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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杂事全文阅读

作者:大雨中的小猫     幕阜山杂事txt下载     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11

    山腰的树林一丛一丛被烧焦,冒着热气和浓烟,那是凝固汽油弹令人胆寒的破坏力留下的巨大伤疤。说实话,乔佩西从没能亲眼看见过任何移动的志愿军,他听前线回来的士兵疲惫的交谈——他们像是长在树上一样,即使在你眼皮底下,你都能看走眼。他到了很多年后,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谁击落的,这也许并不重要。当时他接到2号僚机的喊话,”米格战斗机在向你靠近!“,后一秒他的机翼起火,飞机开始失去控制,他扭头向左看,机翼冒着熊熊火焰,火焰后是长长的浓烟,机舱里控制台发出警报器的蜂鸣声。无数次逃生的训练,没想到今天真的要派上用场了。他打开座椅舱,狂风灌了进来,此时旁边的F4U战斗机在瞬间变成了火球,另一架拖着黑烟往山谷里栽去。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他们都没能成功逃生,而自己或许算是幸运的。他作自由落体运动,狂风几乎把他刮得窒息过去,他翻滚着,世界在剧烈地旋转。他知道必须在自己意识残存时,打开降落伞。慌乱中,他摸到了开伞器的拉环,他像拽住一个救命稻草一般,把食指伸进去,然后用力一拉。“嘭——”的一声响,他被高高地拉起,然后再缓慢地下降。轰隆——另一声巨响在山谷间震荡,那是在自己右翼的斯宾塞的F4U,一个小小的火球闪了一下,之后残骸开始燃烧起来。乔佩西挂在降落伞上,犹如一个瓶中精灵,他感到无尽的恐惧。他想起那句话——他们像长在树上一样,即使在你眼皮底下,你都能看走眼。不用说,四周一定有无数双眼睛注视着自己。他仔细地查看每一个山头,每一处草地,每一块岩石,由于频繁的转动脖颈,下巴被皮夹克的领子划的生疼。他突然想到母亲,她一定后悔不该让自己参军,他又想到了父亲,他会因为自己被击落而羞耻吗?还有战友们,亲爱的战斗机飞行员安德鲁恐怕会嘲笑自己的飞行技术了?

    他看见山谷里的一棵树动了一下,然后是另一颗树,紧接着所有的树都摆动起来,原来只是一阵风。他还以为那一定是中国人躲在下面,接下来会是一声枪响,然后自己就去见上帝了。他开始有了侥幸心理,也许只是空战,地面部队并没有在这一带出没,那样他只要拿出指北针,朝东南面步行,如果自己小心点,也许还能从这里逃回去。距离地面只有十几米,他的心狂跳,仍然是寂静一片,得救了吗?上帝,我感激你。我这一生手里没有沾染过鲜血,我跟中国人没有仇恨,我没杀过人,日本人,德国人,朝鲜人,中国人,我没有!我不该承受这些……慢着!那是一个人吗?天呐,我的上帝,圣母玛利亚,那是一个人,我敢打赌,而且是个亚洲人……我祈祷那是个南韩士兵。乔佩西逐渐接近地面,他觉得自己的血已经提前凝固了,90米,80米,70米……10米,触底的那一瞬间,他的双腿居然麻木得无法直立。他跪在地上昂起头,手却忘记去触摸腰间的手枪。

    一个穿着黄绿色军装的年轻士兵从草丛中直起身子,他的帽子上插满了枯树枝,黑色的眼睛充满了兴奋,手里的步枪笔直地指着乔佩西。

    “站起来!”他说着英文。

    乔佩西顿时来了精神,”我是美国人,美国人,你们的盟友!“

    ”我们的盟友不是美国人,而是苏联人。“年轻士兵的脸白皙,他的目光坚毅。”举起双手!“

    乔佩西顿时凉了半截,早知道自己就不开口了,先搞清他的身份,或许还能说自己是苏联人。他举起双手,跪在草地上,双眼紧盯中国士兵的两眼,他听说如果你盯着敌人的眼睛,他不一定能狠下心肠开枪。

    “转过身去!”

    上帝,我来见你了。乔佩西低下头,转过身子,他感到枪管顶在自己的后脑,他又在等待那一声枪响,似乎所有的血液都涌向后脑,他知道子弹会穿过头颅,从额头或者眼睛出来,那样子一定很恐怖……时间如此的漫长,每一秒都是煎熬,死神真是可怕,为什么你的脚步静悄悄?

    “你可以站起来了!”

    乔佩西的两脚发软,他颤抖着直起腰,他感到裤裆里湿湿的,该死!我失禁了,这是多大的耻辱!天哪不要被这个中国人发现我这么落魄的样子,开枪吧,看在上帝的份上!开枪吧!你还在等什么?

    他听见了脚步声,然后年轻人出现在他面前,手里依然端着枪,腰间别着一把手枪,他才想起来那是自己的1911

    “转身。”他的声音缓和了很多,“往前走。”

212

    乔佩西成了一个俘虏,他才发现这里居然有那么多来自不同国家的联合国军士兵。有西欧的英、法、希、荷、卢、比;北美州的美、加;南美洲的哥伦比亚;大洋洲的澳、新;亚洲的韩、菲、泰、土;非洲的南非、埃塞。一个叫乔治的科罗拉多州的小伙子说:”上尉,你想玩一会儿橄榄球吗?”乔佩西没有这个心情,但他很诧异这家伙的热情。他有一头漂亮的卷发,是个有色人种,看上去年纪很小。

    “上尉你不用这么忧郁,说实话他们对我们不赖。”乔治笑着说,他的牙齿很白。”我来了半年了,我们刚被送入管理营时,多少都带着伤,有的脚被冻伤,痛得不能举步;有的被枪炮打伤,溃烂流脓;有的卧床不起,身体虚弱;有的神经错乱,胡言乱语。但他们有很不错的护士,对了有女人,上尉,亚洲女人,我不知道他们是中国人还是北韩人,但是他们非常体贴。“

    乔治用了体贴这个词,乔佩西不敢相信。用在敌对的阵营士兵身上,似乎很不合时宜。“我们都很不错,说实话,我们比他们更害怕咱们的飞机。“

    乔佩西低下头,他知道乔治的意思,为了达到杀伤对手的目的,有时候明知道有同胞人员,也继续执行轰炸的命令。而更为可笑的是,如果下方是一大片同胞的尸体,那些轰炸机倒知道尊重,不再鲁莽地丢炸弹。

    “他们有很多人说英语吗?”

    “并不多,上尉先生。皮特王的英文比较好,我们有什么事都找他。“

    ”皮特王?“

    ”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了。“

    “你在这里,一切都好吗?“乔佩西礼貌性地想结束这场对话。

    ”真的不错,上尉先生。你知道吗?这里没有人喊我黑鬼,很公平,你看大家来自不同的国家,但所有人的人都有同意的,崭新的衣服,我们定期换毛巾,可以洗热水澡,有肥皂,可以刮胡子。吃的也不错,我说不错可能有些不妥当。“

    ”哦?“

    ”应该说很好,因为比他们还好。“乔治指着中国军人说。

    ”配发主食全是细粮,起初他们给我们吃一种白面包,他们说那是馒头,说实话那不是我喜欢的味道,但后来他们搞来了面包炉,还有黄油,从此我们有时候能吃上烤面包。副食品有蔬菜、肉、蛋等,他们知道我们喜欢吃糖,管理营便定期给我们发放白糖、或糖块。虽然没有太妃糖那么可口,但真的已经不能奢望更多了。“

    乔佩西看着乔治的样子,心里有些反感,甚至厌恶。没有人喜欢当俘虏,但乔治例外。

    “他们十分尊重日内瓦公约,说实话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有这么个公约。也会给我们讨论一些话题,有时候给我们看一些美国人写的书,你看过海伦的——《假如给我三天光明》吗?真不错!”

    乔佩西再不想跟他说话,他不光养尊处优地习惯了这里的生活,似乎连精神也腐朽堕落了。

    皮特王是个中等身高,看上去颇有些自信的中国人。当然他也是军人,但他能说流利的英文,据说来自上海。他带着一个年轻的士兵前来看望乔佩西时,他一眼就认出来这个年轻的士兵正是那天端着枪对着自己的年轻士兵。他看上去比那天更黑,更瘦。”乔佩西,你出列!“

    皮特王走了过来,他给乔佩西介绍了一下那个年轻的士兵,他姓戴。他的目的果然是询问机场的位置,行军的计划,部署的区域,这些乔佩西已经说过很多次的信息难道还有什么价值吗?

    “我没有什么新的东西给你,该说的我都说了。”

    “你需要什么东西吗?”

    “你们不用对我们假惺惺的。迟早,我们都会被杀害对吗?”

