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剑与刀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
江湖中有很多武器,什么奇怪的东西都有,只要能杀人就会有人使用,可能是板凳,可能是砖块,更可能是绣花针这等细小之物。
但无可否认有两种武器最为广泛。
一者曰刀。
一者曰剑。
刀走王霸,剑走飘逸。
所以亦有一种说法是,刀高居于庙堂,剑就在江湖。
会有这种说法是沙场争锋,万军对阵都以刀枪为主,而庙堂最是离不开沙场。
剑则大是不一样,它会出现庙堂,江湖,却绝少会在沙场看到它的身影。
长存于天地,最近是江湖。
一袭青衣,一匹快马,两壶烈酒,再配上一把名剑,这是大部分未入江湖之人的想像。
今天不说素有君子之誉的剑,浪荡的,自由的剑,说走杀人之道的刀!建立雄图霸业的刀!
刀分很多种,有厚背刀,短刀,大关刀,柴刀,厨刀等种种类类,是以要说到世人用最多的兵刃当为刀。
快意恩仇的江湖,用刀者更是数不胜数。
例如长安天字第一号钱庄的贵老所用的雁翎刀,刀很普通,不普通的是贵老。
但在江湖上,贵老还不算特别,最特别是江南柳家,柳三公子的苗刀。
浪荡江湖数十载,混迹人间不染尘,李南音李大浪子的横刀。
柳三公子特别在出身天下第一剑庄,却不练剑不修心,倘大的杨州花楼尽是他的传说。
李浪子则特别在他的横刀据说从没杀过人,就像仪器般纯粹是摆设,可却从没有谁敢怀疑他的刀不能杀人。
一个不杀人的刀客特别吗?
特别!
不杀人,进江湖过家家?
江湖是过家家的地方吗?
不是。
所以江湖人都觉得李南音很特别。
横刀,刀身笔直,形似汉环首剑,其中有一名曰金银细平脱横刀,其鞘刻有流云走兽,其柄以沈香木所制。
李南音将手中的金银细平脱横刀放下,仰首喝尽三杯酒,大笑道:“让贵老,柳三久候了,这三杯好酒自罚了。”
红木雕栏的屋外是一片竹海,门前挂着“竹海清幽”的横匾,只是那四个如龟爬的鎏金大字实在是不堪入目,大大破坏了四周不时传来沙沙声的竹海美景。就是不知道这里的主人贵老,连当今圣上的字都不挂,却偏偏挂了这四个字。
柳随云看着李南音连喝三杯忘忧酒,笑骂道:“李浪子这是刻意来迟,好方便有借口多喝数杯贵老的忘忧吧?”
“哈哈哈,还是柳三懂我,一如你好千娇百媚的美人儿般,我好酒,只要是酒便非得比别人多喝两口。”
柳随云轻摇手中纸扇,笑道:“真不懂贵老为何偏爱请你喝酒。”
“大抵是生来比你俊俏,贵老看得最是顺眼?”
“滚,我们到长安街上走一趟看看。”
李南音看着挑起剑眉的柳随云,摆手道:“别,李南音可不想被女人追杀。”
两人对面,一直不曾说话,仔细夹着菜一口一口放进嘴的老人听到这话,露出一个慈祥笑容。
“老夫不好男风,因此分不出俊俏与否,但李浪子的字很丑倒是知道。”
李南音抬头望了望“竹海清幽”四个大字,下意识摸摸鼻子低头喝起闷酒,速度之快让另外两人不得不怀疑,这名满江湖的酒鬼只是随便找个由头,好方便大喝特喝。
“咦,贵老,今天的酒怎么只有一点点,这不太符合你的好客之风吧。”
倒了倒木桌上空了的三壶酒,李南音眨眨眼望向老人,让老人不由气笑。
“李浪子,老夫不是请你来喝酒的,而且忘忧酒也不是那么好取得,大内禁宫的贡酒有两三壶便已是极限,至于好客之风?办不妥这事,你准备来年替老夫扫墓吧,人都快死了,谈什么好客之风。”
李南音再次摸了摸鼻子,脸露尴尬道:“差点忘了正事,不知有何事可为贵老效劳?”
柳随云听到此话,手中纸扇一收,脸上轻佻的表情消失,眯起双眼望向一身干净灰衣的老人,他比李南音更好奇。
眼前这位老人可是真正的权与利,武与智集于一身的惊天人物。在来时的路上,他想过很多,亦猜测出一二,但得不到答案便不算对。
“九龙卷书被盗走了。”
放下竹筷,被称为贵老的老人啜了一口酒,轻轻地,说了一句让柳随云和李南音震惊的话。
“禁宫已全面封锁消息,紫薇阁的守殿人亦全数拘禁天牢,可却仍然找不到卷书,陛下怀疑被偷运出皇宫了。”
李南音左手抄起横刀,霍然站起“呸”了一声:“呸...贵老,这不仗义,我现在离开来得及吗?”
老人笑咪咪的看了眼李南音还没说话,江南绸袍,玉钗束头,满满王公子弟气息的柳随云亦苦笑道:“我也想退出,但却又不想被通缉追捕,贵老高抬贵手?”
“可以,两位能把吃下的酒菜完整地吐出来,老夫拚了这条老命也不敢麻烦两位。”
“......。”
“......。”
李南音与柳随云对视一眼,都猜到了对方在想什么,无非就是骂一句无耻,卑鄙。
谁他娘的吃酒菜不用咬?
再且那酒是说吐就能吐,吐出来又能完整的吗?
能做到这种事的还是人?不是人还怕你区区贵老,区区天家。
贵老当然知道把酒菜完壁归“贵”是不可能之事,又不是金银财宝。
“江湖中说到相识满天下谁及李大浪子李南音?”
“说到偷鸡...咳...杂学谁及柳三公子柳随云?”
老人连续两问,让李南音二人哑口无言,只是此时的奉承听起来,极其刺耳。
“难怪别人总说江湖上最可怕就是老人与小孩,而不是和尚与尼姑。”李南音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无奈地坐回原位。
两人都知道贵老背后便是天家,这事入耳了,便不可能当没听到,不可能抽身而退。
现在摆在眼前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亡命天涯,二是替那位圣天子追回“九龙卷书”。
李南音低声道:“据说得九龙卷书者可得天下?”
事实已成,结果已定。
李南音的八卦之魂马上熊熊燃烧起来,连带向来在勾栏之所流连忘返的人,亦睁大一双闪出耀眼之光的眼睛。
“柳三公子和李浪子不再挣扎一下?说不好老夫一个心软便放过你们二人。”
被江湖中人柳三柳三叫惯了的人,摇了摇手中纸扇,不屑道:“贵老若有仁心便不会千里迢迢找我们前来了。”
变戏法般从木桌下摸出一壶酒,为两位准备要卖命的人倒满,老人苦笑道:“这也是没法子,那位下了死命令,老夫想来想去,江湖上便只有两位最是空闲了。”
“算了吧,贵老快说说那卷书?”
李南音摆了摆手,对贵老找他前来,让他卖命之事竟似毫不在意,一心只想听听九龙卷书的传说。
四处望了眼,老人苦笑一声,也没打算隐瞒二人,在他看来这些事还是明说比较好。
否则眼前二人出工不出力,连那位亦无可奈何,更莫说是他一个钱庄掌柜。
虽说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但这句话对江湖中人没什么作用,对眼前二人更是一句废话。
没有家的浪子,提着刀那里不可去,难道帝家真能为了追杀他,天天派人四处围捕?
不也一样策马江湖,潇洒来,潇洒去。就是要尽量避免进入长安等大城而已。
李南音不怕,柳随云倒是有点怕,但仅仅是有点。
江南第一世家,武林第一剑庄的第三子,江湖中人不敢轻易得罪,天家就敢?
杀散了柳家,江南的损失太大了,否则朝廷又怎会容许所谓天下第一剑庄的存在。
那怕母仪天下的女子正是柳家二小姐亦一样。
柳三柳随云看着谦谦君子,但实际却比地痞流氓更流氓,真要命了,什么损招损计都能毫不犹豫使用。
老人亦怕迫急他们二人,来一个跳墙就坏事了。
毕竟他左思右想,眼下能解决此事,能把悬在他脖子上的刀取走之人,便只有李南音与柳随云。
这倒不是说他们武功高的天下无敌,而是他们两人够狡诈,够阴险。
行走江湖,武功高当然有用处,但人高才是真正的高,毫无疑问的是,李南音和柳随云都够高。
人高!
武功同样高!
“我问了二姐很多次,她总说妇道人家不涉国家之事,难得贵老愿说,详言如何?”
老人对那位皇后的作风自是知道,甚至更见过数次,因此笑了笑,问道:“给你们十亿白银,能夺得天下否?”
“十亿?”李南音杯不离手,笑道:“给老子一百亿也没用,没那个能力就是没那个能力,强求,不过是死。”
“李浪子的话就是我的话,即使柳家在江南势大,也仅限于江湖,说到沙场争锋,十个柳家也没用。”柳随云倒是认真想了想,但结论与李南音没什么分别。
老人对二人的答案毫不意外,他们若无法清楚明白自己,看懂自己,老人便不会找上他们。
“所以是,也不是。”
李南音与柳随云听到后,同时喝了一口酒,无言的笑了笑。
也是,早该想到是,也不是这句话。
第二章 风铃
面对眼前两人,老人笑了笑:“你们也知道我这皇叔是晚年得来,年轻时连半步都不敢踏入京城。”
“这倒是,你老怕死是全江湖皆知。”
老人望了眼大喇喇坐着的李南音,呵呵一笑。
“李浪子不怕死?”
“怕!怕死的人才能活得久。”
“这不就对了,说回那卷书吧。”
十一月,初七,禁宫之内惊现三位刺客,神武军统领顾天武将一人格杀,两人生擒。
然而,顾天武垂听圣言之际,紫薇阁方向传来慌乱之声,其后惊天之火烧起,其势之快之猛烈,瞬间便让整座长安看到禁宫内的大火。
烈火虽然只是烧毁一座楼阁,但却点燃了全长安的人心。那一夜兵荒马乱后,除了趁乱作恶的地痞流氓,数十名明显是死士的人外,竟只有被顾天武拿下的两人是可用线索。
但在顾天武垂听圣言之际,紫薇阁起火同一瞬间,两名被生擒的刺客在押解途中,被人以铁箭射杀于天牢大门前。
老人娓娓道来中,李南音和柳随云的脸色越见凝重,他们在来时路上便知长安发生了大事,波及全城的大事。
但亦只是略见皮毛,毕竟禁宫之事谁也不敢多嘴,特别此时此刻怕是说错一句话,都会被人抓住往死里整。
“顾天武被打入天牢此事可真?”
老人轻啜了一口酒,问道:“你会将顾天武打入大牢?”
李南音肯定的摇头:“不会,老子不傻。”
“陛下绝对比你聪明,这话没毛病吧?”
李南音还没回答,柳随云已抢先道:“没毛病,李浪子就是一个蠢蛋,哈哈哈......。”
“......。”
瞪了一唱一和的两人一眼,李南音喝尽杯中酒,不愤道:“说吧,有什么线索提供,不要跟我说顾天武那条老狐狸没抓住尾巴。”
老人笑道:“你答应了?”
李南音左手食指弹了弹桌上刀鞘,一脸晦气道:“能不答应?贵老都绑了我上贼船,不想也没办法,总不能跳船求一个鱼死网破吧。”
李南音的动作让柳随云直翻白眼,他与这位浪子虽算不上至交,可亦不浅,不浅到李南音某些小习惯都一清二楚。如那个标志性弹刀的动作,是对某件事或某个人产生兴趣,才会出现的小动作。
老人对李南音的不愤,仅仅是轻笑一声,给他夹上一只鸡腿。
这结果,对老人而言是最好的。
柳随云,老人不担心。
有一个姐姐当皇后,再怎样亦算家事。
李南音却难说了,他可以卖面子,可以不卖面子。毕竟接了这烫手山芋,便不是想松手就可以松手。
来历不明,身世不明的浪子是武林中的异类,武功极高,性情也极高。高得他若不感兴趣,不想动的时候,谁都奈何不了。
“酬金五十万两白银。”
“贵老懂我,哈哈哈...,说吧,那条老狐狸嗅到了什么?”
老人笑了笑道:“李浪子是人,是人就得吃喝拉撒,老夫这点眼力还是有的。”
“你们可知风铃刀?”老人话锋一转,问起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说话间从大袖摸出一个纯白色的竹制风铃,在吹动竹林的风吹动下,“叮叮叮”的声音悠悠响起。
柳随云若有所思道:“风铃刀?”
老人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是,在那场大火的不远处,顾天武在树上看到了这个风铃,一把断刀。刀在神武司,风铃是刻意提出来给两位看的。”
“嘶”的一声,柳随云听到贵老的话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栽赃嫁祸到风铃刀身上,来头恐怕不小。
伸手接过风铃,仔细观察良久,李南音递给柳随云道:“为什么不可能是风铃刀?”
李南音想了想,虽然不知道禁宫怎么断定不是风铃刀,但还是要问清楚,他可不想与那把刀扯上关系,一点点都不想。
一个人好好活着,为什么非要寻死?
大好青春,大好岁月,沿路美丽与哀愁,都在一一等他。
李南音虽放浪形骸,却绝不想死。
所以,他要问清楚。
因为,与那把传说了几百年的刀扯上关系的人,就没谁能善终。
五十万两白银是多,对比自己的性命却很是渺小了。
没钱,可以赚。
命没了,有钱也没有用。
李南音不赚没命花的钱。
老人早有预料般笑了笑:“你能胜过风铃刀?”
“我倒是想说能,但还想留点面子给自己,总不能像柳三般无赖。虽未曾与那把刀交过手,但凭死在刀上的人来推测,怕是胜不了。”李南音喝了口酒,毫不在意自己是否被比下去,有胜算便是有,无便是无。
行走江湖,贵在自知,不自知者,早死晚死,都只有一个死字。
柳随云本来正在沉思着什么,听到这话不由怒视李南音:“什么叫我这般无赖,你便不无赖?在飞花楼是谁跳窗跑单?他奶奶的。”
“那次不是说好了你结帐?”
扇子一收,直拍在木桌上,柳随云剑眉上挑,大怒道:“结帐,老子当时口袋一个铜板都没有,结什么帐?拿面子结帐?”
“你的脸子?唔,可以,我想一定会引来不少贵妇人。”
贵老人看着快要拔刀相向的两人,苦笑道:“好了好了,你们不能正经一点吗?这可是大事!大事!别想打着打着便溜出老夫这竹海,神枪营都在外围。”
被老人一语道破天机,李南音二人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坐下便吃起酒菜来,刚才的吵闹与愤怒像从没出现过般,如海市蜃楼。
老人看到二人毫不尴尬的坐定,也像没发生过争吵,继续道:“你胜不了,我和柳三也胜不了,与我们伯仲之间的顾天武当然亦是如此。”
恢复了翩翩公子模样,柳随云接道:“何况风铃刀不在乎江山与财富,最主要是风铃刀尚在隐世,对吗?”
老人抚了抚胡子道:“对,所以那个风铃必定不是那把刀留下,但恐怕与那把刀也脱不了关系。”
“徐州赵家,三日前被灭满门,门前挂着风铃,风铃下有一把断刀。”
话音很轻,轻得被风一吹便消散,轻得仅仅只入了两人耳便消散。但就是这样轻,这样淡的一句话,让老人与柳随云神色一震,惊异不定的望向李南音。
“此话当真?”
“我不说无把握之事,风铃声动,刀下无人。”
是的,风铃响了,刀便会动。
刀动,便绝对没有活口。
这就是江湖传说了三百多年的刀。
其神秘不在青龙,凤凰两会之下,甚至更有人怀疑,这把刀本身就出自青龙会。
柳随云知道李南音不会乱开玩笑,如今得到肯定的答覆,忍不住苦笑道:“难怪你会迟到接近一天,难怪你刚才想跑,原来那把刀重出江湖了,可有看见?”
“呸,看见了老子还有命陪你喝酒?”
“也是。”
老人定了定神,揉了揉满是皱纹的脸:“过两天消息便会传入长安是吧?”
李南音点头道:“我想差不多吧,毕竟我的脚程比那些只懂贪渎的官差要快。”
“李浪子这话要是被上官捕头听到,他非找你拼命不可。”
李南音无可无不可道:“上官义?那也得追到我再说,连追都追不上,他拿什么拼命?拼自己的命?”
