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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姬传全文阅读

作者:陆婴     玄姬传txt下载     玄姬传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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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小花园

    时值七月,暑气还未散尽。经历了长达近半月的连绵阴雨,昭华城终于迎来了久违的晴朗天气。

    温暖的日光下,城中遍布晾晒的衣衫、被褥,城东的殷家大宅也不例外。

    殷府一个僻静的小院里,殷绮费力地将一床被子甩到晾衣绳上。她今年十三岁,肤色白皙,身形细弱,这个过程便看得让人有些心疼。一旁熬药的丫鬟说道:“姑娘,您快歇着吧!一会儿我来晒。”

    殷绮笑道:“姐姐放心,晒个被子而已,还累不到我。”

    听完这话,芸香便有些心酸。五姑娘殷绮的母亲顾静宜,是殷家三叔殷正川的妾室,当年也备受宠爱。只不过她身娇体弱,两年前一场大病之后便精神恍惚。因久治不愈,母女二人便被安置到偏僻的小院里来,说是静养,其实是想眼不见为净。

    芸香常忿忿不平,感叹世态炎凉,殷绮却从不抱怨一句,还反过来安慰芸香,和她一起尽心尽力地照顾母亲。

    殷绮晒好了被褥,对芸香说道:“今天天气好,我去小花园摘些花来。”

    芸香笑道:“好啊,夫人看到了一定很高兴!”

    出门之前,殷绮照例到屋内去察看母亲的状况。和往常一样,母亲仍在昏睡,苍白的脸上一片祥和。殷绮心下稍安,叮嘱芸香好好照看母亲,自己则走出院来。

    小花园就在旁边,与殷绮所住的小院不过隔了一条小巷,被古旧的土墙围了起来。

    殷绮沿着小巷一路向北,尽头是做粗活的仆妇们居住的一排院子,中间被几道院墙隔成了几个小院,分管不同的事务,仆妇们吃住也都在这里。

    殷绮进了西侧的一间院子。院子里,七八名仆妇围着一口井,正卖力地洗着衣服。堆在她们身边的衣服都是一样的黑色衣衫。屋檐下,一名妇人坐在矮凳上,一边晒太阳一边观察着洗衣的进度,显然是这里的管事。

    晴空暖日下,一切都是如此祥和平静,只不过……

    小院的空气中弥漫着丝丝血腥味,殷绮很讨厌这种味道。她皱着眉去看墙边的排水渠,那里的汇聚的水已是一片鲜红。

    “冯婶!”殷绮笑着朝廊下的妇人打着招呼,“神虎堂这是又比武了?”

    “是昨天晚上的事!好多人受了伤,还死了几个。”冯婶指了指院中堆放的衣服,“一百多个人的衣服,还带着血,可苦了我们!”

    神虎堂是殷家训练武士的地方,由殷绮的父亲殷正川主管。殷正川虽武艺高强,却也心狠手毒,训练方法尤其酷烈。每批进了神虎堂的家奴,到最后能活下来做事的不过五成。

    想起自己的父亲,殷绮心里一片寒凉,她掩住情绪,朝冯婶问道:“阿离在吗?”

    冯婶指了指屋内,“在里面呢!”她见殷绮不欲进屋,道:“又要去小花园?”

    殷绮笑道:“对,趁着天气好,想摘些花。”冯婶有点担心,嘱咐道:“离东门远一些,那边阴气重。”说完,正欲张口喊人,阿离却从屋里跑了出来,手里拿着只小篮。见到殷绮,秀美的脸上顿时堆满了笑。

    阿离今年十三岁,是冯婶的孙女,从小待在殷府。殷绮母女搬过来不久,两人便成了好友,早就没有了没有主仆之分。

    两人从院里出来,便直奔小花园。小花园虽然比内院西南角的芳园小上几倍,却是这殷府里最古老的院落,从未见翻修过。里面的花木长得十分茂盛,很多树枝伸过院墙遮住了大半的过道。一进园子,长势惊人的草木无处不在,其中的很多小径都已模糊,难以辨别。

    府里的人大都觉得这儿阴森恐怖,殷绮却很喜欢它。刚搬到这附近时,生存的压力让殷绮十分忧虑。因为怕影响胆小软弱的芸香,她也不敢表露出来,只能到小花园里散散心。身处园中时,四下无人、绿树环绕的环境让她心头格外静谧。来得多了,对园子便渐渐熟悉起来。

    阿离显然没有这种感受,她紧紧跟在殷绮身边,不安地看着左右。

    “我们走得对吗?我怎么觉得周围的景致跟上回来时不一样了?”

    殷绮应道:“放心,并没有走错。这里的花木比别处生长得快,变化会大些。”

    两人沿着模糊的小径,几次转向,眼前突然变得开阔了起来。这里是园子的东北角,几片花丛铺满了地面。明媚的日光下,各色花朵竞相开放,一扫之前阴郁的气氛。

    阿离站在花从前,说道:“也就你记性好,这么难走的路都能记住。若是我自己一个人,进来了都出不去。”

    殷绮微微一笑,将小篮递给阿离,“你先去摘花,我去那边采点药。”

    阿离接过篮子,看向旁边的一片竹林,道:“你自己要小心哪!别走太远。”

    殷绮进了竹林,向南走了约四十丈,在竹与竹的间隙中,终于见到了她今天真正要采摘的东西—狼星草。

    狼星草是本地特有的珍稀药材,它的茎叶具有滋补养神的功效。因这药价格不菲,自她们母女搬到小花园附近,外院大夫每月给的药里常常少了这一味。殷绮有次在小花园闲逛时,偶然间发现了这片长在竹林中的狼星草。喜出望外之余,也怕被人察觉,便宜了别人。于是她常常叫上阿离,以摘花做掩护。

    殷绮拿出藏在腰间的几个小布袋,开始采摘。一个袋子还未装满,花丛那边儿突然传来几声尖叫。殷绮心里一紧,将袋子在身上藏好,起身朝花丛那边跑去。

    数十丈的距离并不远,殷绮很快跑出了竹林,眼前的情形完全在她意料之外。花丛里除了阿离,还站着一个身着黑衣的英武男子。这个男子约莫二十出头,身形高大,容颜俊朗,黑衣上的虎纹在阳光下格外显眼。这是殷家特制的衣衫,他是神虎堂的人。只见这男子用一只手将阿离牢牢控制在怀里,使她不能发声,另一只手却慢里斯条地拍打着身上的草叶和花瓣。阿离满脸惊恐,头发也有些凌乱,显然经过了一番挣扎。

    殷绮心里着急,面上却是不敢露。她故作镇定,厉声问道:“你是何人?竟敢对我的侍女无礼?赶快把人放开!”男子听得训斥,并未动作,而是斜眼细细打量着殷绮,脸上带着玩世不恭的笑意。他见殷绮并不示弱,便懒懒应道:“在下白虎堂武师---杨成,不知您是哪位姑娘?”

    殷绮心下一沉,这人的名头她是听过的。没进殷府之前,杨成已是江湖上有名的刀客。入府后,深得父亲的器重,在神虎堂也算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只是没想到竟然猖狂到这种地步。

    “我父亲是神虎堂的堂主,”她冷笑道,尽量摆出主人的架子,“这里已经是内院的范围了,你私自闯入,就不怕三夫人怪罪吗?”

    殷府三夫人----殷绮的嫡母陶莹出身昭华城的巨富之家。陶家是昭华城的另一大势力,两家结亲曾轰动一时,婚礼盛况空前。而陶莹进入殷府之后也立刻取代二夫人郑薇成了内院的女主人,主管一切大小事务。她行事果断,是非分明,在府中颇具威名,连家主殷正元也敬她三分。若是杨成在这里当着自己的面欺辱了内院的侍女,便等于是伤了陶莹的颜面。

    听到殷绮连三夫人都搬了出来,杨成心里一阵苦笑。自己不过是忙里偷闲,想来这里小睡一下。结果小丫头看见他便尖叫起来,他只得先制住她。没想到竟还有同伴!杨成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少女。十多岁的女孩子在自己面前站得笔直,镇定地看着他,丝毫没有退却的意思。

    “有意思,竟被当成淫棍了!今天还真是倒霉啊!”杨成心里这样想,口上却懒得解释,他笑着松开了怀中的少女,拱手道:“姑娘,今日是我鲁莽,您可不要记恨我!”

    殷绮抱住跑过来的阿离,对杨成说道:“杨武师入府前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代豪客,莫要为这种事污了您的名声。”

    说完,便拉着阿离离去了。杨成看着她纤细的背影,觉得她说得话幼稚可笑。“不过是个小姑娘,你哪里知道什么叫豪客?”他缓缓摸着腰间的长刀,心想:“碰上这世道,名声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章 母逝

    殷绮和阿离走出小花园后,两人都长长舒了一口气。她们很担心杨成改变主意,从后面追上来,所幸两人并未再看见他。

    殷绮帮着惊魂未定的阿离整理妆容,嘱咐道:“这件事除了冯婶,不要再告诉他人。”阿离有些诧异,“不去禀报夫人吗?总该惩治一下那个人吧!”

    惩治?!殷绮心里一阵苦笑,心道:“傻姐姐,你没有看到我们母女身为半个主子尚且过得如此艰难,他们能为了你一个奴婢去惩罚神虎堂最厉害的武师吗?”道理虽然简单,可涉及身份差别,殷绮却不愿明说。说了,只怕她和阿离便不能再做好友。

    殷绮只得劝道:“即便夫人有心为你做主,但这次既未成事实,我父亲至多会斥责他一下。可一旦这件事传出去,虽然没发生什么,对你可是大大不利。”

    见阿离有些不甘,殷绮又道:“咱们以后再也不来这里,我娘的药我会另想办法。”

    阿离听得这话,不再言语,两人默默往回走。”

    快到殷绮住的小院时,阿离将小篮里仅剩几束花递给殷绮,“都放到你们屋里吧,你娘看到会高兴的。”她向来心宽,这会儿情绪已然好了很多,“这几天先别过来。等奶奶气消了,我来找你。”

    殷绮心中有愧,忙道,“我先照看一下母亲,一会儿就过去给冯婶赔罪,毕竟是我提议……”没等殷绮说完,阿离笑道:“哪里会生你的气,说到底也是你救了我。”她朝殷绮摆摆手,转身离去。

    阿离走后,殷绮心情沉重的回到自家院子。院子里,一人正坐在屋檐下,望着花草发呆。那人见她进来,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你回来了,绮儿。”轻柔的声音,甜美的微笑,让殷绮恍若置身梦中。“母亲,”她开心地叫道,快步奔了过去。

    “姑娘,你回来啦!”芸香从屋里走了出来,将一件披风盖在顾静宜身上。“夫人今天好多了,一直在这儿等你回来呢!”

    殷绮听得这话,更加高兴。她细细打量着母亲,只见母亲眼神清亮,脸色正常,想来现在是清醒的。

    难得母亲精神大好,殷绮和芸香赶紧服侍她吃药、用饭,然后便聚在一起说话。只是她精力有限,大多是笑眯眯的听两人念叨近日的琐事。

    聊了一会儿,顾夫人有些累了,便要午睡。殷绮很想阻止,她怕母亲睡去后再醒来,又回到那恍惚的模样。可是看到母亲脸上明显的倦容,深知这事勉强不得。殷绮只得服侍母亲躺下,正要离开,却听见她柔声说道:“和我一起躺会儿吧!”殷绮心里一片温暖,她小心地爬上床,轻轻偎在了母亲的怀里。

    “绮儿,你知道我的母家在哪里吗?”顾夫人柔声道。

    “在焱国?”

    “没错。我的家乡叫博陵,在焱国的北方,是名门萧氏的封地。那里没有这么多山,一眼望去都是平原。冬天很冷,会下很大的雪,有时候都能没过膝盖。”

    焱国就在昭华城的东边,以南勒山相隔。殷绮不知道母亲提这些作什么,以前明明很忌讳别人问起她的母家。

    “我们顾家是当地的望族,你外祖父还当过近十年的郡守。我十六岁的时候,萧家的小侯爷打了胜仗,免了郡里一年的赋税,百姓们比过年还高兴,纷纷出来庆祝。我们一帮姐妹也出府看热闹,然后就遇到了你父亲。”

    顾夫人似是有些累了,虽然还在说话,但已经闭上了眼睛。

    “我十四岁就定下了婚约,再有几个月就要完婚了。可我不知道着了什么魔,明知你父亲是翼州人,也娶了亲,我还是偷偷地和他来往。半个月后,我将此事告诉你外祖父,他大发雷霆,剑都架到我的脖子上,多亏我母亲死命拦着。折腾了三天,见我心意已决,你外祖父召集族人,拜了宗祠,不再认我这个女儿。”

    母亲与父亲的情事在殷府不是秘密,殷绮也几次听人说起过,只不过没有母亲说得这般详细。

    “有时候我常常在想,如果当年你外祖父的剑再快一点该有多好,人虽死了,却也能埋骨家乡,不用在外面漂泊。”

    “母亲,不要说了,睡吧!”殷绮不知怎的,突然有些害怕。

    所幸顾夫人不再言语,她双目紧闭,鼻息渐沉,看样子是真的睡着了。

    殷绮也有些疲惫,她很快睡去。再睁眼,日光黯淡,已是申时。殷绮仰头,发现母亲已经醒来,正低头看着自己。她见母亲呼吸短促,脸上露出了异常的潮红,心里顿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来。

    “娘撑不住了,”顾夫人缓缓说道,神色依旧柔和,像是在陈述一件最平常不过的事实。殷绮一片茫然,她下意识地去摸母亲的脉,顾夫人却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我的好孩子,碰上我这样自私的母亲,真是难为你了。”她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轻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要尽力活下去啊!但一定要让自己开心,这可比什么都要紧。”

    殷绮抱着母亲,眼泪不停滑落,她觉得自己像在做一场梦。

    “绮儿,我的好孩子……”

    顾夫人的声音弱了下去,环抱着殷绮的手臂突然滑落。殷绮心里很清楚,母亲已经死了。她的躯体会很快变冷、僵硬,但是她一点都不想动。

    “再呆一会儿,”殷绮木然地抱着母亲的尸身,心中盼着芸香暂时不要进来,“一会儿就好。”

    “顾夫人那边怎么样了?”两日后,殷府内院锦画堂的正厅里,陶莹这样问道。

    “都按您的吩咐安排下去了,现在是李婶在那儿盯着。”女仆恭敬地回答。

    “咱们堂主怎么说?”陶莹晃着手中的茶碗,莹白纤细的手指轻敲着杯沿,看似漫不经心,却让人无端生出畏惧来。

    “他说一切由您做主。”

    “哼!他倒是甩得干净。”陶莹一阵冷笑。自己的丈夫向来风流,他身边的小妾也是这府里最多的。对待她们,陶莹向来是既不打压也不交好,由着她们自己去争宠,只要别闹出什么大事就好。但是对顾静宜,陶莹心里一直欣赏她的痴情与决绝。如今陶莹病逝,见丈夫的反应如此冷淡,她不由得替这女子生出一股怨气来。

    “拿些香烛来,我要去东边。”听得吩咐,侍女们忙去准备。

    陶莹领着一帮侍女,一路浩浩荡荡向东而去,引起不少人的注目。到了殷绮的住处,李婶早就听到动静迎了出来,见到陶莹,惊讶道,“夫人,您怎么来了?”

    陶莹边走边道:“我来送送顾夫人。”

    李婶跟在陶莹身侧,心里不住思量。她是内院的老人了。在殷府多年,深知失宠小妾的下场。虽然顾夫人还有一女,但夫人派她来操持丧事已经是仁至义尽,没想到还亲自过来。

    李婶迎着陶莹进了设在正屋的灵堂。灵床一侧跪坐着两个人,正是殷绮和芸香。芸香哭得凄惨,声音已经有些嘶哑。旁边的殷绮则有些安静,她的脸上虽有泪水滑落,却不闻泣声,只是眼神空洞得有些吓人。

    两人见到陶莹进来,都愣了一下。芸香更是一副我没想到你会来的表情,见殷绮朝陶莹行礼才回过神来。她也赶紧随着自家姑娘低头,只不过动作有些无措,立时惹来了李婶不满的目光。

    殷绮也未料到陶莹会过来。她抬头看向陶莹,这个美艳的妇人正满脸肃穆地朝着灵床拱手而拜,完全是一副吊唁的模样。

    随后,陶莹把殷绮叫到内室。内室是顾静宜的卧房,陶莹进来之后,随意地坐在窗前的卧榻上,并不忌讳什么。

    殷绮知道陶莹在这儿露面绝不是单纯地吊唁,她一定是有了什么打算,而且十有**与自己有关。

    陶莹招手让殷绮坐在了自己的对面:十三岁的少女眉目渐开,身量渐长,于陶莹印象中的已大有不同。

    “两年不见,快长成大姑娘了。”陶莹打量着殷绮,道:“你母亲这一去,你今后可有何打算?”

第三章 嫡母

    殷绮迎上陶莹审视的目光,心想:我有打算又有什么用,今后会如何,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

    “但凭夫人安排。”

    “凭我安排?”陶莹脸上露出危险的笑意,显然对这个回答并不满意,“我若是安排你去桂夫人那里,你也愿意?”

    桂夫人是殷正川最小的小妾,也是目前最受宠的一个。人前娇媚,其实善妒心狠,最恨别人抢自己的风头。顾静宜未病时,两人已经势同水火。殷绮若是养在她名下,自然不会有好日子过。

    不过殷绮并不担忧,她知道若是陶莹想把自己打发給桂夫人,直接安排便是,根本不用费心来问。

    “夫人若有什么打算,直接吩咐便是,我必当遵从。”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果然没有看错你。”陶莹收起笑脸,正色道:“等顾夫人的丧事办完了,你就搬到我这里来,”她轻轻握住殷绮的手“以后就养在我的名下,做我的亲女儿,如何?”