    “不,我们不会碰你们。”

    “省省吧!那些来了又走了的,怎么回事?“

    ”你闭嘴!“那名姓戴的士兵突然很愤怒,他压低了声音说:”听着,你留在这里唯一的价值,只剩下你这条命。因为它能换回我的同志的生命。“

    姓戴的年轻士兵听上去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是他的话里有一股希望。乔佩西从此有了强烈的求生欲,他不是为了戴口中的同志的生命,而是他可能能活着回日本。

    他看见戴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长久以来,他只听说这是一支农民武装,没有战斗力,没有威胁,没有斗志,但这是彻头彻尾的谎言。这里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他们的国家献出生命,愿意为他们的”同志“付出生命。

    过了几个月,他居然看见一个熟人,那是曾经在芷江机场的国民党独立营营长刘梦龙。

213

    王立新被人一枪打在肩膀,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有一块弹片嵌在胸前的肋骨里。他只有呼出去的气,没有进气。他死死地望着蓝天,努力地享受着生命的最后时光。雷军被一发炮弹炸翻在战壕上方,大腿上缺了一大块,白色的腿主骨戳了出来,白森森的。王立新浑身使不上劲,他一只手指着雷军,嘴巴张开:”过……过来!“

    雷军的身边啾啾啾地响着,战壕的土堆上,落了一排弹孔,他的身体突然动了,他被扯了下来,滚到战壕里。他睁开眼睛看了看,王立新两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头垂在泥土里。”你……你怎么样?“

    ”我……我今天……就到这了。“

    ”我的腿,一条腿没了。“

    ”我问你,雷……雷军!“王立新突然来了精神,头也抬了起来。”你和韩琴琴是不是一对儿?“

    雷军嘿嘿地笑了两声,两眼滚出热泪,“笨蛋,我是她……她堂哥,她父母……死得早,从小被人领养。改姓了韩……她知道你喜……喜欢她。我也知道……”说完雷军又嘿嘿地笑了几声。

    “真……真的?好,真好。”王立新说完,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雷军先在后方养了两个月,腿被截了肢,转回国内之前他见到戴安云一面,戴安云也在那场战斗中,只是他比较幸运活了下来。但他托雷军留了口信给刘梦龙,又把身上的物件给了雷军。雷军听说戴安云入了党,眼神坚定,一脸坚毅,他觉得他像是作了某种决定。

    回到上海,雷军把王立新的事跟韩琴琴一五一十的讲了,韩琴琴对着黄浦江哭了一整夜。她后来在学校做了教师,直到十几年后才结婚生子。

214

    李建臣今年18岁,虚岁过了。他为自己做了一回主,报名参军,到朝鲜战场杀鬼子。他读了三年书,认识点字,能写能算,到了部队,居然被枪炮班长看得起了,跟着一个老师傅学习枪炮修理,打迫击炮。老班长看上去不老,其实很年轻,但他参加过抗日战争,人高马大,说话有些北方口音,大家都喊他老班长。老班长对李建臣这个新兵既严厉又和蔼,在训练时严厉到恨不得抽他的耳光,生活中和蔼可亲,处处照顾他。

    在临近出发前,老班长出主意喊了几个老乡和新兵们一起敞开肚皮“整一顿丫的”,把钱全部用了。李建臣好奇就问老班长,这钱都花了,你以后怎么办?老班长没回答,他心里知道,这是恶战,出了国门恐怕就回不来了。YK市的训练场很大,几个人走了两个小时才到了街面上。老班长挑了个馆子,大家伙刚刚坐定,把钱都掏了出来,要了点酒、花生米、一只烧鸡、一大盘猪头肉,一锅乱炖。还没开吃,美国人的飞机就过来了,稀里哗啦一顿炸,慌乱之间,大家什么都顾不了,拼命往外跑,一口气跑回了营地。李建臣机灵不吃亏,走的时候把白酒踹在胳肢窝下。但是他不爱喝酒,拿着一瓶酒唉声叹气,说只可惜了那盘猪头肉。

    老班长告诉他:“酒就不要在这喝了,要犯纪律。”然后变魔术似的从衣兜里倒出来一堆猪头肉。

    这个猪头肉香啊,卤的红红亮亮,颤巍巍的,一层肉皮紫红,一层肥肉金黄,一层瘦肉纹理分明。看得几个人眼睛都直了。

    “一起整,2分钟结束战斗!”老班长下令。

    不用筷子,不用碗盘,直接用手抓起往嘴里招呼,嚼几下就吞进肚子里,一分钟就提前结束战斗。

    到了朝鲜战场,最开始李建臣一听见炮弹呼啸而过的声音,被吓的赶紧找地方躲。老班长就笑他:“炮弹飞过去要听声音,这种声音拉长的,飞得远,不用管它,也莫害怕。”慢慢适应了,心里面还是会紧张。每天行军,在山里跑来跑去,有时候走着走着就要睡着了,班长就给他喂海椒,“整一口!”,整一口就精神了。这一次接到了攻坚的任务,打一个小山头。他们连有一门迫击炮,另有一门无后坐力炮,但是炮弹金贵,总共不过10发。老班长却把炮玩成了精,端掉了敌人的机枪阵地,几个碉堡,但炮弹也用完了。

    老班长说:“把炮放在旁边,一起冲!”

    李建臣和其他新兵就跟着老班长还有连里的同志发起冲锋。他跑到手长脚长的老兵旁边,歪着脑袋看了他一眼,看见平日里和蔼可亲的班长的眼神凶的很,像山上的野兽。老班长用手划拉了一下,让李建臣贴在他身后,他战场经验丰富,子弹贴着耳朵脑袋飞,但是打不到,好像很安全的样子,一群新兵冲上了敌人的阵地,洋鬼子看情况不对,慌忙撤退。

    老班长端着步枪沿着战壕撵,撵上一个跑得慢的,一刺刀就捅在他的背上,血就滋了出来,像一股红色的马尿水。这是新兵蛋子头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看杀人,杀人者正是平时温良如玉,对自己的同志无比热情的老班长。事后,老班长对惊魂未定的李建臣说:“老子和他没仇,但是这龟孙的搞侵略,祸害百姓,炸咱东北,老子就是要整死他,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你小子下次遇到也要下狠手,往死里整!”

    这个班长,姓元,有个外号叫鞋拔子,他说他是跟他的营长来的。而李建臣见过他的营长,令自己诧异的是,他并不是营长,只是挂了个排长的军衔。人却长得十分的精神,眉清目秀的像个书生,有种女性的温柔,看上去三十出头,沉默少言。后来李建臣问过鞋拔子班长:“为什么喊他营长?”

    鞋拔子愣了一下,说以后不许在别人面前提这事,我这是口误,懂吗?

215

    小锤子和刘梦龙获准在同一个连队里。刘梦龙本是炮兵,懂各种火炮的知识,一开始却被安排在了普通的步兵营。他们来的时候是和鞋拔子小元一起的火车,但到了辽宁却被分散了,小元负责训练新兵,小锤子和刘梦龙的年龄相对大些,直接过了江,上了战场。

    刘梦龙在山里行军的时候,沿途看见被炸毁的汽车,掉落的飞机残骸,还有源源不断运输伤员和尸体的担架队,医疗队的年轻姑娘们一边安慰伤员,边走边包扎伤口。一些衣着有些特别的农民,推着独轮车往中朝边境搬迁,有人告诉他,这些都是朝鲜百姓。他们的车上放着成堆的土豆,见人就发土豆,穿着军装的中国军人却摆手拒绝,他们疲惫而坚强的脸庞上都印证了战事的艰辛。一些举起双手的外国人,睁大了眼睛看着四周,一脸惊恐地在志愿军的押解下,慢腾腾地行进。

    到了前方,战场和刘梦龙曾经经历过的不一样,所有的土都像被巨大的犁翻过一次,黑土在外冒着热气,有树的地方被大火反复烧过一般,焦黑成炭。我方战壕挖得非常深,四通八达,里面还用石头或者木材做了加固,即使再航空炸弹的猛烈轰炸下也能屹立不塌。美国人的进攻有规律,有节奏,飞机轰炸,炮兵炮轰,坦克冲锋,步兵随后。大家都适应了战场的残酷,把生命置之度外,但依然被极端残酷的死伤所震撼。几乎每一次进攻,都会留下一堆尸体,双方都会有很大伤亡。

    刘梦龙本是想去找戴安云,但他多次打听,他们部队的番号,早不在朝鲜战场,没人听说过戴安云这个人。看着一层层叠着的尸体,他有时候会安慰自己地想:如果他已经死去,那也不一定会比活在这个炼狱般的战场上痛苦。