柳随云此时亦镇定下来,天塌了就塌了,再怎么想,怎么害怕,都没有人能改变事实。
人能改变的,只有未来,这是柳随云信奉的真理。
快速稳定好自身情绪,柳随云轻笑道:“我觉得这次他若来,肯定能追上你。”
对此,李南音只是哈哈一笑。不错,这时候上官义若来,必定能擒下他,绝不会像前两次般,被戏弄大半月却无功而返。
作为捕头,上官义的轻功当然不错,不过这是对大部分江湖人来说。对李南音嘛,就很弱了,弱到李南音不必全力,便可以轻松抛离。
柳随云断言这次能追上,是李南音根本不会逃,甚至会束手就擒。入京兆府的大牢,追查危险重重的“九龙卷书”,两相比较,傻子都会选进大牢。
不过这想法也就是想法,上官义虽然外号“铁血名捕”,但来皇爷府抓人又怎么可能。
真抓到了,前脚入大牢,那位圣天子的人恐怕后脚就把他李南音捞出来办事。
“可惜,上官捕头这次不敢来,也不能来,甚至你跑去京兆府大门杀人,他也会闭起双眼。”老人啜了口酒,微笑道。
是的,老人还没等到李南音与柳随云前来,便早向当今圣天子推荐了他们二人,顾天武亦认为非他们不可。否则一个皇爷,怎么可能调动长安城四大精锐之一的神枪营。
神枪营当然不是来拦截李南音和柳随云,而是那位圣天子借此告诉他们,他的意思是,此事若不办妥,休怪手下无情。
江南柳家这么大一座庙,柳随云又那里有选择。
身世神秘的李南音倒是有选择,但他一个人却不可能敌过贵老与柳随云,是以其实也没有选择。
第三章 断刀
江湖,江湖是什么?
是人心!
有人就有江湖,所以江湖无处不在,无处可逃。
......
江南好,残雪断桥老,春来新柳随风舞,一叶扁舟吹奏离人谱。
万家灯火下的夜,细雨濛濛。
时值元宵灯会,黑暗天空下,细雨连天接地,就像一卷无尽珠帘色彩缤纷变幻,带着“滴答,滴答”的清脆之声。
雨水珠帘之中,红色灯笼挂满了长街,无数才子佳人持着伞在雨中漫步,赏灯赏景,赏美人。
雨浇不灭佳节的气氛,也浇不熄流连忘返的人群。
此起彼落的吆喝声,喧哗声,欢笑声在细雨濛濛的天空下,不停震动着整个中原。
这样的佳节本该人人欢声笑语,但陆家却肯定不是。死人是不会感到快乐,已死的人早没有感觉,又怎么可能感到快乐?
月光对他们来说是催命的光,别人的寒冬刚过去,盛冬却降临西湖陆家。
红色灯笼高挂下,陆家此刻便像地狱,入目所见之处,从远至近都是血红血红一片。
雨太小太慢,慢得冲不走任何鲜血,只能让它分散在大地,形成一片又一片的小小血海。
风太柔太轻,轻得吹不动任何残肢,只吹出了一阵阵“呜呜”的声音,混杂着撕杀,哭泣,悲鸣的声音。
地狱当然没有人见过,一切都只是传说。但此刻的陆家,景象,混杂声音组成的乐曲,让陆应时感觉到,这就是地狱。
假山崩塌,湖水已红的陆家庄园内,陆应时双目赤红,盯着不远处的黑衣人,持剑的手不停抖动,让剑身也出现了震动。
“你是谁!?”
“呵...。”
沙哑的声音从黑衣黑布蒙脸的人口中传出,平静得毫无波动,彷佛脚下张着大眼,连死都不得瞑目的人不是他所杀一样。
叮......,叮......,叮叮叮......。
柔风吹拂,吹皱了血池,吹动了血雨,更吹出一阵悦耳铃铛声。
铃铛?
铃铛何来?
这般地狱的场景怎么会有铃铛声?
原来,黑衣人腰间不知何时挂上了一个铃铛,铃铛是白色的,可看在陆应时眼中却是血红血红。
因为那是催命的铃声,催他陆家满门性命的铃声!
铃铛声中,陆应时的身形忽然晃了晃。
晃动,是绝望。
更是他想不到父亲说的铃铛,断刀,终于来了。
一个人身体若出现晃动,眼睛难免会眨,这是大部分人的正常反应。若放在平时当然没什么,但此刻对陆应时来说却是致命的。
陆应时眼皮眨动间,一道白光骤然升起,无星无月的夜会亮起白光有很多可能,但这个地狱场景却只有一种可能。
兵器的光!
刀光!
断刀刀光!
黑衣人手中那把断去了刀头的断刀,在陆应时眨眼刹那,彷佛直接跨越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一瞬间划过他的脖子,快得他的剑才刚移动了三分,黑衣人便已站在他背后。
“风...铃刀......。”
陆应时右手捂着如泉涌的脖子,艰难的嘶叫出三个字,双眼中充满着不甘。多少年,多少年了,自己竟然会忘记了父亲的遗言,自己竟然会毫无防备。
......
铃声过处,血河现。
生人死人,不相见。
风铃使者,铃铛人。
风铃之主,风铃刀。
......
陆家不远处的林间小道上,残雪未退,绿色初芽已长,天地间开始充盈生机,但这时候不管是谁来到,恐怕都会大惊。
此时的小道有一道血红风景,风景是人为的。
火红色的拉车血马,火红色的珠帘,火红色的车厢,便是连车轮,绳子等物都全是火红。
从陆家方向电射而至的五位黑衣人对望一眼,其中一位腰间挂着铃铛,明显是女儿身的人,弯下腰身恭声道:“回主上,陆家一百零三口,全数点清,无一生还。”
“嗯。”
车厢中传出一道平淡的声音,有点沧桑,有点疲倦。
叮叮叮...。
没有车伕的马车在声音响起后,两匹血马突然嘶鸣一声,竟是自动缓缓奔跑起来,随着被风吹动的铃声响起,红色珠帘内一双疲倦的眼睛,透过双层红玉珠子串连起的帘子,静静看着春雨,看着五位不敢抬头的黑衣人。
叮叮叮...。
翠绿与微白的林间,随着马车渐远,五位黑衣蒙面的人松了一口气之时,一句淡然的话在风中传来。
“挂上风铃,放下断刀。”
“是,主上。”
五个彼此不知道对方身份的人,听到那道疲倦的声音,全身一紧,连忙再把直起来的腰身弯下去,恭声应答。
只是低下的头颅中,每个人的双眼都露出一点慌乱,一点难以置信。
挂上风铃,放下断刀......。
挂上风铃,放下断刀......。
挂上风铃,放下断刀......。
这代表什么?
代表隐世百年的风铃刀重出江湖!
马车消失在林间道路后,细雨柔风,带有点点斑绿的枯树下,一位黑衣人突然开口:“风铃刀重出江湖,我们...。”
他没有说的话另外四人都懂,无非是遵令而行还是...?
明显是带队人的黑衣女子摇头道:“各位莫要忘了李家,何家,依令行事。”
他们这些人虽不确切彼此身份,但江湖说起来很大,却也很小,因此各人都能略略猜到别人身份。
一个月前无声无息间灭门的李家,何家恐怕都是曾经的同伴,这一点五人能猜出,不远处已经血流成河的陆家,恐怕亦是。
李家李重,何家何放虽算不上顶尖高手,但好歹都威震北方武林,可说灭就灭了。五人自问武功不比他们弱,但风铃刀的威名实在太盛了,盛得听到名字,五人便下意识胆怯。
“风铃刀流传已有数百年之久,我便不相信他是长生人,相信各位对彼此身份都略略猜出一二,开诚布公如何?还是说你们仍想当一个连见都不曾见过的人的狗?”
个头在五人中高出一截的黑衣人一手撕下蒙面巾,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继续道:“如果有别人前来,我还不敢如此做,但各位都是江南世家之主,赵冷便不客气了。”
另一位同样撕下面巾的中年人,望了眼四周,拱手道:“果然是赵兄,顾成有礼了。”
黑衣女子看着四个显露出真容的人,亦不得不拉下自己的面巾,她相信若不这样,他们四人定会击杀自己于此地。
那怕风铃之主会为自己报仇雪恨亦一样。
人都死了,报仇又有何用?报了仇,人能复生吗?不能!
“四位,先说明一件事,拉下面巾只是告诉你们杨家无意与你们四家作对。”身为江南杨家这一代的江湖执掌者,杨真那张肥瘦适宜的脸上满是冷峻神色。“但是!若与风铃之主作对,杨家更是不愿意,杨真自问不是陆应时的对手,可他亦不过一刀之敌,所以就此别过。”
“杨真,你不怕我们四人联手擒下你!”
赵冷看到杨真转身想离开,不由冷声喝道,右手按着刀柄,似是一头猛虎般闪身挡在她前方。
杨真看着合围自己的四人,冷笑道:“相信,但你们信不信杨真一人死,杨家不灭,你们四家老幼都会成为我的陪葬品。”
说罢,杨真双手背负在后,看也不看已经拔刀在手的四人,径自穿过赵冷,悠悠而去。
她在赌,赌他们不敢动手。
她说得不错,今天若死了她杨真,风铃之主最迟一个月便会反应过来,到时候他们四家都只有鸡犬不留的下场。
一如不远处的陆家一样,这江湖能阻挡风铃刀的人不是没有,但绝对不多,不多得一个手掌便能数清。
至于说他们能胜过风铃之主,简直是荒天下之大谬。倘大的西湖陆家,不到两个时辰便死绝,除了朝廷,有谁能办到?可风铃刀办到了!他们四人前来,不过是杀杀老弱妇孺,清点人数等工作而已。
陆应时夫妇,两个威震江南的儿子,在他们出手前早已气绝。
赵冷要找死,杨真不会奉陪,不敢奉陪。他们也不想想能有今日地位,是谁的能力,就像李家和何家一样愚蠢,总是得一望十。
“有李何陆三家作鉴却仍然找死,老祖宗说得不错,世上总不缺自以为是的天才,所以做人,该做蠢才才对。”
穿过小道,脱去一身黑衣,穿着翠绿劲装的杨真左手提剑,翻身跳上早在此地的快马,笔直的双腿用力一夹,在青葱马的奔驰中,语气冷漠的轻哼。
赵顾陈左四家,离死,不远了。
换作她是赵冷,肯定会先拿下自己,因为不管自己说不说,风铃之主早晚也会知道。既然如此,还不如杀一个措手不及,最少断去一些爪牙。
但赵冷四人都不敢,不敢留下她。前怕狼,后怕虎,这样的人如何能成大事?江湖,从来都是用拳头说话。
狭路相逢勇者胜,想再走一步,又怕被人杀,结果连踏出第一步的勇气都没有,又如何能摆脱风铃之主。
“得赶快回去请教老祖宗,这四个傻瓜死定了。”
此时,距离“九龙卷书”被盗,相距七天。
第四章 江湖传说
绿芽新发的山林间,淙淙流水的山溪旁,李南音缓缓转动手中刀,让旋舞的,楠木烧出的火焰,均匀烧到其上野兔。
“没想到李浪子还有这等手艺。”
“行走江湖,不多学点东西怎么混?荒山野岭难道还能有客栈?”
“有,怎么会没有。”
“呸,就算有老子也不去,纯粹找不自在。”
柳随云半蹲在地上,把脸贴近火堆用力嗅了嗅,闻着木香肉香,看着已显半金黄的兔子,整个人竟与早些时日在长安中完全不一样。
衣服仍然是名贵的衣服,脸仍然是剑眉星目,人依然是那个不管谁都会赞一句美男子的人,但感觉偏偏变了。
长安中的柳随云就如家世一般,风度翩翩,任谁都要称赞一句世家贵公子。可此刻的他却像是一个地痞穿着锦衣华服,但又让人觉得好像本该便是如此。
“柳三,你别流着口水只等吃啊,柴都快没了,快去弄点过来。”
柳随云用手中苗刀拨了拨火堆,一脸急不可耐:“找什么,兔子都快熟了,赶快吃完上路。”
“上什么路?”
“找九龙卷书...。”
李南音没好气的瞪了眼柳随云:“我看你是想赶着上黄泉路才对吧,就没看出我刚才只想打发掉顾狐狸?”
柳随云眨眨眼睛:“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鬼才知道,那条狐狸我只想宰了他,没兴趣打交道。”
李南音把烤兔从刀上拉出,把横刀随意插在身旁,撕出一半兔肉扔给柳随云道:“你回想一下这一个月各方传来的信息,还有顾狐狸怎么会忽然出现在这里,按道理他应该在长安才对。”
柳随云咬了口肉,嘴角扯起一个诡异笑容:“不用想,反正我不会相信他,他的话都是骗鬼的话。”
呸的一声吐出口中骨头,李南音道:“不相信,你还打算往五台山?”
“谁说要去五台山?”
“喔,那你打算去哪里?”
柳随云吹了吹冒着热气的兔肉,满脸戏谑道:“你说江湖中无所不知的人有谁?”
李南音脸色忽然沈下来,一脸正色道:“不去。”
“嘿,江湖传闻李浪子与公孙姑娘有一腿,看来是真的?”
“反正要找公孙柔你去便是,我绝对不去。”
柳随云听到李南音如此认真的说话,不由好奇的走到他身旁,绕了一圈,嘿嘿嘿笑道:“空穴来风,空穴来风,啧啧啧...李浪子也难过美人关?”
“滚。”
轻巧闪过一腿,柳随云当然知道李南音为什么不想见公孙柔,但此事却非要找她不可。
因为这江湖无人比她更广博,情报更多了。
“不找她,我们能找谁?江湖之深之远,你我清楚,除了公孙柔谁能帮我们?还是说你宁愿相信顾狐狸?”
接下这差事开始时,李南音没想到这么多,他本来便是想到就做的冒险者,可一出长安,他就后悔了。
“果然是烂摊子。”
柳随云听到这懊恼之言,呵呵一笑便又吃起兔肉,他知道李南音一定会去,也一定会找公孙柔。
他和他看似有很多选择,其实却没有选择。
一个人会成为浪子,大多数原因都是对世界好奇才会浪荡江湖,希望在年轻时看尽繁花,走遍天涯海角。
如此的人遇上一个数百年的传说,遇上九龙卷书,又怎么可能忍得住心中好奇,怎么会不想办法观一观这难得的繁花。
“走吧。”
“喔,去那里?”
“找公孙柔。”
吃完野兔,用清澈见底的溪水洗了洗满是油脂的横刀,李南音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敌过心中的好奇。
“不是不去?”
“去便去,那来这么多废话。”
柳随云哈哈大笑两声,人已在树上飞速前进,他早知道这结果,更早就想见见那位奇女子。
江湖是一个传说特别多的地方,像他柳三公子就是一个传说。
有关他的传说是这样的,江南柳家第三子,是一个败坏门风的地痞,是一个诡计百出的流氓,是一个不擅剑,擅刀的高手,更是一个每晚都需要七八个女人陪伴才能睡觉的人。
别的话柳随云都不在意,唯独最后一句有些意见,却又想不出什么语言去辩驳。
不能吧,大损柳三之名。
能吧,谁他奶奶的可以一晚七八个女人,那是野兽,不是人。
名震江湖的公孙柔也是一个传说,有人说她很丑才蒙起脸不让别人看到,也有人说看她的身材与肌肤便知是一名绝世美人。
这不是她名震江湖的原因,美人故好,但弱肉强食的江湖,一个美人不可能让人好奇又害怕。
她真正名震江湖的是,不管什么事,什么问题,她似乎都可以给出答案。
代价嘛,当然不轻。
而且不是谁都能请动她。
以上的算重要,也不重要。
因为对比最后一个原因,以上的原因都可有可无。
江湖上有一个江湖榜,榜单很小,小得只有十个人,这十人被称为十大高手。当然服不服气就是另一回事,但不管谁战胜了他们,都会自动取代原来的人。
第一位,柳老人,柳心。
第二位,死人剑,公孙柔。
没有所谓同名同姓,立在第二位的便是柳随云口中的公孙柔!
一个女子占据江湖第二,用脚趾头去想,也知有很多人不服,不服自然就是动拳动兵器,所以挑战公孙柔的人很多。
可现在的江湖,已经没有人去挑战她。
因为挑战的人,都死了!
死得一干二净,死得全都化作了冢中枯骨。
“李浪子见过公孙姑娘真面目没有?”
“见过。”
两旁风景飞退间,柳随云忽然想起李南音近些年一直被传与公孙柔有一腿,不禁好奇问了问,没想到竟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咦,美吗?”
斜视一眼兴致勃勃的柳随云,李南音嘴角抽了抽,有些不自然道:“美,很美,可算是天下第一美人。”
“李浪子对她没兴趣?要知道她可是公开说过若要找男人,这江湖唯李南音一人可入眼。”
李南音思索了一会,一脸古怪道:“你见过便会知道,若到时候柳三公子仍想摘香,包在李南音身上。”
“算了吧,公孙姑娘可看不起我,这江湖唯李南音一人可入眼,啧啧啧......羡煞旁人啊。”
李南音苦笑道:“老子那次就不该管闲事,一位天下第二被九流浪子所救,说出去笑死人。”
“哈哈哈...原来英雄救美,如此倒也难怪,难怪。”柳随云哈哈大笑过后,双腿发力抢到前方回望一眼,满脸戏谑道:“我怎么看不出李浪子有天下第一高手的风采?”
