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解药
低沉的嗓音唤起往日无数的记忆，其中大都是一片血红。
他是什么人？他是古往今来第一大魔头啊！
思索中，魏仲忽觉地额头一凉。抬眼看去，只见魏凌风正用手指点住他的眉心。
“既然要死，何不让我送你一程？”魏凌风轻声道，语气平淡得好似要帮他倒茶一样。
魏仲亦十分冷静，既不反抗，也不质问，他缓缓闭上眼睛，微笑道：“多谢兄长。”
话刚说完，这笑意便慢慢凝结在唇边，最终一动不动了。
魏凌风收回右手，定定地看了会儿已经死去的老人，这才离开了屋子。
门外，除了秦凝、陆康、易谨文三人，殷正元和孙孝直也闻讯赶来。
看到他们，魏凌风顿感烦躁，此时他并不想处理殷家这摊烂事。
“巫盼，你有话要说？”
殷正元早有准备。他将头重重在地上一磕，痛心疾首道：“属下有罪！没有管教好家中的小辈，断绝了跟禾族交好的机会，请您责罚！”
“罚自然是要罚的，”魏凌风淡淡道，声音波澜不惊，“若要论罪，还得加上曜国那件事。”
“属下已派人前去善后，”殷正元忙道，额头上开始渗出丝丝冷汗，“下个月，百里群便会来这里参加巫祭，重新选一名术师。”
他言辞恳切，看得出的确费了不少心力。魏凌风神色稍霁，又道：“这件事你还算应对得当。但我曾说过，若是不能追回那两个孩子，你这巫盼也不用当了！”
殷正元浑身一抖，知道自己终究罪责难逃。他从怀里拿出巫盼的印章和令牌，高高举起：“属下愧对十巫之名，甘愿受罚！”
魏凌风伸出纤长的右手，那令牌轻盈飞起，稳稳落在他的掌心。
“既然追回来一个，我今日便只取你的令牌。等到哪日将功补过，我再将它还你。”
殷正元松了口气，又是深深一拜，“谢神主宽宥。”
他擦擦额角的冷汗，这才缓缓站起，只觉得腿上都有些僵硬。
十巫虽在殿里地位尊崇，但殷正元很清楚，一旦犯了严重的过错，生死不过是瞬间的事，结果全看神主的心意。
小辈出逃也就算了，毕竟发生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能控制，但曜国那边就不一样了。
太子跑就跑吧！愣头小子一个，量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问题是苏晏。以忠诚、多智闻名的殷家术师，最后却以自尽收场，原因还是不愿服从主命，一旦传扬出去，世人会怎么想？
幸好他应对及时，立刻安排廷允过去善后。除了身怀蛊术，这孩子心思缜密，该出手时绝不手软，很快便平息了此事。
无论如何，今日总算是保住了一命，也不枉他这些天的辛苦。
“巫彭，”魏凌风那边突然叫道，“你收拾一下，跟我走。”
易谨文正担心屋里的好友，听到神主的声音，一时怔愣：“去哪里？”
“北勒山。”
竟要离开昭华城！易谨文大惊，巫祭就快到了，这种时候让他丢下馆里的事情，跑到那鬼地方去干什么？
魏凌风不管属下诧异的神情，继续下着命令：“巫谢已死，你们将他就地火化，骨灰派人送到殿里。”
听到此信，除了黑衣女子，剩下的几人俱是一震。
方才在屋外，他们都感受到了神主的骇人气息。魏仲一定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惹首领生气了。
即便这老人行将就木，但死得这般迅速且悄无声息，其中的情形只要想想便让人心惊胆战。
易谨文真想到屋里去看一看，可神主就在眼前，那份威压和气势，让他连开口探问的勇气都没有。
强者为尊！本来还想着为爱徒说上几句话，现在看来，他这辈子也做不到了。
除了易谨文，魏凌风还带走了陆康。
殷正元相当郁闷，除了担心巫祭人手不足，他更介意的是神主对北勒山之行讳莫如深。
到底要去那里做什么呢？
萧询一死，诛天会定不能善罢甘休，他不在殿里主持大局，却大老远跑到殷家来探视魏仲，还要去北勒山！
“是不是与玄鬼出没有关？”孙孝直猜测道。
易谨文点点头，“很有可能，他向来关心那里的情况。”
两人心中闪过百般念头，却都没得出什么可靠的结论。
暂时放下此事，他们便一同去查看殷绮的状况。
牢房里十分安静。殷绮就坐在榻上，保持着打坐的姿势。她面色憔悴，脸颊明显凹陷了下去，身上也瘦的只剩下空空的骨架。
即便如此，少女的眼神依旧明亮，冷冷道：“终于想起来看我死没死了？”
听这语气，殷正元就知道她仍没有求饶的打算。
算算日子，时间已经过去一个月，这丫头究竟靠什么撑了这么久？
殷正元慢慢走近，发现血腥之气渐浓，殷绮的手上更满是牙印和血痕，好似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
他的疑虑顿时消去大半，开始感叹殷绮顽强的意志。
不过寄养了一年多而已，这倔强的性子倒是和陶莹母子一模一样。
殷正元很快有了主意，他不再停留，带着孙孝直走出牢房。
牢门重重关上，孙孝直不解其意，问道：“就这么放着她不管么？”
“当然要管，而且暂时要让她好好活着。”
“你有何对策？”
殷正元侧过头来，沉声道：“因为她，我才能留下印章，可见神主认可她的用处。”
孙孝直点头称是，“神主的确有些在意殷绮。”
“所以她不能白白关在牢里，”殷正元分析道，“必须给她找个去处，就是死也要死在外面。这样无论何时问起，神主也不会责怪你我。”
殷正元召来守卫，递给他一个小瓶，命道：“每日拿出一粒来，磨碎了放到姑娘的水里。”
“是解药？”孙孝直问道。
“没错。直接给她未必肯吃，放到水里则药效大减，反而不易察觉。”
殷正元阴沉一笑，继续道：“等到了巫祭，我自有办法治她。”
第九十二章 太子
六月初，日光灼灼，昭华城遇到了几十年不遇的炎热天气。
这日暑气正盛，并不适合出行，城门口却聚集了不少风尘仆仆的外地人。
人群缓缓向前移动，依次入城。骑马者下马，乘车者下车，无不边走边拭汗。不少贵人有仆从在旁扇风递水，仍不能惬意多少。
唯有一位少年与众不同。他坐在门口的一张长桌前，提笔登记来客的身份。同样处于酷暑之中，他竟气息平稳，神色自若，脸上不见一点汗迹。
有多嘴的，便会小声嘀咕上一句：“不愧是殷家的灵徒啊！”
柳问春听到这话并不高兴。他其实很辛苦，既要记住所有人的身份、长相，又要消耗灵力来抵御酷热，实在不易。
这差事本来跟他没关系，一直有位记性超群的师弟负责。谁知那师弟在去年出现失误，漏记了一位大人物，所以才被他换了下来。
想到这里，柳问春顿时来了精神，不敢有一点懈怠。
差事虽不合心意，但也要认真去做，绝不能再出纰漏。
午后，人越来越少。眼看着太阳西斜，很快便该关城门了。
柳问春正放松手脚，准备回去，远处竟突然传来马蹄声。
什么人？居然在这时候过来？
他和守卫们抬头望去，只见三个骑手策马飞奔，很快便行至门前。
这帮人携着刀剑，利落地翻身下马，一齐走过来。
领头者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壮汉，鹰眼横眉，配上一脸乱蓬蓬的胡子，看起来很不好惹。
后面的两个年轻人俱是二十上下，高大挺拔，面色同样不善。尤其是皮肤较黑的那个，五官虽然端正，但眼角眉梢都透着股凌厉桀骜之气。
他们自称是无色帮的人，来巫祭看看热闹。
无色帮是支有名的雇佣军，常年混迹于战乱地区，有时也干些盗匪的勾当，算的上一股势力，就是名声不大好。
柳问春又细问了些情况，接着提笔落字，准备让他们进城。
名声不好算什么！只要有本事称霸一方，就是殷家笼络的对象。去年连真土匪都放进来了，断没有拒绝无色帮的道理。
三个男子进到城里，直奔北边最大的客栈，打听百里群的去处。
百里群是曜国的王叔，不，现在应该称他为皇帝。几个月前的斗争中，百里群得到了皇位，却也失去了身边的术师，趁着巫祭，便再过来求取一位。
这样的人物殷家自然不能怠慢，百里群一到城门，便被迎到府里去了。
听闻这个消息，三人悄悄离开热闹的客栈，在附近找了间不起眼的旅店歇脚。
关上门窗，点亮烛火，他们聚在客房中，这才敢放松讲话。
“殿下，”年长者对着黑脸青年道，“百里群既进了殷府，咱们已没有机会，还是尽快投奔国舅吧！”
百里辛摇摇头，态度坚决，“不宰了他，我哪里也不去！”
苗定山深知太子的脾气，却也不能不劝。他们辛苦追到这里，若想杀百里群，只有两个办法。一是潜进殷府下手，二是等着巫祭结束。不管哪种，都要应付厉害的术师，根本没有胜算。
“殿下可是有了什么主意？”戚武在旁问道。他自幼和太子相伴，最了解主子的心思。
百里辛耸耸肩膀，“咱们也去求个术师，先住进殷府再说。”
他说得轻松，两个属下则面面相觑，觉得主子已经疯了。
行踪隐秘是三人唯一的优势，若连这个也不顾了，别说报仇，他们只怕会先遭了对方的暗算。
“明天我会以真实身份登门！”百里辛已有了计划，“殷家向来自诩不涉纷争，有那么多人看着，他们不敢为难你我。”
这么说也有理。巫祭的传统摆在那儿，殷家若要维护自己中立的形象，便不好让他们出事。
但不出手是一方面，殷家自己尚有挑选贵宾的权利，如果硬是将他们拒之门外，三人也无计可施。
百里辛没觉得这是什么大问题，他微微一笑，将颗蓝色的珠子放在桌上。
那珠子大小如红豆，光滑圆润，乍一看像颗蓝宝石，但只要稍加观察，便会发现那蓝色太过深邃，里面还隐有波纹流转，仿佛变幻莫测的大海。
更神奇的是，这珠子一出现，便有股湿润的气息朝着三人扑来，原本闷热的房间顿时一片清凉。
“这就是沁珠，母后给我的，殷家应该无法拒绝它吧！”
戚武年纪尚轻，不知道这珠子有什么玄妙，苗定山确是懂的。他弯腰低头，视线已无法从沁珠上移开，“原来世上真有这种东西，我还以为都是些传说呢！”
“什么传说？”戚武问道。
“术师钟爱三宝，你知道是什么吗？”
“三宝？我只知道勒山石和白龙爪。”
苗定山无奈摇头，继续道：“还有一宝便是这沁珠，在三者中是最受重视的，但也最难得。”
“沁珠产自大海，据说为一种巨兽的尸骨所化，百年难出一颗。”他接着讲道，“因为能释放水汽，所以被称为沁珠。普通人拿着这宝物并不能做什么，但若是落到术师手里，便可瞬间成河。”
戚武想起来点什么，激动道：“九溪谷大战，韩黎水淹敌军，一击制胜，是不是就用的它？”
百里辛点点头，“应该没错。”
