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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土新月全文阅读

作者:文苼尉     明土新月txt下载     明土新月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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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鸡飞狗跳姑苏城

    大明弘治十七年二月十五,苏州城白昼间日月双悬。

    南京钦天监慌张上奏,两京震动、朝野哗然。

    三日后,苏州城吴县南街的深宅大院里,鸡飞狗跳、一片狼藉。

    “赶紧回屋躺下,不然扒了你皮!”一位布衫素裙的美貌少妇,抄着木棒,叉腰娇斥:“九哥关上院门,看他哪里跑!”

    旁边的总角小胖子擦擦鼻涕,叠声应着,一阵烟似的跑出去。

    一位与少妇容貌相仿的四十上下的木钗妇人,焦虑的搓着双手叹气,满脸哀求道:“我儿,就听从你阿姊的话,让小薛大夫施针。”

    被唤作小薛大夫的墨色道袍年轻人气喘吁吁,揉着额角肿胀红包,捏根半尺长下的银针,虎视眈眈、面带不愠。

    ……

    三日前,岳炎第一次睁开眼,顿时被自己一身如同刺猬的银针吓煞。

    一声惨厉的凄嚎,又晕了过去。

    身为上市传媒集团的总裁,商场上纵横捭阖、镜头前风度翩翩,岳炎却有个羞于启齿的毛病:晕针。

    三日后岳炎再次醒来,见小薛大夫满脸自信,正捏着银针过来:“公子勿怕,让薛某针灸。”

    一步山河动,再步鬼神惊!

    岳炎没口子怪叫着躲藏,可一张架子床又能躲到何处?

    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岳炎猛推了一把,窜起身就往屋外逃。小薛大夫被推了个趔趄,额角重重撞在床帮上。

    屋里人赶紧追了出来,展开了对岳炎的“围堵战”——看你光着脚能跑去哪里!

    鸡笼被岳炎不小心踢翻,那母鸡见“家宅”被毁,义愤填膺的咯咯叫着加入围堵,吓得岳炎怪叫连连。

    逃进回廊,小薛大夫一针当道、万针待发;躲到檐下,妇人连连摆手、期期艾艾;钻进草堆,被阿姊一棒子打出、满院乱窜。

    逃到院边深井旁,岳炎抱住辘轳惊慌失措道:“把我手机藏哪儿了?保安,秘书,赶快打电话报警!”

    “太上老君太乙真人真武大帝啊,我儿定是病糊涂了,这胡言乱语的,可如何是好…”木钗妇人满脸愁容,求神保佑。

    岳炎哪管那些,被逼急了就要跳井。

    刚低头,井水中浮现出一张十四、五岁、清秀俊美的少年面孔。

    这是谁?岳炎一脸茫然。

    趁他发愣,阿姊扔掉木棒一把抱住岳炎,小薛大夫拧着眉毛上前,大喝一声:“呔!”

    一针重重扎上岳炎屁股,深入三寸!

    更凄厉的惨叫之后,岳炎再次昏厥。

    ……

    第三次醒来已夜色深沉,四周一片沉寂。

    日间被长针追着落荒而逃,那是应激反应,如今岳炎还是有些虚弱。

    室内陈设古朴陈旧,看着身上刚换的半旧中单,他挣扎着起身,推开蝙蝠纹雕花木窗。

    窗外月光如洗、云稀星灿,粉墙黛瓦间散落着古井、草堆、鸡笼。几棵高大的榆树在马头墙外晃动,在院中青石上划过道道残影;遥遥传来几声狗吠,吓得母鸡伏在窝里不敢动弹。

    我的手机呢,我的电脑呢,我的VR呢?

    佛祖菩萨、元始天尊、圣母玛利亚,我怎么来到这里了?

    月,是大明的月;风,是大明的风;可岳炎,是大明的岳炎吗?岳炎泪眼婆娑。

    穿越来到明朝,两世的记忆不断交叉冲击,岳炎头痛欲裂,心中百转千回:我的财产、我的别墅、我的美女们……就这么没了?

    身兼明史学者,岳炎记得正参加“明正德人物研讨会”,酒店里睡了一觉就来到这里,卅五精英变身束发宸宁的少年,冲击实在太猛烈,哪里能接受。

    岳炎希望这就是一场梦,或许闭上眼就能回到现实?他撞墙、撞柱、撞桌角,期盼着再醒来就能告别噩梦。

    若不是怕真的死掉,他甚至想去跳井。

    用力掐着自己大腿,趣青一片痛得龇牙咧嘴,却毫无用处。

    屋里的动静惊动了隔壁,一阵手忙脚乱,母女俩慌乱着跑了过来。脑海里出现新的记忆,告诉岳炎这是自己在明朝的母亲和姐姐。

    母亲马氏苦劝着让岳炎躺下,阿姊岳思娥又抄起门边木棒,警告岳炎再闹事就揍他个七荤八素。

    看在木棒的份上,岳炎一脸委屈的挨到天明。

    天光微亮,前院的张九哥赶紧去隔壁医馆请人,小薛大夫额角的红包还未散去。

    揉着额头解开布包,小薛大夫麻利的亮出岳炎最惧怕的“法宝”:三排尖如细发、长短不一的银针。

    冷森森、光灿灿,三金合冶成银锷;吴山开,越溪凅,沾了干将血,莫邪十年铸!

    小薛大夫瞧了瞧“法宝”,这次夹起三根银针,眯眼盯着岳炎一步三摇过来。岳炎汗毛倒竖,眼看又要晕倒。

    “等等!”岳炎脑筋急转,赶紧转移“刺客”注意力,问道:“先生的银针可曾清洗?”

    昨日被四人一鸡围堵,岳炎口不择言说了些跨越时代的“胡话”,小薛大夫言辞凿凿认定,必是痰迷了心窍,还得连用三次针灸!吓得岳炎不得不学着古人口吻说话。

    对于针灸技术,小薛大夫无比自信,甚至有些自恋:“银针先用烧酒浸泡,再上锅蒸煮,公子放心。”

    “但…但你没给我消毒!”岳炎双手一摊,一脸的人畜无害。

    “给你…消毒?”小薛大夫揉着额头,一脸错愕:“你有何毒需消?”

    “先不说这个。”见转移注意力奏效,岳炎又一脸诚恳问道:“小子斗胆敢问一句,除了针灸,先生就没学过开些丹丸膏散、百草汤药?”

    专业被鄙视,小薛大夫心中不满,板着脸道:“《神农本草》、《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千金方》……林林总总典籍精要,家父都曾教授。”

    说着又来了自恋劲头,道:“不是薛某吹嘘,公子这病,乃外力所致昏迷也,施针为解风弊目眩,汤剂固本清源、定风去晕……”

    “停停停!”岳炎连连摆手,阻止自恋的小薛大夫继续卖弄,继续追问道:“施针为了让小子清醒,既然我已醒了又能走路,还针灸作甚?”

    小薛大夫把银针在油光的头发上蹭蹭,有些恍然大悟,汗颜道:“对…对对对,公子提醒的好,那就暂且停下针灸,先吃几粒定风去晕丹。”

    “娘,弟弟为何不痴傻了?”叉腰持棒守在门口的岳思娥,颇为不解的问了一声。

    “是呀,炎儿,你今日为何能说这多话来?”马氏声音有些激动的颤抖。

    屋里人好奇的盯着自恋的小薛大夫,被看得面红耳赤,他憋了半晌才郁闷的撇撇嘴道:“或许…或许是被棍棒打开窍了?改日让我父亲来探看吧。”

    ……

    又几日下来,岳炎大致了解现状。

    这具身体的原先主人也叫岳炎,生得清新俊逸相貌非凡,但天生木讷寡言,被人唤作傻子,七姑八姨都叹“空生了一副好皮囊”。

    岳炎这一世的父亲岳彬,本是苏州府吴县姑苏驿的驿丞,前不久吴县知县在驿站被人毒杀,县里五百两赈灾银同时不见踪影。

    赈灾银子还在其次,知县被杀可是泼天大案,震惊苏松南直隶。

    岳彬那日恰好在值,立即被吴县典史当做人犯锁拿入狱,为对上交代,典史已经认定凶手就是岳彬。

    为救岳彬马氏遍卖家财,却如泥牛入海,衙役们欲求不满时时上门讹诈。

    前几日衙役又来闹事,傻子岳炎气不过上前推搡,被白役一棒打在后脑人事不省。

    看着如今家徒四壁,一丝悲凉从岳炎心底生出。

    大姐岳思娥把饭端到床前,舀一勺米粥轻轻吹凉,递到岳炎嘴边,岳炎气仍未消,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嘴里低声骂着:“悍妇!”

    岳思娥眉毛一拧,怒斥道:“不吃饭还想怎地?家里能卖的都卖了。给父亲打官司花钱如流水,你受伤娘卖了陪嫁手镯给你医治,你能吃上小米鸡蛋,娘自己一天只吃半块窝头,不识好歹的东西!”

    骂声并不刺耳,一股暖流缓缓涌上心头。

    上一世的岳炎在孤儿院长大,三十多岁仍是单身。白手起家虽然资产亿万、身边美女如云,心底里却渴望着亲情。

    看着马氏木钗下的白发有些蓬乱,大姐身上的粗布衣衫洗得灰白,岳炎生出了些许感动,有如溪水逐渐汇聚,形成波澜大河。

    马氏自不必说,大姐看似泼辣,几日来全靠她悉心照料,对自己的关心毫无作伪,岳炎感觉身上暖洋洋的。

    两世为人,这股温泉般炙热的暖流从未感受过,让他如沐春风、如痴如醉,这就是家的温暖?

    “你爹出事,娥儿回来照料,她夫家来寻了几次都被她赶了回去,如今那家扬言要休妻!”说着马氏潸然泪下:“咱家这坎,不知能不能过去……”

    “娘,何苦说那些?咱家遭难,他顾家想与我家撇清,寻借口罢了。”岳思娥的语气缓了许多,又柔声对岳炎道:“咱家还有男人,等弟弟好了,我爹的官司就有希望。”

    正说着,小胖子张九哥来报信儿,门口衙役又来闹事讨要钱财,听罢岳思娥再次换上横眉冷对的悍妇脸,重重把碗墩在桌上,喝道:“放着我来……岳炎,你把木棒藏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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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降妖捉怪马道长

    怕岳炎再挨打,马氏按着儿子不让起身,岳思娥跟着小胖子张九哥去应付。

    母子俩就这么干坐着,无话可说。

    一盏茶工夫,岳思娥面带愠色回来,道:“几个白役来打秋风,被我赶走了。”

    看米粥仍然放在桌上,岳思娥双手叉腰、杏眼圆睁,又是怒喝:“还不吃饭,真等我喂你呢!”

    见她又在四处找寻木棒,岳炎吓得赶紧端碗,三两口吞了个干净,心说这泼辣的“御姐”,夫家是如何生受的?

    ……

    ……

    自从醒来,岳炎每夜辗转反侧。

    新的一世该怎么活着,他还没有想好。刚穿越时的纠结心情渐渐平复,不接受现实又能如何?

    对于新的人生,岳炎也有好奇。

    想起前世看过穿越小说里的种种神奇,岳炎也有一丝小激动,既然撞墙也回不去,不如试试召唤“系统”?

    结果自然失望。

    以为有秘技,岳炎尝试过呼喊“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菠萝菠萝蜜”,甚至“芝麻开门”、“汽车人变形”、“盖亚”……

    结果,除了让听到声响的马氏吓得去祠堂磕头求祖宗保佑,然并卵。

    ……

    次日,自恋的小薛大夫带着他爹老薛大夫过来诊治,说只是身体虚弱并无大碍。

    马氏偷偷把小薛大夫拉到一边,有些担忧的低声询问:“先生,这番遭遇,我儿像变了个人,您看是不是撞邪了?”

    “治病我家在行,若说降妖捉怪…这针灸神技怕也不成吧!”自恋的小薛大夫摸出银针左右瞅瞅,第一次失落与“医术盲区”,茫然道:“若不然岳夫人请您的兄长,崇真宫马真人来看看?”

    马氏听了,失望的口中念起神仙名号来。

    ……

    吃过药一觉昏昏沉沉睡去,再醒来天色已暗,岳炎觉得身上逐渐有了些力气。

    听见动静马氏进屋,身后还有一人。只见来人头挽道髻、身穿玄色八卦仙衣、倒拎桃木剑。岳炎认出是这一世的亲娘舅,苏州崇真宫主持马真人。马氏真的找人来降妖捉怪了?

    岳炎缓缓起身施礼道:“舅舅好”,无论是否接受现实,礼数还是要有的。

    马道长倒背双手架子颇大,不屑的摆手道:“方外之人尘缘已了,别喊舅舅,叫马真人。”语中颇有点儿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

    马道长伸出一指点点,示意岳炎坐下,自己念念有词的转圈踱步。

    “有妖怪!”一番做作后马道长大喝一声。声音高亢而嘹亮,院里母鸡吓得咯咯乱叫钻进鸡笼。马氏也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床上。

    “为兄在此,家妹不必慌乱。”马道长招呼门外的道童拎着箱子进来。

    岳炎心里苦笑,这便宜娘舅是要施展法术?想拦阻被马氏喝止,却发现不知何时,屋子内外连同床架、墙壁,都被密密的贴满了黄色符纸。

    摆好供桌香烛,马道长脚踩罡步翩翩起舞,掐诀念咒左右披斩。

    马道长本就生的器宇轩昂,这颇有仪式感的卖力表演,却也生了几分仙风道骨。

    抽出符纸用剑尖接着,马道长大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符纸无火自燃。

    “看看,果然有妖怪,不然符纸怎会自己烧起来。”马氏搂着岳炎,声音微颤说道。

    一般情况,马道长降妖捉怪,烟雾缭绕下祭出这第一招,本家已经心服口服。结果他打量岳炎,外甥神色自如。不…不是神色自如,他竟然低头偷笑?

    马道长云里雾里,心说这是什么情况?

    “磷。”岳炎摇头道,心中暗骂骗子,白磷自燃这用滥了的招数,你就没有什么创新吗?

