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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杂事全文阅读

作者:大雨中的小猫     幕阜山杂事txt下载     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33

    冷狗的冷字在幕阜镇的方言里和“懒”谐音,所以从小他就背上懒狗的恶名,也自然而然适应了如此卑贱身份下该有的福利。在外公满身大汗的用木桶将半浑浊的水舀起,隔着泥阶朝金黄色的水稻田里奋力倾倒的时候,冷狗则心安理得的在旁边的草地上玩耍,偶尔从外公浇出来的水里,淘到几只一指长的翘嘴白鱼,高兴的大声喊——看!有时飘散的水花会在阳光下形成人为的彩虹,冷狗就在那还未消散的水雾里穿梭,不时脚下一两只拇指大的小鱼,在半干的泥田里翻动着,冷狗又将它们捡起来,举得高高的,透过阳光,能看见鱼儿的身体里五脏分明,玩腻了又将他们丢到水渠里。稻田里飞起的娥虫引来了觅食的青蛙,它们一动不动地等待着,却被悄悄靠近的冷狗用他肉肉的手掌捕获,于是被倒着拎起来,凑近了观看。人类的手指被喂进它们的嘴里,青蛙只是躲避着,逗弄一番,冷狗又会放走它,于是青蛙又遁去,消失在和冷狗一般高的巨大水稻林里。这时准有一两只蝴蝶相互追逐着,以不规则的飞行路线掠过,冷狗的注意力又到了它们身上,一个水瓢就变成了趁手的武器,他随着蝴蝶奔跑,追逐,徒劳地挥动着水瓢,直到自己满头大汗,也顶多能沾上一丝蝴蝶身上洒落的花粉而已。最有意思的,还是那鸡婆蛇,虽然在秋天的时候,它们远不如春夏交替的时候出现的那么频繁,但只要你仔细观察,在那突然一阵抖动的野菊花下面,准有一只半昂着头,两腮红红的四脚动物,它们浑身油亮光滑,拖着长长的尾巴,撵不上蝴蝶的水瓢,却能盖住鸡婆蛇,只是冷狗太过激动,往往用力过猛而敲断了它们脆弱的尾巴。

    “抓住了!”

    “什么?”外公停下手中的动作,站直了看着冷狗。

    “鸡婆蛇。”

    冷狗左手将水瓢轻轻地掀起一条缝,贴着泥土和小草沿着缝隙将右手伸了进去,配合得恰到好处,等他右手伸出来时,手里已经抓了一条金黄色的鸡婆蛇。他兴奋地挥舞着右手,小鸡婆蛇胖胖得身体在风中凌乱地扭动,不一会儿冷狗会用尽力气将它朝着远方的稻田里一抛,鸡婆蛇在半空中翻滚着,最终落在高大的水稻穗上,消失在同样金黄色的稻浪里。冷狗大声唱着:“春水流,春水流,春水流,别把春天悄悄地带走……”

    外公脚上沾了几只深黄发黑的粗蚂蟥,冷狗凑过去,用手指甲掐着揪了下来,外公的小腿便淌出一股鲜红的血,冷狗狠狠地将蚂蟥放在天埂上的石头上,拿另一块石头将它砸烂。然后自言自语地说:“蚂蟥游水里,不分头和尾,蚂蟥叮脚膀,一口咬不放,蚂蟥听水响,游过来,跟人跑,蚂蟥水中跳,明天大雨到……”

    “好了,下来抓吧。”

    “我不。”

    “为什么?”

    “怕蚂蟥。”

    “刚才不是用你太爷爷的烟油抹过了吗?不会咬。”太爷爷冷槐的烟斗里,用一根铁丝伸进去,搅两下,再拔出来就沾满了黑色的烟焦油,把烟焦油抹在腿上,蚂蟥就不会靠近。

    “那怎么咬外公了?”冷狗不相信。

    “外公没抹。”

    “你怎么不抹?”

    冷蜀没说话,冷狗才知道外公除了为自己省饭,省菜,连防蚂蝗的烟油也省给自己。老黄狗兴奋地从稻田里钻了出来,用湿哒哒的鼻头顶了顶冷狗,冷狗就下了水渠,外公已经舀得几乎没有一滴水,冷狗就看见各种小鱼在干涸的河床上玩起了蹦蹦床,没耐心的跑去捡拾,而不是像外公一样伸出大手,张开五指,将泥巴一块块地挖开,一条条地逮着里面滑溜溜的泥鳅和黄鳝。不一会儿,两人的收获也有满满一竹篓。一个看上去不起眼的小水渠,居然有这么多不同品种的小鱼小虾。冷狗拎起一条头很大长着两条长胡须,浑身都是黏液的鱼问外公,这是什么鱼?

    “鲇鱼。”

    “粘的就是粘鱼。”冷狗听岔了,又用两手合拢抄起另一条浑身像蛇一样有着黑灰纹路,尖尖的头,嘴巴里满是细细密密的牙齿的鱼,“这么像蛇,是蛇鱼吗?”

    “是乌鱼。”

    “乌的就是乌鱼。”冷狗又低头,一条白色的鳊鱼到了他手上,正奄奄一息的张着嘴喘气。“这是白鱼咯?”

    “这是鳊鱼,也叫鲳鱼。”

    “扁的就是扁鱼。”冷狗不厌其烦地低下头,又捞起一条长长红黄白相间又细又长的鱼,“那这个是长鱼吗?”

    外公突然一步两步冲到面前,扬手一拍,趁冷狗还没反应过来,将他手里那又细又长的东西抢了去。”这是蛇。“

    冷狗笑着说,“蛇鱼?”

    外公见冷狗不害怕,也笑。将蛇抛得远远的,又回去掏泥鳅,回头对冷狗说:”碰见蛇绕开了走,会咬人。”

    “说大话,鸡婆蛇就不咬人。”

    “鸡婆蛇不是蛇,是蜥蜴。它叫石龙子。”

    冷狗认真地瞪着眼睛听,像是不相信这么傻的鸡婆蛇居然还有个这么威风的名字一般。

    ”外公,你不教我打拳了?“

    ”不教了。“

    “你不是说强身健体吗?”

    “不教拳,但还得练石锁。你以后也有体育课了。“

    ”该教知识了?“

    ”教知识。“

    ”那教吧。“

    ”好。“

    ”我们先从星星开始吧。“

    ”星星?“

    原来外公教的知识,是不一定需要坐在房间里,桌子跟前的。

334

    外公会在夏天乘凉的时候,趁冷狗躺着竹床上看星星的时候,给他讲星星的故事,牛郎织女,月兔天宫,又说古代的人把天上的星星分作二十八星宿,分别是东方青龙七宿,北方玄武七宿,西方白虎七宿,南方朱雀七宿,最终冷狗只认识那跟汤勺一样排列的北斗七星。外公也会在田地里做农活的时候,给冷狗介绍农具,什么是有三千多年的耒,什么是耜,什么是钱镈,什么是桔槔,耧是怎么变成犁的,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水车,古人是怎么发现轮子的。还带着他在南山伐竹做筏,幕阜山伐木做车。汽车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火车是什么样子,天上的飞机怎么能飞得起来,水上还有轮船,水下还有潜艇。冷狗从不觉得枯燥,几乎整日整夜地黏着刘蜀。刘新华揪着冷狗的耳朵骂他玩着了迷,冷峰却笑着说这是寓教于乐。

    但有些知识终究还是要坐回桌子前的。

    刘蜀从冷狗三岁时起,教他五言诗,五岁起授予他七言绝句,四年级起拿出一本只要一翻页就会掉屑的英文课本,说要教他英文。冷狗在小学的教室里昏昏欲睡,却在刘蜀的小房子里生龙活虎。

    外公教的古诗好玩,全是画面,为了让冷狗弄明白什么是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刘蜀画了一副图,他得钢笔在纸上点点画画,一会儿一座高山,一个凉亭,几匹马,一个大肚子坐在马上,外公说这山是塞北的阴山,这马上坐的是王将军,胡人就是西北的少数民族。寻隐者不遇里的松下问童子,冷狗非要问谁在问?刘蜀说作者,作者在哪呢?于是他画了一棵松树,旁边画了个仙风道骨的老人,看着一个小孩,说这老人就是作者。外公教的宋词也好玩,一堆故事,连数学都比梅老师的有趣得多,外公画的直线笔直,圆就是一个圆,徒手就画,好比梅老师用尺子比着般横平竖直。最好玩的,莫过于外公教的外语,舌头缠绕着,像是嘴里含着滚烫的薯粉条。冷狗也学着外公,故意夸张地发着英,逗得刘蜀哈哈大笑。

    “外公,我能不能带同学来跟你学习?”

    “不能。”

    “为什么?”

    “如果别人知道我,怕是要抢了去做他们的外公。”

    冷狗真的信了,从不跟人说自己外公的好,也只是学着别人骂,疤脸刘蜀。

    冷狗无比快乐的童年里,最大的挫折莫过于那段尿床的经历。要说当时冷狗把它当成洪水猛兽,也有过之无不及。他想不起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记得自己开始有了尿骚味,而妈妈却不愿意给自己换裤子,他就这样穿着尿湿了,又干了的裤子去上学,而被子上一块一块的地图,即使晒过,仍然有股味道。最严重的时候,冷狗觉得自己尿床几乎上瘾了,春夏秋冬都尿,连在学校里午休也尿。同学们都“敬”而远之,同桌李志当时干脆拒绝和冷狗坐一起,后来还是董青柠举手说她愿意和冷狗同桌,才不至于让冷狗因为尿裤子而成为全班唯一一个没有同桌的学生。冷狗一路从一年级尿到小学二年级,别人都是五六岁起就好了,他到七岁还在画地图,从那时候起他正式拥有了一个绰号——濑尿狗。冷狗起初是坚持用拳头捍卫自己的尊严,但慢慢地他发现即使别人当面不喊,背后还是会喊,金火和李志他们聊天的时候说惯了,以致和冷狗本人说话的时候也会不小心脱口而出——“濑尿狗你说对吧?”“濑尿狗你觉得呢?”。所以冷狗只好放弃这种治标不治本的捍卫方式,他想出另外一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虽然有点效果,但很快就被母亲刘新华发现了,他除了饱餐一顿“栗子”,只是让同学们尝了几个礼拜的夹杂着花露水的尿骚味。正当自己被整个社会遗弃的时候,他在黑暗中遇见了光明,刘蜀说他能治。

    “外公,我觉得尿床怪你。”

    “我害你尿床?”

    “嗯。”冷狗学袁老师,把手放在桌上,手指从小指开始按顺序掉落在桌上,发出马蹄般的声音。“是站桩,可能站坏了。”

    “有道理。”

    “要不我们不站桩了吧?”

    “不行。”

    “那我还得尿床。”

    “要不你跟我睡。”

    “尿你床上就不算尿床了?”