“这么好的宝贝竟要拱手送出去！”戚武一脸可惜，“若是咱们身边有个术师，便能直接淹死百里群了！”
苗定山瞪了瞪眼，斥道：“别说这么没出息的话！堂堂将士，怎么能想着依靠那帮怪人！”
戚武有点不服气，“苗将军要将眼光放长远些！殿下若想成就大业，身边怎能没有术师！”
“好了，”百里辛收起沁珠，对两人道，“这里人多嘴杂，当心被人听去。”
主子发话，苗定山和戚武自然不敢多言，两人收起脾气，全都老实坐下。
见手下恢复平静，百里辛又道：“今夜好好休息，攒足精神，明日到了殷家，咱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第九十三章 叔侄
第二日正午过后，三人顶着烈日来到殷府。
门口由柳问春带着一帮仆从守候，登记来客身份，并收下礼品。不远处的门厅里有七八个人坐着，似是两帮人马，穿戴都十分讲究。
百里辛一行仍是来时的那身劲装，衣料还算考究，但经过长途跋涉，上面带着不少褶皱泥渍，颜色也变得灰扑扑的。
殷家的守门人素来势利眼，看到他们却不敢轻视嘲笑，反倒被武者逼人的气势吓退几步。
如此格格不入，很快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惹得门厅里的贵客们也凑近来看。
百里辛拿出一个锦盒放到桌上，朗声道：“曜国太子百里辛，携将领苗定山、戚武前来，求取术师。”
四周一片惊呼，柳问春更是怔住，愣愣问道：“你们不是无色帮的人吗？”
“逆贼百里群早一步到了这里，我们若不隐藏身份，哪里有命活到现在。”
他说得理直气壮，柳问春竟无言以对，只得吩咐身边的人赶紧去府内通报。
既知道百里群在这儿，他们多半没有冒充，只是这位太子的做法着实让人摸不着头脑。
百里辛已经失势，就算白给他一个术师又能如何？如今行踪暴露，只要出了昭华城，很快便会被灭掉。
狐疑中，柳问春瞥见一个人影在附近匆匆闪过。
那是百里群的一个手下，估计是派来确定三人身份的。
不一会儿，仆从传来回信，殷正元邀请百里辛稍后进府一叙。
柳问春正要收礼放他们去门厅等候，百里辛却一把按住锦盒，“里面的东西太过珍贵，还是我当面送给你们家主吧！”
“不管什么宝物，您总得先让我看一眼，这是规矩。”
百里辛将盒盖微微掀起，刚好够他看见沁珠。
苗定山都听说过这东西，更不要说柳问春。他只看了一眼，便猛然站起，比刚才还要惊讶几分，“这是沁珠？”
四周又传来倒抽气的声音，百里辛点点头，收回盒子，大步走到门厅里。
待在那儿的两帮人相当有眼色，自觉给三人空出了一大片地。
半个时辰后，终于轮到他们进去。
百里辛随着仆从走到待客的地方，进屋后看见不少黑衣武士，右手全都按在腰间，格外戒备。
百里群没在这里，他很可能躲在什么地方偷听。这老家伙向来惜命，不确认足够安全，绝不现身。
礼貌寒暄之后，殷正元开口直言：“曜国发生的事我等不便评论，但胜负如何，一目了然。都到了这种地步，还有求取术师的必要吗？”
“我还活着，那便不算输。”百里辛淡然应道，“至于怎么翻盘，那便是我的事了。”
殷正元轻轻叹了口气。这位太子的个性他也是听说过的，孤僻又倔强，认定的事就一定要做到底，一点都不像生活在权力中心的人。
百里辛逃出都城后，所有人都以为他会去投奔舅父陈敬，搜寻的重点便都放在北边。谁知他偏偏一路南下，跟着百里群到了这里。
明明是跟过来找死，可他却这般从容，难道有高人相助？
“殿下可有什么计划？”
“当然有，”百里辛一本正经地撒谎，“等我求得了术师，自然会同他商量。”
套不出什么话来，殷正元便放弃了询问，转而想到那件宝物，“听说殿下有份大礼要送。”
百里辛打开锦盒将沁珠递过去，伴随着一阵凉意，屋内的视线全都汇聚过来。
殷正元拿着沁珠，细细观察，饶是他见多识广，此刻也难掩惊叹之意。
本以为这东西早就绝迹，没想到竟出现在百里辛手里。
他稍稍倾注灵力，便有一小股水流涌出，如同泉眼一般。
殷正元大喜，有了这颗沁珠，便可随时随地施展御水术，比秘术还要好用。
“殷先生可还满意？”
“当然，多谢殿下赠礼，”殷正元笑道，“今日请歇在府中，后天便可参与灵徒择主。”
机灵的侍从立刻躬身上前，准备引路。百里辛却一动不动，目光扫过左右，“百里群在这儿吗？”
殷正元心头一惊，同时察觉到左后方传来的几声急促呼吸。他连忙清咳几下，将那声音盖了过去。
“宁王也来求取灵徒，此刻正在客房休息。”
百里辛轻蔑一笑，眼睛牢牢盯住左侧的厢房，杀气凛凛。
殷正元看着他，突然有点心慌。
真是荒唐！两方实力悬殊，有什么可担心的？即便在这室内，百里辛若有什么动作，侍卫们立马一拥而上，根本轮不到术师出手。
殷正元找回自信，沉声道：“有件事要跟殿下说清楚。你们都为求取术师而来，各自的恩怨请暂且放到一边，出城后再解决，否则我们便要插手了。”
“我明白，”百里辛收回目光，冷冷道，“只怕后边那位做不到。”
殷正元瞬间气闷，不知该说什么。
这太子看似沉默寡言，只剩股狠劲，可一旦开口，总能句句说中要害，真是难对付。
好在百里辛没有纠缠到底，说完便随着仆从去往后院。
那边人刚走，百里群就从后面冲出来，急道：“怎么办？这小子一定是过来报仇的！”
殷正元没想到他竟慌成这样，赶紧让仆从和武士们退下，劝道：“陛下无需忧虑，他们才三个人，能做什么？”
百里群拿着手帕不停抹汗，喃喃道：“先生不知道，百里辛长在民间，别看平时不言不语，发起狠来就是条疯狗。我一箭射死了陈皇后，他绝对不会放过我！”
“陛下放心，”孙孝直忍不住插嘴，“昭华城里遍布我们的人，肯定不会让他乱来。若是出了城，您手下还有千人大军随行，该害怕的不应该是他们吗？”
“先生不要小瞧他。百里辛从小习武，十五岁便能和宫里的侍卫长打个平手，他手下的苗定山、戚武也是百里挑一的勇将。起事那天，若非苏晏横插一手，我怎能让他逃走！”
殷正元听着这话极不顺耳，说到最后，竟都成了殷家的过错。
百里群那边仍不住口，恨恨道：“趁着他还在殷府，今晚便杀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第九十五章 选择
住进殷府后，百里辛一直没能找到动手的机会。
不管是殷家还是百里群，对他都极为防备。
到哪儿都有人监视着也就罢了，昨日山中集会上，两人一直被远远隔着，不要说靠近，他连百里群的面目都看不清楚。
区区三个人而已，竟然让这些人忌惮到这种地步，还真看得起他！
今日灵徒择主，主客双方在场中坐定，他和百里群又被安排在席位两端。
另外四位贵客早就听说了这桩奇闻，兴致勃勃地打量着这对叔侄，似是盼着发生点什么。
结果这两个人全都目不斜视，一脸冷漠，好像完全没把对方放在眼里。
很快，灵徒们一一现身，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
百里辛随意一瞥。左边两个灵徒与他年龄相仿，都是气质清雅的年轻男子，第三个却让人有些吃惊。
那是位少女，看起来十四、五岁的年纪，纤细的脖颈上是一张苍白憔悴的脸，仿佛受了什么虐待。
他皱起眉头，不由得生出一股怒气。
这么小的女孩子也拉过来参加灵徒择主，殷家没有别人可用了吗？
等三位灵徒依次介绍完，百里辛更为惊讶。这个少女居然姓殷，是殷正元的亲侄女。
这还是第一次有殷家子孙参与灵徒择主，推出来的又是个少女，真是件稀罕事。
殷正元并不理会客人们的好奇心，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
场中的活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接下来轮到灵徒们展示术法。
他们所在的地方其实是一片空地，四周有几处回廊，坐席就设在回廊中。灵徒们则一直站在外面。
空地不算小，各种东西也很齐全，可尽兴施展术法。
殷绮的身体还很虚弱，但她没有敷衍了事，展示了自己最擅长的御水术。
殷正元满意点头，开始给客人们分发纸张，让他们写下自己中意的灵徒名字。
虽然号称灵徒择主，但灵徒的数量一般相对较少，所以先让对方选择，然后灵徒自己再做决断。
殷绮很清楚，她展现的实力与两位师兄差距很大，除了流昭国的那个病鬼，哪里还有人选她？
众人写完，殷正元将纸收回，一张一张念起来。
结果出乎意料。六对三，每个灵徒都有两个人选择，分布得十分均匀，像是提前商量好一样。
殷绮看向选她的另外一人，是百里辛。
昨晚做准备时，殷正元提到了这位太子的情况，看样子已经定下了他的死期。
同为殷家的眼中钉，他也意在复仇，两人可以说是在同一条船上。
救星，殷绮又想到这两个字，脑中顿时出现了一条新的思路。
稍事休息后，该灵徒们选了。
在他们做出决定之前，每人都要与对方单独谈一谈。
殷绮到了指定的房间等候，第一个进来的是流昭国那帮人。
离得近了，大皇子从头到脚打量着她，玩味笑道：“殷姑娘过瘦了些，若跟着我，一定给你好好补养。”
殷绮笑得狡猾，“彼此彼此，您也要保重身体。”
说到这儿，大皇子顿时重重咳了几下，两个亲随连忙捶背递水，折腾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简单说了几句他将来会继承皇位的废话后，大皇子试探着问殷绮能不能乖乖听命，什么都肯为他做？
殷绮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大皇子一脸欣喜，满意离开。
随即，百里辛走进屋里。两人相对而坐，一时无人开口，气氛便有些尴尬。
百里辛是真觉得没什么可说。他很明白，殷绮不会选自己。方才只是因为印象较深，才顺手写了她的名字。
殷绮见他不说话，只好先道：“阁下为何要求取术师？”
清冷的声音令百里辛精神一震，“为了诛灭叛党。”
“那您怕是选错人了！伯父让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给人当幕僚，”殷绮朝门外转了下头，“看到刚才那位皇子没，按计划，我是要被送给他的。”
三人被她的话镇住。一是惊讶于殷家的不择手段，二是不明白殷绮为何对他们讲这些内幕。
“但我不想去侍奉那个皇子，”殷绮压低声音，“你也并非真的来求取术师。”
百里辛神色未动，安静地等待殷绮把话说完。