    马道长眼神里露出一丝慌乱,扫了两眼屋里众人,咳嗽两声故作镇定道:“这妖怪有些道行,家姐、童儿退出去,莫误伤了。”

    岳炎知道,被揭了老底舅舅有些发慌。也不说什么,点头示意母亲放心。

    屋中剩舅甥二人,马道长关房门时偷瞥岳炎,外甥抱着肩膀脸上闪着小兴奋,却不知岳炎抱着看魔术表演的心态,还是一对一专场近景魔术,希望舅舅来点儿更精彩的。

    马道长心中狐疑不断,外甥是如何得知本派不传之秘的?看来须拿出绝活儿,否则崇真宫的名声就要葬送自己手中,还得让玄妙观看去了热闹。

    马道长又来了几出,岳炎大失所望,都是前世街头把式。看着那个手指生火的“魔术”,岳炎还颇有兴致的也试了一把,心说樟脑粉、磷和硫磺混在一起,果然不烧手的。

    说的是“魔术”,才不是那个洗衣粉广告好麽!

    “无量…那个天尊!”马道长额角见汗,早没了仙风道骨模样,心说这岳炎莫非真的是个妖孽?

    “妖怪不必冷笑,这就让你现形。”马真人冲着屋外探头探脑的二人高声喊着,生怕旁人看出蹊跷。

    随后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颜色:“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不自行离去,定教你灰飞烟灭!”

    不等岳炎答话,马道长抽张大符纸重重拍在岳炎头上,挑起在香头上点燃,又是一番掐诀念咒,符纸慢慢燃进,边缘正显出一个人形模样。

    不等燃尽,马真人喷了一口水,喝“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重重掷在地上,烛火摇曳间,竟是个鲜血淋淋的恶魔。

    一番动作酣畅淋漓潇洒连贯,如舞蹈般华丽连贯。

    岳炎被拍得生疼,心说小看了舅舅,这次还是有创新的。

    蘸上硝水画出模样晾干,黄纸在燃香头引燃,暗火慢进自然鬼妖现形。鲜血淋淋是蘸了碱水画,喷出姜黄水,与碱发生反应变红,就是地上那个了。

    这些伎俩在后世的俗套电视剧里曾反复出现,不过两个戏法儿组合的巧妙,舅舅做的快速连贯,显然是经验丰富。

    若不是刚刚被马道长拍得生疼,岳炎就想鼓掌叫好了。他站起身,神秘兮兮道:“马真人,看我也给你变一个?”

    这几日岳炎发现,自己前世的小毛病也被带了来,比如晕针,比如记仇…

    岳炎来到厨房,岳思娥气鼓鼓的在那里教训小胖子,张九哥委屈的蹲在地上乱画着。泼辣御姐说娘不让我们靠近,怕被鬼附了身。

    岳炎笑道无妨,拿了几样东西招呼所有人一起进屋。既然要表演,观众多些才有声势嘛。

    桌上有半盏牛奶,这是老薛大夫让送来补身子的。自行拿来符纸,岳炎用筷子蘸蘸写了几个字,吹干后字迹全无。

    点一根蜡,把厨房里拿来的茶壶在烛火上倾倒,嘴里也似念念有词。壶里并没有水流出,却见那蜡烛突然熄灭。

    这一幕让众人都张大了嘴巴,小道童险些被自己口水呛着:这法术连马真人都不会吧?

    随后岳炎把火折子快速放到烛头半尺之上,竟然隔空让烛火复燃。再把一旁晾干的符纸放在烛火上烤,纸上赫然跃出四个大字:“热烈鼓掌”!

    演完收工,岳炎一脸臭屁,等待着观众们的喝彩却悄无声息。没有欢呼和掌声的表演是不完美的,没见后世的晚会一定要有人带头领掌吗?

    马真人半伸的手早就僵在空中,睁大眼睛倒吸凉气,心道这孩子手段奇妙,当真是被妖魔附体了?

    顾不上安慰嘴里念着神仙名号的马氏,马道长再次赶众人出去,自己要跟岳炎谈谈。

    把碱面和醋装进茶壶摇晃,就产生二氧化碳气体,从壶嘴流出隔绝空气自然吹灭蜡烛。隔空灭烛复燃、牛奶写字,这些小把戏在那一世连幼儿园的小孩子都会。

    岳炎要表演一下,纯粹出于刚刚被舅舅拍疼了那一下的报复,让马道长出丑才能证明自己并没有招来什么鬼神。幸好舅舅及时叫停,否则岳炎还想试试“屁王贴”在仙风道骨的马真人身上是否管用。

    ……

    “炎儿,看你神色正大光明,不像妖魔附体,但你为何不再痴傻了?”没有他人在身旁,马道长言语诚恳,不再装模作样。

    见岳炎不语,马道长轻拍了岳炎,慨然道:“你娘担心你,夜夜不得安眠,我不得已才来这一出,想让她安心啊。”

    这句话显然击中了岳炎,马氏和家姐对自己的关心他都看在眼里。从自己醒来至今,眼见着母亲日渐消瘦,白发与日俱增。

    薛家父子坚持不收诊金,抓药和买补品却要真金白银,卖了镯子的钱已经花光,马氏拼着多给利息,向赁自家后院开茶馆的朱秀借了三两银子。这笔钱并不少,大明中叶,十两银子够小户人家过整年,一年二三十两银子就是殷实家庭了。

    心里想着,岳炎不觉低下了头。

    外甥表情有了变化,马道长恢复了些神采,说道:“我也好奇,如今这般聪慧绝学你是何处学来的?”

    言语恳切充满真心,这一刻他不再是道长,而是岳炎的亲娘舅。

    来这一世,难免会有惊诧世人的举动,这些天岳炎也在想着如何解释,舅舅的话让他有了主意,开口道:“我昏睡之时,梦见一个穿僧袍的邋遢道士,他给我看了本书,醒来我就不像以前那般浑浑噩噩了。”

    “邋遢道人…穿僧袍?”马真人紧皱眉头,好半晌喜出望外惊呼:“那不是周颠仙人吗?”

    周颠是洪武皇帝最尊崇的仙人,人称周癫子。他曾与朱元璋多有过往,洪武皇帝赞他神术无双。后来朱元璋年老病重,想找周癫子续命却苦苦不得,感叹周仙人过往,洪武皇帝亲撰《周颠仙人传》,镌刻御碑。

    马真人对岳炎讲述深信不疑,彭祖梦中遇仙得八百高寿,道家人修炼今生,只为脱离苦海羽化登仙,马真人多年炼丹修道,不也是为了这?

    外甥因祸得福,又有神仙传授,或许自己后半生,甚至复兴崇真宫的希望,都在这个孩子身上。心里想着,看向岳炎的眼神也增加了几分不同的意味。

    岳炎这个汗。随口胡沁几句,舅舅竟然联想到周癫子,不过也算松了口气,开口道:“马真人……”

    “别喊真人,叫舅舅!”道长喜不自禁,忙摆手劝阻道。

    “进门叫真人,出门喊舅舅。马舅舅真人,这出世入世像您的戏法一样,圆润自如嘛!”岳炎讥讽了两句,说得马道长老脸涨红。

    马道长喊来众人,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当众宣布:岳炎并非招了妖魔,而是因祸得福,如今是周颠仙人隔代传人,不能随意亵渎。

    又说,圣人语迟,圣母怀胎81年生下须发皆白的老子。岳炎前十五年木讷寡言,其实大智若愚,观世人风采罢了,如今得周颠仙人梦中传授,他日必飞黄腾达。

    听这话马氏还好,岳思娥却眼神迷离,嘴里嘟囔着家弟怎么又成了神仙传人,那自己之前的棍棒威风,神仙会不会生气,会不会报仇呢?

    岳炎心里偷笑,舅舅若是在自己那一世,定是马某某、闫某之类的大忽悠,不过这个时代和苏州历来民风,乡众对马道长之流还是深信不疑的。

    马道长犹豫再三对妹妹马氏道:“不如让炎儿跟我修道吧?”

    开什么玩笑?岳炎连声拒绝,心说穿越五百多年而来,可不是为了当道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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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朱秀强霸岳家宅

    第二日清早,岳炎尚在梦中与前世美女们厮混,被小胖子张九哥连声喊醒。正懊恼着想骂人,却见小胖子神色惊慌,道:“炎哥,那朱秀上门讨债,逼马婶卖宅子呢!”

    来不及多想,岳炎赶紧来到自家前院,见母亲默不作声,岳思娥提着木棒怒气冲天正在斥骂,旁边站着个身材瘦小的中年人,头戴黑色方巾、身穿湖绸长衫,小眼睛老鼠须,一副奸商模样,身后还有两个家丁。

    “呦呵,岳家傻公子来了?”那人说话似生铁摩地,让人好生不舒服。

    “我弟弟不傻,我弟弟是周颠仙人再传弟子!”岳思娥赶紧把岳炎护在身后。

    那人回头看家丁,三人哄堂大笑:“周颠仙人再传弟子?怎么不说是吕洞宾降世临凡,我还是真武大帝转世投胎呢,哈哈哈哈……”

    岳炎记起这就是朱秀,吴中大族朱氏的偏房庶支,以前父亲没遭难还和颜悦色,现在一脸小人得志样子。

    岳炎推开姐姐走到朱秀身前,用力嗅了两下,捏着鼻子皱眉道:“朱(猪),怎么这么大的骚味儿?”

    朱秀天生狐臭,为遮掩味道每日洗澡三次,还把麝香夹在腋下,最讨厌别人说他味道大。来岳家前刚洗了澡换了麝香,岳炎这一羞辱,立刻习惯性的嗅了两下身子,涨红了脸抢白道:“我分明已经洗……”

    见岳炎一脸坏笑,这才反应是戏弄他,脸色更是发紫,气呼呼就要让家丁动手。岳思娥拎着木棒上来,那边儿大声骂着刺耳脏话眼看就要动手,却见小胖子端来盆热水兜头就泼,烫的三人哇哇乱叫。

    朱秀被赶出岳家,回头怒骂道:“我还会回来的!傻子一家等着瞧,不还钱看怎么收拾你!”

    “等…等会儿关门,你…你先把我鞋扔出来。”朱秀跑得匆忙,鞋子掉了也不知晓。

    回到屋里,马氏哀叹不已,岳思娥越想越气,埋怨道:“娘,您怎么就不看仔细契书,让您画押就画?”

    “我…我那不是着急用钱嘛。”马氏满脸羞愧,低着头怯怯道。

    为了给岳炎治病养身子,马氏找朱秀借银子,约定五月归还。朱秀当时一副同情的模样,好言好语说不急不急,随手写了张借据,让马氏看过后按了手印。

    岳思娥把那借据内容抄写下来,岳炎凑近观看,朗声读道:“兹有岳门马氏,借同县人朱秀银三两于弘治十七年二月廿日,息九分,五月本息两讫。期至不还,岳家宅院充银五十两归朱秀,立字为据。”

    那世的媒体人,都是杂学家,不敢说样样精研也得诸事通晓,古文句读是基础。

    看了半天,岳炎并没有看出什么端倪,只觉得借钱时间的倒装句有些拗口,就奇怪的问岳思娥借据有什么问题。

    “朱秀是这样读的。”阿姊叹口气道:“兹有岳门马氏,借同县人朱秀银三两于弘治十七年二月廿,日息九分五,月本息两讫。期至不还,岳家宅院充银五十两归朱秀,立字为据。”

    古时候没有标点,如何断句全凭感觉和习惯。朱秀欺负马氏没见识,玩了一把文字游戏。按他的说法,三两银子要一个月内归还,本息共十三两一钱,若不能归还,岳家宅院做价五十两,折算本息后卖给他。

    岳家这套宅子坐落繁华宽大舒畅,若遇上真心买主,三百两也不止,现在竟要被朱秀低价抢走?

    听罢岳炎怒火上冲,两世为人何时让人如此欺负?今日是二月二十五,还有二十五日,一家几口就要流落街头了?

    “这朱秀,欺人太甚了!”看了马氏一眼,岳炎恨恨道。

    岳炎无法埋怨马氏,母亲借钱是为自己治病才着了道。

    “本想你爹案子或有转机,才同意他写抵押宅子,没防备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朱秀的娘舅是典史张存,打官司也没有胜算。”马氏抽泣道。

    一县的典史,类似于后世的县公安局长,虽品秩未入流,却是县里第四号实权人物,与知县、县丞、主簿三位主官一样,都由吏部任命。岳彬下牢,张典史没少来搜刮,今日说要杖刑岳彬、明日说案子有了转机,糊弄着马氏把家里的钱都塞进他的腰包。

    岳彬也曾算是吴县的一号人物,过往有些实权,谄媚孝敬的没断过人,如今落了难,谁都来踩上一脚。

    这就绝望了?那世岳炎遇到过无数次险流暗滩,总能临危不乱化险为夷,才有了自己的商业帝国。办法总比困难多,岳炎脑子飞快的转起来。

    所有的事情,起因与核心都是牢中的岳彬,只有去县牢见父亲,才能解开所有疑团,才有希望解决难题。

    ……

    ……

    二月天,还有些阴冷。岳炎走在衙前南街,依次穿过通合、修正、勤民三座牌坊,两侧榆树林笼着白墙青瓦的商铺和恢弘肃穆的县衙。

    南街热闹非凡,房屋多是二层小楼的买卖家儿,店铺鳞次栉比,人来人往川行不断,叫买做卖声不绝于耳。

    吴县从秦朝设置,归会稽郡,县治本在城东北,隋朝开皇十一年搬至横山下。县衙古朴方正,大门对面两侧是申明、旌善二亭。

    新的记忆中,岳炎很熟悉这里,岳彬应该带他来过多次。不进县衙正门,只从西角门直接去到县牢。

    出门前马氏塞了些银钱,让买些酒肉给父亲。岳炎一脸苦涩没说什么,他知道这几乎是家中最后的财产,还是高利贷借来的。

    父亲算死囚,本不允探监,可现在的吴县连县尊大人都被人毒死了,县衙早就乱作一团。塞给狱卒一角银子,又把酒肉分给他一半,这才让进去见岳彬,牢里的霉味让岳炎强忍着胃酸翻涌。

    对于“父亲”,岳炎既熟悉又陌生:熟悉是这一世记忆的血缘,陌生是上一世无父无母的忐忑。

    岳炎进牢前曾犹豫着该如何面对,是抱头痛哭、还是促膝详谈,不想却被眼前的一幕搞得哭笑不得。

    原本以为,在牢里待了二十多天的岳彬应该骨瘦如柴、遍体鳞伤,进去却见岳彬正在跟一群囚犯吆五喝六掷骰子。

    见岳炎来了,岳彬面上讪讪,连忙摘了摘头上的杂草,抹把脸说散了散了。

    刚想说话,岳彬突然发现儿子不再是那个记忆中的傻子,上下打量着岳炎,眼中略有疑惑:“炎儿,你…好像跟以前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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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岳炎探监吴县牢

    看在银钱份上,牢子给父子俩安排了一个单间,岳彬对着桌上酒菜胡吃海塞,岳炎看着父亲发愣。

    岳彬身材魁梧,方脸猪鼻大嘴叉,微微有些地包天,在牢里日久须发散乱、邋遢不堪。岳炎低头不语,心想幸好自己和姐姐的相貌随了母亲。

    吃饱喝足抹抹嘴,岳彬打着嗝道:“我的傻儿子竟然能来看我,不简单。说说你咋像变了个人似的?”