    战事越发的频繁,刘梦龙所在的连队,终于领到进入朝鲜以来,最大的一次战斗任务。他们随一个师的兵力,从后方穿插到阵地前沿,来到距离敌人阵地五圣山5公里左右的地方,用望远镜远远的就能看见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阵地,其中最前端的阵地布满了铁丝网,而且铁丝网总共分三层。依照我方阵地战士用鲜血换来的经验,每层铁丝网中间有地雷,照明弹,凝固汽油弹,既有障碍,又有照明,还有杀伤相结合。这是有“韩国支柱”之称的首都师的阵地,里边驻扎了三个营。而这只是前沿阵地,在它的后方两公里处,有大量联合国军部队驻扎,并且有重炮火的支援。再往后四十公里,和一百三十公里分别有一个机场,能同时支援十几架次轰炸机的起降,外加几十架F4U战斗机。如此严密的布局,让这里的敌人有恃无恐,圣诞节甚至在阵地里放音乐,唱歌,跳舞开派对,把志愿军战士气得牙痒痒。

    侦察连每天来来往往勘察地形,阵地,寻找合适的进攻方案和时机,最后做出一个十分大胆的计划。

    阵地前有近400米的开阔地,如果直接进攻,那必定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但阵地上有一些巨大的弹坑,从敌方的平视角是很难观察到弹坑里面的,于是一批工兵在晚上出发,在弹坑里挖了十几个巨大的屯兵洞,每个洞能容纳几十人,在进攻前夕把突击队员送进屯兵洞,另外分一个团的兵力从左路进攻阵地的高地。然后又将炮兵阵地隐秘在敌人炮火区的边缘,这样我方的炮弹能覆盖韩国人的阵地的小部分纵深,也能帮忙提前扫清铁丝网的一部分汽油弹。炮兵被分成两个分群,第一分群44门榴弹炮,野炮,第二分群45门。这两个分群分别支援进攻高地的突击团,和正面进攻阵地的主力团。另外一个火箭炮营,一个152加榴炮连作为预备队。又有34门高炮组成的高炮群,准备捕捉轰炸机,争取对空的安全。

216

    7月,一个天气阴沉的的下午,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对面的阵地里,再没有莺歌燕舞,似乎他们也被这寂静的杀气给震慑了,这是吃饭的时间点,偶尔听见对面传来不锈钢得餐具碰撞得声音,清脆尖锐,越发的把这几座山峰,盆地衬得死寂。据说杀气到了顶峰时,隔着血管都能嗅到鲜血的腥甜味。刘梦龙和小锤子在左侧的高地进攻团,他们都在等待那个时间。小锤子默不作声,刘梦龙摸了摸胸前的黑观音。指导员趴在地上,不断地抬手看手表,战士门都在等待那一声号令。天还是有些亮,指战员从后方传来命令,再等两个小时。当恐惧在身体里蔓延得时间够长,神经开始产生免疫,于是不再害怕。小锤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炒面,低头吃着。他倒了一半给刘梦龙,后者看见他的嘴角长满了燎泡。

    直到天空能看见星星时,两处火炮群开始对阵地的支撑点展开猛烈的轰击。指战员一跃而起,趁炮火狂轰的档口,往前狂奔。高地上的沙袋被炸得粉碎,布块和石块混着残肢从天空中洒落,有时敲在帽子上,有时掉在肩膀上。敌人架起机枪居高临下的射击,不断有人中枪,来不及发出一点声音,就栽倒在地上。有些战士已经到了铁丝前沿,炮火并没有彻底的摧毁那层防护,一些士兵触发了燃烧弹,瞬间被点燃。火焰吞噬生命的速度极快,倒是那些被溅到凝固汽油的战士更痛不欲生。很多照明弹在原地爆炸,刺眼的亮光照亮了地上成堆的尸体。不断有后来者居上,踩着未熄灭的火苗,冲进被称为“韩国支柱”的明星部队的战壕,他们手足无措的反抗,更多的是趴在地上举起双手。咋一看,那些人也是黄皮肤,黑眼睛,但身上的制服看得出来,他们果真是韩国部队。

    半个小时后,高地被占领了,而下方主阵地的战斗也已经结束,他们已经朝着纵深继续前行。

    “太快了!”有人大喊,“侧翼暴露了!”

    指战员接到新的命令,剩下的战士必须配合中路的部队,保持同步,否则主力团单刀赴会难免会有很大的损伤。但要做到这点,刘梦龙的这支部队必须持续的打穿左翼的所有高地。其中有一处地势较高的高地上有重兵把守,但已经有人冲了上去,经过激战,在巨大的伤亡代价下,最终拿下了高地。自此,态势逆转,在所有人认为战斗很快能结束的时候,主力团遭遇了强硬的抵抗。到凌晨时分,主力团在后方的命令下,撤回了韩军阵地,转而据守。但这样,刘梦龙他们的无名高地就被暴露在最前沿。

    “我们必须守住这里!”指战员对几个营长说。

    没有丝毫退缩,他们在高地上布置了防线。但猛烈的炮火让他们头都抬不起来。“三营先撤退,留220连守山头。”

    这正是刘梦龙的连队,他同意这个安排,如果这么多人聚集在山头,很容易被炮弹攻击。连长吴让发是个光头,他样子凶神恶撒,私底下确是个大好人,对刘梦龙和小锤子这样的起义兵也非常照顾。他让刘梦龙带着他的排也撤,如果需要再换着上去。当天晚上,敌军居然没有反扑,疲惫到极点的士兵也刚好趁机休息补充体力。韩国人不像美国少爷那样懒,高地上好歹也挖了一些工事,小锤子在暗堡的地下室里发现了一些罐头,不多但勉强能填补一下,他搬上去后,给了连长四罐,剩下一罐他和刘梦龙分着吃了。“里面还有什么?”吴让发用手掏着罐头吃,一边问。

    “还有些炮弹。”小锤子说。吴让发跟着下去看了下,又摇摇头走上来。

    “没个屁用,和我们的山炮,野炮都不配。日不进去的!”

    吃完后,刘梦龙又把一些伤员送了下去,朝鲜族的担架队抬了几麻袋炒面让他们搬上去,就把伤员抬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一阵炮响把所有人都震醒了,刘梦龙和小锤子看见山头上的土被炸得四处飞溅,心想吴让发想得周到,敌人果然不甘心这个高地被占领,一大早就来抢了。他听炮声觉得不太对,顺着前方看去,远远看见在芳洞公路上七辆坦克在朝着高地射击,坦克都歪着脑袋,前面的装甲和炮塔上用白色的油漆涂抹了老虎的牙齿和利爪,分别有两架潘兴,三辆谢尔曼,两辆霞飞轻型。旁边蹲了一群群士兵,看上去有两个班。刘梦龙记得美国人一个班是12个人,他用望远镜数来数去,看见27个人。

    他让小锤子去报告吴让发,自己则带着排里的十五个人,走右侧。右侧是远离我方阵地,更靠近敌人阵地,危险重重,但好处是那七辆坦克和两个步兵班的人都不会注意到右侧,也就是他们的后方。大概半个小时后,他们一行人就摸到了那七辆坦克的下方,他们在路牙子旁边的泥坑里,离敌人只有十米不到。此时高地上吴让发的人已经停止朝坦克扔手榴弹了,估计小锤子已经带到话,他们为了不误伤,暂时停止了袭击。坦克以为攻击奏效,吭愣吭楞的继续往前开。

    排里有两个无后座力炮,四发炮弹。两个反坦克手榴弹,一个爆破筒。但眼下不能先用炮,他们仰着头等坦克开过去,才把头伸出来。但刚刚一升头,就听见后方有人用韩语大喊。刘梦龙估计自己暴露了。低低的说了一声:”打!“

217

    几个人探出头,用波波沙对着近在咫尺的敌人扫射。那些蹲着的敌人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就被打翻在地上。走在前面的几个人应该是听见那名后方的韩国士兵的提醒,已经绕到坦克对面去了。这时后方的韩国人开始朝着刘梦龙他们开枪,眼看就变成夹击的态势。一名背着无后座力炮的四川士兵被打了一枪,倒在地上。另外几个人开始朝着远处的韩国战壕开枪,试图压制住他们。”别管棒子了!“刘梦龙捡起无座力炮,装好弹,朝最后面的潘兴开了一炮,正中炮塔,火光冲天。他将炮转给一名山东兵,他第二发打中了一辆潘兴的履带,瞬间就趴窝了,但那名战士因为支起炮身时,整个肩膀都露在外面,被打中一枪,子弹从肩胛骨穿透了胸膛。敌人学得精了,疯狂朝着路牙子开枪,让人无法抬头。刘梦龙让他们把反坦克手榴弹朝前面的霞飞扔了过去,又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全部扔了出去。”打出去!”他领着大家跳出马路牙子下面的弹坑。几辆谢尔曼此时已经把炮塔转了回来,其中一辆突然起了火,两外三辆轰隆轰隆的在芳洞马路上退着开,坦克旁边蹲了几个美国兵。他们在燃烧的潘兴烟雾的掩护下,端着枪边打边冲,地上横七竖八躺着受伤和死去的敌人。“咚——”的一声闷响,最前面的谢尔曼被高地上的一发火箭筒打中,他边上的士兵被炸掉了一条腿,哇哇的大叫,后面的坦克因为躲避不及,直接辗了过去,叫声戛然而止。此时刘梦龙等人已经冲过去将躲在谢尔曼后面的几名敌人全部打死。只剩下两辆谢尔曼还在路上逃窜。“咚——咚!”两声巨大的爆炸声,那两辆谢尔曼的盖子打开来,里面的坦克兵爬了出来,满脸鲜血地看着围在他们身边的志愿军,下半身还在坦克里,却举起双手用英语喊着:“别开枪!我投降!”,下一秒一发自东边飞来的子弹贯穿了他的头颅,他脚下一软,从坦克的炮塔跌了回去。东边韩国军队射来的子弹变得密集,刘梦龙命令所有人隐蔽在坦克后,此时高地后方几发炮弹打在东面的阵地上。这是解围的信号,众人扶着伤员顺利地撤退到高地后的山谷里。

    傍晚,吴让发从山上跑了下来。拍了拍刘梦龙的肩膀说:“打得漂亮!我已经派文书详细记录了你们的事迹,要登报才行!”