    “也算。”

    “那行。”

    冷狗抱着他那床被反复尿反复晒的被子,到了外公的二楼。外公已经收拾好床,冷狗觉得外公的床并不像刘新华描述的那样一股臭老人味,反而比自己家要干净的多。冷狗见外公在地上铺了一床席子,席子上又放了被子,就好奇地问,”外公你睡地上吗?“

    刘蜀点点头,帮着把冷狗的被子铺在床上。”我就爱睡地板。“

    ”冷天呢?“

    ”冷天也睡地板。“

    ”那我也睡地板。“

    ”你得睡床。“

    “不行。给我睡地板吧。”

    第二天早上,窗户外面新鲜的空气吹了进来,冷狗睁开眼睛,一只个头不大,尾巴很长的小鸟站在窗外枣树枝上。小鸟叫啊叫,声音婉转空灵,冷狗觉得一阵尿意,赶紧坐起来掀开被子,看了看裤裆,没尿。他大声地喊外公,外公。刘蜀咚咚咚地跑上来,笑着看着冷狗,冷狗说:“我没尿床!”

    “那太好了。”刘蜀半张脸笑着,眼里充满狡黠。

    “是睡地板。”

    “怎么?”

    “睡地板能治尿床。”

    刘蜀哈哈大笑起来。冷狗看着外公的笑容,也跟着笑了起来。

    当天他又睡了回去,吵着要睡地板,气的刘新华差点跑来找刘蜀算账,但还是给冷狗打了个地铺,不像刘蜀的二楼,冷狗家的一楼没那么干净,于是冷峰给他垫了块门板,但第二天早上冷狗还是愁眉苦脸地来找刘蜀,说又尿床了,还挨了一顿打。

    ”要不还是睡我那,等尿床好了,再搬回去?“

    冷狗点点头。

    在外公的小阁楼里睡了一年,冷狗就到了三年级下学期。他慢慢地明白了不尿床的原因,并不是地板的神奇,只是外公每天半夜将他抱起来尿尿。外公的睡眠很浅,总是醒着,暑假的一天他被抱起来尿尿后,突然没了睡意,半夜看见朝着自己睡的外公胸前有一个亮亮的东西。他伸手去拿,突然外公睁开双眼,目露凶光,两手擒住冷狗,冷狗的两只手像被钳子夹住了一般疼痛,但很快刘蜀就松了手,他像是又认出来了一般,问冷狗怎么醒了,是不是自己做噩梦大喊大叫了。冷狗说没有,伸手点了点外公胸前那暗暗发亮的东西,外公就解下来递给他。在月光下,冷狗只能模糊地看清像是个葫芦。摸上去暖暖的,外公捂热的。

    “是什么?”

    “是个观音。”

    冷狗给外公戴上,外公又取下来放在手心里掂量着,突然说:“送给你吧。”他帮冷狗戴在脖子上。

    ”不,不要。“冷狗说完取下来又给外公戴上,“你睡觉的时候才戴,一定是很喜欢。大丈夫不横刀夺爱。”

    外公在黑暗中发出一阵笑,然后拍了拍冷狗的后背,冷狗不一会儿就又睡着了。

    冷狗很少在白天见过那个观音,直到初中的时候,外公去世前,他才知道那个观音是黑色的,而且有一对。外公什么都没有留下,只是把那一对黑观音给了自己,还有一堆破得不能再破的旧书。

335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吃麦乳精开始在幕阜镇的“上层人士”中流行起来。冷狗发现这个现象最先是在李志身上,一次从学校充满陈年恶臭的厕所里走出来时,冷狗取下夹在鼻子上的两个竹片,用力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穿着漂亮皮夹克的李志迎面走来,擦肩而过后冷狗居然闻见过一股奇香,这是一种能焕发人类饥饿本能的香味——奶香味,这小子居然还吃奶!

    那几天,冷狗下课时故意走到李志身边,提鼻子嗅了嗅,果然还有奶香。”你吃奶了?“

    ”吃……吃什么奶?“

    ”你小子是不是还吃奶?“

    ”有病!“

    冷狗冷笑了一声,马上转身对正在打乒乓球的人群说:“李志这小子,居然这么大了还吃奶!”

    大家一起看向李志,然后爆出嘲讽的哄笑。

    李志走到冷狗旁边,伸手照他胸口擂了一拳。“你乱狗叫什么?”

    冷狗也不恼,只是说:“你身上有奶香味。”

    “谁没有,早上喝牛奶了。”

    牛奶,这种在广告里看见过的东西,冷狗却没喝过,电视广告里的小孩喝完牛奶屁颠屁颠的跑来跑去,一副吃得很饱没事干的样子,但那白白的东西居然有这种奇异的香味?他执意要喝一回。有一次,在厕所门口,他两手插兜靠在厕所门口的墙壁上,李志提着裤子走了出来。

    “不要脸的!”冷狗发难。

    “不要脸的喊谁?”

    “你别跟我玩嘴皮子,明天带点牛奶给我喝。”

    “凭什么?”

    “你不带?”

    “不带。”

    “我给你编个蚱蜢。”

    “两个!一黄一绿。”

    “成交。”

    编蚱蜢不是什么难事,冷狗的外公不光会编蚱蜢,还会编蜻蜓,蝴蝶,蝉,鸡狗……等各种小动物。冷狗早就学到手了,他放学后从棕树上摘了最嫩的叶子,撕成条,然后编制了两个蚱蜢,放在一个棕篓子里。他交给李志,李志果然带了一包牛奶。冷狗迫不及待地撕开来喝了一口,李志看了一眼冷狗,揣着两个蚱蜢笑着跑开了。

    不一会儿,一堆人大声笑着跑过来,一边说冷狗——嘴馋鬼——要吃奶——编蚂蚱!声音大到几个教室的人都听见了。冷狗却不以为意,直到把一包奶喝得干干净净,然后细细品味了良久,才朝地上呸了一下,走回教室。他抓起李志,正当别人以为他要打人时,他却低头闻了闻李志得脖子。“不是这味!你骗老子!”冷狗一拳打在李志脸上。周围的同学围起来起哄,看着两人扭打在一起。

    “说吧,怎么回事?”袁老师满脸的络腮胡,震怒地盯着冷狗和李志。

    “老师,我没惹他。他就扑上来打我!”李志哭的鼻涕眼泪糊在一起。

    “你哭什么哭?”袁老师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冷狗跟前,照着他的小腿扫了一脚,冷狗一个趔趄,却依然稳稳站住,冷狗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笑。

    ”冷狗,你这是玩哪出?“

    ”这小子骗我。“

    ”骗你什么了?“

    冷狗却不说话。李志哭着争辩,说我没骗他,我说话算话,好心给他带牛奶,他却来打我。学习委员董青柠正好在梅老师的座位上交作业,两人一齐看着这两个爱惹事的男生。梅老师起身走了过来,手里端了个很大样子有些奇怪的褐色杯子径直走到冷狗旁边,柔声问冷狗:”他骗你什么了?“

    冷狗说:”他吃奶了,但不是牛奶。“

    ”冷狗,我问你两个问题,第一,你怎么知到他吃奶了?第二,他吃奶管你什么事?“梅老师半蹲下来,袁老师的眼睛立刻朝她领口瞄了上去。

    ”他身上有股奶味。“

    梅老师半信半疑地走到李志身旁,居然也弯腰下去提鼻子闻了一下,然后直起身眨了眨眼,半晌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第二,他吃奶关你什么事?”

    “老师我没吃奶。”李志一看这架势,忙对梅老师辩解。

    “行了,你别急。”梅老师又看向冷狗。

    “我就想尝尝。”

    “你小时候还没吃够吗?”袁老师一拍桌子。

    梅老师却没生气,像是能理解冷狗的嘴馋一样,她只是轻声说:“冷狗,李志吃的不是奶,身上也不是奶香味。”

    “那你吃什么了?”

    “我不知道啊,我吃了那么多东西。”

    “是麦乳精吧?”梅老师看着李志问。

    李志一下子脸红了,他把头低下。

    “偷吃的?”梅老师又问。

    李志点点头,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

    “偷点给我尝尝?”冷狗用胳膊肘顶了顶李志。

    虽然李志没有理自己,冷狗再没有纠缠李志,他知道连李志都要偷着吃,那麦乳精这种东西一定很高级,在幕阜镇这个犄角旮旯的地方,自己应该是不可能有机会吃到的。直到他在董青柠身上再一次闻到了那诱人的香味,他不禁又蠢蠢欲动起来。但对付董青柠,肯定不能用打,他担心还没动手,董青柠就哭了。这一次,他必须智取。

    “董青柠!”冷狗猴在董青柠家门口已经半个来小时了。

    “冷狗哥。”董青柠今天穿了一件深蓝白花边的裙子,梳着两个小辫子,背着粉红色的书包跑了过来。李志也从后面的机关住宿楼里走了下来,他看了看冷狗,猜测着他又在打什么算盘,但看着他拎着董青柠走了,也松了一口气。

    “走,咱们一起上学。”

    冷狗从来不愿意搭理董青柠,今天破天荒的主动陪她让小姑娘十分受宠若惊。还从口袋里拿了一颗糖分给冷狗。冷狗看了一眼那糖果,虽然是大白兔奶糖,但毕竟是吃过的,他很绅士地婉拒了董青柠递过来的糖果,俨然大哥哥模样地说:“你吃吧。”

336

    董青柠头一摆,两个辫子甩得平转了起来。嘴里发出“嗯~嗯~”的撒娇声,冷狗不喜欢女孩撒娇,那样会让他起鸡皮疙瘩,但脸上还是摆着笑。趁着走路的时候,他偷偷靠近闻了闻董青柠,果然又有那股奶香!冷狗清了清嗓子:“早饭吃了吧?”

    “吃了!”董青柠笑着说,她走路一蹦一蹦的,粉红色小书包在背上一耸一耸的。

    “吃的什么啊?”

    “吃的稀饭,馒头。”

    “就……就没吃点别的,甜的?”

    “甜的?”

    “嗯,那麦乳精。”

    “吃了。我每天都吃的,但不能多吃,每天只能吃两汤勺。”

    好家伙,两汤勺还不多,李志才敢偷吃半勺。“好吃吗?”

    “挺好吃的呀。你喜欢吃吗?”

    “我……我没吃过。”

    “怎么连麦乳精都没吃过啊,冷狗哥。”董青柠做鬼脸说。

    “是啊,真是想吃啊。”冷狗摆出一副可怜样。

    董青柠却没接话。

    冷狗有些着急,只好自己说出口,“不然,你带点给我尝尝?”

