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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杂事全文阅读

作者:大雨中的小猫     幕阜山杂事txt下载     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346

    冷山出事,则是在数年后。

    那时冷狗十三岁,读初二。这年对冷狗的人生来说,是个分水岭。早在三年级他彻底不尿床了,董青柠在四年级离开了幕阜镇,五年级他也不再和李志李武两兄弟打架了,然而分水岭都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外公刘蜀不光不教他打拳,连简单的体育锻炼也停止了。虽然当年冷峰和刘新华说是打拳站桩害得冷狗的括约肌出了问题,导致尿床,后来改成俯卧撑,高抬腿。但数年后他回顾当时,外公的改变真正原因绝对是因为冷山的事情。

    冷山练过武,他和冷狗的练武完全不是一回事,多年以后,冷狗知道刘蜀口中的练武,其实只是锻炼身体,虽然也有马步站桩,但那只是为了吸引冷狗,让他有个坚持下去的理由,实际上多是跑步,跳高,俯卧撑,引体向上一类的体育课上差不多的东西。

    而冷山的练武,是力劲结合,长拳短腿,棍棒相交的。冷星海自己曾经也是学过拳脚的人,他为冷山请了武师,从七岁开始学,武师每周来一天,平时布置好锻炼内容,由冷星海自己把关,一直练了七八年。冷山身体条件本来就好,加上聪明好学,老师教的那些东西很快吃的通透,八岁时候能几个小时不下桩手里还端着水碗,十岁空翻能一口气翻几十个,十二岁能跳过风车,十五岁能和体育老师对打,还把老师一颗牙打了下来。光凭手脚,冷山十五岁的时候,成年男人两人近不了身。冷星海对于这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儿子却不满意,他总是对冷星慧和冷槐说,山儿终归是冷家的人,姓冷却心热,太善,嘴拙,成不了事。他冷星海憧憬的是冷山能成为冷家前辈七姑娘那样的侠之大者。

    冷峰不理解冷星海对冷山的奇怪期望,但是对这个手脚麻利的弟弟关爱有加。也许是因为一墙之隔,冷山从懂事起,就和冷峰夫妻关系密切,常是吃饭时候端着碗到冷峰家吃,晚上洗完脚睡觉前也要到大哥大嫂家转一圈,小时候,冷山不愿意吃自己家的饭菜,但大哥冷峰家的仿佛就格外的美好,冷星海种的山芋,没大哥家的甜,自己家蒸的包子,没嫂子家的松软,腊肉不够香……他这闹着不吃,那个闹着不吃,后来冷星海想出一个绝招,他只要端着饭碗到冷峰家转一圈,回来对冷山说,这是你大哥家的,冷山信以为真,胃口大开。如此居然屡试不爽。

    冷山再大一些,虽然依然练武,但更钟爱一些别的手脚功夫了。他爱拆爱装,能装电灯,能修马灯,收音机,录音机,自行车,摩托车。初中毕业后,他说要去隘城上高中,冷星海却瞄准了两年后让他去当兵,就没有接着上学,冷峰让他在农技站跟着师傅学修拖拉机和变压器,平时再帮着村里人修这个修那个。真正讨幕阜镇人喜欢的,反而是这一类的手脚功夫。从此,村里人自然而然地在大街上喊着冷山的名字。冷山,收音机好了吗?冷山,自行车什么时候帮我看看?冷山,看看我家的电表!冷山,电灯不亮了,是灯丝烧了吗?这些看见冷山就喊的人里,大多是婶子们,大姨们,大伯们。

    有那么一个人,最让冷山流连忘返,她就是洪小茵,是他朋友洪剑的妹妹。

    冷山其实知道,洪剑之所以和自己做朋友,完全是出于自己堂姐冷溪。洪剑不承认,而他就大大方方地告诉洪剑,自己喜欢洪小茵。洪剑愣了愣,只是说,你太小,长大些吧。洪小茵比洪剑小三岁,却比冷山大了两岁。对于洪剑,也许冷溪实在是比他大了些,但对于冷山,自认为和洪小茵的年龄差距不算太突出。洪小茵和洪剑虽是芝板村人,但在幕阜镇有一处房产,起先是洪剑用来存放家具的,后来他去了广东,就空出来给洪小茵了。洪小茵和她妈妈住在一起,房子有些破,洪剑出去后的几年里,寄了一大笔钱回来,让她们母女俩请人将房子重新翻修了一下。房子好了后,无经验的电工遗留下一堆疑难杂症,在那个对电充满偏爱和恐惧的年代,一个能从容不迫地解决问题的年轻人成了大家的香饽饽。自从冷山帮洪小茵修好电路后,洪小茵又买了磁带机,和一台电视,冷山又多了传授卡带机操作技能和为电视假设天线的职责。洪小茵长着一张甜美的脸,有点像那个年代年轻人嘴里的杨钰莹,她说话的时候露出她那张脸上唯一不完美的地方,不甚整齐的牙齿。但这些都是冷山喜欢的,他从农技站回家的路上,总会停下自行车,与坐在门口的洪小茵妈妈打招呼,洪小茵是名裁缝,家里还有一堆缝纫机,有时候缝纫机不发出嘎吱嘎吱声音的时候,她也会和她妈妈一同坐在廊檐下,或是整理碎布头,或是在喝一杯白色陶瓷杯里的茶。

    “冷山,帮我看看天线,二台又收不到了。”

    “好。”

    “冷山,上次那台缝纫机又出毛病了。你帮我卖了吧,不要了。”

    “不能,我来修。”

    他们的对话往往源自洪小茵的求助,是冷山那逐渐成长的心智里,最甜蜜的麻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他闲暇的时候开始想着洪小茵,她今天会穿什么衣服?做裁缝的女孩总是换着不同样式的好看而合身的衣服,他睡觉的时候也会想起洪小茵,甚至梦里,那一对虎牙也会跟他说话,诉说家用电器的烦恼。冷山唯一郁闷的是,自己不会修手表,洪小茵有一块发条表,那还是洪剑离家之前送给妹妹的。那块手表应该是洪剑当兵带回来的,后来坏了,洪小茵就问冷山能不能修。冷山鼓起勇气说好呢,但终于是没有修好,甚至装回去都成问题。他有些沮丧地找到洪小茵,说手表自己修不好。洪小茵却只是笑笑,说坏的东西能修好就是赚到,修不好那才叫平常。冷山存了几个月的钱,又找人借了一部分,托人从豫章带回来一块上海牌的手表还给洪小茵。洪小茵却不愿意要,她说哪有人坏表换好表的,还开玩笑说冷山你的钱要那好存着讨老婆。冷山却莫名地生气了,他把手表强塞给洪小茵,说不赔你,是赔洪剑的。洪小茵露出两粒虎牙,笑了。但冷山从没见过洪小茵戴,不由得很是失望。

    如同冷星海说的,冷山是个姓冷而心热,嘴拙成不了事的人。这个评价放在别的事上不一定对,但在感情的事上,冷山善感而怯懦,果真是难以成事。生活赋予了他敏捷的四肢,却弥补不了他不够勇敢的事实。

347

    洪小茵最终成了别人订下婚约的准新娘。冷山的痛苦,无人问津,除了在帮洪小茵修理这个那个的时候,变得更加寡言少语,没有人能体会什么变化。洪小茵的未婚夫,是个颇有些游手好闲的男青年董武,他经常变换营生,跑遍了赣北和鄂东,时而到通山村贩石头,又或者去柴桑收点茶叶,也学着洪剑当初的生存之道,卖家具。还没有结婚的时候,洪小茵的裁缝铺就被他的货品堆得没了先前井井有条的面貌。但着实没有赚着什么眉目的,收获也仅是每个镇里都能呼来喝去的一群酒肉朋友。冷山从旁人嘴里得知,董武是三口村人,和幕阜镇的董姓是同宗,虽不是大富,家里颇有些钱,只是为人的口碑不好,祸坏了些姑娘家,还爱吹牛,这个人也有些手脚不干净,时不时会赌上一宿。当然这一切只要她不介意,那自己作为外人,能有什么好说的呢?

    自从洪小茵和董武订婚后,冷山依然会在她家门口刹车驻留,然后笑着和阿姨点点头,洪小茵在的时候,仍然会露出一双虎牙,喊冷山的名字,但大部分时间,她都没有出现在廊檐下悠闲地和母亲一起闲聊。怕是即将要成家的她更加辛勤地劳作了吧。而她家的缝纫机,电视天线,收音机,磁带机,居然也都更兢兢业业了,再也很少罢工闹脾气,于是冷山也没了理由能进去那个裁缝铺了。

    可有那么一次,洪小茵破天荒地站在门口的马路边,将冷山拦了下来。她的脸冻得红红的,穿着也有些对付,两眼也有些红红的。“冷山,你能不能帮我看看那台电视?”

    “电视怎么了?”

    “没图像,只有雪花点。”

    “行。”冷山把自行车推到廊檐下,就进了屋。

    才半年不见,整个家已经变了样,原本摆在客厅左侧的三台缝纫机都被推到角落里,大概只占了八分之一的地界,客厅正中间长长短短的码放着板材,粗削,刨花还没清干净,一些锯木灰洒落在从前一尘不染的水泥地面上。右边放了些木制家具,其中一些还留着半干的油漆,漆桶也敞开着摆放着墙角里,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冷山跟着洪小茵走到客厅的尽头打算上楼时,发现板材和墙壁并不是直接靠着的,在靠着墙壁的地上,有一堆黑黑的煤粉。他心里嘀咕着,难道董武连煤的生意也做?上了楼,他才知道,如果客厅的变化算得上大,那二楼就是剧变了。二楼共有三个房间,左侧一个是洪小茵的,右侧两个房间一个是洪小茵母亲,另一个是空着,据说是留给洪剑的。洪小茵房间的前面是个阳台,洪小茵房间,从前布置得非常的女性化,除了墙壁上贴的混血美男费翔画报,还有一些小的贴画,和一台十四英寸的电视,一台三洋双卡录音机,一个上海红灯收音机。以及一张冷山从不敢正眼看的粉色床单的绷子软床。但现在,那张床像个狗窝,被子没有叠,皱巴巴的卷成一个窝的形状,而收音机和录音机都不见了。电视机还在那,冷山一眼看见两根天线掉了一根。

    “三洋机呢?”

    “坏了。”洪小茵说。

    “我帮你修啊。”

    “算……算了。”

    既然小茵说算了,冷山也就没继续问,收音机应该也是坏了。

    “电视机的天线坏了,你看两根变一根了。”冷山故意轻松地说,但洪小茵只是点点头,表情似乎有些紧张。

    冷山走到电视机后面,瞧见电视机背壳有裂缝,裂口是崭新的,他顺着五斗橱和墙壁的间隙看去,地上掉落了一块塑料碎片。他弯下腰,拾起来,却不是电视机上的,他一眼扔出来,这是红灯牌收音机上的。他拿着碎片看着洪小茵,“收音机,摔了?”