    吴让发抬起头用望远镜看了看对面,十分笃定地说:“敌人后面会继续反扑高地。”

    “我知道。我来守好它。”

    “轮着守,这样能休息休息。”吴让发十分赞赏刘梦龙主动请战的精神,他只同意轮流值守。

    四天后,一个高大的军人背着枪出现在刘梦龙跟前,小锤子跑过去抓住他的手喊了声:“鞋拔子!”刘梦龙这才认出来这个沧桑老气的高个子是小元,自从在辑安分别后,已有半年没见。他身后站着一个年轻稚气的士兵,和小锤子一样,稚气的面孔黑而瘦。小元的班被打得只剩两个人,部队恰好行军至此,他从志愿军报上读到——我步兵勇挫敌坦克群,兴奋的大叫,逢人便说:“这是我们营长,哦不,排长!”。随后他带着班里仅存的李建臣请求加入前线,与刘梦龙回合。由于吴让发,刘梦龙的部队在前线,这种主动请战的行为是被鼓励的,被批准后,他们走了一天,来到芳洞公路的前线。

    ”你应该一个人来,干嘛带着个孩子?“刘梦龙质问小元。

    ”刘排长你好,俺是主动申请的!“李建臣耳朵尖,他挺了挺肩膀大声说。

    ”我是不想带他,但他也是苦命孩子,说生死都跟着我。一起打了大半年的仗了,这孩子老实,跟着别人估计……“

    ”我枪法好!能打狙击!”李健臣把背上的一把步枪卸下来,举在手上,显得十分自豪。

    “缴获的?”

    李健臣点点头,”是我用水连珠赢来的。“

    ”这小子,用一把破了枪托的水连珠从八百米外打中了一个美国佬,那人就拿了这把春田步枪。“刘梦龙仔细看了一下,居然是M1903,这是春田步枪的狙击型号,他曾经在四川见过美国人把整箱整箱的这种枪作为物资运到印度,这种枪500米之内可以说精准无比,李健臣的这把装了一个2.5倍镜的瞄准镜,从它快磨光的漆,能看出从前的主人是个爱枪之人。

    ”那你怎么用败将的枪?“小锤子揶揄着。

    ”我的水连珠被炮弹炸烂了,我的屁股上都少了一块肉呢。“李健臣说完快速把裤子一脱,果然一个碗大的疤。

    小元用脚踢了一下他的屁股,“快穿上,谁要看你的烂屁股!”惹得大家哄然一笑。

    “刘排长,我久闻你的大名,我的命是老班长给救的,我一定要还给他,所以他到哪,我到哪,他到前线,我就到前线。“

    ”他回家呢?“

    ”我也回家!“李健臣把步枪往后一晃,就背在了身上。

    “他要是和他媳妇睡觉呢?”小锤子又问。

    “我也和他媳妇……”李健臣说着突然觉得自己上了当,咬住舌头。小锤子和小元哈哈大笑。

    刘梦龙对小元使了使眼色,小元跟着他进了一个防空洞,这里面除了一张“床”,还有一张“桌子”,还有十几个手榴弹。那床实际上是几块圆木横着码放整齐以隔绝泥土的湿气和寒气,从露出的一角,能瞥见雨披垫在中间,最上面放了一张棉被,一件军大衣整整齐齐地叠着。桌子事实上是一个土墩,上面放了几本书。小元知道刘梦龙爱读书,身边总是有一两本书。一个黑色的观音挂在墙壁上,在幽暗的环境里灼灼生辉。

    “你有没有见着戴安云?”

218

    小元摇摇头,”没见着。“

    刘梦龙的眼神黯淡下去,小元接着说:“我估摸着,他可能改了名。他那支部队里,有一个姓顾的,据说又带队伍回来了,那支队伍作战英勇,总是挑最难啃的阵地上。我还在辑安培训炮兵的时候,曾经遇见过这支部队的人,他们听说过戴安云,但他们说他没有跟着部队回国,所以他们二次入朝也没有捎上他。那个姓顾的,我见着了,看上去跟你差不多年纪,是个营政委。”

    “他也不知道戴安云去了哪?”

    “他不知道,他们51年回国,戴安云就没跟着回去。”

    “这都两年了……”

    “对了,那个姓顾的走之前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他笑着说,只有他自己能寻着他。我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鞋拔子不懂为什么刘梦龙这么执着的寻找戴安云,也许在这命悬一线的战地生活当中,有一个牵挂才能更好的等待明天吧。他似乎从那时起就认定了,自己是不可能活着走出朝鲜的。但战死沙场,他也想能和小锤子刘梦龙他们一起,这算是对知遇之恩最好的回报了。

    翌日,猛烈的轰炸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那芳洞公路边上的无名高地上。担架队冒着火炮,把伤员从上面运下来,自己又变成伤员,新的医务兵毫不犹豫地接过重任,沿着高地的通道继续进发。两天后吴让发身受重伤,被两个受轻伤的战士抬了下来。他下来的时候见着刘梦龙已经说不出话了,干瞪着两眼看着刘梦龙。新的连队顶替上去,继续承受着炼狱般的轰炸,到最后很多伤员都无法搬下来,医务兵就直接在战壕里救护。到刘梦龙带着自己的排上高地时,已经是第四波轮防人员了。刘梦龙重新爬上高地时,这里已经面目全非。他们在下方并不知道此处的艰难,这里不光承受着轰炸,还有敌人反复的冲锋。由于畏惧志愿军的火炮覆盖,他们不再派装甲步兵突击,而是单纯的飞机轰炸,战机扫射,然后联军分散冲锋。为了减少伤亡,志愿军战士们也都隔的很远,这样反而有奇效,分散冲锋的敌人被围着打,更是胆战心惊。几天下来,战场前方的山坡上布满了尸体,散发腐败的恶臭味。

    战斗的间隙,刘梦龙看见高地的顶端有一台高射炮,那是美制的M19自行高射炮,轮子已经毁坏,但炮塔居然完好。他仔细看着那炮塔,若有所思。

    “吃点吧!”小元手里拿了两个黑黑的熟土豆,几片干菜,还有一片肉。

    干菜很有嚼劲,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倒是那片肉充满了血腥味,让人难以下咽。刘梦龙吃了一个熟土豆,喝了点水,他又想起那台M19高射炮,于是走入涵道。外面这时响起了炮弹爆炸的巨响,他猛地跑出涵道,小元躺在血泊之中,一只手不知去向,胳膊的肱三头肌还在,断处露着暂未被血渍浸透的白骨,另一只手上还捏着一个熟土豆。他睁着眼睛看着刘梦龙,嘴巴张了张。刘梦龙扑上去压在他身上,旁边又想起一声巨响,他身上盖了厚厚的一层泥土。片刻后,他把小元拖进涵道,李健臣跑了过来,喊了一声:“班长!”马上哭开了。小锤子带着两个医务兵上前撕开衣服,包扎,小元的胸前和肚子分别有两个口子,涓涓地冒着血。又几声猛烈的爆炸,一些泥土从洞口喷射进来,医护兵推开趴在他身边的李健臣,张开一个担架,动作熟练地把小元抬了下去。小锤子在远处大喊:“敌人冲上来了!“一阵滚烫的热浪扑了过来,夹杂了皮肉烧焦的气味。刘梦龙透过涵道口看见几十米开外有几个带着钢盔的韩国兵,其中一个手持火焰喷射器,正对着洞口喷火。”叭——叭——叭“刘梦龙举着波波沙,两发子弹打在他身上,第三发找到了他身后的油罐,发出噹的一声。另外一名端着步枪的士兵被贯穿了头部,直直地往后仰着躺下去。他旁边的士兵用英语大声喊叫:”汤姆!汤姆!“,随后他像被人踢了肚子一脚,忽然弯下腰去,再接着就缩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后面的高个子弯着腰,眼睛看着山坡,刘梦龙瞄准他的胸部,还未开枪,却真真地看见他蓝色的双眼之间,被打开了一个洞。他歪过脑袋,看见帽檐下的李健臣双眼含着泪,但目光坚毅,熟练地拉动枪栓抛壳,上膛。山脚下嗵——的一声,一个迫击炮旁边蹲着两个人,迫击炮的炮管冒了一缕青烟。刘梦龙冲到李健臣身边,把他扑倒在地上,又滚下弹坑。随后一发炮弹就在李健臣刚才射击的坑位炸开。刘梦龙爬起来,马上抬起波波沙,打翻了一个十米开外的敌人,又抬起旁边的大盘鸡,对着远处一百米左右的敌人点射。山脚下的敌军迫击炮士兵被打中了手臂,倒在地上不停地翻滚,旁边的胖鬼子射手去拉了他一把,被一发打在腰部,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飞机从远处朝高地飞来,黑黑的机身油光发亮,上面有白色的英文字,刘梦龙知道那是一架F4U,它的机腹下有12.7毫米的M2机炮,也许能够把战壕里的战士打个稀烂,它还能携带几十发炸弹,如果它的驾驭者有足够经验,也许能精准地把炸弹投进战壕。但是他此时无暇顾及,如果他选择躲进涵洞,下方的敌人马上会攻上来。他命令剩下的几十名战士继续阻击。