    “不行!”董青柠断然拒绝了。

    “怎么不行?你这是没把我当哥。”冷狗假装生气地往前走了两步。董青柠跟了上来拉住他的衣袖,“那好吧,你可不能说出去。”

    “不说出去!一定不说出去!“冷狗眼睛一转,把胸脯拍的咚咚响。

    冷狗辗转反侧地等到了第二天,他在董青柠家门口磨了老半天也没见她出来,只好一个人先走了。到了教室,老早见到董青柠坐在座位上。他三两步跨到她跟前,看见她在哭。

    ”怎么了?“

    ”冷狗哥,对不起,我爸不让我带麦乳精来学校。“

    ”哦……哦,那没关系。“冷狗摸了摸董青柠的头。

    董青柠却破涕为笑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三角形的纸包,她交给冷狗,“我今天没吃,省下来给你吃。”

    冷狗的鼻子动了动,他一下子就闻到那香味,和李志前几日身上的,以及董青柠身上的一般无二。他小心翼翼地拆开纸包,看见一堆虫屎一般的淡黄色颗粒,表面坑坑洼洼的如虫屎形状,有的被辗成细腻的粉末,他舔了舔手,用湿润的指肚粘了一点送入嘴里,砸吧砸吧,甜!他又用食指和拇指捻了几粒,更甜!他迅速吃完了一半,把剩下的一半留给董青柠。

    “剩下的你吃了。”

    “都给你吃。我每天都吃的,腻了。“董青柠眨了眨眼睛。

    ”那不行,听话!“冷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昨天才编的小笼子,里面有一只蟋蟀,”这个送给你。“

    董青柠一看见绿色的笼子,开心得眉毛都笑弯了。这时李志走了进来,也看见那笼子,他说:”董青柠你怎么也有?“

    ”我送的。“

    李志的蟋蟀笼在他心目中,一下就跌价了。他有些气馁地走回自己的位置,从书包里掏出一杯水喝了起来,那杯子大的离谱,杯底和杯子的肩部都是鼓鼓的,褐色的杯身让冷狗觉得这杯子似曾相识。”你偷了梅老师的杯子!“

    ”谁……谁偷东西了?“李志没好气地说,”这是我从自己家里带来的。“

    ”冷狗哥,那个罐子就是用来装麦乳精的,我们家的用来腌辣椒,剩下的都扔掉了。“董青柠说完,就去逗玩那篓子里的蟋蟀了,嘴里发出啾啾啾的声音。

    ”那你送我一个。“

    ”太重了,要不,我放在窗台上,你来拿吧。“

    ”行!“

    董青柠的房间在背面,房间后面有一条小路,蒿草丛生很少有人走,冷狗连续两日从那路过,并没看见窗台上有杯子,他有些心急,在学校里问董青柠,董青柠说还没吃完呢。说完突然眼睛一亮,说:”明天你来。“

    第二天并不需要上课,冷狗忙完冷峰交待的农活,又把牛送到太阳窝的草丛里系好,才有时间去幕阜镇上董青柠家,他跑得一身汗才到机关宿舍楼,拨开蒿草,果然看见一个褐色的杯子放在董青柠的窗台上,他在比他还高得草丛里一步步地朝那个窗户前进,路过一个房间时,听见里面有人难过地小声叫着。莫不是有人病了?他后退了两步,仔细端详了一眼房子,这明明是董青柠家,这时他有点着急,三步并两步窜到窗前,举起手正准备敲窗户,手掌的影子给了他一个能透过窗户看见屋内的机会。只见董青柠的爸爸董世恒站在一个女人身后,光着屁股,用一种奇怪的姿势抵着人家。发出声音的是那侧着身子的女人,冷狗缩回手扭转过头,想了一下小狗骑小狗的样子,然后冷狗嘴角露出了轻蔑的笑容。待他再看向窗内,一眼就认出那个同样光着身子的女人是梅老师,她此时正张开嘴吧,盯着空无一物的白色石灰墙,若有若无地发出生病般的叫声。

    冷狗拿到那褐色的瓶子,里面居然有小半瓶麦乳精,这一定是董青柠故意留给自己的。他拧开盖子,顿时闻到一股比李志和董青柠身上浓上十倍的乳香味,他将麦乳精倒在盖子上,然后面对着碧绿的蒿草,张大嘴巴将麦乳精倒进嘴里,咀嚼着,甜,甜,甜。从那以后,麦乳精的诱惑不再,但他对董青柠却再不大呼小叫了,真正的开始像对自家黑狗一般温柔的对她。他也说不清是因为那小半罐麦乳精,还是别的什么。

337

    虽说冷峰从根正苗红的绝世好青年变成一个默默无闻的中年农民这件事并没有引起他自己太多的唏嘘,但从旁人看来,这还是一件放到哪都值得惋惜的事。

    从他当上生产大队长起,就因为很多事和李杨渐行渐远,再到因为土地的事情开罪了董世恒,都没有给他那可怜至极的“仕途”判死刑。而堂弟冷华的事,就彻底把他拉下了神坛。

    冷家这一代的男丁,共有七个。冷星河生的冷峰和冷岭,同岁的冷泰是冷星慧的大儿子,还有个二儿子冷华,冷星海生了冷山,冷星云生了冷嵩和冷三清。这几个人除了顶直的脾气一窑货色外,观念大相径庭。但又说五岁一代,这话在冷家的兄弟上最为应验。

    最大的冷峰和冷泰两人同岁,性格算得上是最接近的,冷峰聪明而老实,冷泰内向而老实,都兢兢业业,做事循规蹈矩,把一碗饭端的正,路走得不宽,但稳当。冷峰算个小小管事的,多一份责任,除此之外两兄弟看上去和一个人似的。

    冷华比他们小了五岁,浮躁而耿直。心比天高,但没点本事。正赶上大家都不读书那会,他除了认识自己的名字,就没搞明白一二三四五。冷华成年的时候,恰好赶上包产到户,手工业兴起的时候,镇上的私人饭馆,理发店,商店,开小三轮的开始热闹了起来,虽然他还愿意干点农活,但内心已经看不上冷峰冷泰了。一个人如果既有浮躁,又有耿直,安分和不安分,那一定是十足的矛盾体,而矛盾体往往是撕裂的,在一个按部就班的社会,撕裂的人往往一无所成受人唾弃。冷华干农活,却看不起农民,羡慕人家开店赚钱,却不懂怎么赚钱,想跑买卖,但觉得东奔西跑的贩来贩去不算个事,想要老婆热被窝,但农村姑娘这个不好那个不强……总之就是二十四五的人了,没捋顺,没摆直。后来托亲戚苏生的帮忙,到水泥厂打个搬运工的活,也算消停些。冷华还有个兴趣,就是喜欢玩气枪,他从龙头镇买了一把打钢珠的气枪,整天就祸害些野鸡野鸟。因为这个,他没少挨冷星慧的骂,冷华顶嘴说大爷爷冷槐,二爷爷冷樟不也装铳打猎吗?冷星慧说那是没饭吃的年代,你现在没饭吃吗?冷华再没回嘴,突然就有一段时间没玩了,大家都挺高兴,实际上冷华只是把气枪卖了,换了一把单管,经常晚上跑出去打打兔子什么的。

    冷岭和冷华同岁,憨厚而老实。他先上到初中,本来说不念书了吧,但他太过憨厚,以至于在那个谁家都有四五个兄弟的年代,他的憨厚显得有些懦弱。冷峰冷泰比他大了五岁,虽然在生活上颇多照顾,但冷岭依然暗暗地吃了不少苦头。董姓,李姓一向算得上是望族,欺压别的姓氏见怪不怪,但石姓,洪姓,秦姓,曾经都不如冷姓强势,可架不住人家生育旺盛,到冷峰这一代冷家开始人丁兴旺,所以在分配劳动任务的时候,哪怕只有十七八岁的冷岭,也毫不怜惜,让他去啃硬骨头,那些没人愿意做的活分给他,比如栽秧苗的时候,水田里的水放得满满的,化肥也没下,水里趴满了黑蚂蟥,黄蚂蟥,那些蚂蟥喜欢呆在冷水区,爱集群,他们就差使冷岭去蚂蟥堆里插秧,一个礼拜下来,从脚踝到大腿,全是蚂蟥咬的口子,偏偏他的皮肤脆弱,隔天那一个个口子肿的老大。收稻谷的时候,让他踩打谷机,那玩意儿就算青壮年踩个一天下来,也要累散架了,一般都是轮流你半天,我半天,可他们让冷岭踩一个星期,第一天下来冷岭那双腿跟废了差不多,第二天还得起来咬着牙齿上,否则去晚了,活派完了,这一天算白干,没公分。踩打谷机的人还要负责拖,拖机器更是需要一把力气,一般一人一边,后面再跟两三人推,冷岭拖的时候,田里的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帮他推,他咬着牙齿累的满身汗。后来有人告诉冷峰,冷峰和妻子商量了一下,说不如让他去读书吧,在田里地里他迟早送了命,刘新华也心疼小叔子,马上就同意了。

    冷山再比冷岭冷华小五岁,活络而正直,上到初中,识很多字,有点小聪明,喜欢瞎折腾,幕阜山人说“好造”,一双手能拆能装,但思想上和冷华半斤八两,一双手从不碰农活,冷槐还清醒的时候,没少骂冷山,后来冷槐老糊涂了,冷星海放任不管,冷峰帮了个忙,让他在农技站做了会学徒,跟着一个老知青学修车。后来自己也鼓捣了一个补胎修车的活,无师自通,上到卡车,下到自行车,只要他有工具拆开来的,都能修。除了在农技站修车,也修变压器,修摩托车,甚至连村里人的马灯也让冷山带回去修,他也热心,从人家门口过,人喊一声,他应一声,坏东西递他手里,隔天他修好了顺路给人家稍回去,十六七八岁,就能来钱,但他有点钱就继续折腾,也没攒着,存着。直到他死,据说也没翻出多少现钱。

    冷嵩和冷山一样大,还有个弟弟冷三清。冷嵩小时候也和冷山一起学了些拳脚,但长大后,他没念什么书,反而跟着冷星云老婆那边的一个做木匠的亲戚去学了木匠,十几岁就背着工具出去流浪。冷三清留在家里,终于读了点书。