    岳炎用诓骗马舅舅真人的话搪塞,岳彬却是不信,没等说完就打断了。

    “我岳家子孙都是好儿郎,虽然你五岁才会说话、以前迟缓些,但你爹就知道炎儿根本不傻。”岳彬语气柔和,望向儿子的眼神满是欣慰。

    “时间紧咱没时间叙家常,您先告诉我事情经过。”岳炎不知如何自处,赶紧打断父亲的情绪,把话题转向正事儿。

    岳彬的眼里闪着狐疑,事发至今他也没搞清个究竟。

    驿站负责接待往来的驿使、官吏,传递公文政令,以及运转各类物资,有馆舍马厩,吃喝用度一应俱全。

    苏州府是大明漕运南起点,姑苏驿也是苏州第一驿,号称“屋之宏丽甲东南”。这里迎来送往的各处官吏信使如过江之鲫,苏州府、吴县也经常在这里招待上官贵宾,岳彬也就承担着类似于后世政府招待办主任的工作。

    二月初五,吴县知县关愚之独自前来,在“望江阁”要了一桌上等酒席,说是要请客,却关起门不许打扰。

    见县尊神色不爽,从未时(下午一点)至戌时(晚上七点)没见有客人来。岳彬几次探问,关知县都说不劳烦。因连着几天给驿站更换马匹实在乏累,岳彬就招呼驿卒们休息,只留两个人在廊下守着。

    第二天一早,廊下驿卒睡得如同死猪。岳彬骂着踹醒二人,连连敲门不见动静,顿时慌了神色。等找来驿卒破门而入,却见关愚之七窍流血躺在地上。

    案报吴县,典史张存带人前来,二话不说先把岳彬拿了。

    县尊遇害,必须要给上面一个交代,找不到凶手只能拿岳彬顶包,岳彬心知肚明,也无可奈何。

    “您出事之后,张存多次上门讨要钱财,否则就要对您不利,咱家银钱都给了他。”说起张存,岳炎愤愤不平,但面对岳彬却喊不出“爹”。

    “狗娘养的张存,三五日就来驿站白吃喝,还带粉头过夜。平日里跟老子有说有笑,翻脸比狼崽子还狠!”说着岳彬气哼哼的又咬了一口馒头。桌上杯盘一空,只剩下两个馒头。

    “还有朱秀……”岳炎犹豫着,还是把朱秀骗买房子的事情说了出来。

    “啪!”岳彬把桌子拍得山响,碟子碗都震了起来,狱卒听见声音过来呵斥几句,岳彬又连忙赔笑脸支应过去。

    说起近日遭遇,岳彬多有感叹,苦笑道:“大家都是同僚,牢里也不好意思对我用刑,但我怎知谁害了县尊性命,又哪里知晓什么五百两赈灾银子?”

    “您为官这些年,府县里就没有几个朋友?”岳炎抱起胳膊问道。

    岳炎分析过,如果想打破僵局,还要从岳彬这里找,毕竟他是官场之人,总比自己这个白身做事容易些。

    跟父亲品评了熟识的几个人,岳彬介绍一个,岳炎摇摇头,再说一个再不成。要么是官位太低权柄不够,要么是关系不够熟络,直到岳彬提起伍文定的名字。

    “苏州府推官伍文定,与我有些往来。”岳彬想了想,信心十足道:“他家娘子醋劲儿大,伍文定求我把相好的养在驿站……”

    “您确定管的是个驿站,不是红灯区?”岳炎哭笑不得,姑苏驿里怎么都是各家的姘头?

    “去去去……”岳彬没好气道,又非常好奇的问了一句:“红灯去是何去处?”

    岳炎没有回答,心里对伍文定来了兴趣。

    父亲遭难,还是毒杀上官的大案,大多人选择远远躲开,即使挚友也难免心有顾虑躲开。伍文定在苏州府位高权重,又有把柄捏在父亲手上,所谓用功不如用过,就从他这里下手了。

    听岳炎分析的合情合理,岳彬抬头向天低声叹道:“岳家列祖列宗显灵保佑了,我儿不再痴傻,岳彬死而无憾矣!”说着眼角竟然泛着泪花。

    岳炎低头不语。

    “刚进来时有几个囚犯想收拾我,幸亏铁铖打抱不平,后来难兄难弟们也就熟络了。若是能救我出去,记得带着铁铖,那是个仗义汉子。”岳彬收了情绪,扭头往牢里看了一眼。

    “想得挺美,我有无本事救你出去都两说。”岳炎幽幽说了一句,倒是真心话。

    父子沉默了半晌,岳彬抬头盯着儿子,面上严肃:“炎儿,若是伍文定能把爹救出去,钱和张存、朱秀都不是问题。”

    想了想又一字一顿说道:“无论如何房子坚决不能卖!如果爹死了,你回家好好读书,孝顺你娘,悠闲过了这一世。”

    ……

    ……

    出来县牢岳炎更疑惑:知县关愚之得罪了谁?到底谁想毒杀他?张典史为何急吼吼的把父亲下狱?五百两银子去了哪里?

    想整理了一下线索思路,发现都是一团乱麻。岳炎站在街上犹豫着,决定先去关知县家看看。

    关愚之死后,遗孀搬出县衙,在城西北至德坊巷子里赁了一个小院居住。岳炎打听着找来,见小院逼仄,院里挂满幡幔,一口棺材摆在正堂。

    家里只有关夫人和老管家两个人,人死如灯灭,来凭吊的人很少,看来这个关知县也没有结交下什么朋友。

    岳炎上香叩首,老管家叠声感谢,岳炎问了几句,对方都含糊着。

    留下一串钱——家里穷但礼数不能缺,聊了两句离开,岳炎不由心生疑惑:袅袅婷婷的关夫人一身重孝,见人就嚎啕大哭,眼角为何不见一丝泪痕?

    而且岳炎闻到一股淡淡的胭脂香粉味道,前世留恋花丛,美女身上的各种香味他很熟悉,这刚死了丈夫的未亡人,不但不伤心还要搽脂抹粉?

    回到岳家,跟小胖子说了几句,就去见母亲。

    听说岳彬在牢里没受太多苦,马氏和阿姊都长舒一口气。今天朱秀又来,被岳思娥堵在门外不让进,斥道:“岳家男人还没死绝,借据也没到归还日子,有本事让关大老爷死而复生,帮你抢夺岳家宅子!”

    “咱爹让你去找伍大郎?”听了岳炎讲述,岳思娥有些疑惑:“这伍大郎最是懦弱怕事,苏州城人尽皆知,他能帮什么忙?”

第5章:相貌堂堂伍大郎

    前世岳炎有个习惯,所有竞争对手、商业伙伴、官面人士,他都要做详细的背景调查,以利于或合作或竞争,或拿捏住对方分寸,方便施展腾挪。

    见面前,岳炎大致了解了推官伍文定的情况。

    苏州府辖吴县、长洲县、常熟县、吴江县、昆山县、嘉定县、崇明县和太仓州。七县一州地域宽阔、公务繁忙,因此苏州府有两位推官,一位是伍文定,另一位则姓陆,并称“人五人六”。

    伍文定幼年家门贫寒,弘治十二年中进士,娶了南京太仆寺少卿的女儿做妻子。在岳父家的运作下,伍文定成为直隶苏州府的正七品推官。

    推官是掌一府刑名的佐贰官、权柄极重,但伍文定胆小怕事,若不是妻家左右策应,或许早就被撵到哪里也未可知。

    伍文定娶妻多年没有子嗣,伍夫人却是个霸道模样,不但不准他纳妾,还动辄打骂伍推官。三两日伍文定就被抓挠的面颈带伤,惹得同僚笑话。伍文定怕老婆出名,家里又排行在长,就得了个“伍大郎”的诨名。

    ……

    ……

    让姐姐帮忙梳头束发,换上套上等的湖绸儒衫——这是家里唯一没被母亲卖掉的体面衣服,见伍大人岳炎还是要收拾得体些。

    伍家在苏州府治(府衙)东一里。门房收了几个大子儿,就屁颠着给岳炎去通传,伍文定夫妇刚用过早点,正在堂上喝茶说话。听说丈夫故人之子来访,伍夫人立刻警觉,忙让人快些传来见面。

    放下两匣点心,岳炎正衣冠翩翩下拜,口称叔叔婶子安好。

    岳炎喊婶子,有些白胖的伍夫人和蔼的应了一声,听说是驿丞岳彬的儿子,伍夫人才把心放了下来——还以为是哪个野种找上门了呢。

    没有子嗣,伍夫人却非常喜欢小孩。岳炎唇红齿白银娃娃一样,又这般知书达理、言语得体,加上之前小心思的歉意,伍夫人赞声不断,赶紧让他坐下,忙不迭吩咐下人看茶、拿点心。

    伍文定三十五六岁年纪,身材高大健硕、相貌堂堂,岳炎很难把他跟“怕老婆”的形象联系起来。

    “你是岳彬那个傻儿子?”伍文定放下茶杯,抱着肩膀看这个束发男孩儿,眼神里全是不信。

    岳炎心里暗骂香蕉你个芭拉,你才是傻子,脸上却露出略带悲伤的神情说:“伍叔,我爹让我来给您和婶子问安。”

    不等伍文定发话,岳炎又正色说道:“我父常说,推官大人刚正不阿、不畏权贵,他生平最佩服的就是伍大人。”

    岳炎拿眼偷看伍文定,见满是受用的样子,接着道:“我父蒙冤入狱,也不知从何处下手,今日来就是想让大人帮着拿个主意。”

    苏州各府县衙门,岳彬是为数不多几个私下不叫他“伍大郎”绰号的人,且从不笑话伍推官怕老婆,因而二人有些交情。原本也想伸把手,但如今这个案子出现了变化,使得伍推官不敢帮忙。

    大明这几年四处灾荒不断,山东、河北持续水灾,南直隶、浙江、江西又旱灾不断。其他各处更有星变、地震、雷鸣等异象横生,陛下为此愁眉不展。

    今年以来,不断有灾民涌入苏州境内,弘治皇帝朱祐樘下旨免了去年浙直等地几个州府的粮税,并谕浒墅关解当年京课银留作赈济,这也是吴县分来那五百两银子的出处。

    天不佑民,崇明海匪也趁机连连作乱,境内不得安宁。正月底伍文定组织民壮抓了几个白日登岸抢劫的海贼,亲自押送至南京刑部大牢,刚回来苏州。

    在应天府,伍文定听人言说,二月十五苏州日月双悬,钦天监慌乱异常,御史言官们正在私下联络,准备上奏弹劾。

    六科给事中们从来以天变论朝纲。前不久山东地震,言官们联名弹劾山东布政使为官不正,才使得天怒人怨。若不是弘治皇帝仁厚,堂堂从二品大员可就不是致仕回乡这般罚酒三杯,锒铛入狱甚至人头落地都是有可能的。

    有几个当官的经得起查?

    是以苏州天变,南京守备、南京守备太监、南京参赞机务兵部尚书三位最有权势的人夜不能寐。

    幸好有关愚之案,南京官员准备借此祸水东引,认定是苏州出了岳彬毒杀上官这等泼天大案,才导致天象异变。

    “刺杀上官,无论死伤,人犯判斩刑,这是《大明律》的白纸黑字,如今有人要把文章做大,人犯或将罪加三等。”伍文定啧啧感叹。

    “罪加三等,那会是什么结果?”岳炎有些紧张,咽了口水问道。

    “人犯不论首从,皆斩;妻妾给付功臣家为奴,子女或流放三千里安置、或交由教坊司处置。”伍文定放低声音,侧过脸去不忍看岳炎表情。

    岳炎有些发懵。原本为了母亲姐姐和家庭,想尝试着营救父亲,不料如今还要把自己搭进去?

    马氏懦弱,若为奴必被人欺负死;阿姊刚烈,进教坊贱地不甘受辱定然自尽;而自己,流放三千里是哪儿?脑海里浮现出大明舆图,三千里外如今还是瘴疠之乡,偏僻落后、乡民未开教化……

    去了那种地方,跟死有什么区别?前世看小说的穿越者,都是功成名就妻妾成群,怎么到了自己身上,就要流放三千里?香蕉你个芭芭拉拉……

    岳炎脸色发白,伍文定端杯喝茶,不忍直视。

    脑子飞快转动,岳炎打定主意,目前能救自己全家的就只有伍文定,而手中能打的牌只有姑苏驿里伍大郎的“小三儿”,只有抓着这个狠敲猛打,才有一线生机。

    你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伍文定拖下水,岳炎才有逃脱升天的希望。

    稳了稳心神,岳炎一脸正气道:“好教伍大人知晓,我父性命不保,如今全家都将遭难,亦不为惧。前日小子探访家父,家父言说死生事小、失信事大,只怕这一死就辜负了伍大人的托付,特命小子前来禀告。”

    伍文定也是多年官油子,怎能听不懂这话?表面上义正言辞,其实就是赤果果的威胁。自己若不同意帮忙,这小子就把他在驿站养相好的事情翻出来——自己也只求了岳彬这一件事,又怎会不知?心里想着脸上变颜变色。

    白胖的伍夫人当然听不懂,看岳炎紧绷的小脸儿,连忙问丈夫托付了何事?