    洪小茵侧过脸去,只是“嗯”了一声。

    冷山把碎片放在五斗橱上,一门心思地修电视机,不一会儿,他鼓捣出一个简易的临时天线,电视机屏幕上的雪花点变成图像,继而又变回雪花点,几次跳转,最终变成和布一样整齐的清晰画面。

    “好了。”洪小茵终于笑了,露出虎牙。“谢谢你啊,冷山。“

    ”这个天线别去动,下次我给你装个室外的天线,再换掉这根旧的。“

    ”好。“

    见洪小茵笑了,他就下楼走了,在客厅里,却碰见迎面进来的董武。

    ”你来干什么?“

    ”哦,我来修电视机。“

    ”小茵啊,小茵?“董武肆无忌惮地喊洪小茵,楼上洪小茵欸了一声。”修电视机的走了,你给钱了吗?“

    ”哦,没……没给。“

    ”不用给钱,干嘛给钱,我以前也帮她修的。“冷山其实认识董武,但没想到近看这人这么丑。心里马上有些难受,心想为什么洪小茵要嫁给这样的男人。

    ”来来,来!“洪小茵咚咚咚地跑下楼,手里拿着五块钱。她脸上泛着陌生的笑,嘴里世故地说:”真不好意思,居然忘了。“

    冷山本能地推脱,却见洪小茵眨巴着眼睛,她的双手也在推着冷山,似乎示意她快点走。

    拿着五元钱,冷山出了门,他用力地踢掉自行车的撑脚,一个跨步上了车,身后传来一句低沉而带有胁迫意味的话:”电视机坏了搬出去修,怎么还把人喊到家里来了?“

348

    冷溪告诉冷山,洪剑在深圳的生意其实做的不顺,他每天和一群工人躺在破家具厂里加班加点,夜里返工那些顾客没看上的家具。白天整天在外头跑销售,整个人瘦成了猴子,自从去了广东,洪剑中间只回来过一次,而且只到隘城,唯独见了冷溪。兴许是有志而未成,有些难为情吧。冷山有时候想,洪小茵嫁给董武,她哥能答应吗?还是根本就没有根她哥讨论啊?又或者,这事都是她母亲做主?毕竟她爸爸早就死了。

    冷狗冲到冷星海家,用力敲打着木门。冷星海披着一件中山装开了门,”冷狗?什么事啊?“

    ”冷山叔在不在?“

    ”在啊。“

    冷山手里拿着一颗山芋,一边啃一边走出来,笑着问冷狗,”狗子,吃了没?“

    “冷山叔,裁缝铺,裁缝铺起火了。”

    “什么?”冷山斜着眼睛看着南山方向,似乎在思索。“你是说,洪小茵的裁缝铺?”

    冷狗点点头。

    ”什么时候的事?现在?”

    “不是,昨天晚上。”

    “人……呢?”

    “死了。”

    冷山身体如缺血般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半颗山芋掉落到地上。他披好衣服,扣子也没扣,将一辆自行车推的叮叮响,然后左腿踩着踏脚,右腿跨上车座。两只脚轮流狠狠地踩着,自行车在崎岖的土坡路上飞驰。冷狗从冷山的家里推出一辆红鸡公,不顾冷星海的阻拦,吭呲吭哧地发动了,红鸡公的尾管冒着青烟跟在冷山身后。冷狗看见风将冷山的衬衣吹起,露出白色的背心,背心扎在裤子里,紧紧地包裹着结实的腰身。红鸡公在某一刻超过了自行车,冷狗看见朝阳下,冷山的脸上流满了泪水,一道道的犹如带血的伤疤。冷山连着蹬了几脚,又冲到前面。在他们面前,已经是幕阜镇的尽头,一处焦黑的废墟上,冒着残烟,黑色的灰尘自空中飘落,一个老年妇女跪在地上痛哭,旁边的人搀扶着,面朝那垮塌的残垣断壁。冷山从自行车上下来,穿过人群,走到废墟里。全然不顾灼热的砖土,烧烙着他的鞋底。

    直到冷狗硬拽着把冷山拖回路边,告诉他人已经送去医院了,他才回过神来。

    但冷山没去医院,因为医院已经将洪小茵送了回来,也可以说,将她仅有的那部分送了回来。人们在裁缝铺的对面用两条长凳,支起那块幸免于烈火的厚门板,又将盖着白布的遗体放了上去。冷山迈着缓慢的步伐走到门板面前,伸出手,轻轻地掀开白布的一角,然后放下,转身离去。冷狗忍不住好奇心,挤进人群,冒着一股异样的气味,也站在门板边上,开饭店的潘师母嘴里念着可怜的人啊,怎么遭殃的是你?这些好好投胎,来事做个幸运的人,然后掀起白布,却被眼前的景象吓得大哭,颤抖着放下白布,脸色扭曲地哭着走开。在那一瞬间,冷狗看见一节蜡黄色的骨头,骨头像是插进了一具躯体,然后就只有空落落的骨头裸着,中间有一部分转折看着像是手肘,手肘下方又有了焦糊了的血肉,末端五指残缺,但依稀可辨。最扎眼的,是那手腕上缠着一个发着金属的银光的物件,那显然是个手表。冷狗看见那个表的奶白色发黄的表盘上,依稀有两个造型美观的中文字——上海。

    洪小茵死后,冷山并没有什么反常。他依然帮这村里镇上的人修这个,修那个,依然会弄得满身油污的骑着自行车从农技站回到家里,依然将嘉陵得鸡公头借给冷狗,折腾坏了也不责怪。依然叼着狗尾巴草,行走在李家庄的破烂土路上,唱着流行的歌谣。只是冷狗觉得,他一定是想洪小茵的,因为冷狗几次放晚自习的时候,他都看见一个年轻人,站立在裁缝铺曾经的遗址上发呆,那战胜了昏黄微弱的路灯光的夜色,无法掩盖被风掀起的短袖衬衫下,露出的洁白背心。

    洪剑回到幕阜镇,将他年迈的母亲接到了一个人人向往的地方——深圳。据知情人说,洪剑依然在那块当时中国最繁华的土地上挣扎,依然在木匠,油漆工,以及一堆笨重的机器里生活,睡在粗削的木材上,成堆的刨花里,散发着木香的半成品家具中,时而身无分文,时而负债累累。他到冷山家里,并没有谈论洪小茵,而只是关切他的生活,冷山唯一告诉他的是,自己未能入伍,因为体检的原因。洪剑又开始劝他同他一起去深圳,虽然洪剑丝毫没有美化那个地方,但冷山也动了心。洪剑说冷山你有一身修理的技能,到深圳能混好,假如他不嫌弃,自己的家具厂里也能容下他。冷山说,过半年吧,年底还有一次征兵,如果还没选上,来年春天就去深圳。而他的准妹夫董武,在洪剑回家的间隙,躲在人迹罕至的幕阜山林场里,而等他走了后,又若无其事地出现在幕阜镇。一个冬天过去,春天又到来,半年前那场惨烈的大火,逐渐消失在幕阜镇人们的脑海里。洪小茵,这个曾经爱笑,有两颗小虎牙的妙龄女孩,也淡出了人们茶余饭后的叹息里。关于那场大火,定论是贴墙而放的新鲜木炭未燃尽,火星引燃了成堆的带刨花的板材,在油漆的助燃下,大火迅速吞噬了整个建筑,二楼的女孩在睡梦中失去了生命。女孩的母亲因为住在屋后的独立睡房而保住了性命,未婚夫董武因为外出赌博,也躲过了那一劫。虽然木炭是他的,板材也是他的,油漆也是他的,但他却毫无愧疚地活着。当冷山的拳头挥向他的脑门时,他满以为远在深圳的洪剑指使了这个年轻人。但冷山愤怒而颤抖的声音,让他意识到年轻人是为他自己而来。一个认真练武的青年,与普通人最大的区别,不是他懂得如何致人于死地,而是他懂得如何避开命门。冷山让董武尝了苦头,但却没有恶意的重伤他。尽管肉体上的痛楚迅速消失,但自尊心受伤的屈辱,让董武养成一个习惯,出门带刀。

349

    幕阜镇的电影院里,充斥着十里八乡的年轻人,他们白天在田地间,水泥厂里,煤矿中,工地上挥洒着汗水,晚上也会过一过洋福。从八十年代初开业起,九十年代中期成为鼎盛时期。电影院养活了一批隘城来的人,他们挂靠着文化站的虚职,吃着商品粮。工作内容则是从隘城源源不断地将电影片子带到幕阜镇,用巨大的彩色海报吸引着精神文明极度匮乏的人们。在电视频道依然稀少的年月,填补着时间的空隙。那时的电影票,不过两毛,五毛一张,后来涨价到一块。电影院总是门庭若市,卖瓜子花生的,油炸零嘴的,租气枪打气球的,甚至一些卖艺舞狮杂耍的,也趁电影开播前人们的兴奋劲,用汗水换些零钱。而无一例外地,他们的零钱也会进入电影院那个极为狭小的水泥售票窗口。冷狗和冷燕一度成为卖瓜子花生的主力军,刘新华和冷峰也爱看电影,冷狗还小的时候,直接抱着就免票进去了,但过了一米二就不行了,冷燕因为长得慢,在冷狗过了一米二之后,她仍然能装嫩赖在冷峰得臂弯里混进电影院,冷狗则央求着刘新华给他炒上半锅花生,他用书包背在身上,用一个竹筒做量具贩卖着,这项业务最大的收益,并不是那几毛一块的钱,而是电影半场时,他能用一竹筒的花生贿赂守门的隘城阿姨,然后名正言顺地进掀开,将虚幻的影视世界和现实社会分隔开的,垂在放映厅门口那块厚厚的巨大毡毛帘子。夏天的时候,里面充斥着汗臭,冬天的时候,弥漫着脚臭,但这依然是快乐的场所,各种题材的影片轮番上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冷峰和刘新华很少进电影院,他们需要照料冷槐和刘蜀,冷狗失去了花生的“赞助”,他只能学着金火他们一样翻越电影院带玻璃倒刺的围墙,从厕所里佯装方便完,除了偶尔会撞见真方便的人,尴尬地面面相觑之外,这个方案是最为可行的。前提是一件能垫在围墙上的破衣服,将倒刺的玻璃和稚嫩的肌肤隔开。

    他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亲眼目睹了冷山的殒命,从那之后,他的尿床的短暂复发,好在这回只是半年的时间,他就克服了。

    冷山的电影票,是隘城姑娘送的。因为冷山为她修好了发电机,那是一台在整个幕阜镇停电时,依然能发电放电影的柴油发电机。隘城姑娘是个胖子,她有时身兼数职,既是售票员,也是检票员,铁面无私。是唯一不收受花生贿赂的工作人员,但她却包了冷山的所有电影票。如此慷慨举动与她的风格格格不入,毕竟冷山修发电机可是收了钱的。隘城胖姑娘庆幸今天自己没有负责售票,而是早早的站在毡毛帘子处一张脸一张票的检阅。这样她就能看见冷山了。冷山穿着短袖的衬衫,里面露出白色背心,他只身一人,隘城胖姑娘挤出美好的笑容,尽量平常地对着冷山点点头,在冷山说谢谢你送的票时,刻意世故地摇摇头,并加了句,明天放好片子,阿甘。冷山茫然地思索着什么是阿甘未果,也笑着说,有空就来。隘城胖姑娘的照料下,冷山的座位在最前排,即使这不是能容纳几千人的巨大电影院里观影体验最好的座位,但唯有头排座最能彰显特殊。左前方是紧急出口,但紧急出口只是虚设,外面实际上是个厕所,然后就是高高的带刺围墙,正是那冷狗进入的通道。今天的电影叫《销魂刀》,闹哄哄的人们才落座,电影就开始了。冷山旁边坐了一个老人,他从口袋里摸出南瓜子,放在嘴里细细地嗑着,瓜子崩开的声音若有若无,冷山渐渐的有些睡意。一阵冷风吹来,冷山醒了,旁边的座位虚空,老人应该是去厕所了。电影院里闹哄哄的,应该是换片子的间歇,灯也被捻开了。一个穿着黑夹克的人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冷山侧过身说:“这是老人家的位置。”

    来人转过头,居然是董武。“他走了,谁抢着谁坐。”

    “他上个厕所,马上回来。”冷山心中厌恶,但客气地提醒他。

    “你别多管闲事。”董武歪过脸来,有些挑衅地补充了一句:“你就是爱管闲事,是不是?”

