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逆命
沈田完全不懂这人在说什么。
不论是李惊澜还是魏凌风,道行都比自己高出太多。可是他常常忘记这个事实,总和李惊澜称兄道弟的,仿若同辈人。
不能怪他心大。李惊澜脾气温和,待谁都是客客气气的,偶尔还会犯傻,很难让人生出距离感。
想到这里,沈田见两人有话要说,便找个借口离开了。
“真是个好孩子。”李惊澜温柔笑道。
孔真欣慰点头,“他心胸宽广,也懂得取舍,将来会有福的。”
“魏凌风又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听到这个名字,孔真心头一颤,沉默半晌才道:“他很聪明,能够洞察人心,可也冷血无情无情,为达目的常常不择手段,非常可怕。”
两人已多年未见,每每想起,孔真仍会不寒而栗。直到现在她也不能明白,明瑄姐姐当年为何与这种人走到了一起。
李惊澜虽不认得魏凌风,对方倒是十分了解他。十巫殿几番出手,时机、方法都把握地刚刚好,几乎总能全身而退。
“真想见他一面,”李惊澜喃喃道,“还是要问清楚才能得出解决之道。”
孔真最怕的就是这个。论心计,李惊澜绝不是那人的对手。若执意正面较量,他恐怕又要被人利用。
“师父,”孔真重重喊了一声,“您大道已成,何苦去管这些是非。若天下将有苦难,自然会有天下人去操心,您的归宿应当是东海啊!”
“心中未平,何谈得道,”李惊澜苦笑着。两个弟子全都不得善终,身为师父,又怎能安心度日。
走错的路必须纠正过来,这是他还留在这世间的唯一意义。
孔真长长叹了口气,向后躺得更平一些。她大限将至,真的已经很累了。
闭目休息了一会儿,他们都没有说话。
“再收一个徒弟吧!”孔真忽地睁开眼,轻声建议,“祸乱自此而起,也该由它来结束。”
李惊澜不是第一次听她说这话,也很清楚所谓的徒弟指谁。
有关殷绮的预兆孔真早就解释过,结合现在的情形,这孩子将要走的路竟和他的大弟子惊人相似。
再来一遍的话,结果会改变吗?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李惊澜皱起眉头,思绪变得格外纷乱。
孔真见他这般,一时又心疼起来,忙转移话题,“您昨日去了北勒山吧?情形如何?”
那边发生的事比萧询遇刺还要严重。可惜谷中消息闭塞,师父又一直守在她身边,因而前天晚上才知道。
“破坏阵法的人很谨慎,用的是阵中套阵的法子,只在山脚留了一个很小的缺口。”
姐姐孔怡作为师父的得意弟子,道行也是高深莫测,她布的阵法当然不是那么容易破的。
“山上应有一人在守阵,”李惊澜疑惑道,“可惜我赶到时,那人已经不见了。”
两日前,深夜。
易谨文扭了扭脖子,骨节嘎吱嘎吱地想着,听着十分难受。
他在这白雾弥漫的山上一坐就是半个月。十巫里面,不算死去的魏仲,就属他年纪最大。真是老来命苦,怎么就摊上了这种差事。
煎熬之中,易谨文竟盼着那位高人快点出现。不管受到什么样的处置,也好过在这里枯坐受罪。
正想着,不远处突然传来翅膀扇动的声音。
玄鬼们都在地上活动,没听说有会飞的呀!
他睁开眼,只见一道黑影从对面的白雾中冲了出来,落到面前的空地上。
是一只鸟。
小家伙用黑葡萄似的眼睛瞪着他,黑色的喙一张一合,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叫声。油亮的黑色羽毛在月色下隐隐闪着微光。
易谨文如遭雷击,心跳几乎停止。
这鸟儿他认得。正是自己那宝贝徒儿独一无二的爱宠。
廷修给她取名如意。
如意好像急于说什么,只可惜年龄太小,尚不能准确地说出人话。
小八哥瞅瞅易谨文,又扭过头去看前方的白雾,急促地叫了几声。
如意一直跟廷修形影不离,如今她活生生地出现在山里,廷修是不是也……
易谨文眼角微湿,突然很庆幸自己在这儿待了这么长的时间。
他将手腕递到嘴前,张口咬下,然后将血滴到泥土中。
血液在地上涌动,形成一个繁复的术阵。随着一阵低吟,泥土拔地而起,在空中聚成一个人形。
那是个和易谨文一般模样的人偶,等他站起,人偶便走到术阵中心,以同样的姿势坐下。
守阵者换了,但阵法仍在,没有因此溃散。
暗夜里一切动静如同往常,玄鬼们仍聚集在山脚处,没出现什么异动。
这替身应该能帮他顶一段时间,能撑多久,只有天知道。
尽管很冒险,但事关廷修的下落,他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如意见老人走来,立刻飞到空中,朝白雾里而去。易谨文紧跟在后,努力隐藏着自己的气息,但仍遇上了几个玄鬼。
要命关头,他运起毕生功力,驱逐开拦路的怪物们,一边施术一边狂奔,不知过了多久,总算见如意停了下来。
易谨文喘着粗气,抹干净半边脸上的血迹。
老命仍在,可是被伤到了肩头,留下两道很深的口子。
如意又在前边叫了一声。他抬头环顾四周,发现月色澄净,雾气被阻隔在几丈之外,不得扩散。
此处应该也是阵眼之一,否则不可能有这番情景。
但这阵眼又和他之前所在的地方不一样,地势更高,似是已接近山顶,范围也大了好几倍。
身边草木繁茂,易谨文奋力拨开一条小径,走到如意停驻的树下。
他忽然察觉到微弱的气息,转了半圈,终于在一片藤蔓中看到了被绿叶层层包围的两个少年。
几行浊泪流下,易谨文擦了擦树皮似的老脸,心中五味杂陈。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头一回哭成这样。
徒儿就在眼前,只是双目紧闭,好像在沉睡一般。他连忙呼唤名字,对方却一点儿反应也没有。
易谨文翻开枝叶,找到殷廷修的手腕,摸到脉门,一颗心便沉了下去。
第一百零九章 路遇
脉象虚弱到这种地步,任谁也醒不过来。
易谨文把两人从藤蔓里拽出来,让他们平躺到地上。
一眼看去,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伤口虽然未愈合,但也没有滴血或腐烂。
从树上残留的痕迹推测,廷修和白银必定在那里待了很久。可就这般伤势,哪一个也不该活到现在。
易谨文摸上两人方才所在的地方,枝叶间灵气充沛,并非寻常树木所能有。
风中忽然飘来一声叹息,空灵且缥缈。他打了个寒战,连忙转身查看。
夜色茫茫,茂盛的古树在地上投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不远处,一团微光如萤火虫般闪烁,慢慢朝这边接近。
光团一边移动,一边变换着形状,很快现出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个女人,但只有上半身。
她轻飘飘地浮在空中,不仅发着光,还似烟雾般白茫茫,五官也是一片朦胧。
不管男女,绝对不是活人。
光团突然有了动作,她伸出手臂,朝北边一指,“下山。”
说完,女人的身形一阵晃动,好像为这两个字耗尽了所有力气,瞬间便溃散殆尽。
易谨文眼睁睁地看着这人影出现又消失,如同做了一场梦。
他怔愣片刻,随即朝虚空中拜了拜,“谢孔太常相助。”
光团现身于最重要的阵眼处,还是以女子的形态,这般情景,只能有一种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孔怡的神魂。
据《巫经》记载,修行到一定境界,术师便能做到神识离体。孔怡死时,以自己精神为引,用御生术在山上布阵,灵力也与北勒山融为一体。但易谨文没有想到,她竟然还留有意志。
如果孔怡能如活人般思考、判断,应该早就知道破阵的事了,没有阻止,多半是因为没有余力。
死人终究还是死人。身体已灭,她又维持了三十多年的封山大阵,总有一天会随着这阵法消逝。
如此情形,孔怡自然比谁都清楚,可她仍然惦记着救下这两个孩子,足见其良善之心。
人家都帮到这份上,易谨文觉得自己更得全力以赴。可若想救命,待在山上肯定不行。
廷修和白银伤得都比较重,需要包扎伤口,吃药,饮食饮水,这些事都必须到有人烟的地方去做。
还是要下山哪!他无奈叹了口气,然后便再次造起人偶来。
孔怡指向山体北侧,便是示意从那边离开,易谨文边施术边想,向东是修罗场,向西离殷家太近,向南又路程太远,北面的确是相对稳妥的选择。
至于神主的命令么,他只能先安顿好徒儿再说。
人偶做成,块头比上一个大了不少,轻轻松松地便将少年们扛上肩头,健步如飞。
易谨文跟着走了几步,却是眼前一黑,几乎就要摔倒。
他扶住身旁的树干,勉强支撑着身体。这样闭目缓了一会儿,才慢慢恢复了些精力。
失血太多,又耗掉大量灵力,这身老骨头还真有点撑不住了。
深深吐纳几次,易谨文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待离开阵眼后,便又被白雾层层围住。
视野瞬间模糊,周围不知潜藏着多少可怕的怪物。他全神戒备,努力加快脚步,争取尽早赶到山下。
但这次运气很好,一路过去,连半个玄鬼也没有看见。
到了平坦处,易谨文长长舒了口气,他回望身后的白色浓雾,有种刚从地狱中逃离的感觉。
最难的这关算是过了。
前方则是杂草丛生的旷野,很长一段路都将荒无人烟。
有匹马就好了,他心道,两条腿实在太慢。
若是还有精力,本可做个马状的泥偶。但以他现在的状况,能撑住之前的两个就不错了。
易谨文只能带着人偶继续步行。天微亮时,他心头一紧,弯腰吐了口血。前边传来几声钝响,廷修和白银全都落到了地上。
人偶正如如春日初雪般,慢慢化成一团。
身后同时传来强大的灵力波动。此时北勒山已在远处,但仍可见雾气奔涌,比起平时来更加神秘恐怖。
缺了守阵之人,神主设下的阵法已经溃散,原本的封山大阵正在变化重启。
如意落在廷修身边,紧张地叫着。易谨文擦擦嘴角,踉跄着走过去查看。
孩子们仍然活着,但等着他的绝对是死路一条。
死就死吧,只要能救徒弟,都这把年纪了,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易谨文盘腿坐下,在晨光中吐纳休养。
等他感觉好些,应该能拖着廷修重新上路,白银只好丢在这里自生自灭。
临死之前,还在不停作孽,下辈子怕是没资格做人了。
失意自责中,远处竟隐隐传来马蹄声。
易谨文心中大喜,急忙站起远眺,果然看见两个黑影朝这边疾驰而来。
太好了,老天还是在帮他啊!
黑影越来越近,正是两人两骑。其中一人膀大腰圆,带着把短粗怪刀,旁边那个却是纤瘦文弱,连马带人全都格外整齐干净。
易谨文更加放心。只是两个普通人,若是不愿相助,他还可以凭术法做回强盗。
骑马的男子也看到了他们,很快勒紧缰绳,惊讶地打量着。
对方同样没想到会在此处遇上人。
易谨文站直拱手,“两位兄弟,我这里有伤者,可否帮忙送他们到最近的城镇中去。”
他摸出怀里的荷包,在空中晃了晃,里面的银钱哗哗作响。
“好啊!”瘦高男子应得十分痛快,旁边的同伴一言不发,却也迅速下马。
两人一齐走了过来,从容自若,看样子真是要出手帮忙。
居然这般顺利,难道是遇上了侠客?
易谨文心思飞转,如果这两人改变主意,在途中反悔或是有了歹意,恐怕更加防不胜防。
算了,还是直接抢马来得稳妥。做回强盗便做回强盗吧!
主意已定,只等他们离马儿再远些便可施术。
蓄势待发中,眼前陡然出现一片黑雾。
黑龙爪?!