“你来这儿是为了杀掉百里群吧？”
苗定山和戚武坐不住了，他们全神戒备，右手握住腰间的兵器，几欲起身。
百里辛挥挥手，让手下不要冲动。他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圈套，沉声应道：“你说得没错，这是我唯一的目的。可你又想要什么？”
殷绮对百里辛略略躬身，正色道：“我会帮助殿下。”
刚说到要紧的地方，殷绮却伸手做了个请出的动作。
百里辛点点头，利落站起，走出了房间。
戚武一头雾水，小声问道：“殿下，她这是什么意思？”
“殷姑娘打算选我。”
“啊？”戚武差点控制不住声音，苗定山狠狠瞪了他一眼，他连忙捂嘴，“为什么？”
“我也不清楚，看她之后怎么说吧！”
戚武对此将信将疑，等到殷绮真朝百里辛走过来，这才服了气。
纤弱美丽的少女冲他们深深伏跪下去，行完礼，这灵徒择主就算结束了。
几声脆响突然传来，旁边有人在摔杯子。
大皇子气得满脸通红，伸出手指指殷绮，又指指殷正元，“你……你们……”
后面的话没能说出来，几个年轻貌美的女仆一拥而上，殷正元关切道：“殿下身体有恙，不宜激动，还是快去客房休息吧！”
不少人掩嘴偷笑，在他们看来，大皇子定是觉地没面子，这才恼羞成怒。
流昭国那帮人走后，剩下的人也开始依次离开，殷正元守在门口，逐一和宾客们告别。
按照惯例，灵徒自今日起就要跟在主公身边，随他们一同去住客房。
殷正元有火无处发，脸色都变得暗沉。
轮到百里辛他们经过，殷正元阴测测地说了一句，“恭喜二位，很快便要同生共死了。”
百里辛随意应道：“谢您吉言。”接着便匆匆走过，没给他再开口的机会。
殷绮回头，见殷正元还一脸威胁地盯着自己，张口回了四个字。
殷正元听不见，却也辨出了她的口型。
“我不在乎。”这就是殷绮对他说的话。
前日的妥协、承诺都是做戏，比起对他的仇恨，殷绮已不在意殷芸的死活。
到头来还是被这丫头耍了一次！好好的计划又落空了！
第九十六章 密谈
到了百里辛住的地方，四人进到正屋，围着案几坐下。
殷绮凝神细察，却还是不放心，起身转了一圈。听听墙壁，又看看窗外，这才回来坐定。
“担心隔墙有耳？”百里辛问道。
殷绮点头，“我要说的事情很重要，不能让殷家的人听去。”
她语气肃然，显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
苗定山轻哼一声，面露不屑。十几岁的小姑娘能有什么主意？
殷绮没理会他，拿了张纸铺在案上，用笔认真画起图来。
百里辛也沉不住气了，“殷姑娘到底想干什么？”
“帮你！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
苗定山语气戏谑：“你能帮什么？”
“当然是帮你杀掉百里群，”殷绮指了指刚画好的图，“这就是景公祭的场地，北边有景公庙，门前的高台上将进行最后的仪式，我们便可那时动手。”
她说得一气呵成，竟真是副把自己当成幕僚的模样。
“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戚武没有多想，脱口而出道。
“你们没有更好的机会，”殷绮耐心解释，“同在高台上，殿下和百里群的距离不会超过两丈，侍卫们又都在台下。”
她顿了顿，在高台周围点上许多黑点，“明天有很多人过来看热闹，我们可以把动静闹得再大些。”
“你想制造混乱？”百里辛竟顺着她的思路考虑起来，他指指黑点的内圈，“这些地方肯定有东西拦着，人群受了惊也只会向外跑，没什么意义。”
“谁说让他们受惊了？”殷绮摸出几枚钱币放到桌上，“要尽量吸引到高台这边来，越多越好。”
戚武也明白了，“这么点钱哪够？”
说着便拿出钱袋往桌上倒，数数却只有十几枚钱币和七八个银块。
“都凑凑吧，”百里辛命道，自己也开始在身上翻找，过会儿才想起，自从做了太子他何曾带过钱袋。
比起他俩，苗定山的情况就好太多了。
除了钱币和银块，他竟有满满一袋金豆子，足有五十多颗。
“这是我为娶亲准备的聘礼，”苗定山有点不好意思，“当时正好带在身上。”
和戚武不同，苗定山出身世家大族，第一任妻子早早去世。百里群作乱时，他正准备求取继室。
如今他自己逃亡在外，却不知一家老小和未婚妻是否安全，想来也十分忧心。
“术师们大都在庙门口，”殷绮没有忘记另一拨劲敌，“陪着殷正元和那些客人。”
她眼中突然闪过一丝狠厉，又道：“你动手时，我会杀掉流昭国的大皇子。这人一死，他们必定手忙脚乱。”
苗定山对术师还算了解，疑道：“杀生不是你们的忌讳吗？你确定可以做到？”
“只是忌讳，并非不能。现在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她必须杀掉那个皇子，为了殷芸，她只有能力做这件事。
或许结果并非宋辰说得那样坏呢？她虽见到了可怕的玄鬼，但也亲眼看到陆康杀了人，却并未受什么影响。
“离这么远，你怎么杀？”苗定山问道。
殷绮没有回答，她挥挥手，杯子里的水立刻浮至空中，凝成了一根冰针。
冰针激射出去，撞到远处的墙壁上，碎裂落下。
百里辛瞧着墙上的凹陷，说道：“值得一试。无论成败，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窗外知了聒噪，苗定山喝了一大口水，只觉得生命宝贵，但他们很快就要去见阎王了。
别看这丫头说得头头是道，其实都是纸上谈兵，没有亲眼看见，谁知道明天的景公祭会是什么模样。
太子想杀百里群没错，但百里群又何尝不想除掉遗祸。如果敌方有所谋划，凭他们这点武力，根本就是等死。
即便太子神勇，真地杀掉了百里群，但之后又能如何？殷家和城外的军队哪会善罢甘休，最终仍是死路一条。
身为臣子，他最大的心愿是保住少主的命，然后慢慢积蓄力量，等到可以反击的那一刻。
但太子不愿走相对稳妥的这条路，他要铤而走险，釜底抽薪。既下定决心杀死百里群，就算刀山火海也会面不改色地去闯。
“如果成功了，咱们该如何撤退？”戚武到底实在，说出了苗定山的心声。
殷绮早就想好，立刻应道：“很简单，咱们直接去北边的郡守府。”
不想办法往城门跑，去什么郡守府？它刚好在昭华城的中心，离哪道门也不近。
殷绮又拿过一张纸，她在中心画出一间大宅，接着描了一条线向北延伸至城外。
“郡守府有地道，可直通北边的善音镇，除了我没人知道。”
“地道？”百里辛扬起眉毛，一脸怀疑。苗定山和戚武更是哈哈笑了起来。
前边的计划多少还算靠谱，现在就有点信口开河了。
关于郡守府的传言三人在城北的时候也听说了不少，其中多半跟鬼怪有关，但从未有人提过地道两字。
况且那地方荒废已久，当地人谈之色变，从不敢去。她一个富家千金，年纪轻轻的，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殷绮发现他们不信，并不着急，她在右边画出一间小屋，平静道：“说来话长，你们听我解释。”
百里辛终于失去耐性，冷冷道：“你为什么要帮我？想让我相信你，不用讲故事，先把目的说清楚。”
“我正打算说呀！”殷绮苦笑道，“听完，你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她撩起袖子，露出伤痕累累的手臂，“你想报仇，我也一样。在这世上，没人比我更恨殷家。”
第九十七章 乱局
城南的景公庙已有百年历史，气势恢宏，向来游人不绝，到了祭礼这天更是人山人海。
鼓声响起，一众衣着光鲜的贵人们在百姓的注视下分成两路。
一路在庙门前落座，另一路则登上高台，准备完成认主的仪式。
殷正元坐在上首正中，左边就是流昭国的大皇子。
他昨日已经赔了半天不是，总算令对方消了火气。如今殷绮和百里辛又出现在眼前，担心大皇子再生怒气，殷正元顾不上其它，一直好言相陪。
为了压下此事，他不仅白白送上殷芸，还答应为大皇子寻一位合适的灵徒。
真是灾星哪！殷正元看着在台上站定的侄女，暗暗握紧拳头。
这次他已做好了万全之策，任殷绮怎么折腾，也逃不过被杀的厄运。
殷正元又望向右侧下首，朝着坐在那里的少年使了个眼色。
殷廷允会意，立刻全神贯注地盯着殷绮，不敢有一瞬放松。
幸好这孩子赶了回来，殷正元心道，有他在，便能用蛊毒轻松制住殷绮。
至于曜国太子，也有侍卫们认真看着。高台之上他离百里群太近，难免不会暴起伤人。
这样安排下来，人手明显不够。殷正元从陶家调了些护院，又在城北招募了一批高手，想来应是万无一失了。
之后便等这帮人出城，候在外面的曜**队将会把他们一网打尽。
鼓声停歇，圆台正中火光熊熊，殷绮和百里辛第一个上前。
血腥味飘来，两人掌心相握，殷绮开口低吟：“以血为证，寄命于君。”
黑色纹路从两人腕部一路向上，四周朱砂的光芒渐渐散去，寄命术成了！
百里辛朝着景公庙的方向跪下，发誓将一生信任、善待术师。
他跪得好巧不巧，刚好挡住了殷廷允的视线。待到起身之时，斜后方的殷绮抬手将一物射了出去。
殷廷允只看见一道红光闪过，想要拦截已来不及了。
旁边传来一声闷哼，流昭国的皇子双手捂住咽喉，鲜血从指缝间不住流下，很快便将胸口染红。
殷正元离得近，连忙起身去救，忽听得殷绮在下边大喊：“伯父，我杀了大皇子，您满意了吧？”
喊声一落，流昭国的人哪里是吃素的，一下子全都亮出了兵器。
剑拔弩张中，大皇子突然两腿一蹬，整个人瘫软下来，竟是真的死了。
手下们职责在身，自家皇子死在这里，回去岂不要满门抄斩？顿时全都急了眼，有的要抓殷正元，有的奔过来抓殷绮。
他们一折腾，其他人虽不清楚缘由，却也知道当机立断，纷纷拿出刀剑戒备着，连推带打地往庙里奔去。
北边乱成一锅粥，台上的人也没闲着。殷绮甫一出手，百里辛便从她那儿接过一物，拿着便朝百里群刺去。
殷廷允这才看清了凶器，是根血红的冰针。
进庙拜祭和寄命仪式皆不许携带兵器，连稍尖的发簪都不行，附近又无水可用，于是就想到这招么？
殷廷允暗自唏嘘，她可真豁的出去，竟用自己的血来施用御水术！
血中虽有水，却不是什么好的施术对象。
血出为凶，术师对其向来避讳，也天生厌恶它的气味。但血来自人体，又富有灵力，所以常常用来创制阴毒的秘术，蛊术便是如此。
殷绮用自身鲜血结冰杀人，除了承受犯禁的后果，还要当心术法反噬。