    老人进来了,见董武坐在自己位置上,有些手足无措,但还是鼓起勇气过来,“后生啊,这是我的位置。”老人从口袋里摸索着电影票,也许被南瓜子埋在兜里,一时找不着。

    “我坐会。”董武没理会老人。

    “我作证,是老人的位置,董武你起开!”冷山加大了音量,并回过头看着后面的人,“这座位是老人的,你们都看见了。”

    后面的人兴许是怕惹事,眼神多有躲避,只有坐的最靠近的两个三十岁左右的成年男子,正用眼睛瞪着冷山。见无人声援,冷山站起身,这时董武也站了起来,像是要离去,但他突然转身,腰间一束寒光乍现,下一秒冷山的两手被身后的两个人抓住,董武迎了上来,冷山觉得身子一软,他用力吸了一口气,低头看见白色的背心上开始冒血,董武的刀子疯狂的戳在腹部,胸口,冷山抬起腿,用尽全身力气踢在他的裆部,之间董武弯下腰去,嘴里发出吼叫,下一瞬,就又恶狠狠地冲上来,朝着冷山的脖子,脸部继续挥舞着匕首。冷山眼前一片血红,他看见自己的血喷涌而出,溅在舞台的水泥基面上,身后的两人松了手,他瘫坐在椅子上,老人大声喊叫,旁人如鸟兽散,董武踉跄着朝右侧逃窜,冷狗刚从带玻璃倒刺的墙下来,一手掀开帘子,只看见飞奔的人群,和地上躺着的冷山,隘城胖女孩跑了过来,用手捂住他的脖子,她嘴里喊着什么,身后巨大的银幕上两个男人挥舞着长刀厮杀着……

350

    被捅了七刀的冷山被埋在南山。

    冷峰明白冷星海不愿意看见黑发人的坟墓出现在李家庄任何视线之内的角落,给埋得远远的最好,看不见也许就不会那么撕心裂肺的痛了。但冷峰觉得冷山遭的罪,远不止董武刺他的那七刀,而是死后半年的折腾。

    冷山的尸体暂放在幕阜镇的卫生站不过两天,隘城就来了一批警察,当着一大群父老乡亲的面,将他剥了个精光,一个穿着白大褂的法医,翻来覆去用一根钢制的戒尺在他的伤口上比划着,似乎还不满意,找到呆若木鸡的冷星海,说要解剖尸体。冷峰极力反对,但警察好言相劝,解释说这是正常程序,目的是为了定董武的罪。那么多人能作证,为什么还要动他尸体?以防冷山有疾病,万一刀伤并不致命,那董武可能侥幸逃脱死刑。冷星海忽然站起身,对警察说,剖!人都死了,又不觉得痛。幕阜镇的人都想不通,难道冷山匀称,精壮健美的男性躯体上那一个个犹如嘴唇般凸起的创口,怎么就不能证明董武杀了人。董武是杀了人,大家亲眼看到的,但董武可能没杀死人,那么愤怒的幕阜镇人的同仇敌忾有了突破口,比起惋惜冷山的性命,比起同情冷星海,此时,他们更迫切的是董武必须偿命,似乎只要董武偿了命,冷山的死就是值得的。冷山那有些发青发紫的身子,又被搬进了医院。第二天解剖结果出来了,冷山是死于刀伤,七刀里,刺中胸口的一刀足以致命。因为目击证人加上法医鉴定结果,董武马上就成了死刑通缉犯。

    可此后的半年,董武不见踪迹。有人说在幕阜山林场看见他,有人说在隘城的修河上,一艘靠岸卖鱼的船上看见过他,有人说董武当天晚上就跳黑龙潭水库自杀了,尸体早沉下去喂鱼了,也有人说,他一定是设法躲进了黑龙溶洞里,还有人说董武去了广东,躲在那花花绿绿的霓虹灯下,改名换姓,妄图重新做人。他的两个跟班早早被判了刑,因为只是从犯,并不会偿命,因此始终有人记得,董武还欠了一条命。

    而那半年里,冷山都无法得到安葬。这是冷星海拍桌子对所有冷家的人说的。一天不找到董武,就一天不许下葬。冷星海在出事一周后,将冷山用板车拉到乡镇府门口几天不走,左劝右劝之后,他又拉到派出所,然后赖在大队公社的操场上,即使是春天,隔了十几天,尸体也开始腐烂,冷峰见冷山先是全身发青,再七窍流血,再发黑,然后就有了气味了。实在看不下去,将预备给冷槐的那口杉木棺材从楼上搬了下来,扫去灰尘,刷上油漆,将冷山拉到李家庄的池塘边,强行把他塞进爷爷的棺材里,又让人挑了三担石灰,通通倒了进去。弥漫在幕阜镇的尸臭味逐渐消散,但冷星海说什么也不让冷峰将冷山埋下地。他跪在地上求冷峰,让他再等等,他花了半天时间在那半山腰撑起了一个黑色帐篷,又支起一张床,他的床脚跨在冷峰为袍弟挖的墓穴上,从此夜夜与冷山相伴。他不干活,不种田,不回家,甚至不说话。冷峰知道他的心结未散,也只能由着去了,一心苦等警察的消息。

    他们还是等到了董武,却没有等到董武被枪毙的消息,因为董武自首了。董武再次出现的时候,胖了不少,白了不少,他眼里流露出的,不知道是逃脱死亡的狡黠,还是杀人的内疚,抑或是大彻大悟的清醒,总之他在一个清晨出现在隘城公安局的门口,丛容地报上自己的姓名,顺从地被警察带上手铐。审判会上,那句无期徒刑没有为冷星海或者冷峰带来多少情绪的波澜。事实上,这半年,他们已经懂得,最重要的是他们的儿子,兄弟死了,而他人的生与死对于冷山的永远离去这个事实,丝毫无法撼动。

    世上残忍的事,是夺去他人所爱的事物,而这所有的行为当中,夺走一个极为珍惜和热爱生命的人的生命,是尤其残忍的事。后来有人去监狱里问董武,为什么要杀冷山。董武沉默了半天,只是回了句,其实他杀完了他也没想起,他到底是谁。

    冷华和冷山很快就被冷家以外的人忘了,不光他们,很多事都被忘了。

    九五年后,幕阜镇开始变得冷清。这是奇怪而反常的现象,但冷峰知道,这是时代的趋势,历史的必然。家家户户的年轻人,都只有一个念想,去“打工”。他们年初出去,年底回来,背着旧袋子出去,背着新包回来。幕阜镇的每村每户,都不见了年轻人,只有老人和小孩。大家见面一笑,都问,你家孩子今年在哪?得到的回答,不是广州,深圳,BJ,上海。就是东莞,惠州,花都,中山,佛山这些新奇而闻所未闻的地名。

    冷峰在九九年的春天,看着满山的杜鹃,对刘新华说,我不干了。刘新华说,什么?冷峰说,村长。刘新华闭了闭眼皮,多大点事啊。

    是啊,多大点事。对冷峰来说,这是莫大的事,他是幕阜镇的人推举出来的,是人家信得过他,他带着十里八村的人从大集体时代,走到包产到户,再到“打工”兴起,他从十几岁的年轻人,变成头发斑驳的中年人。但越到后面,那些推举他的人,越不依赖他,近些年,连李杨也懒得排挤他了。曾经的村官举足轻重,如今虽不算一文不值,但集体的观念早已消散,私人,个体的概念生根发芽,一个人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的时代即将到来。这时,冷眉即将高中毕业,冷燕也进入高中,冷狗也上了初中。冷峰看着妻子满脸的皱纹,知道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然过去。

351

    自从董世恒回了隘城,董青柠也从此消失在冷狗的生活里。冷狗并不知道他们发生的事情,但幕阜镇上人们纷纷的议论,以及每每谈及此事时,那脸上不自然的笑意,令木讷的冷狗知道,发生在他们家的也许不是好事。他有些惋惜,不是董青柠走了,而是同她一起离开自己的各式各样的零食。

    而另一个冷狗那有限的甜食摄入来源,也在董青柠走后半年,消失在他的生活里。孙椒,和她的阳新菜馆一道,在一夜之间被分成了两个店面,中间竖起一堵墙,一边成了一个卖家具的门面,另外一边变成了澡堂。

    孙椒走后,冷狗十分不习惯。

    他问刘新华,孙椒阿姨哪去了?

    阿姨回家了。

    回哪里的家?

    她自己家,通山村。

    她的菜馆怎么不开了?

    开不了。

    为什么?

    阿姨疯了。

    孙椒确实疯了。冷狗清楚地记得,阳新菜馆关门之前的一段时间,孙椒总是坐在那屋檐下,傻傻地看着自己。有时甚至流着口水,口水沾湿了她的衣服,让她看上去像个小孩,她的眼神幼稚低龄。旁边的七姑娘红肿着眼睛,张罗着可怜的仅能糊口的生意。再后来,一个黑黑壮壮的男人经常出现在她的饭店里,那个黑黑壮壮的男人也会出现在自己家的厨房里,在冒着烟的火炉旁,和父亲冷峰悄悄地说着什么,声音极低。每次黑黑壮壮的男人进门前,父亲对冷狗说,喊叔叔,大民叔。冷狗喊道,大民叔。叫大民的男人一改愁苦的面容,咧着嘴叫道,狗子。再后来,这男人弄来一辆解放牌卡车,把孙椒的所有东西,和她本人一道拉走了。

    孙椒阿姨为什么会疯?

    小孩子别问这些!刘新华呵斥着,似乎要斩断冷狗的思绪。冷狗如果再问,就会被母亲赏赐一枚清脆的”栗子“。冷狗便跑去刘蜀的房子里,问刘蜀,外公为什么人会疯?

    因为伤心。

    为什么伤心?

    谁疯了?

    孙椒阿姨。

    孙椒阿姨是谁?

    总给我发糖,有时候还给我喂肉,那辣椒炒的红烧肉,最少也给我一捧瓜子,装满我的口袋。她很漂亮,也爱笑。

    这么说是个好人了。

    孙椒阿姨是好人!

    那应该是失了心。刘蜀看着冷狗说。

    冷狗那时并不懂失心而疯是什么意思,但大人说也许和另一件事有关。

    曾经,还活着的冷山说过一件事,发生在通山村,极为恐怖。而通山村就是孙椒阿姨的老家,冷狗曾经坐着卡车去过一次。那件事情,冷山之所以碰上,是因为那天几个通山村的采石工找他修变压器,那个变压器是从通山村的采石场搬来的,回去安装的时候通山村的几个人非得要冷山一起去,于是冷山就骑着摩托车跟在卡车后面到了通山村,这样,冷山才成了那件事的亲历者之一。

    冷山到通山村的时候,正是中午。他跟着那几人到采石场的食堂吃饭,吃到一半看见一堆穿军绿色警服的警察神色紧张地穿过食堂。等他吃完饭,一个女人跑过来喊那几个采石工,“出事了,出事了。”其中一个采石工拉住那女人,那女人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大变,拉着另外两人就跑了出去。冷山恰好吃完,也就跟着他们往外跑。采石场的食堂在通山村后方两三里远,旁边是办事处和一排宿舍,采石场的工人大概有几十个,但宿舍里住的远不止,因为除了采石场,还有铜矿的人也住这边,加上他们的家属,里里外外住的满满的。几个人朝着宿舍跑去,而那里早已里里外外围了好几层,他们的脸都朝着一间宿舍的门,那门外站着一个干部模样的老人,正对里面的人说着什么,几个警察正分开人群。其中一个压低着声音,但情绪激动地对着围观的人喊道:“散开,散开!都散开!“

    冷山他们只能隔着人群观望,只听见里面传来几声夹杂着哭声的男人叫骂声:”我没偷,你们冤枉我,就因为我坐过牢?“

    ”先不说是不是你偷的,有什么事情好好说,警察也来了,你要是觉得冤枉,你跟他们说去。有什么事,一定能查清楚,你尽管放心。“

    ”就是他偷的,手脚向来就不干净,孙威老头死后,他就没干过像样的事。“在操场边上,站着一个头发梳得油光发亮的人,正用普通话大声地朝着人群喊。

    ”王书记,你少说几句。“一个穿着工服的女人对那人呛了一句。

    ”你懂什么?你们知道什么?我看人很准,这厂里盘来盘去盘不对,不是他偷,谁偷的,你偷的吗?“

    这时一个警察走过来,严厉地批评了这个身材肥胖,说话盛气凌人的男人。”没凭没据,请你不要乱说话,以免刺激到他的情绪。“

    ”我今天不活了,你们不要过来,我不想连累你们。“

    站在门口的干部模样的人又敲了敲门,“小孙啊,你不要冲动,现在是法治社会,你没做过的事,别人冤枉不了你。你开开门,有什么事,咱们静下心来说。”

    “老孙叔,我就算有几张嘴,也说不过他,也扯不清楚,上次的那卷铜线,就是他赖在我头上。我是坐过牢,但我没干过亏心事。他报警来抓我,肯定又栽赃了,我不想坐牢,我不能坐牢,老孙叔,你退后,我身上,我身上绑了炸药!“

    一听到炸药,众人惊呼成一片,方才还挤在前头的几个人,马上就后退到十几米外。那个身材肥胖,头发油光发亮的人,本就离得远,听言又后退了不少。几个警察正交头接耳的说着什么,其中一个焦急地看着通往通山村的石路。另外一个警察从走廊贴着墙靠近老孙头,他的手里攥着一把小巧的手枪。