    推官伍文定一口茶险些喷出来,面色微微泛红。等他支支吾吾无法自圆其说,岳炎才开口道:“婶子,伍大人忠肝义胆,曾搭救一位落水老丈。老丈孤苦伶仃,伍大人就托家父在驿站寻了个养马的差事。”

    随后面色一暗,叹气说:“若是家父遇难,老丈定然被赶出驿站;我全家受牵连也无妨,只恨不能为大人继续照顾那老丈,他偌大年纪,或许只能再次投水自尽了。”

    古往今来,忠义为先,受朋友托付真心做事,这样的人历来受人敬佩。

    “相公,做了此等善事,为何不与我言道呢?”伍夫人面带微笑,假意嗔怪。

    “咳咳,此等小事,不值一提。”伍推官心中暗暗叫苦,嘴上还得应承着夫人。

    岳炎一再拿“落水老丈”说事儿,伍文定若不答应,或许就见不到明日的太阳,只得唯唯诺诺的应了。但事先声明只能尽人事、听天命,这已经让岳炎很满意了。

    听丈夫说得严重,伍夫人本也不想让他插手。可伍夫人素来喜欢孩子,今日见岳炎,爱极了这个银娃娃一般可爱的少年,既然丈夫答应帮忙了,也就由着他,却叮嘱丈夫尽力就好。

    约好第二日探访驿站,岳炎不慌不忙再次施礼告别。

    “孩子,有空来家里玩!相公,我就是喜欢岳家这小子,漂亮、懂事儿。”伍夫人微笑道。

    伍文定愤恨不已,强笑着点点头。

    “相公,有空也带妾身去探望一下那位老丈,送些衣物用品也是好的。”

    听得伍文定那个汗。

第6章:三水楼上望江阁

    姑苏驿离城咫尺之遥,就在胥门之外。驿站三面临水,风景自是别致,只是除了少部分屋舍看起来尚新,其他院落和水塘、驿田都有破损衰败气象。

    姑苏驿自建酒楼,是临河二层小楼,取名“三水楼”。

    “望江阁”是“三水楼”最大的雅间,在二楼南面。推开窗就是苏州外护城河,还能看到内护城河及石湖,隔河向西吴山山色如画。河上航船如织、夜里灯火闪耀,隐隐能听到横塘寺的钟鼓声,最是风雅不过——官府选的接待酒楼主宴会厅还能差了?

    第二日清晨,与伍文定来到三水楼,两个吴县白役在此看守,睡眼惺忪。

    岳炎上前搭腔,被一白役喝骂:“谁家小子不懂事,没看官府已经封楼了吗?大清早不让人睡觉,快滚蛋!”

    岳炎自不会被镇住,朗声道:“你二人赶紧开门,我家大人要进楼查验。”

    “什么都想看,不如回家撒尿看蚂蚁搬家吧。张典史有令,没他的准许谁也不能进去,快走!”白役颇不耐烦。

    回头看看今天换了儒衫的伍推官,岳炎心说你要是穿着官衣谁敢阻拦?

    见差人阻拦,伍文定就有了想离开的意思。“伍大郎”出名的胆小怕事,若不是被岳炎要挟着,打死也不会掺和这趟浑水,这会儿更有了理由。

    伍文定扭头要溜,岳炎一把拉住,低声道:“伍叔若走,我可就请小婶子去参拜大婶子啦。”说着朝驿站里面的屋舍努努嘴。

    “你…你竟敢要挟我?”伍文定有些恼怒。

    “我爹若是死了,驿站就得换人,小婶子就流落街头。哎…可怜小婶子如花似玉,也不知要便宜了哪个混账,若是不幸被卖到教坊……”

    伍文定赶紧制止住岳炎,啰里啰嗦,说得伍文定心惊肉跳的。

    伍文定无奈只能上前,掏出推官腰牌晃了晃,道:“我是苏州府推官伍文定,要勘验现场,快快开门。”

    一个白役微微欠身抱拳道:“好教大人知道,我家典史说了,没有他的话不能进楼。”

    一县典史虽是吏部任命,却由巡按御史选任,连县丞和主簿的都要给几分面子。加上关知县性格软弱,县官不如现管,皂壮快三班衙役眼里只有张典史。

    见对方根本没把自己七品推官放在眼里,“伍大郎”又想脚底抹油。推官与典史并无直属管辖权,知府大人不在苏州,关愚之案是否由伍文定负责尚未可知,是以特意穿了便装。

    岳炎本想塞钱了事,一摸却空空如也,除了给狱卒、关家和伍文定买点心,钱都被父亲吃了干净。

    见伍文定还在犹豫,岳炎有些生气,大声冲内院喊叫:“小婶子!小婶子……”

    伍文定连忙捂住岳炎的嘴,凑到耳旁小声说道:“小祖宗怕了你还不成?我带你进楼,剩下的就看你造化了。”

    整理下衣冠,伍文定再次上前。

    “知县是几品官?”伍文定紧绷面皮问那白役。

    “当然是正七品。”

    “那你可知七品知县遇害谁来审案?”伍文定挑眉问道。

    白役撇了撇嘴,卖弄才学似的说道:“自然由苏州府和巡按御史共同审理,报苏松巡抚后转南京刑部,由大理寺、刑部、督察院三司会审……”

    “啪”的一声巨响,没等说完伍推官狠狠抽了那白役一个耳光,打得他原地转了三圈,心想打得是我吗?

    “不知死活的贱役!”伍推官向右拱拱手,喝道:“既知道主审官是府尊大人,现在府尊派本官前来勘验现场,尔等竟然阻挠?”

    白役捂着脸往后蹭,伍文定步步紧逼,慨然道:“疑犯暂时在吴县看押,不几日就要移送苏州府,典史撮尔小吏,竟然敢阻挠上差勘验?本官这就府禀告府尊大人,说张存指使手下阻挠办案,看你们有几个脑袋能扛下?”说罢转身就走。

    白役哑口无言,脸上的倨傲换成哀求神色,捂着脸拉住伍推官衣襟连连鞠躬作揖,请上差高抬贵手大人不记小人过,另一人早就然后手脚利索的打开门锁请二人进楼。

    岳炎用眼神赞了伍文定,大郎胸脯一挺,甚是得意。

    抬脚上楼,岳炎挑着大拇哥凑趣道:“嘿嘿,扯大旗做虎皮,伍叔好生厉害。”

    “还不是被你逼的?”伍文定白了岳炎一眼,淡淡道:“张存还敢找府尊大人对峙?”

    岳炎心说堂堂七品推官,若连两个白役都对付不了,就真是“伍大郎”了。

    上楼进了“望江阁”,一股浓重的异味直冲口鼻。案发至今,这里不曾被人破坏,倒要记张存一功。

    桌上杯盘狼藉,打开酒壶里面仍有少量残留,酒杯落在地上,旁边血迹星星点点。伍推官想开窗通风被拦下,给了他一块巾帕遮住口鼻,岳炎早有准备。

    细细看了屋子,伍文定皱眉道:“这也看不出个究竟。”

    “伍叔看这里。”顺着岳炎手指方向,二人在西窗下发现一搓木屑,往上看窗栓上有几处细微划痕,不仔细根本看不出。

    几日来没人发现,这西窗竟并未上栓。

    “这是……”伍文定瞪大了眼睛,狐疑的盯着划痕。

    两人齐声道:“刀痕!”

    屋内几乎密闭,二人却觉得有寒风吹过,背后冷森森。有人用刀轻轻划开窗栓进来,会是谁?

    岳炎又拿出一双筷子,在屋内各处捏起几片灰烬放在手帕上,是纸张烧过的灰片,字迹已经湮灭不见。

    “有人写过字,是凶手还是关愚之?”伍文定闻到淡淡的墨香,难掩失望之色道:“可惜烧掉了。”

    纸上一定有关键信息,如何知晓内容呢?岳炎快速搜索上一世的知识,希望记忆里有解决眼下难题的办法。

    狄仁杰、宋慈、柯南、加杰特等人一一在脑海里划过,终于定格在一个大鼻子蓝眼睛的老外身上,岳炎感觉豁然开朗,暗示伍文定稍等。

    岳炎下楼到厨房找来两块烤肉用的细铁丝网,吹开火折子点燃蜡烛,将蜡油均匀平整的滴在一块丝网上——面前若是横陈美女,或许岳炎滴得更细致,看来上一世没少玩类似游戏。

    晾干蜡油,小心翼翼的把纸灰铺在蜡上,把另一丝网抠出一块,再小心覆盖上去,框住蜡油边缘。

    岳炎这一套做的行云流水,看得伍文定瞠目结舌,不解地问道:“小炎,你这是…”

    岳炎神秘兮兮道:“接下来,就是见证奇迹的时刻。”

    将烛火放在下面的铁丝网上轻轻灼烤,岳炎道:“伍叔,睁大眼睛细细观瞧,字迹可一闪而逝!”

    伍文定不但睁大了眼睛,甚至呼吸都憋住了,生怕一瞬之间就错过什么。

    只见火苗之上,蜡油又缓缓融化,而上面的纸灰竟然神奇的逐渐显露出四个字。

第7章:一纸名单有乾坤

    墨的主要成分是煤烟、松烟、胶,是碳元素以非晶质型态的存在,知县用的墨不是低价货,碳被胶包裹的更严实。融化蜡油将纸灰固定并提升温度,让墨料未充分燃烧的碳再次燃烧,也就瞬间出现了字迹。当然,幸好纸灰是片状的,若全是粉末,神仙也无力回天。

    这些小手段,都是前世岳炎在酒吧泡妞用的,所以他臭屁的认为:想泡妞,一定要学好化学。

    临走前,岳炎狐假虎威警告那两个白役:想要继续穿着这身皮,就得对今日事守口如瓶。关知县案是泼天大案,这第一杀人现场要看守牢靠,有任何风吹草动,你二人都得跟着吃瓜捞。吓得俩人直缩脖子。

    扔下身后连声称诺的白役不管,二人大摇大摆的离去。

    在南街找了间小饭庄,岳炎要了两碗米线,不管伍文定就大口吃起来。昨晚吃的水汤一般的炖白菜帮,今早天刚亮出门没吃早饭,午时了谁能不饿?

    前世的岳炎对吃饭特别讲究,美其名曰“要有仪式感”。虽然打定主意来这个世界要享福,但现在还要再忍忍。形势比人强,只有度过眼前这一关,岳炎才有施展空间。

    三五口吃完,岳炎推开碗说了句“真难吃”,伍文定轻轻吹着面前米线,连连摇头——心说难吃还吃得这么快。伍推官不知岳炎前世吃尽了珍馐美味,这等粗鄙东西只为了果腹。

    三水楼里,纸灰上只显示出四个字:“绝、银两、广”,一闪而过。

    “绝”和“广”二人没想明白是什么意思,但银两二字是否跟五百两赈灾银有关呢?

    二人商议接下来怎么办,岳炎说让邻居张九哥帮着查些事情,应该有结果了。正说着,门外跑进来小胖子张九哥——他四处打听着追了过来,衣衫不整满头是汗,似乎累得不轻。

    张九哥进门也不说话,端起伍文定的米线唏哩呼噜连汤带水吃个干净。见小胖子吃得脸都伸进碗里,岳炎招手又要来两碗。

    张九哥是岳家街坊,母亲很早去世,父亲贩卖绢布谋生一走就是七八个月。九哥爹平时谨小慎微,针头线脑的小生意生怕得罪了人,见谁都眯眼弓腰笑着。

    九哥爹表面看似忠厚,谁知回家就换了人一样。喝了酒必打骂张九哥,说他是丧门星,克死亲娘,又克得张家不得兴旺。是以张九哥打小就爱往岳家跑,在岳家时间倒比在自家多,日子久了岳家拿他当自家人一般。

    九哥年纪小,人前不太敢说话,只有跟岳炎独处,才变成话痨一样——以前的岳炎木讷,他并不嫌九哥聒噪。

    “查到什么了,有线索吗?”九哥又吃光一碗米线,岳炎帮他擦擦脸蛋儿嘴角,急切得问道。

    伍文定抱起胳膊看一眼岳炎,又看一眼小胖子,表情颇为不屑,一个撒尿和泥的孩子丫丫,能查出什么线索?等张九哥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伍推官大吃一惊。

    “吴县全境,药铺八十五家,半年来名单全在这儿了。”张九哥嘿然一笑道。

    关愚之是被砒霜毒死,那自然就有人买砒霜。这种药材特殊,探监回来岳炎嘱咐张九哥到各处药房查访一下,看有谁都买过砒霜。

    看着这张名单,岳炎有些感动,岳炎只是让九哥在周围转转,没想到小胖子跑遍了县城乡村。小胖子两天时间赶百多里路程,风餐露宿辛苦可想而知。

    名单上记载着时间、姓名、购药份量和用途,短短十多个名字,也难为了张九哥。

    “你是如何让药铺给你名单的?”伍文定指着名单,有些怀疑的问道。

    砒霜太特殊,药铺都要记录购买者的姓名、剂量和用途,但是一个总角孩子,药铺怎么可能把名单交给他?

    小胖子挠挠头,讲述了这两天的过程。

    得了岳炎安排,张九哥立即出发,路上捡了条死狗,抱着死狗挨家药铺哭诉,说心爱的旺财吃了不知谁毒老鼠的砒霜死了,自己要找他报仇。

    “开始药铺也不给,我就抱着狗哭闹撒泼,让他们做不得生意,只好给了名字撵我出来。”张九哥咧嘴笑道。

    伍文定又重新端详了张九哥,心说小看了这个相貌平平的孩子,还有些小聪明。

    砒霜出货量不高,但半年来几十间药铺也有十几个人买。看着名单,岳炎毫无头绪,难道要逐个去查?

    见岳炎没了主张,伍推官微微一笑,一把抓过名单逐个看起来。

    “砒霜这药,历来管得严格,若非熟识之人,必须有路引才能买得,因此这名字是做不得伪的。”伍文定不认为被人嘲笑懦弱是胆小怕事,他自认为这是大智若愚,做得了推官还得有些真本事。

    “那些名字都不重要,你看这个。”伍文定成竹在胸,指着一个名字给岳炎瞧,张九哥站在后面也翘着脚偷看。

    岳炎凑过脑袋仔细观瞧:“关福,大云乡庆云里郑记老号,二月初二,购砒霜五钱,治癣疾。”

    二月初二,就是关知县前三天!