“呛”的一声拔出腰中横刀,李南音怒道:“滚,老子要是天下第一还会跟你在荒山野岭烤兔子,不会好酒好菜坐着,左拥右抱。”
柳随云扫了眼出鞘的刀,扯起嘴角轻笑道:“所以看不出很正常?”
“那不是屁话吗,你先回去掐死你家老头子,武当山的臭道士,辽东那位七杀剑,还有......。”
“停!不用再说,说再多我也杀不死,否则本公子不会好酒好菜坐着,左拥!右抱?”柳随云听着李南音连珠炮般的人名,急忙截停他的话。
那些人就没一个好惹的,怕倒是不怕,但有谁会找罪给自己受,柳随云相信如非必要,口中不断吐出人名的李南音也不会去惹他们。
甚至乎,看到那些十大高手拉转马头就跑,不然为了一个虚名,打生打死的,多没趣。
如柳随云了解李南音一样,李南音当然了解柳随云。
就算柳随云真杀光了那些人,要捧他做天下第一,他也不干。
那绝对是一件麻烦事,麻烦得去到那里,都可能会有一个莫名奇妙的人冲出来,拔剑便是一场撕杀。
他和柳三不在乎名声,不代表全江湖中人都不在名声,要不是近些年的十大高手位位都满手鲜血,杀怕了江湖人,恐怕谁也落不得一个安静。
那怕是江南柳家大宅的柳老人柳心都一样。
江湖,一言不合拔剑,为名为利亦同样如此。
鸟为食亡,人嘛,为财死。
战胜江湖十大高手的名声,足够带来一生都用不完的财富。
不说别的,你顶着十大高手的名头前去投靠皇室,那便是名与利集于一身,甚至乎连权力也可能会有。
不过冲着这些去挑战的人,十有**都是落得一个苦练二十年,一夕归黄土的下场。
很简单,所谓高手,是人高武功才高,对他们来说,名利不过是实力带来的附属品。
抱著名利去练武的人,本末倒置了,武功又能高得那里去?再者没有一颗高手的心,武功再好,他们也驾驭不了。
是以,灭亡,是唯一。
可惜的是,人心浮动的江湖,许多人都是追名逐利,许多人都忘了闯荡江湖的初心,忘了练武的初心。
是以,江湖很大,很小。
是以,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只是看那个江湖用什么方式存在,什么方式呈现,世外桃源?那都是幻想,除非能够抛下一切,一个人躲在深山老林,否则江湖永远都在。
第五章 黄河红影
下一个刹那会发生什么?
这个问题看似所有人都知道,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一个念头有九十刹那,一刹那又有一念,是以刹那间,可以发生很多很多的事。人无法预测未来,只能极力的让事情如自己所想发展,这不是预知未来。
能预知未来的,不是人。
李南音,柳随云是人吗?
是。
他们更是活得比任何人都精彩,都惊心动魄,但武功挤身一流的两人,亦是无法预知下一个刹那间,只能尽力去谋划出自己想要的未来。
一叶扁舟飞渡间,黄河之水如从天上而来,滚滚的洪流,彷佛能把所有的事物都吞噬。
黄河河水对李南音二人来说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见他们立在粗制竹筏上,一人船头,一人船尾的随着河水上下浮动,速度极快的往另一头河岸而去。
河的中心处,午夜迷雾尚未散去,晨光初耀人间,柳随云兴到高歌之际,一道女声轻轻传来,附和着他的歌声。
前不见人,后不见鬼的黄河上,虽雾气弥漫,但一眼望去又那里来的船,那里来的人。
既然没人,那为什么有一道女声轻飘飘传来,若有若无的似是不在人间。
难道是鬼魂?
在黄河之中死去的人并不少,若真有鬼魂,似乎也不是一件难以理解之事。
李南音与柳随云二人当然不信鬼神之说,就算有,他们也不怕。
因为人,比鬼神更加可怕。
“何方高人在此,在下柳三,可否现身一见?”
柳随云看到李南音点头,朗声高唱同时,脚下一踏,竹筏在黄河中心打了一个旋转便骤然停下,再随着河水上下起伏。
柳随云的高声呼唤没有换来回应,那道女声依然在幽幽歌唱,竟似是完全听不到他的问话。
歌声很冷,冷得像是一个游离在人间,游离在黄河之上的鬼魂。
“黄河之水黄又黄,青草绿了又变黄,年年复年年,君却仍是未归郎,红罗衣,黄河旁,泪别薄幸黄,薄幸郎,黄泉孤身等君郎......。”
歌声中不时夹杂呵呵低笑声,哭泣声,在雾气缭绕的水面上回荡,让胆大如李南音二人都不由一阵心寒。
活见鬼了?
不知道幻觉还是什么,随着歌声,李南音看到不远处的水面,有一道红影若隐若现,忽远忽近的在闪现,却让人始终看不真切。
回头看了眼柳随云的凝重神色,李南音低声道:“看来有高人阻我们去路。”
左手扶住斜挎在腰间的苗刀,柳随云双眼盯住前方红影,冷笑一声:“有人想成为鬼,我怎能拒绝如此要求。”
“江湖上可凌空飞渡之人,不出十指之数,其中女子有三人,但都不太可能出现在此地。”
“管她是谁,我们走。”
竹筏一往前,那歌声便变成了一道幽幽女声,如泣如诉。
“君郎莫走...莫走,妾身等你很久了,呜呜....。”
随着声音响起,竹筏刚前进却又猛然停下,激起一阵浪花与涟漪,似是有人猛力把竹筏拉停在原地。
但入目之处,除了他和柳随云,远方雾气上的红影,又那里有别的人,难道真有鬼神?
不然竹筏如何会骤然停下?
李南音不相信鬼神之说,浪荡江湖十载,什么风雨,什么古怪的事他没见过,当然亦是有些他无法解释的事。
例如武当山修道德经的老道士能一语道破天机;例如青城山那位醉剑仙能预知未来,但这些不足以让李南音相信鬼神之说。
又或者说,如果真有,他亦有信心斩对方于自己的横刀下。
“装神弄鬼!”
李南音与柳随云双目对视,左脚猛然踏下,整个竹筏炸散开来同时,手中竹杆往红衣女子急射而去。
竹筏炸散,竹杆急射的刹那间,两道刀光骤然亮起,骤然消失,快得让人怀疑根本没有这两道刀光。
但真没有吗?
有!
斩往左方河中的刀光,正是由柳随云手中苗刀斩出,只见他立在一条断开的竹子上,刀锋斜指下方,满脸都是轻笑。
一脚踏散,踏烂整个竹筏的李南音则随着浪花在原地起伏不定,似乎连刀都不曾拔出过,只有他脚下渐渐变红的河水,证明他实实在在的出过刀。
“真以为李南音不杀人!?”
立在断竹上,与轻笑着似是神仙中人的柳随云不一样,李南音负着双手满脸都是狰狞之色。
他只是懒,懒得杀人,而非不会杀人,更没有什么慈悲心。若真要拔刀,不管对方是谁,不管什么时候,他都能毫不犹豫。
随着两道刀光斩起的浪花平静,血红渐渐从河内浮现,再融为一体。然后便是大片大片的血红,让被雾气缭绕的黄河中心彷佛变成了血湖。
触目惊心。
景象来得快,散得也快。
因为黄河一直在奔腾,区区血红很容易便会消去,血红消去同时,雾气中的红影亦消失不见。
柳随云盯着远去的两具浮尸,眉间轻皱,扫了眼李南音背负双手的身影,终是没说什么。
危机尚未解除,来人仍不可知。
“黄河七鬼。”
柳随云眉间轻皱,李南音看到,可却没去说什么,只是轻轻道破那两具浮尸的身份。
柳随云把苗刀归鞘,笑了笑:“看出来了,所以我让他成为了真正的黄河七鬼。”
黄河水从来不曾停留,永远都在流动,但李南音二人就像在平地上般一动也不动,不管是否有浪潮起伏,全都对两人没有任何影响。
寂静得只有流水声的黄河上,紫阳缓缓升起,雾气渐渐散去,从出刀那一刻开始便在随波浪起伏的两人,始终没有什么动作。
直到雾气全散,一眼望到河岸,柳随云才微微摆动身形,让断竹顺着水流,斜线往河岸飘去。
“想出什么头绪了吗?”
李南音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柳随云,轻轻一跃,把脚下竹子踢成三段,分别飞向自己前方,然后快速踏上借力飘落在岸上,警惕道:“没什么头绪,南海青竹,大漠孤烟都不太可能出现在此地,青竹此人一向不屑权利,孤烟则高傲无比,只愿守着她的荒漠红楼。”
柳随云飘落在李南音身旁笑道:“你漏了一人。”
李南音摇头道:“不可能是公孙柔!”
斩钉截铁的声音,柳随云又怎能听不出,不由好奇李南音到底用什么作判断。
权力,财富,力量。
这一切,九龙卷书都会有,甚至传说再进一步的长生不老亦在其中。
一个女人,
一个绝世美人,
女人会对力量,财富,权力不感兴趣,但青春永驻的长生不老,有多少人能抵受住诱惑。
所以柳随云很好奇李南音的信心何来,这数月来的袭杀,下毒多得数不清,说是与九龙卷书无关,谁信?
无风无雨的二人接下追查九龙卷书的任务,种种刺杀暗杀层出不穷,甚至更面对过数千山贼挥刀狂追的画面。
“李浪子如此肯定?”
“理由不能告诉你,但绝不可能是公孙柔。”
“既然李浪子保证,我便不再多问,依计划?”
“不,先去洛城,那红影的轻功很高很诡异,未必能摆脱,而且不出三天恐怕便会有人送上门给情报,我们何必急于一时。”
不错,诡异。
李南音只凭刚刚那几个瞬间,便看出了那道红影的诡异。
江湖上,轻功一道的造诣,能比他更强的,李南音自信一个人都没有,这不是自大,是一种百战后的结果。
可是刚才的情况来看,那红影的轻功明显比他更高,更可怕。
江湖中有很多藏在深山老林的老怪物不错,但轻功能比他强上许多,能够凌空飞渡黄河的,李南音肯定一个都没有。
这一段黄河就算只有一半,也宽得可怕,不借力,那怕踏雪无痕也跃不过,但那道红影做到了。
最少在李南音眼中,他没看到对方借助任何外力,就那样凌空飞渡黄河。
这是一件可怕的事。
如果是真的,那他和柳随云得尽快赶回长安,向贵老推脱此事,否则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他们死了吗?
没死。
既然没死,那便证明红衣女子的轻功再高,也不可能凌空飞渡,不可能到李南音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境界。
柳随云疑惑地想了想,随后恍然大悟笑道:“哈哈哈...那去喝杯好酒,吃顿好菜。”
第六章 萧七
这是一个冰雪初化,翠绿初长的季节,往雁门关的荒凉山路上,有一间用草木搭成的茶棚。
棚内,萧七听着隔壁桌的两名汉子说关于江湖之事,其中内容自然离不开,早些时日重现江湖的风铃刀。
一传便传了数百年的故事,那把刀被神化了无数次,几乎传到持刀者从头到尾都是一个人,传到那人已是神仙一流的人物。
“风铃刀很强不错,但神仙?神仙早就死光了,无知!”
铿锵有力的声音从棚内响起,两位正在闲聊的人转头看了一眼萧七,看到他桌上的长刀,坐在左方的灰衣汉子冷笑道:“哟,原来是用刀名家,未敢请阁下高姓大名?”
微啜了一口浊酒,萧七摸上刀鞘冷笑一声却不再言语,可不屑之意,满溢于脸。
刚被他骂无知的两人,又怎么会轻易吞下一口气。出来跑江湖,除非是遇到名气高,自知不敌的对手,否则拔剑做过一场才能了结。
胜者才有资格冷笑一切。
灰衣汉子听到萧七冷笑,左手一拍桌子,右手提起横放桌上的长剑,冷声道:“在下追风剑王浪,想请教请教阁下。”
“和气生财,和气生财,两位客官莫要动气。”
萧七看着跑出来的店小二,从怀中摸出一锭银子拍在桌子上,边走边冷笑道:“萧七!”
王浪对面,一身青衣有几分儒生风彩的中年人摇摇头,示意没听过江湖上有萧七这一名号。
灰衣汉子看到同伴摇头,大步走出连风雨都挡不了的茶棚,冷笑道:“萧大侠是吧,王浪不才,今天教教你做人的道理,说话可得经脑子,免得以后不知埋骨何方。”
“不劳死人挂心。”
风卷起残叶的山道,一身粗布衣的萧七淡然说了一句,垂下刀,垂下双手,垂下眼皮静静站着,彷佛王浪真的已是死人。
两旁尽是枯树的山间小道,春风不徐不疾卷过,一间简陋的草屋外,四五张粗糙木桌就那样放在坑坑洼洼的山路,配上一杆写有茶字的灰白大旗,小小的临时茶棚便已成形。
茶棚只有五个人。
除了站在外方的三人,还有一个老人,一个少年缩在茶棚内透过草窗,观看着即将发生的战斗。
“老何,你说谁会胜?”
压得低低的声音,刚才还怕双方打斗打坏茶棚的少年老成的摸摸下巴,向身旁缩得头缩眼的老人问起来。
老人看着小道上一动不动的两人,沉吟了一息道:“我买持剑的小子。”
“赌多少?”
摸了摸怀中所剩不多的铜板,老人苦着脸道:“十个铜板...?不,老头子今天全压了,三十铜板!”
少年撇了眼老人,看着他苦瓜干的脸,讥笑道:“老何啊,你全副家当就三十铜板?丢人啊...。”
摸出袖中刚才萧七放下的银锭,少年眨眨眼道:“我们赌这银子,谁赢谁要!”
开茶棚前,老人与少年协议过,所有收入都得对半分,客人打赏当然也不例外,这同样是收入。
老人看了眼站半天还没动手的两人,脸上犹豫好一会才咬牙道:“再加码三十铜板!”
少年瞪了眼从怀中摸出三串铜板的老人,眉开眼笑道:“杀!”
“老何啊,你说那些江湖中人为什么没事都喜欢干吹风,这种天气吹久了,也不怕手颤拿不起刀?”
一身显脏灰衣的老人撇嘴道:“现在江湖打斗前,谁不先搔首弄姿吹吹风,好让观战的小娘子尖叫一番?还美其名叫气势。”
“这也行?那你说我以后行走江湖要不要学学这个东西?”
“你小子会?你就会敲闷棍,摆个屁。”
抓了抓头,少年点头道:“也是,大老爷的杀人就一刀,没事吹风,难受,来了来了...。”
少年话语一落,春风扫起的叶子飘飞于萧七和王浪两人中间,迎着风向的萧七被吹来的风尘撞了撞眼睛,然后在他眨眼的一瞬间,王浪动了!
匹练的白光果然就如他的外号一样,追风!
闭眼张眼间,萧七看着那道急速剑光,嘴角扯起一丝讥笑。
这也能叫追风?
追快风还是追慢风?
如果追慢风,他无话可说。
萧七看着三步奔到自己前方的人,右手下垂的长刀提手直接横斩,打算斩断那把薄长剑和人头。
他自信自己的刀比王浪的剑更快,更急!
可惜的是,他忘了这是江湖。
江湖是什么?
生人与活人!
出江湖才不到一月的人又怎么能想到,真正的江湖与想像的江湖不一样。
江湖最可怕的不是武功强弱,而是人心!萧七苦练十数寒暑,从未涉足江湖,又怎么会知道人心的可怕。
剑。
快剑。
无声无息的快剑。
萧七提步的时候,那位站在不远处的青衣中年人,左手一扬,三支金钱镖飞出的同时,右手大袖滑出一把短剑,两步便贴到他身旁。
然后,便再没有然后了。
因为胜负已分,生死已定。
一脚踢在萧七身上,看着挣扎还未断气的他,王浪冷笑道:“还以为是什么高手,原来是垃圾。”
“你...。”
艰难嘶哑的声音中,中年人一剑划过萧七脖子,冰冷的说了一句,提步冲向草屋。
“别玩了,收拾手尾。”
草屋内,看到中年人扬镖的一瞬间,老人抄起地上的银子便往后方奔去,少年呆了呆,亦拔足飞奔起来。
山石松木错乱分布的荒山上,一口气不知奔出多少里路的少年趴在地上,装作上气不接下气。
“老何...,没...没追来了...了吧?”
扶着一棵松树的老人往山下扫了两眼,喘了两口气道:“没追来,差点要了老头子的命,哎哟。”
此时想起被一把揣走了所有银子的少年,蹲在老人身旁道:“老何,刚才那赌局不算,他们耍诈偷袭,依我看叫萧七的人必胜才对。”
坐在地上摸出腰间酒葫芦喝了两口,老人问道:“我们赌谁输谁赢对吧?”