    ”小孙,你别干傻事!我老孙头一把年纪了,你要死,我就陪你。“

    ”老孙头,你快下来。“一个老年妇女对老孙头说。”他要死,你掺和什么啊?“

352

    冷山看着这一群人里,除了一个老人,竟然就没有一个人替房间里的人说一句话,不觉有些同情他。

    “孙远,你听着,你赶快跟警察坦白,这几年,到底偷了多少,拿了多少,可能还有个宽大处理。知道吗?”那个王书记看自己离得远了,又开始大声的喊叫。

    “你们都让开!”里面的人看来叫孙远,他的哭腔已经变成类似尖叫的高音。“老孙叔,你退后,我要点火了!!!”随后一声尖叫,又沉寂了一秒,里面的人喊了声——阿妈。这时那贴着门窗的警察朝里看了一眼,迅速冲到老孙头的旁边,一把拽过他的胳膊,顺着走廊奔逃,同时嘴里喊着,“散开,要爆炸了!块散开!“众人如鸟兽散,大概五六秒钟后一声巨响,血光一晃,所有人都条件反射地举起手护住头眼,随后是玻璃碎裂掉落的声音,房间里传来水泥墙垮塌的闷响,之后一片寂静。冷山耳朵里只有嗡嗡的蜂鸣声。

    老孙头从地上爬起来,一边张大嘴喊着什么,一边冲到爆炸发生的房间。

    方才救他的那个警察一边从地上起来一边对着老人喊。但强烈的耳鸣让冷山一个字也听不清,而老人已经伸手打开门。几个大胆的工人走近前,在操场远远地张望,无比面露惊恐之色,带冷山来的采石工踮着脚站在三米开外看了一眼,回头蹲在地上呕吐,剩下几个用手捂着嘴,一个年轻的女工只是朝里看了一眼,便翻白眼朝后倒去。空气弥漫着刺鼻的硫磺味,冷山却闻到其中的一股甜腻腥味,他的耳朵里嗡嗡的声音逐渐褪去,他听见老孙头在房间里哭喊,”小孙啊!你怎么……你怎么这么想不开?小孙啊,我怎么跟你爸交代——小孙——“

    站起身来,冷山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整个房间一片狼藉,破碎的报纸,烂布条四处飘散,前后的玻璃窗已经空荡荡的只剩破碎的框架,墙壁上鲜血四溅,一张床只剩下两个床架子,床板碎裂,掀开,棉被拢在角落露出了棉花,被染成一片深红,一片粉红,挂了彩的蚊帐成了烂布条,被仅剩的一根竹竿挑着,在穿堂而过的风里飘动着,如战场上染血的白色旗帜,一张桌子倒在地上,一个开水壶的水在地上流淌,银白色的水壶胆碎片,也顺着水从塑料壳子里逃出,沾染成了一片血泊。血泊中跪着老孙头,嘴里念念有词,双手抱着什么在怀里,冷山从他指间露出的黑色毛发,认出那是颗人头。他旁边的地上有半截尸身,齐腰而断,上身已不见了踪迹。

    警察开始驱散人群,方才在操场上的人无不蹒跚着离开,冷山和他人一样,摇摇晃晃地顺着来时的路走下去。在路上,一个黑脸汉子带着一个女人跑了上来。那女人远远看着面熟,走近时才看清正是阳新菜馆的女老板孙椒,她没有认出冷山。冷山看见她煞白的脸上,挂满了泪水。

    冷山把这事讲给冷峰听,冷峰大惊失色,他说他认识孙远,沉默了良久又说,可他,是个好人啊。冷狗看见父亲有些茫然的表情,像是明白了什么叫失了心。好人,死去,有人,失心。

    后来,冷狗很少看见孙椒,过了数年,他读初三的时候,看见妈妈扶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走在路上,那女人浑身散发着恶臭,她的头发沾满了泥,一缕一缕的揪在一起,身上的衣服也脏兮兮的,脚上没有穿鞋,一只大拇指上的指甲盖翘起,鲜血顺着脚趾流着,一半黑色,一半鲜红。他盯着看了一会,喊了声,孙椒阿姨。那女人像是回过神来,瞪着冷狗吃吃地笑。刘新华瞪了他一眼,说,来,你来扶阿姨到家里,我先回去烧水。十四岁的冷狗搀扶着三十六岁的孙椒,他看着她脚底下流淌着的血,印在每一个或深或浅的脚印里,阿姨的身体不像从前那般高大,是阿姨变小了,还是自己变高了?妈妈帮孙椒阿姨处理了脚上的伤口,又用了半瓶平时自己也不舍得多用的蜂花洗发水和舒肤佳香皂把孙椒阿姨洗得干干净净,然后跑到睡房的箱子里翻了很久,最后叹着气说,没有一件配得上她的衣服啊,说完妈妈就躲到屋后的枣树林里哭,冷峰跟着进去,冷狗听见妈妈哽咽着说,早知道就让你娶她了。那天孙椒阿姨就住在自己家,久久不肯入睡,拉着妈妈姐姐们闹腾着,唱啊跳啊,看得出她很开心。

    第二天早上冷狗起来时,没见着孙椒,母亲说送她回阳新了。

    不是通山村吗?冷狗问。

    刘新华犹豫了一会儿,才说,阿姨在阳新的医院里。

    那她怎么来咱们家的?

    她走路来的。母亲不知道是没听懂冷狗的问题,还是不想冷狗继续追问,说完这句就换了语气对冷狗说,滚去房间做作业。

    那一次,是冷狗最后一次见到孙椒,后来他很少听见父亲提起孙椒阿姨的名字,但他高中毕业那年,有一天下着雨,一个和父亲冷峰年龄相仿的叔叔,带着一个圆脸的阿姨出现在自己家里,那个阿姨和父亲说话的口音,和孙椒一般无二。而那个叔叔,自称自己姓徐,是几十年前在幕阜镇插队的知青,他们从青岛来,那个圆脸的阿姨姓孙,叫孙小娟。冷狗看着孙小娟阿姨光滑白皙的脸,很难想象她也来自通山村。她问起孙椒的时候,眼里带着旧日的情谊,和唏嘘的悲伤,以及婉转的优越,这都不是冷狗关心的,他只是等父亲回答这位徐叔叔,和孙小娟阿姨的问题——孙椒现在还好吗?父亲看了看母亲,对两人说,孙椒,过得挺好。往后即使无人在场,冷狗也不敢向父亲再次询问,求证,他更害怕,万一父亲只是撒了谎,那可如何是好?但他是真心希望父亲没有撒谎。

353

    冷狗是在冷蝶死后,有了感同身受,才偶然洞察到刘蜀那巨大的孤独的。

    大概也是初三的时候,之所以是大概,或许是往后的时光里,冷狗唯一避免回忆的只是这一段残破的记忆。

    冷蝶回来了,这个冷蝶和从前的冷蝶完全变了样。从前她跟着自己和董青柠一起东跑西跑,春天在黑龙潭里撬冰层,夏天摘桃打枣,秋天河里洗澡,冬天捏雪球打雪仗。冷蝶的变化当然不是一朝一夕的,早在自己上小学的时候,冷蝶身高曾一度超过自己时,冷狗就感觉到冷蝶那逐渐变化的身体,和她的笑容成反比。到初中时,每次冷蝶从柴桑回来时,和她拔高的身形一起的,是愈加的沉默寡言。到了初二,她已经长成和冷溪一样高挑,皮肤也从原来的小麦色变得细嫩白皙,头发又长又卷,眼睛里的稚气逐渐褪去,顾盼之间增添了几分世故,那逐渐丰厚的嘴唇开始变得保守,隐藏着那些哭,那些笑。冷狗依然带着一群小跟班,除了继续撬冰层,摘桃打枣,游野泳,打雪仗,还骑摩托,折腾电器,对他而言,这些精彩依然是自己生活的快乐源泉,他无法理解长大了些的冷蝶为什么突然对这些失去了兴趣。当然对于冷狗来说,冷蝶喜欢什么不是他要去探查的真相,但每次他又一次让红鸡公跑起来的时候,冷蝶都会说,带我去趟镇上。从李家庄到幕阜镇那有限的路途,冷蝶能吸引无数人惊艳的注视,而她到了镇上总是会朝邮电局门口的绿色邮筒里投去一封两封的书信。而当冷狗回来时,她也会问,有没有她的信。

    是牵挂毁了她吗?冷蝶到底在牵挂什么?为什么她空洞的眼神只有在阅读信件的时候绽放光芒,信的另一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些冷狗不得而知,只是他路过冷溪的房子时,听见那大声的咒骂。在冷狗的短暂停留,也能从姑妈冷溪那恶毒的话语里,窥探冷蝶那不堪重负的学业,和她心有旁骛的徒劳。姑妈似乎总是在骂冷蝶,小时候开始就骂,大了还是骂,不带脏字,却字字恶毒。冷狗又会觉得是姑妈毁了她。但冷蝶最终还是会抖擞精神,跟着姑妈结束假期,回到柴桑。直到初三下学期,冷狗结束了中考,冷溪说冷蝶没考好,干脆让她上隘城的高中算了。冷蝶激烈地抵抗,冷溪头一回当着她的兄弟姐妹的面,扇了冷蝶一个耳光,说都怪你自己。冷蝶用手捂着有手指印的脸,在昏黄的灯下哭泣。冷狗又觉得,是中考毁了她。当天晚上,冷蝶披散着头发,朝着幕阜山跑去,再没有回来。

    第二天,冷狗问姑妈,冷溪失魂落魄地说,冷蝶没有回家。

    除了冷家所有的人,镇上一些热心的人也加入了搜寻的队伍。他们找了一天也一无所获,而前去黑龙潭水库偷鱼的人,偷偷托人告诉冷峰,她定是沉进黑龙潭深深的湖水里。因为他们确实在夜晚的时候,看见过一个身穿白色裙子的长发女孩沿着湖边奔跑,最后在水库边上坐了一会儿,秋夜的月光,华丽地洒在偷鱼人的小船上,让他们羞愧的无地自容。他们将船摇到湖心,再回头看那白裙子女孩,她依然一动不动。偷鱼人声称女孩在哭,甚至在千米之外,依然能见她两眼含光。

    “卷发。”

    “白裙。”

    “高。”

    “赤脚。”

    讲述人的话传到幕阜镇的人耳朵里,也传进冷狗心里,如冰凉的尖刀,迅速挑开那肌肉筋膜层层包裹的胸腔。冷狗带着他的小伙伴们,疯了一样跑到黑龙潭边上。刘蜀最钟爱的那块地上,两颗银杏突兀地立着,旁边的岩石青灰泛白。在那儿他脱下衣裤,小伙伴陪着他一个接着一个跃下三四米高的巨石。围观的人群里不乏小伙伴们的父辈,他们收敛着对后辈冒险的斥责,将心提到嗓子眼,紧盯着他们的孩子像鸭子一样,一会儿钻入水下,一会儿跟着气泡冒出来。冷溪的嚎哭声凄厉刺耳,偶尔急促地戛然而止,有时回头神经质地张望,似乎盼望冷蝶突然出现在背后说——妈我在这呢。冷狗想起小时候,偷偷的跑到水库边上,看冷山从这边游到那边,冷蝶总会扑通一声,跌了进去,然后自己也跟着跳进去,他们都会游泳,所以冷狗不相信那偷鱼人的诉说,要不是性格卑劣的人极少哗众取宠,他甚至都不会理会他们那般生动写实的描述。纵是八月底,黑龙潭的水表面温暖,一米下则冰冷刺骨,小伙伴们在湖底青黑的水草间,在如手臂上青筋血管般的藤曼间,在被不知名的白鳍,黑背的鱼群激荡着,一会浑浊,一会沉清的水底潜行。他们浮起水面时牙床打颤,有人上岸,又有人下水。冷狗越游越远,一直游到离岸边数百米的湖心,这里水深不见底,暗流涌动,他游累了躺在水面上,一动不动的,被水推着飘到更远的地方。他仰望着天空,白云,青山,掠过的鸟,飘动的柳条,哗哗响的树叶,几只鸟啼叫着,声音回荡在山谷之间。躺得乏了,他又翻身,水下数米,冷蝶在那躺着,脸上飘着头发,水草,双眼紧闭,两手张开。