    伍文定手指轻扣那名字,脸上带着颇具玩味的笑容:“关姓在苏州少见,关福显然是个家仆的名字,想知道他与关知县的关系,随便打听就好。”

    果然,跟店家打听,店家说见过县尊家有两个奴仆,一个是老管家关忠,另一个就是书童关福。

    正说着门外进来一个差役,禀告伍推官说府尊林大人已经归来,召见伍文定。

    伍推官站起身就要走,岳炎抓着衣角不放手也不说话,眼睛直勾勾盯着伍文定,惹得店内人纷纷侧目。

    “我去去就来。”伍文定有些尴尬,周围的眼光倒像是便宜老爹被私生子抓了个正着。

    看岳炎依然不说话,眼里满是坚定,伍推官只得软了语调说道:“你们先去关家门外候着,我今日必去。”说罢会了饭钱跟差役离去。

    “伍叔,今天若见不到你,我明日去看大婶子哦~”岳炎冲快速离去的身影喊着,喊得伍推官晃了两晃,险些站立不稳。

    ……

    记得上一次去关家吊唁,只有关夫人和老管家,岳炎并没有看到第三个人,看来还得去会一会那位“俏寡妇”周氏。

    带着小胖子来到志德坊,远远地岳炎感觉有些不妙。院门紧闭,两侧白灯笼依然高挑,走到近处见大门从外面反锁。

    连忙打听隔壁邻居,得知关夫人和管家已经起身回江西分宜老家安葬关知县了。

    岳炎心里盘算,关知县被毒杀,至今刚过“三七”之日,案子尚未真相大白,偷偷擦脂抹粉的“俏寡妇”急吼吼的脚底抹油,书童关福又不知去向,就是这么凑巧?

    如果“俏寡妇”是个“黑寡妇”,莫非….莫非这关大人才是正牌的“武大郎”?

    邻居说关夫人刚走不久,岳炎一跺脚说道:“追!”

第8章:伍推官夜审俏寡妇

    问了邻居关夫人去向,岳炎立即与小胖子兵分两路,张九哥去府衙给伍文定报信,自己则在大街上撒腿奔跑,去城西胥门外的渡口。

    这具身体刚刚重伤恢复,没跑多远就觉气喘吁吁,岳炎强撑着在人来人往的苏州街巷中奔跑,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不…不能走!”

    撞翻了两处水果摊,撞上三个路人之后,岳炎终于赶到渡口,蹲在地上大口喘着气,胸膛像有一团火要炸裂一般。

    一辆牛车载着棺材、一辆装箱包细软,关夫人一身重孝坐在渡口亭下歇息,老管家关忠看护着牛车,还好,船没到。

    “俏寡妇”周氏二十多岁年纪、樱桃小口杏花眼,眼角微微上挑,岳炎知道这是风流不羁、红杏出墙的面相。

    岳炎是为数不多几个到家里祭拜关愚之的,又是个孩子,白发苍苍的老管家关忠印象很深,连忙过来攀谈。

    “大叔,你们这是要去何处?”岳炎明知故问。

    “前几日家里捎信来,老夫人得知县尊仙逝,心疼儿子哭晕了几回,让扶灵柩回乡。”关忠低头说道。

    苏州到江西分宜,一千多里路程,即使急递铺快马送信往返也要二十天,关愚之遇害,没有人下令快马报丧,并不富裕的关家能舍得那许多银钱?因此,与分宜消息往来怎么也得一个月。

    时间上说不通,岳炎当然不信。

    岳炎抱拳正色道:“县尊命案尚未侦破,此时回乡恐有不妥吧?”

    关忠言语有些含糊,两人聊着,都藏着心机,岳炎看破并不说破,只能虚与委蛇。

    眼见渡船已到,“俏寡妇”周氏就要登船,岳炎又是上前拦阻。

    “小公子不让未亡人回乡葬夫,却是为何?”周氏双眸含春,娇滴滴的问道。

    想着“俏寡妇”可能是“黑寡妇”,岳炎心里打了个冷战,嘴上依然说着此时回乡不合时宜的话。

    这厢纠缠着,那边船老大有些不耐烦,喊着粗话说再不上船就走了,晚了耽误自己回家生孩子。

    关忠有些恼怒船家无礼,周氏只笑嘻嘻嗔怪:“去,讨厌!这就走,少不得你的银两。”

    岳炎心说,这关夫人生冷不忌,看起来不似大家闺秀。再劝两句周氏有些恼了,让开岳炎就要强行登船,一边还招呼着关忠卸车装船。

    岳炎心中恼怒,指着不远处的斗拱飞檐,沉声喝道:“县尊就是在那里遇害的,不等给大人查明真相,让他英灵何以安稳?”

    手指方向,就是姑苏驿,三水楼的马头墙在树丛掩映下,挺拔肃穆。

    几个人僵在当场。

    就在这时,远处快马飞奔而来,来到近前一人飞身下马,朗声喝道:“奉府尊林大人命,关知县命案完结前,相干人等不得离开苏州!”

    伍文定高大威猛相貌堂堂,板着脸真有几分威仪。

    ……

    天色已暗。

    伍文定大马金刀坐在椅子上,棺材重新被摆回正堂,关家院里缕缕青烟再次燃起。

    今日见过苏州知府林世远,府尊下令关愚之案由伍文定负责,小胖子又及时跑来送信,伍推官这才快马赶到。

    待周氏梳洗停当回到正堂,伍文定上香祭拜,俏寡妇柳风摇曳般给伍推官还了一礼,配上一身孝服,倒是妖媚的很。

    这种时候岳炎不方便说话,伍推官开门见山:“关夫人,家中可有一个叫关福的下人?”

    岳炎曾狗血的以为,妖娆的“俏寡妇”勾搭书童,为名正言顺跟关福在一起,化身“黑寡妇”毒杀人命,这是后世很多小说、肥皂剧里的常见情节。

    因此,伍文定这种单刀直入的问询方式,至少会让周氏会惊恐、心虚,继而或口不择言,或满嘴假话。

    没想到周氏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关福是老爷的书童,平日里总跟着老爷。老爷出事后他也就消失了,谁知道狗奴才去了哪里。”言语中带着轻慢,看表情倒不似作伪。

    又问关知县跟谁有过仇怨,周氏用手帕拭泪,怨恨着道:“他在外面受气,归家只跟我甩脸色,窝窝囊囊能有什么仇人?他只是奴家一人的仇家!本想嫁给他享福,怎料奴家这个命苦……”说罢真的要落泪。

    话头扯开,周氏怨气如滚滚江水拦不住,埋怨关知县太过老实,被那些吏员欺负忍气吞声,遇害前回家总是乱发脾气,抱怨这些奴才欺人太甚。关知县的之乎者也,周氏也只听懂了大概。

    临走告别,周氏再次施礼,饱含深意的瞟了伍文定一眼,让他这些时日常来家中坐坐,家里人口单薄,奴家怕(啪)怕(啪)呢!

    听得推官大人心惊肉跳,像揣了只小鹿,乱七八糟扑通扑通的乱跳。

    看起来,似乎“俏寡妇”不是“黑寡妇”,但关福人在哪里呢?

    喊上蹲在门口张望的张九哥,走不远老管家关忠就气喘吁吁的追了上来。刚刚屋里说话,岳炎见关忠眼神闪烁,似有话说,临走时抓着老管家胳膊捏了一把,凑近低声嘱咐:“门外等你。”

    “伍大人,我想跟您说两句。”关忠说道。

    好吧,岳炎就喜欢听别人多说两句,以为关忠说些香艳景色,没成想他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家主母催促离去,是为了….为了着急改嫁。”

    “改嫁?”岳炎和伍文定都睁大了眼睛。

    关愚之刚中秀才,有人把关忠送到他身旁照料,两人相处了十年光景,还是有些感情。在关忠的述说里,岳炎大致了解了关愚之的生存状况。

    “三生作恶,知县附郭。”吴县是苏州的附郭县,且府治距离吴县县治(县衙)仅一里半。苏州府无论大小事务都要把关愚之传过去耳提面命。七品知县在府衙谁也看不上,关愚之像个跑腿儿的奴役。

    关知县两榜进士出身没能留在京城就有怨气。到姑苏任职,上官对他颐指气使,下面的胥役也是刁蛮狠毒,当面虚应着,转身县尊说了什么从不放在心上。上面派遣的差事他们不经心,没完成税粮差役关愚之又要被苏州府传过去训斥。

    “老爷在苏州没有一天开心过啊。”关忠有些激动的微微颤抖:“主母也是个不省心的,老爷过世没几天,她就嚷嚷着要去应天府寻人改嫁,小人拦不住这才雇了船。”

    关福原本姓刘,是关知县来苏州上任时,别人送的书童,为人精明能干,帮着周全操持,让老爷少受些委屈,因此颇受重用。

    “关福总跟着老爷,我们过往不多,老爷去世当日他就不见了。大人,若是他坏了老爷性命,请大人一定要把他捉拿归案,给老爷报仇!”关忠说着就要跪地磕头。

    “关福身在何处你可知晓?”伍文定扶住老管家问道。

    “我不知他在哪里,但我知道他老家。”关忠恨恨的说道。

    关福在知县遇害前三天,跑到大云乡买砒霜,事后消失不见,显然很有问题。

    关忠说,书童的老家就在吴县大云乡桑园巷。

    敲黑板、划重点:大云乡!

第9章:书童关福本姓刘

    吴县南街虽不及长洲县观前街热闹,但临着县衙和山塘,南来北往公干官吏、商贾、士绅、学子也人流密集,街上多有酒楼、客店。也因着打官司的人多,一众讼棍和冤主厮混于此,带动南街的茶肆生意特别红火。岳家就住在南街上,所以朱秀赁岳家宅子开茶馆。

    华灯初上,南街上酒楼饭庄正是热闹时候。

    回家路上,小胖子张九哥打开了话匣。

    “炎哥,关福真是杀县尊大人的凶手?”

    “炎哥,关夫人到底想改嫁给谁?”

    “炎哥,我饿了……”

    岳炎正在想着事情,听张九哥话痨一般聒噪,心生烦闷。男愁唱、女愁浪,岳炎看了眼小胖子,苦中作乐唱了一句:

    “啊~啊~,九哥,你比八哥多一哥~~”

    “炎哥唱得真好,是唱给我的吗?”小胖子击掌兴奋道。

    “闭嘴!”岳炎终于忍无可忍。

    好半晌,九哥忍不住又说了一句:“为什么是比八哥多一哥,而不是比十哥少一哥呢?”

    ……

    岳家大门在南街后巷,三进带跨院,阔绰敞亮。

    门前角落生一簇竹子,伴着榆树林倒是清幽。进门绕过影壁,一进本还住着两个家仆婢女,败了家都被马氏打发了,现只有小胖子张九哥住着;穿廊到后院是自家人居住,旁边跨院是祠堂厨房等处;三进院子就是朱秀的茶馆。岳炎参观自家宅子时曾感叹,父亲这芝麻绿豆官当得挺滋润。

    回到家中,马氏坐在桌前等二人吃饭,泼辣御姐在一旁缝补衣物。桌上多了几样新鲜瓜果菜蔬,母亲说是舅舅让道童送来的。

    喊姐姐吃饭,却见岳思娥气鼓鼓的样子,岳炎不禁奇怪道:“朱秀又来讨债了?”

    发现阿姊脸色不对,再看身上岳炎猛地起身走过去,眉头紧皱道:“阿姊,你脖颈上的伤痕哪来的?”

    原来,今日下午岳思娥的丈夫顾应则,带着族里几个堂兄弟来岳家闹事,要绑了岳思娥回去,声称此次不回定下休书。

    马氏叹气说道:“你姐夫骂的着实狠了,你阿姊才愤愤不过,厮打起来被他抓伤。”

    “还叫什么姐夫?”岳炎有些不满,追问道:“姓顾的骂些什么?”

    几番催促下,岳思娥才说明原委。

    顾家也是吴中大族,因岳彬有官身,让庶支顾应则联了姻亲。今日顾家几人堵门骂街,说岳家出了杀人凶犯,顾家也跟着脸面无光,这些年银米养着岳思娥,“占着鸡窝不下蛋”,现在又连累顾家……

    家姐成亲三年多并未生养,是最忧虑的痛处,被人当众说了,她那泼辣性子如何忍得?

    幸亏小薛大夫出来劝和,顾家人才悻悻而归。薛家神医父子,在苏州有口皆碑,官吏士绅谁都给些面子。

    岳炎听罢,连续三次深呼吸——这是他上一世强压怒火的方法。父亲遭难,眼看全家没命,一班小人连番上门羞辱。先是张存、朱秀,现在又多了个顾应则,怎能让人不气愤?

    “娘、阿姊,我们权且忍耐几日。”

    岳炎如今是家里唯一男丁,是母亲和家姐的依靠,此时不能慌乱。

    “父亲之事,已有了眉目,待他出狱,这几个小人我挨个收拾!”岳炎给娘俩宽心道。

    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岳炎穿越而来并没有改变性格。如今形势紧迫,还不到报仇的时候。怕母女俩慌恐,全家可能为奴流放的事情,也没给她们说起。

    “这几日无论谁来寻衅,紧闭大门不要与他们争吵。父亲说了,宅子不能卖。你们放心,钱的事交给我,官司也由我来办。”

    ……

    ……

    次日清晨,岳炎带着张九哥与伍文定汇合,启程大云乡。虽然伍文定并不想掺和这个案子,但一则被岳炎屡屡要挟,二则知府林大人有命,于公于私都得亲力亲为。

    苏州知府林世远,也是刚从南京公干回来。

    “时泰(伍文定字),南京那边已然明了,就是要把日月双悬的脏水全泼在我府身上。你这趟干系重大,不能让苏州担了恶名,否则你我前途尽毁。”林世远推心置腹说得语重心长。伍文定深以为然,这才存了心思,一定要查明真相,为自己前途扫去隐患……哦不,为关知县、岳彬和苏州百姓讨还公道!

    林大人还特地嘱咐不能大张旗鼓,是以伍文定只是一人,并没有带任何官差。

    大云乡位于吴县西南,以风景秀丽、盛产鲜花而著称。赶了半天路,岳炎、伍文定和张九哥来到桑园巷,一路打听着找到一户人家。

    关福家院落不大,灰白屋墙已爬满青藓,瓦上长着几丛杂草。

    敲门半天,开门的是个老妪,招呼三人进院上屋里。老妪很客气,承认这是关福的家,还要倒茶被拦下。

    老妪是关福的母亲,她说关福本名叫刘能,岳炎一听摇头不已,心说莫非自己穿越到了《乡村爱情》?

    刘老太说关福一年多没回过家了,平时只找人捎些银两回来,也不知道他此时身在何处。

    离开刘家伍文定默默不语,满脸失落的张九哥拿眼瞅着岳炎,找到家门却没找到关福,小胖子感觉白跑了一趟。

    “伍叔,你觉得关福还能去哪里?”岳炎问道。

    “老太太刚才说过,关福并无其他亲人,朋友也不多,他没有藏身之地。”伍文定摇头说道。

    “没错,我猜他就在家中!”岳炎信誓旦旦道。

    “哦?”伍大郎和小胖子都是一脸不解。

    “刘家宅院不大却收拾的洁净,门檐上刚换了崭新的福字纹瓦当,院子里还有高高的柴堆,一个老太太能做这些事情?”岳炎看了一眼远方,一脸臭屁说道:“能骗过我的人,估计还没生出来。”

    “不能是乡邻来帮忙?”张九哥插嘴道。

    受岳炎挟制,伍文定不敢端架子,几人逐渐熟络起来,小胖子的话也多了。

    “刘家灶台旁放着一坛烧酒,坛沿儿有酒洒出还没干,应当是午饭时刚用过,还有两双未洗刷的筷子。能是刘老太一个人用的?”