易谨文急忙屏住呼吸,御风来挡。可惜这粉末效力太强,很快便令他经脉凝滞,脱力倒在地上。
居然没能提前察觉,出手的绝对不是什么普通人。
失去意识前,视野里出现了一片青色。男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从怀中拿了把折扇惬意扇着。
白玉的扇骨上隐隐现出纹样,虽然看得艰难,易谨文也辨出了诛天两个字。
他的心重重一沉,人也随即昏了过去。
寒光闪过,短粗利刃挥起又落下。殷红的鲜血喷涌而出,在朝阳下闪着微光。
壮硕男子拎起脚下的苍老头颅,朗声笑道:“一大早就宰了个妖人,好兆头啊!”
第一百一十章 器主
粗糙的手指灵活摆动,很快将人头包好,挂在马背上。
薛大钟拎起地上的钱袋,心情十分舒畅。
他从小在会中长大,活了多少年,便和十巫殿做了多少年的对头。在这世上,真没有比砍下术师头颅更美妙的事了。
“颜二,去看看他身上还有什么?”
颜丹清叹了口气,显然不像同伴那般开心,“好歹是位老人家,多少尊重些吧!”
薛大钟不屑地看着好友,这人为了避免鲜血沾上衣衫,早就跳到一丈开外。如此洁癖,还好意思跟他说尊重。
他鼻间重重一哼,“少装君子,刚才可是你先出的手。”
“我若不动手,倒下的就是咱们了。”
颜丹清看着尚有人形的泥偶,“能做出这种东西的,绝对是位高人。”
“既是高人,那就更得搜了!”薛大钟快步走来,在尸体旁蹲下。
这种事虽然让人不齿,但在诛天会里几乎已经成了惯例。宰个术师太不容易,总要让大家取些战利品。
颜丹清对此兴趣缺缺,他走到一边去看那两个受伤的少年。
若是灵徒,那就得杀掉了。
刚刚接近,便见一个黑影俯冲下来。他挥扇格挡,轻松击开来物。
伴着几声哀叫,黑影已落到地上。它半边翅膀受伤,不能再飞,便直起身子对峙着。
原来是只八哥。
看起来还未长成,气势倒是不小。
颜丹清嘴角微翘,眼中闪过温柔笑意,“小东西,我不是故意伤你,别生气。”
如意示威般地厉叫几声,不惧不退,仿若两人的护卫。
“颜二!颜二!”
一人一鸟的交流被这粗豪的声音打断,颜丹清有些不悦,“干什么?”
“别在那边发疯了,快来瞧瞧这个!”
听他那惊喜的语气,不似在开玩笑,难道搜出宝贝了?
走过去看,薛大钟正举起一枚白玉圆牌,手掌止不住地颤抖。
玉牌上布满云纹,纤毫毕现,灵动飘逸。云纹空隙间,上为焦阳,下为满月,中间是个古法书写的“巫”字。
“十巫!”颜丹清倒吸了一口凉气。老人不仅是十巫殿的人,居然还是十巫之一。
他此刻也顾不得洁癖,急急夺过玉牌,翻到另一面,念道:“巫彭。”
两人面面相觑,都想不起和此人有关的信息。
十巫素来神秘,轻易不露面,像他们这种小辈,熟悉的只有巫罗和巫姑。
若遇到的是那两个瘟神……
薛大钟只觉头上发凉,忙道:“咱们快走吧!当心附近还有同伙。”
有同伙才不会落到这种境地。颜丹清略略定神,又问:“可还看见别的。”
薛大钟递来一枚印章,同样是十巫的专用之物。
不愧是术师,所用的东西都如此精致细巧。
颜丹清小心翼翼地收好这两样证据。虽然是侥幸取胜,但他们到底诛杀了一位十巫,已足够抵消此次远行的失利。
薛大钟和他想到了一块,“就算没抓到花狐狸,咱们也宰了一个十巫,你哥应该不会生气吧?”
颜丹清点点头,“那是自然。十几年来,除了花春奇,会里还有哪谁杀死过十巫?”
提起那个人,他们都有些心烦。好不容易追到这里,竟突然断了线索,没办法再找下去。
花春奇同两人一样,自小便师从会中长老,早早成了骨干。萧询死后,诛天会群龙无首,乱作一团。过了半个月,最终分裂成了两派。一派以颜丹清的兄长——颜丹峰为首,另一派则拥护萧询的亲信手下——燕泽。花春奇却哪边也不站,趁乱出逃,忽然间就失去了踪影。
若是一般的成员,还不至于把他俩派出来,可花春奇好死不死,偏偏是器主之一。
诛天会共有七位器主,分别携带着七把代代相传的神兵,并且只听宗主号令。
颜丹清和薛大钟也是器主。一人持扇,一人执刀,和花春奇一样,皆是二十多岁的年纪。
其实抓不抓得到人尚算其次,最要紧的是夺回他手里的兵器。
可花狐狸到底是花狐狸,耗费了这么多时间,还是让他给逃了。
“赶快回焱国吧!”薛大钟再次建议,“此地不宜久留。”
“好,”颜丹清欣然应道,“那两个人也得带走。”
薛大钟点点头,将少年们扛起来放到马背上。他很明白,要想弄清楚巫彭的事,必须先留下这些活口。
如意哪里能理解,它拖着受伤的翅膀,狠狠啄着壮汉的脚面。
“别踢!”颜丹清喝止了薛大钟的回击,趁着八哥不注意,用布从后面兜头罩下。
两人一同上马,薛大钟见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布包,满脸无奈之色,“到处都是怪人,诛天会前途堪忧啊!”
颜丹清立刻斜眼看过来,“怎么,你觉得我哥也是怪人?”
薛大钟自觉失言,心中猛地一紧。
颜丹峰成了宗主,有些玩笑已经开不得了。万一惹到这个笑面虎,只怕他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咱宗主运筹帷幄,聪明绝顶,怎么能是怪人!”薛大钟嘻哈笑道,“我说的是花狐狸。”
“是啊,”颜丹清悠悠道,“若说怪,还真没人比得过花春奇。”
听这怅然的语气,薛大钟知道他们不能再聊,哈哈笑了两声便开始驱马疾奔。
向东行了大约十里,薛大钟将人头取出,用力丢了出去。
这也是诛天会的惯例,说是可避免术师用残留的意志报复。
真是扯淡,薛大钟心道,头都没了,还能有什么意志。
想归想,但该怎么做他从未马虎过,只因自小便受着这样的教导,很多事都成了根深蒂固的习惯。
接近焱国边境,两人放慢速度,仔细观察着周围的环境。
前方就是一座城池,可惜看不到有人活动的迹象,官民们大概都跑光了。
不管来去,他们虽避开了白雾弥漫的范围。但为了少绕点路,也一直离边界不远。
“雾气在动。”颜丹清喃喃道。
薛大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白雾正急速后退,露出大片枯黄的土地。
第一百一十一章 好运之人
太阳高悬,明晃晃的日光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
薛大钟抬手搭了个凉棚,远处白雾起伏不定,如梦似幻,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其中搅动。
“大白天的,玄鬼怎么这般精神?”
颜丹清夹了夹马腹,“去看看吧!”
两人在黄绿交界处停下。前方的土地久不见阳光,草木大片萎谢,他们脚下却是生机勃勃的夏日景象,一眼看去泾渭分明。
颜丹清目力极佳,很快便发现了端倪,“里面有人!”
“是吗?”薛大钟十分怀疑。玄鬼占据此处已有十来天,哪个不要命的会跑到雾里去?
正想着,几个黑色人影突然出现在白茫茫的背景之中。
我的天,还真有不要命的!
薛大钟数了数,一共五个倒霉鬼,都在拔足狂奔,尽力朝这边跑来。
对方似是看见了他们,有几个开始挥舞手臂,大声喊着救命。
喊也白喊,马背上早就多扛了人,哪里还有余力。
两人齐齐叹了口气,侧转马身,准备离开。
一声尖利的嘶鸣突然响彻原野,声调颇高,听起来难以忍受。
薛大钟不由得捂上耳朵,人却忽地一坠,视野顿时变低。。
马仍在身下,可脚底板已经触到地面。他忙去看颜丹清,好友的情形并无二致。
真是奇异的叫声,居然把马匹吓瘫了。
两人迅速站起,只见逃命的人群越来越近,后面的白雾也如海潮般压来。
这会儿跑也没用了。
薛大钟抽出佩刀,和颜丹清凑到一处。
雾气去得快,来得也快,两人刚摆好架势,便被大片的白色吞没。
奔跑和哭喊的声音近在咫尺,原来的五人已经消失了一个。
“闭嘴!不要乱跑!”薛大钟忍不住喝道。
身在雾中,没有马,谁也跑不过玄鬼。现在接近正午,其实是玄鬼最倦怠的时候,但杂乱的声响也会让它们变得兴奋。
听到厉喝,四个头戴皮帽的男子纷纷聚拢过来。他们见薛大钟手持宝刀,一身武者气派,顿时找到了主心骨。
“大侠,救命啊!”
薛大钟赶紧嘘一声,瞪了瞪说话的人。男子们被他的凶狠模样吓住,闭上嘴,乖乖藏到两人后面。
哒哒,脚步声沉重如鼓点,越来越近,雾气中渐渐浮现出巨兽的身影。
看轮廓,隐约是虎狼的模样,但个头却大得吓人。
薛大钟和颜丹清对望一眼,神情都有些紧张。
这一类的玄鬼感官敏锐,行动迅速,想脱身并不容易。
“来了!”颜丹清低声急道,那边玄鬼果然跃起,朝这里扑来。
薛大钟深提一口气,几个跨步也跳至空中。
后面的男人们早已看呆。不跑便罢了,居然还敢独自正面迎击,这大侠莫非也是妖怪?
半空中忽然传来哀嚎,落下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咕隆隆滚到一边。薛大钟稳稳落至地面,看样子没什么事。
颜丹清不由得替好友叫了声好。他一刀便斩下对方的半截足掌,照这个势头,何必去想怎么脱身,干脆直接宰了那怪物。
薛大钟稳稳气息,心里也是豪气万丈。哈哈!术师算什么,玄鬼又算什么,老子一挥刀,都只有被砍的份。
可惜这念头没能持续多久,急促的马蹄声接连响起,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怎么回事,一个个都不要命了,难道此地藏着金银财宝?
玄鬼却不会思考这些,哀叫半晌后,声音越来越尖利,看样子是准备发狠了。
它再次冲向薛大钟,转瞬间,几十个骑手也赶到近前,拦住去路的同时还将玄鬼团团围住。
这帮人进退有序,身着统一制式的铠甲,手持长短兵器,正配合着攻击玄鬼。
“是官兵哪!”戴着皮帽的人们首先喊出声来,满怀绝处逢生的欣喜。
外围的一个小兵从杀阵中撤出,厉声道:“站在那边别动,”接着驱马赶至薛大钟身侧,“这位兄弟,此处不大安全,快走远些!”
薛大钟仰头看了看,哼哼冷笑几声。
刚成年的小鬼也敢对他吆三喝四,老子砍人的时候,你牙都没长齐呢!
小兵见他不动,以为被吓傻了,便伸手来推。
薛大钟笑意森森,如此放肆,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没等两人接触,一双修长白净的手却率先拉住了他,用力向后扯去。
颜丹清微笑着拦在中间,“谢兵爷关怀,我们这就退到安全的地方,绝不让您费心。”
小兵老气横秋地嗯了一声,转身回到战圈。
薛大钟仍然忿忿,“他们从哪儿蹦出来的,说打就打,还不让人插手,凭什么?”
颜丹清推着他向前走,“人家是官兵,要保百姓平安,咱们不就是百姓吗?”
“嘿嘿,百姓要都像我这样,还用得着他们救?”
两人回到原处,刚才瘫倒马儿已经站起。不远处玄鬼哀叫连连,早没了之前的气势,看来命不久矣。
“多谢二位相救。”四顶皮帽齐齐垂下,不再惊慌失措。
“你们是做什么的?为何会出现在这雾中?”颜丹清问道。
一个矮胖的中年人似是他们的头领,起身回应,“我们是做皮货生意的商贩,经常来往于西北和焱国之间。回程时在附近的破庙里休了一晚,醒来便发现白雾弥漫,这才知道有玄鬼出没。”
醒来才发现?颜丹清有点不敢相信,“你们在这里待了半个月?”