    卷发

    白裙

    高

    赤脚

    这是妹妹冷蝶。冷狗沉下水里,睁开眼睛,伸手拉了拉冷蝶的手,纹丝不动。他游到她身后,用手环抱着她的双臂,脚踩在水底的泥沙里,只轻轻一用力,冷蝶的身体便飘了起来。他依然在水底用手拖着冷蝶,她朝水面浮去,裙摆张开,像一只巨大冰冷的蝴蝶。

    冷蝶被火化后,骨灰被冷溪撒回了黑龙潭里。幕阜镇人不理解这个行为,他们更加笃信,冷蝶的死全是冷溪的错。十四岁的女孩冷蝶留下的东西非常少,几本书,几件衣服,一堆女孩们的发卡橡皮筋,其中有一个音乐播放器像是她生前钟爱之物,冷溪把它扔了,又拾回来,最后放在她的桌子上,冷狗说姑姑别扔,我从前经常和她一块儿听的,送给我吧。冷溪对刘新华说,真想把这个家一把火烧了。刘新华真怕她这么做,就时常去陪她。冷狗于是把音乐播放器戴在耳边,里面传来的音乐悠扬,委婉。他听着听着,就忘记了冷蝶已死的事实,居然嘴角泛出笑意,继而手舞足蹈。刘新华一巴掌将他打醒,取下耳机,一瞬间重回人世,头上不疼不痒,只觉得心口疼痛。

    冷溪回了柴桑,过了许多年也不见回来。而更过分的,是冷峰乃至整个李家庄,幕阜镇似乎也迅速忘记了她。好像过去那么多年,冷溪都不曾在幕阜镇存在过,又犹如她只是一件活着的漂亮家具或者物件,那般不惹人注目。等她再出现在幕阜镇的时候,旁边跟了一个人,不就是那个在深圳非但没有出人头地,反而落魄至极的洪小茵的哥哥,洪剑吗?但后来他们每次都只匆匆停留数日,转眼又不见了踪影。虽然他们来的次数和冷溪脸上的皱纹成反比,但冷狗深信冷溪是将冷蝶忘得一干二净了的。因为冷溪不再说将家烧掉这种话,她那张脸上居然全是笑容。要是洪剑早点到她身边,会不会冷蝶也不会躺在黑龙潭深深的湖底,而是飘散着感性的卷发,任由幕阜镇人惊艳的注视呢?

354

    如果说冷狗的小学,充满着对麦乳精的向往,那冷狗的整个高中,都充斥着饥饿。从冷狗踏进隘城一中的校园,吃的第一顿饭起,他就与饥饿纠缠得难舍难分。

    隘城人的碗,终究是太小了。幕阜镇人吃饭一贯用蓝边碗,有隘城人的碗三倍大。即使是这种尺寸的碗,冷狗也要吃上至少两碗,但隘城人拿着三分之一大的小碗,吃一碗,或半碗就翘起嘴巴,对旁人说,撑了撑了,太撑了。乃至冷狗高一国庆节回家时,也不知是想家,还是想家里的饭菜,足足哭了一个小时。刘新华想出很多办法,比如给冷狗准备了一个超大的饭盒,这样食堂的阿姨兴许不好意思给得太少,比如带上一堆番薯干,或者炒米,让冷狗放在抽屉里,但这些都顶不上董青柠给他的油叉。

    冷狗又见到了董青柠。

    油叉是隘城人爱吃的一种油炸食品。Y字型,上面撒满砂糖,像油条却比油条结实,吸饱了油和糖,吃下去很经饱。因为在同一个班,董青柠几乎每天都给冷狗带油叉,董青柠从不避讳,当着班上的人面,笑着从书包里拿出塑料袋,然后再旁若无人地让冷狗吃,虽然班上有人起哄,她也从不在意,总是没心没肺的笑着。被喂了油叉的冷狗,蹭蹭地长个,从前董青柠坐二排,他四排,后来董青柠还二排,他五排,最后董青柠已经成了女生中偏高的,到了三排,冷狗却要到最后一排了。也许是得益于刘蜀的早年培养,冷狗的体育很好,他精力充沛,每周一节的体育课远不足以释放过剩的精力,他还成了足球队的前锋,但运动除了进一步扩大冷狗的胃口,对他的成绩没有太多的帮助,冷狗的成绩在班里的排名如他的座位般逐渐靠后,初中里曾经的尖子,仅一年就差不多败光了老本,仅剩英语和数学吃得开。转眼到了高二,董青柠去了文科班,冷狗因为数学好,去了理科班,分道扬镳后,饥饿重新占领冷狗的思想高地,驱使他设法从一栋教学楼跑到另一栋,去问董青柠讨要油叉吃。

    但渐渐的,董青柠不给他零食吃了。而且又重拾了小学的毛病,爱脸红。只是小时候的董青柠脸红时,话多。长大的董青柠脸红时,话少。冷狗失望地扑了几次空,也就不去找董青柠了。也许是高二的学习太过紧张,也或许是冷狗的体育生活太过充实,他几乎都忘记了自己和董青柠在一个学校里,要不是偶尔董青柠的身影从教室门口路过,他甚至忘记董青柠这个人了。曾经有一段时间,冷狗觉得自己或许是饿昏了,他经常在教室里大喊,谁有吃的!有吃的不分享是狗崽子,吃独食小心拉黑屎……威逼利诱下,同学们几乎养成了习惯,一有吃的,准先分点给冷狗。但毕竟不可能给冷狗吃饱,于是再多的零食都变成杯水车薪了,他时常晚上还得吃上一顿,才能缓减饥饿,但晚上吃饭还有钱方面的考虑,刘新华是用苛刻的标准规范冷狗的零花钱的。于是冷狗天天如饿狗一般,要不就是在座位间徘徊巡视,掠夺同学们的零食,要不就是死气沉沉的窝在座位上,犹如死狗一般发呆以降低新陈代谢。有一段时间,冷狗确信自己由于饥饿而有了幻视,因为他每天都仿佛看见董青柠从教室门口走过,有时候一天数次,他行尸走肉一般从座位上起身,试图追出去找寻时,教师的走廊除了沸沸扬扬的吃饱了的同学们的吵闹声,丝毫没有零食天使董青柠的踪迹。

    再后来,他同寝室的同学们声称听见冷狗晚上说梦话,磨牙齿,发出吃肉的砸吧嘴声,并且喊着董青柠的名字。他们煞有其事地把冷狗喊到无人的教室,将他围成一团,或有人出于关心,或有人出于好奇,窥探他内心的秘密。

    你是不是喜欢上董青柠了?听说你们从小就认识?

    狗子,初恋的是什么味道?

    你暗恋她吗?你知不知道她有男朋友了?还是社会上的!

    你梦见亲她的嘴了吗?那嘴巴,吧唧吧唧的。

    狗兄弟,成绩重要,我们高二了,再过一年就要高考了。

    放下吧,早恋猛于虎也。

    冷狗很失望,狐朋狗友们貌似只关注儿女情长,并无人揣摩到冷狗饥饿的痛苦,连边也没挨上。但当冷狗提出让同学们请吃饭时,这帮平日里由于囊中羞涩而吝啬的少年,也许出于同情冷狗的“单相思”,意外同意了冷狗非分的请求。而当他们眼巴巴的看着冷狗吃了三碗碱面时,都不约而同地得到他们自己心里的答案——老师们诚不欺我,失恋可太坑人了,这都暴饮暴食了。

    在高二将结束时,冷狗正在课堂上听着英语老师讲定语从句,一边想着饭堂里的两块五的萝卜红烧肉,拖着腮帮流着哈喇子时。他猛然看见窗户外面一个熟悉的身影,是在县城里开饭店的三子哥。董三子是董二蛋的大儿子,董二蛋还有一个小儿子叫董四,只比冷狗大五岁,听说在深圳帮日本人打工。董三子无事不登三宝殿,还没等老师讲完课,便粗暴地敲了门。老师和全班人都茫然地看着这个身材矮小的成年人,只有冷狗心里暗喜——今天似乎又有牙祭可打了。

    但董二蛋给他捎来了心碎的消息——外公刘蜀去世了。冷狗如若被泼了一盆冰水,羞耻的饥饿感一扫而光,他没想起要跟老师请假,自顾自疯狂地朝校门口奔跑,身后董三子大声喊——冷狗,我骑摩托来的,送你去车站!声音显然惊动了不少人,冷狗回头看见不少人从教室里跑出来,他们白色校服上黑色的脑袋瓜子,像电线杆上的燕子,一颗,两颗,三四颗。二楼文科班的人群中就有董青柠那长发披肩的身影。

355

    冷狗回乡料理刘蜀的后事,再回来时,已经到了期末考试,这无疑是第二重打击。果然,他的成绩再度下滑,几乎垫底了。隘城一中的老师恶作剧地把这个事实传递给幕阜镇初中的老师,算是对他们一个小小的打击,幕阜镇的第一名啊,到了隘城一中的重点班,也只能垫底。幕阜镇的老师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去镇上买东西的刘新华,后者大发雷霆,道理唠叨结合,栗子耳光交加,冷峰不嗔不怒,只是将冷狗送到冷岭曾经奋发图强的小阁楼,头一回把冷岭经历过的那些事一五一十告诉了冷狗。说这阁楼归你。冷狗不喜欢冷岭的阁楼,简直是现代的头悬梁锥刺股样板房,任何不摒除七情六欲的人,没有深刻领会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人,不懂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的人,不以浪费青春为耻的人,尚未下定铁杵磨成针的决心之人,都不配留连于此地。

    冷狗有些“羞赧”地婉拒了冷峰的“封地”。

    冷峰又把刘蜀去世前留下的一堆残破的书也交给他,说外公的小房子也归你。外公的房间里装满了童年的记忆,冷狗却住得分外的舒坦。刘新华对冷峰说,你看,一个那么自私的老头,说不定有多少秘密,却唯独惯着冷狗。冷峰笑着回答,冷狗长得不像你,也不像我,却像他外公,这两人——有缘。

    冷狗虽然没有住进冷岭的头悬梁锥刺股样板房,成绩却突飞猛进,在别人无不闻之丧胆,噩梦连连的高考面前,他闲庭信步,心如止水。考中豫章的211大学,与冷岭十几年前曾经就读的豫章师大毗邻,冷峰后来郑重其事地问正坐在地上折腾那台90年代的破嘉陵红公鸡的冷狗,儿子,究竟是生活里的什么对你造成了感触,以至于你能重新面对自己的内心,断除贪玩的劣性,转而一心向学呢?冷狗咻地站起,双手背在身后,背依幕阜山之仞,面朝南山之巅,敞开的衬衫被风吹得咧咧作响,他目光坚定,不看冷峰而斜视右前方,自觉身形伟岸,良久,歪着嘴巴,笑露轻蔑之色说,应该是吃饱了。

    确实在高中最后那年,那纠缠他许久的饥饿,突然消失了。他仔细回想,应该是自己差点丧失男性之雄风——乳房发育的时候开始,他忽然就觉得自己能吃饱了。从前只是垫底的分量,突然就能管七八分饱,即使他踢球奔跑,似乎也不像从前那般耗能,是做功的效率变高,还是食物的能量更强了呢?总之没有了饥饿,就能静下心来。路过烧烤摊的时候,他终于能做到目不斜视,炒粉的香辣,只能煽动他内心微微的涟漪,同学分零食的时候,尽管如何定向引诱,他也能充耳不闻,目不斜视。偶尔的看见董青柠,他也忘记了油叉的美味,不再条件反射的口角生涎。知识并没有发挥任何神奇的魔力,理想也不是高考的催化剂,大脑也不是猛然开窍一通百通,只是能静下心来做一件事情,仅此而已。

    高考结束后,同学们都发了疯,书本,试卷扔了一地,冷狗却有些心疼,仍然把自己的所有书籍全部整理到一个木箱子里,打算搬回家,寝室里很快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陪着些他人嫌弃的塑料桶,以及用不完的牙膏皮,干掉的舒肤佳香皂,他打算再住一夜,明天下午乘班车回幕阜镇。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那是硬质的皮鞋踩在同学们丢弃的废纸上,发出如同脚踩树叶般的沙沙声。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出现在门口,身子却还躲在门外,看上去仿佛是稻草人被人斜着举了过来,吓了冷狗一跳。