少年下意识道:“对啊。”
坐在地上的老人眯起眼又问道:“怎么才算输赢?”
“当然是一方投降或者见生死。”少年说完马上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急道:“不对,老何你等等。”
递过手中酒葫芦给蹲在树下的粗布少年,老人悠悠道:“有什么不对,江湖比武嘛,生死最见胜负之分了。”
“可是...可是他们使诈,那中年人偷袭。”
老人嗤笑一声:“他们在打擂台,还是有协议过一对一?”
“这倒没有...,但不合道义吧。”
一手抢回少年手上的酒葫芦,老人站直身子,拍拍屁股道:“走了走了,我们溜回去看看那两人走了没有,看在他替老头子赢了钱的份上,勉为其难葬葬他吧。”
少年皱眉道:“不对,我总觉得那里不对,老何你不会是怕输光,蒙我吧?”
一身脏兮兮的灰袍老人摆摆手:“有什么不对?你小子没看到那中年人的距离根本不像观战?真要观战的话,坐着就好,何必站起来,还要走到那么近?”
“......。”
撇了眼后方无话可说的少年,老人摸了摸怀中银子,一张老脸笑得满是皱纹,但声音却依旧平静。
“想起来了吧?江湖的水深着呢,莫说没协议,有协议也能随时翻脸,回去替他收尸吧。”
春风缭绕的天空下,少年一脸无奈的跟着老人下山,老人有点胡扯他知道,可江湖就是提着头颅过日子,谁管你道不道义。
这一点,跟着老人跑了五年江湖,少年见过很多,从一开始义愤难平,到麻木,到习惯。
因为这就是真正的江湖,有义气,有路见不平,但更多是各种阴谋诡计。
胜者王,败者寇的道理,适用于天下,适用于江湖。
空无一人的山道上,一老一少鬼鬼祟祟盯了良久,看着空了的茶棚和倒在地上的人,确定那两位江湖人真的离开了,才大摇大摆走出去。
少年拿着树枝戳了戳被划破喉咙的萧七,悠悠叹息道:“唉...,来生可得小心谨慎啊,要不然武功高也没啥用,双拳怎敌群狼。”
背着双手的老人踢了踢少年道:“别装了,你无非就是心痛银子,快快葬了他,我们走吧。”
“茶棚不要了?”
“你不怕那两人回来就要。”
少年翻翻白眼道:“那算了,不过老何,是你说要葬的吧?”
“......。”
“嗯,我没说要葬,害我输了银子,葬个屁,就这样喂野狗吧。”
老人看着少年真的双手抱头而去,眨了眨眼睛道:“二十个铜板。”
“啦啦啦啦...,江湖啊,真残酷。”
“三十个铜板。”
“唉...萧七啊,你可要记住他,你帮他赢了一两银子加三十个铜板,现在他才付三十铜板葬你,啧啧啧...人心不古,人心不古啊。”
老人看了眼地上死去多时的萧七,看着荒凉的野鬼山道,悠悠轻叹一声。
“老头子自己动手。”
“成交!三十铜板就三十铜板!”
老人眯起眼笑了笑,把萧七的尸体交到跑回来的少年手上,看着他往山下走的背影,心中又再轻叹一口气。
他不是不能救这人,只是选择了入江湖提刀做人,便要有随时死在荒山喂野狗的觉悟,他能救这一次,可下次呢?
这些事只能是他自己闯过去,闯不过,就是毁灭。
江湖,不是普通平民老百姓过日子。
“小七这性子啊,唉...。”
第七章 月光光 心慌慌
离开黄河岸边,李南音二人马不停蹄赶到洛城,是真正大吃大喝了一顿,几乎喝掉了小城唯一一间客栈中一半藏酒。
他们那种喝法,若不是事先放下银两,店老板恐怕早使眼色让店小二收帐。因为此时的他们,实在难以与富贵二字联系起来,用一句乞丐来形容都毫不为过。
任谁在黄河中过一趟水,杀了人,再奔波百里都不太可能像富贵人,何况一个浪子,一个痞子。
幸好的是,柳随云似乎很有自知之明,到了客栈,不等小二呦喝什么话,进门直接甩出一张千两银票,才大声叫嚷起好酒好菜全上。
看到千两银票,原本打算喝骂店小二没眼色,什么人都放进来的老板,一手抄过银票,屁颠屁颠的跑到柳随云身前亲自服务。
有钱能使鬼推磨,当然更能推动店老板。
他是一个生意人,有钱就什么都好说,那怕李南音二人此时一点都不像有钱人,还满身都是腥臭味。
可店老板不在意,他在意的是钱,如果可以,他一点都不介意来自己客栈的人全身臭味。
他就是喜欢这臭味,乐意。
“你别老在这里晃眼,我柳三的钱从没收回的道理,给我们去买两套衣服,上好的。”在三教九流中混多了,柳随云又怎会不知店老板的想法,随手从袖中摸出数张千两银票拍在桌上,道:“事情办好了,这些全赏你了。”
挺着圆滚滚肚子,店老板双眼发出金光,一脸陪笑道:“是是是,公子放心,裁缝店的老板小人认识,马上便让他带上所有衣服来让两位公子挑选。两间上房亦已经准备好,小人马上让人去烧水,好方便两位公子淋浴。”
柳随云笑了笑:“去吧,另外酒菜赶快上。”
然后便出现了两个浑身泥泞的人,身旁堆着十数个空酒埕,身前则有两人,一人忙着展示衣服,一人忙着上菜倒酒。
这一幕奇景,连在大城市亦十分罕见,小小洛城就更罕见了,罕见得短短一刻钟,全洛城都知道客栈来了两位豪客,像乞丐般的豪客。
但两位当事人,却毫不在乎地吃着菜,喝着酒。
这种事对别人罕见,但对他们二人来说,都是小事,都不罕见。
因为他们两人,不管是谁,都是一掷千金的主。
钱财嘛,赚了回来,便要花。
花得高兴,值与不值,又何妨?
面对两个似是饿鬼投胎的人,客栈老板从收下银票开始便一直服侍着,似是怕他们一不高兴银两便会飞走。
“铛铛铛”的打更声响起。
时间已然从日落黄昏爬到了亥时,柳随云伸手拍了拍老板的肩膀,醉眼迷濛道:“好,本公子喝得尽兴了,再赏你一千两。”
“多谢两位公子,多谢两位公子...。”
满是媚笑的中年人低下头,语气中尽是卑微,搓了搓双手对不远处的店小二道:“赶快再上些酒菜给两位公子。”
早就和其余人平分了一张千两银票的店小二,高兴应答一声,便往后厨通知小赵,小何两人再做些酒菜。
但转身的刹那,双眼之中却冒出了贪婪神色。
“不必了,衣服等物都备好了吗?”
李南音站起摆摆手,脚步踉呛的边走边道,竟是连站都站不稳,但相对要靠人搀扶的柳随云,自是好上许多。
天字第一号房内,李南音双手胡乱一扣,房门关闭同时,呕吐之音便传来,只见他半倚在木桌上,低头吐出一大滩的酒菜,味道飘满整个房间。
铛铛铛...。
打更声再一次响起,亥时已过,理所当然的到了子时。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大鬼小鬼排排坐,平安无事喽。”
老许是洛城的更伕,敲了几十年,每天都风雨不改的敲响更钟,胆子自然不可能小,否则夜半时分的风声,人声早吓得他不敢做这工作。
今天如常敲响子时的更钟,摸了摸腰间酒壶,老许正想着找个无人角落,喝点小酒暖暖身子。
春风虽柔,可仍带有寒意。
但就在摸上腰间酒壶时,一阵寒风吹来,下意识抬头的老许脸色一变,扔下手上的东西便撒腿狂奔,口中不断大叫鬼啊,黑无常之类的话。
“柳三...柳三...。”
李南音跃到房间的角落,轻力敲了敲墙壁,低声对隔壁的天字二号房叫唤起来,脸上醉意竟在短短一个时辰全数消散。
“再叫便被发现了。”
柳随云的声音传来之际,只见一截刀锋显现,随后只听得“嗖”的一声,分隔开两个房间的厚木板,竟在横梁之下被切出一个正方形的洞。
“你想死啊。”
左手抄住差点掉到地上的木板,李南音回头看了眼跨步而过的柳随云,一脸嫌弃之色。
“怕什么,若这小小木板都接不住,你还配是李南音,还配和我一起在这里?呃...真臭。”
“不臭怎么骗人。”
“就不能换个法子吗,噁...。”
柳随云正想问接下来怎么办时,街道上忽然传来一道慌乱的声音,只听得慌乱声音不停叫着,红衣女鬼,黑无常,黑无常一类的话。
轻力嵌回那块木板,柳随云轻笑道:“鬼来了。”
李南音笑了笑,指了指窗户和屋顶,做了个噤声动作,闭起双眼侧耳倾听起来。
“嘶。”
那是一道很轻微的声音,即使在安静的夜也不见得能听到,更何况此时外方的更伕正在凄厉尖叫。
随着声音响起,李南音房间内突然冒入一阵带有些许气味的轻烟,轻轻的,慢慢的布满整个房间。
看到那些下三滥的迷烟,李南音迅速蒙上面巾,伸出两根指头晃了晃,示意自己可以闭气两刻钟,若超过这个时间,他们便只能放弃这次诱捕计划。
柳随云缩了缩身子,如蜘蛛跃上房角顶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房顶,表示其上有人,他们得快速行事,以免被对方跑掉。
“吱~呀。”
不一会,门被轻轻推开,进来的人赫然是刚才跑堂的店小二,从两天前便假扮店小二的钱六。
钱六是谁?
黄河七鬼中的贪钱鬼。
这一次若不是碍于红衣女子的强势,钱六自是不愿惹上李南音和柳随云,柳随云他听过,可没觉有多厉害。
李南音嘛,却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知道比自己强。
贪钱的人通常都怕死,钱六亦不例外,除了贪钱鬼外,江湖中人亦称他作怕死鬼。
本以为对上李南音和柳随云,以李南音的和善性子,再怎么样也留有一命,总比对上一个月前莫名出现的红衣女子来得好。
因为红衣女子实在太像鬼了,又或者说比所有鬼都要凶残,直到如今,钱六每晚一闭上眼睛都彷佛又看到老二,老三死时的惨状。
特别是,红衣女子用舌头舔血时的恐怖。
但没想到,四哥,五哥在黄河中才出了一次手便被斩杀于,连尸身都找不回来。
“公子,公子,李公子...。”
持剑轻轻摸到那张梨花大床,钱六低声叫唤起来,手中剑轻轻横在床上之人的颈前。
“六弟...怎么了?”
钱六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虽怕死,但多少有点胆气,否则怎么混江湖,混出了黄河七鬼的名号。但此刻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他怎么都没想到躺着的人不是李南音,而是他那位被斩杀在黄河的四哥。
透过纱窗而入的月光,照得黄河七鬼的怒鬼满脸惨白之色,只见瞪着一双铜铃大眼,口中低喃问着钱六。
“四哥...?鬼...鬼啊...。”
“六弟...我死得好惨啊,伤口痛,你快帮帮我。”
“四哥...不是我杀你的,是李...李....啊...。”
清冷的月光下,街道上更伕的声音凄厉,可客栈内钱六的声音却比他更凄厉。
更伕只是被红衣女鬼吓一跳,钱六却是亲眼看着怒鬼孙胜被斩,再被黄河大浪冲走。
一个早已死了的人,如今复活在自己眼前,还莫名其妙出现在客栈,钱六怎能不惊,不惧。他的武功不算高不错,但整晚下来都紧盯着李南音房间,有没有人进入,当然清楚。
正是清楚知道房内只有李南音,所以对突然出现的孙胜,他只有一个念头,鬼!若不是鬼,又怎能无声无息出现在这里。
月光幽幽照耀的客栈后园,无人注意到的黑暗角落,萧七盯着钱六手脚并用的爬动,嗅到风中传来的气味,扇了扇鼻子道:“老何啊,你说有好戏看,就是看这胆小鬼上演屎尿横飞?”
“不要急,不要急。”
少年正是和早些时候在山道开茶棚的人,他与那位初入江湖的受害者一样,姓萧,名七。
当然,此萧七非彼萧七。
因为,他是活人,活生生的人。
所以,与那位已经不是人的人,怎么可能一样。
他身旁的老人同样是那位不太正经的老何。
他们比李南音更早入住客栈,也看到李南音二人一掷千金,然后老何便对萧七说,今天晚上必然有好戏看,十分好看的戏。
萧七虽然常常老何老何叫着,常常都在想方法拐骗他的钱财,但对他的判断却一向信服。
他的江湖经验对比老何来说,完全是不值一提,像是小河与大海相比般,有可比性吗?
比个球。
所以萧七对老何的话大多都信服,却又抱有怀疑。
但这次没想到躲在后园草丛一个时辰,第一幕看到的就是钱六,就是屎尿横飞。
扫兴。
第八章 午夜歌声
凄清月光下,午夜时分的凄厉尖叫,让那些寻常人家不由瑟瑟发抖,小孩哭泣声更是若有若无,显然是大人把儿女嘴巴掩起来,怕惹来了午夜幽魂。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洪塘水深不得渡,娘子撑船来接郎。
问郎长,问郎短,问郎此去何时返。
死而复生的孙胜追着钱六,更伕的声音远去,客栈后园围墙外骤然响起歌声,歌声轻而慢,却实实在在传入所有人耳中。
即使仍在厢房透过纱窗观望的李南音,柳随云二人亦是听到,听到那道虚无飘渺歌声。
“是那红衣女子。”
李南音心中打了个突,回想了一次数天前在黄河上遇到的红影,肯定地对柳随云低声道。
柳随云点了点头,摸上腰中刀:“小心,外方最少有五人存在。”
“嗯,除了孙胜钱六,大小鬼也来了,那红衣女子算一人,另外两人则不好说了。”
柳随云左手抓住横梁微微摆动身形,整个人移到被孙胜撞破的纱窗上,侧耳倾听了好一会,打手势示意那两个未知之客在后园假山处。
月光光,照池塘,骑竹马,过洪塘......。
幽幽的凄清歌声一遍过后又一遍,越唱越让人觉得阴森恐怖,特别是在客栈后庭的阴暗灯火下,四面八方的哭叫声中,更增神秘,可怕之感。
长街上,数名匆匆聚在一起的当值衙役浑身发抖,不停张望长街,紧张得连握刀的手都满是青筋。
“呵呵...郎君,你回来了...回来了吗...妾身...妾身死得冤枉,冤枉啊......。”
歌声中,一黑一白两道鬼影从屋顶直入天字第一号房,那道红影亦在后园一闪而过,留下断断续续的话语飘散在风中。
“休走!”
红影飞现之时,柳随云立马飞身扑出,只是他的速度虽快,可仍然快不过那道红影。更可怕的是,在这一瞬间,孙胜惨叫一声便轰然倒地,留下一脸惊意的钱六跃过围墙远去。
不管是柳随云,还是隐在暗处的老何和萧七,都可以肯定红影绝没有靠近孙胜,钱六亦没有回头。
但孙胜偏偏倒下,莫名奇妙的倒下了。
柳随云跃到围墙上观望了一会,发现钱六早已不见。
难道钱六轻功竟如此之高?
柳随云皱了皱眉头,来不及细想便急跃回二楼的天字第一号房,打算协助李南音擒下大小鬼,再作打算。
从破开的纱窗跃入,扫了一眼房内,柳随云后背不由一凉,头上微微见汗,右脚更轻微抖了抖。
他发誓,他这辈子从没被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吓到,但此时此刻,却真的被一间空空如也的房间惊出一身冷汗。
因为本该有三人的厢房,此时安静得可怕。更可怕的是,房中环境与他离开时毫无分别,就连桌上的杯子都不曾有过分毫移动。
左手姆指一推,握刀在手的柳随云瞬间斩出三刀在房门上,竟是怕有埋伏,直接破门而出。
迎接他的是一片黑暗,任何人或事都没有,整座客栈此刻宁静得像鬼域。
李南音呢?
黄河七鬼中的大小鬼呢?
李南音被人无声无息擒下带走?
时间过去多久了?
一个时辰,一天?
还是说自己出现幻觉了?
一连串的疑问在脑海一闪而过,柳随云惊得后背连连渗出冷汗。他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孙胜的死尚且不说,但江湖上谁能在刹那间擒下李南音,谁能让李南音毫无还手之力!?
都没有!
柳随云清楚自己的实力,清楚李南音的实力,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八个字,他一直都放在心中。
两人虽不入十大高手之列,但那怕排名第一的柳心前来,柳随云亦不相信他能在无声无息间擒下李南音。
李浪子的横刀听起来很善良,善良得不会杀人,可谁若以为他的刀不能杀人,便是一个傻瓜。
兵者,凶也。
一根木棍放到李南音手上都是凶器,更何况离开前,柳随云还看到他握着那把金银细平脱横刀。
电光火石间,柳随云脑海一转,再次从房间跳下后园,半眯着眼盯住黑暗中的假山流水,沉稳道:“两位,出来一见如何?”