明知殷绮下场凄惨，殷廷允仍未忘记自己的任务，立刻凝神念咒。
殷绮倒地挣扎，满脸痛苦神色。旁边的百里辛则出手迅猛，瞬间跃到仇人面前。
可惜台下的侍卫早有戒备，一见异动，立刻飞身前来护主。
百里群被身手最快的侍卫一拉，堪堪躲过血色利刃，只袖子被划破了。
这一切发生得很快，百姓们不过眨眨眼睛，便见场内怪事频出，还死了人。内圈胆小的便想往外走，后面的却还不知道里头发生了什么，哪里肯动！顿时吵吵嚷嚷，挤来挤去，也是一片混乱。
苗定山尚在台下，他拿出战场上的气势，突然大吼一声，震得众人耳朵发麻，地面好似也颤了两颤。
广场上出现片刻的宁静，无数畏惧的目光朝着苗定山而去，他仿若不觉，提着两把刀便冲上台去。
附近的侍卫们呆愣片刻，便全都奔他而去，谁也没注意到戚武竟向后退了两步。
一个袋子被扔上天，它口子大开，空中顿时金光点点。
“殷家打赏！捡钱啦！”
随着这声喊，钱币、金银噼里啪啦落了一地。围观者前面仅有三道麻绳，没有侍卫看守，形同虚设，人群顿时一拥而上，全都弯腰拾捡。
台下热火朝天，台上亦打得不可开交。百里辛和苗定山一左一右护住殷绮，犹如杀神附体，数十人围攻之下，仍能强撑不败。
不远处，殷正元仗着人多势众，连压带劝，总算安抚好了各路贵客，引着他们躲到庙内。
他这才有功夫察看庙前的情形，随后松了口气。
殷绮已被殷廷允牢牢压制，百里辛也被侍卫们包围。他们虽能撑得一时，但毕竟只有两个人，力竭被杀不过是早晚的事，况且他这边的术师还没有出手。
他向右一扫，百里辛正由他的亲卫护送，艰难地朝这边行来。
为何艰难？因为台下三丈之内皆是兴奋奔走的百姓，有些人为了抢夺财物还大打出手，十分拥挤。
他们在找什么？殷正元忽觉蹊跷，想起好像有人喊了声捡钱。
他心头一跳，赶紧朝台上看去。
不对！不应该是两个人，百里辛还有一个侍卫，那人去了哪里？
周围倒是横七竖八地躺着几具尸体，里面可有他么？
记忆中年轻人的面目已有些模糊，殷正元突然想到一种可能，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像是印证他猜想般，右边忽然传来焦急呐喊：“陛下！陛下！”
殷正元暗道坏了，头一转便看到百里群扑倒在地，背上插着一把匕首。
百里群死了！
第九十八章 援手
殷绮制定计划之初，已猜到百里辛八成会失败。
殷正元不是傻子，经过择主一事，他只会更加谨慎，严防几人闹事。
这种情况下，要想得手只能出其不意。
高台上的行动只是第一步，下面的戚武才是真正的杀招。
戚武年纪轻，同为武将，远不上老成的苗定山扎眼，只消隐去戾气，便可藏身于人群中。
百里群朝景公庙行去时，殷绮和百里辛正被侍卫们团团围住，他一看对手将被制服，多少会放松些。
再加上百姓们堵在通道上，百里群的手下大都去前边开路，身边只有术师和一个侍卫，暗杀起来就容易多了。
戚武为保成功，昨晚在屋里练习了很久。
时机要准，出手要快，且一击必死，他武功高强，人又聪明，很快便掌握了其中诀窍。
计划如此巧妙，百里辛却一直有点不大痛快。
从本心来说，他当然希望自己能亲手杀死百里群，而且是堂堂正正出手，并非在背后偷袭。
殷绮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赢，自然不会顾及男人这点小心思。
百般筹谋，却仍有一处疏漏，她低估了术师杀人的后果。
皇子一死，殷绮先被蛊毒折磨，稍后便觉得头痛欲裂，意识仿佛不受控制，渐渐从身体抽离，坠入了无尽的噩梦之中。
母亲，阿离，宋辰，陶莹，兄长，白银，还有姜月奴，这些人死时的场景一遍遍在眼前循环，无止无休。临死之际，他们还都瞪大眼睛看着殷绮，似是在等着她做什么。
可殷绮什么也做不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她心里清楚这都是幻象，却无法令自己醒过来。
不知过了多久，忽觉得有人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她的嘴里。一股清气传遍体内，终于将殷绮从梦里拽了出来。
耳边传来兵器相接的声音，她睁开眼，一柄长刀正拨开砍过来的数把利刃，将来者逼开数米之远。
长刀的主人高大俊朗，他头戴草帽，身穿灰色布衫，竟是一身农夫打扮。
“你怎么在这儿？”殷绮不由问道。
杨成一把将她抱起，笑道：“当然是来救你，咱们还得去沈家呢！”
殷绮无法再问，意识回归，疼痛也清楚袭来，好在有手镯帮助化解，倒还能勉强忍受。
百里辛冲她喊了一句：“他们是你的人？”
他们？殷绮四下一望，发现杨成并非孤身前来，还有四个人在旁边帮忙突围。
其中两个殷绮认识，是曾经跟随殷廷修参加送神会的少年武士，分别唤作云影和雀影。
另外两个则完全是生面孔，看他们的样貌衣着，好像不是城中人。
殷绮朝百里辛点点头，低声道：“是朋友。”
形势突变，殷正元看到有人援手，忙令术师们出去应付。
他们走出庙门，看着高台却有点犹豫。
那边百十号人早就打成一团，敌我难分，实在不好下手。
“无需顾忌自己人，先控制住局面再说！”
殷正元厉声下了号令，术师们哪敢不从，纷纷准备施术。
就在这时，有个小球急速朝这边飞来，落地便砰地一声炸开。
黑色粉雾顿时弥散，术师们接连倒地。殷正元站得虽远，却也立刻掩住口鼻，惊道：“黑龙爪！”
外面又响起几阵爆炸声，他连忙驱散黑雾，奔到庙外查看。
广场上遍布白色烟雾，人们仿佛置身云海，一臂之外便看不清了。
殷正元大怒，再次施展御气术，狂风席卷而过，终于将浓雾吹散。可惜高台上已经没了殷绮几人的身影。
数十丈之外，杨成背着殷绮，将众人带到庙北边的一处小巷中。
几匹高头大马在那里安静等候，跟他们的人数正好相当，杨成准备得十分周全。
后边尚未出现追兵，百里辛经过一场苦战，终于能略松口气，这才问道：“有这么厉害的帮手，你为何不告诉我？”
殷绮苦笑道：“我也不知道他会来。”
北勒山一别，殷绮便再未听说过杨成的消息。当时她心里满是兄长和姜月奴的惨况，便没有想过这人到底是死是活。
杨成牵过马来，和殷绮一同跃上。她虽离开了殷廷允的控制范围，但身体依然虚弱。
大家都满腹疑问，却没有机会再问，追兵随时会到，他们必须尽快赶到郡守府去。
骑了马就只能走大道，行踪必然暴露。但杨成并不担心这些，他更在意如何以最快的速度到达郡守府。
策马疾驰中，百里辛发现，他们虽在向城中心走，两侧的房屋却越来越破败，人也越来越少。
看到郡守府的时候，四周更是荒无人烟，好似到了一座空城。
杨成望了望渐沉的太阳，肃然道：“咱们得快些，最好赶在天黑前进入地道。”
他这边说着，苗定山却已下马，第一个走到正门前查看，接着用力一拍。
杨成想要阻止，结果“不”字还未出口，门居然自己打开了。
“好！这样可省事了。”苗定山喜道。
杨成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来时沈田曾嘱咐过他，能翻墙就翻墙，尽量不要走正门，以免惊扰府里的东西。
门已大开，这会儿说什么也晚了。杨成叹了口气，和殷绮一起去前边带路。
戚武走在最后，他认真把门插好，忽然听见外面传来马蹄声。
“有人追来了！”他紧张道。
殷绮和杨成都很冷静，“放心，他们不敢进来。”
外人或许不知道，他们俩却很清楚，郡守府对于城中居民来说，是个比地狱还要可怕的地方，否则也不会几十年内无人靠近，殷正元也一直对它置之不理。
如果不是被逼无奈，殷绮断不敢直接闯进这地方。刚才在门外，她就感受到一种阴寒气息，令人十分不适。
第九十九章 郡守府
郡守府很大，院落回廊层层套叠，建得非常讲究，但找起地道来就相当费劲了。
兜转半天，凭着哑叔以前的叙述，殷绮和杨成总算找到入口，就在后院的一口废井中。
前边隐隐传来声响，外头的追兵终于有胆追了进来。
大家连忙搭好绳梯，开始逐个下井。
空气中突然飘来血腥味，便随着几声惨叫，追兵那边好像出现了什么状况。
“哎？怎么起雾了？”眼尖的戚武叫道。
殷绮心中一惊，便见院外雾气弥漫，正慢慢朝他们这边飘过来。
她对这情景并不陌生，立刻猜到府里藏着的东西是什么。
“快下去！”殷绮催促着剩下的人。
他们的速度不慢，全都安全进了地道。殷绮将入口封死，让同伴们赶紧向前走。
戚武不明白，都进了地道还有什么可怕的。他和太子皆带着伤，需要尽快清理一下。
“殷姑娘，这里应该安全了吧？”
“不安全，”殷绮紧张道，“后头有怪物，会吃人的。”
戚武吓了一跳，看她不似在开玩笑，不由得加快脚步。
体力很快不支，殷绮停下来扶墙喘气。杨成见状将她背起，继续大步疾奔。
前面的空间陡然变大，出现了一处宽敞所在。对面墙上有三道石门，看不出通向哪里。
据哑叔所言，这是迷惑追兵用的，只有左边那条路才能到达善音镇。
杨成放下殷绮，走过去推门。石门发出一声钝响，却纹丝未动。
他左右查看了一下，说道：“时间太久了，门缝被泥沙塞住，我一个人推不动。”
男人们立刻过去帮忙，殷绮拉住百里辛，“让我看看你的伤。”
百里辛左臂被砍了一刀，鲜血浸透了衣袖。殷绮忍住血腥味引起的不适，给他擦去血污，用干净的布条包扎好。
“你看那边。”百里辛抬手指着众人刚刚过来的方向。
幽暗的通道里不知何时布满浓雾，望去白茫茫一片。
玄鬼到底还是追过来了！
石门尚未打开，殷绮悄悄站起，让百里辛先去帮忙。
她自己则面向白雾，向前走了几步。
事态重演，这次决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同伴送命，要死就死她一个吧！
气流奔涌，殷绮凝神御气，想要先拦住白雾。
本不过是尝试，没想到那雾气竟真的待在原处，不再扩散。
殷绮没敢放松，她看见白雾里出现了一道黑影，一上一下地朝这边跃来。
啪的一声，脚步落定。来者是一个中年男子，留着八字胡须，他身着宽袖长袍，面容清秀，哪里像个怪物。
这情形出人意料，“你是谁？”殷绮问道。
男子双手一拍，欢快地笑了起来，“我叫吴世康，郡守是我爹爹。”
吴世康？殷绮记得最后一任郡守的确姓吴，但他们一家早就都死光了，哪里来的儿子？
有古怪！殷绮打量着眼前的男子，这人年纪不小，情态动作却如孩童一般，不像什么正常人。