    殷绮心中大震,一时猜不出她的目的,只得说道:“谢夫人厚爱,只不过为何……”

    “因为有一件事只有你能帮我,”陶莹打断了她,缓缓道:“我打算把你送到灵徒馆去,跟我的儿子作伴。”说完,她翻过殷绮的手,将一颗浅碧色的小石头放在她的掌心。

    小小的石子静默片刻,原本光滑的表面突然出现波浪般的纹路,不断滚动,好似里面有数道碧绿的水流。

    “我果然没有猜错。”陶莹很满意石子的变化。她见殷绮一脸迷惑,解释道:“这是勒山石,民间又称百岁石。善音之乱后,此石便不再出产,如今可是无价之宝。”

    说到这,陶莹将勒山石拿开。这石头一离开殷绮的掌心,表面的纹路便停止滚动,最终消失不见。

    “这石头有一个特别之处,那便是遇巫则显。你是灵徒,明白吗?”

    巫者,身负灵力,善用术法,现在大都称术师。灵力皆为天生,想用术法则需修炼和学习,拥有灵力但还未修习术法的孩子一般被称作灵徒。

    灵徒并不多见,称得上术师的人自然就更少。即便是在术法的全盛时期---荣朝末年,术师的人数也未曾过万。百年传承的术师世家殷家,自30多年前的那场大屠杀中幸存后,几乎成为西南地方唯一的术法传承地。殷家趁此招揽灵徒,创建灵徒馆,声势渐大,家业愈发兴旺。

    虽然被称作世家,但灵力并不会遗传,是不是灵徒全凭天意。殷绮父亲这一代,兄弟三人中只有大哥殷正元是灵徒。到了殷绮这一辈,众多子女中,除去已逝的大哥,现有三个灵徒,陶莹的独子便是其中之一。令殷绮疑惑的是,8岁时她与六妹妹殷芳、七妹妹殷芸一同参加了试验,明明被告知不是灵徒。

    “5年前的试验有什么问题我也不知道,但勒山石是绝对不会出错的。”陶莹将它收好,“殷芳、殷芸我也用勒山石试探过,她们都不是灵徒。”

    “您怎么猜到我可能是灵徒?”殷绮问道。

    “小花园的田婆也是名术师,她已经观察了你很久,”陶莹答道,“那里布有古老的术阵,常人在里面是呆不久的。”

    田婆?殷绮这才想起,有个年长的洗衣妇的确跟她提过,小花园里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守园人。只是她出入园子一年多,从未见到过。而小花园里那长势异常的花木想必就是术阵作用的结果。

    “做我的女儿,我的要求就一个,”陶莹看着殷绮,神色变得温和起来,“等你进了灵徒馆,用心照看一下我那不省心的儿子就行。”

    “三哥?他需要我的照料?”

    陶莹的独子殷廷修是殷正川的长子,在殷家小一辈中排行老三。他四岁便显露出不凡的灵力,被殷家视为天才。殷家的当家---老大殷正元因独子骤逝,便也格外看重他。府里人私下里早已认定他是下任的当家,无不百般奉承。这样的天之骄子,哪里轮得到她照料?

    “廷修从小锋芒露尽,偏偏做事又随心所欲,不知人心险恶。如今,他大半的时间都在灵徒馆,有你这样聪慧谨慎的人陪在身边,我多少会放心些。”

    陶莹的担忧不无道理。这两年殷绮与低等仆妇们混在一处,远离了殷府权力中心的内斗,对这些已不太敏感。现在看来,二夫人与三夫人的斗争竟已经蔓延到了灵徒馆。陶莹仰仗母家,夺了二夫人在内院的主要权力。但是论人脉,她还是比不过从小在殷府长大的郑薇。陶莹应该也是无计可施了,才会把主意打到一个孩子身上。

    “怎么样?你可愿意?”

    陶莹问得有些多余。以充当她在灵徒馆的耳目为代价,换来嫡女的待遇和灵徒的身份,这种安排,换成别人早就千恩万谢了。殷绮唯一担心的是,她今后能不能适应这种变化,在内院权力的中心活下来。

    “承蒙母亲看重,我定当尽力。”

    “好!等你母亲下了葬,我就安排你到锦画堂来。”目的达成,陶莹起身离开。众人相送的时候,陶莹顺势握住殷绮的手,一直到院外才松开。这一路亲昵,看在旁人眼里,便好似亲生母女一般。殷绮不由得佩服陶莹的细致、体贴。果然,接下来的日子里,陶莹虽未再露面,帮忙料理丧事的仆从却没有丝毫的怠慢。

    顾静宜的墓地选在昭华城东南角的一片树林里,离殷府不算远。殷家自己虽有墓园,可是不准未生育男子的妾室下葬。送葬的队伍加上三个护卫只有七人,从内院出来,穿过外院东侧的长廊,由南边的角门而出。

    从顾夫人去世到出府下葬,殷绮的父亲一直没有露面。

    轿子在街道上缓缓移动,听着街上的喧嚣,殷绮有种逃出牢笼的感觉。不过,她只是短暂的逃离,母亲确是永远的解脱了。

    众人未时出发,回到殷府已将近酉时。殷绮进了内院,发现早有婢女守在那里,引她去锦画堂。

    到了锦画堂,陶莹正坐在案前,她躬身向陶莹行礼,陶莹微微摇头,说道:“过来坐下,没有外人,这些俗礼就省一省吧!你应该也知道,我是最烦这个的。”

    陶莹身为主母,除了年节,平日里从来不让庶子女们特意过来问安。

    殷绮点头称是,也在榻上坐好。

    两人对坐,简单聊了几句,陶莹便不再发话,慢慢喝着手里的一碗茶。她似乎不愿与殷绮玩些虚情假意的把戏,母女的名分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这倒也让殷绮松了一口气,假意奉承并不是她擅长的事。

    殷绮拣了案上一块喜欢的糕点正吃着,外面突然传来侍女们惊喜的声音:“公子回来啦!”

    她连忙站了起来,整整衣裙,门外的少年也像一阵风似的步入了室内。

    殷廷修今年十五岁,生得同他父亲一般俊朗。因年龄尚小,眉目又有些随他的母亲,所以显得秀气些。他进门后正要跟母亲说话,见殷绮站在一旁,便淡淡说道:“五妹妹过来啦。”

    殷绮一边应道:“三哥好,”一边暗自打量殷廷修的神色。

    不过,看起来自己这位三哥并不期待她的到来。

    殷廷修的确是不太想让殷绮过来。他平日里都是和几个堂兄弟厮混,和其他姐妹们并不亲厚。突然半路来个妹妹养在母亲身边,还要跟他到东院去,徒增许多不便。

    陶莹见儿子冷淡的神情,知道他心中不快。不过陶莹并不担心,她亲切地招呼两个孩子:“还都站着干什么?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快都坐下吧。”

    三人落座,廷修坐到了殷绮对面。他面上不屑,却也忍不住偷偷看了殷绮几眼。

    这时候的殷绮脸色苍白,眼神落寞,因生母去逝,伤心之余还要操劳丧事,本来就瘦弱的她此时已经有些形销骨立的味道了。殷廷修看在眼里,想起她刚刚失去了母亲,多少有些不忍。

    吃着饭,陶莹说道:“易先生那里我已打好招呼,廷修你明日便领着绮儿过去拜见,看他如何安排。”

    殷廷修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却也应道:“知道了,母亲不用担心。”

    易先生是灵徒馆的老师,在殷家已经待了数十年,名声一度超过殷正元,被认为是这一带最厉害的术师。

    三人饭毕,陶莹又嘱咐了些明天的琐事,便叫儿子回自己的院落休息。她将殷绮安排在东侧的一间厢房里,离她起居的地方不过隔了两间屋子。

    殷绮和芸香随着侍女来到自己的房间。这间屋子分为内外两室,虽说不大,却收拾得格外雅致,还有不少新的衣物和首饰。

    陶莹这般花费心思,却让殷绮有些不安。万一自己在灵徒馆表现不力,她会是什么下场呢?

    殷绮在为明日忧心,芸香倒觉得苦尽甘来。她有些兴奋地环顾着屋内的摆设,并吩咐两个侍女伺候殷绮洗漱。

    殷绮看着芸香喜出望外的样子就有些发愁。芸香今年十九岁,服侍殷绮母女也不过三年的时间。做事算不上机灵,人却是服侍过顾静宜的侍女里最老实忠厚的。在这偌大的殷府里,她可以说是殷绮现在唯一信任的人。只不过,目前殷绮的处境复杂难料,芸香却只看到表面的光鲜,欢喜溢于言表,实在是放松过头了。

    临睡前,屋里只剩主仆两人。殷绮回想芸香近来的表现,觉得有必要提点她一下。

    她握住芸香的手,恳切道:“我现在虽然养在三夫人名下,夫人似乎对我也不错。但我们终究不是亲生母女,这样的关系能维持多久还很难说。”

    殷绮见芸香的面色凝重起来,知道自己的话已奏效,接着说道:“树大招风。咱们既然背靠夫人这棵大树,定会有很多人盯上咱们,你我需得比以往更谨慎些才行。”

    “我知道了,姑娘。”芸香应道,声音里已经带了歉意,“我以后会多留意。”

    “姐姐你明白就好。时辰不早了,咱们都歇息吧!”

    芸香点头称是,在旁边的榻上躺下,不一会儿已然睡熟。

    殷绮在床上,内心却是思虑万千,久久不能入眠。

第四章 灵徒馆

    第二天早上,殷绮梳洗完毕,便去陶莹那里用早饭。接近正屋时,却见殷廷修也匆匆赶到。与昨晚的便装不同,今日他身着月白色宽袖长袍,头上以云纹木簪束发,走起路来衣袂飘飘,颇有些超尘脱俗的味道。

    早饭是米粥和馒头,配有几道小菜。殷绮发现,对面的殷廷修只是喝着一碗水,其余食物竟一概不碰。

    陶莹在一旁解释道:“不用担心你大哥,从今天起他开始辟谷,只能喝些蜂蜜水。”

    辟谷是修行术法的一种方式,殷绮以前也听说过。辟谷期间的灵徒不能食五谷杂粮,要调息理气,静心清欲,采天地精气来重锻身心。

    饭毕,陶莹将两人送到门外。她拦住了芸香,只让一个年长的女仆跟着殷绮。跟着廷修的则是一个同龄的少年。

    殷绮随着众人从内院出来,又向东走了一段,便到了东院的入口。只见大门紧闭,几个武士面无表情的守在两侧,旁边还有两个同廷修一样装束的少年和几个男仆。

    两个少年,一个面白纤瘦,一个高大健壮,分别是二公子殷廷允和三公子殷廷岳。他们的体貌相差虽大,却都是二夫人的亲生儿子。

    看见兄妹二人过来,殷廷允微笑颔首,殷廷岳则朗声叫道:“三哥!”认出殷绮后,又颇为兴奋地喊了句:“五妹,好久不见。”

    二夫人和三夫人一直不和,她们的几个儿子竟然关系不错。

    殷绮恭谨行礼,“二哥好,四哥好。”

    “咱们殷家终于有位女术师了。”殷廷允笑道。

    “术师?先过易老头这关吧!”殷廷修并不乐观。

    “你还没见过易先生?”

    “那你要小心了!”见殷绮摇头,殷廷岳同情道:“这老爷子可是个活阎王!”

    殷绮心头忐忑,正欲细问,门却打了开来,她只好先跟着三位兄长步入门内,仆妇们则侯在门外。

    四人沿着石板路一路向东,刚开始左右两侧皆是灰白的院墙,每隔一段绘有一只猛虎。院子里时不时传来呼喝声和人的哀嚎。殷绮知道,这里便是神虎堂了。她不由得想起杨成,只怕日后难免会碰到他。

    再往前,北侧已无院落,一道高墙将东院与外面的树林分隔开。南侧则是一处园林,同样以高墙围起,只能看到高耸的树木和一栋三层的阁楼。

    那栋楼唤作青鸾阁,里面住得都是殷府买来的美貌少女,悉心教养后,待各地的达官贵人前来寻慕术师时,用来献艺助兴,在顺势以高价卖出。

    过了青鸾阁,地势渐高,石板路变成了石阶。与园林那处相反,这里右侧只有高墙,左侧才建有院落。

    走了一段石阶,殷廷允与殷廷修面色如常,殷绮只是有些气喘,最为壮硕的殷廷岳却突然无力瘫倒在一旁,“我不行了,这个月已经辟谷三次,每天还让我们走这么大段路。二哥,你去告诉易先生,我殷廷岳无能,不想做术师了。”

    “莫要开玩笑,早饭时母亲已经破例让你吃了些桃子和藕片,这会儿就支持不住了?”

    “我可比不了你们两个,”殷廷岳话里带了些酸意,“我哪是这块料!”

    殷廷修见他赖在地上不走,什么也没说,伸手便过去搀他。

    殷廷岳嘿嘿笑道:“三哥,我可不是这么容易就……”还未说完,双脚已然离地。殷绮以为他站了起来,往下看却发觉殷廷岳的双腿蜷曲,还是坐在地上时的姿势。廷修扯着悬空的殷廷岳慢慢向前走,就像拽着一面轻飘飘的旗子。

    “三哥,你快让我下来。”殷廷岳一边试着拨开殷廷修,一边伸直双腿打算重新回到地面,还未成功,便被殷廷允架住另一边。只见殷亭允做了一个繁复的手势,口中还念念有词,殷廷岳的动作顿时就僵硬起来。二人趁机赶紧将他拖进灵徒馆里。

    入了门,撤掉术法,殷廷岳重获自由,面上却难过得像是进了地府。

    殷廷允安慰道:“你好歹撑一撑,等父亲回来再说放弃修习术法的事,否则母亲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殷廷岳仰天长叹,“唉!那不是还得再熬半个月!”

    殷绮见了这一出闹剧,心中感慨修习术法的艰难。即便身为灵徒,若是在修习过程中不能精进,如殷廷岳这样,只怕早晚会被淘汰出来。

    走到一处岔路口,兄妹几个分道扬镳,殷廷允与殷廷岳去上早课,殷廷修则带殷绮去了易先生的居所。

    “待会儿见了易先生,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你都不要惊慌,泰然处之便可。”殷廷修边走边道。

    见他刻意提醒,殷绮问道:“易先生很严厉吗?”

    “若单单是严厉,那还好说,”殷廷修苦笑道,“关键是他常常不讲人情,行事古怪,这才最让人头疼!”

    说完,二人已至门前。与殷绮想象中的不同,易先生的居所不过是间草庐,四周用竹子围起,院内杂草丛生,正中的石子小径也坑坑洼洼。走进院子,只见门前的一条长登上坐着一个须发凌乱,干瘪枯瘦的老头。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灰色长袍,手里正把玩一根竹笛。

    殷廷修朝着这老头拱手一拜,道:“先生,五妹我给你带过来了。”

    易先生头也未抬,指了指一旁的草地,“脱了鞋袜,去里面走一圈。”

    殷绮心下纳罕,让三哥做这个是什么意思?殷廷修并未动作,却转过头来朝她猛使眼色。殷绮恍然大悟,易先生说的原来是她。

    虽然在男子面前光脚亦有些不妥,但既已至此,自己也别无选择。殷绮心下一横,就在原地迅速地脱去鞋袜,提着裙子走进了半人多高的草地。

    易先生终于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地看着殷绮在草地间穿行。走完一圈,易先生并未让她穿回鞋袜,而是招手让她站到面前,

    殷绮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心中有些恐惧,但想起殷廷修的嘱咐,还是尽力保持着平静淡然的态度。

    易先生伸出枯枝般的手,手心朝向殷绮的脚背。片刻间,殷绮脚上沾染的浮土开始飞向他的手心。见差不多了,他握住手中的土壤,闭目凝神,接着说道:“三夫人说得不错,你的确是灵徒。不过现在才开始修习,已经有点晚了。”

    他睁开眼,朝殷绮伸出右手食指,说道:“这里的学生太多,我们没有精力慢慢教你。一年之内,你得练成御气术才能留在这里,若是觉得自己做不到,还是现在放弃的好!”

    “先生,她学得这么晚,一年也太强人所难了吧?”殷廷修这话其实是故意说给殷绮听的,他希望殷绮能知难而退,否则她白白受一年罪不说,自己也得别扭一年。

    可对于殷绮而言,当务之急是让陶莹看到她的用处,否则她只怕立刻会失去庇护。

    殷绮抬头看着易先生,道:“这世上之事,总要先尽力一试,才好谈放弃二字。先生放心,这一年里我定会竭尽全力,绝不辜负您的栽培。”

    殷廷修讶然看向殷绮,没想到这一副温和谦恭模样的小姑娘,也能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栽培你?想得倒美!”易先生敲了敲长凳,一只黑色大鸟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落在易先生的肩膀。殷绮吓了一跳,仔细一看,原来是只羽毛黑亮,体型壮硕的八哥。

    “这是阿桃,它会带你去初学者受训的地方。”

    “先生,不用麻烦阿桃,我会带……”

    “你哪里都不能去!”易先生突然暴怒,“御生术你都练了三个月,到现在也没有什么长进,还老往神虎堂跑,是想让我打断你的腿吗?”