从吵闹到瞬间寂静,站在四周隐隐传来低哭声的客栈后庭,柳随云满脸阴云地盯住不远处的假山。
“柳公子别动手,路过,路过。”
被萧七称为老何的老人举起双手,苦笑着缓步走出,他实在是没想到图个热闹,竟图出了一场大祸。
老何知道能让柳随云和李南音联手的事,再小也小不到那里去,但谁又能想到瞬息之间,形势竟变得如此之快。
他不用看,凭藉江湖经验,用脚趾头猜都能猜到李南音消失了。
否则柳随云的脸不会如此阴森,不会露出杀机,更不会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跳下来。
老何知道,这次是看热闹看出大事了,是以他唯有赶快走出来,刀剑无情,他的老骨头折腾不起。
“路过?”
柳随云右手苗刀斜指地面,右脚微微往前踏出一步,冷笑着回应老何的话,路过能路过得这么巧合?这种话骗骗初入江湖的傻小子可以,骗他就是一个笑话了。
带着萧七从假山流水的阴暗处走出,老何此刻心中有万马奔腾而过,他和萧七是真的路过此地,然后在此一宿,再然后见有热闹可看,便打算瞪两眼好为接下来说书老人的工作,有些许故事可说。
本以为洛城这种小地方大不了就是黄河七鬼,以李南音二人的身手断不可能出现什么意外,可没想到发展脱离了他的猜想。
从那道红影的身法来看,老何肯定这次摊上大事了,柳随云二人的对手恐怕亦很是可怖。
路过的说词,莫说柳随云不相信,就连身旁的萧七也是连翻白眼,看得老何只能苦笑,心中暗骂出门没看清黄历。
缓缓移动到孙胜尸身前,柳随云左手一扬,一把飞刀直钉孙胜咽喉,看到他真的死去,才把目光重新集中在举起双手的两人身上。
“你们可看到有人从那房间中跃出?”
“没有。”
“没有。”
老何和萧七双双摇头,这柳随云连死人也不放心,还是赶快说清比较好,不然一不小心便要宰他们了。
虽然打起来,他们不见得怕了柳随云,但老何不愿打,萧七懒得打。
“阁下是谁?”
“老头子何尝。”
“喔,神拳无敌,何尝何老爷子?”
“同道胡说胡说,老不死的拳头是有两把刷子,但离神拳差远了,至于无敌一说更是荒谬。”
柳随云听到何尝的名字,心中稍稍松一口气,神拳什么的不好说,可他知道何尝,更知道他与家中的老爷子是故交。
年轻时曾为了救一户人家,一个人力战数百山贼的何尝,江湖中人只要提到他,谁都竖起大姆指,柳家中人亦是一样。
“没想到何老爷子多年没有消息,竟会出现在此地,柳家随云在此拜见。”
柳随云口中说着拜见,可双眼依然如狼般盯住何尝二人,随时可攻可退。
“既然柳公子认老头子这个长辈,那老头子倚老卖老叫一声小柳了,小柳别误会,老头子真的只是路过,打算图个热闹,只是没想到似乎惹上了大麻烦。”
柳随云心中戒备,脸上却露出微笑道:“何老爷子叫小柳是应该的,祖父时常念叨着你。不过...今天恐怕难以善了,厢房内之人姓李,名南音,他在我跃出窗的刹那间,凭空消失了。”
何尝看着柳随云的刀斜指地面,也不责怪他警惕,甚至欣慰。若随便搬个名头出来,柳随云便放下戒心,何尝反倒不喜,这样的人,在江湖是混不下去的。
“老头子知道是李大浪子,你们进客栈时,我们正在二楼的房间。”何尝苦笑了一声,如实告诉柳随云。
一想到此处,萧七一个白眼翻起,他刚才就劝过何尝别多事,早走为妙。可何尝非说什么要多看热闹才能当好说书人。
“好了,看出大事了,命都没有,看你以后用什么说书。”
低低的呢喃声中,何尝满头冒烟,这次出大事了,萧七这小子竟还有心情说自己。
柳随云其实早就知道何尝二人在二楼,刚才不过是试探,得到如实的答案,微微往后退了半步,示意暂无动手打算。
“何老爷子,不要怪随云多心,你虽是祖父故交,但此刻事大,容不得半点马虎。你说路过,我是不相信的。”柳随云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头子知道,既然已经涉身其中,我也不打算置身事外,不管你和李大浪子有什么事要做,有老头子在,总会比较方便吧?”何尝指了指客栈外,一脸无奈。
柳随云听着外面传来的脚步声,眯起眼想了想,点头道:“那就有劳何老爷子了。”
何尝说得不错,若有他相助的确会方便很多。
因为宁国之内,唯一一位调动兵力不需要经过兵部同意的侯爷,就是他本人。
虽然仅仅只限五千兵力,可这个五千却包括精兵在内,那怕是京城四大禁卫军,他都有权力直接调动,不需要通知任何人。
这样的实权侯爷,可以让柳随云做起事来,更随心所欲。
第九章 离奇死亡
眼睛,灵魂之窗也。
.....
“围起来,给我围起来,反抗者就地格杀!”
三个人对望间的寂静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一阵脚步声和人声打破。
洛城的兵丁已到,更迅速把整间客栈都围起来。这里虽算不上是前线,可亦不算远,城卫兵一向不在少数,反应也是甚为快速。
月光下的客栈后园,只见一名身披盔甲的大汉带着数十人持强弩冲入,扫了一眼三人,见其没有反抗意图,让亲兵围起来后,喝问道:“尔等何人!?”
柳随云瞟了眼何尝没作声,这时侯还是何尝的名头比较好用,若何尝不在,他难免要费上一翻功夫,被拖住三数天。
何尝当然明白此理,因为他除了是江湖人之外,还有一个身份便是宁国的候爷,黄紫公候中的紫候,定国候!
从怀中摸出一块玉佩抛给那大汉,何尝温和笑道:“这位将军,江湖事而已,你留些人手给我便可以。”
本来像个山野村夫的老人,摸出玉佩后,整个人的气质马上出现变化,那怕身上的灰袍仍然皱皱折折,气势却像是俯视世间的王。
其实这也没说错,宁国境内,除去有限数人,他这位侯爷的确可以算是王。
虽无狂傲,虽温和谦恭,却偏偏让所有人都感受他就是王者,一言可决千人生死!
大概,这就是所谓上位者的气势。
披盔带甲的大汉,左手持着长枪,腰中刀与甲叶撞击而发出的叮叮声才刚停下,看到迎面飞来一块白玉佩,右手一抄接下来,随后脸色微微一变。
“原来是老候爷在此,下官李方见过候爷,公务在身,恕无大礼。”
何尝对李方不卑不亢的回答没什么不悦,反倒是微微点头,悍勇善战的宁国将卒从来不需要向谁卑躬屈膝。宁皇不喜多礼,对他来说,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再加上忠心二字便足够。
李方说完不等何尝说话,继续道:“老候爷在此,下官本不该多事,奈何出现人命,若就此离去,恐难交差。”
何尝微微点头:“理所当然由李将军处理,本候亮出身份不过是图一个方便,以及向将军借数十人调查些许小事。”
李方听到这话,心底不禁暗暗松一口气,他真怕何尝强行要求他离开,虽说他是洛城守将,但终究只是一名偏将,莫说何尝这位实权侯爷,那怕普通侯爷他也惹不起。
而且能够留下数十亲兵监视,自是再好不过,毕竟玉佩真的确是真,但他分不出持佩人的真假。
“能为老候爷效劳,是下官之幸。”
与何尝交谈数句,李方留下三十亲兵,五十官差,便带着人马清扫四周街道,以及带走了客栈老板等人。
孙胜的尸身与及柳随云等人,李方没有多问,微微点头便算是了,他虽是一名将军,但人情世故还是懂的。
既然是江湖事,影响不到平民百姓,影响不到边境重镇,他便睁只眼闭只眼了。
至于一位侯爷在此做什么,他管不着,最多就是派人快马传书边境线帅府,由卫边的左骠骑将军处理。
柳随云看到李方离开,一直戒备的心略略放下,走到孙胜尸身前细细查看起来。
与此同时,何尝亦带着萧七蹲下观察。
何尝在一旁看着柳随云把孙胜的身体翻转了两次,皱眉道:“尸身表面没有任何伤口。”
“以红影和孙胜的距离来看,要杀他只能是动用暗器,可尸身上连一点点痕迹都没有。”
柳随云对何尝的判断作出赞同,但这令他更是疑惑了,孙胜是李南音从黄河中救出的,或者说孙胜本就想帮助李南音,希望可以报老二,老三的仇。
李南音在黄河上那一刀看似凶狠,其实只有皮外伤,随后孙胜便跟着二人一起潜入洛城,为的便是拿下红衣女子。
可没想到如今孙胜死得莫名奇妙不说,连李南音竟也消失了,这一切便彷佛传说中的鬼在作祟,令人心悸。
何尝左想右想,说出了一句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孙胜难道有什么隐病?”
“不好说,但不太可能死于疾病。”
柳随云深吸一口气,否定了何尝的猜想,把在黄河上遇到红衣女子的事简略说了说,关于他和李南音追查九龙卷书一事是省去了,但他心底却隐隐觉得何尝恐怕亦是追查九龙卷书。
因为宁国之内,那位圣天子相信的人不多,何尝却绝对是其中一位,否则又怎么会让他拥有文武百官都没有的自由调兵权力。
九龙卷书被盗如此大的一件事,若说那位只派自己和李南音追查,柳随云宁愿相信李浪子成家立室。
“算了,何老爷子替我找人敛葬了孙胜,可以吗?目前还是先找到李浪子比较重要。”
捏了捏眉心,柳随云替孙胜重新盖上衣服,满脸茫然之色,他的江湖岁月很久,但从没遇过如此古怪之事。
二十多年的人生,从长安接下九龙卷书的任务,与那把刀沾上关系,一切都变得诡异。
例如除了有限的数人外,别人怎么知道他们是负责追查九龙卷书之人,而不是正在江湖奔走,负责诱敌的顾天武。
若不是因为九龙卷书,又为何离开长安后,怪事,奇事一件件接连不断。
这一切到底为何?
柳随云觉得自己需要好好捋一捋思绪,不然一个不小心,恐怕会阴沟翻船。
“当然,这就是老夫为什么让李将军留点人手的原因之一。”
柳随云点点头算是谢过,抬步便想往前走,何尝他是不相信的,巧合看戏?骗鬼去吧,这种烂招数他认识小娘子的时候,都不知道用过多少遍。只不过有些话说穿了,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得装糊涂时就装糊涂而已。
“你们忘了钱六。”
柳随云想往天字第一号房再细看的时候,一直默看默听的萧七忽然开口,满脸都是沉思之色。
钱六?
柳随云听到萧七的话,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刚才的事,却想不出什么怪异之处,不由奇道:“萧兄此话何来?”
柳随云虽虚长数岁,但也没有托大,他对萧七还是有不错的观感,若不是此刻之事,恐怕早拉着他去逛逛花楼,赏赏美人花。
“他的眼神不对。”
从孙胜的死开始,便一直都在思考的萧七悠悠道:“他的动作看起来异常慌乱,就连习武之人的四肢协调都失去了,在地上一滚一爬的。”
“可孙胜追不上他!”
萧七的话说到如此,柳随云如果还不明白,这二十多年就真的是活成狗了,白白沾污江南第一家的名声。
萧七点头:“对,孙胜由始至终都追不上他,老何说看人看眼,因为眼睛是灵魂,所以习惯久了,我往往都会先看一个人的眼睛。”
“所以?”
再次重新检查起孙胜的尸身,柳随云听到萧七停下来,不由好奇的抬头望向他,好奇他的想法。
当然,更好奇的是,他到底是何人,竟值得何尝这位候爷贴身保护,带着闯荡江湖,去走那万里之路。要知道当初立冠之后,被柳家赶出门走万里路,他的身旁谁都没有。
怎么看出来?
何尝的站位由始至终都若有若无的护着萧七,柳随云眼不瞎,怎么可能看不出来。
“钱六的眼睛有点惊色,但却毫不慌乱。”萧七没有吊柳随云胃口,理了理思绪道:“钱六的动作很乱,但步伐却是乱中有序,眼中虽有惊色,却无惧意。”
柳随云停下手,眯着眼想了想,轻笑一声:“呵...没想到我柳三也有阴沟翻船的一天,若不是萧兄提醒,恐怕还真被贪钱鬼矇混过去了。”
是的,柳随云想起来了。
钱六的轻功不高,黄河七鬼闻名在水性,轻功从来都不高,但偏偏这样的轻功却能在小半刻钟内消失在长街。
这样的情况只有一种可能,钱六根本没有跑远,而是转入了秘道或是躲藏在阴暗的角落里,让他追到墙上的时候,便失去了踪迹。
这两种可能,不管是那一种,都已经足够证明钱六有问题,很大的问题。
第一种则是早有预谋,否则秘道何来?要知道这是洛城,不是什么荒山野岭,要无声无息挖出一条秘道,凭黄河七鬼的能力绝无可能。
第二种则表明钱六很冷静,知道那里是视线死角,若真的恐惧,那绝对是慌不择路的飞奔,以他的轻功,再快亦快不过柳随云冲到制高点。
想通了一切,柳随云心头清明同时,亦震惊萧七的冷静和观察力,十六七岁已经如此慎密,不出意外,再给他两年时间,必然又是一尊极难缠的人。
自己十六七岁时在做什么?
还在泥泞中挣扎着前进,还在人心中惶惶不安。
柳随云心头轻叹一口气。
果然人比人,气死人。
想通了一切,柳随云没有去追钱六,时机已经失去,再追也毫无用处,但孙胜却要再次检查检查了,说不得能从中找出一些脉络。
只要能找到些许线索,那么迷底便又接近一步,柳随云相信那位红衣女子绝对与九龙卷书有关,只要能揭开迷底,书自然便会出现。
李南音?
那位浪子精明得像鬼,没什么好担心。
第十章 催命的声音
有一种声音,谁也不愿意听到。听到了,就会极力挣扎,逃跑。
那是什么声音?
催命的声音!
月半弯的夜空下,洛城客栈后庭,在朦胧不清的月光中终于不再如先前般恐怖,只是却更渗人。
为什么?
寂静无声的夜,黑暗往四面八方漫延,而这样的夜里,五个活人围观一具尸体,甚至把尸体的衣服扒光,这样的场景怎能不渗人。
柳随云同意萧七的话,一个人可以轻易用嘴巴,说出无数谎言去欺骗别人,唯独眼睛最是难以骗人。
语言,动作,只要有心都可以轻易驾驭,以达到自己想要的效果。但作为灵魂之窗的眼睛,是一个透露情绪,却难以控制的地方,如非经过很特别的掩饰与训练,绝不可能骗人。
“萧兄可还有别的发现?”
萧七略略思索道:“钱六在逃跑的时候从来没有回过头,这很不正常。”
被追杀的人一但慌乱,难免会回头看看逃脱了没有,还差多少会被追上,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道理。
“没有回头的同时,他的手曾数次毫无意义的向后挥动,本来我以为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动作,但孙胜死得如此莫名,我怀疑那动作是有意的。”
何尝听到萧七如此冷静的分析,欣慰点头道:“你怀疑是钱六下的毒手?”
“嗯。”
柳随云抚了抚额头,目光停在孙胜脖子上,轻声道:“何老爷子可记得三十年前武林大会上的毒人?”
江湖打滚了数十年,活到了白髪苍苍的年纪,何尝见过听过的事有很多,当中有淡忘的,有略有印象的。但说到记忆最深刻,当数三十年前的武林大会,夺走他好友性命的武林大会。
三十年前有一位医家圣手叫华同,他是一个流浪四方的医者,从来都是只救人,不杀人。这样的仁者,所有人都以为他会活到百年归老。因为没有谁会去为难他,一个不杀人,只救人的仁者,永远不会是谁的敌人。
可这样的仁者,最后却在而立之年倒下了,死在一场盛大的武林大会上,而凶手,至今仍毫无消息。
“记得,怎么可能会忘记。”
柳随云反覆察看,终于看出一点异样,又或者说是此时的孙胜才说得出话,说出自己可能的死因。
死人其实也会说话,而且从不骗人。
“老爷子你看这斑点。”
柳随云指了指孙胜脖子上忽然多出来的斑点,凝重道:“我可以肯定孙胜的脖子上没有这斑点。”
何尝听到此话,不由蹲下看着微小得几不可见的灰斑,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刚才检查的结果。
庙堂为官需要谨小慎微,两军争霸需要胆大心细,江湖打滚同样如此,否则一个不小心,武功再高也只是别人的刀下鬼,那个时候有理都无处可说。
死人去那里说理?