    正当大家都硬着头皮等待机炮来袭时,天空中一声巨响,那架黑色涂装的F4U变成一个火球,在高空中炸成碎片。它的北面,一架银灰色的米格15也拖着浓烟向低空滑翔,一个飞行员跳伞成功。几秒钟过后,另外一架F86从云层里钻了出来。它沿着阵地作了一个漂亮的大回旋,没有对刘梦龙他们攻击,却直奔那个降落伞下的米格飞行员。哒哒哒——的一串机炮声过后,那个降落伞被打破,飞行员自由落体的掉落。

    刘梦龙大喊:“去涵洞里把那一排炮弹搬上来!”他自己坐到M19高射炮下,一个如黑炭般漆黑的人影搬着一箱炮弹从洞口跑出来,也没理会别人,和刘梦龙一起完成了装填。此时那架F86如觅食的秃鹫,在天边作了另外一个回旋,终于掉头对准了无名高地。刘梦龙从指挥仪里瞄准飞机,随便打了几发,它的40毫米双炮管喷出些许烈焰,之后再无法击发。但那架飞机居然被打中引擎,吭哧吭哧地滑向后方。也许是害怕被生擒,飞行员在飞机仍然处在高地上时就弃机跳伞了。看见自己人眼看要掉落在志愿军地阵地上,一群联合国军士兵又扛着枪冲了上来,但少了空中支援,很快被打退了。见孤立无援,飞行员居然在空中掏出手枪,对着地面射击,李健臣抬起枪“啪——”,子弹击中了他地右胯,他的手枪掉了下来,过了半分钟,人才落在高地北面地山坡上。李健臣扛着枪准备去补一枪,却看见那人已经不能动弹,两手抓着降落伞的带子,眼睛望着天。胸膛因为急剧的呼吸,猛烈地上下起伏着,片刻之后就趋于平静。刘梦龙从高炮上下来,高炮的炮管已经炸裂,他又看了看那浑身漆黑的人影,居然辨认出是小锤子,他没有受伤,只是被烟熏着背过气去,后来刘梦龙大喊,他就醒了过来。

219

    敌人退了下去,刘梦龙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命令所有人把阵地前的美国士兵的尸体都搬上来,包括那名飞行员。小锤子找到那个用火焰喷射器的几个士兵,发现其中一个还活着。小锤子从他身上摸出来一个打火机,从旁边散落的油上,企图把火点着。把那个被油罐的士兵吓的发出哀求的哭腔,但竟然死活没点着,只得把这个士兵一道背到高地上。刘梦龙把降落伞散开披在战壕前方,又将穿皮夹克的飞行员摆在降落伞上方。众人不知道他要干嘛,也无暇顾及,只顾着回收弹药,补充装备。几个医护兵又背着担架跑了上来,他们指了指飞行员,刘梦龙摇摇头说:死的。这时他才真正定睛瞧了瞧死去的飞行员,他张开的眼睛依然看着天,没了神采,一些尘土掉落在他的睫毛上,胡茬子刮得干干净净,露出铁青色的下巴,想必今天出门的时候还没想到会是最后一天面对阳光吧。他的下巴上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刘梦龙思绪万千,他突然认了起来,这个人是安德鲁。他一时僵立在原地不动,无法挪动步伐。不知是悲伤,还是诧异,还是愤怒,还是遗憾,他走向前,再次确认,这真是在芷江机场开运输机的那个安德鲁,曾经一起吃过黑馒头酸汤的援华飞行员……他被李建臣用美国的春田步枪击中了胯骨,子弹自下而上穿透了腹部,又从背后穿了出来。

    死去的安德鲁右手伸进皮夹克里,保持了一个奇怪的姿势,似乎生前是要伸手去掏枪。刘梦龙蹲下身,将他的手从衣服里拉了出来。他白皙的手露了出来,拇指食指间夹了一张彩色的照片。一个长发的女人,穿着红色白点的连衣裙,看上去十分年轻。照片的背面有个数字7字。

    这次作战牺牲了两名战士,其中一名是被火焰枪的烈焰烧死的,另一名被迫击炮炸破了肚子。伤了七个,一个排的人所剩无几。小元不知道被送去什么地方,李健臣说他伤的那么重,肯定凶多吉少。

    后来的战斗,再没有飞机轰炸,只是不断地从对面射冷枪过来,伤了几名战士,李健臣戴着用布网包裹的敌盔,打了几枪回去,再后来连冷枪也没人打了。

    过了几日,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小锤子一边骂这洋人的死尸怎么格外臭,一边用布条缠住鼻孔。后来有人提醒他说,你这样尸臭都用嘴吸了进去,他又取了下来。后来大家极力反对,非得要刘梦龙同意把尸体搬走,怎奈刘梦龙就是不答应。

    “美国人的尸体摆在上面,他们就不会扔炸弹。”刘梦龙说。

    众人一想,好像是有些道理,自从这美国兵的尸体摆上来后,果然是没有飞机来扔炸弹了。

    于是又过了几天,山下的连队已经准备好接替,再过一两日,他们就要撤下去了。“太子爷!”自从有人告诉小锤子唐朝曾经有个短命太子叫李建成后,不少人就开始喊他太子爷,“鞋拔子没死呢!你别老拉着个脸啦。”

    其实李建臣也从医务兵那听说了,小元班长在后方医院里截了肢,保住了性命。他的怒火却没有消散,春田步枪一刻也没有松开过。但他再难找到一块可以狙击的好位置,因为每块泥土上都开始冒出白色蠕动的蛆虫。这些小生命勤劳不已,没日没夜的忙活着,总是寻找着最腐败的方位,他们被养的又肥又壮,白胖的身体上,泛着油光。有时候战士们会用脚抵在泥土上挪动能踩死一两只,随手用块石头一拍能打死几只,或者干脆用美国人的打火机烧。对,火烧是最好的,一切都会化为灰烬,风一吹就只剩下一个黑色的印迹。但美国的飞机也终于想到一块儿去了,他们再也忍受不了这种平静,也许是被蛆虫啃噬过的尸体不再值得尊重,他们又开始盘旋在高低的上空。

    而且这次他们带来的,不止是成吨的航空炸弹,还有凝固汽油弹。他们选择在黑暗夜里袭击,为了切断救援,他们甚至先轰炸了高地四周。

    其中一发炸弹击穿了涵洞,把刘梦龙的猫耳洞炸开来,瞬间又倾泻下来的凝固汽油弹,点燃了一切。小锤子看见刘梦龙被火焰覆盖了。他和太子爷等人用泥土一寸寸的摁灭了火苗,又用棉被扑灭了刘梦龙身上的火。刘梦龙的头发烧的卷在头皮上,一只耳朵几乎成了碳,另外半边脸埋在泥土里,身上的衣服冒着热气,人早已经没了气息。

    “敌人上来了!”有人大喊,小锤子往他身上浇了点土,抹了抹眼泪,拎起枪就往战壕跑。

    李建臣趁着夜色,找到了至高点,在月光下,他清晰地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影穿过芳洞公路,其中一些已经爬到高地的半腰。他把身上所有的手榴弹全部扔了出去,然后用春田步枪点掉两个敌人,突然看见草丛中闪了一道光。一发子弹擦着耳朵飞了过去。他回头看了看自己后背的土堆,自己的轮廓绝对隐藏在黑暗中,那敌人是怎么看见自己的呢?