    “我还有早课……”

    “上什么早课!殷家又不指望你去为人出谋划策,学那些有什么用!今天我就看着你练,练不好不许回内院!跟我走!”易先生气冲冲地朝屋后走去,殷廷修垂着脑袋紧跟在后,只留下殷绮、阿桃一人一鸟立在院中。

    “嘎!嘎!”阿桃叫了几声,倒是先开了口。

    殷绮想这八哥既跟着易先生这样的术师,一定颇具灵性。正等着听它口吐人言,阿桃却又闭了嘴,眼睛盯着一处猛瞧。殷绮顺着它的视线望去,只见自己脱掉的鞋袜还在地上,这才想起自己还光着脚。

    殷绮穿上鞋袜,刚站好,阿桃便一声怪叫,展翅飞出了院子。殷绮连忙跟上。

    阿桃飞一段,便停下来等等殷绮,见她跟上,再飞,之后再停,倒也算善解人意。

    最终,它飞进了一处狭长的院子,停在一株柳树上。进门时,殷绮注意到,院门口挂着一副木牌,上面写着一个“人”字,不知何意。

    “新生!新生!”阿桃厉声叫道,一名男子闻声而至。

    来得这人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一副温文尔雅的文士模样。他见殷绮站在柳树下,问道:“既是阿桃护送来的,那你就是殷绮吧?”

    “正是小女。”

    “跟我来。”

    殷绮正欲随行,想起八哥还在树上,便仰头说道:“多谢阿桃。”

    阿桃给了她高傲的一瞥,舒展翅膀飞走了。

第五章 人字班

    跟在男子身后,殷绮暗自打量着四周。这处院落虽大,房屋构造却简单古朴,与她居住的内院格外不同。

    两人最终进了西侧的一间厢房。进门后,只见书架遍布,各式书本置于其中,角落里还有几张书案,倒像是一个公用的书房。

    男子挑了一张书案坐下,白净纤长的手指了指对面,柔声道:“五姑娘,请坐。”

    殷绮心中虽有些忐忑,但比起在草庐时,现在倒是轻松不少。同为术师,眼前这人可比易先生正常多了。

    “我叫陆康,是这‘人字班’的老师。

    “人字班?”殷绮疑惑道。

    “灵徒馆现在共有学生四十八名,加上你四十九个,”陆康耐心讲道,“他们被分成了三个班次。最厉害的是天字班,其次是地字班,最基础的就是人字班。这里有学生二十六名,是三个班里人数最多的。”

    “听易先生说,我学得晚了,”殷绮一脸担忧,“在这里我是不是年纪最大的?”

    “并不是,”陆康笑道,“在殷家人里,你这年龄的确晚些。外面寻来的学生就情况各异了,大多数与你同龄或小上一、二岁,还有几个比你大的。”

    不是最大的就好,有了年龄相似的同伴,学起来也会多些照应。

    “为什么我当初没有通过灵徒的试验?”陆康亲和的态度让殷绮放松下来,她问了自己一直很好奇的事。

    “所谓的通过试验,主要看术师能不能察觉你身上的灵力。若是试验的方式不当,没有激发你显露足够的灵力,而术师的能力又不足,你就会被忽略了,”陆康带着歉意笑了笑,“说起来,这事有我的责任。府里的灵徒甄别一般都我来做,你们那次试验恰逢我外出,我就提前交付给了一个弟子,看来是高估了他的能力。”

    错过了5年的修习机会,殷绮并无抱怨。她还想谢谢那位弟子,若是提前进了灵徒馆,她根本不会有足够的时间陪伴、照料母亲。

    “其他灵徒在哪里?”殷绮问道,她这一路走来,还没有见到过别的学生。

    “辰时三刻至巳时三刻,所有的学生都要在思辨堂上课,”陆康答道,“思辨堂教课的是孙先生,明早你再拜见吧!”

    陆康微微转身,朝书架伸出手,一本手掌厚的书轻飘飘地飞到了他的手心。

    他将书递给殷绮,“这本《巫经》是术师启蒙的经典,你先读着,看完了第一章便来后院找我。”陆康起身翩然离去,竟真的是先让她自学。

    殷绮坐下来,翻开手中的《巫经》。这本书明显被翻阅多次,到处都是折痕。第一页正中仍是书名,右上角写着抄录的日期,左下角则写有“景公吕茂书”几个小字。

    再翻一页,写道:

    “巫者,虽为人,却可通天达地,知万物,晓古今。

    灵力天赋,并非人人可为巫,常万中无一。

    灵力幼时即显,时强时弱,极不稳定。若无教导,任其荒废,常殆于二十岁前。”

    灵力原来还有消失的可能,这点殷绮以前并不知道。

    “身为灵徒者,明察善记,感官敏于常人,能识人之所不能识,易通音律,并与鸟兽亲厚。

    益州北勒山奇石,产于大巫峰三碧潭,能感灵力,现纹路,流动似水。”

    殷绮继续翻向下一页,后面开始讲起灵徒修行的基本方法,不过有些内容已经超出了她的认知。殷绮将这些地方一一记下,准备之后向陆康请教。

    快读完第一章时,外面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和人语声,殷绮抬头,七八名身着蓝袍的少年陆续进入屋内。他们看见新人,并无太多惊讶好奇,微微打量之后便找了地方坐下看书。

    殷绮注意到,这些灵徒的年龄果真如陆康所言,相差很大。最小的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最大的已经将近成年。其中半数人拿书时都是和陆康一样的动作,伸手让书自己飞到手中,只是控制得远不如陆康熟练。其中一个少年,让书左摇右晃飞过来后,一下子砸到了自己的头上,惹得他人一阵哄笑。

    半个时辰后,她终于将第一章读完。殷绮拿起手中的书,去后院找陆康。

    与殷绮想象中的不同,后院并无居所。西侧是一片空地,竖立着十几个箭靶。东侧则是山林,虽然夹在南北两侧的石墙之间,向东却是一眼看不到头,好似一直延伸到山顶。

    后院人不少,却很安静。大部分灵徒都在空地上射箭,只不过没有人用弓,他们将箭悬空控制在手边,对准箭靶,箭就自己飞了出去。

    这里并没有陆康。

    殷绮朝一个在旁边休息的少年问道:“这位师兄,你知道陆先生在哪里吗?”

    “先生在林子里,你往那边一直走就看到了。”少年指了指东边。

    殷绮到了谢,走上东侧林子间的石头小径。

    路又窄又曲折,边走边能隐约看到两侧茂密的树林之中有灵徒在闭目打坐,他们一动不动,安静得有些诡异。

    走了约两百步,眼前出现了一处空地,上面有一间木屋和一座凉亭。陆康就站在凉亭里。

    见殷绮过来,陆康指了指他刚才望的方向,道:“过来看看吧!”

    殷绮站到他身边,这才发现她已走到了半山腰,下面是屹立千年的昭华城。目光所至尽是屋顶和街道,一直延伸到远处的城墙。东边的山脚下坐落着殷府庞大的院落,即使不算山上的部分,竟也占据了昭华城六分之一的土地。同样醒目的还有城西富丽堂皇的陶家和城中威严的郡守府。

    这是殷绮生活了十几年的城池,但是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对它知之甚少。

    两人在凉亭里的石桌旁坐下,陆康没有立即解答殷绮的疑惑,而是让殷绮叙述她从书中看到的知识。

    第一页太简单,几乎算是常识了。殷绮几句话就说完,关键是后边的内容。

    “灵徒修炼的第一步是修身养性,主要的途径就是辟谷,静坐,凝聚灵力,提升感官。接下来就可以进行御术的修习,”殷绮缓缓道,她努力让自己说得简明扼要。

    “御术分为三大类,按难度依次为:御气术,御水术和御生术。所谓御气术,就是要学会控制气来让对应的物体进行位置的变换,您刚才的隔空取书便是御气术,后院的箭靶也是为了让灵徒们练习此术。”

    “说得不错。”陆康赞赏道。

    “御水术便是对水的控制,”殷绮继续道,“最难的是御生术,好像是关于驾驭生灵的术,这部分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看不懂是常事,”陆康安慰道,“这部分我也只是学了个皮毛而已。”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一旁树枝上停留的几只小鸟。其中一只灰背黄腹的鸟儿似是觉察陆康的目光,扭过小脑袋与他对视了片刻,随后便飞了过来。

    陆康伸出食指,小鸟便顺从地停在他的指尖,像只训练有素的宠物。

    “所谓‘生’,简单来说就是活着的东西。低微至草木,高贵如人,都在御生术的范畴之内,只不过智慧越高控制起来越难。”

    “连人都能这样被控制吗?”殷绮惊讶道。

    “若受术者意志不够坚定,而施术者又十分强大的话,应该可行,只是时间不会太长。咱们这里可以熟练驱使鸟兽的只有易先生,能控制人的术师我至今还未见到过。”

    陆康微抬手指,小鸟突然一副受惊的样子匆匆飞走了。“看到没有,我对它的控制并不稳定,”他苦笑道,“我多年修习此术,收获甚微,如今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书中说,除了御术,还有另外两个门类-----卜术和秘术,”见陆康情绪有些低落,殷绮忙打岔道,“卜术很好理解,可这秘术是怎么回事?”

    “秘术是人为创制的术,据说术师的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就可以与天道相通,并与其订下契约,契约的形式多种多样,语言、动作、文字和特定的物品等皆可,后人们只要按照契约做出相应的行为就可以暂时获得如创制者般的强大力量。”

    “真是厉害!”殷绮感叹道,“可为什么叫秘术呢?”

    “秘术往往力量惊人,是每个派别的门面和财富,轻易不会传给外人,因而被称为秘术。”

    说完,陆康站了起来,双手做了一个繁复的动作,道:“对于大部分术师来说,秘术是条捷径,同时也能让我们知晓术师可以强大到什么地步。”

    这时,殷绮发现陆康交叠的双掌间出现了一小团白色的东西,正转动着变得越来越大。这团白色长到西瓜大小的时候,终于静止下来,她突然意识到那竟是一小团云彩。

    陆康撤去双手,白云顿时散去,他笑道:“这个秘术叫做聚云,本质上是御气术,但是凭我一己之力绝做不到这种水平,所以便可依靠这类的秘术。而创制这个秘术的人,只怕已能呼风唤雨。”

    殷绮看在一旁,心中震撼难平。刚进灵徒馆时,她只觉得有些不安,现在却有了进入一片新天地的兴奋感。

    这一番交流下来,时间已到正午,不时有灵徒前来跟陆康请教,他都耐心一一解答。

    殷绮坐在一旁,已经觉得有点饿了,奈何没有人有要去吃午饭的打算。她这才想起《巫经》里的几句话,术师修炼提倡少食,灵徒们即便不辟谷,每天也不会吃够三顿饭。

    等殷绮终于将入门知识打理清楚,陆康给她定下了近期的修行计划:

    每隔十天辟谷两日

    平日里只食两餐,戒酒戒荤

    每晚研读《巫经》

    每日至少打坐两个时辰

    之后,陆康又命她去书房找一部叫《灵枢》的医书,并识记其中记载的经络和穴位。

    “自古巫医不分家,了解这些对你修行大有帮助。”陆康解释道,“今日下午就你尽量熟记这些,到了酉时就可以回内院了。”

    殷绮点头称是,依礼拜别陆康,回到了书房。

第六章 思辨堂

    经络和穴位的知识对殷绮而言并不陌生。

    母亲病后,她自己翻看了一些医书,也常常试着为母亲把脉、按摩穴位。当然,她掌握的那点东西比起《灵枢》里的内容来要单薄很多,但也算熟门熟路了。

    在书房里耗了两个时辰,殷绮已将人体的经络和穴位记得烂熟。在她看书默记的时候,同在一屋的灵徒们竟也安安静静,全都各自埋头苦读,一点也无十几岁少年应有的好动模样。

    完成了今日的任务,殷绮惦记起自己来此的职责,她很想结识个朋友,向他探听些灵徒馆的情形。但是看到少年们全都贯注于自己的修行,殷绮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时机来。

    时间很快到了酉时,殷绮又找了陆康一趟,依礼拜别。刚出门,便看到殷廷允和殷廷岳两兄弟行至门口,殷廷修却不见踪影。

    “二哥、四哥好!三哥呢?”殷绮问道。

    “他今天在易先生那儿表现得不错,先生提前让他出了馆,现在在神虎堂呢!”

    “五妹,你还没去过神虎堂吧!咱们一起去找廷修如何?”殷廷允提议道。

    神虎堂殷绮只认识两个人,一个是殷正川,另一个是杨成,全都是她不愿见到的人。可既然殷廷修在那里,她最好还是跟着走一趟。

    三人商量好,便一齐往神虎堂走去。路上,性格欢脱的殷廷岳一直跟殷绮说个不停,让她知道了不少事情。

    殷廷修天资极高,一入馆便被易先生挑了出来,一直待在天字班。殷廷允悟性也不错,进馆三年后就到了天字班。殷廷岳就比较坎坷了,用了两年才勉强升到地字班,之后便无精进。二夫人想尽办法,总算说动易先生,一年前破例让他进了天字班。

    话说术者好静,武者好动,术师和武师本是天南地北的两类人。可殷廷修在十岁那年突然对武术有了极大的兴趣,并偷偷跟着他父亲学了起来。易先生发现后怒不可遏,找来徒弟训斥,殷廷修也毫不退让,并扬言若是不让他学武他就不再学术法。师徒两个对峙半日,最终达成协议,殷廷修须以术法修习为主,每日可提前一个时辰离开灵徒馆去练武。五年过去后,令所有人惊讶的是,殷廷修竟能做到两不耽误。不管是神虎堂还是灵徒馆,他都混得如鱼得水,鲜有敌手。

    殷廷岳口中不停,一副对殷廷修的崇拜模样,殷廷允则一直微笑不语。

    到了神虎堂,殷绮发现自己比进灵徒馆还要紧张。算起来,她已有近一年没与父亲见面。殷绮在袖中紧握双手,跟随兄弟俩进了一处院落,院子里人很多也很热闹。殷绮环视一周,很不巧,杨成和殷正川就在院子里,而且离得很近。

    这院里大概是第一次有女人进来,殷绮没走几步,便发现有很多人在偷偷打量她。

    旁边的殷廷岳突然不动声色地挪了几步,替殷绮阻挡了大部分的视线。她心中感激,小声说道:“谢谢四哥。”

    三人走到院子西侧,殷廷修正在那里与人对打,杨成和殷正川立在一旁。

    殷正川除了腮边的胡须又浓密了些,并无太大变化,他虽育有两子两女,但俊朗的面容仍然依稀可见,气度更比年轻时稳重内敛了不少,不愧于他当年“昭华城第一公子”的名号。

    他身边的杨成双手抱胸,虽没有像小花园时那么懒散轻浮,却也算是满院子里神态最放松的一个。他们两人不时交流几句,随意自在的样子倒像是一对亲兄弟。

    见小辈们朝他行礼,殷正川点了点头,目光最后落在了殷绮身上。

    “老五,你怎么过来了?”殷正川沉声问道。

    “女儿过来看看三哥,一会儿一道回去。”

    “以后别再过来,这里不是女子待的地方。”殷正川面露不悦,吓得殷亭允和殷廷岳低头不敢再说话。

    父女说话时,殷绮偷偷扫了一眼杨成。他朝这边淡淡看了一下就收回目光,并不理会。殷绮心想,他这是要当做不认识?倒也好,省了诸多麻烦。

    比起杨成和父亲,殷亭允右边一个中年人的打量更让殷绮不舒服,那人身形矮小,留着一对八字胡,腰上挂着一把模样古怪的短剑,看起来笑眯眯的眼睛里满是寻味。

    随着一声厉喝,场上的打斗胜负已出。获胜的殷廷修意气风发地朝他们走了过来,殷正川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挂满只有对儿子才会展露的暖暖笑意。

    神虎堂的训练已经结束,殷廷修颇为小心地对父亲问道:“父亲今天晚上回内院吗?”

    “不回了,堂内事务太多。”

    殷廷修有些失落,和几个兄妹一起出了院来。

    陶莹和殷正川感情不睦已有多年,夫妻俩虽不亲密,但在正事上从不怠慢对方,所以陶莹也没受任何冷遇,更不要说她背后还有陶家。只是殷廷修对现状不太满意,他一直期盼父母能和好如初。

    晚饭后,殷廷修仍在辟谷中,早就回了院子,只剩下陶莹和殷绮两个人。

    如殷绮所料,陶莹对易先生的要求并不在意,尤其是这那一年之约,她冷笑道:“你不必有太大压力,殷廷岳那般愚钝,最后不也进了天字班吗?你是殷家人,他哪能说赶你出来就赶你出来?”

    她的话并不能让殷绮放松,殷绮没办法向陶莹表述自己见到陆康演示术法时的震撼。她已经暗下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努力地修习术法,有了自己的力量才不至于什么时候都任人摆布。

    第二日,殷绮穿上了陶莹命人为她改制的蓝色衣裙,并梳了个结实的发髻。殷廷允和殷廷岳见到都大加赞赏,殷廷修嘴上不说,却也多看了两眼。

    四人进了馆便直奔思辨堂,他们来得不晚,授课还未开始。殷廷修不被孙先生所喜,他就将领殷绮拜见的活推给了殷廷允。

    孙先生名为孙孝直,是位年过四十的中年人。他气质沉静,不苟言笑,对殷绮的到来并不是太上心,简单问候几句就让她离开,只留下殷亭允和他说话。

    上课的屋子很大,学生的位置分布在南、北、东三个方向,西面是孙先生的席位,围成一个长方形,中心留有大片空地。

    灵徒们按自己的班次聚坐,殷绮一进屋子,便看到人字班的师兄们规规矩矩地坐在一起。一位比较年长的师兄朝她招手,竟是已经提前给她安排好了位置。

    年长的师兄叫宋辰,看起来十**岁的样子,模样十分亲和。殷绮就坐在他旁边,对面是人数少他们近一半的地字班,年龄也是参差不齐,但整体还是比人字班要大。东边的天字班,只有八个人,除了殷家三兄弟,其余人皆已成年。

    等待的灵徒中,最老实的是人字班,地字班就有些散漫,天字班的八个人仗着地方大,更是干什么的都有,殷廷修和殷亭岳甚至在那儿对起招来。

    殷绮正百无聊赖,众人好像有预见般,突然纷纷归位做好。少顷,孙孝直果然慢慢走进屋来。

    如殷廷修告诉她的那样,思辨堂的授课方式很特别,不教诗词歌赋,也不讲三纲五常,而是提前拟定一个论题,并指定书目让学生们自己去看,第二天再阐述观点。今日的论题是兽与人。

    灵徒们从地字班开始挨个发言,阐述观点。令殷绮庆幸的是,进馆不足一年的人无须参与,静观即可。

    殷绮觉得这个过程很有趣。每个人的关注点都不一样,有些意见甚至完全相左,竟然都能做到言之有理。

    孙先生一直在凝神细听,有时会打断发言的人,与他辨上几句。碰到这种情况的灵徒一般都很狼狈,但是到了殷亭允那里就不一样了,他显然是这方面的高手,思路明晰,巧舌如簧,孙孝直局然没占到什么便宜。

    轮到殷廷修,他一张口,众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出乎意料的一致,都在皱眉头。

    他说:“人不如兽。”

    如此偏激的观点一向不招孙先生待见,大家齐齐把视线投向西边,准备看先生如何开口修理他。结果孙先生一言不发,等着他的下文。

    殷绮以为殷廷修会大谈人的丑恶本性,并举出些骇人听闻的事件来。孰料他说得完全是另外一层意思。他口中的人不如兽指的是人过得不如野兽快乐。殷廷修引经据典,头头是道地论述半天,殷绮总觉得他像在抱怨自己现在的生活不自由:压力很大,拘束尤多。

    孙先生一直未打断他,也不作评论,等他说完就直接开始听下一个。这大大出乎殷廷修的预料,他为的就是让先生与他辩论,再胡说八道把他气个半死,结果人家根本不接招!