    岳炎这番分析,伍文定很是佩服。做了几年推官,伍文定一听就知道有戏。

    其实刚刚跟老太太聊天,伍文定早就把不大的屋子、院子看了几遍。当时他也发现东屋门帘后有光影浮动,又不好意思进去,若不是关福就太过失礼。

    “关福就藏在家里,听见叩门声躲起来了?”伍文定眼前一亮道。

    “嗯,伍叔果然明察秋毫,独具慧眼!”岳炎赶紧吹捧两句,拍得伍文定畅快不已。

    “我们晚上再悄悄来。”伍文定点点头道。

    找个饭铺简单吃了饭,吃饱后岳炎又是埋怨饭食粗陋,伍文定听习惯了也不搭理他,三人等到天黑出来,却发现村里的狗多了起来。

    “一条狗叫,全村的都跟着叫,不等我们到刘家,关福早就跑了,这如何是好?”伍文定有些忧心忡忡。

第10章:大云乡里捉“刘能”

    近来海匪猖獗,多个乡村都被袭扰,如今吴县各个村落都在提防,每到夜里,家家户户把狗放在院外,只要狗吠声四起,妇弱老小赶紧藏匿,乡勇们立即集结。

    三个人蹑足潜踪,躲避着狗群,天黑小胖子几次险些摔进路边水沟。

    二月的夜还是有些凉,村子里升起袅袅炊烟,月牙挂在枝头。天上没有几丝云彩,漫天星辉让岳炎感慨,古时候的空气质量真好!

    再次来到刘家院外,一条恶犬正低头呜呜的冲他们发狠。眼见恶犬就要叫唤,小胖子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扔过去,恶犬立即窜过来吃了,随后翻了白眼倒下。

    “吃不饱饭,我常用这法子抓狗吃肉。”张九哥挠挠头,有些羞涩扭捏的说道。

    饭团加蒙汗药用香油浸泡,狗吃了立即倒下。这药是九哥偷他爹的绢布,跟街上泼皮换的,数量不多,只在馋嘴时拿来用。岳炎想起这一世的记忆,还是傻子时的确跟小胖子吃过几次狗肉,原来是这么来的。

    伍文定让二人禁声,后退些距离猛蹿两步就翻墙进院,落地悄无声息,岳炎暗赞一声好功夫,看来伍大郎能文能武的。

    打开院门三人悄悄走到屋前窗下,听见两个声音正在交谈。

    “儿啊,你这样要躲到何时?不成你就去湖广、去浙江都行。”

    “娘,我哪能扔下您不管?恩公的银子还有些,先避过风头,过些日子我赁个马车,咱俩去江西。听说宁王在那边儿招贤纳士,儿子自信有些本事,说不定能用得上。”

    岳炎心说倒是个孝顺之人,不由得对关福的印象有了几分改善。

    没等他多想,那边伍文定已经一脚踹开大门,母子俩吓得坐在地上。

    岳炎端详了一阵关福,大致二十上下年纪,能做书童相貌也算周正,但大头小身子有些瘦弱,估计这副模样应该不是“黑寡妇”,啊不“俏寡妇”周氏喜欢的类型。

    周氏喜欢的应该是高大威猛型,比如伍推官……心里想着岳炎斜眼带笑瞟了伍文定一眼,推官大郎显然猜到他在想什么,恶狠狠的瞪了岳炎一眼。

    见伍文定掏出腰牌,关福逐渐平静下来,说道:“还以为是海匪来了。我知道你们找我何事,咱们出去谈,别吓着我娘。”

    ……

    “说说吧!”张九哥麻利的把关福捆起来。小胖子的父亲做绢布生意,他爹经常让他捆绑绢布,“业务”非常熟悉。

    张九哥对自己的“捆绑业务”非常自得,刚想打开话痨模式自夸几句,岳炎赶紧送上两个鸡蛋给他吃.这是刚刚在饭铺里带出来的,本想着抓关福是个体力活儿,得有营养补充,可现下却怕九哥儿啰嗦,堵上他的嘴,听关福怎么说。【注1】

    “你们想错了,关知县真的不是我杀的。”知道已经逃不过,关福反而很平静。

    说起关知县,关福满腹牢骚。

    关福说,关愚之是个只会死读书的书呆子,一应事务什么也不会做。官府行文推给县丞,税粮纳捐推给主簿,刑名一块张典史更是死死把持。

    原本一班本地胥吏就欺生,关知县又把权力都放给了佐贰官,任谁在县里都不把他放在眼里,连每日的排衙都没有几个人到场。关知县的政令不出二堂,事实上只有关福一个人听命关知县。

    关福抱怨佐贰胥吏们做事不用心,捞钱却一个比一个狠,什么钱都敢伸手。户房虞司户让他媳妇管食堂,银子没少用,饭菜跟猪食一般;刑房余典吏,进牢房的新囚,不让家人送钱就遭老囚犯天天毒打;工房姚书办,修河道的银子不知贪了多少;礼房没有什么捞的,吴令使把纸张、香蜡明目张胆搬回家去贩卖。

    还有那个典史张存,仗着主簿是他连宗的堂叔,贪财如命。张存还善使“贼开花”,谁家若是遇盗被他知晓,连同失主在内,都得被他刮干吃净,最是阴毒不过。

    县衙内外怨声载道,无论是官吏还是百姓,都痛骂关知县无能。

    县里的事务可以交给佐贰官,苏州府的召唤他必须亲自去,可什么情况他都不了解,去一次就被骂一次。

    读书人都爱面皮,上下两通夹板气,关愚之又只会长吁短叹,或者甩脸给身边最亲近人看。

    前几日灾民进城,苏州府让吴县组织大户捐粮设粥棚。连县衙守门的皂役都当关知县不存在,又有哪个大户会给他这份面子?

    安排捐粮差事,县丞、主簿都以手头事务繁忙推辞,张典史更是不鸟关知县,直接说痔疮犯了走不了路。

    无奈关知县只得亲自出衙,挨家挨户拜访,转了一大圈竟然没有一个大户让他进门,不是说家主出门远游,就是说主人患了重病不能见人。

    堂堂知县,连吃闭门羹还罢了,更让他受不了的是,刚开始还有几个衙役跟随着,见县尊吃瘪,个个在旁边嗤笑没有一个上前帮腔。后来干脆都脚底抹油溜了,只剩关知县一人挨户叩门。

    连气带怒,关知县那几日都是癫狂状态。

    苏州府一日三催,吴县这边儿毫无进展,在被一个从九品照磨【连续羞辱了七天,县衙又不知被谁“脱靴挂门”后,关知县彻底爆发。在二堂砸碎了两支瓷瓶、掀翻了两张桌子,若不是力气小,关知县还想把门窗砸碎。

    听到声音的仆役竟然无一人前去问询。

    关福回来,见县衙大门上两只臭鞋还在挂着,赶紧远远扔了。

    听见后堂声响不断,几个仆役没事儿人一样闲聊着,瞪了仆役一眼,赶紧过来,却看见关知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看见关福,关愚之仿佛见到亲人,止住哭声红着眼睛让关福去买鹤顶红!

    关福一听头发都竖起来了,县尊大人这是要毒死谁?

    关知县只看过书里写着鹤顶红,却不知是何物,就让关福帮着买来,也不管关福是否知道鹤顶红就是砒霜。

    听到这里,伍文定有些困惑,莫非不是关知县被人毒杀,而是杀人未果反被毒死?

    岳炎啧啧称奇,书呆子见过好多,前世自己研究历史,同好之中好些人都如此。不过像关知县这样,废柴到买杀人的毒药都不能亲力亲为的,还真少见。

    知县要鹤顶红,关福反复劝说,关愚之坚决不听。恩公说过,县尊的一切指令必须照办,只得从命。

    关福犹豫再三,县尊若是杀人,自己就是帮凶,徒流之刑是跑不了的,到时自己的老娘怎么办?县尊的命令不容置疑,只能硬着头皮想办法。

    不敢在县城买,关福悄悄回到大云乡,以治疗皮癣为由买来五钱,用几层纸厚厚包裹,唯恐洒出来毒着自己。

    带砒霜回衙,关福推说没买到,希望县尊冷静一些就忘了此事。不想关愚之又大发雷霆说他是废物——被一个废物知县骂成废物,关福得多郁闷?

    关福讨了一口水,喝完接着说道:“二月初五,他从我身上里抢了砒霜出门。我怕他真要害人,就偷偷缀着,看他进了姑苏驿‘三水楼’,又看着他进了‘望江阁’。”

    戏肉终于来了,所有问题核心就在三水楼、望江阁,这里究竟发生过什么?

第11章:柳暗花明藏心机

    “你进‘三水楼’,没有驿卒发现你?”岳炎板着脸发问道。

    “连县衙胥吏都偷奸耍懒,更别说驿站了。”关福撇撇嘴答道。

    岳炎感慨,看来爹也是个做事不用心的。

    关福继续道:“县尊在屋里待了半天,我就在楼外藏了半日,我数着进去二十三人,出来二十三人。”

    关福果然是个有心的,他数着进出楼的人数,偷记下相貌衣着,并没有发现谁进去没有出来,这让他更加狐疑。

    二更天,关知县还没出楼,关福感觉不妙。两个廊下驿卒已睡得东倒西歪,上楼敲门呼唤没有半分动静。

    岳炎心里分析着,关知县独处屋里,半夜关福上楼门还是插着,这意味着并没有人进出过这间屋子,父亲岳彬也不曾提过有谁进去见关愚之。

    如果有人偷偷进去,也需关知县亲自动手,才能从里面把门打开,说明那时关知县并没有被毒杀——砒霜可不是慢性毒药,服下立死无疑。

    而且关福就在西窗下猫着,绝对不会有人在他面前爬楼,凶手是从何处进入室内的呢?

    “你用刀撬开窗户?”岳炎眯眼问道。

    关福眼里没有半分胆怯,坦然承认:“敲门不开又不好声张,我从楼外爬上去,用小刀撬开窗户,进去后就看到县尊已经七窍流血。酒壶里有浓重的砒霜味道,包砒霜的纸扔在桌上。”

    “那张纸在何处?”伍文定问道。

    “烧了,我怕人认出纸包出自谁家,就能查到我。”关福倒是个细心地人。

    见惯了人犯招供,杀人之事怎会轻易招供?伍文定不信关福的话,见过太多真真假假,哪怕十之八九都是真话,欲盖弥彰只要一句谎言。刚想开口却听岳炎问话。

    “信上说了什么?”岳炎死死盯着关福,突然发问。

    他跳跃性的问话,是要打乱关福的述说节奏,从细微的眼神闪烁中就能找到切入口。人犯只要说一句谎话,就要用十句话去圆,谎言越说越多,自然也就露馅儿了。

    “你怎么知道书信?我明明也烧了……”关福眼里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伍文定心说有蹊跷,审视的看着关福,说道:“别管如何知晓,你从实招来。”

    关福犹豫再三,叹气说道:“那是大人的绝笔信。”

    岳炎和伍文定换了个眼色心照不宣,第一个“绝”字找到了。伍文定还是起了疑心。

    伍文定记得那四个字的字体,回府衙找过往书信对照,确定是关愚之亲笔无疑,不过关福每日跟随关愚之左右,谁敢说他不会伪造书信?

    “大人绝笔说自己两榜进士却被小人作弄,全天下做知县没人比他更无能,与其蝇营狗苟活着,不如一死了之,周全读书人的尊严。”关福喏喏说道:“大人的文章向来引经据典,我只读过几年书也看不全懂,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关愚之是自鸩而亡?

    “既然县尊有绝笔信,你为何烧掉?”岳炎追问道。这句话也提醒了伍文定,关福没理由自己伪造遗书再亲手烧掉。

    “夜深人静县尊自鸩身亡,砒霜又是小人买来的,怎么也说脱不开干系。小人才一咬牙烧了书信。”关福的语气有了一丝波动,眼珠不由自主的转动起来。

    有猫腻!

    关福也是心中疑惑,明明自己把书信烧得干干净净才走,为何二人还知道这件事情?

    “那赈济银两是怎么回事?”伍文定追问道。

    听见银两二字,关福如重锤击在心房,心下黯然果然不是诈自己,否则怎会知道。但对方似乎知道的并不多,不然还追问自己书信内容干甚?

    关福眼里显露出不安的神色,偷看了一眼伍文定,干咳一声说道:“大人说平生第一次贪污,把五百两银子送…送与人却被拒绝,没有比这更让人羞臊的了。”

    话外还有话,这关福就像牙膏,不挤不吐。

    “烧掉书信,我从窗户下楼逃走躲回家中,想等待风声过后就带着母亲远走他乡。”关福继续说道。

    伍文定诈关福:“如何证明你在楼下待到二更?我认定是你爬上楼杀了关知县、拿走银票再伪造现场匆匆离开。”

    “冤枉啊,大人。”关福有些激动,道:“大人,那日二更天打更人从楼前过去,还在廊柱下撒了泡尿,不信大人自去对证。”

    “我家就这大小,请大人搜查,看有无那五百两银票!”关福带着哭腔道。

    岳炎相信关福说得大部分是真话,不过他更想听关福藏起来的内容,继续追问道:“知道你是个忠义之人,但你隐瞒了一个名字。凭你刚才说的,伍推官就可以把你定肘收监,再栽给你个杀害命官、偷盗赈灾银两的罪名。”

    “小人冤枉,小人冤枉……”关福跪下连连给伍文定磕头,屋里隐隐传来刘老太的哭声。

    “银钱送给谁你不说,绝笔信写给谁你也不说,你为何要烧掉书信,你在替谁隐瞒,说!”伍推官听懂了岳炎的暗示,狄仁杰附体似的发威,如果这一刻有书案,他一定要拍下惊堂木,显出青天大老爷的威仪。

    关福低头紧咬牙关,不再多说一字。

    门外的狗逐渐苏醒,听见院里的动静开始吠叫,屋里刘老太在低声呜咽,院子里的几人就这么僵持着,期待破局。

    叹了口气,岳炎给关福松了绑,拍拍他身上尘土,一脸真诚道:“可曾想过,如果你死了,你娘谁照看?”