中年人点点头,眼中泛起泪光,“我们一行十几人,现在就剩下我们四个。原本大家都躲在庙里,一直很安全。后来有半数的人打算闯出去,可没走多远就全被吃掉了。”
薛大钟也觉出不对劲,“等等,庙里安全?什么庙?”
“是景公庙。”
这就说得过去了。景公庙多为术师所建,即便废弃,保护的术阵也可能还在。
“庙里虽好,但我们带的吃食有限,两天前就没了,”中年人继续讲道,“方才听到马蹄声,便出来碰碰运气。”
薛大钟拍了拍他的肩膀,“先有破庙安身,后面又遇到救星,你们这运气可不是一般的好啊!”
无题
浓重的腥臭气传来,颜丹清用衣袖掩住口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玄鬼这东西,死了比活着更难闻。
薛大钟伸长脖子望了望,那边的死伤者还不足四分之一。
“这帮人不简单哪!”
能以如此高的效率诛灭玄鬼,他们必定受过专门的训练。可哪里的兵会有这种训练?
远处隐隐响起车马移动的声音,正在消散的浓雾中出现了其他人影。
原来还有后备和援兵。
迟到的这些兵士约有二十多人,簇拥着几辆简陋马车,应该是专门来清理战场的。
皮帽商人都很机灵,立刻就凑了过去,哀声请兵爷救护。
“咱们怎么办?”薛大钟问道。
“身为百姓,自然要听官兵的安排,”颜丹清狡黠一笑,“只是你要当心,千万别惹人家注意,否则咱们不好脱身。”
诛天会中人,出门在外,最重要的便是低调,不可惊扰官府。薛大钟自认在这方面做得还可以,不知道同伴为何如此阴阳怪气。
未等他问清楚,前方突然走来一位健壮青年,看样子是个低阶的军官。
颜丹清率先开口,“兵爷这么快就宰了那怪物,真厉害!不知你们是哪里的神将?”
“吾等皆是广安郡郡兵,奉命来此处剿杀玄鬼,”军官语气肃然,“你们又是哪里人?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们都是洛城人,出门是为了访友。”颜丹清拿出过所文书,“在外耽搁得太久,便想抄个近路回家,谁知道会遇上玄鬼。”
军官瞧了瞧文书,神色缓和不少,“那两个呢?”
他指的是马背上的少年。
颜丹清叹了口气,“不久前刚在路上捡到的,都伤得很重。”
“不用担心,我们这里有大夫。”
青年带着他们走到兵士中间。此时北边的雾气已足够稀薄,可清楚看到那座寂静城池。不过现在城墙上倒是有不少人影在晃动,顿时迸发出了生气。
到底是国之边境,怎么可能留一座空城?最起码守军还是在的,毕竟除了玄鬼,北边的牧族也不得不防。
嘭!空中升起红色的焰火,白日里竟也十分耀眼。
“程队率,”有人这样称呼那青年,“信号已发出,这边也准备好了,烧吗?”
“烧!”
数十个火把齐齐掷出,落到玄鬼湿漉漉的身体上,瞬间便燃起来。
颜丹清的第一反便是掩鼻,待了一会儿,却没闻到任何臭味。他放下手,空中居然飘着股奇异的花果香。
“玄鬼的尸体若放着不管,很容易污染土地,”程队率解释道,“动物若是吃了,还会散布瘟病,所以必须烧个干净。”
“这香味从哪里来?”
“术师们带来的东西,我也不懂,”他指指剩下的两个木桶,“既像油又像香料,泼到玄鬼尸体上,一点就着。”
术师?颜丹清和薛大钟齐齐抬头,左右看了一圈。哪里有术师?
年轻队率没有注意到他们的异常,冲着旁边喊道:“温掾史,请看看这两个孩子。”
一个矮小瘦弱的男子应声过来,他有着八字眉、下垂眼,身穿白色围兜,乍一看好像是大夫。再近前,两人才发现围兜下的蓝色官服。
焱国循旧制,京师官着黑服,郡县官着蓝服。这人八成是广安郡的小吏。
郡里缺大夫吗?怎么连文官都拉过来随军?
姓温的掾史看了看少年们的情况,轻声道:“赶紧回大营吧,再拖怕是救不会来了!”
程队率嗯了一声,见士兵们差不多整饬完毕,便下令动身回营。
“等等,什么大营?在哪?”薛大钟终于忍不住了,“你们难道不回广安?”
他这般一嚷,周围忽地雅雀无声,小吏面色沉痛,半晌才道:“暂时还不能回,那里已经没有活人了。”
程队率则一言不发,头也不回地到前边领兵去了。
颜丹清捅捅好友,“少问几句吧,先赶路。到了营地,自然什么都清楚了。”
薛大钟冷哼几声,却也闭上嘴,转身去将少年们扛到大车上。
“诶?那几个商贩呢?”他说完便看着颜丹清,“这总该能问吧?”
掾史在旁边笑了笑,“我让他们去了北边的小城。既没被玄鬼所伤,便不必跟着到大营里去,城里其实更安稳。”
颜丹清细细琢磨着他的话。反过来说,若被玄鬼伤了,便得跟着到营里去,看来那边果真有术师。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人少还行,如果比较多,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离开都是个问题。
队伍开始行进,颜丹清和薛大钟骑马跟在大车旁边,车上躺着两个少年和三个伤兵。
温掾史正在处理较重的伤口,手法却和普通大夫不大一样。他不急于包扎,而是以手掌覆在伤口上端,过些时候便逼出一滩暗沉的黑血来。
常人若被玄鬼的爪牙伤到血肉,大多会引起邪秽侵体,即便伤口很浅,也可能死于寒热、癫痫等遗症。
这世上能祛除邪秽的人,只有术师。
“他竟然是灵曹啊!”薛大钟在颜丹清耳边小声感叹,“这一脸衰样,哪里像?”
灵曹是掾史的一种,专管郡中与术法相关之事,本人自然也得是术师。
提到术师,尽管让人生厌,但两人见过的大都气质出众、骄矜自持,眼前这个却显得有些温和怯弱,跟术师沾不上边。
颜丹清向前凑了凑,拱手施礼,“掾史辛苦,可否告知姓名,日后也好拜谢。”
“哪里哪里,”车上的人有些不好意思,急忙还礼,“在下广安郡灵曹掾史温子怀,今日所做皆是份内之事,无需放在心上。”
温子怀朝少年嘴里喂了些蜂蜜水,又道:“他们的伤势有些复杂,我一人没法处置好,还得请太常府的人帮忙。”
太常府!薛大钟的手抖了抖,“营里还有别的术师?”
“多得是,”温子怀放松笑道,“光太常府就出动了六十人,再加上附近各地的灵曹和民间术师,少说也有一百人了。”
十几个术师同时出现已算奇事,一百个!那岂不是跟过节一样?
薛大钟想像着那场景,忽然有种即将进入虎穴的感觉。
第一百一十三章 大营
左手边飘来饭菜的香气。薛大钟用力嗅了嗅,愈发觉得肚里空空如也。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人都到了,总得管一顿饭吧!
几口大铁锅就摆在不远处,冒着热腾腾的白气。不少心急的已拿着碗筷守在那里,一脸期待笑意。
温子怀没有将他们往那边引,而是走向另一边的帐篷。
其他伤者没有同行,被带到了别的地方。
面前的帐篷既大且好,应是为重病号准备的。
进了里面,药味和血腥味扑面而来。床铺上整整齐齐地躺了几十个病人,大夫们穿梭其中,治伤、喂药,好不忙活。绀青色衣袍随之摇摆,那是太常府术师惯穿的常服。
“又遇上平民了?”一名年轻术师迎上来,看了看担架上的少年,“气息很弱呀!”
他将人安顿在帐篷中央。薛大钟和颜丹清原本抬着担架,此刻便略显多余了。
薛大钟不想在这破地方多待,抬脚欲走,却被颜丹清偷偷拉住。
“师父在哪里?”温子怀问道。
年轻术师皱起眉头,“你最好不要这样叫,小心再惹医丞生气!”
医丞即太医丞,廉济竟然在这里么?
薛大钟朝同伴狂使眼色,无声发问:“为何不走?难道想和这号人物打个照面吗?”
帐内突然一片肃静。忙碌的术师们暂停走动,朝着进来的高挑身影拱手行礼。
廉济是师延的大弟子,出身医药世家,父亲曾做过太医令,也算是帝都中的名门。
他眉目细长,更显通身的清贵之气,进帐后扫了几眼,便朝这边走来。
温子怀明显颤了两下,头似是要垂到地上,“拜见师……,不,太医丞!”他额上竟已出现冷汗,“我带来两位伤者,请您医治。”
廉济好像没看到温子怀一般,越过他直接坐到少年身边查看伤势。
“在哪里遇到的?”
温子怀抬头看向两人,颜丹清会意向前,“北勒山东北方向,就在今日清晨。”
廉济的视线移过来,审视了他几遍才道:“大部分伤口的确由玄鬼造成,但时间至少过去一个月了。”
薛大钟和颜丹清都很吃惊。他们猜到此事会有些蹊跷,但没想到竟会蹊跷成这般。一个月前北勒山附近还没有异状,两个小鬼从哪里受的伤?又凭着什么捱了这么久?
廉济这边已把起脉来,神情几度变换,一定还有很多话没说。
“闲人回避吧!温子怀留下帮忙。”
两个闲人来到帐外,薛大钟的眼神立刻飘到铁锅那边。
简易的长桌两侧坐着不少人,主要是被救的平民和负责杂务的士兵。有些饭食被端去送到几个帐篷中,想必是给那些不能行动的伤者。
人员混杂,却能做到秩序井然,治理者功不可没。
绀青色衣袍不时在身边经过,薛大钟看着就心烦,“这边术师太多,咱们先去吃饭吧!那里更方便打听。”
颜丹清最了解他,笑道:“到了饭桌上你能想着正事?到时候还得靠我。”
“你问不是正好?”薛大钟毫无愧意,“反正你也不吃。不像我,从小就经不住饿。”
说罢,饿汉便直奔大锅。他拿出进营时领的木牌给伙夫看,立刻得了一碗浇着浓香肉汁的米饭。
颜丹清只装模作样地领了份清淡豆汤,坐下后拿勺子搅着,半点未动。
浪费粮食,日后定遭天谴!
薛大钟无奈地摇摇头,连吃几大口米饭。
腹内满足之时,人的精神也会放松。桌边的百姓们边吃边聊,气氛越来越像村中的年节宴饮。
颜丹清并没有生出相似的心境。不提尚存的种种疑惑,单看南边这片浓重白雾,压迫感便如大山般袭来。
军营里倒是清晰明澈,头顶便是耀眼的太阳和无云碧空。
这么多术师在,肯定布下了术阵!术阵必定很大,可将营地整个护卫起来,不受雾气侵犯。
它所在的位置却略显奇怪。郡兵从北边回来,进入的其实是军营后方,兵将的作息处则在南侧。
北边的雾气已经很淡,早晚会完全消散,东方更是清朗,只剩下西、南两侧仍被白色笼罩。
尤其是南边!雾气浓厚如墙,高入云端,天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
颜丹清试着和同桌的一位老人攀谈,聊上几句,才知道军营正对着的原来是广安郡。
广安郡地处边境,下辖不过五个县,却是被玄鬼最先袭击,死伤也最多的地方。
小地方本来就没几个术师,温子怀虽有点本事,袭击发生时,他还在上任途中,未能出手。
“温掾史是位好官哪!”老人称赞道,“听说玄鬼出没,便日夜不停地赶来,救下了很多人。”
他这般在说着,旁边有不少声音应和。温子怀既在百姓中口碑颇佳,为何会被术师同僚冷淡对待,好像犯了什么错一样。
“是谁扎的营?”颜丹清接着问道。
“从帝都来的军队,”老人眼睛一亮,“跟随他们的还有好多术师和附近调来的郡兵,在此地已驻有七天了。”
两人离开焱国前的确听说皇帝下旨增派了援兵,不知他口中的到底是那一路?