    “冷狗哥。”她的头发飘散开来,是许久未见的董青柠。

    冷狗让她进来,董青柠看着满目狼藉,瘪了瘪嘴,将双手举在胸前,踮起脚尖彷佛不愿意踩在那些散落的短裤袜子上。

    “别担心,都没人要了的。”

    “真的吗?”董青柠这才恢复了大大咧咧的模样。她一屁股准备坐在冷狗的床上,却被冷狗喝止了。冷狗说有跳蚤,别跑你身上去了。

    董青柠还是坐了下来。

    “我要去上海了。“

    ”我看见了,榜上贴着了呢。“冷狗朝董青柠竖起了大拇指,诚挚的肯定了她的高考表现。

    董青柠环视着寝室,白墙上贴着几个球星,和一些日本漫画人物的海报。冷狗正趴在桌子上,用螺丝刀撬一个耳塞。“来找我干嘛啊?”冷狗眼睛盯着耳塞的缝隙,漫不经心地问。

    “来看看。”

    ”这臭寝室有什么好看的。对了你是怎么找到这的?“

    ”打听了一下。“

    ”你还别说,这帮臭小子滚蛋了,寝室反而没那么臭。“

    ”你要去豫章上学了,以后可就难见面了。“

    ”是啊,不过我们好像也已经很久没碰头了。“冷狗收起螺丝刀,耳塞的罩子已经被取了下来,露出细细的铜丝,和一张看上去十分脆弱的鼓膜。

    ”没有啊。“董青柠好奇地看着这个耳塞里面的构造。

    ”我想想看,怕是有一年多。“冷狗记得最后一次看见董青柠,是高二去文科二班教师找她,那天,董青柠说以后不带吃的来了。

    ”你瞎说,我差不多每天都看见你了啊。“

    ”你是不是在做梦?“冷狗把螺丝刀往桌上一扔,这才扭过头看了看董青柠。董青柠的眼睛黛黑,眉毛像梳子理过一样有规律地朝中间生长着,头发被绑成马尾辫,让她的头显得十分小只,此时却又把脸偏向一旁。一只蟑螂在对面床铺的板条上爬来爬去,一下子消失在堆起的报纸里。冷狗又神经质地把鼻子凑近吸了吸,歪着嘴笑,”小董啊,小时候你身上有股麦乳精味,后来又有油叉味。“

    董青柠转过脸来,脸有些红红的,微笑着说,“你就知道吃,我今天可没给你带。你闻出什么来了?”

    “说不上来,有点像兰花。”

    董青柠脸更红了,低头没说话。她的手缩进袖子里,像是连手都不愿意露出来一般。冷狗的注意力又被耳机吸引过去了,他不再理会董青柠,后者却在寝室里转来转去大半天,一会儿问那个腿粗得像腰一样的球星卡洛斯是谁,一下子爬到上铺居高临下的看着冷狗,大唱,我要飞得更高,把每个柜子的门打开,里面大多空空如也,偶尔有一些空瓶子,她笑着说,原来男生也用洗面奶啊,冷狗你用啥,冷狗说不用,她又翻到一瓶花露水,说这年头还有人用花露水,想干嘛?柜子搜完了,居然在柜子底下找到一只干成标本的死老鼠,她双手捏着死老鼠的尾巴在冷狗面前晃啊晃,你们你们居然把老鼠都给臭死了,真是臭男生,嘴里念着——男生宿舍环境好,蟑螂老鼠到处跑!把别人床头上的半截蜡烛用地上的打火机点着了,然后给冷狗唱生日歌,跑到门口看了一眼,又跑回来,拿着一个被揉成球状的报纸团放在蜡烛上烧,火越烧越大,冷狗不得不浇了盆水。冷狗终于修好了耳塞,他把耳塞罩在董青柠头上,里面传来——你发如雪,凄美了离别,我焚香感动了谁……董青柠听了一会才说修好了,冷狗也戴了上去,确实好了,但漏电了,耳朵一阵阵刺痛。也许是歌声引起了董青柠的表演欲,她把那年的几首歌曲翻来覆去唱了个遍,但她每认真唱个两三句,冷狗就跟着唱副歌,冷狗五音不全,成了专门打岔的,她也不恼,只是次次笑场。

    天逐渐黑了下来,偌大的宿舍楼,空空如也,宿舍楼外面,千里纸飘,回荡着冷狗和董青柠的笑声。

    “你去豫章后,记得给我写信。”董青柠站起来,像是要走了。

    ”这年头,还有谁写信啊。“

    ”你别管,给我写。“

    ”姨妹耳?“

    ”不,书信。“

    ”那要忘了呢?“

    董青柠走到宿舍门口,回过头来。“忘了,肯定是冷狗有了女朋友了。”

    冷狗歪着嘴巴笑着,眼睛斜视着,似乎在憧憬那个还未到来的女朋友的天香国色。

    董青柠头也不回地走了,冷狗看她走路的样子,觉得这几年这臭丫头长高了好多,终归是城里人吃的好。但等到她走到楼下,自己居高临下的看着时,又觉得她还是当年那个小女孩。

356

    李家庄的冷氏一族,在进入千禧年,突然变得平静。曾经的冷家男人短命的传闻被冷槐凭一己之力打破。他今年102岁,是幕阜镇最长寿的老人。他的身体弯成一只虾的形状,脸却总是朝着前方,老人已经重度老年痴呆,却好在仍有尊严,要不是前两年最后两颗牙齿掉了,他或许执意是要顿顿吃米饭的。他不声不响,静静地观察着这世代变迁,起起伏伏,淡看朋辈成新鬼,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有时候所有人都几乎忘记他还活着,夏天他坐在阴凉的树下,任由蚊虫苍蝇在他脸上胡搅蛮缠,冬天他蜷缩在某个角落里,犹如一堆旧报纸。他可以半天不发出一丝声音,不咳嗽,不喘息,不笑,不哭,不癫,不怒,保持着同一个姿势,那腰弯成了一只煮熟的虾,脸却端得平平直直,双眼向前。大家都相信了冷燕说的那句话——太爷爷长寿的秘密是把新陈代谢降低,可以像乌龟一样活千年。而冷狗却惋惜地说,要是太爷爷还能说话,那就能讲不少故事了,光他杀的那一千头猪,怕也能说上几年。

    刘蜀还活着时,偶尔会坐在冷槐边上,自从70岁以后,他的脸发生了奇特的变化。那些烧焦的皮肤开始萎缩,脱落,那半张毁掉的脸居然返老还童般看上去又似乎年轻了,从前那皱巴巴的耳朵,和只有一个洞的半边鼻翼也似乎舒展开了,他的眼神变得柔和,平静。刘新华说家里出了两个神仙,一个长生不老,一个返老还童,学医的冷燕说这是正常现象,肌肉萎缩后,一些老人曾经下垂的肌肉组织会重新变得紧致,只是胶原蛋白流失殆尽,肌肉贴着骨骼,给人一种年轻的错觉。

    “他变了。”刘新华看着坐在藤椅上的刘蜀,对冷峰说。

    “和刚来幕阜镇那会,是不一样了。”

    “从前他自私,冷漠,孤僻,爱发火,从不关心别人。”刘新华说话的时候依然小心翼翼,尽管刘蜀已经八十岁,依然耳聪目明。“可我实在想不起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老了更年期了,可能就更一更反而好了。”

    “我记得是冷狗出生后的几年。”

    “好像是那会儿。”

    冷峰闭紧了嘴,他差点把刘蜀的秘密讲了出来。其实他并不知道刘新华是否知道刘蜀就是刘梦龙。看着妻子满头白发,他觉得已经无关紧要了。

    ”外公,是个孤独的人吧。“从BJ回来探亲的冷眉穿着长长的风衣,站在妈妈身后,轻轻地说。

    冷狗在心里同意大姐。

    当刘蜀去世后,刘新华整理他的遗物,除了一小笔钱已经标明了用处,还有两个黑色的玉观音,另外还有一封折得整整齐齐的书信,和一个章。那个章一早便被冷峰拿了去,因为它的镌刻随时会暴露刘梦龙的秘密。那封书信被油布纸包裹着,外面再用一个黑色的老式夹子夹着。刘新华和冷眉打开来看过,署名是一个叫徐海涛的陌生人。而那两个黑色的玉观音,只有冷狗说见过,刘新华干脆就给冷狗了。

    ”你何时见过外公有这个东西的?“

    ”小时候。”冷狗没有多说,但他清楚地记得,外公经常半夜醒来,有时候他会坐在窗前,迎着月光,手里往往拿着黑观音。银白色的月光下,外公的脸似乎毫无瑕疵,他嘴角挂着微笑,黑色的观音隐隐发光,在他指间流转。

    在董青柠的眼里,外公似乎颇有些家业,但他一点也不像人们口中的有钱人。他过着极为简陋的生活,一日三餐萝卜咸菜豆浆稀饭。董青柠从有记忆时起,外公就拄着拐杖,但那时,他行走并无不便。兴许,拐杖于他,也是装饰。

    外婆早在自己初中的时候就去世了,之后外公一直是一个人生活。母亲李香薷早已再嫁,在BJ有了另一个家。董青柠只记得他见过一次的调皮到极点的弟弟,别的再无音讯。外公这两年老了很多,拐杖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并且从一只脚换成了四只脚。大学的四年,董青柠就住在这XH区的城中村外公的五层楼房里,她和外公一起住在顶楼,而下面四层,均委托给中介公司,长期出租。

    对于租户,外公颇有些计较。不是计较租金收入,而是关照中介公司,对租客的身份有些要求。外公偏爱的是温文尔雅,书香门第的,其次才是市民工商,三教九流一律不准。其实外公大可不必如此过虑,此处租金高昂,根本不是一般人能负担得起的,所以能来租借的,都是家境殷实的商贾,他们来自浙江江苏一带,虽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但吴侬软语听上去还算温文尔雅。董青柠私以为,这年头的人,并没有绝对的分类。谁是书香门第?谁是市民工商,谁又能被他人评价为三教九流?外公只是希望与他共同生活的人素质高些罢了。等真正住进来,他仍然能躲则躲,并不会去过分干涉他人生活,也不愿意他人来打扰自己。

    董青柠的专业是国际贸易,大学第三年就出国了。但在她出国之前,倒是扎扎实实的和外公一起生活了三年。让外公对这个自己只留有孩提时代那模糊不清的记忆的家人,重新又面目清晰了起来。但也只是面目清晰,并未深刻理解。于是董青柠充满严谨教条的生活,多了一些窥探的精彩。

    虽然外公是个有些古板守旧的人,但他满腹经纶,纵然说学富五车也不为过。若是谈起文章,他定能口若悬河。对于人情世故也非常精通,但他和别的老年人不一样,不愿意把圆滑强加在年轻人身上。除此之外,他性格的大部分可就太无趣了。董青柠不想和他谈论文章,也不想博古通今,于是她软硬兼施地让老人做了些颇为违背他个性的事。

357

    比如听音乐。李征是个不爱听音乐的人,董青柠在这一方面颇有些讲究,她不光像时下的年轻人一样爱听流行歌曲,也喜欢听古典音乐,摇滚等。为了让李征走出门,董青柠带他去听过音乐会,爱乐乐团那昂贵的门票并没有换回来李征太多的反馈。李征却指着报纸上《牡丹亭》的广告,说去看这个,是名家。女演员虽然年纪和李征一般大,但看得出气势非凡,举手抬足是绝对的大家风范。董青柠对这传统艺术不甚了解,有些无从欣赏,于是转而细心观察老人一整个晚上,只见他听到高兴处,两手轻轻打着拍子,两眼露出烁烁光芒,不易察觉的微笑悄悄地溢出言表。但在董青柠的感觉里,那漂亮而有些凄苦的笑居然让自己有些心疼。而一曲完毕,那微笑顿失,像是从梦幻回到了现实,他努力坐直身子,做出一副要离席而去的姿态,但他仍静坐未动,直至曲终。最后年迈的演员下了场去,换了新生代的昆曲表演者,外公却不太要听了,他将手缩了回去,沉思了起来,没了刚才那幸福的表情,反而有一丝悲伤,脸色发灰,心不在焉,看上去缺乏热情,感觉苍老了万分。