    早课结束前,孙先生定下了明日的议题-----地与民,并让他们去看两本书,以书里的内容为本,殷绮顿时意识到了书房的重要性。

    但是现在这个阶段,她还不打算在早课上多费功夫,反正也不用开口,当务之急是尽快把术法学好。

    回到了人字班,殷绮立即去找陆康。

    他先检查了殷绮对经络、穴位的识记情况,很是满意。接着带殷绮到了林子里的一棵古树下,两人对面盘坐起来。

    陆康伸直右臂,将食指点在殷绮眉心。殷绮闭上眼睛,试着按陆康所说去感受体内的灵力。

    慢慢地,殷绮觉察到平日里低调的五脏六腑突然有了极强的存在感,它们的位置、运动从未如此明晰,殷绮甚至能感到血管的分布和其中血液的流动。接着她发现这些器官的活动都顺应着同一股力量,而这力量散布在她身体各处。

    殷绮耳边传来陆康的声音,“试着让灵力流动起来,由印堂始,走百会、风池……”

    一便走完,殷绮睁开眼,只见太阳悬在正中,已是过了近一个时辰。

    陆康立在一旁,赞道:“你的悟性不错,若是一直这样顺利,一定能达成易先生的要求。”

    殷绮很高兴,并不只是因为陆康的赞扬,还因为她发现自己的感官比平时敏锐了许多。

    接下来的修炼,已无需陆康参与。殷绮随地一躺,休息了片刻,便继续开始打坐。

    如陆康所言,殷绮已经参透方法,后面就全靠她自己来不停地巩固。

第七章 鸽房

    殷家到底想做什么?这是陶莹一直想了解的问题。

    表面上殷家是术法世家,以教养灵徒为业,每年仲夏,都会有人前来重金求慕术师。可背地里,他们也经营着各色商队,势力渗透在西南各处。

    最怪异的是灵徒选拔。慕名前来拜师的灵徒,他们很少收下,大多以资质不足为由拒绝。每年却大费周章地派人在各地寻觅,而焱国竟是他们最主要的活动地点。

    西面良、翼二州脱离焱国已久,被多股力量瓜分,形成了几个小国。昭华城作为古老的术师三大圣地之一,又因为殷家的崛起,成为了一支独立的势力。

    焱国虽未攻打过昭华城,但收复良翼的口号一直在喊,两边的关系也有些紧张。可殷家人每年一趟,来去十分顺畅,连沈家的商队也自愧不如。

    陶莹十六岁嫁入殷府,早早便主持内院诸事,但涉及到东院和殷家外面的生意,就被防得很死,不给她透露半点消息。陶莹曾问过殷正川,可他是家中幺子,专注玩乐,对这些从不在意,还抱怨殷绮操心太过。两人为此大吵一架,殷正川便跟着大哥到焱国寻觅术师,一走就是四个月。

    回来后,殷正川变得忧心忡忡,可又什么都不跟陶莹说,两人矛盾渐深。第二年,殷正川再次去焱国寻觅术师,却未同众人一道回来,只说是自去游玩,半个月后就带回了顾静宜。

    陶莹本来也已死心,打算安安分分过自己的日子,可自从独子被认作灵徒,她又有了新的担忧。儿子在殷家是什么位置,殷正元将来会如何安排他,他们给他选的路是不是够安稳,这些问题她全都找不到答案。陶莹和殷正川的关系便因此又僵了起来,再也没有恢复。

    为了儿子,陶莹开始暗中联系自家的兄长帮她四处打探。几年后,她确定了两点,一是殷家背后有来自焱国的一股势力支持着;二是离开殷家后拜入西南各国做客卿的术师们依旧同殷府保持着联系。

    殷绮这半个月来过得既辛苦又愉快。

    辛苦主要是源于每日的修炼。打坐对身体有益,但是极耗精力,殷绮已经在林子里睡着了两次。每晚回到锦画堂,她都要先喝一碗醒神汤,才能读上几页《巫经》。偏偏陆康让她读的是卜术的部分,繁琐难记不说,还占了这本书的二分之一,殷绮每次都是咬着牙勉强看完。

    让殷绮愉快的是,她能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进步。身体变轻,食欲变淡,感官敏锐到能闭目察觉周围事物的细微活动。只是能力还不稳定,时强时弱。

    殷廷修经常提前去神虎堂,只有殷廷岳和殷亭允每天来找她一同回去。兄弟俩风雨无阻,让殷绮十分感动。

    夕月节前几日,陶莹让殷绮去做一件事-----到鸽房找一只鸽子,看它的左翅膀是不是断了三根羽毛。这件事听起来很可疑,但陶莹不愿说明缘由,殷绮只好听命去做。所幸陶莹帮她一起谋划行事方法,排除了许多困难。

    行动的时间固定不变,只有那一次机会,或早或晚,陶莹就不太确定那鸽子是否还在殷府。

    这天早上,殷绮提前告诉兄长们,她最近疑惑很多,需要向陆康请教,准备晚些回去,他们不必等她。

    殷廷修难得暖心了一回,嘱咐道:“可别太晚了,天黑之前必须回锦画堂。”

    殷绮心里腹诽,“归根到底,还不都是为了你啊!”

    鸽房就在青鸾阁的后面,也是一间院子,只是门建得非常不起眼,很容易被忽略。

    宋辰身为殷府第一批灵徒,对东院各处最熟悉。他告诉殷绮看守鸽房的是一个姓王的老头,从不离开院子。

    太阳快落山时,殷绮离开灵徒馆,奔向鸽房。一路下来,碰到的人寥寥无几。空气中弥漫着阵阵饭菜香气,想来大多是在享用晚饭吧!

    终于走到鸽房门前,见四下无人,殷绮拿出一小袋子蜜饯提在手里,一边假装咳嗽一边使劲敲门。

    她敲得急切,门很快打开,殷绮将练了好几天的动作表演出来。一边咳,一边拍着胸口,右手还将装蜜饯的小布袋在老爷子面前晃来晃去。王伯愣了一下,然后就明白了,问道:“让吃食给呛住啦?”

    殷绮连连点头,做出喘不上气的样子,王伯脸色也变了,赶紧将殷绮扶进来。

    院子很大,满是一栋栋用木头搭起来的鸽子窝,每个窝前都标记着数字。

    殷绮故意走得左摇右晃,尽量往鸽子窝那边靠。王伯最后将她拽到屋前的一张小桌前坐下,在背后一阵猛拍。殷绮赶紧把一颗蜜饯藏在手心,然后捂住嘴用力咳了一声。

    王伯仍在拍,急道:“姑娘,好点没?我还是去叫人吧?”

    殷绮用力长舒一口气,让他看了一眼手心的蜜饯,摆手道:“没事了,咳咳,多谢您相救。”她假意整整妆容,然后惊慌喊道:“不好,我发簪上的珍珠不见了,那可是三夫人前几日特意送给我的。”

    “姑娘别急,好好想想是在哪里丢的?”

    “我到你门前时,摸了一下还在呢!”殷绮环视了一圈院子,说道:“应该是掉在你这院子里了!”

    殷绮着急得眼里泛起泪花,她央求道:“您现在帮我找找吧!我一会儿还要去见三夫人呢!”

    王伯满脸不情愿,他这里本该是闲人免进。但看到殷绮的可怜模样,想到她毕竟是殷府的千金,最终还是弯下腰同殷绮一起在院中搜寻起来。

    陶莹说那只鸽子编号为四,应该和窝前的标记一致。殷绮慢慢挪到四号窝的位置,趁着王伯不注意,努力往里边看。

    窝里边的确有一只白色的鸽子,体型硕大,看来被养得很好。只是从殷绮这个角度看不清它的翅膀,得让鸽子站起来才行。

    殷绮心里默念罪过,然后把一颗石子用力丢进窝里。

    鸽子果然站了起来,可未等殷绮细瞧就振翅飞了出去。它低空盘旋一圈后,落在四号窝的顶部,居高临下,盯着殷绮不放。看着它黑豆似的小眼睛,殷绮突然想起阿桃来。

    顾不得鸽子怨恨的目光,殷绮赶紧去看它的左翅膀。可怜的小东西,真的断了三根羽毛。

    任务完成,殷绮将袖中藏好的的珍珠拿在手心,正准备高喊“我找到啦!”,突然发现墙根那里好似有什么东西潜伏着。

    这时天色渐晚,东墙笼罩在一片树荫之下,更显昏暗。虽然看不太清,但殷绮能确定那是一个人。

    “是谁?”她问道。

    阴影里的人没有回答。殷绮有些害怕,她脚下蓄力,打算先跑到王伯那儿去。未等殷绮动作,那个人已经冲了出来,一把将她扑倒在地,捂住了她的嘴。

    短暂的眩晕后,殷绮睁开眼睛。

    袭击殷绮的不是什么凶猛恶汉,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女孩子,而且有着一张令人见之难忘的脸。她冷静漠然地打量着殷绮,像一个老练的猎手。

    震撼于少女的美貌,殷绮呆了片刻。这时,王伯已从远处赶来,边走便道:“怎么又是你?不是说这里不能来吗?快放开殷姑娘!”

    “你是殷家的女儿?”少女松开了她的嘴,立刻变成笑嘻嘻的样子,好像换了一个人。

    “没错。你又是谁?”

    少女很快地站起来,答道:“我叫姜月奴,”接着指了指背后的青鸾阁,“我从那儿来。”

    “她是青鸾阁里受教养的姑娘,老是翻墙过来!”王伯控诉道。

    “我喜欢鸟儿嘛!”少女娇声说道。

    “对了王伯,我找到啦!”殷绮赶紧拿出珍珠来让王伯看。趁着事情没闹大,她还是赶紧离开得好。

    “嗯,您快回去吧!这小姑娘我会交给青鸾阁好好处置。”

    听到处置两个字,殷绮替这少女揪心了一把,可她看那姜月奴一点也不担心,反而笑意盈盈,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

    殷绮可怜兮兮地看着王伯,道:“我到这儿的事还请您不要告知青鸾阁,若是传到夫人耳朵里,她定会怨我弄丢她赠与的东西,”她转头面向姜月奴,“也劳烦这位姐姐了。”

    “您不用担心,这点小事我不会多嘴。”王伯显然是个老实人,完全相信了殷绮的说辞,他又道:“这丫头您就更不用担心,她巴不得少担点罪名,免得多受责罚。”

    王伯这样说,倒是把殷绮当成半个主子看了,在他眼里,姜月奴袭击殷绮也算是一条罪过。

    “那是自然。”姜月奴顺着王伯的话,倒也答应地很干脆。

    殷绮出了东院,天已渐黑,女仆仍等在门外。两人没走多远就碰见了殷廷修,竟是打算去东院寻她。

    殷廷修一阵数落:“这么晚才回来,你也不怕走夜路撞鬼!我告诉你,术法学习不能光靠勤奋,你也要顺其自然,该休息就得休息!”

    殷绮赶紧赔不是,心想:他这口气可真像易先生。

    用过晚饭,殷廷修回了他自己的院子。陶莹立刻支开别人,询问鸽房的情况。

    听殷绮说完,陶莹若有所思,然后问道:“那个小姑娘看到你的行动了吗?”

    “投石子之前,我检查过四周,那时的确没有外人。之后拿珍珠的动作很隐蔽,她即便在,肯定也看不见。其它的,外人应该看不出有什么可疑。”

    陶莹松了口气,“你做事果然让人放心。”

    “那些鸽子都是用来传信的吗?”殷绮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是的。”

    “跟一般的信鸽好像不太一样,总感觉它们有什么重要任务,而且数量也太多了。”

    “好孩子,相信我,”陶莹摸了摸殷绮的头,“知道这些对你没什么好处。”

    她抬头望着虚空,轻声道:“让你做这些,只是想确认一件事而已。”

    殷绮回屋后,陶莹立即叫来自己的心腹,说道:“给我大哥传口信。信鸽的事已经确认,让他那边的人不要妄动。”

    女仆领命出去,陶莹坐在榻上,开始苦苦思量起来。

    鸽子由陶莹大哥陶谦的亲信侥幸在朱越国截获,折断三根羽毛后又将其放飞。

    朱越国在翼州东北部,其实就是原来的哀宁、孟提两郡,是西南比较强大的势力之一,陶谦与那里的一位皇子私交不错。此国的太子在两年前从殷家带走了一名术师,那位皇子就一直帮他们盯着。

    现在确定了他们用鸽子通信,接下来要知道内容才能猜到殷府到底打算干什么。可是鸽子脚上的信筒设计精巧,外人无法打开,即便打开,里面十有**用的是暗语,解读起来也不容易。

    陶莹轻敲着几案,心道:还是要从灵徒馆下手。她不愿让儿子干涉其中,只能看殷绮那丫头有多大能耐了!

第八章 天才

    鸽房一事虽然蹊跷,但殷绮并没有放在心上,她此时更在意自己的修练。

    打坐、辟谷进展得还算顺利,唯有卜术让她有些头疼。因为御术和秘术主要靠领悟和练习,但施用卜术需要大量的知识积累,《巫经》上的内容也只能算概论,想看明白还须查阅别的书籍。

    殷绮只好向陆康求助。他告诉殷绮,卜术可以看作一门学问,它的进度一般不会影响其它术法的修行,而且卜术太过高深烦难,一般的灵徒要学个几十年才敢去为人卜卦。她若觉得太耗精力可以先研究最基础的部分,学些天文地理的常识,能做到辨别方向、预知天气就很不错了,府里的灵徒们也大多是这样的水平。

    殷绮依照陆康的话,只钻研他提到的那部分,倒是减去了不少负担。早课那边,殷绮还是以听为主,碰到有意思的话题,她也会去看孙先生指定的书,增长了不少知识。遇到困难,殷绮很喜欢和温雅的宋辰讨论这些。他实际上已经二十二岁,上了十多年的早课,是这方面的行家。虽然宋辰在论辩中表现得不如殷廷允活跃,语言也不够巧妙,但殷绮更喜欢他看待事物的角度。

    日子一晃,殷绮进馆已将近两个月。陆康宣布了一个令她振奋的消息----她可以学习御气术了!

    大概是因为比较简单,陆康派了宋辰来教她。

    宋辰很有耐心,他对殷绮说道:“御气术就是对气的控制,因为主要用作物体的移动,所以民间都叫它隔空取物。御气术是最基本的术法,术师们一般都能发动,只是有强有弱。”

    “什么样的叫弱?怎样又能算作强呢?”

    “弱嘛,就像这样。”宋辰轻轻挥手,地面上刮过一阵微风,卷起了几片树叶,“气一流动便能形成风。只要你基础打得扎实,这种程度只要动动念头便可。”

    “控物就要复杂一点,”他继续讲道,“第一你的目标要明确。想移动哪个物体,就去感知它周围的气,想着如何去控制它,你一旦分神,控制也就不再存在;第二你要想熟练应用,必须反复地练习,最好多变变花样。”

    殷绮凝神试了试,不过两次就能制造出一小股风,十分好玩。轮到控物,宋辰捡起一片树叶放在掌心,让殷绮试着使它飘浮起来。殷绮努力半天,只能让这片树叶慢慢悠悠升上半尺高,然后就失控掉落下去。

    宋辰笑了笑,安慰道:“不要泄气,刚开始皆是如此。”他低头想了一下,又道:“你若想见识强大的御气术,可以问问你兄长。”

    “我三哥?”

    “就是他。陆先生曾说,殷廷修的御气术在灵徒中无人能及。”

    殷绮大吃一惊。她与殷廷修相处了两个月,直到今天才从心底里对他刮目相看。虽然大家一直都在说殷廷修如何天赋异禀,但她平日里看得都是殷廷修被长辈惯坏的骄矜模样,从未意识到他在这灵徒馆里已经强到了这种地步。

    见殷绮这副表情,宋辰笑道:“我也是认识他之后,才信服了天才这两个字。”他拍了拍殷绮的肩膀:“要多与你兄长相处啊!肯定能学到很多东西。”

    殷绮心里苦笑:“我倒是一直都想,可人家不愿理我啊!”