他突然蹦跳着过来，一把拉住殷绮，亲昵道：“姐姐，咱们是一样的人，你留下陪我玩吧！”
殷绮没有答话，她一接触男子冰凉的手，头便痛了起来。
怎么回事？高台上的那种感觉又来了！
身旁一阵劲风扫过，吴世康撇开了殷绮的手，被杨成踹倒在地。
殷绮的精神恢复如常，她听见杨成厉声问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吴世康以一种诡异的身法站直，毫发无伤，他看也不看杨成，只对殷绮道：“姐姐，陪我玩吧！这些年我好寂寞呀！”
“你没有别的玩伴吗？”殷绮边说边拉着杨成后退。
“他们太弱了，”吴世康奶声奶气道，“一不小心就让我给吃掉啦！”
杨成和殷绮同时颤了一下。后方传来愈发急促的呼吸声，推门的男人们更加卖力了。
“可你不同，”吴世康继续道，“你会很强大的，像我一样。”
殷绮细细琢磨着他的话，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尖利的摩擦声响彻地道，石门终于被推开了。
吴世康微微侧头，一脸失望，“你要走了吗？”
殷绮察觉到其中的危险意味，停步笑道：“他们走，但我不走，我会陪你玩的。”
杨成抓紧她的手腕，“疯了么？”
殷绮踮脚靠近，低声道：“相信我！你先到后边去，不要让大家出来。”
杨成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轻叹口气便向石门走去。
“咱们来玩捉迷藏吧！”殷绮模仿着吴世康的语气，声音欢快，“我先藏，你来找我，好不好？”
“好！好！”他高兴地连连拍手，接着便在原地数起数来。
殷绮尽力隐藏着气息，悄悄走了几步，随后便全力朝石门奔去。
身后很快传来吴世康的怒喊，“你骗我！”
话音刚落，雾气瞬间充满了通道，有什么东西撞上了四周的墙壁，碎石、土块落了一地。
殷绮的视线被遮挡，什么也看不清，好在她身为灵徒，记性和方向感皆是一流，因而没受影响，只差几步便要到了。
奈何追来的东西速度极快，一道黑影飞来，顿时缠住了殷绮的左腿。
腿上的力道很大，她失控倒地，眼看着便要被拖走。
前边雾里突然冲出一人，对着黑影举刀便砍，替殷绮解开了束缚。
来者将她扶起，殷绮这才看清楚，救她的竟是百里辛。、
杨成是怎么回事？要帮她也该换个人。这位太子殿下身份尊贵，命运牵动曜国上下，万一陪自己送了命，殷正元岂不是要笑死！
殷绮这边胆战心惊，百里辛却勇猛无比。他一手拉着殷绮，一手拿着长刀左劈又挡，居然逼退了黑影的几次袭击。
两人终于进到石门里，紧紧一门之隔，这里却没有雾气。
杨成等人围上来，见他们无事，全都松了口气。
雾里的东西并不高兴，它用力拍打着地面，震落下更多土石。
苗定山不安地看着门口，“它不会再追过来吗？”
“不会，”杨成解释道，“过了石门便出了郡守府的范围，阵法会困住它。”
殷绮十分诧异。杨成一个外行，为何对这些事如此了解。她能猜到其中关节，还是靠着之前在北勒山的经历。
第一百零一章 罪孽
半个月前，北勒山东麓。
易谨文全神戒备，瞪大眼睛盯着前边的身影，生怕被人丢下。
他很清楚，一旦离开神主的庇护，随时都可能送命。
一路向上，雾气越来越重，如洪水般将他吞没。易谨文实在受不了，偷偷用御气术驱散，轻风吹过，周围仍是白茫茫一片，什么变化也没有。
“巫彭，这里的雾凭你是吹不开的，莫要白费气力。”
清冷的声音传来，易谨文吓了一跳，连忙低头应是。
视物越来越难，他便走得更快，几乎和陆康并行。别看这小子年纪轻轻，竟和神主一般气定神闲，全无深入险境的紧张感。
脚下触感松软，想必是石板之间生出的杂草。这条路多年来没人涉足，这草便越长越茂盛了。
传说中的玄鬼们一直没有现身，但易谨文能感受到两旁有东西在虎视眈眈，如同盯着羊群的猛兽，只等弱小落单的那只。
雾气更浓，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易谨文看到首领终于停下脚步，伸手指着路边，“就是它了。”
四人走近些，一棵巨大松树映入眼帘。山上古树众多，无不被雾气包裹，可唯独这棵像是什么保护般，两米之内清清净净，吸引了不少鸟雀过来。
易谨文登时明白，这便是山上术阵的阵眼之一。
他们来时神主曾说过，此处的封山大阵已开始显露颓势，这次来便是要破坏阵法，让玄鬼离山去滋扰曜国边境，好解救国中十巫殿的困境。
萧询不愧是萧询，他这一死，不光诛天会，连太常府都找上门来，抓了不少人。
可若玄鬼们被放出去，情况就不一样了。惨案频发，注定会吸引朝中多数人的注意力，太常府也没有余力对付他们。
作孽啊！易谨文心道，虽然保住了殿中同道的安危，却令无数百姓为此丧命。
四人走到树下，陆康解下佩剑递与神主。魏凌风以剑作笔，在地上画起图来。
阵中布阵？易谨文皱眉看着，发现神主做的术阵仍为封印之用，但威力要小多了。
“巫彭，你来守阵。”魏凌风在图像中划出一个圆来，正是此阵阵眼。
易谨文走过去盘膝而坐，阵法驱动，灵力亦开始流转，他闭上眼睛，很快便察觉到依附在树上的那股力量。
孔怡以自身精魂布阵，只能借助生灵来做阵眼，若想控制，那人必须精通御生术，这便是易谨文跟来的原因。
他不仅要封印住树内的力量，还要注意轻重，轻了山下禁制未变，玄鬼们冲不出去，重了则会完全毁掉阵眼，术阵便要被激发重建。
“不要小看孔怡。”神主上山前曾这样告诫他，易谨文心中惶恐，这世上有几个人敢轻视孔太常？
灵力涌动中，白雾以可见的速度朝松树逼近，最终在半米之外停下
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吼声，玄鬼们已经察觉到异状，纷纷按捺不住了。
魏凌风俯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巫彭，之后就辛苦你了。”
说完竟要带着秦凝和陆康离去，易谨文大失所望，他以为神主至少会让陆康留下来照看自己。
“神主，”他急急喊道，“我要在这里待多长时间。”
“最多一个月。”
易谨文苦笑一声，“属下灵力有限，只怕撑不了一个月。”
即便他能撑一个月，那也得有人接应才能安全下山。看了魏仲亡故时的情形，他真担心神主一个不高兴便会让他自生自灭。
“放心，自然会有人过来修复术阵，到时你跟着走就好。”
好什么好！跑来修复术阵的八成是太常府的人，对头相见，他只会死得更快。
易谨文冷汗直流，想他这些年来愈发惫懒，不爱打理殿中诸事，到了殷家后，更是只管教徒弟，很少理会殷正元的指派，如今这是要数罪并罚了！
谁知魏凌风突然轻笑一声，“你误会了，我指的并非是太常府的人，”见手下惊慌，他耐心解释道，“师延有护驾之责，轻易不会离开帝都，而他那几个徒弟还没有本事走到这里。”
“那会是谁？”
“李惊澜。”
听到这个名字，易谨文心头又是一紧，“他不是萧询的人吗？”
“没关系，你只要说是我强迫你做的，便什么事也没有。”
这话听着如同儿戏，但神主从来不开玩笑，如帝王般金口玉言。他所预料的事，还没有哪一件不能应验。
“你要记得，”魏凌风接着嘱咐，“他是这天下最天真、最心软的人。你年纪大了，又怀有善念，所以不用怕，认真说几句谎话，好好求他，一定能够脱身。”
怀有善念？这四个字像是在骂他。真的怀有善念便不会加入十巫殿，更不会来北勒山做这种伤天害理的勾当。
“属下记住了。”心里这样想，口中答得却是另一回事。易谨文深深吐纳，想着抛去诸多杂念。
这边魏凌风已带着两位弟子下山。到了山脚，陆康便见不远处聚集了一大群黑影，挣扎着想要出去。
术阵的缺口有限，哪能容这么多玄鬼同时通过。可惜它们没有理智，不懂有序排队的道理，只能胡乱推挤，有的还撕咬起来。
场面越来越血腥，魏凌风看着也皱起眉来，似是有些厌恶。
“要不要让易先生多施些力，扩大范围？”陆康小心建议。
魏凌风头也不回，脚下走得更快，“不用，这样刚刚好。”
话音刚落，一只玄鬼厉声嘶吼，它刚刚吃掉几个同伴，大概是其中最厉害的，其它玄鬼都被震慑住，不敢向前。
它很快通过缺口，高兴之余，第一件事便是寻找猎物。
右前方出现三个人影，玄鬼立刻飞扑过去，未到近前便被一股威压生生拦下。
魏凌风侧头看着它，嘴角一丝浅笑，“怎么，你想吃我吗？”
玄鬼立刻趴到地上，发出小狗般的呜咽声，动也不敢动了。
“乖，”魏凌风手指东方，“你要吃的人都在那边，快去吧！”
黑影携裹着白雾离去，竟真地奔向东方。
第一百零二章 帝相
月色渐明，地面仿佛铺上了一层银紗，薄薄的雾气飘散空中，令这夜色更显神秘。
殷绮走在善音镇的主街上，只见道路宽阔，两侧房舍众多，往日应是片繁华所在，可惜现在全都无人住了。
“这鬼地方真是瘆的慌，”沈田打了个寒战，“咱们明天就走，少沾些阴气。”
善音镇的确称不上什么好地方，作为三十年前那场祸乱的初始之地，它的名声早就一落千丈。
比起沈田，前边的沈烨父女就自在多了。他们大步走在前面，和百里辛说着话，态度十分恭敬，连沈菁也变得乖巧起来。
“你三哥好像对太子很上心。”
沈田不觉奇怪，“他一直当家，经常迎来送往，对谁都这样。”
“客气和献殷勤可不一样。”殷绮心道。她犹豫片刻，还是把这句话咽了回去。
“不过，”沈田语调一转，“百里辛当真不凡。”
“他是一国储君，自然与常人不同。”
“不止如此，”沈田将手背到身后，仰头望天，“灵徒择主那天晚上，我夜观星象，发现紫微闪烁，光耀垣内，这是帝王现世之兆。”
“你的意思是百里辛能夺回皇位？”
百里群虽然死了，但他的势力仍在，还有好几个儿子，相比之下，百里辛仍然处于劣势，前途难测。
沈田的头点了一下，随即又摇了摇，“你小瞧他了，这般星象，一个小小的曜国皇位还不能承受。”
殷绮听见自己的心在胸膛里砰砰直跳，她全身贯注，只等着沈田说出那至关重要的一句。
“百里辛将结束西南三十年战乱，名动天下。”
沈田说完，自己也有些不安。越是重大的预兆越该烂在肚子里。但他头一回见到这种天象，实在是有些兴奋，控制不住地想和别人分享。
“不会错的，”沈田见殷绮沉默不语，说得更多，“我在他身上见到了王气，绝非一个普通太子所能有。”
王气便是象征帝王运势的祥瑞之气，许多书上都提到过。这么虚无缥缈的东西，殷绮一直以为是人们自己杜撰的，专门用来帮助皇室扬威。
“你能看见？”她只在百里辛身上察觉到了杀伐之气。