稍后再问问别人吧!一把年纪的老翁如何分得清军队来历。
颜丹清看了眼汤碗,清凉的浆液下满是软烂的豆子,味道应该不错。
他正在为自身洁癖纠结,忽见碗中泛起环形波纹,一下又一下,很有节奏。
谁在踢桌子?
如雷鼓声蓦地响起,颜丹清还未来得及问,就见百姓们纷纷欢呼着起身,扔下碗便朝南边跑去。
颜丹清扯起薛大钟,追上前面的人群。大家在一道栅栏外停下,翘首看着军营西侧大门。
鼓声止歇,百姓的欢呼声却是不绝,迎接着奋战归来的士兵。
数千骑兵首先从雾气中现身,浩浩荡荡地列队进来。马上的青年们挺拔健壮、神色刚毅,身上是制作精良的铠甲兵器,一看便和郡兵大不相同。
领队的旗帜在风中舒展开来,颜丹清和薛大钟同时叹道:“是北军哪!”
第一百一十四章 少帅
北军常驻帝都以北,从小兵到将领皆从各地层层选拔而来,是焱国最精锐的部队。
眼前这些骑兵虽不足北军兵力的十分之一,但气势依然十分浩大,看着便令人心情激荡。
长长的队伍宛若黑龙般矫健地游入营中,整齐又安静,龙头的帅旗下有张年轻且白净的脸,比六月的日光还要夺目。
“我没看错吧,那是小世子?”薛大钟惊道。
颜丹清站在后面,“就他那模样,怎么可能看错?”
“小侯爷!小侯爷!”百姓的欢呼声越来越高,几个女孩喊得格外响亮。
薛大钟醒悟过来,他方才的称呼其实不大合适。萧询死后,他的独子自然承袭爵位,成了新的博陵侯。
未成年便领兵出征,这父子俩一个比一个厉害呀!
栅栏打开,百姓们向后散去,看着新一波伤兵涌入。
板车上的人大都受了外伤,有的四肢已不完整,闭目昏死过去。百姓中间传出几声压抑的哭泣,气氛顿时变得沉重。
雾中仍有队列走出,除了北军,后面还有地方兵和几十名术师。
术师们大都来自太常府,远远望去,只见一片绀青色衣袍。剩下的人中,有的打扮怪异,有的带着不知道做什么用的小玩意,还有一位竟然骑着只壮硕公鹿。
最后,三位术师从雾中现身,在离地面五丈远处行进,太常府的那两个踩着形似鸟雀的大风筝,迎风而立,姿态翩然,另外一人则坐在圆圆的簸箩里,样子有些滑稽。
旁边的孩童兴奋喊道:“会飞的那三个仙人来啦!”
百姓们纷纷扭头去看,却没有发出什么太大的惊叹,估计已经见到过多次,早就见怪不怪了。
“哦,是飞隼?”颜丹清低声道。
“什么隼?”
“太常府造的东西,专门用来载人腾空。不过术师们怕惊扰到平民,轻易不用。至于那簸箩……”颜丹清露出苦笑,“应该自有它的高明之处吧!”
高明没看出来,古怪倒是真的。薛大钟摸摸肚皮,“热闹看够了,回去吧!我还想再添一碗饭呢!”
主帅帐中,气氛没有外面那般热烈。萧珩来不及卸去铠甲,便召了几位军官来。
除了一位校尉,其他人都很年轻。然而比他们更年轻的则是坐在主位的俊美少年。
田进提提受伤的胳膊,瞥了眼对面的三个术师。他在军中混了十几年,还是头一次和这么多术师共事,可不能被人家看轻。
“田校尉伤势如何?”萧珩问道。
“侯爷放心,这点小伤不妨事。”
萧珩点点头,没有再问。他看向右侧坐席,一位青年术师站起,报出了本次的伤亡人数。
田进认得这个术师。他是太常卿师延的爱徒,名叫毕云生,以前经常跟在萧询身边。
原本话都说不上的人物,如今也坐在一个帐里议事,除了玄鬼的缘故,大半要归功于如今的博陵侯。
田进仍记得初到广安时的情景。浓雾遮天蔽日,随处可见血迹残肢,官民似老鼠般惊惶逃窜,那惨象犹如遭遇了灭族的战乱。
但这些并不是最恐怖的事。
第一次见到巨大的黑影从雾中现身,他寒毛直竖,阵阵凉意自头顶传到脚底,整个人差点僵住。
未知的东西最可怕,何况这东西并非一只而是成群结对而来。
军心动摇只有片刻,少年将军身先士卒,身边术师沉着应对,总算将场面稳定下来。
田进很快明白,这种战斗非同寻常,若想取胜必须与术师通力合作。
道理都清楚,但两方素来是互相看不上眼的,到萧询这一辈,关系只能算略有缓和,共事尚可,合作还有些难。
然而这等难事却让十六岁的萧珩做成了。
他出身于武勋世家,威望虽远远不及父亲,但自幼便在太常府走动,很得师延宠爱,与那里的术师们也极为熟络。
萧珩向陛下请战,并非任性使然,而是真的认为自己是最合适的人选。
皇帝是个明白人,田进心想,当朝武官中,除了萧珩,换谁来也不会和这帮术师相处得如此和睦。
“北勒山的阵法已经恢复,”毕云生说道,“现在西边只剩下刚跑出的几个,都不算强,应该很好对付。”
萧珩点点头,“南边那两个呢?”
“常常凑在一处,但没有厮杀的迹象。”
田进的心重重一沉,这就不好办了,他们对付玄鬼,最重要的策略便是分而击之。先用阵法将它们困在不同的地方,随后再分别围杀。这种办法既减少了伤亡,也能让玄鬼自相残杀,提前灭掉一部分。
广平郡的这两个又有不同,它们格外凶猛,一路吃了不少人,其中甚至有几个术师,体型也渐渐长到了极其骇人的地步。
北军和太常府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它们封在同一个阵法中,本想着如此嗜杀的东西必得打个你死我活,谁知到现在都没有动静。
“侯爷,”田进建议道,“不如明日先除掉西边剩下的玄鬼,之后再请调些援兵全力攻击那两个。”
萧珩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头,视线落到门口卫兵在地上投下的黑影。
田进知道他在思考,相处了这些时日,大家也都了解他的习惯,一时无人说话,全都等着主帅决断。
“明日军队休整,”少年清朗的声音响起,“术师们去北勒山附近设阵,围困残余的玄鬼。”
毕云生有些疑惑,“只是设阵么?”
“对,困住它们就行,留着精力后天和众兵将一齐去南边围杀。”
这么快便要正面对抗吗?田进想起雾中怪物的形貌,心中有些不安。他看了看萧珩,精致的五官并未显露半分担忧,反而有些志在必得的笑意。
少年无畏。萧家当真是从来不出草包啊!
“增加兵力没有太大用处,”萧珩解释道,“新人来了要耗时受训,咱们拖不起。一旦阵法被破,情形只会更糟。”
“阵法守不住了吗?”有个军官小心问道。
萧珩笑了笑,“放心,现在还无事。但我总觉得这两个怪物关系不错,没准哪天会合力破阵。”
帐中更加安静,没人觉得这想法有什么好笑。毕云生抚抚额头,无奈道:“您并非术师,不要随便说这种话。”
第一百一十五章 邀请
“乘簸箩的那个术师也说过,”萧珩很快应道,“玄鬼之间差距很大,有的能像人那般思考行事。如果这两个也……”
“王禄狂妄疯癫,您怎么能听信他的话,”毕云生急急打断,“玄鬼是邪秽所生,性如猛兽,根本不会思考!”
田进点点头,同意这位博士的观点。若玄鬼有脑子,也不会被他们分开囚禁起来。这些天的剿杀中,大家用的也是对付野兽的法子。但让人头疼的是这些野兽过于凶猛庞大,还隐身在浓厚的白雾中。
“我不想等,”萧珩声音坚定,“先不说其中的变数,一旦召集援兵,定会令百姓恐慌,惹得四周不安。”
“勇者无敌,”他站了起来,“沙场之上有很多以弱胜强的战例,面对这些怪物也没有什么不同。”
毕云生叹了口气,“即便取胜,也注定是场恶仗啊!”
“北军什么时候怕过恶仗?”萧珩说着朝军官们看过去,一张张脸上皆浮现出坚毅又自豪的神情。
“是啊,我们才不怕呢!”
“哈哈,怕的该是那两个畜生!”
“后天一定要杀个痛快,将它们大卸八块!”
帐内的气氛变得轻松,离帅帐不远的北侧,薛大钟恣意躺在一处坡地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吃饱喝足晒太阳,这是神仙也羡慕的日子啊!
耳边突然响起鸟儿的厉声鸣叫,他转头去看,只见颜丹清正耐心调教着那只黑色八哥,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颜二,你要是对女人也有这份心,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颜丹清不理会好友的调侃,一手抚摸着八哥的背,一手按住它乱窜的翅膀。
“对不住,该早点把你放出来,谁让周围都是些粗人呢!”
没救了,没救了,这小子定会孤独终老!薛大钟摇摇头,接着闭目养神。
身边的青草细密柔软,有股特别的清香。这地方不光他在躺,很多兵将穿着盔甲就在草地上一倒,随即鼾声响起,睡得十分安心。
“大钟!”颜丹清突然喊道,“你快起来,看看那是谁?”
什么人值得这般大惊小怪?真是成心不让他休息!薛大钟坐起来,看到不远处走来的两个熟悉身影。
其中一人上午刚见过,正是领他们来此的程队率,另外一个壮汉也带着刀,但未着军服。
“这小子怎么在这儿?”
薛大钟迅速站起,右手按住腰间的兵器。
“二位休息的可好?”
“有吃有喝当然好,”薛大钟哈哈笑道,“不过这位是……”
“祝通,”那男子自己答道,笑脸有点狰狞,“我是特意过来帮忙杀妖怪的。”
程队率拍了拍他的肩膀,两人显然十分熟悉,“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薛壮士,凭一己之力便重伤了怪物,十分勇猛!”
“区区小事,无需挂齿。”薛大钟听得很舒服,“二位一齐过来,有何贵干?”
“我想邀你暂时随军,帮着围剿玄鬼。”
哼哼,把他们带过来,原来是为了这个。薛大钟看看同伴,颜丹清嘴角正浮起笑意,眼中一片了然。
还真让他料中了。
“谢您青眼。但我不习惯与人协作,怕是没法相助。”
“打打杀杀的事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祝通拖长声音道,“我到这儿待了半天便上阵了,未见有何难处。”
他仰起头,咧开嘴角笑着,“若是没这份胆量便直说。此事全凭自愿,人家官兵又不会强迫于你。”
“我没胆量?”薛大钟气愤地回瞪对方,“老子习武这么些年,什么时候怕过玄鬼?”
“既不怕,那就留下来吧!”祝通忽然凑过来,一手攀住薛大钟的肩头,“我看你功夫不弱,定能有一番作为!”
刚说完,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几个人转过头去,只见坡下出现一名小兵,“传将军令,所有军侯立刻到帐前集合。”
程队率点点头,喊了声领命。他虽不是军侯,但广安郡兵所剩不多,全都由他管着,无形中便跳了一级。
“你先去忙,”祝通依然牢牢揽着薛大钟,“我要和这位老弟好好聊聊。”
年轻军官匆匆离去,祝通松开铁臂,薛大钟立刻跳到一旁,喝道:“祝老四,你到底想干什么?”
“请你帮忙打妖怪啊!”
“呸!鬼才信!”薛大钟冷笑道,“诛天会早就和你们划清了界限,这会儿套什么近乎!”