338

    好事有一桩,先说好事。

    老三冷岭是在他命里最苦的时候,遇见的曙光。冷峰最初还没发觉,妻子刘新华却对他说,小叔子熬不住了。冷峰虽然做事讲谋略,但那也只是大事上,小事还是粗线条的人。他对妻子的话不以为然,他见过熬不住肺结核的,熬不住天花的,熬不住水痘的,熬不住饥饿的,熬不过羞耻,但没有熬不住劳动的。人和牲畜有什么区别啊?不过是四条腿走路,两条腿走路。都能为了吃口饭,干上一辈子的活。种一粒,吃一粒,收一斗,吃一斗,熬不住劳动的人,那都是没出息的,要被淘汰的种。但他慢慢发现,老三真的熬不住了。他的熬不住,不光是他身体表现出来的疲惫或者痛苦,而是极大的投入,和极少的产出。别人花半天能收割完一亩田的水稻,他要两天,别人半天匀禾两亩,他半亩下来两脚都被稻苗割花了,人种完三棵树,他才打一个眼,不仅仅只是慢,就是效率极低还没少讨罪受。放牛不会绑牛鼻,能把牛放到几十里外的鄂东境内,全村上下去找,轮到他赶鸭子准能少一两只,时间长了还有人以为他偷偷杀了吃了,看几只羊,能眼睁睁的看着羊们眼珠子都斗出来,他也拉不开架,杀猪进了猪圈,猪还在转圈,他已经倒在地上要人家牵了,稍微要点技术,要点气魄,要点蛮力的农活他都来不了,像冷峰会打炮眼,石群会放导火索,董大蛋会搓麻绳,冷槐能编蓑衣,冷樟能放个陷阱寻野物,甚至连董戟也会逢着丧事给人捆烟包,老谢能酿酒,那都算是高级的了,甚至连系个扣子,打个绳结,冷岭都能出错,那时候的人都特别嫌弃老三,但凡要分组抓钩,看见他在自己组里都摇头叹息,年纪轻轻拖油瓶的名号就响亮起来,只要能找理由推他出去,无不用其极,甚至在分完组后,有些人故意根老三吵架,让冷峰重新抓钩,整个一个人见人嫌的废物。此外老三特别容易受伤,挖土能被人锄头撩到脑袋,收稻谷能被镰刀割到手脚,采石能被石头砸到脚趾头,砍树能被树梢划伤眼,连去采点粽叶,都能被蛇咬一口。

    要说老三就这么认输了,像别人家的废物那般求着干点只有废物们能做的事,比如帮猪掏掏粪,烧烧稻秆,堆堆肥,望望水位,清清水渠那也算有条出路,但老三的脊背和他的所有前辈以及兄弟们一样硬,从不求饶,不唱委屈,不露怯。他一天闯几个祸,能硬挺着给几个人道歉臊到头要垂到裤裆底下,但第二天爬起来还愿意去碰鼻子灰。

    “怎么办?”生产队长们问冷峰。

    “他就是那没长好的豆子,不中看,但磨一磨就好了。”

    “不能。他这样下去,公分赚不到,还拖累生产队。“

    就这样,冷家的废物老三当真混到每天出去都要受气回来,公分几乎挣不到。最后有人给李杨上书说,这个人我们生产队不要,逐出去吧,可逐去哪里?大集体时代就是你帮衬我,我帮衬你。刘新华早早听闻了风声,她找到老三,就问了一句:“嫂子看你以前喜欢读书,问问你,你现在还愿读书不?”

    “嫂子,这不没书读了吗?”

    “就问你愿不愿读?”

    “愿!我想读。”

    “那就好,嫂子跟你哥说放你读。”

    刘新华说到做到,尽管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也有冷岭一口吃的,全家人过年没有新衣服,也有冷岭一件像样的衣衫,最困难的时候,是冷眉刚出生时,冷眉还垂着鼻涕,穿得破衣啰嗦,那时家里有个冷槐冷星河要照顾,刘蜀的性格乖张自私,只管自己。冷峰和刘新华两人挣的公分得养活七口人,全家节衣缩食。冷峰知道冷槐爱吃肉,再困难也要一个月想办法弄一顿肉给爷爷打牙祭,于是饭桌上有个规矩,肉是给太爷爷和爷爷,叔叔吃的,两孩子不敢吃,冷峰和刘新华更是筷子也不伸。冷燕特别嘴馋,冷槐曾笑着说,这丫头的筷子还长了眼睛,一盆豆豉辣椒,她都知道尽拣豆豉吃,但每月到了白花花的红烧肉端上来,她即使傻了眼,迷了神,手臂上也有着刘新华留下的痛苦肌肉记忆,绝不伸手。但冷岭特别懂事,他知道嫂子疼人,却明白事理,也愿意和孩子们一样,将吃肉的机会留给老人。哥嫂给夹的好菜,又转移到瞪大了眼睛流口水的冷眉冷燕碗里。至于穿衣服,冷岭更是爱惜节省,平时都是挑打满补丁的穿,到了逢年过节,故意拿压箱底的衣服出来,让哥嫂心里舒服些,也少点压力。

    冷峰给冷岭安排了一个纯粹的地方读书,是自家的二楼阁楼。二楼本是堆放杂物和粮食咸菜的地方,为了让冷岭住的舒服,他用板材隔出一个房间,打了崭新的桌椅,甚至还有一个简陋的书架,几个装炸药的木箱也被冷峰搬来给冷岭装书和衣服,目的就是给他一个完全独立的空间。幕阜镇的人当这是个笑话,董家屯的人摇摇头,刘家村的人来劝冷峰,乃至冷星河兄弟都对侄子冷峰这个举动抱有绝对的不理解,他们仍然抱着一丝试图用激将法让冷岭振作起来,指着冷岭的鼻子说人家能干你怎么不能干?这书是你能读的吗?这一切哥嫂都挡了出去,哥嫂说冷岭你不需要他人理解,我们支持你就行。

    安静,在那个喧闹的年代是尤其珍贵的。外面热火朝天的高呼语录,喊号子使劲,齐声干活的时候,冷岭穿着最破旧的衣服,将自己隔离在李家庄冷峰的泥砖房二楼,将残破的初中课本重新拾起,知识——将是他在这个世界最后能带给他力量的存在,在世人对他充满怀疑和嘲讽的时候,将那几本一直不舍得扔的教材看了又看,翻了又翻,笔记本先用铅笔记一层,再用钢笔标注,最后用红笔提醒。数学,几何,语文是主攻对象,俄语可以扔掉了……他把自己全部的精力倾注在学习上。冷岭觉得这是他最爱的事,曾经连自己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废物,但每当抱起书本,他立刻深信有一片自己的天地在远方。春天在幕阜山和南山间遥相呼应的鸟啼里,夏天在池塘边枫树上的蝉鸣中,秋日在青瓦屋檐下没完没了的雨滴间,冬天在墙缝里嗡鸣的寒风中,那一年他左手抱着几个月大的冷燕,右手翻着书,冷燕哭了,他就颠着脚跟,嘴里将书本里的内容念出声当成摇篮曲,冷燕睡着了,他将他放在摇篮里,手里牵着一根绳子,伏案而读,只要冷燕一有响动,他牵动麻绳,摇篮就左右摇晃。后来冷眉要做作业,也会跑上来,冷岭除了自己的学习,也会辅导冷眉。后来除了冷眉,冷泰的孩子冷虎冷豹也归他管,刘新华为了这事,跟几个妯娌吵得面红耳赤,但冷岭说不碍事不碍事。后来只要哥嫂在家,所有的孩子都乖乖的下去,但是他们一出去干活,孩子们又咚咚地跑了上来。

339

    冷岭的刻苦,感动了哥嫂,也感动了爷爷和伯父们,他们接受了家里养着这么一个无法下田下地的男子汉的事实。等到第二年,冷峰找了同学肖建国帮忙,肖建国一口答应,出面将冷岭安排到黄石读高中。

    冷峰把粮票换成现金,又找冷泰和刘蜀借了一部分,凑齐了学费和生活费。得知小叔子能上正规高中,刘新华开心坏了,一边哭一边连夜筛米,炒菜,又帮他缝了袜子。冷燕被妈妈吵醒了,蓬头垢面地站在门口看妈妈筛米装菜。冷峰在旁边将一个木头箱子用榔头敲了又敲,嘴里叼着几颗钉子,从木箱的板条间能窥见那包裹着的油布纸,油布纸半透明地透出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本。冷岭穿上那件存了许久的中山装,人显得精神多了,脚上那双新解放鞋,散发着橡胶的气味。冷眉也起来了,站在妹妹身后,看着踌躇满志的叔叔。

    天还没亮,冷岭就出发了,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隘城管辖的地段。他要去阳新一中借读,那里的教学也才恢复几年,但已经有最新的教育体系。他肩膀上扛着木箱子,身上斜挎着黄色帆布书包,新解放鞋踩在泥泞的土路上,没多久就把他的新鞋和裤脚弄脏了。他无悔地前行,带着被残酷人生萃取出的最后梦想和希望。

    “也不知道能不能行。”冷泰坐在屋檐下,看着冷槐,像是同他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刘新华从屋里走出来,几只鸡被惊得飞奔,其中一只扑打着翅膀掠过冷槐的头顶。“能行!”她斩钉截铁的话,像是对冷泰说,又像是对远方的冷岭的叮嘱,更像是一相情愿的安慰。

    ”天资不怎么样,但好在能吃苦。“从门口走过的刘蜀用四川话对女儿说。

    ”你晓得个啥子!“刘新华呛了他一口,就又进了里屋。

    冷岭觉得不行。

    虽然在家里的两年,冷峰托人给他借来了高一全套的教材,但他整整花了一年时间把初中的内容复习完,另外一年勉强将语文和数学预习了一下,但真正头疼的是英语,这些和鬼画符一样的东西,与俄语不一样,自己从小到大从没接触过,他看见英语就反感,他最初只能用拼音一样的尝试去读,心里明知道那腔调不对,但没有任何可以参考的东西,后来刘蜀有一次听见他在读,让他下楼,教了了他二十六个字母的正确发音。冷岭花了几个月才自己把他们弄清楚,不太热心的刘蜀倒不是不愿意教他,但他已经要出发去阳新了。第一个学期结束,冷岭的英文考试零分,老师找他谈话,让他退学,冷岭苦苦哀求,老师摇摇头,说你这样可惜了家里的学费啊。这一年春节,冷岭没有回家,阳新城里热闹的鞭炮声,伴随着人们的欢声笑语,冷岭拿着英语书强忍着强烈的思乡情绪,一字一句地啃着。他把时间掰开来用,但觉得依然不够用,为了克服对英语的恐惧,在异乡空无一人的宿舍里,他白天大声的朗读,一边回味着老师讲课的发音,晚上背诵单词,然后用手指在空气中反复的写着,第二学期开始时,他已经将下学期所有的单词全部背了出来。然而第二个学期结束的考试,他的英语十七分。暑假期间,他忍着羞愧,回到幕阜镇,一五一十地跟刘新华和冷峰坦白。冷峰和刘新华却说,你进步了啊,应该接着学。冷岭暑假只过了两周,就又回到阳新,他背着哥哥给的土特产,几只自己不舍得吃的熏兔,和一包用山茶油炸的豆泡,敲开了英语老师的家门,他羞红了脸,但把自己希望老师能补几节课的请求勇敢地表达出来。其实此时英语老师已经注意到这个笨拙但执着的年轻人,他给了他一套破旧的初级英语教材,让冷岭从基础开始学。冷岭在这个暑假,把人家三年的初中英语内容全部背得滚瓜烂熟,到高二的寒假,冷岭的英文终于及格了。他拿到英语考卷,激动得热泪直流,而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冷峰写了一封信,里面居然全用英文。冷峰收到信,一个字也看不懂,却和刘新华两人笑出了眼泪。给刘蜀看吧,刘蜀看了却丢一旁,说,太肉麻,他说爱你们呢。