“当然！卜术修炼到一定地步就能看到了。”
沈田愈发得意，一脸欠揍相，“王气可以威慑邪祟，所以我跟杨成说好了，万一遇到玄鬼，就让太子冲到前面。你看，这不大伙都平安回来了。”
原来这都是他教的。殷绮苦笑一声，不知道是该夸他还是该骂他。
前边的人停了下来，一座宅院出现在路旁，这便是他们今晚休息的地方。
殷绮进到她的屋子，里面早已备好浴桶和换洗衣裳。
沈家人真是细心，不愧是做生意的。
梳洗完毕，殷绮躺到床上，只觉得筋疲力尽。
困意很快袭来，就在她似睡非睡之际，脑中突然一阵刺痛。
殷绮隐隐猜到这意味着什么，人却还是醒不过来。
梦境比上次来得更快，更血腥。母亲他们满身鲜血的站在虚空中，痛苦地挣扎着，一声声惨叫震耳欲聋。
殷绮仍然不能说，不能动，视线一低，密密麻麻地蛇爬了过来，一点点缠住她的身体。
心跳得越来越快，如同急促的鼓点，呼吸也渐渐困难。
痛苦之中，神智正在逐渐涣散。此刻的殷绮只想发狂大叫，破坏身边的一切。
手上忽然传来热度，殷绮有种被人从水底捞出来的感觉，然后便醒了。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耳中听到男子低沉的嗓音，“殷姑娘，你还好吗？”
殷绮侧过头，看见百里辛正俯身瞧着她，神色凝重。
手上的感觉更为清晰，殷绮略略一动，找到了那股热度的来源。
百里辛忙松开手，向后退了一步，殷绮顿时吃痛咧嘴，这才发现掌心满是鲜血。她之前攥拳攥得太紧，指甲把皮肤都划破了。
殷绮心中触动，微笑道：“我很好，只是做了个噩梦。”
百里辛仍肃着脸，神色很是怀疑，殷绮被他看得心虚，索性下了床。
她外裳已解，只穿着淡色中衣，人更显纤弱。稳稳走到桌边，殷绮喝下一大碗茶，口中湿润，头脑亦清明许多。
“殿下怎么在这儿？”
百里辛略有失神，僵硬地侧过脸去，“我见这屋燃着灯，便想和你说些事。敲门时突然听到呻吟声，就冒昧进来了，还请见谅。”
离开殷家后，还是头一次听他说这么多话。殷绮披上外衣，将烛火拨亮了些，“殿下请坐。”
百里辛蹭了蹭手上的血迹，开门见山道：“沈烨请我一同到沈家去。”
这位家主动作倒快，也不提前跟她商量一下。
“我也有此意，”殷绮诚恳道，“咱们正需要找个地方休养生息，为今后好好打算。”
听她说“咱们”二字，百里辛略显惊讶，“你要跟我走吗？”
殷绮伸出手臂，撩开衣袖，露出皮肤上的黑色纹路，“你我都发了誓，寄命术并非儿戏。”
“只是因为寄命术？”
见他不悦，殷绮忙解释道：“我早就跟殿下说过了，我恨殷家，最大的愿望便是让它覆灭。为此，我愿效忠殿下，祝您成就大业。”
娇弱的少女口吐豪言壮语，百里辛却无法轻视。相识不过两天，她的胆识、智计、毅力，每一样都让人叹服。
“你为何这么相信我，”百里辛苦笑道，“我今年十九岁，身边只有两个部下。除了北方一个关系冷淡的舅父，在国中已无半点根基。”
殷绮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诛杀百里群和对抗玄鬼时的劲头去哪了？面对诸多险境他都毫无惧意，现在倒开始担心自己实力不足了！
“那又如何？”殷绮声音坚定，“古往今来，白手起家的帝王数不胜数。百里群已死，你有太子的身份，有忠心的部下，有能对付殷家的术师，再加上诛杀逆贼的威名，难道没有与之一战的勇气吗？”
还有一样很要紧的，殷绮没有说出来，那便是沈田看到的星象。
百里辛听得愣住，片刻后突然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说得有道理，都走到这步，我不该说这种话。”
他挺起胸膛，看着窗外渐明的天空，一字一句道：“我会做皇帝的，而且要做个好皇帝。”
第一百零三章 长夜
第二天一早，沈烨带领众人上路。
沈家在曜国的东南方，如果路上不耽搁，至多一天半的路程。
殷绮彻夜未眠，不能睡，也不敢睡。她昏昏沉沉地走到街上，看见杨成，什么也没说，直接上了他的马。
杨成无奈摇头，“你这习惯得改改了，看看人家沈姑娘。”
他眼神朝前面一扫，那里沈菁正骑着匹枣红色的健壮马匹，神采奕奕。
“快走吧！有时间我自会练习。”这话并非敷衍，她既打算追随百里辛，日后少不了四处奔波，必须学好骑术。
马儿跑了起来，迎面吹来的清风和阵阵颠簸令殷绮振奋不少。
没事的，她心想，只要保持清醒，应该就不会再经历那些噩梦。
沈家的马跑得很快，不过半天时间，已将北勒山远远甩在身后。前面开始陆陆续续出现些村镇，可惜里面的百姓们经常遭遇兵祸，人口稀少，而且听见马蹄声便躲起来。
到了晚上，他们总算找到一户人家落脚。村民腾出两间屋子，还为女孩们换了新的被褥。
旅途劳累，沈菁几乎是沾上枕头就睡着了。殷绮则努力睁着眼，可不管她怎样克制，也抵挡不住汹涌而来的睡意。
躺着不行，出去走走说不定会好些。殷绮小心翼翼起身，悄然走到屋外。
杨成正在院子里守夜，殷绮不等他问，低声解释道：“我睡不着。”
杨成哦了一声，摇了摇手里的酒壶，仰头就是一大口。
殷绮本来怕被追问，现在看到他漠不关心的模样，又觉得有些意外。两人同乘了一天的马，杨成多少该察觉了她的异常。
共同患难并没有将他们拉近多少，杨成关心的从来都只有父亲和兄长，冒险救她多半是看在殷廷修的份上。
杨成不在意她，殷绮却不能忽视对方，“到了沈家后，你有什么打算。”
“先在那里待一阵，等风声过了，就去投靠一位老友。”
这并非殷绮期待的答案，“你就不想为我父兄报仇？”
“不想，”杨成声音沙哑，带着三分醉意，“人死了便是死了，做什么也不能让他们回来。”
殷绮听着分外心寒，冷冷道：“你和我父亲情同兄弟，与兄长又有师徒之谊，他们死得那样惨，你难道一点都不恨？”
有恨便会想着报复仇敌，不然便寝食难安。殷绮盼着杨成能体会到和她一样的心境，齐心协力对付殷家。
杨成咽下一口酒，应道：“这二十多年来，我遇到的不平事太多了，真要去恨，去报仇，我这辈子都忙不过来。”
“再说了，”他无奈笑道，“我不过一介武夫，能做什么？凭着把刀去杀掉殷正元吗？”
殷绮看到些希望，忙道：“那倒不用。仇我会想办法去报，你只需留下帮忙。”
杨成再次笑了起来，觉得殷绮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小小年纪，怎么总想着挑战强权？
“对不住，”他摇了摇头，“我今后不想与殷家有任何瓜葛。”
殷绮无法接受这种态度，气道：“既然嫌麻烦，又何必跑来救我！”
“因为我做事一向有始有终，”杨成理直气壮地答道，“把你送到沈家，我才算完成了之前的约定。”
殷绮一时无言辩驳，只得强压心头的怒火。
杨成打算做什么，其实是他的自由，这人在道义上并不亏欠自己什么，这点殷绮很明白。
若杨成以担心涉险等理由来推脱，殷绮也不会这般生气。偏偏他是一副兴趣缺缺的闲散模样，好像拒绝的不过是一件无聊小事。
“大晚上的你们在说什么？”
慵懒的声音从东侧传来，沈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看着两人。
殷绮说话时一直在尽力克制，没想到还是吵醒了一个。
沈田见气氛微妙，赶紧换了个话题，“殷姑娘，你气色可不大好，要不要让菁菁给你看看，她的医术很好。”
“我的毛病她治不了。”
沈田尚不知道殷绮杀了人。
“什么毛病？”
沈田虽专研卜术，但仍算术师，对他无需隐瞒。
殷绮走进了些，低声道：“巫祭上为求脱身，我杀了一位皇子，最近总在做噩梦。”
沈田啊了一声，想到大家还在睡觉，赶紧闭上了嘴。
他紧张地看看杨成，后者仍在对月饮酒，并不想理会他们这边。
杀人的后果沈田听祖母悄悄提过。但事情已经过去两天，殷绮除了神色倦怠，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变化。
“除了噩梦，就没经历些别的？”沈田十分好奇。
殷绮白了他一眼，“不是普通的噩梦。再多做几次，我估计就要疯了！”
术师杀人后精神失常的传闻也是有的。殷绮恐怕正到了这一步。若是如此，寻常的医术应该派不上什么用场。
沈田也发起愁来。到了沈家万事好说，可如果殷绮在路上就发作了，谁有本事救她？
想到这，沈田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你还能撑多久？”
“一个时辰应该没问题。”殷绮方才跟杨成生了一顿气，还算精神。
沈田从怀里摸出个碧色小瓶，伸手递过来，“吃了吧，怎么也能帮你维持到天明。”
殷绮打开瓶口，里面有几颗白色药丸。
“这是我沈家秘制的白龙爪药丸，我身上就剩这么多了，都给你！”
难怪她觉得味道有些不同，原来是他们家自己研制的。
巫祭时情形混乱，她只感觉到口中的药起效极快。此时细细看来，发现它的确有不同之处。比起殷绮以前见到的那些，这种药丸的颜色更为纯净，气味也更淡。
“多谢！”殷绮立刻吞下一颗，精神大振。她收起药瓶，心里安定不少，见沈田仍站在原处，便道：“你不回去休息？”
“我不能睡，必须盯着你！”沈田满脸肉痛之色，“这药我家一年也就能制五六颗，你两天便给吃光了。如果你不能自制睡过去了，我岂不是太亏？”
第一百零四章 世外之地
再次彻夜未眠，殷绮坐在马上，整个人昏昏欲睡。
这次她没有勉强自己，自然而然地闭上眼睛。后面的人稳如泰山，正方便倚靠。
之前的噩梦并没有出现，殷绮睡得还算踏实，只在格外颠簸时醒过几次。
沈田的推断无错，同乘的骑手果然让情形得以改善。
今日殷绮没有上杨成的马，而是依着沈田的主意坐到百里辛这边。
王气能够震慑邪秽，噩梦或许也是其中一种。况且百里辛的确曾把殷绮从梦中唤醒过。
这般理由很难跟普通人讲清楚。两人一直没想到什么恰当的理由，孰料殷绮刚开口询问，百里辛便痛快答应了。
大家看着殷绮上了百里辛的马，眼神都有些玩味。沈菁更是走过来，热情地邀请殷绮同乘。
沈田连忙解围，两人小声理论了几句，沈菁这才乖乖走开。
沉睡之中，时间过得飞快。百里辛叫醒殷绮，她睁开眼，恍然发现太阳竟已升到头顶。
队伍停了下来，沈田在旁问道：“你还好吗？”
殷绮点点头，后面的百里辛利落下马，伸手来扶她。
“怎么困成这样？昨夜没有睡好？”