祝通不怒也不恼,“景州遭难,死伤无数,我只是想出点力,还管什么界限不界限的!”
他在草地上坐下,双手随意放在膝头,不像是刻意过来找茬的。
颜丹清摸摸怀里的八哥,笑道:“你怎么不问问我们为什么会在这儿?”
“程队率已把他知道的都告诉我了,”祝通卷起袖子,露出毛茸茸的手臂,“你们是去追花春奇,对不对?”
两人俱是一惊,只听他又道:“结果却没抓到,更没能拿回七器?”
颜丹清笑不出来了,“难怪侯爷会选燕泽做接班人,真是厉害!这才几个月,便能打探我们的消息了。”
祝通自少年时便加入了诛天会,但并非器主。萧询死后,他自愿跟了燕泽一伙,从此便未在帝都露过面。据说,这帮人集体南下,在琴州落了脚。
看来他们不只在琴州活动,野心可是大得很呢!
“颜二,你想多啦!”祝通连连摇头,“十巫殿手段越来越阴险,我们哪有余力去对付别人。之所以能猜对,是因为花春奇跟我说过他想脱离诛天会,去西边生活。当时还以为不过是个玩笑,没想到他竟真的跑了。”
不只你没想到,我也是一样啊!颜丹清心想,这些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怎么瞬间就分崩离析了呢?
“你们都放松些,”祝通劝道,“在这里咱们只想如何对付玄鬼,其它的就暂且忘了吧!”
薛大钟不以为意,哼哼笑着,“早几年没见你这般侠义,怎么突然变了性子?”
“侠字我可当不起。你们若是能早来几天,一样会如此。”
“早来又怎样?”
祝通看着尚存的浓雾,沉声道:“会见到种种惨象,如进地狱。”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备战
将士们渐渐散去,帅帐内外一片安静。萧珩卸下铠甲,露出里面的白色丧服。
毕云生走过去,小心卷起他的衣袖,查看臂上一处伤口。
“嗯,已经好了大半了。”
“本就是点皮肉伤,没什么好担心的。”萧珩满不在乎地说着,拿起面巾在案几上的水盆里浸湿,随便擦了擦手脸。
“面对玄鬼可不一样。它们是邪祟之物,会污染人的血肉,必须小心些。”
萧珩嗯了一声,仰面向后靠去,半躺着倒在座位上,疲态尽显。
“先生还有事吗?”
毕云生看着少年空荡荡的脖颈,低声说了一句:“若是有玉佩护佑,便不会受这种伤。”
他口中的玉佩指的是太常卿师延送给萧珩的生辰礼,由勒山石所造,又花费几个月用鲜血做了祝祷,可防术法或玄鬼攻击,是件无价之宝。萧珩随身戴了十几年,人玉互养,亦是件非常难得的事。谁知到了广安的第二日,萧珩便在众兵前将它了个粉碎,说是为了振奋士气。
“我也没有办法,”萧珩慢慢解释道,“提前未能想到,玄鬼袭来才发现身上好似笼着个金钟罩,若一直戴着,那些在旁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会怎么想?身先士卒就成了句空话,这仗也就不用打了。”
“既如此不戴便是,你何苦毁了它。”
“那么多人看到了,我总得明明白白地说清楚,否则必生猜疑。正逢广安的玄鬼凶恶,大家都有些惧意,当众毁了这护身符,便可以振奋军心,不然哪能撑到现在?”
毕云生低下头,再无话可说。那日他也在场,一切情形仍历历在目。萧珩召集了将士,先豪言鼓舞,接着拿出玉佩解释了它的来历,说完便扔到地上,用铁锤砸碎,立誓与众兵共享安危。原本有些萎顿的人群立时激昂起来,他们这才顺利地打下第一场恶战,建了这片营地。
毕云生知道萧珩做得对,却不能不担心。老侯爷已死在术师手里,若萧珩再被玄鬼所害,萧家也就不复存在了,到时候他有什么脸面回太常府?
“不要太担心我的安危,”萧珩忽然说道,“生在将门,这些事都太常见了。看看广安剩下的那些郡兵,没了家人,仍在这里拼命。你觉得我不能死,难道他们就可以死吗?”
毕云生一时怔住,想起见到的许多尸体。的确,太常府来这里是为了诛灭玄鬼,还一方安宁,别的都是小事。身为官员,他的私心太重了。
天色渐暗,有小兵进来点亮烛火,顺便将案几上的水盆换作食盒。
毕云生冲萧珩重重揖了一礼,起身告退。他走到帐外,抬头便看到对面的浓雾。雾气翻滚涌动,比白天更为厚重阴沉。
阵阵嘶吼传来,地面也跟着微微颤动。玄鬼开始活动了。
的确不能再拖了,毕云生心想,要尽快解决掉它们哪!
第二日,广安郡兵帐外。
空地上聚集了一支不到百人的方队。左侧士兵穿着一模一样的铠甲,肃然站立,看过去整整齐齐。右侧人数较少,大都随意套了件胸甲,手中兵器五花八门,队列更是站得歪七扭八。
薛大钟便混在这歪歪扭扭的队列之中。
旁边的祝通将脑袋凑过来,“怎么样?怕不怕?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怕你娘个头!老子想砍谁就砍谁,从不婆婆妈妈!”
左右立刻射来几道钦佩的目光,薛大钟豪气在胸,很想现在就去杀个痛快。
哼!别看老子是新来的,论起打玄鬼,你们还差得远呢!
“杀完那两个,这祸乱就算结束了,”祝通又扭过头来,好声好气道,“做了这么英勇的事,在哪里都会受人敬仰,你就别回洛城了,随我去琴州吧!”
薛大钟笑了起来,像看傻子似的看着祝通。相识多年,这人难道不清楚彼此的秉性吗?自己从小就支持老派的那种爽快做法,萧询主导的策略太温吞也太麻烦,他可受不了。
“侯爷若还在也就罢了,燕泽?”薛大钟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他入会才多久?不就是在江湖上有些名气嘛!哪里值得你们这般死心塌地!”
“我们追随得不是燕泽,而是宗主的遗愿。”
祝通抹抹头上的汗,接着说道:“燕泽也的确有些本事,这边的几位长老都很支持他,白长老还同意了女儿的婚事。”
“白师妹要嫁给燕泽!”薛大钟失声叫道。
“嗯,”祝通看着他的表情,颇有些幸灾乐祸,“我出门时已经在筹备了,嘿嘿,这会儿早该完婚了吧!”
薛大钟愣愣站着,十分气闷。白涓涓今年十九岁,聪慧貌美,是会中很多人仰慕的对象。因为自小相识,他们的关系一直十分亲近,如同兄妹。好容易看着长大的姑娘让认识了不过两年的登徒子得了手,这件事比没抓到花春奇更叫他难受。
当当当!前方响起阵阵敲击声。程队率出现在木桌搭成的高台之上,示意众人安静。
“明日咱们便要进入南边的浓雾中,围剿最厉害的两个玄鬼。现在召集大家来,是为了讲清楚战术和分工,请诸位细心听着,提前做好准备。”
他说完这几句,身后便架起一张地图。图纸很大也很简单,上面画着广安郡的轮廓,玄鬼占据的地方被圈出来,里面还有些圆点和线,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这两个玄鬼现在聚在一处,”程队率指着地图说道,“明日术师会先将它们引开,方便军队分别对战。咱们跟随的是萧将军带领的这支,另一支在田校尉手下。”
“每支队伍都分为内外两层,内层直接面对玄鬼,砍杀制造伤口,牵制它的行动,削弱它的力量,等到时机成熟,就轮到外层出手。外层军分为五个小队,咱们就是其中之一。”
“外层军只有一个目的,”程队率顿了顿,目光灼灼,“那便是找到玄鬼的要害,给它致命一击。若想成功,必须靠得够近,刺下去力道够大!到时希望诸位都能全力以赴,亲手取了那怪物的性命,此为本战头功!”
“头功会怎样?”右边有人大声问道。
程队率露出笑容,声音朗朗,“会有丰厚的赏赐,足够你我享用一生!”
人群中响起阵阵欢呼加大笑,祝通拍拍薛大钟的肩膀,“老弟,明日就看你的啦!”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可行之路
旭日东升,明亮的光线洒进景州东部的一个小院。
院子里花木扶疏,布置得十分雅致。中间有片圆形空地,几只鸽子扑棱棱落下,正咕咕叫着。
陆康将它们一一抱起,取了脚上的小小纸卷。
走进堂屋,立刻便能闻到清冽的香气。魏凌风披发而坐,侧头看着秦凝烹煮茶叶。
“神主,来了四件信报。”
魏凌风身形未动,懒懒道:“念给我听。”
陆康嗯了声,打开纸卷读起来。等念到第三封信报,魏凌风终于将视线从茶水上移开,有些惊讶地望着他,“易谨文死了?”
“是。死在北面的荒野里,一刀斩首。头被扔到了很远的地方,像是诛天会所为,”陆康认真看着纸片,“对方有两个,都骑着马,还带走了巫彭的印章和令牌。”
魏凌风的神色顿时变得凛然。他精通卜术,对很多事都能先知先察,但这次却没有看到半点预兆。
事情不该这样。易谨文修为深厚,最擅长御生术,留着他仍大有用处。让他独自守在山上,也只是想惩戒一下,以免这人为徒弟之死生事。
北勒山的阵法已经重启,易谨文多半是被李惊澜送下了山,而且应该毫发无伤。凭他的道行,即便在山上消耗了大量灵力,也不至于被两个人轻轻松松砍了头。
“传令下去,尽快把巫彭的尸首运过来,”魏凌风沉声道,“再派些人去诛天会打探消息,查清楚下手的是谁?”
陆康点头应下,接着读第四件信报。上边写着萧珩今日将带领全军围剿广安郡的两个玄鬼。
“不愧是萧家人,行动远比我估计得要快,”魏凌风接过一杯茶水,面容略显舒缓,“这般雷厉风行倒是很像他的祖父。”
萧珩的祖父名为萧承毅,亦是卓世之才,他在短短一年内杀了近四千名术师,死时还不到三十岁。
“阿凝的茶煮得是越来越好了。”魏凌风轻轻饮了几口,却放下茶杯起身走到门口。
秦凝心中惴惴,总觉得神主今日有些不同。
“要不要去阻拦一下?”她低声问道。玄鬼是他们放出来的,若被消灭得太快,恐怕无法达成原本的期待。
“不用,”魏凌风看着院中花木,茶杯稳稳飘过来落入手中,“广安的玄鬼不是善类,谁生谁死还很难说。”
陆康站在身后,双手不由得握紧。已经死了那多人,竟然还不能结束吗?
“巫罗,”魏凌风忽然回头,“你不必再回昭华城,今后便跟着我吧!”
“但巫盼那边?”
“连个孩子都对付不了,他还做什么十巫!”魏凌风甩甩衣袖,淡漠道:“不只你要撤回,孙孝直也是一样。剩下的人手不必再听殷正元号令,从此都由你指挥调度。”
这是要舍弃殷家,任其自生自灭吗?陆康一时难以相信。十巫殿已经扶植了殷家几十年,投入的心血不计其数,现在收手,怎么看也是得不偿失。
“要怎么告诉殷正元?”陆康疑问很多,“孙孝直和他关系亲厚,必定不愿意离开。”
“他自己惹下的乱子得由他自己去收拾,什么时候重新控制了局面便可要回十巫的位置以及神殿的支持,至于孙孝直……”魏凌风轻蔑地笑了笑,“跟他说,宋辰没了不要紧,我会挑个更合适的,尽快圆了他的心愿。”
宋辰!陆康听到这两个字,心头便一阵钝痛。那孩子若还活着大概就是这种结局,如此看来,死在殷廷岳手里倒也不算坏事。
咕咕咕!又一只信鸽飞来,直接落在魏凌风脚边。他看了一眼,纸卷从信筒中飞到半空,在他面前徐徐展开。
纸上的字不多,内容却有些惊心:殷绮和百里辛已随沈家人入山,尚未离开。
魏凌风静立不动,脑中思绪如电。最近发生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帝星突然现世,身负王气的太子却和他的命运相关之人搅在一块儿,这意味着什么?