阎王爷?
不,有没有阎王爷不好说,但可以肯定的是就算有,阎王爷也不会和你说阳间的理,他只会跟你说一说独木桥上的理。
因为善恶到头,在阎王爷那里都一清二楚,至于阳间,他不管。
孙胜脖子喉核位置绝没有什么斑点,何尝记得很清楚,那个位置太显眼了,显眼得所有验尸的人都会先看看。
作为一位老江湖,何尝当然也不例外,他不是仵作,可却不比仵作少多少经验,几乎每天都在死人的江湖,没有谁看到的尸体会少。
尸斑?
绝不可能!
没有谁一死就会出现尸斑,这一点不管谁都很清楚。
这斑点倘若再过半天,还真的分不出真假,如今却是清楚明白不过。
毒!
异常剧烈的毒!
从怀中摸出一个紫檀木盒,何尝小心翼翼地打开,其内放有七枝两指长的幼针,四根为金色,三根为银色。
拈起如狼毛大小的银针,轻轻插入孙胜的舌头位置,再拈起一根金针插入心脏位置后,何尝对两人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远离便一言不发沉思起来。
他记得三十年前的武林大会,在一场争斗后,那两人几乎不分先后倒在地上,死后不久便布满尸斑,自己的好友正是在检查尸身时,染上了一种连他自己都解不了的毒,最后黯然离开了这个江湖,这个人间。
柳随云会忽然想起这件事,是他本来就对毒很感兴趣,再者就是他认识太多下三滥之人。
更重要是那两个死者,他的爷爷柳心,现今的江湖第一人曾再三告诫过他,遇到这种死者,千万别在尸斑出现后去触碰死者。
一个时辰的时间,孙胜身上的尸斑渐渐布满尸身。
这一个时辰彷佛像过了整整一天,最少对柳随云三人来说是如此的。
“人在死亡后,尸斑约在一个时辰内出现,三个时辰以内若用手施压,尸斑会消散,只有经过十二个时辰才会完全固定。”何尝带上一对银色手套,轻压孙胜手上的尸斑解释道。
“但孙胜的尸斑现在已经固定下来,完全驱散不去,而且以孙胜的死姿来看,尸斑不可能先出现在脸部,只可能是在背部。”
扫了眼插在孙胜身上的金银针,何尝看着缓缓落下的新月,算了算时间:“你们再远离一点,万一我有事也千万别过来。”
柳随云听到何尝的话,皱了皱眉:“我们先找到李南音,再直接去找钱六和红衣女子,老爷子不必冒险。”
何尝摇了摇头,双眼清冷如雪:“不必,我这个老不死早没多少年可活,如今再遇上害死好友之毒,不弄清楚明白,怎敢瞑目。”
萧七嘴皮动了动,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他很清楚何尝性格,看似什么都无所谓,看似看透红尘,其实性子却固执得很。
他正是想到了这一点,所以刚想出口的话又吞了回去,垂下眼皮一言不发的往后退去。
柳随云不清楚何尝的性格,停在原地想了想,看着清冷如雪的目光也知道劝不动,唯有依言缓缓退后两步。
何尝看到二人稍稍远离也不再多言,让两名守在不远处的悍卒取来两个石碗,算了算距离,一掌一个石碗的拍入地面固定,便缓缓移动起孙胜的尸体。
柳随云看到何尝一掌把石碗拍入地面,却又能不伤石碗半分,心中感叹其柔劲运用之高明,亦好奇他想做什么。
柳随云与萧七在想什么,何尝此刻毫不在意,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搞清楚这是什么剧毒,追查来源,追查当年的毒到底是谁所为,为一生都在救人的好友报仇。
再次出现的线索,像当年一样追查不到就算了,可连查也不敢去查,他的心会不舒服,不舒服到死也不会安稳。
缓缓旋转孙胜尸身,让金银两根幼针的针头都在碗中,何尝左手一推一抛,把早就准备好的大石推到尸身下,让其保持侧立姿势,便一动不动观看起来。
良久,寂静的夜里忽然响起一个滴答声,那是很微小的水滴声,轻得稍不注意便会错过。
萧七和柳随云顺着声音来源看去,插在舌头的银针毫无变化,插在心脏位置的金针,则滴下一滴暗红色血液。
是的,那是血的声音。
从孙胜心脏位置一滴一滴的透过金针滴落在石碗之中。
“不是毒。”何尝皱着眉自言自语了一句,左手食指,中指旋转着心脏位置的金针,右手抽出舌头上的银针,低喃道:“却比毒更狠,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滴答...滴答...滴答...。
“老爷子速退!”
滴答滴答的血滴声中,柳随云耳中忽然听到了一声很轻微,很怪异的声音,声音很小很小,小得如果不是在场四人都安静得如死人,小得只要有一点点声音,他便绝不可能听到。
这声音很难用言语形容,像是鱼儿游水的声音,也像是虫儿爬动的声音。
柳随云听过这种声音,更知道这种声音下是一种可怖之物,会致人于死命的,恐怖的东西。
柳随云曾经认识一个人,在勾栏之所认识的人,那个人很丑,丑得所有人都敬而远之。
但柳随云交朋友从来不看长相,不看地位,只看人心。人心对了,那怕是汪洋大盗,他也交!人心不对,那怕是当朝名将,天下第一高手,他也不肯结交。
柳随云与那人当了朋友,好朋友。
这位朋友在临别前告诉过他一件事,让他听过一种声音,让他行走江湖需得小心,若不幸听到这种声音便马上逃!
有多远,逃多远!
因为那是催债的声音!催什么债需得马上逃?
催钱,柳随云不缺,当然不用逃。
那么柳随云缺什么?
武功,金钱,女人,家世,他什么都有,而且随时可送出去。
唯独有一样东西,他绝对缺,全天下人都缺。
而且被人催的时候,会拼尽全力反抗。
那是什么?
命!
柳随云缺不缺命?
缺!
江湖,不,整个人间,有谁会不缺命?
所以,他把那位朋友的忠告一直紧紧记在心中,一直没有忘记。
苗疆奇蛊,金蚕皇!
第十一章 客栈暗道显 南疆奇蛊现
世界有多大,江湖便有多大,所以有人说江湖无尽。江湖既然无尽,那么稀奇古怪的人事物,当然亦是无穷尽。
就如在柳家长大的柳随文和柳随云二人,一样的米饭,一样的教育,一样的父母,但两人之性格行事却是南辕北辙。
所以江湖尽是奇人异士,谁也不知道在那个地方便会冒一两位,有些更是强横至极。
最为闻名之人当数公孙柔,李南音二人,他们还没有现世前,谁知道?可当他们出现在江湖,身世,成长都成迷的两人,一位成为了天下第二,一位成为了满地朋友的浪子。
柳随云的声音喝出口,半蹲着的何尝左掌一拍,右脚一蹬,整个人瞬间向后倒撞萧七而去,反应快得像是早知道般。
这当然不是要撞萧七,也不太可能撞中萧七。
何尝倒飞的中途,萧七左手迅速往前一探,抓住老人衣领,成弓步的双腿一发力便扯着他再度往后,直直退到廊道下。
速度之快,彷佛只是眨了眨眼。
看得柳随云不由咋舌两人之间的配合,要知道这种临时反应,最为考究两个人间的信任与默契,两者缺一不可。
“不用这么远,只是老爷子刚才的距离实在太近。”柳随云站在原地笑了笑,缓解自己的紧张,对两人招手道。
萧七尴尬地笑了笑,收起右手上突然出现的薄刀,望向何尝一脸嫌弃道:“老何你不是不怕死,怎么突然便怕了,害我出丑了。”
何尝拉了拉身上衣裳,“呸”了一声:“呸...老头子只是想退到你的位置,怎么知道你会抓住我。”
前一刻大义凛然的老人,此刻那里还有形象,一开口便咬定是萧七扯着他退入廊道。那怕所有人都清楚他若不愿,谁都拉不动,那怕谁都看到他借着萧七的力量,快速跃入廊道。
看破不说破是跑江湖的泛真理。
是以,何尝绝不可能承认自己的退法是有考究。
“报!”
萧七嘴角扯出一丝冷笑,他才不管什么说破不说破,柳随云需要给何尝面子,但他需要吗?
不需要!
他恨不得把何尝这个老不修的假面具都撕下来。
不过萧七正要揭穿之时,何尝派去检查整座客栈的其中一名悍卒急匆匆跑回,脸上神色明显是发现了什么。
拉了拉身上脏兮兮的灰袍,何尝瞬间化出温和笑容:“发现什么了?”
脸上有一条刀疤的精壮汉子左手紧握着腰中佩刀,恭敬回道:“回候爷,楼梯暗角处发现一条秘道,队长让属下前来请示。”
“好,先派人守住,不得任何人进出。”
“属下明白!”
挥退那名悍卒,何尝望向柳随云道:“看来李浪子是在秘道中消失了。”
柳随云点点头:“我们先解决孙胜的尸身再说,李南音死不了。”
李南音会死吗?
当然不可能,若如此简单就死去,那肯定是假的李南音。
一个在江湖飘泊了十年,闯过禁宫,战过沙场,趟过阴谋诡计再成名的浪子即使是死,也不可能如此无声无息。
何况李南音的武功不错,不错到江湖上没谁能轻易杀死他,就算能杀死,代价亦不会少。
而且除非谁都查不出杀人者,否则还有一个严重的后果要背,那就是李南音的复仇。
人死了,还能复仇?
别人不好说,但柳随云相信李南音的确可以,李大浪子的朋友太多太多了。
江湖之上,虽说人死灯灭,但有些情谊却不会因为死亡而断,反倒更是刻骨铭心。李浪子有多少朋友?这个问题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些人中当然有很多狗肉朋友,只要他一死,便万事皆灭。
一百个朋友,九十九个酒肉之辈,却也剩下了一位真心实意的,甚至可以卖命的朋友。
李南音的朋友中,有没有这样的人?
有!而且不在少数。
例如那位“死人剑”公孙柔;例如太原南宫家的南宫煌;又例如远在大沙漠的孤烟。只要李南音出事,柳随云相信这几位都会闻风而动。若是一般江湖人,当然不可怕。可这几位都不是一般江湖人,被他们三人联手盯上,再加上江南柳家的力量,那真的是天下虽大,却无藏身之处。
所以李南音莫名其妙地消失,柳随云虽担心,却不怎么害怕这一别是永决。
“柳兄认识这东西?”
尸身旁,石碗没有任何变化,其内的血液却一直泛起涟漪,证明着血中有异物,不然血液早该静止下来。
柳随云回望了眼比自己年轻五六岁的萧七,微微点头道:“江湖中人叫我柳三,是因为我有三好,好识美人,好交朋友,好见识古怪之物。”
走到柳随云身旁,萧七看了眼一直沉思的何尝,笑道:“可惜我没有七好,不过我仍然是萧七。”
柳随云开心的笑了,他觉得萧七真的很有趣,很对他的胃口。
“有没有七好不重要,我没有三好便不是柳三吗?不,我仍然是柳三。”
是的,他柳随云再怎么样都是柳随云,别人给他冠上什么名号不重要,因为那些都是外物,不是他自身拥有的。
行走江湖也好,平民百姓也好,人最贵是自知自明,清楚了解自己的本心,掌握自己的本心。这很难,可凭萧七刚才出口的话,柳随云知道他明了本心,只要将来不迷惑,不怀疑,江湖早晚会有萧七两个字。
让两名悍卒帮忙从后厨取来柴木酒水,柳随云绕着孙胜的尸身点燃起火焰,才慢慢把一根根已在熊熊燃烧的木柴,烈酒一一投入火圈之内。
“小柳,你这是做什么,老头子还没检查完。”
柳随云刚投入第一壶酒,被惊醒的何尝看着这画面,不由急叫道。
烧尸?不像,若真要烧尸,一把火过去就好。
萧七没好气的瞟了眼何尝道:“老何,刚才那么的大动静你都不知道?要是我们是敌人,你已经比黄花菜都要凉了。”
原来搬柴木酒水期间,柳随云从没停下过说话,早解释清楚碗中之物。只是何尝陷入思绪,竟没有听到只言片语,醒来后视线被火遮掩,看不到那石碗内的涟漪。
“给老头子滚。”何尝没好气的瞪了眼萧七。
“不用再看了,我知道是什么。”柳随云道。
“是什么!?”何尝听到这话,整个人不由一哆嗦,那是激动。
“南疆奇蛊,金蚕皇。”
“嘶...金蚕皇?南疆蛊巫之术?”
如同刚才萧七,如同自己初听到时一样,柳随云看着何尝倒吸一口冷气,平静道:“依好友所说,此物乃由蛇蛊炼制而成,肉眼几不可见,从毛孔进,聚于心脏,宿主生死全在下蛊者一念之间,幸好极其怕火,所以我们不能再接近了。”
“可否为我引见你那位朋友?结果不管如何,老头子欠你一命。这次的事,就算失败了,老头子亲自入宫找陛下,保你与李浪子一个大功。”
三十年,三十年来第一次得到线索,何尝为了达到目的,直接便是开诚布公,抛出一个谁都不太可能拒绝的条件。
人生就是一种接一种的选择与交易,这样的交易,柳随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点点头算是应了下来。
“好,此事完结就陪老爷子走一趟南疆,不过我可不敢保证什么,柳三从不强迫朋友。”
南疆多雾,时而浓不可见,时而薄似轻烟,因此南疆一带满布蛇虫,当地之人因应环境,从而极善蛊巫之术。
这种看似荒诞不经的毒虫,在他们手中用来,便如中原人吹些迷香,下点毒药毒酒般简单。
不同的是,苗人隐世,蛊毒之术更是传女不传男,代代以口相述,久而久之便被当作鬼神之术,其中厉害,即使柳随云见多识广亦不得不小心谨慎。
与鬼神二字拉扯上关系的事物,从来不好相与。
因为好相与的不会让人惧怕,那便绝不可能被冠上鬼神二字。
像江湖中的无泪花,名字最是优美不过,但很多人都知道这是一种剧毒之药,那怕它无色无味,一点点便能致人于死地,也没多少人听到便会害怕。
见过了,知道了,便不会害怕。
鬼神会可怕则是未知。
南疆蛊巫之术亦是如此,被一层神秘面纱包裹住的东西,即使胆大如柳随云也得步步为营。
恐惧源于未知,这话从来不假,从来不假。
火光渐渐冲天而起的后园,五个人,两个面无表情,一个带着轻浮浅笑,一个脸色凝重,一个满脸阴云。
目无表情的当然是两名悍卒。
见惯了生死,把生死置于脑后的人又怎么会害怕。
两名在沙场百战而存的悍卒会怕死吗?
当然不会!
怕死的早死了,沙场容不下胆小,容不下怕死。
面色比夜更黑的则是何尝,他想起了华同,想起了一位善良的医者就是因这毒物离世。
凝重与轻笑则是柳随云与萧七,此刻他们两人彷佛换了身份一样。
如地痞流氓的柳随云不再嘻皮笑脸,本该与老人同出一气,脸色该黑的萧七一如既往带着浅笑。
笑得邪魅诡异,笑得勾魂摄魄。
第十二章 人间最可怕的东西
一把火烧去曾听说,略略知道皮毛的蛊虫,何尝吩咐两名悍卒让火烧到天亮,直到把后园烧成白地才可离开,便往客栈内走去,打算一探秘道。
柳随云愿意引见朋友,何尝就愿意解决他的麻烦,绝无二话。
何况他亦是为此事前来,“九龙卷书”里面有什么,作为跟着先帝立国的何尝大约能猜出。
唯一可惜是,当年操办这事的平原王已故去,不然何需麻烦。
客栈内,一条极其隐蔽的秘道,若不是此时正是无人午夜,若不是有人刻意留下沾上酒水的淡淡脚印,柳随云相信绝无可能找到,除非洛城府愿意派兵铲起整座客栈。
但这可能吗?不可能。
白天里,目光都会被明显之物吸引,谁会去注意楼梯的阴暗角落,大好的酒水与美人在前,有多少人会观察阴暗。
人类,向往光明之物。
不会观察,自然不会注意到楼梯第三阶下有一扇与墙壁仅差一点点的暗门,一扇要弯腰才能进入的暗门。
白天里,也没有人会去注意酒水形成的脚印,一家客栈内,有些许沾上酒水的脚印,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没有反倒显得奇怪。
如果真没有,只有三个可能。
第一,老板很爱干净,干净到时刻让人打扫。
第二,没有客人,没有人喝茶吃酒,地面自然不可能出现脚印。
第三便是打烊后,开店前的时间了。
这个时间,小二已做过清洁,住店的也很少会半夜赖在大堂喝酒吃菜。
柳随云看着那扇小门,心中庆幸是半夜,庆幸李南音懂得留下脚步,庆幸有悍卒帮忙搜查。
若他自己一个人去搜,搜到天亮都搜不出个一二三。
天亮了,那就代表时间过去很久,到时候他去那里找会走会跑的活人。
“两位小心。”
左手捏着数粒夜明珠,右手握住从后厨顺来的菜刀,柳随云弯腰便穿过半人高的暗门。
何尝本想由自己领行的,皆因另外两人都是用刀,对比起他来说,都是属于寸长寸强。
其中柳随云的苗刀更有一臂之长,在狭小的秘道完全无法展开,说一句拔刀都不可能,也不为过。
萧七的刀则稍为短小,是一把半臂长的薄刀,倒是可以进行贴身短切,但他们都不及何尝。
有神拳无敌外号的人会用什么武器?