    董青柠又坚持要带外公去菜市场,她说菜市场最接地气,是一个城市所有能量的来源,去了菜市场,就了解了民情。李征十分抗拒,并不完全是因为他嫌弃菜市场赃,也是觉得过于繁杂喧闹,又拥挤不堪。就是要和别人挤一挤——董青柠笑着说。李征却到底十分享受这奇妙的旅程。他亲切友好地与人攀谈,对小贩的冷漠也回馈过多的真诚和致敬,对于身边热情市民分享的烹饪方式异常认真地倾听,甚至连菜场的裁缝也要拜访,故意带上一两件掉了扣子的衣服,哪怕家里本就有人承担这些缝补的工作。董青柠觉得李征那离群索居的若干年,培养出对那个小市民世界的巨大赞赏和热爱,也许他把这个世人的小天地看作是一种绝对稳定的生活,看作是他无法企及的理想,或者是他梦里的故乡与和平。他一边刻意的制造和普世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摆出格格不入的姿态,但一有机会则情不自禁的作出巨大而无望的努力,似乎想通过一条缝隙钻入这小小的和平世界,在那里定居下来,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间也行。

    两人也不全是时代鸿沟导致的思想冲突,比如他们就有一个共同的喜好——咖啡。李征说自己在四十年代就尝了很多种不同的咖啡,董青柠只觉得老人是记错了,因为在那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如何有那么多咖啡的来路呢?外公喝的咖啡极具复古的气息,手磨,烹煮,过滤,不加糖也不加奶。董青柠说这是美式,李征说你们年轻人加了很多不属于咖啡的东西。他对于纯粹的执拗追求,让人觉得他喝咖啡的仪式甚至大过内容。

    外公和外界的联系少之又少,但并不代表他与世隔绝,除了报纸,他也看电视,阅读杂志,他处理信息的能力很强,总能一阵见血的评价。对于世俗的东西,批评多过赞美。由于他心情阴郁的时候远远多过快乐的时候,于是评论几乎总是负面的。但董青柠发现,外公不管如何辛辣的讽刺,尖刻的批评,一切仇恨与恶意,几乎都首先朝自己倾泻........更不用说董青柠的身世问题,外婆离开外公,是他自己对外婆缺乏关怀,让她终日郁郁寡欢,妈妈李香薷之所以会和爸爸董世恒离婚,是自己枉为人父,娇惯了李香薷,骄横跋扈,无法容忍,我又将一切缺陷遗传给她,让人难以与之共处一室……似乎一切问题,都与他有关。他的这种殉道似的自责,与他对身边的所有人的真正态度恰恰相反,他对董青柠,侍者阿香,几乎总是严肃地想办法去关怀爱护,那些萍水相逢的租户,也极为公正的对待,绝不伤害。董青柠以为他的爱他人与恨自己都已深深的扎根于心中,不能自爱,注定无法爱人,憎恨自己,也必憎恨他人,最后会变得极度的孤独和悲观绝望。

    母亲交代,多多照顾外公的起居,这如同废话。毕竟外公有一个佣人,也叫钟点工,名叫阿香。负责照料他的基本生活。于是董青柠不光有了住处,还有了一些惠及的方便。比如衣服会被这个好心的五十多岁女人洗好晒好叠好,晚饭总会多做一些,留足她的份量,房间总在自己允许的情况下打扫的一尘不染。不同于一般的家政公司,总是派不同的人前来服务,阿香所在的这家公司应该是受了外公的嘱托,总是指定这个五十多岁的阿姨前来。除了提供本份的服务,阿姨并无特别之处,但外公却告诉董青柠,自己只允许此人进入自己的家。他如此要求,却不作过多的解释,让董青柠充满了好奇。

    她难得回一趟寝室,当与室友闺蜜分析外公与阿香的雇佣关系时,她们多世俗地猜测,不乏阴暗的揣摩。董青柠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均一一否定,有一回她无意中听见阿姨用手机接了个电话,说的是聱牙戟口的方言,她一个字都没听懂,待阿姨挂完电话,外公却用她的方言问了一句什么,见外公居然全程听懂自己的通话,而且会讲,阿香似乎吓了一跳,回了一句,外公却已黔驴技穷,又用普通话交谈。董青柠扬起嘴角,此后趁外公不注意,问了阿香是哪人,阿香说AH。

    AH哪里?

    AH一县。

358

    董青柠在电脑上查了查,说哪个一?没有一县啊,阿香又说,一县的一不是多少不一的一,是个黑字加个多字。

    哦,这个字很生僻。

    阿香笑了笑,又转身去干活。

    董青柠查了查,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只是黟县下辖有个地方颇为有名,是最近才兴起的旅游景点,它叫宏村。

    她便打电话问母亲,是否知道宏村,母亲说知道。

    外公与宏村有什么关系吗?

    电话那头居然半晌沉默,半天回过来一句,小孩子瞎问什么。董青柠便问父亲,父亲说,似乎有点联系。

    董青柠便悄悄记下,再一次和父亲见面的时候,又将这事拿出来说。父亲露出有些怪异的表情,说老头子还是有些念旧的,怕是想那个前妻了。董青柠一再打听那前妻的来龙去脉,董世恒似乎并不熟悉,他说父亲董戈早已去世,否则他或许略知一二。临了还突然反复交代董青柠切勿直接跟外公打听他的过去,言辞恳切,带有一本正经的嘱托,也夹杂了些小心翼翼地震慑,这反倒进一步激起了董青柠的窥探欲。

    她偷偷询问阿香,后者表示自己事先并不知道老人会说黟县的方言,之前也从无交流。并且自己在家政公司里从没有碰见过哪个客人只允许自己一个人前来服务。

    “外公,你看这里怎么样?”董青柠搬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上面有一张漂亮的乡村建筑群照片,照片十分细腻清晰,董青柠甚至用放大镜将照片一寸一寸地放大,那些建筑古朴,有岁月的痕迹。

    ”不错。看样子像是徽派建筑。”

    “你以前去过这里吗?”

    李征摇摇头,说没什么印象,便问是哪里。

    ”黟县。“董青柠用余光关注着李征的反应。老人的眼皮迅速地抬起,焦点聚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看。然后再看向董青柠,有些疑问,有些诧异。

    ”这是阿香的老家。“

    老人许久没有说话,他由着董青柠一张一张的浏览照片,面无表情,眼神却熠熠有光。

    董青柠于是笃信,外公必定有什么秘密是和黟县有关,但却和黟县这个地方无关,又和黟县的方言有关,那似乎只有一个可能,是关于黟县来的某个人的。

    外公是个退休的干部,但自从他退休后,他的社交圈无限萎缩。董青柠极少看见有人来探望他,但有一次,一个走路腿脚不太好的老人却似乎给外公带来了极大的触动,那人并没有待多长时间,或是说太多的话,他们不像是朋友,也不像是敌人,那老人看上去比外公年轻了十多岁,他戴着眼镜,声音细细的,穿透力很强,口音里居然也有阿香他们说普通话的味道。董青柠差一点以为这个人,就是与外公有关的那个来自黟县的人。但他们极少的交谈,让她兴趣索然。仅仅几句寒暄,那人便告辞离去。

    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董青柠并没有在这条线索上得到过什么进展,外公逐渐苍老,自己也疲于学习。后来她办了出国,去了遥远的澳洲,一个叫做黄金海岸的地方。那里当然有海岸,但并没有黄金。第二年春天,她应邀回国,参加高中五周年的同学聚会。在上海转机时,她犹豫着要不要去外公那看看,但后来时间紧迫,她只得直接赶到隘城。只是给老人打了一通电话,透过电波,她似乎都能感受到老人那愈加消沉的暮年,老人说话声音比以前更慢,反应也迟缓了不少,但好在身体并无大碍。董青柠想,再回来时,一定要去看看,也许将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

    虽然只是五年,大家的变化很大,有些人居然已有了小孩,这让董青柠不得不正视自己的年龄。大家都是当年高中文科班的学生,毕业后,一部分人没考上大学就留在隘城,其他的有做老师的,有做公务员的,女孩子大部分结婚了,男孩子本来就不多,在聚会上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甚至连给大家拍集体照的摄影师都是当年董青柠的同桌郑芬。郑芬变胖了些,脸上的麻子被一层脂粉盖的严严实实,整个人朴素而随和,手里的单反相机看上去很高端。

    ”出国了都,你是我们同学里唯一一个留学的。“郑芬躺在沙发里,把相机递给董青柠。董青柠不擅长摆弄如此复杂的机器,只在手里掂了掂,又还给了她。

    ”不还是读书,我大学同学里,出国的倒是不少。“董青柠不知道如何安抚郑芬那明显的羡慕。

    “对了,有个十分奇怪的事一直想跟你说,你今天跟我回趟照相馆吧。”郑芬打了个响指。

    “奇怪?那你现在就得告诉我。”

    郑芬却变得严肃起来,说在这种地方谈这个事情不合适。吃饭的时候,同学们觥筹交错,董青柠是大家关注的焦点,几乎忙的不可开脱,一个男同学还端着杯子要跟她喝酒,旁边有人起哄说交杯交杯,郑芬却挡了下来,骂该男同学癞蛤蟆吃天鹅肉,引得大家哄然大笑。一直闹到晚上十点,大家依然兴致不减,班长还约好明日去修河划船,看看新建的修河大桥。董青柠和几个要好的同学打了招呼,强行拉着郑芬提前退场。郑芬喝了几口酒,脸上的麻子变了颜色,就从脂粉里就浮现了出来,她搭着董青柠的肩膀,哈哈地笑着,说:“还记得高二那年,刚分班得时候,那个老来找你的理科班足球队长吗?”

    “哪个足球队长?”

    “长得挺帅,但有些傻的那个。成天嘴馋的不行那个!”

    “你是说冷狗?”

    “对,后来我们不还帮你传话说你有男朋友了,他就不怎么来了的那个男生。”

    “记……记得。“董青柠方才被捧得晕乎乎大脑一下就清醒过来,她竖起耳朵。

    ”他……他呀,你说是不是见鬼了?“

    ”他怎么了?“自从上了大学后,董青柠没有收到一封来自冷狗的信。高中毕业时,她让冷狗给自己写信,但是到了大学里,自己打听到冷狗的专业,给他写过几封信,可是都没有回音。董青柠就想起当时的话——如果冷狗你不回信,那准是有女朋友了。于是她再没有给冷狗写信,后来出国后,她又托人打听过,但也没什么消息,总之听说是去了南方。想起冷狗,董青柠心里总有些许说不出的难过,好像有很多话想要对他说,但设想一下冷狗如果真站在面前,似乎也没什么可说的。如今听见郑芬这么说,她那种说不出的难过,又跳出来了。

359

    ”他?我怎么知道?准是见鬼了。你……你知道吗?“郑芬继续她的语无伦次,董青柠的思绪却随着逐渐明亮的街灯,像脚底下的影子一样,漂浮不定。

    好在她家的照相馆离她们聚会的场所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那是隘城南门口城墙边的一栋小楼。据说她的太爷爷是民国时期隘城第一个玩相机的人,高中时家里还有一台能工作的德国罗莱相机。郑芬就住在照相馆的二楼,这栋楼早已经不复当年的模样,翻新数次过后,和旁边的现代楼房一般无二,但按照郑芬的话说,家里的结构,设计都沿袭当年的模板,虽然推倒重建,但除了建筑材料变成钢筋混泥土,家具摆设依然是当初的风格。二楼住了父母,郑芬则睡在三楼的阁楼里。她父母正在店里等她回来,见郑芬这个模样,正要发作,居然一眼认出搀扶她的董青柠,又把怒火收敛,只是说了句:“小董来了啊,好几年没见了,你看我家小芬,怎么还喝醉了?”

    “阿姨好,叔叔好。”

    “爸,你……你把……把那张见鬼的照片拿出来。”郑芬踉踉跄跄地上楼。

    “什么照片?”