    但在阳新一中,冷岭只上了两年,就还是被退学了。因为当初推荐他去的肖建国,正呆在监狱里服刑。通过清查,冷岭也失去了继续借读的资格。他又回到幕阜镇的家中,仍然住在他的木楼阁里,仍然没日没夜地挑灯夜读,但和彼时不同的是,他在这两年里,找回了那遗失在漫长的时光里,曾被繁重的他最不擅长的体力劳动所磨灭的宝贵特质——自信。他和哥哥嫂嫂商量,他可以在家里自习,然后去参加高考。冷峰跑了几趟隘城,得知隘城的高中也办了复习班,他利用了一个村干部所能动用的所有资源,再次花光了积蓄,将冷岭安排到隘城的复习班里,接着念高三。

    终于在一九八八年的秋天,全家人等来了一个好消息,冷岭考上了豫章师大,是一所悠久历史的全日制本科大学。那一年,冷狗出生了。后来冷狗一直耿耿于怀,他认为,假若不是叔叔去读大学了,他的名字起码不会那么马虎的就对付过去了。

    冷岭除了偶尔的节假日,几乎没有再回到幕阜镇,他的时间被完整的,彻底的利用在学习上,在冷狗上小学的时候,他被公派到英国留学。后来冷槐一百岁的时候,他带着一个少数民族的女孩回到家乡举行婚礼。再之后,他成了西南部有名的心理学家,主攻犯罪心理学,儿童心理学,擅长精神分裂症的非药物调理和治疗。

340

    那些坏事发生的有先后顺序,我们只能按顺序来,先说冷华。

    冷华这样的人从不用正常眼光看世人,却总有一些浑人能入他们的眼。他有两个好朋友,一个是担秋村的苏生,一个是横路的唐仙。苏生和冷家有亲戚关系,他是冷槐的老婆亲弟弟的孙子,在水泥厂做磨机工,水泥厂的生料磨,煤磨,熟料磨他轮流看过,一年到头灰头土脸,但这小伙子只要洗个干净澡,换套好衣服,模样俊俏,身段高挑。他认识冷华,因为他曾凭借和冷槐的那点亲戚关系,在冷家借住过几年。后来到了水泥厂,苏生就在镇上弄了个小房子,也还没娶老婆。苏生和冷华两个年轻人一来二去的就混熟了。苏生长得好看,嘴巴也甜,也有一份正经事,在镇上很吃得开,在冷家受待见,在别家也不被挤兑,渐渐的就有了些名气。唐仙是个司机,开一辆解放牌卡车,平时帮煤矿和水泥厂拉货,他原本不姓唐,姓张。他太爷爷叫张汉清,是个臭名远扬的土匪,五十年代剿匪的时候被解放军打死,张汉清有五个儿子,三个跟着他做土匪,坏事做尽,也跟着被枪毙了,另外一个胆小做不成,在家里种田,张汉清出事后,他突然就跑了,再没出现过,有人说跑进山里做了野人。最小的那个儿子由于先天残疾,做土匪都不合格,他爸让他读了点书,张汉清死的时候,他才十五岁,保了性命,但家人觉得这个姓不能留了,给他改成了唐,从此一心做好事。过了些年月,没人提土匪那茬了,到唐仙这代,家里人丁也挺兴旺。唐仙是兄弟里排行老五,因为脸上有块乌青的胎记,人称唐老乌。他长得高大魁梧,稍微有些胖,车子开的不算好,有些冒失,没少干把谁家篱笆围栏勾了,泥巴墙豁了一块这种事,但该送的货送了,也没闹出多大得事。他每个星期都到水泥厂拉一车水泥,有时送到龙头镇,阳新,有时送到横路,芦溪,最远送的隘城。苏生虽然只是个看磨工,却有个进货的副业,他每个月要随师傅一起去进货,主要是铝矾土,和脱硫石膏这些做熟料要用的东西。约的一般都是唐老乌的车子,跑了几回两人熟悉了,师傅就开始让苏生一个人跟着唐仙去进料。苏生和唐仙两人搭配的挺好,就是有一样事不满意,每次进货,也不知道是水泥料太紧俏,还是老板人本来就难相处,卖家从不帮忙上货,一车货的搬运得把两人累得够呛。苏生就找师傅和主任再要个人,师傅对他使了使眼色,说你找家里拉一个吧,这人手也不够,没闲人给你。苏生领会了意思,就找了冷华。冷华正愁种田没出息,也不管是什么活,就答应了下来。后来发现动不动能跟着苏生坐车到外地拉货,心中大喜,这样基本上都是三人活动了。冷华虽然浮躁,但人讲义气,他感谢苏生的相助,于是搬运的时候,他都特别积极,唐老乌很快接受了冷华。

    这三人里,苏生形象好,嘴巴活络,谈买卖的事情都是他来,冷华力气大,样子凶,车匪路霸他出面摆平,唐老乌的点子最多,门路最广。在那个年代,有车的人绝对是占有优势的,除了工作上的收入,唐老乌一直都捞点偏门,比如背着农技站去拉林场木头,帮人搬个家之类的。但这种营生不是每天都有,收入不算多,但特别辛苦。唐仙还有一条来钱的道,帮人家拉车。

    拉车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拉车,是指将别人出事故的汽车从稻田里,路牙子下,坑里,山谷中,用钢丝绳系好拉上来,也就是如今所说的道路救援那个意思。

    横穿幕阜镇的316国道豫章段,自从李闯在六十年代修过,直到八十年代也再没好好修过,财政吃紧的养路队顶多是东一块柏油,西一堆沙子的应付了事。本就羊肠九曲的道路,年久失修后千沟万壑,崎岖不平。晴天灰尘滚滚,雨天泥泞不堪,要是有了积水,那连像唐仙这样的本地司机都够呛,你都算不准那些坑能有多深,更别说有些路基动不动就缺边少角。316国道乃横跨闽赣鄂陕甘青六省,这条路的两端,分别在福建长乐和甘肃同仁,如此重要的道路,不是说绕就能绕的。于是那些长途车的司机们咬着牙齿也只好从这里过,他们中的不少还得赶夜车,于是每十个首次行驶在八十年代的316豫章段上的司机里,几乎就有一个会栽跟斗。这一批运气不好的人里,运气最好的,只是冲进了道路旁的泥田里,除了车子陷在齐膝深的泥里,人并无大碍,稍次些的栽进道旁的水渠里,水泥石头砌成的水渠可能让他们受点轻伤,运气不好的撞在人家的泥墙上,砸坏一间屋子。唐老乌的目标是前两种,因为第三种情况用不着他。他的解放牌车上永远备着一根锄头把手粗细的钢丝绳,有二十来米长,是他从煤矿里找关系花大价钱买来的。可再大的价钱,两次事故他就挣回本钱了。这些被困在幕阜镇的司机,“舍得”出钱。他们车上无不装满了各种各样利用区域差异来赚取利润的货物,比如福建的海产品,卖到西北,西北的面粉,卖到鄂东,陕西的红富士卖给福建的城里人,这些货物经不起等,他们着急着上路,而方圆几十上百里都不会有人能帮他脱困。曾经有从湖北拉橘子的老板带着司机把车开进了刚好下完秧苗的田里,那时还没有唐老乌这样的人,煤矿和水泥厂也没有起色,找不到车子来拖,只能靠人力,于是喊了三四十个村民帮他徒手推,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车子弄出来后,每人要两元钱,老板傻眼了,但强龙难压地头蛇,往往只好出钱买方便,收拾残局,修车,但最快也要在镇上折腾一两天,橘子烂了才是最大的损失。这时,他们盼着有唐老乌这种大马力,高载重的车子,只要一两个小时就能脱困,然后可以马上修车,兴许当天就能离开。

    但唐老乌的收费,绝对是让他们抓心挠肝,但又不得不服的。当有一门赚快钱的生意时,人往往会变得更贪婪。胃口变大吃相就难看了,容易噎着。但贪吃的人哪里管得了这么多?唐老乌让他老家的几个兄弟偷偷的去把马路上几个比较大的坑给捅大了,又让人往马路上撒铁钉子,尖螺丝,但收效甚微。后来他干脆让人去扎停在饭店,和招待所的外地车的轮胎。可能是怕苏生和冷华看不起他,或者怕被告发,也可能是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些事没让他们俩参与。这么一来,他在这方面的收入显著增加。

319

    ”怎么炒?“

    ”幕阜镇你知道吗?“男人有些疲惫,又有些困倦的眼睛里眼神依然清澈。

    “知道。”

    “按照幕阜镇的人烧法。”

    “幕阜镇怎么烧?龙头镇的烧法有什么问题?”龙头镇的是鄂东烧法,那就是采些新鲜藜蒿去掉叶子留杆切段,配着生姜辣椒,加腊肉炒熟。

    “龙头镇的没什么问题,只是今天想吃幕阜镇的做法。别放藜蒿,就用辣椒炒,腊肉切大片,厚点,起锅时再下点葱管,洒几颗豆豉,充一口谷烧酒就行。“

    男人在孙椒的店里吃了半年多,唯独今天话不多,孙椒反倒有些好奇,便找了话。

    “你是幕阜镇人?”孙椒明知故问。

    “不,阳新。”

    “那吃不惯藜蒿还算鄂东人?”

    “能吃惯。”

    男人回的话这般简洁,让孙椒有些愤怒。她就追问:“那你吃过两次幕阜镇的菜就想着让鄂东人学着烧人家的菜?”

    “想幕阜镇了。”

    “是想幕阜镇的哪个人了?”

    “嗯,想啊。”

    ”好厚脸皮,怕不是想幕阜镇的女子了。“

    男人抬头看了看孙椒,又低头吃他的葱炒腊肉,他吃的那么香,怕是真的喜欢。

    “你在幕阜镇好久?”

    “嗯,很久。”

    “那你认不认识一个叫冷峰的人?”

    男人这时像是被吸引了注意力,他放下碗筷。坐直了腰背,看着孙椒。”那当然,冷峰是我兄弟。“

    ”哦?是你认识他,他不认识你吧?据说他可是个人物,见过主席真人。“

    男人咧嘴一笑,他笑的时候露出整排洁白的牙齿,嘴角有些张扬地上翘着。“他一个穷小子,有什么人物不人物的。见过主席的人多着去了,主席是几十万一起见,又不是见他一个人。”

    “穷小子?你莫不是个生意人?看人就看穷富?”