当然是拳头!
亦只能是拳头,不然怎么会叫神拳,江湖上有起错的名字,却鲜少有叫错的外号。
那么,天底下还有兵器比拳头更短,更适合在狭小空间博杀吗?
没有!
那怕匕首都需要一点点距离,有时候一点点毫不起眼的距离,便足以致命,产生出生人与死人差距。
所以说到短兵器,说到寸短寸险,当数拳头。
但何尝的提议,被提菜刀的人笑着拒绝,并不是不相信他,而是柳随云相信若有人敢在这种地方偷袭他,死的绝不会是自己。
他有这种必胜的信心。
他有比拳头更可怕,更为凶险的东西。
寂静的秘道内,不知道是敌人都退走了,还是知道柳随云的可怕,竟真的一路通行无碍。
时而下,时而左右,时而往上的秘道中,三人往下步行了大约三刻钟,一个空旷石殿出现在眼前。
石殿有东南西北四条通道,柳随云借着火光,回忆了一会,肯定自己三人正站在北面的通道入口。
石殿空间有一座山间道观的大小,这样的空间足够三人发挥身手。所以柳随云第一时间点起火把,不再隐匿身形,恨不得把四周照得亮如白昼。
黑暗与光明都是相对。
别人看不到你,那表示你也不一定能看到别人,何况大部分人都习惯光明,不习惯黑暗。
这个世界只有两种人会习惯黑暗。
第一种是杀手,合格的杀手都会刻意去训练习惯黑暗,因为他们很多时候要躲藏在黑暗里。
第二种则是瞎子,他们无法看见光,看见碧蓝,黑暗才是他们的主旋律。
柳随云三人不是瞎子,同样也不是杀手,所以仍在大部分人之内。
既然在,那就适应不了黑暗,适应不了,那表示这是一个十分不利的情况。
这样的情况下,柳随云有恨不得火光照穿整个石殿的想法,便不奇怪了。
“东面该是通往城主府,西面则往郊外。”
秘道下来虽然拐了数次弯,但柳随云仍然记得方向,更知道客栈在城中位置。稍稍判断,他便大约猜出刻有东南西三个血红大字的山道,大约通往的方向。
当然,实际上的对错便无从得知了。
从来没有人可以只凭方向,便知道一条秘道最终目的地,柳随云也不例外。
“客栈在城中驰道旁,所以南面是往城北?”萧七把玩手中薄刀,一脸兴致勃勃的四处看起来,他跟着何尝游历江湖两年,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第一次没有溜走。
平常稍稍有点麻烦,那位一点都不普通的老人总是脚下抹油,跑得比谁都要快,害得他连刀都不曾拔出过,一点江湖气息都没感受到。
用火把照了照血红的南字,何尝认真看了一会:“嗯,城北贫民区,小柳过来看看。”
“嗯?”
四处寻找蜘丝马迹的柳随云听到这话,不由快步走到何尝身旁,顺着他的手指往地面望去。
“咦...。”
半蹲在地上,柳随云用食指拨了拨地面的木屑,嘴角微微上扬:“李浪子的手法真是层出不穷,总让人意想不到。”
“所以江湖上李南音三个字比柳三两个字更响。”
四处游走的萧七不知何时亦走到近前,看着火光下断断续续指向东面通道的木屑,忍不住戏谑起柳随云。
“滚。”
柳随云听到萧七的戏谑笑骂了一个滚字,他对这个表面嘻笑,心思却慎密得可怕的家伙,很有好感。
他一向最喜能开玩笑,却又不莽撞的人。谦谦君子,反倒是敬而远之,连自己大哥柳随文也不例外。
不为什么,他的性子本是如此。
所谓蛇鼠一窝,自诩自己是老鼠的柳随云,又怎会喜欢君子。
特别是这个江湖,又能有多少人是君子?
“小心!”
柳随云正打算站起往东面而去之时,耳中忽然传来何尝的暴喝声,连忙一个懒驴打滚,直接往石壁贴上,再一掌拍在石壁上,借着反弹回来的力道,如雄鹰展翅般盘旋于半空。
叮叮叮...。
“呵呵呵...。”
风铃声!
风铃声中传来一阵沙哑的低笑声,柳随云原来半蹲的位置,赫然多出三根闪耀绿芒的幼针,若不是他反应极其快速,恐怕不死亦难善了。
皆因那绿芒,不用试就知道定然被涂上剧毒,还不是那些轻易可解的毒,否则那人不会知道何尝在,也只靠三枝毒针意图击杀他。
重新落在地面,柳随云握着苗刀的手,背后,额上,此刻全是冷汗,那一瞬间的凶险,让他又惊又怒。
“阁下藏头缩尾,也不过如此。”
“呵呵呵......。”
低低的女子笑声再度响起,随之而来又是一阵“叮叮叮”的清脆风铃声,就在三人全神贯注在那人身上时,一道红影快速从另一面掠来,速度快得眨眼便至。
“叮。”
柳随云手中苗刀往上一撩,架住了奔袭而来的长剑,左手直擒红影肩膀,不过这一击最后还是落空了,连同萧七的刀一并落空。
因为那红影一击不中,在半空一个诡异横移,人已飘落在另一人身旁,一剑击退何尝,双双消失在黑暗。
“好轻功!”柳随云满脸笑容,只是却极冷。
他的话没有得来回应,呼呼呼的风声中,时间一点一滴过去,除了地面上三根闪出绿光的幼针,掉到地上的火把外,彷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彷佛风铃声与笑声等等,都只是三人的幻觉。
那么是幻觉吗?
当然不可能。
“装神弄鬼很强,不知道手上功夫如何。”萧七弹了弹手中薄刀,嘴角扯出一个笑容。
有趣,有趣。
萧七现在觉得有趣极了,行走江湖这么久,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让他整颗心都兴奋起来,躁动不已。
柳随云和何尝四处看了眼,没对萧七的话作出任何回应。
没有必要。
他们两人都经历过初出江湖的阶段,自然也就知道萧七现在的想法。
有些人很聪明,举一反三都是随意便能做到,萧七无疑是这种人,但聪明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累赘。
因为这个世界,并不是所有事情都能用聪明解决,能解决很多事情的聪明不叫聪明,叫智慧。
智慧是什么?是学识,眼界,见识,经历的集合体,只有经过岁月,时间才能悟出的东西。
那么萧七有了吗?
当然有,不过并不足够。
若足够了,何尝又怎么会带他游历江湖,去看人心的善与恶增长智慧。
人间最可怕的是什么?
聪明人?武功高手?千军万马?
不,这些都不可怕。
人间最可怕的是人心。
没有足够的经历,任凭你是何等天之骄子也猜不透人心,没有对人心的把握,认知的智慧,是残缺的,不全的。
第十三章 红罗衣 白罗衣
朋友无关乎立场,若要同样立场才能当朋友,那不要也罢。
火光跳动的石殿内,四条黑暗幽深的通道中,风呼呼呼地卷来,像是鬼魅在哭泣,渗人之极。
明灭不定的火光内,连柳随云亦冒出少许寒意,若不是何尝与萧七二人,说不得转身便离开。
时间在黑暗中一点一滴流逝,柳随云三人不敢放松,可也不敢长时间保持精神高度集中。没有谁可以长时间集中精神,那怕武者亦不例外,越长时间的集中,换来的便是越长时间的精神散涣。
这是相对的代价。
而那红影身法之快,之诡异,一点点不小心,精神散涣就足以致命,足以让他们都留在这个石殿,再看不得明日朝阳。
“我们走。”
良久后,柳随云率先开口,示意萧七与何尝放松一点精神,别一直处于紧绷状态,由他盯着四周。
薄刀重新入鞘,萧七轻松道:“我们聚在一起走,柳三你先休息如何?”
“好。”
混熟了,柳随云和萧七两人也不再用萧兄,柳兄的称呼,太生份了。
柳随云也没大萧七多少岁数,江湖人图个痛快,同辈之间规矩不太讲究,自然就是柳三柳三,小七小七的勾肩搭背。
萧七的提议,柳随云没有拒绝,说实在话,他真的累了,最少比萧七累。
“我们往东走。”
“往东?”何尝听到柳随云的话,不由奇怪问了一句,那两人明明消失在西方的通道,怎么却往东方而去?
随后何尝马上反应过来,笑了笑便走在最前方,他明白了柳随云的意思。他们要找的不是红衣女子,她消失在何方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李南音可能会在何处。
红影的出现,在此刻来说便是一个错误,又或许是从没想过柳随云竟能闪过无声无息的三根毒针,才导致出现了如此败笔。
北面是柳随云他们来时方向,尽头处是洛城客栈这很清楚,不可能出现错误,他们不清楚的是东南西三个方向。
本来便有木屑指向东面的情况下,红影消失在西面,他们站的位置则是南面通道入口。所以在脑海中一转,柳随云马上便判断出红影定是从东面而来。
因为北面有悍卒镇守,来时虽拐了数次弯,但却绝无分叉路。
南面则在三人眼皮底下,要是这样他们也能看走眼,早就死在荒山野岭,不知道要有多少条命才能活到现在。
还有资格混出名号,站在这石殿?
东西两面通道,是不知道也看不清的地方,毕竟这种地下石殿,火光再亮亦是无法驱走全部黑暗。
但还有一个重点是柳随云需要提醒,是他当时背对西面,何尝正对西面,红影往西而走,似有引诱嫌疑。
三人往东面通道而走时,一个黑暗的小石室内,李南音缓缓张开双眼,看着墙壁上散发出绿油油光芒的灯,抚了抚额头便想站起来。
只是才站到一半,整个人便往地面摔去,人与地面上的石板来了一次亲密接触。
“痛...。”
闷哼一声,李南音发现自己竟全身乏力,勉强坐着或许可以,站起行走是别想了。
“李公子别乱动了。”
低低的女声忽然从虚无中响起,缥缥缈缈,随后一位用红纱巾遮起脸庞的红衣女子,缓缓从黑暗走出。
趴在地上的李南音转了转头,苦涩道:“姑娘可否扶我坐起来?”
“李公子不怕?”
“怕。”
“但李公子没有什么害怕的神色。”
“李浪子只怕另一人会死在我手上,不会怕自己死在别人手上。”黑暗中传来另一道男声,沙哑而怪异,像是刀划过锈铁般,极其刺耳。
“她呢?在那里?”
对来者的话,李南音脸上依旧没什么害怕神色,仍然一脸淡然,彷佛被绑的人不是他。
李南音会刹那间消失在客栈,当然是他自愿才有可能。
天底下没有人可以在短时间内击杀他,更莫说难度更高的生擒,否则他怎能留下脚印在客栈,让柳随云找到那处暗门。
只是后来却超出了他预计,李南音怎么也想不到黄河七鬼以外,除了红衣女子竟还有一人,一位隐在更深处的人。
李南音盯着黑暗中走出的人,轻笑道:“阁下好本事,我们认识?”
一身麻衣孝服,脸上无数刀疤纵横的男子,站在绿色的火光下,沙哑道:“李浪子想必看出我带着人皮面具,也想必听出我的声线用内力改变过。”
李南音抚了抚腰中横刀,笑道:“看出来,听出来了。”
“既然知道,何必再问?”
“只是好奇,直觉告诉我,你是我的朋友,既然是朋友,想必知道我最大的缺点就是好奇。”
披麻戴孝的人笑了,笑得很高兴,虽然笑容在这张脸上如恶鬼般,但能让人感觉出他真的开心。
“我们现在是敌对立场,好奇心会害死你。”
“喔,知道了你的身份,我就要死?那不知道,你便会放了我?”李南音好奇问道。
麻衣男子笑道:“难道不是?我既然改头换面,李浪子就该猜到我的身份不能暴露,倘若你知道了,我该如何办?你可有解法教我。”
李南音叹了口气:“好像只能杀了埋一埋,因为死人才永远不会泄露秘密。”
“对,对极了,我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所以好奇心太重,并不是好事。”
“我也一样只相信死人才能保守秘密,看来我们该是很好的朋友。”
“现在也是?”麻衣男子饶有兴趣问道。
李南音接过红衣女子递来的水,也不在乎有毒没毒,一口喝个清光,长呼一口气:“是,当然是,朋友无关乎立场不是吗?若要同样立场才能当朋友,那不要也罢。”
麻衣男子一点都不着急,他目的是让李南音消失一段时间,但现在不就达成了吗?所以李南音想聊天,他不介意聊一聊。
“李浪子的见解总是与常人不一样,每一次都让我有所深思,能当你的朋友真好。”
李南音勉力笑了笑:“难道不是?相同立场才能当朋友的是同伴,不是朋友,朋友与同伴的差别很大。”
麻衣男子好奇道:“怎么说?”
李南音指了指红衣女子:“你会把命交给她?把刀交给她?”
麻衣男子看了眼作为同伴的红衣女子,摇头道:“不会,她不是我朋友。”
“那我呢?”
“你当然是我朋友,否则我怎么会站在这里与你聊天?直接往你脖子送一刀,不更爽快吗?杀了李浪子,那怕不能说出去,在心里也能高兴三五个月?”
李南音满意点头:“那好,你也是我朋友,我把命给你了。”
麻衣男子发现,今天的李南音特别有趣,有趣得他想大笑。
然后他真的大笑了,笑得脸上那些狰狞的刀疤全都扭曲,在绿油油灯光下像是从阴间爬回的恶鬼。
“李浪子怎么把你的命交给我?”
李南音咧了咧嘴,笑道:“江湖中人,武器等同命,我把武器给你了。”
“哈哈哈...李浪子真是聪明人,和你聊天就是省力气。”
沙哑的低笑声,麻衣男子左脚一跨,在绿油油的光芒下,跨到李南音眼前,弯下腰身直接去拿那把金银细平脱横刀。
李南音呢?
如此近的距离,如此好的良机,李南音拔刀了吗?
没有!
他没有拔刀!
甚至握刀的手都不曾动过。
因为他说了把刀给他,把命给他。
麻衣男子拿了刀,轻声笑了笑,便又隐入黑暗,消失不见。
红衣女子等到麻衣男子消失后,好奇道:“你真愿意把命交给他?”
李南音叹了口气道:“不愿意又如何?”
是啊,不愿意又如何?现在的李南音手无缚鸡之力,愿不愿都不是他能决定。
红衣女子此时才明白,为什么麻衣男子说李南音是聪明人,一个中了天香散的人,反抗也只是无用功。
既然无用,倒不如爽快点。
数个时辰前,李南音踏入客栈暗门,半数心思都在大小鬼手中的玉佩主人身上时,被隐在门后的人从天而降撒了一脸粉。
然后鼻中,嘴中吸入不在少数粉末,再然后李南音隐约记得昏迷前,再次被喂了不少下肚子。
名震江湖的天香散少见,却举世皆知,中了这毒,二十四个时辰内别说内力,能像李南音这般坐起,谈笑自若的已经算是身体素质超凡。
若是换作常人,恐怕是连话都说不出口。
“李公子还是多喝点水吧。”
身穿红罗衣的女子,轻轻递过一杯水给李南音,其声音一听便可知是黄河上的红影,差点取去柳随云性命的红衣女子。
只是她对李南音似乎相当友善,想来是他失去了行动力,不再是那位李大浪子,所以认识他的人都愿意对他好一点。
毕竟他的名声从来不坏,就是好奇心重了点,放浪了点。
但不管是朋友还是陌生人,他都一向以善待人,所以江湖中人看到他,都总会善意笑一笑。
当然这是指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
第十四章 江湖的独特风景
眼睛瞪着毫无波纹的水杯,李南音苦笑道:“姑娘可否帮帮忙?”
帮忙?
帮什么?
李南音指的当然是帮忙喂他喝一口水,他的身体虽比常人要好,可又能好到那里去?刚才故作姿态已经用去他一身力气。
否则那么近的距离,他李南音会不拔刀?要知道他的刀很快,快得杀了人,刀也不会沾上血。
不是不想,是无能为力。
“我还以为李浪子适应力能强到在天香散下活动,没想到还是不行啊。”红衣女子轻笑了一声,笑声得很柔,很媚。
李南音叹了口气:“怎么可能,这不是美人在旁,对上别的男子不能示弱吗?”
再次接回水碗放在石桌上,红衣女子问道:“喔,李浪子能看穿这纱巾?”