    “算……算了,我——我去拿。”

    “我来扶你吧。”董青柠笑着扶郑芬径自上了三楼。她家的楼梯很窄,木扶手有些老化,和水泥的阶梯有些年代的冲突,而刷白的墙壁,米黄色的地砖与陈旧的红木家具十分冲突格格不入,不过粗看突兀,细看却特别有时光错乱的感觉。郑芬躺在床上说了些什么,董青柠却没听明白,不一会儿,她居然响起了鼻鼾声。郑芬的妈妈走了上来,她手里端了一盆热水,肩膀上搭这一条毛巾。董青柠迎了上去,帮她接下水和毛巾。阿姨却不着急,拉着董青柠坐下,指了指床上的郑芬,又乐了。

    “你看我们家没出息的。就跟她爸一起鼓捣这些破相机,听说你出国了,怎么样啊?”

    “其实也还是念书。”

    “要我说,这外国的月亮哪能比中国的圆。”阿姨抱怨了一句,“你爸爸还好吗?”

    “我爸还行。”

    “听说他又有了个小孩?”阿姨显然是个爱打听的人,也不顾及董青柠是否介意,只是一味的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对,他在杭州还好。”

    “你妈呢?”

    “我妈在BJ。也挺好。”

    “唉——,你说这好好的一家子……你爸呀……唉——”阿姨叹着气,悠长的气息里虽然传递着同情,却有岁月静好的浅浅优越。

    董青柠早已习惯身边的长辈有意无意的询问,他们或许出于关切,或许出于纯粹的窥探欲。

    “阿姨,郑芬说的照片,你知道放在哪里吗?”

    “他爸知道。”阿姨马上扯开嗓子对着楼下喊着,“老郑,快上来!”

    咚咚咚的脚步声,一个矮矮胖胖的麻子脸出现在楼梯上,他的模样很不好看,鱼泡眼,厚嘴唇,短鼻子,大鼻翼,一件皱巴巴的格子衬衫,袖子卷起,露出黝黑的手臂,一条肥大的裤子显然是过分长了,堆在脚背上险些看不见鞋子,唯独头发梳得讲究,油亮的头发服帖地搭在脑袋上,露出笔直的发缝。“是不是找那张照片?”

    “对,上次被郑芬看见后,鬼哭狼嚎的,说什么狗啊什么的,后来放哪去了?”

    “在楼下的箱子里。”麻子脸叔叔笑着对董青柠说,“现在晚了,要不你明天再看?”

    “对啊,小董,今天就住这里。你和郑芬睡一起,反正是同学,你也不介意吧?”阿姨一边拧着热毛巾,一边说。

    董青柠本想拒绝,但对照片十分好奇,想到明天早上如果还得过来也嫌麻烦,就答应了。

    郑芬家的窗外伴着修河,夜灯熄灭后,视线越过古城墙就能看见夜色下水波粼粼。从不认床的董青柠居然一点睡意也没有,郑芬的鼾声,像港口的汽笛,她一夜无眠。曾经熟悉万分的小县城,居然也在数年后面目全非人地生疏。这也难怪,从自己的生活经历来看,隘城和幕阜镇,上海澳洲各占数年,很难说哪个地方是自己的家,放在哪里也没有归属感。这盛夏之夜,董青柠的双脚俨然冰冷。夜色逐渐淡去,她又看见那如火的朝阳,这才浅浅睡去。

    ”哎呀,怎么找不见了?“郑芬挠着脑袋,她翻箱倒柜的找那张见鬼了的照片。

    ”你别急啊,慢慢找。“阿姨在旁边劝她,郑芬穿着睡裤屁股朝天的把一堆旧照片翻了又翻。

    ”是不是你爸拿走了啊?“郑芬妈妈又问。

    ”他敢!这都是太爷爷留下来给我的!“郑芬一屁股坐在地上,对着天花板翻着白眼。马上又触电般爬起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钻进照片堆里翻找一阵,最后还是两手空空,弯着腰一副斗败了的样子。

    “没事,找不到就算了。”白熬了一夜的董青柠也有些失望,但见郑芬失魂落魄的样子,又有些过意不去,安慰着她说。

    “不就是张照片吗?不碍事的。”阿姨又说到。

    郑芬这回也投降了,对着地板点点头,一会儿回过头来,对董青柠说,“老同学,找不到了。对不起啊!”

    “没关系。“

    ”照片里有什么啊?“

    ”是一张合影,里面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但我爸说有个年轻的国民党军官是你外公,叫李征对不?“

    董青柠点点头。“那倒是有些年头了,不过我外公这人不念旧,丢了就丢了,不要紧。再说了,那也算是他老人家的黑历史了,不看也罢。呵呵~”

    郑芬倒没有董青柠这般坦然,依然一本正经地说,“这都没什么了不起,只是那张照片上居然有那个理科班的足球队队长。”

    “这怎么可能?”

    “是,是不可能。我们都是无神论者,对吧,我也不相信有鬼。所以当然不是他,应该只是有点像。“

    ”就是啊,你那照片算下来起码60年上下了,再怎么样清晰度也不高,看上去像而已。“

    ”那倒也是。“郑芬突然一把搂过董青柠,哭着说:”小董啊,此次一别,不知相见是何年啊。“

    从郑芬家出来,董青柠拦了一辆出租车,便指挥司机朝客车站方向开去。司机的车开的飞快,扬起一片灰尘。车站在隘城北部,董青柠上了一辆隘城到上海的大巴,恰好赶在开车前几分钟登了车。不一会儿,便驶过隘城大桥,将古老的小城甩在了身后。

360

    过了一年,郑芬突然在QQ上给董青柠留言,说照片找到了。董青柠没想到郑芬这么执着地记着这件事,心里涌起一阵感激。随后郑芬便发了一张黑白色的照片过来,郑芬翻拍的照片十分清晰细腻。董青柠看了看这张照片,正中央确实是身着戎装的年轻李征,意气风发的对着镜头微笑。身旁站着一个满是胡须的中年男人,穿着和李征完全不一样,有些皱旧,但精神状体十分饱满。身后的所有军人全部没有武器,甚至没有肩章臂章,他们深情严肃,站得笔直。就在照片的右边,一个同样身着戎装,却荷枪实弹的年轻军官带着笑意而平静地看着镜头,董青柠的手一阵颤抖,她暗想,这人和冷狗好像。她用鼠标将那人的面孔放大,很可惜越放大越模糊,只好又缩放回原来的大小。此人深眉眼,高鼻梁,长长的脸,那深深的人中和尖下巴,都和冷狗一般无二。董青柠深呼吸一口气,脑袋逐渐清晰,但反复的看这个人的身形,觉得按照比例,他看上去不算很高大,应该没有冷狗那么高。一想到自己居然去找此人和冷狗的区别,不禁笑着在心里嘲笑自己,居然也像郑芬一样疑神疑鬼。

    你给我个地址,我把照片寄给你——郑芬

    这是你太爷爷的,没关系吗?——董青柠

    可照片是你外公,肖像权所有者啊!——郑芬

    我在澳洲,我给你国内的地址吧——董青柠

    好——郑芬

    2015年,董青柠毕业了,她有了男朋友,是她在上海念本科时的学长,大自己两岁,也曾在澳洲留学并找到了一份白领的工作,两人澳洲同居了一年,董青柠打算毕业回家结婚,然后再看事业的发展。学长成熟而温柔又细腻体贴,对董青柠百般呵护。两人唯一的嫌隙,是关于回国与否的争执。起初,董青柠并没有那么想回去,毕竟她回去也没有一个像样的家。但随着年龄大了起来,她却越发地想家。这就很矛盾了,既然说你在国内都没有个正常的家,你想的什么呢?学长不顾风度地质问她,国内有什么可留恋的?于是她动摇了,她觉得自己或许是一时的情绪化。此后每当董青柠提回国,学长的抵制便增加一分,开始的抵制逐渐演变成了愤怒,添了愤怒就失了分寸。董青柠只好绝口不提回国,学长则多了猜忌,细腻敏感的人最不可以有猜忌,董青柠不提,学长开始问,于是董青柠的沉默也变成学长愤怒的理由。学长的慌乱,是害怕失去的表现,得到了董青柠的全部包容。但思乡就像火苗,小的火苗,被风一吹就灭了,大的火苗则越吹越旺。

    董青柠一直说,最终让她下决心回去的,是外公破天荒的一通电话。虽然学长不这么认为,但可惜已经没有人在乎学长了。

    电话其实是阿香打的,董青柠接到电话的一瞬间非常的担心,她已经足够成熟,知道这种电话一般凶多吉少。好在外公并无大碍,他应该是有些孤单,就想到了外甥女。但阿香的意思是外公不是因为孤单而想外甥女的陪伴,是由于孤单而担心董青柠。电话那头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外公文绉绉的腔调似乎与这个时代隔了百年。外公说,你已成年,打算留在他乡?年轻的时候,云游四海是好,最终也要倦鸟归途,叶落归根。我已过一生,也想回隘城看看,也想回重庆,也想回豫章。青柠你一定要好好想想,千万别走过半生,错过青春,才回头想,若是早早回了家乡,也不至于想得这么苦。最后又说,这里还有你的一封书信,应该是你的,你要是回来,就拆了看看。

    董青柠想起郑芬的照片,突然说,外公别拆,我自己回来拆。她放下电话则对学长说——我要回去了,我想家。

    为什么?

    我……我有一封信,一封很重要的信,在我外公那。

    那让外公给你寄过来。学长近乎哀求地看着董青柠,犹如垂死的猎物,祈求猛兽的怜悯。

    董青柠举起手掌,表达自己的坚持。

    董青柠回到上海,仍然住在XH区外公的房子里,她马上便找到了工作,体面而充实。她每天早上很早就起床,挤地铁,晚上很晚才下班,有时甚至会错过末班地铁。中午有时候吃一点简单的小吃,有时候买一个三明治。这种简单而有规律的生活居然让她觉得快乐。过了半年,一次在地铁站里看见一部电影的宣传画,画上站着几个年轻的军官,似曾相识,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照片的事!

    照片被加了塑料膜,而且是那种硬质的,信封里还有郑芬手写的一张便签纸,上面是照片拍摄者的名字以及年份。虽然之前已经看过照片,但实际拿在手上与电脑上浏览的感觉完全不同,虽然是一张近七十年的照片,却丝毫没有褪色,那黑白分明的人物轮廓,灰城墙与白天空的强烈对比,让这张照片充满了深邃的艺术感。董青柠再一次将目光落在边上那名荷枪实弹的年轻军官,他的五官和冷狗何其相似,那一抹笑,流露出玩世不恭而又有些苦涩。从时间上,可以判断那正是解放战争末期,李征依然穿着国民党的服装。

    董青柠在挣扎,要不要把照片给外公看看?父亲曾叮嘱说他最回避那一段过去。董青柠看着那个陌生而熟悉的脸,又有些不甘心,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她走向李征的卧室。阿香已经走了,李征穿着睡衣坐在书房里,手里拿着一本书,厚厚的老花镜后皱纹堆垒。

    “外公。”

    李征将手举起,示意她进去。他取下老花镜,对着外甥女笑了笑。他的书房里有一张大书桌,暗红色,和他一样上了年纪。他的身后有一个大大的木质红木书架,嵌在墙里,看上去成了一堵书墙。他的书码放的十分整齐,但都有些旧了。书房里混着书本和木质家具的气味,整个房间古朴而沉寂。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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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杂事介绍:
赣皖鄂三省交界的幕阜山下,有一个古老的小村庄,住着寥寥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冷姓人家,几代人都个性粗犷,直率,善良勇敢,从上世纪起,他们奋力的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总是被社会和时代的变化冲击得体无完肤。到21世纪初,单传了一个男孩,贱名冷狗。他无意中得知家族的来历,以及外祖父曲折的身世之谜,于是他于家中最长寿的百岁老人冷槐一起,抽丝剥茧地将整个幕阜镇的往事一一查清。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董青柠居然是世仇的外孙女。幕阜山里流传的古老故事有几分虚,有几分实,但一代代人秉承着正直的三观,经历了魔幻而现实的杂事。剧变的社会环境与不变的价值观,摩擦出灿烂的火花。从这个小镇,到周边的小县城,再到南昌上海,日本东京,时空交叠,不变与剧变。最终体现的是凡人的平凡,行好事与不问前程的冷家本性。幕阜山杂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幕阜山杂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