沈家那里除了孔真,还有一个李惊澜,几个人相遇又会如何?
魏凌风抬头看向天空,一只雄鹰正在高处盘旋,踪迹飘忽不定,如同那他已无法清楚预测、占卜的未来。
“结束的时候就快到了,”他想,心里有点紧张也有点振奋,“这天下马上就会变得越来越热闹。”
……
……
木棺慢慢下沉,放入挖好不久的墓穴中。
殷绮站在远处,随着前方密密麻麻的人群跪下去,认真伏拜。这一拜是为了感谢孔真的救命之恩,没有她的援助,自己已经死在巫祭上了。
孔真是昨夜去的,走得十分安详。按照她的遗嘱,沈家人未设灵堂,未着丧服,第二天一早便过来安葬。
老人被埋在沈家老太爷身边,与夫君紧紧相伴。
跪了片刻殷绮站起来,视线在人群中转了一圈,没有看到她想要找的那个人。
去哪里了?她离开墓地,立刻四处寻觅起来。
过了一会儿,殷绮终于在半山腰发现了李惊澜。
他坐在草地上,眼睛盯着连绵的山峰,不知在看什么。一匹马站在旁边,头时不时温柔地垂过去,似是在安慰他。
殷绮正要走近,有个东西忽然从脚下穿过,冲向前面的人。
她顺着看过去,这才发现除了马,李惊澜身边还汇聚着其它鸟兽,只不过刚才被草叶遮挡着,一时没能发现。
殷绮数了数,两只狐狸,四只小鸟,还有一窝兔子,全都不动也不叫,只是紧紧依偎着他,一同眺望对面大山。
这气氛怎么比墓地那儿还要悲戚?殷绮定住脚,有点犹豫要不要打扰。
“姑娘是在找我吗?”李惊澜头也不回地说道,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嗯,谢谢你为我除去了蛊毒。”殷绮走到他身边,鸟兽们急忙跑开,完全不似刚才那般温顺。
差距真是大!御生术不精便是这种下场吗?
殷绮叹了口气,打量着眼前的男子。李惊澜神情如常,没有落泪也看不出悲伤。他依旧望着远处山峰,好像要将那景色尽数收入眼底。
接触了两日,殷绮渐渐觉察出这人身上的巨大反差。昨日祛毒时,李惊澜如神仙附体,不过用手轻轻在她丹田上覆了一会儿,便令殷绮吐出了蛊毒。殷家暗藏了百年的至尊秘术在他手里简直就是个笑话。
但大部分时间李惊澜又平和单纯得像个孩子,比如现在,完全没有强者的气势。
这点对她来说未必是坏事,殷绮心想,沈老夫人当真指了一条可行之路。
“先生,”她朝李惊澜躬下身去,“我想拜您为师!”
第一百一十八章 砍一刀
时间应该是正午,但他们所在的地方看不见太阳,更感受不到炎热。
薛大钟小心驱使着马匹,左躲右闪。玄鬼离他还有段距离,无需费心回避,时不时飞来的人和杂物才更致命。
“大家注意看着妖物,尽快找到破绽进攻!”程队率在前方激昂喊道。
破绽?薛大钟望着那两个巨大黑影,还有四周如蚂蚁般环绕的军队,突然对这年轻人生出不少敬意。
如此情形还能做到临危不乱,他若活下来一定前途无量。
可他们能活下来吗?
“啊!”几声惨叫传来,不远处有人被玄鬼掀起的土石砸中,狠狠摔下马去。
更后面的散兵立刻上前将人拖走,免得他被纷乱的马蹄踩碎。薛大钟忽然也想起自己的职责,视线又汇聚到黑影之上。
玄鬼仍聚在一处,之前将它们分开的尝试没能成功。两路军便又汇成了一支,依旧分为内外两层。
分散于各处的术师一直在尽力吹散雾气,为大家维持着尽量清晰的视野。薛大钟却有点希望他们别这样做,看不清有看不清的好处,比如两只玄鬼的真容,他觉得自己下辈子都免不了做噩梦。
其中一只约有三层楼高,身躯肥胖,两侧伸出长长的腿脚,有点像田里的蝗虫,头却形似蜥蜴,黄色的眼睛闪闪发亮,十分吓人;另外一只略小,凭着短粗的双腿站立着,长长的手臂左右挥舞,抓到人便往嘴里送。薛大钟看不到它的头颈,只觉得那嘴好像直接长在身体上,如深坑一般。
面对攻击,两个玄鬼一直是背靠背的姿态,怎么也没有分开。
成精了!薛大钟心想,有脑子可比长得大更可怕!
然而北军也不愧是北军!一直在按计划有序进攻,到现在气势也未减弱。只是玄鬼和人的大小差距明显,兵器即便结结实实砍上去对它造成的伤害也十分有限。
相比之下,术师的攻击明显更加有效。一些长枪、弩箭时不时从半空中激射而出,直接刺入怪物的皮肉,外面大都只留下短短一截。
“这叫什么来着?”祝通在旁问道。
“御气术!”薛大钟不耐烦地应道。他居然还有闲工夫说这些!
“要是能刺中眼睛就更好了。”
废话!薛大钟懒得理他。要能中早就中了,玄鬼又不是个死的,能躲能挡,还有厚厚的眼皮,哪是那么容易的事?
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水气,接着便是强烈的寒意。术师们把不知从何处运来的水兜头浇到玄鬼身上,接着便冻结成冰。
趁着它们僵住的间隙,兵将勇猛向前,离怪物更近了一步。
“御水术!”祝通这次倒是很清楚。
“好机会!”程队率喊道,“咱们去砍下它的头!”
能被砍头的只有那只“蝗虫”,也是他们原定的袭击目标。
“冲!”几十人呼和一声,随着队率策马疾奔,很快进入了内层军的范围。这些同样勇猛的士兵自觉闪开了道路,方便他们靠得更近。
左右也有振奋人心的厉声叫喊,薛大钟看过去,几只相似规模的小队也在行动。
他娘的!一个个都拼了命地想抢头功啊!
薛大钟笑了笑,从腰间抽出短刀,在手里紧紧握着。面前的玄鬼也破开了冰封,碎裂的冰块四处飞溅,很快砸倒一片人。
他幸运地躲过,离那庞大的躯干越来越近。
后面砍杀之声愈发激烈,玄鬼的注意力被人数更多更密集的内层军吸引过去,没在意离它越来越近的几个小小蚂蚁。
薛大钟跳下了马。他一离开,马儿便有些木木呆呆,站在那里不动,等挨了一记猛抽,才拔腿跑开了。
正常的马不可能陪他走到这里,术师们必定用了什么手段。
身边祝通和程队率已不见踪影,他看见几个人合力去攀玄鬼的脖子,去立刻被甩开,飞了很远才落地。
薛大钟改了路线,直接跑到玄鬼身下。头顶上方似是它长而宽的腹部,薛大钟挠挠头,最后凭直觉砍了下去。
都走得这么近了,不管哪里砍上一刀才划算哪!
玄鬼发出凄厉的吼叫,身体晃动起来。薛大钟尽力稳住身形,咬牙将刀横向推出去。
黑色的腥臭血液洒过来,脸上顿时湿润一片。他闭上口眼,手却不敢停。
刀在一丈远处顿住,不能再动。薛大钟胳膊酸痛,正想将刀拔出,有双手覆过来和他一同握住了刀柄。
来人力气不小,锋利的刀刃便继续向前,划出了一道长长的口子,血如泉水喷涌,不一会儿便浸湿了脚下大片土地。
除了血还有一坨坨黑色的东西从中掉落,貌似是它的内脏。
“好刀!”有声音赞道。
薛大钟用袖子擦了擦脸,这才看清前来帮忙的人。
脏污的黑血遮掩不住少年俊美的脸庞,他正盯着短粗的刀身,眸中光彩熠熠如星火闪耀。
“操!”薛大钟心里暗骂一声,“是萧珩!”
来不及说点什么,几个军官和术师便围拢过来,急忙将他们拖到一边。
玄鬼庞大的身躯在后面轰然倒下,掀起大片尘土。它发出呜呜的低沉叫声,抽动着腿脚,再也无力站起来。
士兵们兴奋地欢呼,片刻后就被更响亮的哀鸣打断。另一只玄鬼已转过身来,见到了将死的同伴,那模样看上去竟有些悲痛。
“一鼓作气,杀了它!”萧珩斗志昂扬,带领这边的精锐冲了过去。
薛大钟正想歇歇,却被三四个军官推着上了马,簇拥到到萧珩身边。等他回过神来,剩下的那只玄鬼已近在眼前。
薛大钟看着它,虽然除了嘴那怪物的其它五官皆不明显,但他仍觉得对方正盯着自己,好像很清楚害死同伴的凶手是谁。
“侯爷不要过来,”半空中有人喊道,“现在太危险!”
薛大钟抬起头,认出那大大的簸箩,这个术师叫什么来着?王禄?
这一恍神,浓厚的白雾突然扑面而来,遮住了眼前的一切。
紧张只是瞬间,术师们十分可靠,很快便合力运起劲风,将雾气吹散大半,但重新可见的战场却令所有人浑身一颤。
方才还站立着的巨大玄鬼,消失了。
第一百一十九章 幻形
刚才还很热闹的战场忽然间变得安静,很多士兵还维持着进攻或防守的动作,看上去就像在演戏。
玄鬼去哪了?
疑惑的情绪散布在每个人的脸上。雾气变浓又散去的时间里,既没听见什么异常动静也未出现人员伤亡,那么大的东西怎么可能说不见就不见,难道上天遁地了不成?
薛大钟同样愣在原地,心里有种极其不详的预感。
“所有人都不要动!”王禄在上边吼道。
他语气森然,好像发现了某种巨大威胁。可是下面的人却不太买账,最初的惊讶过后,训练有素的士兵们开始自觉调整阵形,慢慢朝主帅身边聚拢。
王禄急得哎呀乱叫,簸箩也跟着左摇右摆。萧珩看了他一眼,调转马头,大声喊道:“众兵听令,暂停任何行动,原地待命。”
军令如山,人群立刻如雕塑般凝固,没有任何迟疑。王禄的视线迅速扫过,忽然伸手指向一处,“在那里!”
薛大钟望着术师指过来的食指,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他紧张环顾左右,除了一张张普通人的脸,什么怪物也没看到。
不,不对!刚才分明有人在动!
灰色的阴影闪过,带来一阵刻骨寒意。薛大钟拔刀去砍,却发觉自己的动作变得很慢,
没等手臂落下,它便轻松躲开了。
他当即改变动作,将刀横在胸前,勉强挡下了灰影发起的致命一击。
薛大钟踉跄后退了几步,突然明白并非他的动作变慢,而是对手的速度太快了。
“大家散开!”随着这句话,身边响起重物落地的声音,那位民间术师居然从簸箩里跳了下来。
离近了看,王禄其实是个年轻男子,眉目清秀,就是个子矮了些。这几日他经常戴着草帽,说话又老气横秋,所以很多百姓都认为他是个年近四十的中年人。
王禄一现身,灰影也在前边稳住身形,薛大钟这才看清,袭击他的并不是什么怪物,而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少年。
“你是……”
薛大钟还未说完,王禄便扯了他一下,“问个屁!那是玄鬼!”