“这时侯就算看穿了,李南音也不敢说。”
“喔,那是为何?”
“若是能看穿,姑娘怎会与我说话,只会送我一刀,所以怎能看穿,怎敢看穿。”
红衣女子轻笑一声:“那你又如何知道我是个美人,说不好满脸伤痕,丑得不敢见人呢。”
李南音稳稳身形:“凭姑娘这段话,与你如玉的肌肤便可知是一位美人儿,想必在美人榜中,若没有上榜,也不过是世上的愚人不懂欣赏。”
红衣女子摇摇头,呵笑一声道:“呵...李浪子这嘴真甜,不过小女子有一问题,不知李浪子能不能告知一二。”
“难得美人相询,李南音定如实相告。”
“真的?那李浪子觉得小女子很蠢?”
“怎么可能。”
李南音满脸惊讶之色,彷佛若不是他身中天香散,此刻便弹起来,拔刀拼命般。
红衣女子轻轻一笑:“既然不蠢,李浪子何必套我话,我为什么会让你套出话?”
“被人拿来钓鱼,这滋味真不好受。”
“钓鱼人钓鱼,可鱼有时候也钓钓鱼人?总得都试试才知道个中滋味?”
红衣女子莲步轻移,替那盏灯添上灯油,继续道:“不过李浪子果真聪明人,凭三言两语便猜出我们想做什么。”
李南音苦笑道:“真聪明便不会连抬手都如此吃力,还需劳烦姑娘递水了。”
“那证明李浪子是性情中人,不是那些虚伪的君子。”
红衣女子说完,没有等李南音回话,轻轻一礼便退出石屋,然后便传来一阵铁与铁的交击声。
想来是替那铁门补上锁了。
性情中人?
李南音听着这句话,看着红衣女子消失后的铁门,双眼中冒出一丝精光,他觉得麻衣男子也好,红衣女子也好,他都应该认识。
不是那种普通的认识,而是真正的认识。
知道自己暂时不会有任何生命危险后,李南音极力思索,排除一种种可能性,同时把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个排除出去。
对方明显想利用他钓想钓的鱼儿,甚至做更多事,但谁是钓鱼者,谁是被钓者?钓鱼人不好猜,那鱼呢?
李南音越来越觉得九龙卷书这事没那么简单,里面的漩涡似乎极大极深,可惜他此刻只在边缘,莫说漩涡底部,便是连中心也不曾摸到。
李南音无法猜到钓鱼人与鱼,却还是知道对方打算怎么钓。
钓鱼,要下鱼饵吗?
当然要。
世上只有一位姜太公。
这次的鱼饵就是他李南音。
那么如何让别人知道他李南音是鱼饵?
刀!
金银细平脱横刀!
这把独属李南音一人的横刀,不正是一个很好的鱼饵吗?
江湖一向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的说法,当然不是指所有人都会这样。若真如此,江湖早已无人,一把刀要亡,说易不易,说难却也真的不难。
那怕是什么神兵利器都毫不例外。
李南音亦是如此,他同样是刀在人在,刀亡人未必亡的人。不过有一点却很特别,他的横刀虽非绝世宝刀,可江湖上只有他那一把。
并非刀匠不会制作,而是如今沙场佩刀几经改良,横刀已被弃置在时代的垃圾堆里,最大的用家没有了,铁匠自然不会去打造。
皆因打造好,没人买,就是赔本买卖。
没有任何商人会做赔本的买卖,若有,那定然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铁匠是商人吗?
当然是。
不然你去买刀剑,为什么要给银子才能带走。
再说要打造一把金银细平脱横刀,花费之钱财消耗极大,亦不是一般铁匠能打造,懂得打造的兵器。
这种刀,庙堂之上的王候公卿不会有,不屑有。
文官以诗书入庙堂,自然是推崇君子之器,佩一把刀,再华丽也会被同行暗下笑一句,莽夫。
会佩刀的武官则追求杀伤力,与时具进的新式制刀比横刀当然要好,不然朝廷为何花费钱财去改良?
难道喜欢做赔本买卖?
铁匠不会做的事,全天下最大的势力,聚天下英才的朝廷会做?
不可能,没这道理。
只有江湖,只有五花八门的江湖才什么样的兵器都会有,上至古秦时期的环首剑,下至现今的新式制刀。
因为江湖,要的是独特。
自己喜欢了,你扛一张长椅当武器,都没有人会笑话,不过这得建立在你成名的基础上。
否则,哗众取宠而已。
所以提起李南音,很多人都会想到他的横刀,提到柳三便会想到他手中的苗刀。
至于人长成什么样子?
谁知道。
江湖太大,太深,没有人可以见尽所有人,能闻名已算是不错。
但有一把独门兵器便不一样,看到了兵刃自然会想到人,那怕没见过,也能猜出。
黑暗小石室内,李南音只能用天香散的次数去判断时间,要困住他怎么能不小心翼翼呢。
所以每隔一段时间,红衣女子都会如期而至,像是怕李南音这个情人溜走般,半刻钟也误差不了。
只是除了第一次见面,每一次红衣女子都没有说话,给他喂下混有天香散的水,便悄然退去。
甚至连馒头都没有一个,单纯用水吊着他的性命,似是怕天香散会失去作用,要把他身体饿空,饿到无力才放心。
“第三天了...。”
红衣女子第三次离开后,本该昏迷五个时辰的李南音猛然睁开双眼,低声呢喃了一句。
若是红衣女子在此定然会吓一跳,她才喂下天香散不到一个时辰,药力该当是最强盛之时,李南音怎么能醒来,怎么能坐起?
而且他的样子,怎么看都不像是饿了三天,只像是刚睡醒之人。
“鱼儿该上勾了吧?”
李南音自言自语了一句,在地面一撑便整个人弹起,只是脚下一个踉呛,差点重新趴回地上。
“不行了,得先找吃的,否则一会打架使不上力气便笑死人了。”
李南音正想提步之时,铁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声,随后低低的声音穿过铁门,传入他耳中。
“没吃苦头吧?李浪子。”
轻步走到铁门前,李南音依旧一言不发,但左手却已竖成刀,右手握成拳,随时可如猛虎般扑出。
门外那人见李南音良久没有回话,再次低声道:“人死了?”
与先前不一样,这一次的话音中夹杂着一慢一快再两慢的敲门声。
听到预先约好的暗号,李南音低骂道:“滚,老子像短命的人吗?”
“咔嚓”一声响起,铁门在“呀呀”声中慢慢打开,李南音闪身退到门后,直到推门之人完全显露身形,才松一口气:“有带吃的吗?”
“吃的?他们饿着你了?”
“废话。”
绿油油的光芒下,来者竟是柳三柳随云,却不知道他是如何找到李南音,又为何不见萧七与何尝二人。
柳随云看了眼一脸无力神色的李南音,摊摊手道:“我怎么会知道竟有人会饿着李大浪子。”
随后不等李南音说话,柳随云扔过一把普通铁刀,继续道:“我只算到他们必定收走你的刀,让你手无寸铁,其他嘛...算不出来。”
李南音没好气道:“你算的?我的横刀应该去了风云阁吧,算个屁。”
“哈哈...我们快走,南宫胖正吊着红衣女子的尾巴。”
李南音摇摇头,本想说自己得先去吃点东西,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又点头道:“我们走。”
“呼...终于重见天日。”
从那座深藏在山体中的小石屋中走出,抬头看着天上耀眼的太阳,李南音深深吸一口气,忍不住感叹起来。
这几天真的黑暗。
柳随云笑了笑,警惕地看四周一眼,率先往南方奔去。
绿树重新成荫的山林间,李南音口中咬着不知名的果实,边奔跑边道:“我还真害怕你们再迟两天才能找到我。”
柳随云回头笑道:“你就这么不相信朋友?”
“那胖子能信?”
柳随云认真的想了想:“嗯...南宫胖子的确不能信。”
“这不就对了,要不是有人压阵,我说什么也不同意你这烂计划,害得老子饿了三天。”
柳随云听到这话,坏笑一声道:“依我看,还是应该再饿李浪子两天。”
“还来?”
“如果再饿两天,必然会有一位美人前来救你。”
“我不是你柳三,美人计对我没作用。”
第十五章 所谓正义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催。
说到江湖,自然不能不提风云阁,没有人知道风云阁真正的主人是谁,但却从来没有人敢在风云阁闹事。
一个人会无端找死,嫌活得太久吗?显然脑子没有问题,谁都不会找死。
既然没有人会厕所点灯,自然就没有人会找风云阁麻烦。
江南柳家是武林第一世家,第一剑冠的盛产地,但也不是说他们每一代人都能成为天下第一剑。
天下第一这个光环,闪亮是真,麻烦多亦是真。柳家足足用了五百年,九代人的努力才换来如今的地位,让全江湖都默认他们是第一世剑道世家。
江湖是一个是非之地,有阴谋,阳谋,更有妒忌怨恨等种种难以言说的心思,朋友间两肋插刀,为金钱背后插你两刀之事,不多见,亦不罕见。
可是这样的江湖,却从来没有人打过风云阁的主意。深究原因便是力量,风云阁的力量强大到让所有江湖中人绝望,这是其中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差距是一样很重要的认知,就像大部分江湖人都不会挑战十大高手,因为他们清楚知道自己离真正的顶尖好手很远,知道两者之间差距有多大。
以谋制胜的基础是建立在双方力量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若差距过大,再怎么样都只是跳梁小丑。
这便是一力降十会。
怎么样的差距才会大到让江湖人绝望,让那些绝世高手也不敢打主意?很简单,告诉他们自己这一方有更多的高手,有朝廷在支撑。
高手对高手,兵卒对势力,很多绝世高手背后都有一股势力,但再大,也不可能比朝廷大。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八十年前,风云阁初立之时,先帝除了御赐“风云阁”三字横匾外,更派出八千精骑开道,这就是朝廷支持的力度。
而江湖,当年的江湖高手,接近大半数公开表态支持,于是风云阁成为一座立于江湖,却又不在江湖的庞然大物。
此等力量护佑下,风云阁从来只管买卖,不管任何争斗,那怕你从禁宫偷出东西,他们也一视同仁,只问金钱,不问你是谁,不问对错。
这样一个有利于江湖的势力,谁又会闲来无事去找麻烦。
李南音会笑骂柳随云让他滚,是因为要让全江湖都知道金银细平脱横刀不在他手中,有一个简单快捷的方法,那位幕后黑手亦必然会那样做。
什么方法?
把刀送到风云阁拍卖。
只要货物有价值,风云阁就敢接下,再通告全江湖,而且动作极其快速。
李南音在山林奔走的这一天,基本上没远离江湖中心的世家,门派都陆陆续续收到请贴。
李南音的金银细平脱横刀,将在一个月后钱塘江,望江楼,进行拍卖!
金银细平脱横刀值钱吗?
值,也不值。
不值的是,一把刀再怎么样也贵不到那里去,除非是那些历史留传下来的名刀,但金银细平脱横刀显然不在此列。
就算在,也不会全江湖的人都动身。
既然有不值的地方,那值钱的地方在那里?
值钱的是李南音这个人,这个名字。
江湖上唯一的金银平脱工艺之刀,其作法是采用金银薄片裁制成纹样,再用胶漆粘贴,然后髹漆数重,最后细加研磨,使金银片纹脱露出。
这样的工艺便宜与否不说,但江湖上用得起的人,不会去抢李南音的风头,想抢的没有那个财力。
所以江湖中只此一把金银细平脱横刀,很好认。
风云阁的请贴上,明明白白的写着“李南音之配刀”六个金漆大字,便是最好的证明。
这位浪子,不管生死都是一件贵重物品。
大部分接到请贴的江湖人,第一件事便是商量是否派人前去钱塘江,派谁去?价位是多少?这些都得事先商量好。
去钱塘江做什么?
当然是买刀,买李南音的刀。
李浪子若生,自然会去讨回横刀,以他的性格除非狮子开大口,不然花上些金钱,欠下一个人情换回配刀是愿意的。
若死,那更好。
作为一把遗物,他的朋友自然会来取,不计代价的取回,再埋葬在他的墓内。
山野路上的茶棚,柳随云一脸轻松:“李浪子,你说一个月后会不会出现武林大劫?你引起的浩劫。”
“关老子屁事,不思量,不自量,能怨怪得了谁?风云阁不好动,但不是全江湖都是风云阁。”李南音盯着眼前的食物,头也不抬回道。
是的,江湖上不可能谁都是庞然大物,要买下刀去换取利益,没问题。李南音不是强盗,自然愿意花更多的钱去买回自己的刀,欠下一个诺言都可以。
不过这有一个前提。
买下了,你还得保管到他去取刀,至于什么时候去取刀,赎刀?这个不好说,连李南音自己都不知道。
利益与风险共存,想得到好处,危险自然免不了。所以保管刀的时间内,有人来抢,李南音不会管,他只在乎刀在谁的手上。
什么方法得到刀都不重要,李南音本来便不能算是正义,或者说每个人的正义都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正义,他的正义不包括保护为利益冒险的人。
倘若人多便是正义,那其他人呢?倘若无法明了自己的正义,那么江湖路走再久,也不过二三流好手。因为从众者无法明了,坚定本心。这样的人,有一个极限,整体的极限在那里,他就在那里,绝对无法超脱。
不然,那又置其他冒险的人于何地?李南音救不了全江湖,他讲究的是因果,如果有人因此而亡,他最多只会叹息一声。
匆匆吞咽两个馒头,喝了两壶黄酒,李南音判断了一下方向,便一个纵身往前急速奔走,惊得那个还没收钱的老妇人急步走出,以为他们要吃一个霸王餐。
幸好的是,老妇还没开口,柳随云已放下一绽银子才闪身一跃追上,让老妇人舒了一口气,脸上满是喜悦。
两壶黄酒,数个馒头,又如何值一绽银子,是以贫苦的妇人大喜,这银子足够家中老少安稳两月,这也是她山长水远跑到这里,做江湖人买卖的目的。
虽然偶尔会出现打斗,让她心惊胆颤,但亦有不少像柳随云这等出手大方的江湖豪客,一次便足够养家数月。
“李浪子不是侠义中人?万一大打出手,尸横遍野,你可是罪责难逃,啧啧啧。”
“想得到,就要付出,不碰就不会死,碰了,与我何干。”李南音淡淡然回道。
“果然是李南音。”柳随云对李南音的话没什么意见,他亦是如此认为,那怕柳家沾手也一样,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选择负上责任。
若无法理解,便不用理解。
从那座小山脱困,再一路追踪而来,李南音和柳随云一直都跟着暗号前行,只是六个时辰过去,南宫胖子和红衣女子依然没有踪影。
再次在一棵老树上看到南宫胖子留下的指印,李南音急停下来,低声道:“在这附近,该是那片密林。”
柳随云看了眼不远处若隐若现的城池,点头道:“这里离陈县,离黄河都不远,正是藏身好地方。”
“小心点,穿白罗衣的人很强,武功绝对不在你我之下。”
路上李南音虽略略说过这几天的事,但即使知道柳随云不会掉以轻心,他还是忍不住再次提醒。
那男子给他的感觉实在太危险了,如果不是时间上来不及,他都想把另一位好友请来再说。
“李浪子放心,我怕死。”
柳随云笑回了一句,伸手从怀中摸出数粒黑色珠子,一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看得李南音一阵心惊。
该怎么说呢?真不愧是柳三?
“我说柳三,一会可得小心点扔,不然老子拆了雪月居。”
柳随云嘿嘿坏笑一声:“嘿,李浪子放心,这本事我下过苦功,误伤不了你。”
春雨绵绵的季节,阳光普照,林木中的翠绿盈盈而生,虽还夹杂一些枯枝,但想来不到七天便会迎来初芽。
这样一个本该美丽的地方,此时正有一个胖子穿着锦衣华服,缩在一棵大树的树冠上。树木枝桠很幼小,幼小得初春的绿叶已足够把它淹没。
奇怪的是,身形五大三粗的胖子蹲在上面,枝桠没断不说,竟连少许弯曲都不曾有,足可见胖子轻功之高,恐怕不是冠绝当世,也鲜有人能及。
此时胖子那双张开也像一条线的细眼,正在遥遥望着远方地坑,口中不停无声呢喃着什么。
若有懂口语之人看到定然是哭笑不得,他呢喃的不是什么,竟是一大串一大串的菜名。
像是红烧排骨,糖醋鱼等等,便是连冰糖葫芦等小孩食物也有不少,看起来似乎是饿坏了。
虽如此,除了嘴巴微动外,他的身形,不管是手脚还是身体却一直保持静态,就像一个石头人。
直到后方传来一阵低低的鸟叫声,胖子的耳朵微不可觉地动了动,成线的眼睛张大了少许,露出眼内的精光。
只见他似是思考了一会,左手五指轻轻动了动,后方的树上便立时缓缓往下掉落数枝木箭,他本人却仍然是一动不动地盯住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