    关福身躯一震。

    “或许你的恩公会帮忙照料,可你娘偌大年纪白发人送黑发人,你觉得她能不伤心欲绝?”岳炎又换了一脸凄容,提高声音道:“孤零零一个老人家还能活几天?你是至孝之人,为人担祸身死全了忠义的名声,但留下老娘不养老送终,才是最大的不孝!”

    关福双目圆睁,面容微微抽动。但他依然紧咬牙关掩面而泣,强忍着不说一字,鼻息快速抽动。

    “说吧,是谁把你送给关知县做书童的?即使你不说,以为我们打听不到?还不如从实招来,洗脱了干系,好继续侍奉老娘。”岳炎又拍了拍关福肩膀,板着脸道。

    一句话惊醒梦中人,伍文定不由得钦佩的看了岳炎一眼。老管家说关福是被人送给关愚之做书童的,关福刚才话里还有“恩公”二字,是否同一人呢?

第12章:富可敌国承德郎(1)

    伍文定心说自己堂堂苏州府推官,为何没想通这个关节,还不如一个束发的少年。今日讯问,看起来是由他主审,但关键点都是岳炎提出,自己这个七品推官倒成了配角。

    马道长这些日子四处传播,说岳炎是周颠仙人的再传弟子,伍文定听了晒然一笑并不当真。可以前的傻子岳炎变成如此精明聪慧的少年,到底是什么原因?

    岳炎一句话,也让关福如霜打茄子一般,彻底失去防御。

    自己拼了性命也要保守的秘密,在别人眼里似乎一钱不值,想了半天,关福委屈的咧嘴道:“邝员外是我的大恩人,当年我走投无路他收留了我,这些年也是邝员外托人帮我照料老娘。”

    至此,信上的四个字全部水落石出,最后一个“广”字,其实是“邝”的一边。

    可是,这位邝员外,跟知县关愚之又是什么关系呢?

    ……

    ……

    在关福家凑合一夜,次日清晨带关福回苏州府牢看押,临走时刘老太泪雨滂沱。岳炎不忍好生安慰,并保证关福会定然无事。

    邝讷,字拙言,徽州黟县人。自幼随父叔在苏杭扬州经商贩盐,几十年下来成富甲一方的巨贾。

    大明盐法采用“开中法”,商人运粮到边关,再换取盐引,邝讷是直浙最大的盐商、粮商,其他钱、当、丝绸绢布生意多不胜数,号称江南第一家。

    生意做得这么大,各方朋友自然多如牛毛,伍文定介绍说,南京六部各有司衙门到处都是邝讷的朋友,在京城也有不为人知的背景。因此在苏州城,上至苏松巡抚,下至府州县衙各级官吏,乃至乡绅巨商,对其无不尊敬。

    对于邝讷,伍文定似乎有不小的敬畏心,岳炎要拉着他去见邝讷,伍文定推三阻四。

    岳炎心说,邝讷广撒银钱结交官宦,看来伍文定既顾忌他背景,也没少拿好处。这时再以“小三儿”威胁怕没有效果,索性换了个思路,路上就跟伍文定攀谈起来。

    “伍叔,府尊让您查案,为何如此小心翼翼,连个差役都不让带?”岳炎突然问了个跟案件无关的问题。

    “嗯?…或许是怕走漏风声吧。”

    “我看未必,此案扑朔迷离或成悬案,但对上峰总得有个交代的吧?”

    伍文定心中一惊,这才想通关节。

    若是大张旗鼓查访无结果,苏州府必然要担责;现在让伍文定暗访,查出来是知府的功劳,查不出自己背锅——狗日的陆推官,一定是他把事情推到老子头上的,真当我是“伍大郎”?伍文定顿时义愤填膺。

    当局者迷,还没个孩子看得透彻,伍文定满面通红。

    “伍叔,您今年三十几了?”

    “三十有六,在苏州也待了四年。”

    “三十六就是正七品,您前途不可限量啊!”岳炎啧啧夸赞道:“伍叔就没想着找找门路,再升一级?”

    岳炎这话说到伍文定心坎里。

    大明规制,外官三年一考、九年任满。伍文定让人说成“伍大郎”,风评又能如何?三年初考时岳丈家使了力气,才落个“平常”,两年后再考谁知道是何情况?若落了下等,别说升官无望,接下来去哪儿都不好说。

    “不敢奢望升迁,只要平安就好。”伍文定自嘲着说道。

    “苏州日月双悬朝堂震荡,多少人都盯着这个案子,伍叔若是能查明真相必然立下大功。那时您天下闻名,岂止升官,将来按察一省,甚至官居部堂又是何难事?”岳炎一脸诚恳道。

    伍文定没有信心,岳炎就拿出那一世“画大饼”的功力,给他画一画如何变被动为主动、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又给他描摹美好未来、壮阔河山,说得伍文定心情激荡,好像立即就要接任正三品按察使一般。

    媒体人会搞宣传,蛊惑人心那是小儿科。对付伍文定,岳炎一手大棒一手胡萝卜——还是画出来的,伍文定高兴得满口答应,跟岳炎一起去见邝讷。

    ……

    ……

    苏州城北。

    清嘉坊西有一片湖水,隋炀帝下江南曾在这里驻跸,因而得名“接驾湖”,湖光山色、林木茂盛,最是清幽雅致的所在。

    接驾湖边有一座气势恢宏的院落,粉墙黛瓦、院墙高耸,马头墙上石雕水仙、龟鹤等吉祥符镇。宅门短八字墙向东,门楣上有“邝宅”砖雕,外种几株紫藤,取紫气东来之意。

    见伍文定站在门前有些迟疑,岳炎挥着拳头,低声喊道:“臬台大人!”

    鼓足勇气轻叩门环,不一会儿一个青衣小厮半开门扇,见来的是位绿袍官员(今日伍文定特地换公服以示郑重),脸上略带笑容问道:“请问大人是哪位?”

    岳炎看了点点头,心说原来后世的“职业性微笑”,在大明早就有了。

    伍文定满脸堆着笑,道:“苏州府推官伍文定,求见承德郎。”

    邝讷钱多,捐了个正六品承德郎的散官,是以伍文定这样称呼。

    “大人稍候。”小厮躬身施礼后,竟关门而去。岳炎心说,都不请伍推官进门坐候,这邝家也太牛了吧?

    过去半炷香时间,大门敞开,管家邝云满面春风的将二人迎进来——管家的职业微笑比小厮真诚多了!

    岳炎细细观察,门厅内上方四水归堂,南侧一角水轩流水潺潺,边上种一棵桂树,意为“花开富贵”。

    管家说老爷正在后院钓鱼,请岳炎和伍推官堂上稍坐。

    厅堂并不大,正中“履福堂”三字,下挂沈周《庐山高》长卷。

    两旁楹联写着: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又有一联:读书好营商好效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

    画下长几中间金丝楠木座,上托一块太湖石。东边摆青花瓷瓶,西侧则是一块古镜,取“平静”之意。

    岳炎也是识货之人,那太湖石“瘦、皱、漏、透”,价值不菲。

    厅堂里雕梁画栋、描金重彩,一堂花梨木家具厚重质朴,椅背上均精雕八仙故事,这家的豪富可见一斑。

    又过了好一会儿,管家引着一位四十多岁、微胖的白面员外样人进来,来人抱拳拱手,客气着道:“失礼失礼,让大人久候了。邝云还不看茶?”

    邝讷头戴羊脂白玉束发冠,身着淡蓝色大袖宽袍,腰系玉带。这身装扮看起来平常,但用料考究、做工精湛,套用后世的形容:一身顶奢品牌限量版。岳炎知道,仅邝讷腰间那块阳绿翡翠玉佩,三套岳家宅子都不换。

    伍文定与邝讷攀谈的热闹,应是旧相识。不过伍文定话里多用敬词,显然摆出下位者的姿态。明朝商人地位低,伍文定并不怕邝讷,怕的是他深不可测的背景。

    喝了口茶,岳炎没有心情听他们虚与委蛇,撇嘴道:“邝员外豪富之家,可惜,可惜啊……”

第13章:富可敌国承德郎(2)

    伍文定连忙给邝讷引见岳炎。说基本查清关知县是自尽身亡,又粗略介绍一番,并大大夸赞了岳炎年轻有为,在蛛丝马迹中找到真相。

    跟伍推官叙旧,邝讷也没忘记偷眼打量岳炎。这年轻人年岁不大眉宇间却有一股英气,唇红齿白、俊朗面容下掩不住的干云意气。

    没有接伍文定话头,邝讷轻轻放下茶盏,露出比管家更职业的微笑,颇有意兴的问道:“这位小友说可惜,可惜在何处啊?”

    岳炎这才起身施礼,说声告罪。然后指着厅堂正中的《庐山高》画作说道:“白石翁书法师黄庭坚、画风从王蒙又兼营南宋院体,乃当世名家。”

    邝讷点点头,心想这孩子倒有些见识。

    “这幅《庐山高》,用笔沉稳,浑厚简达,笔墨粗简豪放,气势雄强。”岳炎夸道。

    邝讷端起茶来轻呷一口,面上颇为自得,这幅画是他的心头好,重金求得高挂厅堂,岳炎的点评恰好挠到痒痒肉。

    “不过…”岳炎话锋一转,冷笑道:“却不是真迹。”

    邝讷一口茶险些喷了出来,心说这孩子说话怎么大喘气?

    邝员外瞪大眼睛瞅着岳炎,自觉有些失态,忙稳了心神开口道:“小友看出什么不妥,何出此言呢?”

    还是那话,媒体人是杂家。上一世岳炎在某博物馆见过这幅真迹,也了解其传承。莫说这件极品画作,即使是一般的文物,也讲究传承有序。在岳炎的印象里,这幅画的历代收藏者,绝对没有邝讷的名字,也就好“信口胡诌”了。

    事实上,他上一世也没听过邝讷的名字。

    “白石翁将黄庭坚笔意融入山水,是在五十岁之后,而《庐山高》是其为老师醒庵先生七十寿辰所做,时四十有一。”岳炎回到座位坐下,端起茶也喝了一口。继续说道:

    “四十岁的沈先生是如何画出六十岁以后画风的?那时白石翁的风格应该是由繁入简,由细入粗。”

    岳炎转头看向伍文定道:“是吧,伍叔?”

    伍文定张着嘴茫然不知所措,心说这孩子莫非真的是周颠仙人的弟子?

    ……

    现场气氛有些尴尬,邝讷咳嗽两声,面色微微泛红。

    所谓“信口胡诌”,岳炎也是有理论依据的。那一世跟书画大家们厮混,也听得了一些沈周画作的特点,还听说唐伯虎临摹了一份,所以一针见血毫不客气。

    岳炎没想着留情面,继续补刀,道:“白石翁如今就在长洲县归养,若不然员外可以当面请他点评一二,看小子说得对否?”

    沈周在苏州养老人所共知,可邝讷却不敢轻易上门,问的是真假,伤得是面子。

    “多谢岳公子指教。邝云,撤了,烧掉!”邝讷面色铁青道。

    邝家富可敌国,正堂竟然挂着一幅赝品,还被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当面打脸,这份羞辱邝讷前所未有,若是传扬出去,江南第一家还不被笑掉大牙?

    不过经此一事,邝讷倒不敢轻视这个俊朗少年了。

    听到吩咐,管家邝云毫不犹豫,三两步上前摘下《庐山高》扯碎,让人拿到屋外烧了。

    书中代言,这幅画确实不是沈周原作,而是其学生唐寅临摹。唐寅字画也颇值银两,但他听说邝讷独喜老师沈石田,就临摹了这幅画,高价卖给邝讷,只为多赚些酒钱。当然,除他之外也没有人能临摹出沈周画作的神韵。

    即便是唐寅的摹本,也价值不菲,但承德郎邝员外眼里容不得沙子。

    听说这画是几千两银子买来的,邝讷眼睛不眨说烧就烧了,伍文定暗自心痛,心说给了我也是好的。

    “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岁,往外一丢。包袱雨伞,寻到苏州。……逢年过节,寄钱徽州,爹娘高兴,笑得泪流。”

    或许是为了缓解气氛,邝讷自言自语说了一段徽州民谣,说着向邝云招手说道:“换新茶!”

    邝云指挥着下人,连忙撤下旧茶,又换了三盏,连同瓷器都精致了许多。

    “换新茶”是邝讷和管家的暗号,只有入了老爷眼的人,才会招呼换茶,在邝云记忆中,值得老爷换新茶的人,不过两巴掌。

    “这极品猴魁千金难得,送到京城的贡品都不及此,有钱难买啊。我徽州商人有钱,但钱有何用?”邝讷品了口茶,自嘲道:“还是见识浅薄,被公子笑话啦。”

    听说这太平猴魁比贡品还好,伍文定连忙端碗喝了个干净,邝云看见,又连忙让仆人续茶。

    “员外何必自谦,谁人都有疏忽之时,我猜邝员外喜爱这幅画,爱的是其意境吧?”

    “哦?”岳炎一句话又提起了邝讷兴趣。

    “庐山高,高乎哉!陈夫子,今仲弓,世家庐之下,有元厥祖迁江东。”岳炎淡淡道:“我看邝员外是以冉仲弓自比,志不仅在为商一道吧?”

    邝讷暗叹一声,身边无数知己,却只有这个孩子说出他内心最深处的期盼,但仍面带微笑,嘴上客套道:“公子过奖了,老夫一介商贾,怎敢与冉雍比较?本份着经商赚钱就好了。”

    “本份着?”岳炎语气又变得尖酸,端详着邝讷,冷笑道:“员外富可敌国,‘庐山高’、‘庐山高’,只怕高处不胜寒吧?”

    茶水洒了一身,邝讷赶紧擦拭,低头喏喏说道:“年纪大了,手都不稳了。”

    看着如此名贵的茶撒掉,伍文定咽了口水心说浪费了,赶紧又喝了一口茶,再品品,果然香醇无比。

    岳炎几句话,在邝讷心中激起惊涛骇浪。

    自己这幅身家,早就是别人眼中肥肉,若不是舍了重金结交京中皇族、大明勋贵和内外高官,早就被人吃得连渣子都不剩,如今被这孩子当众打脸说出,心中又生了几分怒意。

    邝讷脸上变颜变色,岳炎只当看不见,又换回一张人畜无害的面容说道,“看员外这梁上,正面雕的是‘百忍图’,左面‘姜太公钓鱼’,右面‘桃园三结义’,似乎员外有怀才不遇的郁结啊?”