    练了一下午,殷绮总算能控制着宋辰专门找来的一片羽毛做些简单的运动。到了离馆的时间,她虽不甘,也得告别宋辰,离开了人字班。

    院门外,平时的两兄弟变成了三兄弟,殷廷修竟也在,只是看上去不大高兴。

    宋辰的话犹在殷绮脑中回响,她突然有了个想法。

    “三哥,听说你的御气术很厉害?”

    “马马虎虎吧!”殷廷修漫不经心的回道。

    “能露两手让我看看吗?我刚开始学御气术,让我瞧瞧像你这种高手是怎么用的吧?”

    殷廷修显然对高手这两个字很受用,他虽然还板着脸,但眼里已没了刚才的不快,甚至还有点高兴。

    “好吧!今天让你涨涨见识。”他说完便左顾右看,想着用什么来展示效果最好。殷廷允出了个主意:“咱们进去吧!后院不是有箭靶吗?”

    殷廷修觉得他这主意不错,四人便一起进了人字班。

    后院里,箭靶前正有几个灵徒在训练,见这天字班的三兄弟过来,非常识趣地让在一边。殷廷修果然很有名,他刚在箭靶前站定,十几个灵徒便从各方聚了过来。宋辰也在其中,他站到殷绮身边,悄声道:“你还真把三公子请来了!”

    一直沉默的殷廷岳在旁边轻轻地哼了一声。

    殷绮笑道:“正好让大家都看一看。”

    殷廷修的表演十分短暂。他潇洒地挥了两次手臂,第一次,十几只箭从箭筒里飞了出来,迅速地在空中拐了个弯,对准了各个箭靶;第二次,箭如流星般朝靶心射去,没有一只射偏。

    殷绮在一边看着,突然很庆幸自己没眨眼睛。

    围观的人群静默片刻,赞扬声便如潮水般喷涌出来。

    “太棒了!”

    “三公子好厉害!”

    “不愧是天字班的!”

    “竟然能同时控制那么多!”

    ……

    殷廷修朝他们走过来,心情很是不错。宋辰轻轻拉了拉殷绮的衣角,她会意,赶紧拍马屁道:“兄长真是厉害,有时间指点我一下吧!”

    “嗯,回家再说。”

    宋辰在一旁推波助澜,笑道:“三公子如果帮助师妹,效果一定比我教得要好。”

    殷廷修还未应声,殷廷岳突然接口道:“你一个在人字馆待了十几年的庸才,自然不能跟三哥比!”

    此话说得极为无礼,大家一时都愣住了。殷廷允反应最快,他干咳两声,将弟弟拽远了点,说道:“廷岳这是辟谷的日子太长,人都饿懵了。咱们快回去吧!”

    殷绮心头火起,不打算下这个台阶,她和人字班的其他灵徒一样,都十分敬爱这位宋师兄。她气冲冲往前走了几步,

    想跟殷廷岳好好理论一下。

    不料宋辰一把拉住她,脸色依旧温和,说道:“五姑娘还是快同兄长们回去吧!天色已晚,家中长辈都等着你们呢!”他松开殷绮,朝众人微微点头,“我就先告退了。”

    “真扫兴!”殷廷修这样说道,拉着殷绮就往外走,不知是在埋怨谁。

    四人多次同行,从未如今日这样别扭。殷廷修拉着殷绮远远走在前面,兄弟俩跟在后边,倒是断了她想和殷廷岳大吵一架的念头。

    回到锦画堂,殷廷修将这件事告诉了母亲,陶莹劝殷绮道:“老四也只不过比你大一岁,正是逞强好胜的年纪,不用理他。那位宋师兄都没放在心上,你就更不能为这事生气了。况且……”陶莹的语气变得意味深长,“虽然在一处学习,其他灵徒跟你们的身份可不一样,说成主仆都不过分。毕竟他们幼时就卖给殷家,已没有别处可去了。”

    卖给殷家?!殷绮怔住。她与灵徒们相处这么多时日,还从来没有想过其他人的来历。

    殷廷修还在一边调侃:“母亲总说你稳重。我可觉得你这人脾气一上来,八匹马都拉不住!”他又转头对着陶莹,笑道:“母亲你是没看见。四弟说完话后,绮妹那脸色,啧啧!她一定是看上宋辰啦!”

    陶莹捶了儿子一把,“就会胡说八道!”

    两人这一劝一闹,殷绮心里已经冷静很多。夜里躺在床上,殷绮回想着这两个月的经历,深觉自己越来越粗心大意。若是放在以前,她应该不会这么任性冲动,至少不会表现得如此明显。是什么改变了她?

    苦思半天,殷绮突然痛苦地领悟到:是权势啊!陶莹给了她可以和嫡子们相抗的地位,还有进入灵徒馆学习术法的机会。三兄弟的相伴,灵徒们对殷家子女的尊敬,术法修习中的进步,都让她失去了原来谨小慎微的习惯。

    殷绮看向一旁,榻上的芸香睡得正熟,两个月前她对芸香的提点还历历在目。

    “日子过得太轻松了,我竟也在犯同样的错误,”殷绮心道,“可有谁能来时时提醒我呢?”

    殷绮这里还在思量着怎么面对殷廷岳,没想到第二天早上他就向她认了错。尽管她觉得殷廷岳应该去找宋辰,但想起陶莹的话,也只好作罢。

    路上,殷廷允和殷廷岳告诉了兄妹俩一个新消息,昨晚他们的父亲殷正洪和大伯殷正元从外地回来了。

    见三兄弟突然紧张起来,殷绮很好奇:“会有什么事吗?”

    殷廷修一脸惆怅:“大伯一回来就会把先生叫去,查问我们的课业,不满意就会罚我们。术法上我不怕,我担心的是孙老头那儿啊!”

    殷廷允笑道:“四弟应该不怕,他每次都挨罚,已经习惯了。”

    “谁说我不怕!你去祠堂打坐试试!”

    殷绮也担心起来,殷廷修这样的都要挨罚,她恐怕也逃不过去。

    殷廷允倒是乐观,她安慰道:“五妹你就放心吧!陆康先生为人最是和善,他一定会为你多说好话。”

    早课开始前,殷绮记起昨日晚上陶莹说的话,便去问宋辰的来历。宋辰有些惊讶,只告诉了殷绮他来自焱国,其它的不愿多说。殷绮又试探了几位相熟的师兄,结果他们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模样,一点不肯透露。宋辰制止了她继续问下去,他小声告诉殷绮,他们进馆前发过誓,不能告诉别人自己的身世,殷绮只好放弃。

    大伯父的查问来得很快,殷绮从早课上回来没一会儿,就眼见一个男仆来叫陆康,说是家主有请。

    午后,又有人来请殷绮,接着她就被带到了孙先生的书房。

第九章 青鸾阁

    书房里人不少,殷正元、殷正洪、孙先生、易先生、还有三兄弟都在,还有一位男子殷绮没有见过。这人须发皆白,看起来比易先生还要年长,想必是地字班的老师魏仲。

    众长辈注视下,殷绮在殷廷修身边坐了,心头蓦地紧张起来。

    殷正元见人来齐,说道:“蒙上天庇佑,这一辈现在共有四位灵徒。我希望你们都能珍惜这份天赋,将来好回报家族的养育之恩。”

    殷正元年逾四十,须长及胸,无论何时都保持着家主应有的威严,一直是小辈们最惧怕的长辈。

    “是,大伯!”四人齐声回答,比上什么课都要专注。

    他板起脸,又道:“方才我已询问了你们的课业,不是很让人满意!”

    四人心里都是一颤,果然,殷正元开始指责他们的错处。平日里听话的殷廷允受责问最少;其次是殷廷修,殷正元说他精力应多放在术法上,早课也要用心;殷廷岳则被骂得最惨,殷正元竟一点也没给旁边殷正洪面子。

    轮到殷绮,殷正元说道:“孩子,你要先知道一件事:现如今,女术师已经寥寥无几。”他顿了顿,颇有深意的看着殷绮,“比起学习术法,你要想想自己将来的路在哪里。”

    女术师少?将来的路?殷绮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殷正元不再多说,开始处置三兄弟。殷廷允没有受罚,殷廷修要抄三本书,殷廷岳则须去祠堂打坐两天。最后,他安排殷绮每到双日去青鸾阁学习半天。

    这不是惩罚,倒像是对殷绮有什么打算,她问道:“不知大伯让我去那儿学什么?”

    “学些女儿家修身养性的东西,去了你就知道了。大伯是一片好意,多点技艺傍身,才更衬你这女术师的身份。

    殷绮应道:“劳伯父操心了。”心头却隐隐不安。

    小辈们走后,殷正元担忧道:“廷修这孩子虽然天资过人,但少年心性不改,实在难堪大任。若是能像廷允那样稳重就好了。”

    易先生冷哼一声,道:“世事哪能都如你所愿?要我说,殷廷修这样挺好,他若是变得同殷廷允一样,在术法上的造诣便会大打折扣,那他也就不用做我的徒弟了。”他斜眼看着殷正元,语气中带着些挑衅的味道:“我年事已高,神主早前已经答应让我培养一个接班人,还希望巫盼大人不要插手。”

    听见神主这两个字,众人脸上皆露出肃穆的表情。屋子里的气氛有些紧张,殷正元与易先生像是素来不和,此时颇有默契地都不再说话。

    殷正洪看看自己大哥,又看看易先生,深觉自己哪个也惹不起,便低头看着眼前的地面。孙先生则闭起了眼,对两位术师的争论漠不关心。陆康依旧一派云淡风轻,非常自然地置之度外。

    这时魏仲轻咳了两声,他摸着颌下的长须,缓缓道:“既然易老弟已经打算让殷廷修来做下一个巫彭,还是要有将诸事告诉他的准备。况且,他能不能成为十巫之一,还是要看神主对他满不满意。”

    易先生傲然答道:“我自会努力教导,保管让神主放心。”

    晚上,殷绮将殷正元的安排告诉陶莹。陶莹不信殷正元是怀着什么好意,她说道:“你这位大伯可是位精于算计的人,他一定是在你身上谋划着什么。”

    “青鸾阁,青鸾阁……”陶莹口中默念着,继而说道:“那里的女孩子虽长得美,才艺高,但是说到底也是用来送人的,学得也不过是些取悦男人的手段。殷正川还不至于把你卖掉或送人,他应该在思量着把你嫁出去。”

    “嫁人?我才十三岁!”

    “他若打定主意,十三岁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他既然提到了女术师,应该很在意这个身份,一定会让你在灵徒馆多学几年。”

    殷绮仍然很担忧,殷正川是个以家族利益为先的人,大概不会考虑她的感受,她顿时有种命运被别人捏在手里的感觉。

    “不用担心,”陶莹劝她道,“说起来,我现在也是你的母亲,不会让他胡来。明天我就去见殷正元,探探他的口风。”

    “谢谢母亲。”殷绮感激道。

    “不过,你也该考虑婚嫁的问题了。你帮我盯着东院,我将来一定会给你安排一个好归宿。告诉我,你中意什么样的,我先叫人给你留意着。”

    话题陡转,殷绮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她虽然没有完全相信陶莹的承诺,但还是有点不好意思。

    陶莹笑道:“这事不急,你且想着,有眉目了就告诉我。”

    第二天就是双日,殷绮在未时到了青鸾阁。

    这里的主事名叫夏姬,是个年过三十仍然十分娇媚的女子。她在一间香气缭绕的屋子里接见了殷绮,态度十分亲厚。

    夏姬对殷绮说道:“我们这里有三位师父。我负责舞技,其余两位都是男子,一个教琴艺,另一个教授围棋、礼节和书画。礼节你应该不用学,以前练过书画和围棋吗?”

    “都学过一些。”

    夏姬点点头,“那就省事了,这些不必精通。琴艺和舞技呢?”

    “琴艺尚可,舞技从未学过。”

    “那就先从舞技开始吧!”

    夏姬起身,带她上楼。殷绮跟在身后,暗暗松了一口气。夏姬没有提鸽房的事,看来姜月奴还算守信,没有将她在那儿出现的事泄露出去。

    夏姬带殷绮到了二楼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面有七八个少女正在练舞,身姿翩跹,煞是好看。夏姬叫来一个尖脸细腰的少女,对殷绮道:“她叫芳女,舞艺还算不错,你先跟她学些基本的动作。”

    夏姬面向芳女,“这位是殷家五姑娘,要好生招待人家。”随后又问道:“对了,月奴这是关了几天的禁闭?”

    月奴?姜月奴!殷绮心中存疑,仔细听着两人的对话。

    “算上今天,已有四日。”

    “差不多了,告诉卫婆明天把她放出来!”

    夏姬离开后,芳女把她带到一角,先教了她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殷绮一边学着,一边试探道:“刚才说的月奴,可是犯了什么错,为什么要关她禁闭?”

    “她不知什么时候在北墙根挖了个洞,钻出去闲逛时被巡夜的人抓个正着。”

    “挖洞?!”

    “这不是什么新鲜事。姜月奴是这里的第一批学徒,虽然待了四年,但行事还像个乡间的野丫头。她爬过树,翻过墙,养过老鼠,去厨房偷过吃食,总而言之,这人疯疯癫癫的,你最好离她远点。”

    真疯癫还是假疯癫?殷绮有种直觉,这个女孩知道许多有关东院的信息,是个值得自己去结交的人。

    半天过完,殷绮带着一身酸痛回到了锦画堂。看着从神虎堂回来依旧生龙活虎的殷廷修,她顿时生出些敬佩之情。殷廷修见她一脸疲累模样,愤愤道:“不知大伯是怎么想的。你术法刚入门,正是最辛苦的时候,居然还让你分心去学别的东西,真是狠心。他是不是都以为咱们是铁打的?”

    陶莹在一旁劝道:“行了行了,有空埋怨不如赶紧去抄你的书,不是还差两本吗?”

    殷廷修长叹一声,满脸怨念地走了。

    儿子离去后,陶莹立刻将她从殷正元那儿探听到的消息告诉殷绮。

    殷正元的确想把殷绮嫁给昭华城外的某股势力,只是不是现在,最早也会等她及笄。不过陶莹与他据理力争了一番,让他承诺会先听取他们夫妻的意见,再做决断。

    陶莹无奈道:“如果你父亲争气些,这事根本轮不到你伯父做主。他不松口,如今也只能等你及笄后再作打算了。”

    这样的结果还不算坏,殷绮稍微松了口气,至少还有两年时间来好好周旋。这两年,她是能做很多事的。

    后天,殷绮在琴房再次看到了姜月奴。她比以前瘦了点,眼里也透着疲倦,但精神尚好。见殷绮进屋,她立刻以微笑向她示好,好像在说:“你还记得我吗?我们可是见过面的。”

    可惜当时授课已经开始,两人离得又远,所以没能说上一句话。

    先生教得是一首出自中原的名曲,据说是由一位术师所作,名为《幻生》。殷绮以前跟母亲学过,弹得也还算熟练,所以听得不是十分认真。她偷偷打量着屋里的人们,发现少女们学琴不如学舞认真,大概是觉得枯燥吧。姜月奴则是个例外,她眼神专注,目不斜视,听得尤其入神。

    好容易等到休憩的时间,众人纷纷离开琴房走到院中。院子里花木扶苏,竟布置得比芳园还要雅致。殷绮打发走几个与她搭话的少女,走到一处僻静角落。这里栽着几株高大的金合欢,树上结满了褐色的果实。她在树下等了一会儿,果然看到姜月奴跟了过来。

第十章 结交

    两人正式互道姓名后,殷绮正打算跟她聊聊鸽房的事来拉近关系,以求尽快熟络起来,姜月奴倒是先开了口,她低声道:“你之前为何不跟我联络了?”

    跟她联络?殷绮一时十分迷惑,片刻后她想明白,姜月奴这是把她当成了别人。眼看这个少女身上的谜团越来越多,殷绮更想查探清楚,她含糊道:“咱们为何还要联系呢?”

    “你难道放弃了?你不知道哑叔的地道马上就要完工了吗?只要用心谋划,咱们很快就能逃出去!”

    听到这儿,殷绮心里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继续道:“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

    “哪里都好,只要离昭华城够远,殷府就很难找到咱们,”姜月奴露出坚毅的表情,“我可不想沦为男人的玩物。”

    殷绮脑中顿时浮现出一副场景,逃离殷府,摆脱家族的控制,自己为自己的生活做主。

    “你好像是认错人了,我哪里跟你联系过要逃出去?”殷绮终于道出实情,想要看她如何反应。

    姜月奴听后,立刻紧张地向后退了一步,暗道大事不好。她十一岁进殷府,因天性自由,早就生出逃走的念头。第一次正式出逃,没走两步便撞上了殷家的大公子殷廷轩。

    殷廷轩是个好人,没有让人处罚她,还打算用更稳妥的方式帮她逃走。

    那时青鸾阁刚刚成形,管理比较松散,两人的私下会面未被人察觉过。殷廷轩还训练他在鸽房养的一只幼鸽给外面的哑叔传信,这只幼鸽就是现在的四号鸽。

    原本一切顺利,可就在殷廷轩告诉姜月奴已为她找到一名同伴后,便传来了殷廷轩在修炼时暴毙的消息。她心痛之余,只得尽力去联系那另外一人,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孰料那人却如石沉大海,半点音信没有。

    姜月奴只好自己用鸽子与府外的哑叔联络,那天偶然见到殷绮观察四号鸽的一幕,便将她认作那个同谋。

    久寻不获,一朝得见,姜月奴有点高兴过头,竟轻轻松松被殷绮套出自己的秘密来。

    “你在鸽房行为古怪,又看鸽子,又藏珍珠,恐怕也是另有所图吧!”姜月奴很快冷静下来,试图为自己扳回一点局面。

    “你说的没错,”殷绮笑得一派坦荡,“所以咱们都安心为对方保密,如何?”