    一名战士直起腰,大盘鸡抵在肩膀上,还没开枪,就被一发子弹打在脸上。小锤子站的高高的,一发手榴弹扔了出去,还没等到他把身体缩下来,几发子弹打在胸脯上,他栽倒在战壕的土堆上。

    “他们看得见!”李建臣心想。这些敌人都变成鬼了,晚上也能看见躲在黑暗里的人。他干脆直起腰,瞄准一个肆无忌惮的弯腰曲背往前冲的高个子,“啪——”他听见一声枪响,那个高个子往后倒了下去。李建臣笑了,“够本了!”肚子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狠狠地敲了一下,他低头,看见脚底下居然有一颗小草,他看见小草迅速地长大,绽放出了红色的花朵。他坠落在粉红色的花海中,躺在它上面,两眼能看见清晨微亮的天空,凌晨四点过后,湛蓝的天,被一群白色的小云朵点缀得十分梦幻。每一块小云朵下面挂着绿色的叶子,这些云朵由巨大的飞机播撒下来。他们布满了整个天空,这是绚丽的死亡交响乐。

220

    狙击手李建臣死前看见的云朵是空降兵的降落伞,这也是顾少庆的队伍遇上的最大规模空降行动。他们在一周前刚刚到位,负责协防芳洞公路北面的320高地。由于高地位置成了吸引重火力网覆盖的要地,不便于防空部队的布防,他们在高地的左右,和后方分别挖掘了严密的工事。戴安云作为营指导员亲自监督工事的修筑,炮兵防空军廖军长命令两个防空旅,将重兵分布在三处隐蔽的黄杨林里。苏制的37毫米高炮三座一个班,配合85毫米高炮和12.7,14.5毫米高射机枪,十公里左右的后方还有防空火箭的进驻。他们已经得到苏联方面的情报,敌人准备在320高地,也就是芳洞公路北面两公里处进行大规模空投,目的是彻底摧毁前方的所有守备力量。

    营长顾少庆听说了320高地的英雄事迹,他知道此时高地上只有两个排在防守,但却奇迹般地守住了联合国军几十次的摩托化部队进攻,这正是不久前勇破敌人7辆坦克的英雄部队。其中排长刘梦龙是戴安云的“朋友”,据戴安云得知是刘梦龙在高地上守备时,顿时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几次请求上高地接应,但是被组织上拒绝。从医务兵运下来的伤员元班长口中得知,直到他受伤下山时,刘梦龙等人的伤亡不算大,但在敌人空降后,就很难说了。根据部署的安排,刘梦龙他们很有可能在空降前夜才能撤下来。

    最终刘梦龙没能撤下来。

    敌人的空降提前了两天。炮兵第一时间发现了十几架C119运输机,几百挺高射机枪,几十台高射炮立刻准备好迎战。但后面又看见几十架C46运输机。廖军长当机立断,必须等大部分运输机进入射击范围,才能开火,尽量多的消灭敌人的有生力量,让他们“有来无回”。但如此一来,320高地上的同志们必然会面临艰巨的防守任务。前面的十几架C119还没到空投地点,为了掌握制空权,两个编队6架轰炸机对高地和旁边的树林投了大量的燃烧弹,部队人员紧急转移了部分高射炮到洞内,虽然有些损失,但并不严重。轰炸机盘旋回去,显然是打算在C119空投的时候再度配合轰炸地面目标。但藏在黄杨林里的目标太过隐蔽,在没有主动开火的情况下,并没有吸引到轰炸机的火力,反而又奔着320高地去了。在目睹320高地变成火海后,右翼的侦察分队传来消息,敌人又进攻高地了。戴安云万分焦急,但顾少庆必须以大局为重,如果此时暴露了目标,敌轰炸机可能不顾一切攻击我防空力量,导致空投成功,很可能酿成大错,于是众人只好祈祷高地能支撑。

    总共十八架C119,几十架C46,天空布满了飞机,涂装整齐,一些前端的飞机已经张开大口,部分装甲车和坦克被率先空投了出来,他们身上绑着一簇一簇的缆绳,缆绳后面是张开鼓起的巨大降落伞,比起这些重型武器,更多的是密密麻麻的伞兵,他们像一个个小小的玩具泥人,令人眼花缭乱。此时所有的飞机都已经进入高炮的射程,廖军长却没有着急下令,他放下望远镜,对身边的人说:“增援高地。”

    顾少庆领到命令后,挑了一个连,往炮火纷飞的阵地赶去。

    他们身后的防空部队开始下达命令,不断传来“3号机枪准备完毕”“2号机枪准备完毕”的声音,指导员高喊:”三挺配合射击同一架运输机,并且打三分之一机身的提前量!“”瞄准飞机左翼!“

    高炮和机枪子弹流开始朝天空目标倾泻,部分子弹射失了目标,迷失在深空中。但小部分大口径子弹和机枪子弹打中了机翼和机身,”啪啪啪啪“声不绝于耳,几架运输机散发着浓烟,开始盘旋着下坠,其中一架的左翅膀居然被机枪子弹切了下来。轰炸机和战斗机碍于大量的降落伞,无法展开自由攻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架又一架的运输机开始冒着浓烟,起火,爆炸。前排的十八架C119只有三架是完好的,丢完装备和人员后,拉升逃离。几十架C46有近一半被击中,另一半硬着头皮把空投动作完成,迫不及待地拉升,他们成为这场空降和反空降战斗中幸存的飞机。

221

    战士们极为兴奋,当一架又一架的运输机被击伤后,天空上满是打开降落伞的空降兵,其中一些低空投放的空降兵和机组人员,来不及跳伞,或者跳伞后没来得及打开降落伞便摔得粉身碎骨。指导员开始发布”自由射击“的命令,到处都是飞舞的曳光弹和子弹。待最后一架运输机飞离阵地,廖立即下命令把所有的防空炮和高射武器全部推送到防空洞里,防止战斗机和轰炸机的反扑。

    果然,十几架F4U和F86从边沿避开了伞兵,开辟射击视线,对防空阵地发射了大量的火箭弹。有几个射手没听到撤退的命令,依然心无旁骛地专注射击,被指导员冲上去一脚踢在屁股上,然后招呼旁边的战士脱下衣服抱着滚烫的机枪,往坑道里抬。来不及撤离的被干部们扯着衣服跑进洞里,他们从防空洞的气孔里看见三架战斗轰炸机俯冲了下来,航炮把枪架打得火光四溅。好几个战士有条不紊地把搬进去的机枪在坑道里架起来,从洞口开始朝飞机射击。其中一架飞机朝空空如也的高射机枪架发射完火箭弹后,显然发现了坑道口,但这时不能转向的航炮射击角度已经没有了,他只能调整飞机飞行方向,于是他打算转一个大弯从西面绕回来。但这时已经晚了,这几名战士的机枪依载弹量的优势,趁飞机大弯道把侧翼暴露出来的机会瞄准射击,坑道口的两束子弹流把那架飞机的机头打成了碎片。

    此时一排绚丽的火箭拖着长长的光尾,如同长剑般刺向东方,而后又一排,又一排,直打了十几轮。顾少庆更有信心了,那是喀秋莎火箭炮对地面部队进行覆盖。以美国人的打法,绝对不仅仅只是空投,他们地面部队应该已经和我方接火,坦克,步兵,装甲车,运兵车随后。这一轮火箭炮应该是冲着装甲运兵车去的。他第一个登上山顶,流弹纷飞,只好又跳入战壕。前方的战壕还有几个战士用肩膀抵着转盘机枪对敌人射击。他们面前布满了南韩士兵和美军尸体,再前方,坦克间隔开来,正边走边开火。但坦克的后方,一些士兵已经掉头撤退了,更远的后方,一片火海,火苗烧的非常高,那浓烟滚滚的顺着海风北上。又一排火箭弹击中了地方阵地,这促使幸存的坦克开始转向,掉头,在右翼和左翼的战壕里,有军号响起,几个志愿军士兵端着枪追击起来,在他们后方,成百上千的战士踏着他们地脚印,从千疮百孔地战壕里一跃而起。

    戴安云走到高地的顶端时,枪声已经停歇了,几个满脸黑灰的战士沉默不语。医务兵拿着水壶给伤员喂水,挨个的检查是否仍有生命迹象。戴安云就跟在他们旁边,有些战士被烧的面目全非,有的战士残肢都找不回来,状况十分惨烈。医务兵流着眼泪一个个的检查,生怕漏掉一个。到最后清点下来,守卫高地的70多人,幸存下来的只有十几个。但直到清扫战壕,戴安云也没看见刘梦龙。

    “再找找看!”顾少庆看见沉默的戴安云,又对医务兵说。

    “已经看了好几遍了,我们还有任务,不能再拖了。”

    “你们排长的情况,你们还能记得起来吗?”顾少庆又问那几个幸存的机枪兵。

    “他是三排排长,我们是五排的。”

    “那还有三排的吗?”