    “随意为之,不足为奇。”邝讷连忙摆手敷衍着。

    岳炎又说中了一件邝讷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第14章:富可敌国承德郎(3)

    邝家有钱无功名,捐了个六品散官已经到了极致。

    这座宅院,邝讷花费五十万两白银,历经七年建成,仅各处石雕、砖雕和木雕,就请来二十余位徽州顶尖雕工,精雕细刻了四年。雕梁画栋上的金彩,邝家是用真金描的,仅此一项就是五万两银子。

    但是,宅院再精雕细琢,自己一介贱商,宅屋空间尺度受到极大限制。按《营缮令》,六品以下官员,房屋不得超过三间五架,五品以上可以五间七架、三品以上才能五间九架。

    受制于身份卑微,邝宅再华丽精美,房屋也比一般官员家逼仄狭小,大门也只能开个短八字墙。

    每年回乡祭祖,莫要说牌坊全无,看着宗祠两侧的寒酸仪仗,邝讷不能为列祖列宗光显门楣,深以为憾。

    身为商人却不甘心永为贱商,邝讷胸怀四海,期待能在庙堂之上纵横捭阖,三幅梁上木雕,也是他的期望。

    “怎会随意为之?”岳炎打断了邝讷的反思和内疚,徽州建筑的三雕极其讲究,图样故事无不是主人心事。

    “百忍图,显然员外对现状不满;桃园三结义,员外想开疆拓土建功立业;太公钓鱼,承德郎莫非想做尚父、仲父不成?”岳炎咄咄逼人。

    邝讷额角已经冒出细密的汗珠,端着茶盏想说话又被岳炎打断:“家财万贯,又有万丈雄心,难道邝员外是想学那沈万三?”

    一声清脆的碎裂声,名贵的青花官窑玲珑茶盏掉落摔碎,邝讷不知何时挺直了身子,僵在当场。

    伍文定也没心思心疼那茶盏,岳炎的话把他吓得半死,三幅普通的木雕故事被岳炎三言两语曲解,连他都听懂了,这是想要邝讷的命啊!

    百忍图——对现下不满?邝讷到底对谁不满,是陛下还是朝堂,是苏州还是大明?

    姜太公钓鱼——想做尚父辅佐周武王,他是把当今天子当成小孩子,还是想再辅佐一代新君?

    桃园三结义——刘备是皇族,“建文余孽”也是皇室宗亲,还曾经九五至尊,邝讷莫非是有了不臣之心,想再寻明主?

    岳炎提到的沈万三,更是邝讷的前车之鉴。

    大明建朝之初,沈万三富甲天下无人望其项背。君子无罪、怀璧其罪,就因为太有钱惹了朱元璋嫉恨,借口他私自犒赏军队图谋不轨,被以谋反大罪打入死牢。沈家花了泼天的银子疏通关节,才赎了沈万三一命,流放云南侥幸偷生。

    邝讷富可敌国,又有这般庙堂野心,若有心人拿来做文章,立时就是谋反、谋叛,株连九族的大罪!

    从进门开始,邝家人看似谦逊有礼,实则傲慢无比。岳炎一介白身,又是个束发少年,邝讷根本不放在眼里。这般情况如何能让其说出真话?岳炎打了主意,就是要先打掉邝讷的傲气、抽了傲筋、扒了傲骨,让你服我、怕我,咱们才有平等对话的可能。

    见邝讷已是汗流浃背,岳炎噗嗤一笑,道:“邝员外,这才二月天,您怎么出这许多汗啊?”

    这个妖孽啊!

    ……

    邝讷感觉过于失态,赶紧坐下擦去两鬓汗水,他现在对这个娃娃有发自肺腑的恐惧。片刻功夫,变了几次脸,一会儿是人一会儿是妖,他只是普通个少年郎吗?

    见效果达成,岳炎又变成彬彬有礼的斯文模样,客气着道:“承德郎家中殷实,不会在意那五百两赈灾银子,可事关家父生死,不得不贸然前来请教。”

    挥手让管家奴仆退下,邝讷一脸挫败,叹了口气道:“我给岳公子和伍大人说个故事吧。”

    士农工商,自古商人是贱民受人鄙视,到了大明朝,商人地位虽有提高,也依然是权贵手中的玩物,刚刚说的沈万三不就是?

    徽州商人想改变生存状况,只有当官一条途径。邝讷十多岁出门经商,读书不多,纳捐六品散官已是极限。因此他极重视对族人子弟的教育,重金礼聘大才任教,收获并不大,于是改换了思路。

    多年来邝讷四处派人探访,见着家贫有志向的学子就施以重金培养,美其名曰“养前程”。帮他们衣服富足、帮他们寻高人传授,等到学子金榜题名,自然就有了回报。

    自家培养的官吏,不像花钱结交的总隔着一层。等“前程”授官赴任,就得带上邝家子弟,为徽商开疆拓土打破樊笼。

    这就是邝讷要的回报,关愚之就是邝讷的“前程”之一。

    关愚之到吴县,邝讷派了不少族人陪同,在吴县六房里充当典吏书办。但想让关知县提拔几个司吏,甚至觊觎典史位置,关愚之都没做到。

    “守拙(关愚之字)自幼丧父,靠乡邻帮衬考中秀才,我们见他是颗好苗子,就接济培养。接他进京读书,花重金请先生辅导。让他住大宅、享美食、乘华车,与京中名士结交,他也不负我望,连中举人、进士。”邝讷像自言自语。

    “他要名士点评,我们请礼部侍郎大加赞誉;他要做壮阔诗篇,我们带他游遍山川大河;他要娶那秦淮歌姬,我们劝不过也依了。”邝讷敲了桌子、不满的提高了声调:“他要的一切我都给了他,他又给了我什么?”

    听说“俏寡妇”原来是秦淮妓女,岳炎睥睨了伍文定一眼,伍推官赶紧低头——婊子无情,怪不得急吼吼要改嫁,应天府不知有她多少相好呢!

    “一个新科进士能知吴县,钱都不算重要的。可他到了吴县,无能的一塌糊涂,让他做的一事无成,反而对我说什么子曰诗云?”

    岳炎点头,深以为然,连自杀都要求别人买药,这份无能他与邝讷有极为契合的共识。

    邝讷说道:“官面上他帮不了忙也就算了,浒墅关是天下第一钞关,每日银钱流水一般,与我徽商无比重要。浒墅关的吏员差役,按规制由吴县、长洲供应,仅县吏一则,吴县每三月都有两个轮换名额。”

    邝讷又敲着桌子道:“我要他送两名县吏进去,可两年时间守拙竟然一个都送不进去!别说县吏,连门子、民快、皂吏他都送不进去,简直废物的令人发指!”

    “养他十年,无数银两打了水漂,说他两句,他竟然要跟我割席?”邝讷有些愤懑:“连断绝关系都说得如此斯文,做起事来谁成想是个不舞之鹤。”

第15章:富可敌国承德郎(4)

    岳炎心里偷笑,邝讷嫌关愚之掉书袋,你自己不也是一样?无能就无能,说什么不舞之鹤?

    “他死前两天来我家中,带来五百两银票,说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贪污,从此两不相欠…我邝讷是缺五百两之人吗?”

    说着,邝讷有些唏嘘,擦了擦眼角:“赶他离开,竟然寻了短见……守拙是个本分人,十年啊,他一死我也伤心。”

    邝讷情真意切,既有对关愚之的赏识疼爱,也有怒其不争、恨铁不成钢的败兴。

    “既然关知县临死前来过这里,您为何不对官府言说?”伍文定试探着问道。

    “说句话伍大人莫要介意,官吏对我等富商虎视眈眈,无风还要起三重浪,若是我主动告发,得被刮去几层皮?”邝讷这话让伍文定脸红微涨。

    “五百两银票您没收,可知去了哪里?”岳炎眯眼问道。

    邝讷摇摇头道:“这我就不知了。”

    “可没了这五百两,伍大人没法交差、我爹也出不了狱!”岳炎提高声音说道。

    ……

    从邝府出来,管家邝云追过来塞三张银票给岳炎,陪着笑脸只说公子和伍大人多帮衬。

    一张五百两大额,两张一百两小额,岳炎知道另外二百两是邝讷给的“茶水钱”。

    伍文定见人家把钱塞给岳炎,只象征性的冲自己点点头,酸得要命,心说以前这钱都是给我的好麽。

    邝云走后,岳炎想都没想,把银票都统统塞给伍文定。五百两给伍文定上缴苏州府交差,另外二百两,这些天伍文定帮忙不少,没他这杆大旗也成不了事,算报恩了。

    伍文定想了想,收了大额银票,又分出一张小银票分给岳炎。

    虽然以前也收过邝讷好处,但三五十两顶天了。人家这次明显敬着岳炎,换了好茶、称呼从小友变成公子,茶水钱也翻了几倍。

    再者,今天岳炎的表现也着实吓坏伍文定,他总想问问周颠传人是否真的却又不敢,心说今后不能得罪这孩子,对岳炎的态度愈发恭敬起来。

    伍文定也知道,这次没有岳炎,破案势比登天。见识了岳炎气度,说不定自己日后的富贵全依靠眼前人,就存了结交的心思。

    岳炎没有假意推辞,收下银票,家里用钱的地方太多。

    破了案,但是五百两银票没有踪影。岳炎分析了,邝讷家大业大不会稀罕关愚之的五百两。知县后来直接去了三水楼,银票应该在身上。

    关愚之死后接触他的先是关福、后是张典史和仵作。关福承认知道有银两的事情,说明他没拿——岳炎从微表情上也确认了这点。

    而剩余两人,仵作不敢,只有心狠手辣的张典史。拿走五百两赈灾银,再嫁祸给岳彬,是最有可能的。

    今天来找邝讷,岳炎是想从他身上讹五百两银子帮父亲脱身。尽管超水平发挥讹来七百两银子,但岳炎颇为不爽,邝讷有过却毫无罪责,岳炎感觉一拳打在空气里。心里想着:“来日方长,等我住你大宅、吞你家产、睡你女儿……”

    ……

    二人走后,从厅堂后转出一人,身着淡绿翠烟衫,散花水雾墨绿百褶裙,头上斜插镂空碧玉簪。香娇玉嫩、秀靥美比花娇,指如削葱、口如含朱,一颦一笑动人心魂。

    好巧不巧,邝讷真有一个独女,正是眼前这位邝菡芝。

    邝讷并没有去钓鱼,起先跟女儿在堂后暗中观察了一番,才出去招呼。

    其实对于关愚之的死,邝讷并没有刚才看起来那么心痛。

    养了关愚之十年不假,但这样的人他们养的多了去,有些事情邝讷并没有跟岳炎说。

    原本邝讷并不看好关愚之,可上面有人欣赏他,说他有诗名、有文才。从来到吴县做知县那天起,关愚之几乎天天来邝府求帮忙。

    邝讷刚开始还帮忙应付一下,可这个废物一事无成。

    某些人看出苗头,只要缺钱就难为关愚之,让他找邝讷出钱买太平。长此以往,邝讷颇为反感,索性找各种理由,不再见关愚之。最后这次,是关愚之在府门外长跪不起,邝讷怕人看了不妥,才破例见了他。

    “都听到了,你怎么看?”此时邝讷卸下伪装,慈祥的看着女儿。

    邝菡芝十五岁,自幼聪慧早就是邝讷的得力助手,甚至很多事情还要女儿拿主意。

    “父亲处理的极佳。一个束发少年能在一团乱麻中清晰理出线索,捏着线头找到咱家中已是不易。”邝菡芝一口吴侬软语,似水如歌。

    “咱家中气势,连南户部尚书见了都啧啧称奇,岳炎侃侃点评却毫不动贪念,这份气度不简单。”

    “沈周《庐山图》,枝山先生都以为真迹,他却能一言切中要害,这份见识不简单。”

    “他欲抑先扬,连番几次把父亲逼到墙角,又不着痕迹的收回来,只为知道关知县过往,这份智谋不简单。”

    “我家家财万贯,凭他那几句要命的威胁,可以敲诈更多银钱,可他只要五百两救父,这份心胸不简单”

    邝菡芝几句话全在大关节,听得邝讷不停赞叹,抚掌道:“这不就是我儿择婿的标准吗?”

    邝菡芝俏脸一红,嗔怪父亲几句,转开话题说道:“父亲花钱结个善缘,说不定日后的回报比那几十个‘前程’都要丰厚。”

    说着岳炎,俊秀的脸庞和种种不凡浮上心头,邝菡芝在心里打了几个锁结,有些奇怪的感觉难以表达。

    咦?人家脸怎么又红了呀!

    ……

    “阿嚏!”岳炎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心说谁在背后说我?

    看着伍文定兴高采烈的样子,岳炎颇为扫兴的说出个大难题:“伍叔,关知县自鸩虽已查清,但一无目击人证,二无确切物证,还是无法落案。”

    邝讷一直说的是“我们”,能请动礼部侍郎、运作吏部,关愚之恐怕只是巨大利益链条的冰山一角,强迫他出来说话怕有麻烦,更何况邝讷与关愚之自尽没有直接关系。

    让关福当替罪羊?他为人孝顺,也不忍心啊。

    父亲还在大牢,该如何搭救呢?

    “此案对苏州府极为不利,关知县若是自杀,府尊大人一定会非常满意。”分析了目前状况,伍推官信心十足道:“只要关福咬定,林大人那边自然会想办法把结论坐实。”

    “不过……”伍文定有些郁闷的撇嘴道:“还需要一个令所有人信服的自杀缘由,现下的说法不太给关知县留体面了。”

    伍文定的话只是好听的说法,藏着的意思岳炎明白。给关知县留体面只是“体面说法”,总不能说吴县乱做一团,堂堂知县竟然被官吏、士绅们逼迫着走向绝路吧?

    更何况,堵住南京那些人的嘴,也需要更适合的理由。

    岳炎搜肠刮肚边走边想,一抬头远远看见崇真宫,他一拍脑袋,兴奋的说道:“办法有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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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土新月介绍:
东边女真、朝鲜蠢蠢欲动,北方鞑靼年年寇边,镇南关屡生事端,连年水旱灾荒、饿殍遍野……大明弘治中兴,似乎只是“看起来很美”。
岳炎穿越而来,带来怎样的地覆天翻?
“一门五首辅,两帝一圣人”,天不生岳炎,万古如长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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