    “嗯,很公平。”

    殷绮又想起一事,问道:“你是怎么看到我行事的?我做事之前明明检查过,根本没发现你?”修行了这么长时间,竟然在刻意之下还察觉不到近旁的人,对灵徒来说可算是极大的失误。

    姜月奴倒也不隐瞒,脸上隐隐带着自豪:“我在院墙上凿了个小洞,翻墙之前先透过它查探院子里的情况。我选的位置比较巧妙,不在近处细看的话很难发现。”

    “了不起!”殷绮真心赞道。姜月奴虽看起来比她大不了多少,平日行止也皆在旁人监视中,竟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做下这么多事,简直不可思议。

    远处突然传来钟鸣,休息时间已过。两人一起回了屋子,其他人看向她们的眼神里大多带着惊疑和好奇,和芳女聚在一起的几个女孩子则透露出几分怨恨来,姜月奴朝殷绮耳语道:“芳女是我的冤家对头,大家都有些怕她,你若不想和她们交恶,还是离我远点好。”

    小姑娘们拉帮结派,勾心斗角,这种戏码倒是哪里也少不了。殷绮不由得想起殷芳,殷芳是殷亭允和殷廷岳的亲妹妹,比殷绮只大上一个多月。不似三兄弟之间的亲密关系,殷芳与殷绮从小就看不对眼,明争暗斗是家常便饭。如今自己既是灵徒又成了嫡女,殷芳一定不大痛快,等着与她较量呢。

    “不必如此,我觉得咱们两个的脾气还是更相投些,”殷绮微笑道。她才不关心芳女这帮人会如何,她现在更想跟姜月奴成为朋友。

    众人就坐,先生开始让少女们依次弹奏《幻生》,并进行品评。殷绮因是初到,被排在了最后一个。

    同一首曲子,不同的人演奏起来也是各有各的风韵。其中最受先生赞赏的是姜月奴和芳女,不过在殷绮听来还是姜月奴更胜一筹。

    轮到殷绮,大家明显都对她的演奏格外好奇,全部屏息凝声,弄得殷绮突然有些紧张。

    一曲奏完,先生沉吟片刻,说道:“都说术师音感绝佳,果然不虚。单论技艺,她们都比不过你。但是你奏琴时缺情少意,再好的曲也听着乏味。”

    殷绮心中不屑,她本来就是被强迫到这里来学艺的,哪里会有什么情意。

    学毕,殷绮出门便看到殷廷修等在外头,两兄弟却不见踪影,不知干什么去了。兄妹两一起往回走,刚进内院,殷绮便看见阿离在一棵大树后探头探脑。

    “你认识?”殷廷修也发现了阿离。

    “是北边院子里相熟的侍女,应该是找我的。”

    殷廷修哦了一声,快步向前不再回头,显然对她们之间的琐事没什么兴趣。见他离开,阿离立刻小跑着过来,一把攥住殷绮的手,“阿绮,你最近过得怎么样?我好想你。”

    殷绮瞥了瞥旁边如影随形的女仆,女仆十分善解人意,立刻向后退了几步。

    “我很好,”殷绮笑道:“就是课业繁重,让人有些吃不消。”

    阿离拉着殷绮转了一圈,边转边瞧,喜道:“的确是瘦了点,也白了些,不过精气神比以前好多了,有那么点世外高人的味道。”

    听她这样说,殷绮很高兴。看来这几个月的修炼让她有了由内而外的变化。

    “你在那边见到过杨武师吗?”阿离突然小心地问道。

    “只见过一次。怎么,还在为那件事耿耿于怀吗?”

    “不是,”她微微低头,羞涩道:“你不知道。其实在小花园,咱们都误会了他。”

    阿离开始娓娓道来。原来她在轮休回老家时,遇到了城中的几个无赖,酒醉之余便生了色心,想要调戏她。幸亏杨成经过,救了阿离。阿离最初以为杨成救自己是有所图谋,便又提起了小花园的事。一交谈,她这才知道杨成去小花园只是偷个懒,小睡一下而已,抓住她不过是怕她乱叫,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番言语,打消了殷绮长久以来的一个疑虑。因为殷绮总觉得杨成不像是那种会欺凌少女的人。他年纪轻,模样好,又武艺高强,在昭华城颇受女子们的青睐,但桃色的传闻并没有多少。而且,殷廷修和杨成关系不错,提起他的时候多是信任崇敬的样子。

    殷绮决定既然是她误会杨成在先,以后再见面必然得道声歉。

    不过现在殷绮更担心阿离,看她这含羞带笑的样子,应该是已经芳心暗许。可怎么想,殷绮也认定这是场单相思,但阿离未明说,她也不好直接谈这事。更何况两人再见面的可能很小,说不定过一段日子这份心思自然就淡了。

    吃过晚饭,殷绮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坐在榻上,终于有机会好好想想姜月奴的事。

    她是真心想要逃出去,这件事确定无疑。可是殷府守备森严,势力范围也广,即便是出去了,被抓回来也很容易。姜月奴却是一副大事将成的样子,应该已经筹备了许久,而且不是一个人。

    要加入吗?殷绮轻敲着桌子,脑中里在不断地权衡利弊。风险是有,而且很大,可是如果不试一试,她今后的命运就完全握在长辈手中。

    打定主意,殷绮突然多了不少干劲,很快摆脱了每日的疲惫感,有了些游刃有余的感觉。她在灵徒馆的修行渐入佳境,时常得到陆先生和师兄们的夸赞。如今她已经能用御风术控制一支箭射向箭靶,只是还不能保证每次都能射中靶心,力度也差一点。

    青鸾阁那里,殷绮的琴艺明显优于她人。舞技虽差强人意,但她毕竟是初学,夏姬觉得跳成这样也很正常,未曾催促过她。

    除了这些,殷绮剩下的心思便全放在结交姜月奴上。姜月奴这个人,表面上好似不谙世事,行事出人意表,实际上她极通人情,做起事来也格外胆大心细。而且无论技艺还是容貌,她都是青鸾阁里最拔尖的。芳女不管如何拼命,一直以来都位居次席,所以两人关系总是不好。先生们提到她,总是一副头痛在侧而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很像易先生对待殷廷修的态度,这让殷绮觉得十分好玩。

    与此同时,姜月奴这边也在观察着殷绮。殷绮在刻意接近她,虽然没有明示,但目的很清楚,殷绮想加入她的逃跑大计。而她这里的确需要一个术师,殷家内部的人自然更好。只是她很想知道殷绮为什么要逃离自己的家族呢?最初错把殷绮认作同伴的时候,她很自然地想到儿女情长上去了。现在看来,却不是这样,因为殷绮并不像是有了情郎或者被逼婚的样子。还有,她到底有多大的决心呢?若她心意不坚,一旦后悔,自己的处境就难料了。

    纠结了一段时间,姜月奴还是决定赌一把,毕竟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于是在一个天高云淡的午后,她趁着休息将殷绮叫到小桥边,打算开诚布公地谈一谈。

第十一章 送神会

    桥边凉风习习,姜月奴抚了抚头发,说道:“你想随我一起离开殷府,对不对?”

    殷绮料到她这是终于下了决心,坚定答道:“是。”

    “加上你一个倒也没有问题。只是你得实话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离开殷家?”

    接下来的回答至关重要,殷绮稍稍想了一下,低声道:“我的亲生母亲不是三夫人,而是我父亲从焱国带回来的一个小妾,这些你知道吗?”

    姜月奴点点头,静静地等殷绮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本以为父亲是真心喜欢她的,娶妻也不过是家族联姻,并无真感情。等我父亲又接连收了两个小妾,母亲才明白,在父亲心里她与其他女人并无分别。然后她便突然发起高烧,一病不起,后面的事也就不用我多说了。”

    殷绮面色沉郁,道出了自己从未表露的心声:“我真的很讨厌殷家,我也很憎恨我的父亲,没有他们,我母亲会在焱国过得平平安安。”她苦笑了一下,又道:“三夫人认我做嫡女,也不是真心可怜我,而是想让我做她在东院的耳目,好提前为她那宝贝儿子铺路。”

    “让你去鸽房看鸽子就是她指使的?”姜月奴问道。

    “没错。所以我一定要离开这里,如果不逃出去,将来定会成为巩固家族利益的工具,我可没有这种无私奉献的自觉。”

    殷绮这番自白十分有效,只见姜月奴满是理解地握住她的手,激动道:“说得好!咱们才不要依附他们过活!”

    两人正式结为同盟,姜月奴也不再隐瞒,将计划和盘托出。提到殷廷轩时,殷绮大为惊讶,没想到这位逝去的大哥竟好心到帮助青鸾阁的学徒逃跑。可是关于他的死,她知道得并不比姜月奴多。

    负责挖地道的人被称作哑叔,两人用鸽子联络。只不过鸽子还有别的任务,时常不在鸽房,所以通信很少。姜月奴只知道这人住在城东,擅长开挖地道。大夫人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才会死心踏地地帮殷廷轩做事。

    哑叔能在殷廷轩死后继续完成他交待的事,应该是个忠义之人,值得信赖。

    “不是还有个同伴?你不知道他的名字吗?”

    姜月奴摇摇头,“殷大哥没来得及告诉我,我连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我看这人是指望不上了,要么死了,要么放弃,咱们不用管他。”

    “这样不可,终归是个隐患,还是要查清到底是谁,廷轩兄长的死也是一样,”殷绮思量片刻,嘱咐道:“这些信息我会去打听,你尽量不要妄动。”

    姜月奴狡黠一笑,道:“这些年为掩人耳目,我乱七八糟的事做得太多了。若是突然老实起来,反倒让人生疑。”

    殷绮醒悟过来,笑道:“也对。”

    傍晚回家时,殷绮便在路上问起殷廷轩的死因来。两兄弟依旧未出现,只有殷廷修来陪她,他淡淡答道:“好像是急于求成,用了比较邪门的方法来修炼,结果身体没能承受住。”

    “什么邪门的方法?”殷绮从未听说过这些,十分好奇。

    殷廷修顿时一脸严肃,厉声道:“不要动歪心思!术师修炼讲究循序渐进,顺应天道,所谓的速cd是骗人的,不会有好下场!”

    他义正言辞,一副长辈教训无知晚辈的模样。殷绮还是头一回被人这样训斥,心里头有点委屈。她又不打算练邪功,只是太想知道殷廷轩的死因,没想到这位兄长反应这样大,还是不要再问他了。

    隔天,殷绮又向宋辰打听,结果和殷廷修说得内容差不多,但是他的态度可平和得多。殷绮继续问起殷廷轩在馆内的好友,宋辰突然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才缓缓说道:“大公子为人和善有礼,与灵徒们的关系都不错。”

    这等于没说。殷绮沮丧地发现自己竟收集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正当她为此事烦心之际,孙先生在早课上宣布了参加十月初十送神会的人选,殷绮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名列其中。

    送神会源于殷家每半年一次的试炼,用来测试灵徒们应用术法的熟练程度。随着灵徒的人数越来越多,测试方法也越来越复杂,场地更是从殷府挪到了整个昭华城。城中百姓难得有机会见到灵徒们施用各种术法,往往热情高涨,能配合的尽全力配合,不能参与的则会找个好位置观战。

    灵徒们则以结队的形式来参与此会。每队都有天字班一人,地字班和人字班各两人,神虎堂五人,再加上一名“神仙”,共计十一人。这名“神仙”的人选可是五花八门,有老有少,有男有女,可能是殷府里的熟人,也可能是城中的平民,只有到了比试那天他们才能知晓“神仙”的身份。所谓“送神”,其实就是要将每位“神仙”完好无损地送到固定的目的地,最先到达者自然就是赢家。只不过,在途中队与队之间可以相互干扰、攻击,所以实际情况会复杂许多。

    这次送神会以天字班的灵徒为中心分成了八队,殷绮在殷廷修这一队。念到她名字的时候,殷廷修的眉毛明显地皱了皱,显然是怕殷绮拖后腿。

    殷绮不管殷廷修怎样想,她是很想参加的。因为既然要逃跑,那就必须熟悉城中的道路,她和姜月奴平时都不能出府,只有靠送神会这样的契机。

    她立刻将这事告诉了姜月奴。姜月奴一脸羡慕,说道:“能出去是难得的机会,一定要好好利用。”

    两人为此商议许久,殷绮这才知道,原来姜月奴也生于昭华城。因父母双亡,只好在城中到处混饭吃,所以幼时便对各处街道烂熟于心。

    意识到需要认路的只有她自己,殷绮有些沮丧。她觉得自己好像只井底之蛙,什么都没见识过,于是出去的**就更强烈了。

    除了让殷绮认路,姜月奴提议她最好趁此找到哑叔并当面跟他谈一下。可惜送神会时,到处都会是殷家的眼线,一举一动皆在监视之中,实在是很难行事。

    殷绮和姜月奴开始苦思不动声色就能面见哑叔的方法,不过想了好几天也没有什么结果。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离送神会还有七天时,殷廷修突然告诉殷绮他要带她出府去熟悉城中的道路,理由是殷绮实力太弱,又是第一次参加,若再不提前熟悉熟悉场地,他们队就太吃亏了。

    这个想法顺利地被殷正元认可,他也知道让殷绮参加并不公平,可是他很想看看女灵徒加入队伍后会有什么结果。

    于是,殷绮就这样获得了在送神会前夕出府的权利,不过得在殷廷修的陪同之下才行。

    既然如此,事情就简单许多。她只需找个机会暂时甩掉殷廷修。

    出府的日子订在十月初四。这天早上,两人都换上常服,带上陶莹为他们准备好的银钱,向殷府正门走去。

    陶莹本来想派一名侍女跟随殷绮。没等殷绮拒绝,殷廷修早不耐烦道:“母亲你就放心吧!我能照顾好绮妹,再多个人反而不便!”

    陶莹知道殷廷修是嫌女孩子累赘,若她坚持定会让两个孩子闹别扭,因而不再多言。

    殷绮心里暗暗高兴,少个人盯着,更方便她溜去见哑叔。

    但这份喜悦没能持续多久,她刚走出内院大门,便看见杨成带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候在外头。

    走在她前面的殷廷修亲切地朝杨成打着招呼,显然早就与他约好,只是忘了告诉殷绮一声。

    这可麻烦了!殷绮心里一阵惆怅。杨成是个老江湖,她那些小伎俩能瞒得过他吗?不止如此,阿离的事要不要跟他谈谈呢?

    杨成不知殷绮心中的纠结,他规规矩矩地朝殷绮拱拱手,笑道:“杨成见过五姑娘。”

    他执的是家臣礼,殷绮有点不适应,忙回礼道:“久仰了,杨师父。”

    殷廷修看不下去了,“大家都天天待在东院,低头不见抬头见,用不着这么客气。”

    他兴奋地把杨成带来的少年拉到身边,对殷绮道:“他叫白银,跟你我是一队,功夫非常好。白银和你同龄,也是第一次参加送神会。”

    白银?殷绮打量着眼前这个名字古怪的少年。十三岁的白银有着深邃的五官,令人印象深刻。一双凤眼尤其漂亮,眼珠是十分少见的琥珀色。他很瘦,因为骨架偏大就更显单薄。殷绮不禁怀疑神虎堂是不是没让他吃饱饭。

    “五姑娘好。”白银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怯弱,像个第一次跟随大人拜见亲友的孩子,没有半点武林高手的模样。

    殷绮微笑点头,未等她说话,殷廷修已经拉着白银转过身去,大步向前,显然是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府了。

    四人从殷府出来,直接奔向城西。

    殷廷修原本计划先一路走到城南,再去城西,最后由城北回府。

    但哑叔就住在城西,殷绮必须保证他们能在正午休息时歇在那里的白鹤客栈,她才有机会只身离开,去找哑叔。

    殷绮只好扯了个谎,说她幼时出去过几次,对城东、城南的街道都有些印象,但对城西几乎一无所知。不如他们先去城西,为她最陌生的地方留出足够的时间来。

    殷绮随母亲出去过不假,但那时光顾着新鲜好玩,哪里会去记忆什么道路。

    殷廷修很痛快地答应了殷绮的要求。对他而言,只要殷绮能尽最大可能的去熟悉道路,先去何处并没有什么妨碍。

    他们在城西转了近一个时辰,基本上已经走遍了这里的大街小巷。在途中,殷绮按照姜月奴所叙述的地址,发现了哑叔的住所。

    哑叔住得不算偏僻,四人从他门前的小巷经过时,殷绮状似不经意般朝门内望了一眼,结果只看见了几只陶罐。

    转完这一圈,殷绮其实已将道路分布了熟于心。但她还是装作没记住路的样子,继续让殷廷修带着她在哑叔家附近逡巡。

    将近正午,殷绮和殷廷修早就习惯一日两餐,可杨成与白银还是要吃午饭的。这时候,离他们最近的饭馆自然就是白鹤客栈。

    为了留出足够的时间,殷绮道自己有些疲累,想好好休息一下。殷廷修也觉得刚才走的路程太多,他都有点吃不消,便答应要些客房。

第十二章 白鹤客栈

    刘寿继承白鹤客栈已有十一年。

    客栈是从他祖父那一辈传下来的。最初叫吉祥客栈,在昭华城的大小客栈中只能算作末流。可自从一位贵人在院里救下几只白鹤,又顺手种了一株桂树后,情形就变了。

    带来好运的是那些白鹤和桂树。桂树长势惊人,第二年就开满金灿灿的花朵。花香四溢中,半座城都能闻见。白鹤大概是思念恩人,每到十月份,都要在这后院停留几日,全然不顾人的围观。

    金桂树下白鹤舞,吉祥客栈靠着这独一无二的奇景积累了不少名声,渐渐发达起来。名字也顺势改作白鹤,摇身一变,成了城西的第一大客栈。

    只可惜好景不长。白鹤客栈到了他父亲手里,由于经营不善,收益大不如前。善音之乱后,外地人到了昭华城更愿意歇在城北,那里遍布赌坊、妓院,最受有钱人喜爱。眼看着同行们一个个识时务地搬到城北,刘寿只有干瞪眼的份。他也不是不想搬,可是祖父的遗言在上,只要桂树开花,白鹤仍来,这个客栈就得守下去。

    守着吧!虽赚不了什么钱,但养家糊口总还可以。刘寿仔细瞧着大堂里吃饭的几个客人,他们都是些住在附近的普通百姓,能多花钱住宿的外地人一个也无。

    老天保佑,但愿外来的人里面多些正经人物,不要都只顾着在城北放纵玩乐。

    他心里正想着,像是回应他般,几位客官从外面进入店来。

    进来的这四人明显是一起,其中一位是个英俊的成年男子,黑衣长刀。剩下的三个皆是十几岁的孩子,两男一女,容貌都十分出众。

    他们身上并无行李包袱,也没有半点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不是外地人,但刘掌柜依旧很高兴,因为他一眼就认出那成年男子的衣裳来自神虎堂,这四人肯定是殷家人!而且那名年长的少年衣衫华贵,在四人中地位最高,八成是殷府尊贵的公子。

    好运来啦!刘掌柜暗自兴奋着。自从郡守府的人死干净后,昭华城实际上就控制在了殷、陶两家手中。殷家管理城东,陶家管理城西,城北则自成一体,成了远近闻名的销金窟。

    贵人驾到,刘掌柜自然亲自迎了上去。小公子霸气开口:“要四间客房,饭菜送到屋里来。我们兄妹只要些茶水、点心便可。”

    不愧是殷家人,果然大手笔,竟然给每人都单要了一间。

    他殷勤地带着四人进了自己的房间,见他们都有些疲累,忙叫了小二送些热水上来。

    殷绮在客房的床上躺下,仔细察觉着旁边几个屋的动静。确定其他三个人都在屋内休息后,她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来。

    饭点已过,大厅里已经没了客人,只有店小二在打扫桌椅。他见了殷绮,好奇道:“姑娘您有什么吩咐?”