殷绮躬身回应，“谢殿下关心。我最近作息有些紊乱，过几日便好。”
沈田亦笑嘻嘻地拱手，“殿下一路辛苦，到了我们家不用客气，尽管好好休息。”
百里辛朝前望去，只见群山连绵，树木高耸，竟又是一处人迹罕至的荒野之地。
“你家在这里？”
“正是，”沈田并未觉得有什么奇怪，“马上就到了，只是路不大好走。”
领头的沈烨亦大声叮嘱，“前路难行，极易迷失方向。大家一定要跟紧队伍，千万别被落下。”
进了山中，众人发现他说得一点也不夸张。这里面草木茂盛，古树高耸。抬头看去，天空被树冠遮掩，根本弄不清太阳在哪里。
别说其他人，连殷绮这样天生方向感极佳的灵徒也失去了分辨能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朝哪边走。
经过艰难跋涉，总算走出了阴森森的密林。脚下现出一片地势平缓的谷底，被四周苍翠的青山层层包围。
正午的阳光灿烂，照耀着广阔繁茂的碧绿草场，其中有骏马悠闲踱步，看得人心情大好。
真是处绝佳的避世之所，殷绮在心中赞叹，谁能想到群山环绕之中，会有这么块平坦肥沃的土地！
“到家啦！”沈田松心笑道。
沈家人脚步轻快，领着他们朝山谷中心走去。沿途中，房屋和街道逐渐密集，俨然是一个村镇的规模。
殷绮看到街上有些人身着异族服饰，便问沈田：“这也是你家人？”
“哦，他们来自牧族的一个部落，”沈田指指东方，“两边自我父母那辈起便开始通婚，也算是一家人。”
牧族善骑射，骁勇好战，与中原人素来不睦。曜国当年都没能稳住双方的合约，最终仍以大战收场，落了个两败俱伤的境地，沈家竟然能跟他们和睦相处这么久，当真少见。
这样走着，渐渐有人围了过来，一齐簇拥着他们到了北面的一座大宅。
百里辛等人被领去客房休息，殷绮则被沈田带到后院。
古老的房屋前聚集着男女老幼，看见沈田，全都用“六叔”或“六爷爷”等称呼叫了起来。
沈田不过二十出头，在家里的辈分倒是不小。
“祖母怎么样？我把殷姑娘带过来了。”
沈家人的视线顿时全都汇聚到殷绮身上，好奇地打量着她。
殷绮的心情与他们一般无二。她到现在也猜不出沈田祖母请自己来的目的是什么。
走进屋中，眼前的老人并非殷绮想象中那般神秘。她半躺在床上，面容和善，看模样不过五十来岁，与沈田所说的年龄相差很多。
老人姓孔名真，过世的丈夫叫做沈骥。
孔真笑眯眯地开口，让子孙们先离开，只留下殷绮与她说话。
温暖的手掌突然抚上脸颊，孔真疼惜地看着她，缓缓道：“可怜的孩子，这些日子吃了很多苦吧？”
殷绮感受着老妇人的真切关怀，脑中突然浮现出母亲模糊的脸孔，如果她还在，应该也会这样说吧！
“您为何要见我？”她轻轻拉开颊边的手，同时按下心中那点感动。
“因为你是有缘人，见你一面或许能改变许多事。”
殷绮不明白，她也不喜欢卦师这种说话方式。
“您想让我做什么？”
“我见你并不是想让你做什么，”孔真语重心长，“而是帮你想明白自己要做什么？”
这话更加令人费解。殷绮皱起眉头，不打算再问，她可没精力与这位老婆婆慢慢猜谜玩。
孔真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我知道你现在只想复仇，但这般走下去，最后伤害的还是你自己。”
殷绮没想到话题会转到这里。她想起姬俊罗，那人也曾劝她放下。
可惜她做不到，打死也做不到！
“我不在乎，我也不会后悔，”殷绮沉声道，“您若再说这种话，咱们也不必聊下去了。”
孔真脸上露出一丝苦笑。她其实已经料到了这种结果，像殷绮这样的孩子，仇恨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牢牢扎在心里，谁也没有办法。
她曾见过相似的人，殷绮和他很像，加上她之前看到的种种预兆，两人只怕会走上同样的道路。
那般祸乱最好不要再有第二次，更何况现在还有个十巫殿。她既然看到了预兆，总得为天下做点什么。
孔真轻轻握住殷绮的手，“你既下了决心，我也不会阻拦，”她分析道，“向殷家复仇是件很困难的事，你现在的力量未免弱了些。”
“我会努力变强。”
“在术法上，努力是不够的，”孔真接着给她泼冷水，“御气术和御水术皆不用担心，可是你的御生术太差了，很容易成为致命的弱点。”
这点殷绮比谁都清楚。术法是她最大的依仗，若不能成为强大的术师，早晚会被人除掉。
第一百零五章 治病
“你需要一位师父。”老人认真总结道。
殷绮等着听她的下文，孔真却不再解释，微笑着看向门口。
外面传来一阵骚动，似是有什么人出现了，令大家十分关注。
沈田的声音在其中格外突出，只听他兴奋喊道：“李兄，你还在啊！太好了！”
接着他便进了屋，后面还有一个身形修长的年轻男子。
那人容颜俊秀，气质清雅，身上却穿着粗布衣衫，一副平民打扮，不像什么重要人物。
沈田见到他很高兴，亲切地把人拉到塌前，“你要好好给祖母看病，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神出鬼没了！”
李惊澜嗯了一声，“我有点急事，不过已经办好了，”他温柔地看着孔真，“你放心，我会好好陪着她的。”
殷绮有种奇怪的感觉，这个男子并没有把孔真当作长者看待，倒是有点宠爱晚辈的意思。
沈田依旧迟钝，注意力已经转到殷绮这里，“你也瞧瞧殷姑娘。她是灵徒，杀了个常人，这几天饱受折磨。”
男子转过身，正对着她。殷绮看清了他的脸，一些回忆顿时涌上心头。
“我见过你，”她十分肯定，“你跟着萧侯爷一同去了巫祭。”
殷绮甚至还记得他的名字，“你是李惊澜？”
男子微微一怔，含笑点头，“殷姑娘好记性。”
这其实要谢谢殷芸，当时若不是她拉着自己欢快地讨论，殷绮也不会对他们一行印象深刻。
沈田思考片刻，也反应过来，喃喃道：“没错！李兄那会儿的确在萧侯爷手下做事，也去了巫祭，但如今……”
他的视线扫过好友，后半句话便卡在喉咙里，变成一串略显刻意的咳嗽。
萧询是在李惊澜赶来看望祖母期间死的。听闻这个消息后，身为术师的他十分自责，总是郁郁不乐，好像当日若他在场，萧询便不会死似的。
沈田虽然很喜欢李惊澜平易宽仁的性格，但也得承认这人有时候过于多愁善感了。他又不是神仙，怎么可能保护好每一个人呢？
“殷姑娘尽管放心，”孔真也赞同孙儿的建议，“李先生是术师，精于医理，还擅长御生术，治什么也不在话下。”
术师杀人可不是什么普通病症，殷绮满心怀疑，这是上天给予的诅咒，他能用医术治好？
方才孔真在说御生术三个字时刻意加重了语气，仿佛故意在给殷绮暗示。
殷绮将探询的视线投向孔真，后者轻轻点头，对李惊澜道：“我现在感觉很好，先生可以先给殷姑娘看看。”
李惊澜早已若有所思地盯了殷绮一会儿，经孔真提醒，他伸过手来摸脉，面色越来越严峻。
“你不止杀了人，还中了用咒术炼制的毒。”
沈田还不知道此事，惊道：“什么？殷家还给你下了毒？”
“这个不重要，”殷绮冷静分析，“我已吃过解药，暂时不会发作。现在最要紧的是消除杀人带来的后果。”
少女平静的态度让李惊澜十分揪心。好端端的女孩子竟被逼到去杀人，还被家人下了这么凶恶的咒毒，这世间之事怎么还是如此疯狂。
殷绮看李惊澜神色悲悯，虽然没听到他说什么，但也感受到了他对自己的同情。
李惊澜和孔真他们给人的感觉很像。全都眼神清澈，言语真诚，而且不怎么隐藏自己的情绪。这么单纯善良的成年人，她已经很久都没有见到过了。
“我会帮你治好。”李惊澜许下承诺，没有丝毫为难的意思。
他带着殷绮离开了沈家宅院，向东走到一处树林中，里面有池清澈的潭水。
沈田也跟他们在一起。等两人走到水里，他需守在旁边以防有人打扰。
水中央站定，殷绮在前，李惊澜在后，
背后的人略略躬身，双臂环抱住殷绮，将她的双臂交叉按在胸前。
沈田原本兴致勃勃，想见识见识李惊澜的治病之法。但眼前这番场景却有点超乎他的想像了。
沈田不自在地挪开视线，有点后悔跟过来。
李惊澜当然没有非分之想，不过殷绮这丫头也太听话了点。从出门到现在，一句话也不多问，让她如何便乖乖去做。被不熟的男子从背后抱住竟也脸不红、心不慌，比他这个看客还要淡然。
李惊澜当真是个奇人！山谷里的马也就算了，现在连小姑娘也是刚见面便被驯服，要是他也有这本事就好了。
沈田在这边胡思乱想，殷绮的心却是前所未有的踏实宁静。
柔和且强大的力量从身后不断涌来，引导她周身的灵力运转。殷绮渐渐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和躯干，好像只剩下小小头颅飘在水面上。
但殷绮仍然可以做梦。一阵刺痛后，她眼见着潭水忽然变成黑色，如墨汁般将自己包围。
深深的恐惧袭来，殷绮很害怕即将看到的幻象。
“不要担心，”温润的男声十分安定人心，“我就在你身边。”
殷绮顿时看到一个模糊的白色光影，在这片黑暗中格外耀眼。
不用怕，殷绮也对自己说道，其实都是假的，我只是在做梦而已。
恐惧感逐渐被这种信心驱散，殷绮也慢慢找回了对意识的控制。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了炫目的白光，身上也感到凉凉的湿意。
她醒了！而且是自己醒过来的。
这次醒来，殷绮仿若睡了个好觉。身心舒畅，脑中也没了那种昏沉沉的顿感。
“我这样算是好了吗？”
李惊澜松开她，“那东西已经除去，应该不会再出现什么问题。”
殷绮很想知道他为何要用东西二字来形容，没等她问，李惊澜却先说道：“现在便只剩下咒毒了。”
如此尽责，殷绮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指指变得暗沉的天空，“不急，您先休息一晚，明天再做打算。”
李惊澜不是她一个人的大夫，沈家宅院里还有位缠绵病榻的老妇人等着他照顾。
第一百零六章 同心
这晚过去，殷绮睡了久违的香甜一觉。若不是外面孩童的喧闹声，她只怕要睡到正午。
走出屋子，几个小鬼正在院中追逐，看到她，全都吓了一跳，顿时化作鸟兽散。
墙外很快传来大人的训斥声，“回自己的院子疯去，不要打扰客人！”
“太奶奶病着，你们还这般胡闹，真不懂事！”
殷绮面朝院门等着，她记得这个声音。
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快步走来。她有着沈菁般的蜜色皮肤，身姿挺拔，足下生风，怀中抱着一大摞衣物。