    “没……没了。”战士低下头。

    “报告营长,还有三位烈士没有寻着,别的都送下去了。”

    “在……在这。”戴安云对顾少庆说。众人沿着他的声音望去,他蹲在战壕里,脸朝着涵道,背朝着苍天。地上一具尸体脸上爬着蛆虫,另外半边脸却干干净净,身体还被掩埋在土里。

    “来,帮忙运……运下去吧。”顾少庆走到跟前,对刘梦龙的尸体敬礼。两个医务兵上去拉走正在掘土的戴安云,他们小心翼翼地把刘梦龙抬到担架上。戴安云忽然垂头背对着天空发出压抑的哭声。

222

    罗仲娣听见陈醒喊她时,知道又要过去为战友收尸,她见过的死人多了,但这般面目全非的,确实少见。她取出裹尸布朝那具焦黑焦黑的38号遗体走了过去。

    卫生员罗仲娣是第三批入朝的,她12岁到了四川陈醒家,陈醒已经是个20多岁的大姑娘,嫁过人,又成了寡妇,却不再寻思儿女情长,跑到国民党的医护学校学着做起了护士。陈醒长得跟个男孩子差不多,脸黑黑瘦瘦的,做事那个手脚麻利,不是自己家里人能比的。罗仲娣就把她当姐姐,她其实本有个姐姐,比陈醒漂亮多了,但很多年前就死了。每当陈醒啊,陈醒的朋友啊,街坊邻居夸自己漂亮的时候,她也开心,但她逢人就说:“我姐姐才漂亮呢!”她心里想的是罗亚男,但人们都以为她指陈醒,一开始还有人笑话她说陈醒那个模样,跟你可不好比,甚至陈醒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了。但渐渐地,她反倒由衷地觉得陈醒这个姐姐真美,又像妈妈,又像姐姐。

    “跟我去学做医护吧!”

    “好!”陈醒不管说什么,都是金科玉律,罗仲娣最听她的话。

    “走,我们去朝鲜。”解放后,陈醒成了部队野战医院的外科医生,虽然整天身上都是药水味,但罗仲娣还是像小女孩一样跟她发嗲。罗仲娣自己已经成为优秀的护士,她从14岁时候开始就参军,是一位沙场老兵,也是一位为救治伤员永远冲锋在前的白衣女战士。

    陈醒说去朝鲜,那就去朝鲜。

    于是20岁那年,她背着行囊跟着陈醒跨过鸭绿江,在后勤分部的兵站医院做护士。

    她在朝鲜的生活,艰苦卓绝。

    美国人的细菌战,让很多士兵生了皮肤病,肠道病,斑疹,大脑炎……还没来得及上战场,就得了那么多怪病。一些医生由于接触了被感染的战士,也被连带着生了病,后来几个专家带着陈醒,罗仲娣等人在雪地里发现了大量的昆虫,他们密密麻麻,漫无目的的互相拥挤,胡乱奔逃。这种反季节出现的蟑螂,苍蝇携带者各种病毒。专家拍了照片,又让罗仲娣等人送回了样本,后来制定了应对的方案,凡事见到密集的昆虫,立刻围火烧,防止蔓延,但罗仲娣和几个护士还是被感染到了,几个人拉肚子拉到脱水,后来国内送来对症的药,才慢慢恢复过来。

    医院里的伤员太多了,大部分都是危重伤员,以炸伤为主,而兵站的医院医疗条件有限,主要以保住性命为先。经常是一夜手术做完后,帐篷外就堆满了断臂残肢。兵站没多久就被美国人轰隆轰隆的飞机炸没了,罗仲娣就配合着大夫们在树底下,草垛下,土墩子上安置伤员,有时候手术做到一半,飞机又来了,只好拽一把边上的草,把伤员隐蔽起来再说。最难受的莫过于给战士们截肢了,甚至有的战士四肢都被炸伤又遇上雨雪,必须全部截肢,年轻的战士一声不吭,安慰流眼泪的罗仲娣说:“没了手脚,还有头脑。“

    医院的绷带用完了,后续的物资运不上来,后勤部的人说,几辆卡车都被炸毁了。罗仲娣就带着班里的小护士到冰河上洗用过的绷带,冰层特别厚,她们只能在上面凿出一个洞,然后跪在冰面上洗。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在冰上跪久了,那时候几乎每个洗绷带的护士,膝盖都拉下严重的风湿。

223

    为了避免白天做饭冒烟被敌机发现,她们一天最多只吃两顿饭,有时候吃一顿热饭,一顿炒面。煮饭也只能天没亮煮一顿,晚上天黑再煮一顿。但因为伤员多,医务人员少,很多时候根本顾不上吃饭。遇上困难的时候,连运粮的卡车都过不来,断了顿,罗仲娣就到朝鲜老百姓遗弃的玉米地里去捡散落的玉米粒回去煮粥吃。有一次后勤的士兵兴冲冲地跑来跟罗仲娣说国内给她们准备了很多好吃的,很快就到,把罗仲娣她们给盼的,连陈醒都直咽口水,到了吗?她来问了好几次。后来有人带信来说粮食车在路上被炸碎了。食堂知道大家都饿坏了,还是想方设法做了简易版本的甩袖汤,结果还没等吃上,锅都炸漏了。

    粮食没了,地里挖点垫吧垫吧,绷带没了,在河里洗干净了,还能重复利用,但药品却起来才是最头疼的。给伤员换药的酒精用光了,陈醒和有经验的大夫用“汽油棉球”给伤员消毒。因为易挥发的汽油和酒精一样,都能用来消毒,只是效果差了许多。但那时候伤员漫山遍野,罗仲娣身上携带一瓶汽油棉球和两把镊子,随时随地的给伤员换药。经常一次巡视下来,就好几个小时,有的伤员头一次还好好的,下一次去探望的时候就出了破伤风的症状。战士们抖抖索索地从牙缝里挤出模糊不清的声音,罗仲娣总是能听懂,她跟别的护士说,这个战士知道自己的名字,喊着——罗班长,救救我。战士们强烈的求生意志让罗仲娣心疼不已,她总是回答:“我马上去给您取药。”但伤员都是分散的在山里的猫耳洞里,药物则集中放置在一个另外的防空洞,有时候为了跑过去取药,需要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敌人早探清楚这个简易的战地医院,为了消磨战士的意志,敌机像觅食的苍鹰,盘旋在空中,见到人就来回轰炸扫射。护士们只好抓住间歇,拼命奔跑冲刺。有时拿到药品往回跑的时候遭遇敌机俯冲,一个跟头栽下去,药品又废了,心疼之余还得返回再取。每一天罗仲娣和护士们都在这样的艰险中不断重复。她们的身材几乎是这里最娇小的,但蕴藏着无穷的力量。

    “你那么小就做了战地卫生员,怕不怕?”有个少了一条腿的士兵问她。

    “不怕!”是啊,这有什么好怕的,战士们再前方不顾性命地流血拼杀都不怕,她——有什么好怕的?

    “他还没死,赶快救人!”陈醒在38号“遗体”旁对她大吼一声。她猛地醒转过来,从药箱里往外递工具,她见过陈醒这副模样,一定是前方的卫生兵又把伤员当死尸了,她才这么愤怒。

    “检查一下他全身!”陈醒说。

    “好!”罗仲娣剪开他的衣服,左脚,大腿,左手臂,左侧肩膀到脖子上都沾满了烧焦衣服的灰烬,而且皮肤表层已经烧烂,早已化脓,蛆虫啃噬过后,留下一道道沟壑。左脸上也覆盖了一层血污,右脸被左脸的血迹覆盖,看不清面容。他的衣服又脏又臭,上面沾满了碎肉,头发,泥土。罗仲娣帮他除去衣物,仔细检查周身,发现除了烧伤,头部还有个伤口,但已不再流血,只留下黑黑的一块硬痂。她又用消毒棉球把最难处理的烧伤处理了一遍,然后又替他剪掉头发,最后才把脸彻底清理干净。这个战士长的好英俊!罗仲娣看着那半边脸确实长得周正。

    “他需要输血,你什么血型?”

    “我O型,可以输的。”

    罗仲娣输了三次血,每次500毫升,身体严重透支,她感到心慌,大汗淋漓,有些临近休克的感觉。陈醒看着她又气又笑,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黑黑的东西,说:“吃了!”

    罗仲娣咬在嘴里又甜又苦,但真是奇怪的味道,她半睁半闭着眼睛,看着眼前躺着的这个一半血肉模糊一半健美匀称的躯体,他的身体里现在也流着罗仲娣的鲜血了,那一刻的奇妙感觉让她涌起一种特殊的温柔。

    “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吃!”