“杀……杀……”灰衣少年喃喃自语,同时直勾勾地盯着两人。薛大钟全身发毛,几乎立刻便认同了王禄的想法。
怪不得刚才不让大家乱动,原来是为了找出已变成人形的玄鬼,否则他早就没命了。
少年身子一晃,向这边冲过来,王禄迅速蹲下,双手虔诚地覆在地面。
绿色的藤蔓冲天而起,如同一道坚固的墙壁挡住了玄鬼。王禄低喝两声,手离地紧紧相握,藤蔓随他的手势变化,围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圆球,随即立刻回缩。
这要是人,早就挤成了肉饼,但少年没有,他从球里探出惨白的手臂,长指甲尖利如刀,轻松割断了小腿粗的藤蔓。
薛大钟突然跃起,趁着玄鬼还没站稳,握着刀全力砍了下去。
少年顿时被劈成两半,引起周围的阵阵喝彩。薛大钟却一点都兴奋不起来,他没看到血,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那两个分别倒在地上的半具身体很快被自己喷出的白色浓雾所笼罩,片刻后雾气消失,半具竟然都恢复成了完整的一具。
太他娘的邪!不砍还好,一出手敌人就变成了两个,这还怎么打?
薛大钟一头冷汗,退回到王禄身边,此时萧珩也赶了过来,示意近处的兵将慢慢散开,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虽然人数占优,但蜂拥而上并非什么好办法。如果玄鬼突然变回去,瞬间便能压死一大帮人。
最要命的还是不了解这东西啊!薛大钟看着满场人的惊惧神情,不用问也知道他们之前一定没有遇到过类似的情况。
“试试直接砍头。”萧珩拔出腰间佩剑,低声对薛大钟道,“它是冲着你我来的。”
薛大钟点点头,已经感觉到玄鬼是想为同伴报仇。
“你们都撤下!”毕云生在旁劝道,“玄鬼变小了,军队无需再插手,剩下的就交给太常府吧!”
萧珩皱起眉头,正要说什么,两个灰影便朝他们扑过来,如狼似虎。王禄的御生术没能挡住,附近三个术师的御气术和御水术也没能挡住,毕云生用脚飞快地画了个图形,接着用力一踩。
地面仿佛长出了一张大嘴,泥土向上将两个灰影吞没,但他们仅仅被压制了一会儿,接着土石碎裂,利爪又伸了出来。
萧珩和薛大钟最先做出反应,分别杀向一人,周围的人只能看到快速闪过的身影,再眨眼,薛大钟已经落到地上,脚边躺着颗苍白头颅。
腹间传来凉意,他低头一看,发现衣服上出现了几道豁口,暴露着圆滚滚的肚皮。
好险!差点就见血了。
“侯爷!”附近传来惊呼,薛大钟急忙转头,见到了一副血腥场景。
萧珩的剑砍在少年脖颈中,令他的头颅斜向一边,但剑势凝固于此,因而那头并未落下。
少年仍活着,眼睛阴测测地盯着萧珩,脸上带着森然笑意。他是没有血的,正在洒落鲜血的是对面这位年轻主帅。
萧珩的肩膀被穿透,涌出的血染红了玄鬼苍白的臂膀和他背后那双指甲尖利的手。
薛大钟听见毕云生有些颤抖的声音,“快去救……”
没等他说完,地上突然滚落一物,竟是刚才那玄鬼的头。萧珩受重伤之下,还是拼命完成了这一剑。
又是嘭的一声,连着的两人同时倒地。薛大钟看见萧珩闭上了眼睛,白皙如玉的皮肤正变得
越来越灰败。
术师和军官们围拢过去,毕云生惊惶地喊着:“快去!请廉太医!”
……
……
薛大钟回到了营地。
日光很晃眼,天空也澄澈得让人心动,他一时有点恍惚,觉得自己像是刚从地府跑到阳间的厉鬼。
“你受伤了吗?”颜丹清盯着他衣服上的口子,担心道。
“没有,我好得很。”
这句回答并没有让颜丹清放心。他打量着好友,平时大大咧咧的汉子此刻有点懵懂,有点不知所措,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的孩童。
“祝通呢?”
“不知道,”薛大钟轻轻叹气,“可能死了吧!”
颜丹清哦了一声,侧过头来,“我都准备好了,咱们动手吧!”
两人走向医治重伤患的帐篷,不时躲闪。前方苦战过后,军营里能动的人几乎全都忙碌起来,要么照顾伤者,要么跑去清理战场。
他们带来的那两个少年还在昏迷中,但据说伤病已经治得差不多,苏醒不过是时间问题。
巨大的帐篷外面头一次排起了队,显示着战斗的惨烈。几个担架进进出出,将伤势较轻的人暂时转移出去,以便腾出空地。
还没到门口,颜丹清便看见少年们被抬了出来,挤在一张担架昏迷着。两人走过去,跟到一间不起眼的小帐篷里,寻了个时机便又将人抬出来。
神通广大的颜丹清早就备好了一辆马车,虽然破破烂烂,但也比马上扛人强多了。
最后一关便是大营的东门。这边没有雾气,不用担心玄鬼袭击,所以防备稀松很多,仅有几个年轻士兵守着。
颜丹清说出早就想好的说辞:自己是马车里少年的亲属,现在病已治得差不多了,要带回去好好调养。
士兵们都是来打玄鬼的,对百姓没什么防备。如今战事基本结束,便没有多想,放了他们出去。
马不停蹄地走了一里地,后面并无人来追。想想也是,连主帅都命在旦夕,术师们必定忙得很,短时间内不会发现异常。
薛大钟回头望了一眼,盘踞在广安的浓厚雾气变得越来越稀薄,露出了下面伤痕累累的郡城。
第一百二十章 霉运
满身血痕的少年跪在崎岖山道上,朝他重重施礼,声音沙哑而坚定:“我想拜您为师。”
李惊澜看着这场景忽然有些迷茫。
风吹起对面的淡红色衣裙,驱散了几乎重叠的遥远记忆。曾经的少年早已死去,现在在他眼前的是个同样倔强的纤弱少女。
再来一次,结果会改变吗?
“先生,”殷绮重新行了次礼,“我想拜您为师。”
她仔细观察着李惊澜的神色,担心这位高人又发起呆来。
“为什么?”
殷绮松了口气,恭敬答道:“我的术法不精,御生术更是至今未能入门。没有您这样的高手指点,我很难再有提升。”
“提升了想做什么?”
“杀掉仇人!”殷绮脱口而出,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也保护自己。”
听见她说出这种话,李惊澜没有表现出半点惊讶。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眼中闪过许多情绪,似有悲悯,也有无奈和失望。
真是个奇怪的人,殷绮心想,有时候像个孩子,有时候又很有饱经沧桑的感觉。
“带着仇恨修行是不会有大成的,”李惊澜似是想劝她,“术法高深精妙,不应该用在复仇上。”
殷绮顿生反感,这一个两个跟她不怎么相关的人,面没见过几次,竟都想着让自己放下恨意,不去找殷家算账,凭什么?
“仇我肯定是要报的,”殷绮冷冷说道,“至于能不能有所大成,我并不强求,尽力便好。”
她稳定了下情绪,迎向男子复杂的目光,“您若有心教导,我必定做好徒弟的本分,等事情了结,我还可以放下一切,专心侍奉左右。”
“那倒不用,”李惊澜无可奈何地笑笑,“拜师、收徒皆为自愿,哪能说什么报答不报答?你只要好好学就行了。”
“先生答应了?”他话锋转得太快,殷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嗯,”李惊澜向前走了几步,“你现在是我的徒儿了。”
……
认下这位师父,殷绮心里踏实了很多。
若想对付殷家,她必定会面对蛊术,今后不止要防止自己中蛊,也得帮助身边的人,可一旦掌握了解毒的办法,这些顾虑也就不存在了。
解决了蛊术,殷家还有一堆道行较高的术师,随便派几个都能治她于死地。虽然殷绮已经掌握了御气术和御水术的修炼之法,只需继续巩固,不会比别人差,但她的御生术太弱了,必须求人帮忙。
易先生头疼的事李惊澜就能做成吗?殷绮心中并不确定。她只清楚一点,这位师父的修为绝对在那怪老头之上。
有希望就要努力一试,况且这是孔真弥留之际给的建议,应该比其它办法靠谱些。
“怎样才能祛除蛊毒?”殷绮直接问道。
李惊澜又坐了下来,环抱着双膝,“把毒聚在一起吐出来就行了。”
殷绮怔怔地看了他一会儿,才发现这人并不是在开玩笑,“您能不能再说详细一点,怎么聚?又怎么让人吐出来?”
李惊澜指指丹田的位置,“从这里将灵气灌入,感受蛊毒在体内的位置,然后控制着它们汇聚在腹内,再一起运出。”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好像控制蛊毒什么的不过是件十分容易的小事。
殷绮顿时有点想念易先生。即便他经常挖苦人,也能让学生立刻明白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但看李惊澜这个样子,他大概还不清楚徒弟的术法究竟是什么水平。
“师父刚才说的是御生术吗?”
李惊澜愣了一下,轻轻点头,“按照你们的理解,算是吧!”
我们的理解?殷绮更加糊涂,御生术就是御生术,身为术师,必定要依照《巫经》修习三大御术,还分什么你们、我们。
“如果是御生术,那就糟了,”殷绮怕他不明白,继续说着,“我在这方面进展不利,学得很慢。”
“是吗?”李惊澜并不在意,随口应道,“你还年轻,慢点也正常。”
“连只小猪都无法驯服,这叫正常?”殷绮有些不快地说起了往事,“以前没有注意,自从开始学习御生术,我发现越是聪明的鸟兽越不愿让我亲近,这也正常吗?”
李惊澜眉毛都皱起来,“竟会这样?”他思考片刻,伸手招来一只喜鹊,送到殷绮面前。
要看看才相信么?殷绮忐忑地伸出手,那鹊儿虽有些恋恋不舍,最终还是跳到了她的食指上。
时来运转了!殷绮苦笑起来,不知该高兴还是烦恼。
她低下头,按照易先生的教导盯住喜鹊的眼睛,尽力感知它的一切,结果不看还好,一对上自己的视线,喜鹊便毫不犹豫地飞走了。
“您看,就是这样。”
李惊澜的神色有些精彩,像是被什么奇闻吓到一样。“给我点时间,”他慢慢说道,“我得好好想想该怎么教你。”
……
……
祝通坐起来,他按着昏昏沉沉的脑袋,很久才缓过神。
天上太阳已经偏西,他身下则是张床单和软绵绵的草从,周围很喧闹,有呻吟声也有说话声。望了一圈,祝通发现看见有很多伤兵聚在这片地方,大夫们穿梭其中,忙不迭地照顾每个人。
“感觉好些了吗?”一个温和的声音询问道。
“好得很,”祝通看清来人,脸上露出大大的笑意,“温掾史辛苦了!”
温子怀查看了他头上的绷带,十分感叹,“被那么大的冰块砸中,我以为你怎么也得睡上一天,没想到现在就醒了,真是强健!”
“习武之人嘛!也就这么点长处。”
祝通看了看南边,原本浓重的雾气已薄如轻纱,什么也遮掩不住了。
“掾史很快就能回广安了吧?”
温子怀听到这意在安慰的话语,没有放松,反而满脸苦色地摇头:“我应该回不去了。”
祝通浑身僵住,“为什么?”
“广安遭了这么大的劫难,我虽赴任较晚,但也要担负一定的罪责,不巧方才又有两个病人失踪,师父很生气,说要免了我的官职,让我去做游方之人。”
“病人失踪跟你有什么关系?”
“人是我带回来的,其中一个还是灵徒,”温子怀无奈地搓着手,“师父对两人非常在意,想查清楚他们的来历。”
祝通看着他只觉得十分可怜。温子怀的事燕泽早就提起过,廉济并不喜欢这个徒弟,萧询死后更是被迁怒,贬去广安做了灵曹,之后便正好赶上这场大祸,真是够倒霉的。
“老弟,你得学会给自己争辩哪!”祝通给他支起招来,“人是你带回来的,这应该是功劳,现在人没了,谁放跑了就该找谁,凭啥罚你?”
温子怀摇摇头,“他们没有跑,被两个平民带走了,这些人也是我带回来的。失踪时的帐篷又碰巧归我管,当然会罚我。”
你这运气还真不是一般的背呀!祝通心道,怎么什么坏事都能赶上?
第一百二十一章 同去
温子怀正要离开,祝通突然想起了什么,“等等!那平民是不是一个姓薛,一个姓颜?”