    “不是。”

    “那为什么说人家是穷小子?”

    “就是穷小子。他的个性,一辈子都是个穷光蛋。只会让自己过苦日子,让妻子跟着她过苦日子。”

    “只要是个好人,苦一点也没关系。”

    虽然那天的对话让孙椒生了好几天气,但往后她跟男人的话就多了起来。她才意识到,肖建国的来头不小,他居然是龙头镇文化站的站长,吃商品粮,拿工资。怪不得他穿衣服那么讲究,甚至他还看见几次肖建国来的时候是一辆吉普车送他来的。他年轻时候读了书,又考了个什么学校,去幕阜镇那会儿是插队,回阳新后就分配到了文化站,再过了几年,三十岁不到就做了文化站的站长。孙椒不知道文化站是干什么的,但肖建国说只要她去看电影,提前告诉他一声,会给她安排最好的位置。孙椒还嘲笑,原来是个放电影的。但他真的跟着肖建国去看过一次电影。

    但她不知道自己那座位是不是最好的座位。因为那是放映室旁边一个小房间,算是包间,在那里,肖建国胆大包天地牵了孙椒的手。孙椒没有天真到以为这人是她的归宿,但也没想到仅仅半年后,肖建国居然就要逃离龙头镇。不熟悉内情的人,只以为肖之所以要逃离是怕刚刚出狱的孙远,但肖告诉孙椒,自己闯了大祸,要去坐牢,逃离也无济于事。于是孙远出来后,肖建国被判了两年。但孙远没有来找孙椒,而孙椒等了肖建国两年。肖建国出狱后,觉得暂时不到龙头镇呆了,说自己打算去幕阜镇办一个幼儿园,并且自说自话地去了幕阜镇。

    就这样,孙椒决定追着肖建国到幕阜镇。

341

    九二年的一个夏天,唐老乌接到一个活,据说一辆吉普车冲进了田里,还撞到了电线杆,需要一辆车帮忙。他开着卡车赶到距离幕阜镇集镇不到两公里的事发地,那辆崭新的吉普车侧着翻在马路边的泥田里,旁边站着两个穿着干净中山装的年轻男人,他们光着脚,裤腿也湿湿的,旁边的白杨树上,挂着两双袜子,那袜子被洗的很干净。唐仙大喜,这是那种城里的讲究人。吉普车车牌上写着豫字,外地车!这两人长得精神,话不多,一个宽脸庞,双眼皮,鼻子有点塌,看着前来帮忙的唐老乌点了点头。另一个瘦条子脸,高鼻深目,正光着脚不断的看着马路上的那个坑,流露出焦虑表情。

    “一百。”唐仙把车子摆好方位,先把价格开了。

    “老乡,太贵了,能不能少点?”塌鼻子的男人走了过来,他比唐老乌高了一个额头,说话的时候挺客气。唐仙发现他的牙齿整齐洁白。

    “不行,都是这个价。”

    “这路啊,像是人为破坏的。”瘦条子脸蹲在马路牙子上,用手扒拉着路坑的柏油和石子。“老乡,你们这不会是有车匪路霸吧?”

    “没有,没听说过。”唐老乌也看着那个坑,心里有些虚,三哥的坑挖的够深,车灯也照不着,但太不像样,岩锄的牙印都没铲平。“拉不拉?不拉我就走了。”

    “可这价儿……”塌鼻子有些心疼钱,他脸上露出来的和善表情让唐老乌有些反感。

    “拉!”瘦条子脸的男人说了一声。他直起身,走过来对唐仙说:“套上吧。”

    唐仙熟练地把钢丝绳从车上搬下来,一头勾在解放牌的车架上,又费力地拖着另一头往吉普车翻到的地方走。

    “你的同伙呢?”瘦条子男人突然大声问了一声。

    “我没同伙。”唐老乌回了一句。

    “干这事,能没有同伙?”

    “不需要。”唐老乌觉得他话里有话,正有些犹豫。

    “赶紧干活吧,麻烦你了。”塌鼻子打断那人,赤脚走下坡,将长长的水稻拨开,示意唐仙将勾子套在吉普车的尾部。

    “你们两人帮我一起把车子推起来。”

    “一百都出了,还要我们自己动手?”瘦条子脸男人看着唐仙。

    唐老乌装模做样生气地取下才挂上的钩子,抱着绳子往回走。塌鼻子连忙问:“怎么了老乡?不是我们不帮,我看我们三没办法把车子推起来,还得喊些人。”

    “行,要拉的吧?那我去喊人。”唐老乌说。

    “多喊点,把你的同伙也喊来。”瘦条子脸在身后大声地说。

    苏生和冷华正好都在镇上,唐老乌冲进苏生的小房子里,两人正玩着扑克牌。苏生见他进来便问:”怎么今天没去开车?“

    ”你们俩帮个手。“便把吉普车的事说了,还答应拿到的一百给他们两人一人二十。苏生和冷华二话不说就跟着唐老乌出门。待几人回到吉普车的地方,那两人旁边又聚了些人,正脱鞋子,看样子是要下田去帮忙了。

    “你先别急,我们试试能不能把车子弄出来,不行,再请你。”瘦条子笑着对唐老乌说。

    唐老乌这下子真生气了,但不好发作。只是快速地点点头,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那几个人是担秋村的村民,唐老乌虽然不算认识他们,但也是面熟的。瘦子赤着脚爬进了驾驶室。对着外面喊了几句大家都听不懂的话,那塌鼻子男人安排几个村民去抬车,但车子扯面陷进泥田里,产生了吸附效应,几人抬车的时候,发出叽咕叽咕的声音,车身只是微微的动了动,想要翻起来,那远远不够。远处的苏生突然走到冷华的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长见识了。”冷华看得聚精会神,回过头看着苏生的脸:“什么见识?”

    苏生凑近他的耳朵说了句什么,冷华马上双眼发光。后来两人就像个苍蝇似的跟着那两个年轻人身后转。

    “不行,老乡还是帮忙吧。”

    “一百先付了吧。”

    “我要是给了你钱,你甩手不管,我找谁去啊?”瘦条子脸似笑非笑地看着唐老乌。

    “我是这镇上的人,你随便一问就知道我在哪。相反,我如果不收你钱,你车子上来后,一脚油门走了,我才是追不上你。”

    “你真是钻钱眼里去了。”瘦条子说。

    “拉就拉,不拉就不拉。”唐仙拍了拍苏生和冷华的肩膀,作势要走。

    “你牛逼个啥?我看这坑就是你们挖的,专门坑外地司机是不?”瘦条子脸突然厉声喝道。

    “放屁!”唐仙黑着脸对着瘦条子脸吼道。打开车门,就上了车。

    “老乡老乡,你别生气。”塌鼻子赶忙拦下他,“好说好说。一百就一百。“他从晒袜子的白杨树下拿起一个包,那是个黑色带金黄色拉链的皮包,从它把手上斑驳龟裂的皮能看出是上了年代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一百伸进唐仙的驾驶舱。

320

    冷峰看着坐在桌子那头的孙椒,她英气逼人的脸上脱去了些许稚气,但依然没有半点成熟女人那般稳重世故。她旁边坐着冷狗,被她一口一口地喂菜,一声一声地喊着姨啊姨。

    “什么时候开业?”

    “快了。等秦歩童把字签了,我就动工。”孙椒抬起头。秦步童是秦蓉桂的儿子,招待所的老板。

    “我问的是肖建国的幼儿园。”

    “他的事我不太清楚。不过我来了都来了,不管他的幼儿园弄不弄,我的饭馆都搞。“

    冷峰抬头看了看孙大民,他的眼里有话。于是站起身从卧室抽屉里拿出一包红梅香烟,走到孙大民旁边说:“走,抽根烟。”

    大民心领神会,站起身更着冷峰走到屋外。冷峰递了他一根烟,自己却没抽,摸了摸口袋,才意识到忘记拿火柴,大民自己掏出火柴,给自己划着了火柴,点燃了香烟。他深吸一口,一股浓浓的白烟从他口中冒出。“你不抽?”又把火柴递给冷峰。

    “我不抽。”冷峰把那包烟塞到大民的手里。大民笑了笑,没拿,又推还给冷峰。

    “冷峰兄弟,跟你打听一下肖建国。我知道他是鄂北人,但在幕阜镇待过。你说说看他是个什么样人呢?我妹妹吧,你也知道,命不好。”

    “不靠谱。”冷峰突然转过身对孙大民说。

    ”你说肖建国吗?“

    ”嗯,孙椒跟着她怕是要吃苦。“

    ”哎,我估摸着也是。那这还没法劝,我爸妈去的太早,我吧,干活自认还行,但没读过什么书,道理也不太会讲。要不冷峰兄弟你帮我个忙?给劝劝她?“

    ”我让我老婆劝劝吧。“

    ”弟妹?“

    ”嗯,肖建国的为人,她怕是比我更清楚。“

    冷峰说的没错,事实上肖建国在幕阜镇的时候,就已经欠了不少风流债。而他最喜欢的其实是刘新华,在冷峰追求刘新华之前,他就已经想尽办法接近刘新华,即使自己已经在别处惹了一身骚了,他也不管不顾,只不过刘新华从来不正眼看他一眼。要说文化程度,他是远超过冷峰的,会写文章报告,说话条理也清楚,长得还精神,但他顶喜欢和卫生站的女知青搅在一块儿,又在山口村闯了个祸害事,把一个本地姑娘弄大了肚子。被人家追到老家去逼亲,后来家里出了些钱,赔偿之后算是解决了,但臭名已经传播开来。后来家里给他走动一番,转回去又读了几年书,上了一个农大,毕业后在县组织部站稳了脚,后来不知道在那又惹了什么麻烦,给贬到了龙头镇文化站。这些事情只有和他比较亲密的同学朋友才知道,他自己到了一个地方又换一个地方,孙椒自然对这种背景是不可能知根知底的。冷峰之所以知道这些,除了那些知青跟他说过,肖建国本人也对冷峰说过,这里就不得不说肖建国和冷峰的关系了。

    肖建国从湖北到幕阜镇的时候,他受过很多欺负,其实不光是他,徐知青等人都一样,因为人生地不熟的,多少都会受本地劳力的排挤。他父母那时候也有些麻烦,在老家受教育,就想着保一保肖建国,才想方设法的把他弄去隔壁的赣北,好歹再怎么糟糕都不至于会牵连到他。确实肖建国也没受什么苦,但那时没吃过苦的他,根本受不了下乡的苦。当时的冷峰虽是幕阜镇本地人,但他不光不排挤他,反而想尽办法照顾他。甚至为了让他和徐知青吃上点肉,冷峰都做过关门打狗这种事。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加上冷峰甚至都从不计较肖建国追求过刘新华这种事。这些都让肖建国对冷峰是发自内心的服气,所以他每年都会到幕阜镇来看看冷峰,哪怕只是落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他也一定会看上一眼。