    “这个是敌人的东西,叫巧克力。是一个前线下来的伤兵给我的,说是爱情的糖果。”

    “爱情的糖果。”罗仲娣喃喃自语……她如梦如幻,不知是缺血造成的晕眩,还是巧克力在作祟。

    防空洞外战机嗡嗡地啸叫,随后就听见巨响,伴随着地震一般的撼动。

    “我们要转移重伤病人!”营长的勤务兵在炮火中在每个防空洞间奔走,“卡车已经准备好,敌人轰炸结束我们就赶紧出发。”

    “带上他!”陈醒看着38号,朝罗仲娣喊了一声,又喂了她一粒爱情的糖果,看来陈醒认识的那个伤兵给了她很多。

    罗仲娣和另外一个护士用尽了全力,才把奄奄一息的38号伤兵搬上卡车,为了防止颠簸对他受伤的头部产生二次伤害,她把他的头抱在怀中。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她的胳膊,后背,腰,大腿都麻木了。

224

    刘梦龙闻见一股香香的味道,那不是香水味,不是花香,有点像……他在尘封的记忆中破解气味的密码,是——琴姐姐的味道。他一阵狂喜,睁开眼睛,只看见了一束光,刺得眼睛痛,他只好闭上眼睛,过了片刻再睁开眼睛,只见一片雪白,像朝鲜的雪,不,朝鲜的雪是阴暗晦涩的,更像幕阜山的雪。再然后,白色散去,他看见晃动的青黑色帆布。这是哪儿……是戴徽晨安排的卡车吗?还没到隘城吗?昨日日本人从香口登陆了,冷柏叔来接我回家了,我捎上戴安云了,戴安云在哪儿?董……戈呢?戴辛?刘梦龙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只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一丝沙哑的喘气声。

    “你醒了?”一张极年轻而极疲惫的脸蛋进入视线。

    是个女的,年轻,灵动,这是谁?有点像琴姐姐,但比琴姐姐更好看,她笑了,洁白的牙齿整整齐齐,她又哭了,眼泪滴到自己的脸上。女孩在和周围的人打招呼,嘴里说着,他醒了,他醒了,救过来了。然后一群年轻的姑娘们挤了过来,她们个个都像天仙一般美丽,有人说——总算救活了一个。也有人说——要到丹东了,得赶紧处理伤口,好像发炎了。一只柔软的手盖在额头上,一个样貌有些普通,但眉眼有几分熟悉的脸凑了过来,她脖子上挂着一个听诊器。“发烧了。”她说,“用酒精给他擦伤口。”

    那张最漂亮的脸蛋又回来了,她的脸圆圆的,一点不像……不像戴辛,也不像琴姐姐。为什么戴辛她不在这车上?我在哪儿?

    “你是不是想说话?”姑娘的普通话口音带着浓重的四川方言发音特点。

    刘梦龙想点点头,但是使不上力。

    “他说不了话,他的声带被烟呛坏了,没有十天半月也恢复不过来。”那个眉眼有些熟悉的女人用一个硬硬的薄木片撬开自己的嘴,看了一眼后说。

    “你别说话了,好好休息吧。”漂亮脸蛋笑着说,她笑的时候眉毛弯弯的。

    “你在哪儿?”刘梦龙闭上眼睛,那里只有一片漆黑。

    再醒来的时候是深夜,他被头痛生生痛醒了。他想举起手摸头,一只左手手指动不了,另一只手摸了摸头,发现没了头发,而且有一层厚厚的绷带绑在头上。脸上也有绷带。他听见有人轻轻地呻吟着,远处有人声嘶力竭的喊着,鼻子里渐渐能闻到一股浓浓的药水味。自己在医院里,他又想起汽车,然后再想起美国人的飞机,想起了无名高地,想起了芳洞公路上的坦克,想起了小锤子,小元,神枪手太子爷,想起了幕阜山,想起了刘家村,最后,又想起了戴辛。又一阵剧烈的头痛袭来,他感到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身上开始冒汗,他弓起身子和疼痛抗争。奇怪的是,头痛很快就消失了。他开始感觉到整个左侧的身体滚烫,右手伸过来摸到自己左侧的腹部盖了纱布,他把手指伸进去,摸到一层硬硬的,像是鳞片一般,那是汽油弹的灼伤,那是战争的痕迹。

225

    一个平民打扮的男人隔着远远的山坡,端起相机,从取景窗里望见前面的北山阵地上沙砾横飞,他有些诧异,看了看旁边的记者,记者笑了笑说,黎明前的黑暗。两人接近一线阵地时,一个年轻瘦削,但满脸胡须的战士前来接应领路。那战士眉眼生的十分清秀,和这一脸的青须万分不搭。敌人的炮弹和机枪曳光弹,几乎不分点,不住声,毫无目标地倾泻喷射而来。他们钻进猫耳洞,里面都用竖立的圆木加固,四通八达,因为通了电的缘故,显得十分敞亮,年轻战士领着他们朝一个较大的洞走去,摄影师端起相机站定对着洞眉上的对联按下了快门,闪光灯啪嚓一声,照亮了阴暗潮湿的每个角落,一只老鼠被耀晕了眼,仓皇失措地窜进了它的洞里。记者进了洞里,看见墙壁上挂满了军功章,一小簇一小簇的,有些军功章的旁边贴了一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里一张张年轻的脸。“记者同志到了啊?”一个国字脸的军官站了起,敬了礼,记者和摄影师知道这是营长顾少庆。“请坐请坐!我给大家介绍介绍,这两位可是《站地》报的记者,你们有什么故事,都跟他们分享分享,兴许啊,能见报!”

    两位朝着洞里的六七个战士点点头,微笑着。摄影师见大家都站了起来,又习惯性地端起了相机,”不要紧张,你们不看我,别看我,更自然。“

    战士们对着枪炮不皱眉头,相机那黑黑的镜头对着他们,却扭捏了起来。

    啪嚓——一声,顿时大家眼睛都睁不开。

    “蓬荜生辉啊!蓬荜生辉啊!”顾少庆今天兴头儿上,话有些多。

    “他娘的!打吧打吧!“一个胖胖的中年战士一面拂去炮弹炸起落在他头上的沙土,一面走了进来。”再过两个钟头,想打也打不成了。“

    ”来来,这位是英雄连的宋连长。他可是一个人单枪匹马进过敌营,俘虏了两个坦克兵,活捉一个刘特嫩的真英雄!“

    ”你瞎嚷嚷啥呢?“宋连长一脸略腮胡子,仰着头眯着眼斜看着顾少庆。”什么刘特嫩?你不会说尽瞎说。安云老弟,你帮着说说。“

    记者和摄影师顺着宋连长的目光,视线落在了刚才领他们进洞的那个满脸青须的年轻战士脸上。此时他目光涣散,似乎没有听见众人的喧闹。

    ”安云,给我们的记者翻译翻译,是不是刘特嫩?“顾少庆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回过神来。

    ”是……是lieutenant。中尉。“他的双眼又聚了焦,全无刚才落魄的神色。

    “对,路特能!”顾少庆哈哈大笑。一颗炮弹在附近炸开,洞里的圆木动了动,从圆木的缝隙里窸窸窣窣地掉落着沙土。

    记者本能地弯了下腰,再朝着洞顶看了看,似乎下一秒洞就要塌了。

    “别担心,别担心。”宋连长安慰他们,“这个是我们安云老弟亲自设计的,他设计的猫耳洞,炸不塌。”

    ”对,他可是建筑师出身的战士。“另一位连长也复合着。众人又你一嘴我一嘴地嘲讽起美国人来。

    ”美国钢铁不值钱,多送些给朝鲜老乡打铁锹锄头吧!“

    ”一颗炮弹值一两黄金,反正华尔街钱多!“一名战士文绉绉地说。

    ”美国佬偷懒,估计怕停火了还得往回搬,不如把炮弹打光了算数!“

    晚上七点不到,连队里的战士们都处于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和亢奋中,他们都在为自己活着等到,盼到,熬到这场战争的结束而庆幸。顾少庆把所有人都喊到一起,并告诉大家,他已经接到连续发来的命令:立即停止执行原定的一切战斗任务,立即停止一线阵地上的坑道作业,立即停止往一线阵地运送弹药物资,立即整理好全部武器弹药和装备物资,准备按时撤出一线阵地,立即做好准备,待命拆除前沿阵地全部工事,炸毁所有坑道。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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幕阜山杂事介绍:
赣皖鄂三省交界的幕阜山下,有一个古老的小村庄,住着寥寥几户人家。其中有一户冷姓人家,几代人都个性粗犷,直率,善良勇敢,从上世纪起,他们奋力的改变自己的命运。却总是被社会和时代的变化冲击得体无完肤。到21世纪初,单传了一个男孩,贱名冷狗。他无意中得知家族的来历,以及外祖父曲折的身世之谜,于是他于家中最长寿的百岁老人冷槐一起,抽丝剥茧地将整个幕阜镇的往事一一查清。而他没想到的是,自己青梅竹马的异性好友董青柠居然是世仇的外孙女。幕阜山里流传的古老故事有几分虚,有几分实,但一代代人秉承着正直的三观,经历了魔幻而现实的杂事。剧变的社会环境与不变的价值观,摩擦出灿烂的火花。从这个小镇,到周边的小县城,再到南昌上海,日本东京,时空交叠,不变与剧变。最终体现的是凡人的平凡,行好事与不问前程的冷家本性。幕阜山杂事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幕阜山杂事,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幕阜山杂事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