“没错。你认识他们吗?”
“哈哈,认识不久,”祝通慌乱说道,“姓薛的那个和我们是一队。”
“真巧。”温子怀轻声应了句,便匆匆去其它地方帮忙了。
两个惹祸精哪!祝通叹了口气,盘起腿认真思考起来。他们和少年之间必定有什么蹊跷,绝非路遇救人这么简单。
当中还有个灵徒,以颜丹峰这派的一贯做法,利用完了肯定会被杀掉的。
论起以往种种,即便对象是十巫殿,诛天会也作孽太多了。幸亏会中仍有像他这样的人,请来了萧询,又留下燕泽,不管将来如何,总有一半的人走着正路。
周围的声音越来越杂,接受完救治回自己营帐的人渐渐多了,临走时都会跟大夫们道声谢,其中的术师心情也很好,全都笑吟吟地回礼,气氛十分和睦。
术师怎样,武者又怎样,都是爹生娘养的,怎么会互相容不下?
燕泽在他出发时曾说,来这里不光是为了帮忙,还要好好观察两者如何相处,因是萧珩领兵,情形应当不差,也能看到很多有趣的事情。
如今岂止是不差,简直快亲如一家了。
祝通看到温子怀忙了一会儿,慢慢走到旁边的空地上休息。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愁眉苦脸地盯着脚边的白色小花。
这么软弱的性格放在术师堆里肯定没少受欺负,对普通人来说却是个容易亲近的对象。
有点像那位叫李惊澜的神秘术师呢!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闪过心头,祝通顿时有点兴奋,起身朝温子怀走去。
“掾史还在烦心吗?”
“啊,”温子怀居然被吓了一跳,“你已经开始走动了?不要这么着急,还是多休息休息比较好。”
这时候都忘不了替为别人操心!祝通哈哈笑了笑,“放心,我皮糙肉厚的没那么娇贵!”
他一屁股挨到温子怀身边,又道:“不要再难过了,我觉得去民间并非什么坏事。太常府这地方并不适合你。”
“能留在广安也好呀,”温子怀语气闷闷,“灵曹也可以做很多事。”
“瞧你这话,在民间难道就一事无成了?那我们这些人算什么?”祝通指了指附近受伤的武士,“离了官府,束缚也会减少,说不定你能做更大的事呢!”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都很厉害,很了不起,”温子怀连连摆手解释,“但我不一样,我从没在百姓中间生活过,除了术法什么也不懂。”
“如果你信得过我,可以跟我去琴州,”祝通收起笑脸,正色道,“我有帮朋友在那里,正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术师。”
“为什么会需要我?”
“一般的术师我那些朋友轻易不会接受,但你不同,你是个好人,他们会喜欢的。况且那边还有你的一个熟人。”
温子怀越来越摸不着头脑。熟人?自己的熟人应该都在太常府。
见他想不起来,祝通只好说道:“还记得燕泽吗?”
……
……
殷绮跟在百里辛身后,慢慢走上高台。
眼前是一大片空地,被排成纵队的两百多精壮男子占满。这里原是沈家驯马的场所,现在正好用来练兵。
但这些人还不能算作真正的士兵。他们要么来自沈家,要么来自从山谷外的一个牧族分支,虽然勇猛却还无法集体作战,此刻大都懒散站着,不少人还在说笑。
“太子殿下来了,大家快行礼!”沈烨大声喊道。
大多数人都拱手拜了拜,但眼中并无敬畏,那些牧族人则伸长脖子好奇望着,似是想看清楚太子长什么模样。
沈烨不好意思地笑笑:“殿下勿怪,这里的人久居偏僻之地,不懂什么规矩。”
“无妨,这样挺好。”百里辛一点也不在意。台下苗定山和戚武正在队列中走动,时不时将一些人带到一边。
这些人会被分为几个小队,他们这是在挑选队率。
殷绮没接触过军队,能这般清楚是因为昨日从李惊澜那边回来便去见了百里辛,和其他人一起商量日后的安排。
沈烨带来了最新的消息:百里群的死信已传回曜国,叛党一时大乱,几个儿子在帝都争夺皇权,北面许多州府拥兵自立,同时有不少传闻说百里辛也死在昭华城了。
苗定山特意问了陈敬的动向,这位国舅依然固守驻地,不与任何势力交涉。
面对手下的暗示,百里辛和以前一样,没有投奔的打算,他更想就近挑个地方回国自己招揽兵马。
殷绮不太懂这些事,只是静静听着几个男人讨论。说到最后见他们没有提起殷家便主动问道:“山谷外有没有发现过可疑的人,比如术师?”
沈烨摇摇头,“这地方少有人知,只有我们自己人和牧族的朋友才会在这附近活动,绝对安全。”
他脸上皆是自豪,寄人篱下,殷绮便不好再说什么担忧的话。
当年她和兄长也觉得自己很安全,结果呢?殷正元的声音仍环绕在耳边:只要我想,自然有一百种方法找到你们。
是不是狂言殷绮不清楚,但殷正元和他身边的术师应该有些手段,西南、西北一带也尽是他们可以收买控制的人马,只要掌握了行踪便可在路上伏击。
区区两百多人,还不是正规军队,想想依然十分凶险!
“离开山谷后,咱们最好别在路上逗留,”殷绮建议道,“要尽快赶到曜国。”
百里辛明白她的意思,“你怕路上有人拦截?”
殷绮还没回话,沈烨先笑起来,“这里离曜国不远,最近的地方半天就能到,路上又人迹罕至,怎么可能遇到拦截?”
“殿下身系一国命脉,小心点总没有错,”殷绮耐心解释,“殷家将我们视作眼中钉,一定会想尽办法拔掉。”
苗定山张开嘴,一看就是想跟她唱反调。百里辛扬扬手,做了决定,“殷家不可小觑,既然路途不远就照殷姑娘说的做吧!”
第一百二十二章 问题
苗定山突然朝这边挥挥手,各队的队率选好了。
原本松散的人群被分成几块,各自挑了地方重新聚集。初次担任长官的男人们都很兴奋,意气风发地看着自己的队伍。
场中渐渐安静,纪律比刚才好了很多。百里辛从高台上下来,和戚武、苗定山一块到各队指点。
殷绮跟在后面,每走一步都能察觉到四周凝聚过来的目光。
有人在打量太子殿下,但也有人盯着她,就像当初第一次去神虎堂。
但这种事情已经吓不到她了,殷绮自在地踱步,眼睛淡然看向受训的男子们,如同一个普通的参观者。
他们早晚会习惯的,殷绮心想,自己也必须让他们习惯,到了曜国更是如此,否则很快便会没有她说话的份了。
一定要拥有实力,殷绮瞥了眼走在更前面的沈烨,人家可是带来了活生生的士兵,今后也能提供财物、马匹。她呢?除了未能提升的术法,她还剩下什么?
怀着不安,殷绮神色如常,继续随着百里辛他们在场地中走动、停留,掩饰心事这种本领她早就修得炉火纯青了。
门口突然闪过一个修长身影,顿了顿便迅速离开。殷绮对他再熟悉不过,想了想立刻对主公告了声退,快步追上去。
杨成在不远处正要上马,听到脚步声便回过头来,嘴角微扬,“姑娘怎么不看练兵了?不好玩吗?”
“我来找你。”殷绮不理会他的玩笑,“你到这儿干什么?”
“当然是想骑马!”杨成抚摸着身旁的黑亮鬃毛,“漫山遍野的名贵品种,哪个男人能忍得住?”
你倒是清闲!殷绮暗暗腹诽。自己这几日很忙,不是陪着百里辛便是和李惊澜在一起,看不到杨成便也想不起他的存在。
现在遇到,有些话必定要问:“你想好今后的打算了吗?”
“之前不是说过,”杨成似是有些烦,“我要去投奔老友。”
“云影和雀影怎么办?”
他微微一愣,没想到殷绮会问起那两个少年。这丫头向来只在意身边亲近之人,别的一般是不放在心上的。
“我说让他们留在沈家,但两人一直不同意。”杨成无奈摊了摊手,“就认准跟我走。”
“你不想让他们跟着?”
“我去的地方不适合他们,”杨成漫不经心地答道,猜到殷绮会问,又补上一句:“无色帮比神虎堂好不到哪去。”
“无色帮?”殷绮脑中涌现出不少关于巫祭的回忆,当时百里辛进城好像用的就是无色帮的名号。“他们应该是佣兵吧?”
“之前是,”杨成略略停顿,“自从换了谭虎做首领便时不时干些盗匪的勾当,里面大概乌烟瘴气,云影和雀影是待不下的。”
说了半天,他要投奔的竟然是这种地方!殷绮尽力压着胸中的火气,沉声道:““你宁愿做土匪也不想对抗殷家吗?”她抬起手指了指身后的驯马场“同样是靠武力在这乱世中活命,你大可以和我一起跟随太子,像那些人一样去建功立业!两条路孰优孰劣,难道不是一目了然吗?”
杨成轻轻摇头,“人各有志,我对建功立业没什么兴趣。”他神色淡然等着殷绮慢慢把气喘匀,“你有空不如多去劝劝云影和雀影,他俩若是不想留下跟你走也不错,对我就不用再浪费时间了。”
说完便跃上马去,利落地牵起缰绳,“抱歉哪五姑娘,我做不了你的帮手。”
马蹄声响起,殷绮站在道路中央,默默看着杨成逐渐远去。身后的嘈杂似是也慢慢飘散,皆不可闻,仅能听见自己缓慢又单调的呼吸声。
天地茫茫,好像只有她一个人站在这里。
……
殷绮没有回驯马场,在一间小院找到了正在把玩草叶的李惊澜。
这次他身边依旧热闹,情形却有点不一样。听话的鸟兽被三个小童取代,两男孩围在左右聚精会神地学习编草,女孩则在背后立着,拿着从草堆中拣出的野花认真插到他头上。
一腔愁闷被这有趣的场景冲淡不少,殷绮笑着走过去,孩子们竟先齐齐叫起来,“啊啊!有人来了!”
李惊澜抬起头,笑道:“不要怕,这是客人,不会骂你们的。”
殷绮想起了那日梅嫂的呵斥,沈家的大人们肯定不喜欢小孩到外客这边来。
“我们走了,”一个男童冲李惊澜说道,仿佛面对着同龄的朋友,“改天再找你玩。”
“好啊!”李惊澜也是同样的语气。
男童瞄了眼殷绮,神色有些戒备,他抱起一堆编好的各色玩意儿带着另外两个孩子蹦蹦跳跳地跑了。
不喜欢我,这点倒是和那日的鸟兽一样。
又向前几步,李惊澜已经站起来,慢里斯条地摘着头上的小花,“殷姑娘来问术法的事吗?”
“是,”殷绮难掩颓丧,“您可想到解决之法?”
“具体的方法还没想好,但你的问题在哪里我大概有点眉目了。”
殷绮十分期待地等着答案,对方却反问道:“你喜欢术法吗?”
“当然。”她脱口而出,“这种力量谁不喜欢?”
李惊澜摇了摇头,“只把术法当成力量来依靠,便很难查其本真、感其本源,这就是你的问题。”
殷绮听得云山雾罩,修习术法不就是为了获得力量吗?错在何处?
李惊澜看着她苦思不解,忽然有些安慰。这孩子虽比当年的阿黎大了三岁,心境却要好上很多。
还没有到非常糟糕的地步,自己多少也比以前有用了一点,肯定能够改变的。
“先生请把话说明白,”殷绮见他面色舒缓,更觉心烦,“我到底该怎么做?”
“不用急,”李惊澜没有直接回答,“这类事情要慢慢来。”
“那怎么行?”殷绮大声说道。她没料到这位师父竟会如此不靠谱,便上前抓住他的手臂,“练兵一结束我就要走了,在那之前,你必须帮我掌握御生术的诀窍!”
李惊澜仍然温和笑着,轻轻按住了殷绮的肩膀。
“放心,我会跟你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