    “贵栈的茅房在哪里?”殷绮明知故问道。

    店小二指了指后面,“桂树北边就是了。”

    殷绮走到后院,快到茅房时见四下已然无人,便猛然转向,迅速地走到后门,拨开门栓跑了出去。

    殷绮脚下飞快,凭着记忆穿过几条小巷,来到哑叔家门前。院门半掩,她径直走了进去。

    院子很小,房屋也很破败,各种陶器和半成品堆满了地面,哑叔应该就以此为生。若他真的偷偷挖了地道,这倒是个好掩护。

    殷绮立在院中,还未开口喊人,一名矮壮的中年人便从屋里走了出来。她赶紧将联络的印记-----一节画在纸上的竹子展示给他看。

    男子有些惊讶,开口道:“你就是青鸾阁的那个姑娘?怎么跑出来的?”

    殷绮更吃惊,“哑叔”原来不哑。她反问道:“你是哑叔?”

    “对,”他有些疑惑的打量着殷绮,“你看起来可不像十五岁的样子!”

    身份已确认无误,殷绮放下心来,简明扼要地跟哑叔交待了她与姜月奴结盟的过程,并将她们的想法告诉了他。

    哑叔对她偷跑过来的“壮举”表示钦佩,但也担心她会被发现,所以急忙带着殷绮去屋内看他挖的地道。

    没有真正地看见地道之前,殷绮总觉得它不够真实,直到从狭窄的入口下去她才真正地相信了此事。

    入口虽窄,但下面还算宽敞,足够两人直立通过。只不过黑黢黢的通道通向的不是西边,而是正东,这令殷绮十分不解,往西出城不应是最便捷的吗?

    她将自己的疑问告诉哑叔,哑叔解释道:“忘了告诉你们,我挖的这条地道不是通向城外,而是通往郡守府。”

    “郡守府?!”殷绮更加迷惑。

    “那里有条通向善音镇的地道,由最后一任郡守所挖,”哑叔蹲了下来,开始在地面上画图,“因为是用来紧急情况下逃命的,所以工程进行得很隐秘,鲜有人知晓。完工后,所有的工匠们也都被秘密杀掉了,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他突然冷笑几声,又道:“可是那郡守大人最后也没能用上,落了个全家被灭,真是报应!”

    关于这件事,殷绮早有耳闻,一切都源于30多年前善音镇的那次术师集会。

    焱国的开国重臣----太常卿孔怡在集会中遭暗算而死,爱慕她已久的昭帝闻讯大怒,下令诛杀所有参加集会的术师并将未为官的术师们收押严查。此令一下,原本蠢蠢欲动的势力趁势而起,焱国顿时乱作一团,西南地区尤甚。

    眼看着太祖宣帝辛苦打下的基业就要毁去大半,昭帝突然宣布退位,让年仅八岁的独子继承大统,并令乐阳长公主监国。长公主巾帼不让须眉,监国后立刻让各处官府停止对术师的迫害,并加以安抚,大部分地方都平定下来,但对青州和翼州却失去了控制。

    郡守一家就死在昭帝退位前四日。被关押以及外逃的术师们里应外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郡守府的老老少少杀了个干净,连仆人和兵将们都没放过。据说他们杀人的方式十分诡秘,死者全部都死在睡梦中。

    大概是罪孽深重的缘故,大半的术师们遭了报应。很多人自尽了,也有的精神失常,变得疯疯癫癫。

    总而言之,这件事越传越邪,弄得城中百姓都不敢靠近郡守府,深怕撞见横死的鬼魂。

    哑叔叉着他那水桶似的腰,粗声粗气地教诲道:“你们要想逃跑,从城门出去会很难,那里布满了殷府的眼线。有了地道可就不一样啦!”他的语气中突然带了股自豪,“即使被发现不见了,殷家人也不会想到你们会通过地道出城。等他们搜完全城,开始往城外找时,你们早在千里之外了!”

    殷绮点头表示赞同。哑叔分析得很对,而且从这里挖到郡守府比直接挖到城外省力太多。善音镇也够远,是个中转的好地方。

    时间有限,殷绮见目的达成,便赶忙从地道中出来,回到地面。

    告别了哑叔,殷绮快步往回走。在离白鹤客栈还有约五十丈远时,她与杨成撞个正着。

    杨成孤身一人,殷廷修和白银皆未在身边。瞧见殷绮前,他正左顾右看,一副寻人的模样。不消说,殷绮跑出来的事被发现了,杨成这是出来找她。

    为应对此事,殷绮已提前想好了说辞。她按计划装作心虚的样子,问道:“杨武师,您怎么出来了?”

    杨成盯住殷绮,笑道:“姑娘,这话该我问你吧?”

    “我只是想再熟悉熟悉道路,有些地方我还记得不是很清楚,”她露出畏惧的神情,道:“三哥若是知道我还没记牢,肯定更嫌弃我,所以才没告诉你们。”

    杨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转身往回走去。看样子他对殷绮去干什么毫无兴趣,只要找到了她就好。

    两人一起往回走,都沉默着不再说话。安静中,殷绮想起了阿离的事。没等她问,杨成竟然先开口谈了起来。

    “告诉那个叫阿离的侍女,我对她没兴趣,以后不要再到我家送东西,那里可不太平。”

    杨成的宅子就在城北,殷绮难以置信的问道:“阿离真的去你家了?”

    杨成笑道:“我为何要骗你?”

    殷绮没有想到阿离竟如此大胆,竟敢自己去城北,名声也不顾了。不过见了几面,碰巧救下她一次而已,就沦陷到如此地步,她实在不能理解。

    事到如今,问题已不再杨成身上,关键是要让阿离自己死了这条心。

    殷绮向杨成保证他会好好劝劝阿离。

    两人从后门进入客栈,还未走到前厅,便听见了激烈的打斗声。

    杨成反应较快,他早辨别出殷廷修的声音,所以迅速地冲到了过去。

    大厅正中,殷廷修与一名蓝衣少年打得难分难解。白银很是纠结地站在一旁,想去助战可又不敢动。另一边则站着两个成年男子,正认真地看着打斗。其中一人三十上下,一脸担忧;另一个则年轻些,姿态闲适,像是在看一场好戏。

    杨成观察了片刻,发现这不是死斗,切磋的意思好像更浓些。那边年轻些的男子看见杨成进来,劝道:“小祖宗,请停手吧!”

    杨成也道:“三公子,不要打了!”

    血气方刚的少年们平日里难逢敌手,激战正酣之下,哪里会听他们所言。杨成无奈,向刚才说话的男子使了个眼色。他会意,与杨成同时飞身而上,几招过后,总算将两个少年分开。

第十三章 贵客

    刘掌柜觉得他今日终于时来运转,因为安顿好殷家人后,又来了三位贵客要求住店。

    这三位皆是男子。一位三十上下,络腮胡,国字脸,长得十分硬气;另一位年轻些,约莫二十出头,面如冠玉,凤眼薄唇,一副风流浪子样;跟在他俩身后的那位身量尚小,还是个少年,此时他正侧着身子打量供在厅里的虞山君。

    见他们衣饰不俗,又带着马匹和行李,刘掌柜几乎要喜极而泣。总算有外地的贵客来住店啦!

    他赶忙领着这三位到客房安置。上楼后,那两位成年男子竟自觉地将最好的一间房让给了跟在后面的少年,还以公子相称,李掌柜这才意识到,他们都是这个少年的随从。

    刘掌柜越看越觉得这三位不简单,见小伙计要去那少年房里送热水,他便夺过水壶,亲自敲门走了进去。

    屋内的少年正将身上的斗篷解下,他身着一身蓝底菱纹劲装,身姿挺拔,看来也是习武之人。等他转过脸来,刘掌柜突然觉得这间客房倒是有点配不上眼前的少年。

    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样子,五官好似用极好的玉石雕刻而成,一双黑曜石般的瞳仁看得人心头发颤。

    精致华美,刘掌柜在心中这样形容他的长相。幸亏年纪不大,否则昭华城的姑娘们可就要遭殃了!

    “客官,给您添水啦!”刘掌柜将热水灌满茶壶,正要退下,只听那少年冷冷道:“掌柜的,稍等一下,我有事要问您。”

    少年指了指案几的对面,请他坐下。

    “贵栈大厅内供奉得可是虞山君?”

    刘掌柜点头称是,少年又道:“我看别处供奉的皆是须发皆白的老者形象,可你这里的这尊塑像怎么是个衣衫朴素的年轻人?”

    “您有所不知。这塑像是我祖父亲手所造,据他老人家说,这后院的桂树就是虞山君亲手所栽,白鹤亦是他所救。

    桂树?白鹤?见少年疑惑更深,刘掌柜这才想起他并不知白鹤客栈的由来,于是便跟他叙述了一番。

    “这倒有些意思,”少年露出些笑意,容颜变得更加夺目,“但愿这几日能有幸见到白鹤。”

    “现在正是时候,您多待几日一定能见到!”

    刘掌柜从少年的屋里出来,便是一阵心虚。白鹤来不来他其实一点把握也没有,尤其是三年前陶家六公子带人抓鹤的闹剧后,他就更担心了。前年白鹤只在屋顶上停留了两天,去年则只在上空盘旋了半日,今年呢?若是不来,他这客栈只怕又要改名了。

    而虞山君之事,刘掌柜虽然听祖父念叨了无数遍,但是他一点也不相信。且不说年龄与世人所传中不符,这样的大人物又怎么会跑到他们这籍籍无名的小客栈来。

    长吁短叹中,刘掌柜便往楼下走去。发现客人渐无,他便去房间睡了一会儿,再出来,却见大厅里殷家的三个男子正围着一名小伙计问着什么。他们的态度有些急切,小伙计明显没见过这阵仗,已经快要哭出来了。

    他赶紧走上前去,问道:“这是怎么了?”

    殷廷修阴沉道:“我家妹妹不见了?”

    “不见了?!”

    小伙计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刘掌柜的大腿,哭道:“掌柜的,我在这打扫时,殷姑娘说她要去茅房,我就指给了她。她走后,我去打扫后厨到现在,别的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啊!”

    刘掌柜给了他一脚,怒道:“有话好好说,别哭哭啼啼的,成什么样子!”

    他转身又对殷廷修他们一阵好劝,将双方的情绪稳定下来,这才问清了来龙去脉。

    原来三人休息了一会后,殷廷修突然想起刚才吃的一道点心味道不错,便想着带回去给母亲尝尝。他走出房门,打算下楼去找,经过殷绮房门时,却察觉不到她的半点气息。怀疑之下他推开门查看,果然见不到人。

    殷廷修又去白银、杨成那里查问,都说没见到。他顿时有些心慌,好好的姑娘家怎么就没影了?难道被绑票了?

    三人在后厨、后院一顿找,自然毫无结果。最后总算问到了这名小伙计,只有他在午时之后见过殷绮。

    刘掌柜诺诺道:“许是还有地方没找过,我带着你们再找找。”

    “还找什么?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殷廷修有些不耐烦,“她难道会跟我们玩捉迷藏吗?掌柜的,你这不会是家黑店吧?”

    未等刘掌柜辩解,一直还算冷静的杨成说道:“公子不要开这种玩笑,刘掌柜可经不起。白鹤客栈也算老字号,信誉在昭华城有口皆碑,不会是黑店。”他看了一眼后院,又道:“适才我发现后门虽然闭合,门栓却是打开的,不知姑娘是不是去了外面?”

    殷廷修疑道:“她被人挟持到外面去了?”

    杨成轻笑:“不一定是被挟持。这里可是昭华城,谁敢打殷家人的主意?”

    殷廷修实在想不出殷绮偷偷跑出去的理由,但这些并不重要,他必须尽快找到殷绮。

    “师父,你从后门出去找找。白银,你到前门的街上也看一看。我守在这里,查一查还有什么可疑的地方。”殷廷修这样吩咐道,三人立刻行动起来。

    杨成与白银走后,殷廷修突然想起别的客房他还没察看过。刘掌柜见他要上楼,已然猜到殷廷修要做什么,急道:“公子可不要乱来,楼上新住进来几位,可都不好惹。”

    话一出口,刘掌柜就有些后悔。果然,只见殷廷修一声冷哼,不屑道:“只是问问而已,能有多不好惹?”

    这边说着,楼上便走下来一位客人,正是那名长得极好的少年。少年明显是有事要找刘掌柜,殷廷修一把堵在两人中间,问道:“这位兄弟,你在店中见没见过一个十三岁的女孩?”

    见殷廷修语气不善,少年并未答话,而是微微侧头,隔着殷廷修向掌柜问道:“掌柜的,可否给我换个软些的枕头?”

    “可以。一会儿就去给您换。”

    少年说完,转身就要走,竟是当没看见殷廷修。殷廷修哪里受过这种气,伸手便去抓少年的肩膀,并大声道:“你竟敢目中无人!”

    谁知少年反应极快,轻轻松松躲开了那一抓,还反身打出一掌,殷廷修立刻意识到这人功夫不弱,当下认认真真地回了一掌。

    两人对掌,少年因未使出全力,一下子被击得向后退了几步,后背撞到柱子上,样子有些狼狈。原本平静的脸色顿时就带了些羞愤,他站直身子,摆出比武的架势,准备为自己讨回颜面。

    殷廷修正一肚子火气,人家都邀请了,哪有不打之礼。刘掌柜见势不妙,知道他拦也拦不住,急忙领着小伙计往后院躲去,顺手救走两只名贵的花瓶。

    刘掌柜刚走,两人就马上交起手来。少年自小有名师教导,资质也是绝佳,打得稳健有序,颇有大将之风;殷廷修虽是半路出家,但聪慧的头脑加上神虎堂的严苛训练,凌厉多变的招式也不是一般人能应付。

    一会儿功夫,两人已经过了三十多招。因都是头一回遇到实力相当,年龄又相近的对手,殷廷修与少年早忘了之前的不快,脑中只想着分出个胜负来。

    楼上的两个男子听到大厅的动静,纷纷下楼来。见少年们打得热火朝天,一时都怔住了。

    蓄着胡子的男子终于反应过来,喝到:“哪里的小贼,胆敢与我家公子动手。”说完撸起袖子就要上去助战。

    “退下!”少年边打边道。

    “可是……”还未说完,一旁的年轻男子拦住他,道:“少年意气而已,应该不会有事,咱们看着就好了。”

    过了片刻,白银也从正门走进来,看见这一幕,也要上去动手,殷廷修自然不让,急急喊道:“白银,你给我滚一边去!”

    白银无辜挨了一声骂,乖乖地站到一旁。

    之后,殷绮与杨成回了客栈,见人越来越多,年轻男子怕惹人注目,便与杨成一起将二人拦了下来。

    他拽过少年后,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少年顿时冷静下来,朝殷廷修拱手道:“多有得罪!”

    殷廷修看见殷绮,注意力就到了她身上,因而平静答道:“彼此彼此。”

    三人都上了楼,大厅里只留下殷廷修一伙人。

    殷廷修对殷绮怒道:“你是怎么回事?”

    殷绮一副畏惧的模样,小声将自己的理由又说了一遍。

    殷廷修听后,有些苦笑不得:“记不住就直说,这有什么好怕的!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

    殷绮赶紧摇摇头,道:“我是怕拖累你们。”

    “既然分在一起,大家尽力就好,不要说什么拖累不拖累!”