这是沈烨的妻子，昨夜正是她安顿的自己。
初见时，殷绮完全没想到二人竟是夫妻。沈烨的确是一家之主的精明模样，衣饰考究，架子也足，而眼前的女子一看便是经常劳作的，更像府中管事的仆妇。
“三夫人好。”
女人笑着连连摇头，“叫梅娘就行，我们家没这多规矩。”
殷绮自然不敢这么称呼。回想起来，遇到的年轻人多亲切地叫她三嫂或梅嫂，年长点的才会直呼其名，于是便道：“梅嫂，多谢您照顾。”
“不用这么客气，”梅娘拉着她往屋里走，“我拿了些菁菁的旧衣服，这孩子长得快又爱美，都没怎么穿过。”
接着抽出几件抖开，都是裙裾偏短的简单样式，骑马行走会很方便。
殷绮挑了件最小的换上，长短合适，前后却有些空空荡荡。
“你也太瘦了，”梅娘叹道，说完一拍大腿，“对了，殷姑娘还没吃早饭吧？”
见她急忙要去张罗，殷绮便道：“我是术师，饮食有定律。时间既然晚了，最好不吃，否则有损修行。”
严肃的语气隐隐为两人划出一条界限。梅娘忽然意识到少女的特殊身份，笑容便有些不大自然。
眼前的少女和自家女儿可不一样，她是从殷家出来的术师。
送走了梅娘，殷绮暗暗松了口气。现在这个时候，陌生人的热情关爱对自己而言只能是负担。
她心中一片冰冷，除了复仇再装不下其它念头，所以明知对方是好意，也无法真诚回应。
太阳越升越高，殷绮知道她已浪费了很多时间，连忙出门去找百里辛。
太子殿下并未待在客房。他早早离开大宅，和苗定山、戚武一齐在外面闲逛。
殷绮找到人的时候，他们正在路上观赏一匹黑色骏马。
百里辛拍着马儿健壮的脖颈，虽然没有说话，但眼中光彩熠熠，必定十分喜欢。
同行这些天，殷绮还是头一次在他脸上见到这般放松的表情。
然而即便好客如沈家人，忽见这三个铁塔般的汉子也是有些害怕。牵马的少年一直惴惴不安，见百里辛的视线转移到殷绮这边，便急急拉着马儿溜了。
苗定山眉毛一挑，先道：“听说殷姑娘跟一个俊俏大夫去树林里看病去了？怎么样？治好了没？”
他言语调笑，殷绮一点也不生气，反而觉得安心。他们能知道这件事，说明还在意她的立场和行踪，没有完全视作外人。
“我身体的确有些不适，”殷绮认真解释，“这种情况只能靠术法解决。那位李先生是术师，在林中是为了方便他施术。
她答得一板一眼，语气平淡如水。苗定山顿觉无趣，扭过头不再多言。
殷绮明白苗定山并非刻意针对她，而是压根就对术师有偏见，所以才时不时挑衅。
主仆三人中，他最年长，地位明显比戚武高很多，殷绮更加不好回敬什么，只能默默受着。
“你和沈老夫人谈得怎样？”百里辛继续往高处走去。
殷绮凑到他身侧，“老夫人说我是有缘人，还为我介绍了李先生。”
“她没说为何去昭华城救你？”
这个问题正是很多事情的关键。可惜，殷绮昨日并没有弄清楚。
“我问了，但老夫人言语含糊，让人猜不透。”
殷绮想了一下，觉得这几句话对普通人而言仍是不够，又道：“她精通卜术，应该是预兆到了什么，所以才出手相助。”
卜者神神叨叨的模样深入人心。百里辛点点头，老人既无意明说，倒也不值得去深究。
这般走着，他们很快便到了处突起的高地，坡下美景一览无余。
“戚武？”百里辛突然喊道。
一直沉默的年轻武将凑过来，声音有些激动，“殿下，大约四百六十多匹，都是绝佳的品种，有些我还没见过。”
苗定山幽幽叹口气，“养在这小地方可惜了，若是能用到战场上……”
他斜眼看看殷绮，没有说出后半句。
到这里还不到一天，三人便有了她所不知道的打算，昨晚真该抽空去见见百里辛。
“殿下对这些马感兴趣？”
“原本并未多想，”百里辛嘴角微扬，“不过沈烨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
殷绮心中了然，他果然对太子有所图谋。
“沈烨打算倾家族之力，助我夺回皇位。”
计划辅助百里辛不止她一个，口气也这般大。殷绮突然有种被人比下去的感觉，任谁来看，沈烨手中的筹码明显重得多。
戚武见她神色诧异，问道：“沈家这么在意你，难道没提过这事？”
殷绮苦笑摇头，在意她的并非沈家，而是孔真，沈家人同样不清楚老人的目的。
“你觉得沈烨的提议怎样？”
百里辛问得随意，殷绮却在小心斟酌。这是表明心迹后，她给太子的第一道进言，非常重要。
“沈家愿意帮忙，当然是好事，”殷绮认真说道，“但我不了解沈烨，殿下最好先不要决定，多跟他谈谈再说。”
听着有点像废话。苗定山哼哼笑着，“多谈？殷姑娘是以为我们要在这山里长住么？”
百里辛抬手打断他，“那就再谈一次，这回你也要在。”
第一百零七章 投机
往回走时，沈烨出现在半路上，看样子是在找他们。
追得还真是紧哪！
瞧见殷绮，沈烨神色微动，笑着将几人引到路旁的凉棚中。
附近的妇人们端来茶点，亲切地招呼他们享用，态度比沈烨要随便得多，年轻大胆的频频看向戚武，弄得他很不自在。
殷绮呷了口茶，清风吹过，将正午的噪意一点点压下去。
在这地方谈正事，总觉得有点煞风景。
“殿下觉得我这里的马匹如何？”
“很好，”百里辛简短答道，平静的声音让人听不出喜怒。
沈烨心里有些打鼓，“只要您开口，这些都能为殿下所用。除此之外，沈家尚有些财力，在曜国也有人脉。”
这些他昨日其实都已经说过了。本以为一个落难的皇子应该很容易讨好，谁知百里辛十分沉得住气，一直没有明确的回应。
“沈家在此已经有些年头了吧？”殷绮忽然问道。
沈烨点点头，这才注意到她坐在了百里辛的斜后方，离案几稍远。
那是侍臣的位置。
殷绮无视他的打量，“与世隔绝这么久，为何突然要参与这些纷争？”
凭孔真的能力，加上这养马的本事，沈家的先祖应当也不是一般人。如今靠着贩马也积累了不少财富，沈家人有本事将这种日子继续过下去。
但争夺皇权跟做生意可不一样，一旦卷入，便是拿着全族的生死来做赌注。即使最后赌赢了，沈家人也不可能再这么悠闲自得。权利中心是非多啊！
“最初在此定居的是我祖父母，”沈烨答道，“养马不过是消遣，也没打算和外界打交道。后来子孙渐多，这才开始贩马。”
他口中的祖父母应该就是沈骥和孔真。
“两位老人家喜欢与世无争，不代表我们也喜欢。如今谷中百十号人，年轻者不乏半数，谁不盼着在外面闯出一片天地呢？”
殷绮苦笑。外头可是乱得很呢，只要去西南待上一阵，便晓得这里的日子有多好。
百里辛却像是被这句话触动，明言道：“对我来说，马最大的用处便是在战场上。几场仗下来，不论输赢，损耗都不会小，你能舍得？”
“牲畜们养来便是要让人用的，有什么舍不得？”沈烨语气坚定，“能帮殿下成就大业，已是它们最大的造化。”
一阵劲风拂过，百里辛按住晃动的茶杯，心情有些复杂。
他不喜欢沈烨，也不大习惯和他这种人打交道，可现在好像没有什么理由能让自己拒绝这份忠心。
百里辛默然不语，殷绮在旁又道，“如果殿下登上了皇位，您有何打算？接着回来养马？”
这话正说到沈烨心头上。人生在世，有些机会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就真的再也抓不住了。
“我愿在曜国定居，继续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果然是想借皇权飞黄腾达啊！看样子还想谋个一官半职。
志向虽然远大，但此时说起来皆是空谈。太子手下连支军队都没有，这些马暂时派不上什么用处。
百里辛却似是已有了决断，肃然道：“我如今势单力孤，你要想清楚其中的风险。”
沈烨立刻伏拜下去，“不论如何艰险，小民愿与殿下同行，至死不悔。”
“请起，”百里辛面色稍霁，“准备些人马，我要北上。”
沈田守在祖母塌前，尚不知兄长的宏远图谋。
他拿出一直小心珍藏的宝贝，递到孔真眼前。
“星盘？”老人弱弱道，声音虚浮。
沈田忧心忡忡地看了眼李惊澜。后者离他不远，正认认真真地泡着茶水。
自从见过殷绮，祖母的精神便不大好。李惊澜有办法治好殷绮，面对老妇人这种情况却好似束手无策，只在旁边寸步不离地陪着。
若他都没有办法，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在昭华城时，有个奇怪的男人找我算命，然后便给了我这个。”
沈田见祖母有些兴致，絮絮叨叨地说起来，“我一瞧他写的字，只觉得十分邪气，别的什么也看不出。而且他居然知道您的名字。”
孔真忽地抬起眼，“他说了什么？”
沈田愣了一下，顿时很想打自己的嘴。光惦记着让祖母看宝贝，让老人家开心，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那男子自称是祖母的仇人，还让他传句很不中听的话。
“没什么，”沈田嘻嘻笑着，想着蒙混过去。可惜他在祖母跟前素来乖巧，从未讲过半句谎话。老人稍加注视，沈田就败下阵来，老实说道：“他让我告诉您，让您尽快去找他报仇，否则您的另一个师父也会死。”
虽然是实话，听着却像是胡说八道。祖母年纪这么大了，她的师父若没死，那岂不是妖怪！而且还是另一个！祖母难道有过很多师父？
听着这样的威胁，孔真一点也没有生气，她接过李惊澜递过来的茶碗，轻笑道：“那是我的一位故友，这些话都是说来捉弄你的，不用当真。”
又是故友。祖母的这些朋友们怎么都神神秘秘的，而且一副不会老的样子。
他的视线落到李惊澜那里。这家伙到底多少岁了？
正想着，对面的人忽然发问：“你说的是魏凌风？”
“没错。怎么？你也认识他？”
李惊澜摇摇头，“我只听你祖母提过，不曾相识。他长得什么模样？”
这个问题有点奇怪，沈田不知该从何说起。李惊澜及时提点，“身形，样貌，声音，尽量说详细些。”
沈田求救似的看向祖母，老人家全神贯注，竟也等着听他的回答。
都快过去两年了，哪能记得十分清楚。沈田闭目回想，脑中出现一个清冷孤傲的身影。
幸亏这人形貌出众，给他留下的印象还算深刻。
“那人约莫三十来岁，身高七尺有余，肤色白皙，眉目……”沈田慢慢说着，眼看着李惊澜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没有亲眼所见，真是很难相信，”李惊澜喃喃道，“术法之高深，果真永无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