    一个人品很好的人,往往有很多知心的朋友,但那些朋友不一定都得是绝对的好人。冷峰和肖建国彼此十分熟悉,肖建国也从不避讳对冷峰说自己的缺点。两人千差万别的性格,丝毫不影响感情。但孙椒追到幕阜镇来是为了刚刚放出来的肖建国,这让冷峰觉得十分不合适。因为他太清楚肖了,他这种船,是不可能被系在岸上的。

    但孙椒总归是没听刘新华的,她说嫂子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还是想试一试。刘新华猜测她说的试一试有两层意思,一是肖建国,但更多的是幕阜镇。冷峰则打算去找肖建国,事实上不用去找他,他既然要到幕阜镇来办幼儿园,一定很快就会来看冷峰了。

342

    唐老乌收过钱,这才开了门,对苏生和冷华说,“干活。”

    冷华下了田,和唐老乌一起把钢丝绳固定好,苏生从车里拿出一个千斤顶,将泥田掏了个窟窿,塞一堆石块下去,将车子侧着顶了起来。少了泥水的吸附,四个男人就把车子扶了起来。唐老乌在水渠里把手脚洗了洗,就发动了自己的车子,随着解放牌的引擎发出雄浑的轰鸣声,吉普车就动了起来。忙到下午六点,吉普车子重新上了马路。塌鼻子跟唐老乌说了声谢,苏生突然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们是做什么生意的?“

    两人一愣,塌鼻子看了看瘦条子,瘦条子先说话了,“我们是做煤炭的。”

    “煤老板啊,河南人吧?”苏生笑着问。

    “是。”瘦条子脸一双眼睛在三人脸上扫来扫去。

    “再见了啊。”唐老乌发动车子,示意二人上车。他巴不得这两人赶紧滚蛋,省的节外生枝。

    “这附近有没有什么餐馆?”

    “有的。”冷华抬头说。“我带你们去。”

    唐老乌对苏生和冷华使了使颜色。二人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没明白。

    冷华和苏生经常在董二蛋的餐馆吃饭,没发工钱的时候就赊账,发了工钱有时也还上,看在两人经常带生意来的份上,董二蛋并不跟他们太计较。苏生把两个年轻人带到餐馆来,让他们点菜,自己也另开了一桌。董二蛋的媳妇看见冷华,有点不太高兴,但看见他们带来两人,也就没说什么。那两人点了几个菜,没要酒,低头吃着,不时看一眼热火朝天喝酒的苏生三人。大概吃到一半的时候,苏生端起酒杯走过去,对那两人说:“来的都是客,是客喝三杯。”,那瘦条子脸看也没看苏生,塌鼻子则笑着说:“不用,我们还要赶路。”苏生讨个没趣又走了回来。唐老乌等苏生坐下时,低声对两人说:“这两人看上去有些不对。”

    苏生回过头看了一眼,问冷华怎么看。冷华摸着下巴低声说:”你说两个做生意的,怎么会有枪啊?“

    “你说会不会是警察?”唐老乌瓮声瓮气地说。

    “屁的警察,是警察你这一百要得到?“苏生笑着说。

    ”那个是个啥型号?“冷华不断地斜着眼睛看那两人,一边好奇地问。

    ”鬼知道。“苏生将一块青菜叼在嘴里,一点点地嚼着,”依我说,这两人是做不干净的生意的,不然怎么还带那玩意。“

    ”怎么不干净法?“唐老乌一直觉得苏生的脑筋好,很多时候他都是对的。

    ”你不知道?走私啊什么的。还有贩毒,从金三角弄来,卖到大城市里去,那种人就有枪。“

    “他们说做煤炭生意的。”

    “你哪个眼睛看见有煤了?”苏生嘴巴里呲的一声,吹着不屑的口哨。”搞不好是假枪哦。“

    唐老乌点点头,但他没跟两人说的是,刚才那塌鼻子掏钱的时候,拉开的那个公文包里,有厚厚一沓大团结。他也觉得苏生说得对,怕是不干净的人才拿那么多钱,还用枪护着。

    苏生渐渐的就喝的有点多,说话声音也越来越大。冷华只是低头吃菜,唐老乌最早吃完。在那两人付钱的间隙,拍了拍苏生的肩膀。苏生回过头一看,问他:“干嘛?”

    “不弄弄清楚?”

    苏生笑着站起来,冷华则挽着苏生的肩膀,走到外面去了。唐老乌站起来,也到柜台上去付钱,无独有偶,他又瞟了一眼那塌鼻子打开的那皮包,和里面厚厚的一沓大团结。

    “人家有枪,别惹事……“唐老乌走出门,听见冷华低声对苏生说,他鄙夷地看了一眼冷华,心里骂了声没出息的。这时那两人朝停在一百米开外旧公社晒场上的吉普车走去。唐老乌将冷华和苏生分开,又说:”搞搞清楚?“苏生点点头,就跟着那两人走去,身形有些摇晃,嘴里哼着”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唐老乌从另外一边跟了过去。只剩下冷华站在昏黄的路灯下,脑子也被傍晚夹杂着蚊虫的热风吹的稀里糊涂的。出于对苏生的担心,他也走近前去。很快就听见有人在呵斥着说:”滚下去。“

    然后苏生说:”兄弟做什么生意的?“

    ”滚,谁是你兄弟?“那应该是瘦条子脸的声音。

    ”聊聊嘛,别激动。“冷华听见唐仙说。

    ”老乡,我们还要赶路,你们可别惹事啊。“另一个人说。

    随后就听见扭打的声音,冷华几步跑到车旁,见唐仙扭着一个人的手,而苏生和瘦条子脸推搡着。苏生显然有些支持不住,手被瘦条子脸剪到身后了。而瘦条子脸的一只手摸到身后的腰间,冷华冲上去帮苏生,还没靠近,瘦条子脸的一只脚背对着自己撩了起来,他裆部就挨了一脚,疼痛的刺激让他整个人一个抖擞,他又近前,不顾厚厚的皮鞋跟落在自己的膝盖和大腿上,冲上前将瘦条子脸摸腰的那只手绞到了身后,苏生这才占了上风,三人将瘦条子脸擒了。冷华从他腰间摸出一把手枪,他按捺不住自己的兴奋,用枪顶着这人的腰。瘦条子脸奋力挣扎,却无法挣脱,他回过头对冷华看了一眼,然后大声说:”我是警察!放开我!“

343

    ”塞上车!“,唐老乌喊了一嗓子,把懵在原地的冷华喊回了神,他们把两人塞进吉普车,苏生扭着瘦条子脸,唐老乌扯着塌鼻子,冷华用枪来回指着两人,自己坐上了副驾驶。

    ”我是警察!你们好大胆子!“瘦条子脸此时犹如变了一个人似的,怒目环视。塌鼻子也说:”我们是河南公安厅的,你们不要搞事。“

    ”不许动!“冷华对着两人喊了一声,手里的枪沉甸甸的,在路灯照进来的微弱光芒下发出压抑的亮光。

    ”刚才你不是说是做煤炭生意的吗?“唐仙抽出一把小刀顶在塌鼻子腰间,将塌鼻子放开,一只手去拿那皮包。”这是什么?警察这么有钱?拿着假枪吓唬谁呢?“

    ”你把枪收起来,这可不是假枪。“瘦条子脸这时像是冷静了下来,”不过,量你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不敢?信不信我开枪?“

    ”你敢开枪试试!“

    ”啪!“

    枪声很小,像过年的一百响鞭炮,冷华整个身体却剧烈地抖动了一下,一股硝烟从枪管里飘了出来,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气味。他看见瘦条子脸的脖子处有一个小小的洞口,泛着粉色的血肉,良久才有一丝鲜血沁出来,鲜血在他满是汗水的脖颈像蜘蛛网一样迅速扩散,染红了衬衫,往后就涓涓地淌着。冷华觉得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硝烟的味道迅速地散去,血腥味让他有点想呕吐。

    “你疯了!”塌鼻子双眼鼓出,对着冷华吼了一声,他不断靠近瘦条子脸:“徐科,你……你怎么样?”

    瘦条子脸的眼神有些涣散,他张开嘴,发出一串模糊不清的喉音,脸上的肌肉抽搐着,缓慢地将脸斜着,眼睛看向车顶,随后迅速再低下头,一口鲜血从嘴里淌出,混着口水,顺着脖子流了下来。嘴里咕噜咕噜给的,像一口痰堵住似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冷华手中的枪。突然又一抬头,一口血喷在冷华的脸上。

    冷华突然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动作,他把手枪递给塌鼻子。此时苏生和唐仙的手都已经放开,塌鼻子犹豫了一下,就伸手过来接枪。唐老乌猛地将塌鼻子往旁边一挤,伸手抢过冷华手里的枪,然后抵着塌鼻子的胸部连开了两枪。”啪啪“两声闷响,塌鼻子的身子软了,他往后躺倒,唐老乌却把他往前推,他的头身就那么往前栽倒,趴在一直保持着回过头姿势的冷华身上。瘦条子脸则在这一刻歪道在苏生肩膀旁,苏生大叫一声,将他推开,打开车门跑了出去。唐老乌低头摸索着,很快他就找到那个皮包,他顺着窗外路灯的光,拉开拉链,又把枪放了进去,然后夹着包打开车门消失在夜色中。车里只有冷华静静地坐着,塌鼻子的头搁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嗅觉变得灵敏,血腥味变得甜腻,视觉变得模糊,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着,听觉几近丧失,良久耳边响起了沙沙的脚步声,他继续无动于衷地呆坐着,车门被打开,他被人拽着拖出了吉普车。苏生又回来了,他满是惊恐的脸上都是汗,他张开嘴说着什么,冷华却一句也听不见。苏生拉着他的衣服沿着幕阜镇的大道狂奔……

344

    一天后,冷华坐在树下,苏生也坐在树下,冷华一言不发,苏生哭个不停。

    ”妈的,老子这么年轻,就要被枪毙了。太划不来了!“苏生低着头,用一根小树枝划拉着鞋底上厚厚的泥。“你说我们干嘛要赚这二十块钱?妈的唐仙估计早就看上那包钱了。我们图啥?你怎么摸到那枪的?干嘛要开枪啊?人家没惹我们。你说,你干嘛要开枪?这下我们往哪跑?你说?”