    殷绮心中腹诽:现在说得好听,你刚开始还不是一脸嫌弃。

第十四章 故人来,白鹤至

    燕泽这两个月来一直都有些后悔。

    他虽是世家子弟,但因家道中落,便变卖了父母留下的祖产,跑去四处游历,过得好不逍遥。

    可就在半个月前,博陵侯萧询将他召到帝都,拜托他带着小世子萧珩出去历练历练。

    若是别人,燕泽肯定不予理会,可萧侯爷却是不同。萧询是乐阳大长公主和前任博陵侯萧承毅的独子,十九岁便挂帅出征,在昌平关大破来势汹汹的牧族,之后又先后收复了宁远、凤桥二郡,一时天下闻名,风头无两。

    萧询虽身份显贵,又战功赫赫,但从未结党,更不养士,为人也是谦和有礼,朝中百官无不敬服。惠帝周仪屡次想要给他加封,并让百官向他行跪拜之礼,都被萧询一一婉拒。

    这样的国之肱骨相求于他,燕泽自然不好拒绝,况且自家父母与萧侯爷也有些交情,于是他便痛快地接下了此事。

    和他一起陪伴小世子的还有一位名叫顾仁武的武将,他家世代在博陵侯手下做官,对萧家忠心耿耿。

    三人一路行来,燕泽是越来越不痛快。

    小世子萧珩今年十四岁,长得扎眼不说,性格也很别扭。作为萧询的独子,乐阳大长公主的宝贝孙儿,萧珩其实有些骄傲任性,但他也深知自身的缺点,所以有意刻制,生怕被燕泽这样的江湖人士看轻。所以他对燕泽总有点敌意,弄得燕泽很不自在。

    带着这种心理,萧珩虽然任劳任怨,从不叫苦,但遇到些突发事件却有点过于勇敢了。

    燕泽思量着,若是这细皮嫩肉的少年有了什么闪失,长公主她老人家应该会扒了他的皮吧!

    不仅如此,同行的顾仁武虽然踏实可靠,却是个异常死板的人。他常常拦着萧珩,不让干这,不让干那,萧珩哪里会听,所以总拿燕泽来当挡箭牌。燕泽夹在两人中间,真是苦不堪言。

    好容易挨到约定的期限,燕泽总算将小世子平平安安地送到了善邺,与他的父亲会和。谁知小祖宗又想到邻近的昭华城去看看,萧侯爷他竟也答应下来。于是他们便到了这里。

    萧珩与殷廷修停手后,三人上得楼来,都去了燕泽的房间。

    燕泽向萧珩问道:“你可知那少年是谁?”

    萧珩满不在乎,“不知道。那小子什么也没说,上来就动手。不过他的功夫真是不错,出手快,应变也迅速。”

    燕泽叹了口气,道:“若我猜得不错,他应该是殷家的三公子,殷廷修。”

    “哦?他很有名吗?”

    “在这昭华城里还是有些名气的。我听说殷家这位公子不仅修习术法,还学着武艺,并都颇有成就,应该就是此人。”

    萧珩来了点兴趣,说道:“也就是说我和一个灵徒打了一架,这倒是新鲜。如果他用上术法,不知我还能否打得过他?”

    燕泽心道:“你现在也打不过他啊!”

    这时,一直在旁边若有所思的顾仁武开口了,说得却是另一件事:“既然他是殷家的公子,那个少女大概是殷家的千金吧?”

    萧珩应道:“嗯,应该错不了。我听殷廷修称她为妹妹。”

    “顾兄问这个做什么?”燕泽疑惑道。

    顾仁武的脸色柔和了些,轻声道:“她是我姐姐的孩子。”

    见燕泽和萧珩一脸惊讶,他解释道:“我二姐顾静宜十六岁时,与一个姓殷的男子私定终身,最后被我父亲逐出家门。不管长辈如何决定,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到她。多方打听后,终于确定二姐是进了殷府。这次来昭华城,也打算想办法与姐姐见上一面。”

    说道这,一向坚毅的顾仁武竟有些哽咽,他继续道:“适才我见那少女与我二姐幼时有八分相似,定是我的外甥女!一晃眼,姐姐的女儿竟都这么大了!”

    殷绮自然不知道,此时她有位远道而来的舅舅在惦记着她。

    她现在正与殷廷修、杨成、白银三人在城北逛着。城北鱼龙混杂,但有杨成站在身边,他们一路走得十分顺畅,并无人骚扰阻拦。

    殷廷修的态度与上午相比,大有不同。他亲自领着殷绮,颇为细心地为她讲解着经过的街道和房屋,以便殷绮记忆。

    殷绮认真听着,心中也有些感动。殷廷修到底是个心地善良的人,知道照顾他人的心情。

    他现在是真的把我当作亲妹妹看了么?殷绮不禁自问,心底竟浮起些温暖的期待来。

    三人看完城北,天色已有些晚,他们决定放弃城南,直接回府。

    白鹤旅馆这边,刘掌柜收拾完两个少年留下的烂摊子,正打算早早关门休息,却又有两位客官进了大厅。

    来者是两位男子,都是二十多岁,身后背着行囊,一看就是外来客,可刘掌柜却高兴不起来。这两位都身着布衣,脚踏草鞋,一人手中持着一条白幡,上书“一日三卜”四个大字;另一个则背负药箱,腰间挂着一串铃铛。

    卦师和游医同时出现,这在客栈里还是头一回。尤其是卦师,刘掌柜还从未见到外来的。敢进昭华城和殷家抢生意,刘掌柜有些佩服这个年轻人的勇气。

    卦师一张圆脸,十分可亲,他朗声问道:“店家,可还有客房?”

    刘掌柜应道:“还有几间,每间每日十株钱。”他实在怀疑他们是否有足够的银钱住店。不管是卦师还是游医,这两个人过于年轻了,而百姓们信服的往往都是留有胡须的长者。

    圆脸卦师果然皱起了眉头,他转头对友人道:“李兄,我的钱不够两间,咱们只能同住了。”

    游医摇了摇头,说道:“无妨,我随便找个地方睡就行,你去住客房吧!”

    他接着向前走了两步,向刘掌柜道:“店家,可否让我歇在柴房中,每晚算一钱可好?”

    若是换作别人,刘掌柜不一定会答应,可眼前的男子温润雅致,开口便叫人如沐春风,他实在是不忍拒绝。

    谈好了价钱,卦师要了些饭菜去楼上吃,问到那游医时,他却摆摆手表示不用。

    刘掌柜便先领着卦师上楼,安顿好他后,就想着带那游医去找柴房。下了楼,却未见到人。他走到后院,发现那年轻人正熟门熟路地进到柴房里,好像来过一样。

    今天这一通折腾,令他十分疲惫。刘掌柜无心疑惑,安上门板后,就回屋歇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刘掌柜被此起彼伏的鸟叫声惊醒。他没有埋怨,而是鲤鱼打挺似的从床上下来,胡乱穿上几件衣服就奔了出去。

    这鸟叫声凄厉悠长,极有韵律,自然是鹤鸣。白鹤还是来了!

    他出了门,却不敢再往前走,后院就那么大点地,惊到白鹤就不好了。

    可院中并无白鹤的影子,他抬头望天,原来白鹤们一直在空中盘旋,未曾落下。刘掌柜激动之余,让伙计们守好后院,不让住客们进入院中。

    等了一会儿,白鹤仍在观望,不愿落下。刘掌柜有些着急,难道又要像去年那样飞上几十圈就走吗?

    突然,一个人影步入院中,正是那住在柴房的游医。他赤着双脚,还是那身朴素布衣,头发却披散下来,一直垂到腰际。刘掌柜突然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他和众伙计一样,呆呆地看着这个人以优雅的步态走到桂花树下。

    刘掌柜终于回过神来,他着急喊道:“小兄弟快过来,不要吓跑白鹤啊!”

    游医转头,头发上还带着湿气,他竖起手指朝刘掌柜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然后抬头望向天空,白鹤的叫声突然变得更为尖利,片刻后一只只白色的身影纷纷滑入院内,落在游医身边。

    清晨的阳光洒在院中,照在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身上,他散发赤脚地立于白鹤之中,像是天上下来的神仙。

    游医抚了抚亲昵地蹭着他衣角的白鹤,对刘掌柜说道:“刘掌柜,为它们备些吃食吧!”

    刘掌柜知道自己遇到位神人,立刻嘱咐伙计从后厨拿些鱼虾过来,再派人出去多买些。

    鱼虾撒过去,白鹤们纷纷低头吃着食物。游医走到廊下,接过小伙计为他拿的布巾,擦起半湿的头发来。

    刘掌柜在一旁恭敬问道:“白鹤为何会听命于你?你可是会什么术法?”

    游医笑道:“并不是什么术法,我这人天生与动物们比较亲近,它们都不怕我。”

    “那您也算是奇人了!”刘掌柜真心道,“白鹤既来,我的生意也会好很多。您就不要再住在这柴房里了,赶紧搬到楼上的客房去吧!”

    年轻人摇摇头,道:“风餐露宿惯了,在哪睡都一样。”说完便要回柴房,刘掌柜拦都拦不住。

    “竟然还有甘愿住柴房的人,”刘掌柜心道,“看来我的阅历还是不够啊!”

    看着年轻人的背影,刘掌柜突然想起来他还没问这位奇人的姓名呢!他赶紧叫住游医请教他的大名,游医回过头,笑道:“在下李惊澜。”

第十五章 神主

    殷绮回家后,凭着记忆画出一副简单的地图来。

    去青鸾阁学艺时,她偷偷将图拿给姜月奴看。姜月奴点点头,觉得殷绮画得不错。她指着地图上的一道线问道:“这就是哑叔挖的地道?”

    “对,从他家到郡守府,那里还有一条通向善音镇的地道,能让咱们逃得神不知鬼不觉。”

    姜月奴感叹着:“还是见面聊起来方便,用阿四实在太费劲了!”

    阿四是姜月奴给四号鸽起的爱称。

    殷绮突然想起陶莹交待她做过的事,问道:“你知道那些鸽子都飞去哪里传信吗?”

    姜月奴摇摇头,“不知道,不过肯定是些不可告人的事。我见过几次阿四脚上的信筒,设计得十分精巧,很难打开。王伯每次拿到信筒后,都会亲自送到灵徒馆去,至于给谁我就不清楚了。”

    眼看家里这潭水越来越深,殷绮出走的**更强烈了。再待下去,她恐怕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地道既然已经快准备好,剩下的问题就是怎么悄悄地从殷府出去。殷绮还容易些,姜月奴只怕都很难走出东院的大门。

    “车到山前必有路!”姜月奴满怀信心地笑着,“反正你的术法还没修炼好,咱们慢慢找机会就是。”

    她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没什么底。其实姜月奴已经没有多少时间,明年仲夏,殷家很可能就要将她送出去。但姜月奴不愿殷绮随她一起着急,这个队伍里总要有个缜密冷静的人在才好。

    这边的事情先搁下,殷绮便全身心地投入到送神会的准备中来。虽然殷廷修对她也没抱太大期望,可殷绮自己还是希望不被人看轻。带着这小小的胜负心,她每日都和殷廷修那一队人马聚在一处,熟悉同伴并商议策略。

    这几天早课已经取消,天字班的灵徒们纷纷召集自己的人手来为送神会做准备。灵徒们一分头聚集,这馆里的火药味顿时浓了起来。

    殷廷修觉得馆内有点乱,盯着他们的眼睛也太多,干脆带着同伴们去了神虎堂,竟也无人敢管。

    在神虎堂的一间空旷大院里,殷廷修先让大家自报姓名,互相认识一下。

    白银殷绮已经认识,只见他和其他四个黑衣少年笔直地站在一处,绷得像是王城的侍卫。

    地字班的两个灵徒与殷廷修同龄,都是高高瘦瘦的样子,一个叫徐灵均,另一叫柳问春。他们报完姓名就不在说话,性子有些沉闷。

    人字班除了殷绮,另一个加入进来的灵徒唤作孟平,他只比殷绮大上一岁,却已参加了两次送神。

    孟平个子不高,长得也比较稚嫩,人却比地字班那俩灵徒要圆滑许多。他笑嘻嘻地奉承着殷廷修,帮他树立领队的地位。

    神虎堂的黑衣少年们分别叫做云影,江影,竹影和雀影,都是影字辈,只有白银是原名。因为殷廷修觉得有趣,就让他保留下来。

    几番交流下来,殷廷修大致摸清了各人的性格和长处,便开始分配大家的任务。

    殷廷修和白银主攻,他会看情况袭击别的队伍,夺走他们的神仙。一旦神仙被擒,除天字班的灵徒外,其他人就成了他的手下。

    徐灵均、柳问春还有云影、江影二人负责保护神仙,并尽快将其送到指定位置。

    殷绮则要随着孟平去打探其他队的消息,并将之传给众人。她不禁问道:“要怎么传信,难道用跑的?”

    殷廷修坏坏一笑,道:“那也太慢了。咱们要以彩旗为号,黑旗为敌袭,白旗为平安,红旗就表示发现了别的队伍。”

    “是要我们用御气术让彩旗升空吗?”殷绮心虚道。

    “那是自然。不过你的术法尚浅,这些可以交给孟平,他的御气术还不错,”殷廷修今天格外宽容,“你就负责打探就行。”

    殷绮实力最弱,对这样的安排自然无话可说。其实她心里最想要的是保护神仙的任务,估计得再过两年,她才有机会获得这样的位置。

    “谁会赢呢?”外面的少年在紧锣密鼓地在准备,室内的大人们也没闲着。殷正元、孙孝直、易谨文、魏仲还有陆康正坐在一处讨论最后的胜者。

    “很难说,”孙孝直首先说道,“不过,相比较而言,还是殷廷允、苏晏和吕道一的赢面大些。”

    易谨文听着就不太顺耳,接口道:“怎么不算上廷修,他的术法造诣高出众人一大截,又有拳脚功夫,谁能拦得住!”

    “他实力是有,但还差些缜密的心思,做事也一股江湖气,根本就不该让他领队!”

    易谨文很想拍桌子,但还是咽下了这口气,斜过脸不再理孙孝直,心道:你以为我愿意让他参加送神会这破玩意儿?还不是因为神主的命令!

    殷正元沉默地坐在一旁,出乎意料地没有为孙孝直帮腔,他抬头看了陆康两眼,忽道:“巫罗,刺杀一事准备得如何了?”

    “差不多了,明日我就出发,到了那里再伺机而动。人字班的大小事务就劳烦巫谢大人代为处理!”

    魏仲和善地笑着:“那是自然,你无需担心。”

    易谨文知道陆康又要受一番折磨,看向他的眼神里就多了几分同情,他安慰道:“我那里还存着些白龙爪熬制的丸药,你一并带上,多少会有些帮助。”

    “多谢巫彭大人!”

    白龙爪是一种花,因形似龙爪,色为白色,才得了这样一个名字。白龙爪对术师来说可谓是是难得的灵药,有益气养神,巩固灵力的功效。与之相对的还有一种黑龙爪,比白花更少见,对术师却会产生极大损害,令他们神志不清。

    陆康从易谨文那里拿了药丸,回到人字班时,天色已晚。院子里一片寂静,灵徒们都去了隔壁歇息。

    陆康就着月色慢慢踏上通向半山腰的石阶,想着在这林间多呆一会儿。等他终于走到空地上,却见自己的木屋前站着一个人。

    那是个年约二十的女子,一身黑衣几乎要融于夜色中,令她英气勃勃的脸更显惨白,如同鬼魅。

    陆康心头开始突突地跳,怕的却不是这个女子,而是那个总与她形影不离的人。

    像是回应他的想法般,原本漆黑的屋内,突然泛起摇曳的烛光,映出一个颀长的人影来。

    陆康不敢再犹豫,急忙步入室内,朝着那个身影深深地跪了下去。

    他低头恭敬地喊道:“巫罗拜见神主!”

    被称作神主的男子正手持烛台,端详着挂在墙上的一幅画作。烛火映照下,他那昳丽如画的脸竟有些不够真实。

    “这是吕茂的画?”神主突然问道。

    “正是。不过我不太确定是不是真迹。”

    神主伸出手轻抚画的表面,说道:“放心吧,是真迹。”

    他放下烛台,走到窗边轻轻坐下,然后让陆康起身过来。

    陆康已有一年没见过神主,眼前的人和记忆中相比没有丝毫变化,还是三十上下的样子。

    “你明日就要去善邺?”

    “是。已经查明萧询的住处和他身边的护卫情况,可以择机动手了。”陆康答道,对神主的未卜先知并不觉得惊讶。

    “让阿凝跟着你去吧!”他看着已经进屋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子说道:“这次陪着萧询的毕云生,年纪虽轻,却是太常府里顶尖的术师,你们可不能掉以轻心。”

    “神主放心,我一定会杀掉萧询!”

    姿容俊美的男子突然笑了起来,愉悦道:“别这么说,萧询现在死还有点早,而且将来也不会死在你手上。”

    陆康诧异地看着高深莫测的神主,问道:“那么这次刺杀是……?”

    “有位故人来了。他缩头缩脑地躲了这么些年,总该让他露一露锋芒。”

    他话说得不明,陆康却不敢细问,只听神主又道:“所以,刺杀时尽力就好,遇见斗不过的情况也不用勉强,自保为上,”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了些温情,“你和阿凝都是我一手教养出来的孩子,不值得为这事有何闪失。”

    陆康心里有些动容,见神主起身,知道他打算要走,便和阿凝一起拜别恩师。再抬头,身着月白色儒衫的人影已经飘然走下石阶,不知去了哪里。

    屋里只剩下阿凝和陆康。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却没有生出半点青梅竹马的情意,碰面时总是无话可说。

    静默中,阿凝解下腰间的短刀,脱去鞋袜在榻上打坐起来,看样子是想这么将就一宿。

    他们都是术师,不在乎世俗礼节,所以陆康也没觉得有何不适。他将轻轻一床薄被放在阿凝身边后,便除下外衣躺到床上歇息。

    若是平时,陆康常常被噩梦所扰,久久不能安睡。可今夜,他听着阿凝悠长的呼吸声,竟很快地静下心来,一会儿就睡着了。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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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姬传介绍:
十三岁被认作灵徒后,生于术法世家的殷绮,除了修炼,就是用心地琢磨着怎样才能离家出走。一代妖女,国师玄姬的传奇就此开始……玄姬传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玄姬传,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玄姬传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