    冷华脑子终于清醒了,冰冷的雨水顺着树干往下流,他抬起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那穿过树叶往下落的雨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昨天晚上苏生带着他跑到他自己家里拿了钱,和一包炒米,然后不要命的往幕阜山上跑。他们一直跑到山顶,钻进杉树林,才放慢脚步,幕阜镇上的路灯像一条金黄色的项链,镶嵌在群山之中,他们继续往北走,直到穿过林场,进入更深的山林。半夜开始下雨,他们无处可躲,苏生又带着他回到林场的旧房子那,他们偷偷钻进林场的宿舍里,在那里蹲了一晚,然后天没亮又跑回山林。除了林场的那条老狗,没有别的人看见他们。早上又开始下雨,他们不敢回林场,只得找棵树暂时躲躲雨,冰冷的雨水一淋,一个晚上的惊魂未定,到这会就冷静清醒了很多。

    “是我开的枪,你不会被枪毙。”

    苏生看着终于开口了的冷华,眼泪又流了出来。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将近糊了的饼干,放在嘴里吃了起来,冷华看见他被林子里的茅草割得满是血痕得手剧烈地颤抖着,那张漂亮得脸蛋也因为恐惧变得苍白扭曲。爷爷冷槐没傻的时候说过,这个孩子长得像奶奶家人。苏生挪了挪屁股,坐到冷华旁边,递给他半块饼干。冷华将饼干放到嘴边,闻到一股清新,甜蜜的味道,他又把伸到嘴边的手缩回去,将饼干放在眼前端详,两块黄色的薄饼里夹了一层白色的夹心。这是隘城糖厂生产的奶油夹心饼干,是孩子们争抢的对象。

    “吃点吧!我这还有。”苏生又拿出两块放在冷华手上。

    冷华毫不犹豫地狼吞虎咽吃完了三块饼干,又舔了舔手指,却品到一丝血腥味,顿时一顿呕吐。苏生看见绿色的胃液在泥地里流动,慌忙抬头看着冷华问,“你没事吧?”

    “没事。”胃急剧的收缩着,排斥着这突如其来的食物,冷华继续低下头呕吐。良久他抬起头,笑着对苏生说:“你看,全浪费了。”

    冷华用宽大的叶子,接了点雨水,往嘴里灌,居然呕吐立马停止。在后来的数小时呢,冷华只要一吃东西,就会呕吐,但喝水就不会。

    藏在山上的第一天夜里,幕阜山顶上的雨停了,气温只有十五度上下,星星满天,没有月亮。世界犹如一个巨大的水晶球,冷华和苏生躺在山巅的一颗光秃秃的石头上,宛如水晶球里孤独的木偶。两人的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即使精疲力竭,直至午夜依然了无睡意。苏生拿眼睛看了看一动不动的冷华:“听说这幕阜山上有个黑龙溶洞。我们如果藏到洞里,是不是能躲一阵子?“

    “黑龙溶洞的洞口早就被堵住了。水库修好后,入口被淹了。”

    “就没别的口子吗?我还听说,这村子,原来是个姓李的大户人家的,后来被你们冷家的人抢了,然后李家活下来的人把所有的财宝都藏到洞里,这个洞里的暗河连着长江出海口,李家的人顺流而下,把无数的金银财宝运到外面,一个个都当了大官,发了大财。”

    “这些都是骗人的,自从修水库后,就没人进去过。我长这么大,从来没进去过,也没看人进去过。”

    “听说冷溪姐进去过。”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她也是小时候进去过。”

    “华哥,如果还有机会,你想做什么?”

    “做什么?不还是这样,可能会认真种田吧。”

    “你害怕不害怕?”

    “害怕。”

    天空中迅速划过一道光,在西南方,瞬间就没了踪迹。两人都知道这是流星,又叫扫把星。冷华碰巧还知道,这也叫彗星,他父亲冷星慧的名字据说是冷槐找刘员外取的,当天刘员外晚上赶到爷爷家,路上也遇见满天星光。当流星划过,他爸的名字也想好了。

345

    刘新华抱着一岁的冷狗,从屋外跑了进来,冷峰正拿着笔,在写着什么。“冷华被抓了。”

    冷峰拿着的笔一动不动,他没有抬头,但妻子的话真真切切的听见了。“星慧叔呢?”

    “他已经赶去政府了,说是见一面。”

    “他有没有说什么?”

    “没,也没哭,就一直骂这个儿子白养的,浪费了不少粮食。”

    冷峰将笔放下,站起身从妻子手里接过冷狗。

    “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警察。”刘新华用手理了理额头上的头发。“一车一车地装来,听说有好几十车,全部拿着枪,都是冲着华子来的?”

    “他们不是警察。”刘蜀在外间插嘴说,“他们是武警,专门负责抓捕危险嫌疑犯。”

    “华子怎么就危险了?你能不能少说两句?”刘新华回头大声说。

    “他抢了警察的枪,算不算危险?”

    冷峰走到门外,岳父刘蜀正帮爷爷擦口水。但等他走到爷爷面前,才发现刘蜀擦的不是口水,而是老人的眼泪。

    在幕阜镇的派出所里,挤满了荷枪实弹的武警。比起房间里关着的两个人,肖所长并不比他们过的轻松。此时在二楼自己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没有一个是自己能说的上话的,他从警数年从没遇见过级别这么高的。幕阜镇新上任的镇长董世恒也和自己一样站在外面没有说话的份,因为即使是从隘城来的他的上司和自己的上司,在二楼也不过勉强能插上话。

    “董镇长。”肖所长抽出一根香烟,递给董世恒,他心知这人不抽烟,但还是做了做样子。

    董世恒点点头,有些同病相怜地走了过来,拒绝了香烟,但却开了口,”是公安厅的?“

    ”对。两个人是出一个任务路过幕阜镇,要去武昌,没想到……“

    ”哪个是厅长儿子?“

    ”年轻的那个,脖子上中了枪。“

    ”肖所,还要跟你打听详细些,我这初来乍到的。这两人都是咱镇上的?“

    肖所长说:“你应该也知道了,其实是三个,只不过有一个已经死了。”

    “两个抓来的,剩下一个肯定是今天早上拖回来的那个了。”

    肖所长跟董世恒介绍了一下情况,其实他跟唐仙还算是熟悉,毕竟农技站就在派出所旁边,平时抬头不见低头见。

    “怎么这么穷凶极恶呢?真是民风彪悍啊。”

    “董镇长,其实呢……可能我现在说这个话不合适,除了唐老乌,就是唐仙,另外两都是老实人。唐老乌平日里确实有点横,我听过一些投诉,但另外那两个,那真是干干净净。”

    “唐仙就是撞死三人,然后被打死的那个?”

    “是的,他应该是慌了,手里带着枪不说,还抢了钱。要我说,肯定是他主事。”

    “你们怎么那么快就知道是他们三人?”

    肖所长叹了一口气,”但凡杀了人,立刻就慌了。前天晚上他们前脚走,后脚吉普车就被人发现了。村民报了警,我们过去随便一问就知道他们的车刚刚是唐仙给拉上来的,苏生和冷华是帮忙的,然后就去问,死活寻不着这三人。“肖所长两手一拍,再张开双臂,脸上一副”你说说看“的样子。

    ”那他们三到底跑哪儿去了?“

    ”他们分开跑的,唐仙拿着枪和钱开着自己的车逃到三百公里外的XY市,在加油站里被蹲守的武警查到,其实当时并没有人知道这个就是在几百公里之外赣省边疆闯下弥天大祸的逃犯。但当时唐仙看见警察自己先怕了。几个警察还在盘查前头的卡车时,唐仙就连忙下车用手摇柄发动起了汽车。这时一声狗叫,让他彻底慌了神。他爬上汽车,也不管油还没来得及加,仓皇逃走。设卡的警察骑着三轮摩托车追了上去。在公路上,解放牌一跑起来,那野马一样,正碰上一群出殡的队伍横穿马路。唐仙的汽车都没来得及刹车就冲了过去,当场三个人被辗在轮子下面,另外还有一人被撞飞。撞到人的唐仙彻底疯了,他驾驶着带血的汽车在国道上横冲直撞,终于和另一辆卡车追了尾。警察追过去的时候,他的脚卡在方向盘下面,还没等警察靠近,他又拿了手枪对着外面射击。警察马上包围唐仙。唐仙被一枪打在额头上,胸前胳膊还各中了几枪。尸体连夜拉了回来,现在就放在一辆东风卡车上。剩下两就躲在幕阜山上,在林场里发现的。狗循着气味就往幕阜山跑,当时也不知道枪在谁手里,都以为苏生和冷华带了枪,后来唐仙抓了,那边也没跟这边说清楚,所以追苏生和冷华的人实际上比抓唐仙的多得多。“

    “这么说,那两个警察都是唐仙杀的?”

    “我觉得就这么回事。但怪就怪在,冷华一口就承认这公安厅厅长的儿子是他杀的。”

    ”逞英雄吗?这姓冷的……“董世恒嘴里嘀咕着,也没继续往下说。

    “怕是仗义。”肖所长小声说。

    ”再仗义,跟个死人仗义个什么劲呢?“董世恒想了想又说:”那可能不知道唐仙死了,他们没躲一块儿嘛?“

    “知道,绝对知道。他们俩抓回来,路过镇上的时候,唐仙的家人在镇上一边烧纸一边哭,唐仙他娘还冲到警车旁,骂冷华和苏生两人害死了他儿子。”

    ”所以,假如这两人都说自己没杀人,唐仙枪在,钱在,而且人名声也不好,基本上就是他了。“

    ”对,但冷华毫不犹豫就承认了。所以看来是冷华杀了厅长儿子徐科长,唐仙杀了另外一个警察。苏生没动手,但他也有份。“

    ”依我看,谁杀都一样,这三人我看没好东西。“董世恒两手插在西裤口袋里,朝旁边草丛里啐了一口。

    冷华在事情过了三个半月的时候,也就是第二年春天判为死刑,在幕阜镇靠近龙头镇的两省交界处临时刑场执行枪决。苏生则被判了无期徒刑,一直到十五年后才出狱。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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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杂事介绍:
赣皖鄂三省交界的幕阜山下,有一个古老的小村庄,住着寥寥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冷姓人家,几代人都个性粗犷,直率,善良勇敢,从上世纪起,他们奋力的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总是被社会和时代的变化冲击得体无完肤。到21世纪初,单传了一个男孩,贱名冷狗。他无意中得知家族的来历,以及外祖父曲折的身世之谜,于是他于家中最长寿的百岁老人冷槐一起,抽丝剥茧地将整个幕阜镇的往事一一查清。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董青柠居然是世仇的外孙女。幕阜山里流传的古老故事有几分虚,有几分实,但一代代人秉承着正直的三观,经历了魔幻而现实的杂事。剧变的社会环境与不变的价值观,摩擦出灿烂的火花。从这个小镇,到周边的小县城,再到南昌上海,日本东京,时空交叠,不变与剧变。最终体现的是凡人的平凡,行好事与不问前程的冷家本性。幕阜山杂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幕阜山杂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