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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

作者:白石龙     老马的晚年生活txt下载     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

2 赴城市半村欢送 抽水烟高铁重罚

    鹏城深圳,六月中旬,高温未来,湿气未退。晚上八点多,马桂英刚下班,停好车以后坐电梯到12楼,出了电梯打开家门,一推门只觉屋里闷闷的,她大喊了一声“我回来啦”没人应。

    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挂好包包,然后大步走向小女儿漾漾的房间。轻轻推开门,一看灯关了,应该是刚睡下,她小声在门缝里压着嗓子细声轻喊:“何一漾,睡着没?妈妈回来啦!”见女儿不答应,他缓缓关上门,心想小朋友是宇宙中睡眠质量最好的物种。

    她转身奔后面的房间去了,那是儿子仔仔的房间。房门半开,里面灯光明亮,仔仔躺在床上捧着手机痴笑,桂英推开门问:“看什么呢?笑成那样!”

    “没什么!妈你今天回来这么早!”

    “是啊,公司没什么大事。”

    “哦……”仔仔说完又低头看手机。

    桂英接着走向对面的卧室,看见她的老公何致远带着耳机在书桌前打字,他的背影从不伟岸,却英俊而迷人,特别是工作时,儒雅之态尽显无遗。桂英悄悄走过去,想吓他一跳,谁想致远突地回头先说话:“哎你回来了!”

    “是啊,今天回来早!我在路上酝酿着出去转转呢,你看漾漾又睡着了!”

    “她今天中午跟周周玩得很嗨没午休,放学后又在玩,晚上吃饭的时候哈哈……眼睛睡着了嘴巴在吃饭……可逗了!”说着,两人坐在床上来。

    “有点累!没业务,浑身没劲!”

    “那今天早点睡呗!”

    “你的小说写得怎么样了?”

    “我定的提纲是六十章,现在写到四十章了!快了!”

    “真好,老公加油!”

    桂英说着倒入致远怀里打哈欠。儿女双全,再加一个才华横溢又细致勤快、平和包容的老公,桂英打哈欠时嘴角也是弯着的。致远靠在床头抱着桂英,一动不动地享受着爱人的对他的依赖。

    忽地电话响了,桂英掏出手机一看,是二哥马兴盛的电话,赶紧接通。

    “喂?哥!”

    “嗯,英英,你下班没?”

    “刚下班啊!你是不是又要给我寄什么果子呀?咱家的杏子是不是快熟了?”

    “你说得对,杏子是熟了!哎呦……我现在……”兴盛蹲在门口的柿子树下,左手捂着一脸愁容,他压着嗓门,欲言又止。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我是实在没办法了,犹豫了一个多月,才给你打这个电话的。”

    “怎么这么说?”桂英本来躺在致远怀里接电话,听到这儿坐直了身子。

    “咱爸脚伤的事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村里两口子打架,他去劝架被人掀倒了崴了脚!这不是刚刚给他买了几盒药寄过去了嘛!”

    “前段时间收麦子你知道吗?”

    “我知道啊,上次打电话你说的呀!”

    “哎,他是脚骨折了,这段时间我又是收麦子又是务果园,根本没时间做饭,我自己随便吃两口对付对付,他不行!非要吃这个吃那个!我没给他好好做饭,他就一直发火。有一天晚上我回家晚了,他骂了我两个多小时。前段时间收麦子,他非得让我给他把饭做好了才能去地里!我这……啧!”电话那头的兴盛语气间全是无奈。

    “不是村里有饭店吗?”

    “刚开始他走不了路,我给他买过七八次饭。后来能走了他自己去吃,但收麦子的光景人家扬子家里也忙,他嫌弃人家上饭慢,说人家做的扯面太软了、饺子馅是过夜的、凉皮不劲道……两三回没事,你老嘟囔!后来人家扬子知道他中午来,一到中午人就闪了,去干活了,不卖饭了!你说说这事儿!”

    “啧,这老头……事多得很!”桂英站在卧室阳台的玻璃前,右手拿着电话,左手挠着耳根。

    “我现在实在没办法了!只能跟你开这个口了!”

    “什么口?”桂英惊讶得脸上的肉凝成了花卷。

    “让爸去你那住一段时间!”在蛐蛐的嘈杂中,兴盛终于说出了这句积攒已久的话来。

    “你要让爸来深圳?”桂英瞬间换成了在老家吼叫的大嗓门,坐在床边的何致远也惊出了白眼仁。

    “嗯!”兴盛在黑漆漆的巷道里,非常肯定地点点头。

    “天呢!我不行!我的脾气你知道的,我跟他处不来,每次回家都要大吵,你知道啊!不可能的,他也绝对不可能来我这儿……”桂英急了。

    “我知道他不会主动来,你请他来呀,让他来深圳玩一趟啊!哥实在没办法了,眼底下杏子要采摘,李子和硬桃也快熟了,八月份还有核桃要弄……家里十来亩果园只我一个劳力,说实话花钱请人都忙不过来,别说还要伺候他听他训斥!那晚我回来八点多,一到家没停脚赶紧做饭,他不吱声我以为他没事,结果把饭做好了端到他跟前,他问我几点了,我说九点,他没说话直接把我辛苦做的面扔给狗了!然后说九点了还吃什么饭呀!我……最后我也没吃口饭。第二天早上起来先给他做饭,还在骂我!英英,哥真的撑不住了……”兴盛在那边哀求着。

    “我知道我知道!哎……”桂英扶着墙,长叹一声。

    “住一段时间就好,等他脚好了送他回来,顶多三个月,你二十多年没跟爸生活也是缺憾对不?尝试一下好不好?英英,你帮哥一下呗!现在就你可指望了……”

    “哎!”桂英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我让他来,他不一定来啊!”

    “你说话太冲了,你让致远提。致远请他肯定来!实在不行让仔仔打电话,仔仔说话他兴许听得进去!再不济直接过来接人吧!”

    “咳哼!”桂英尴尬地笑了出来:“那行,那我跟致远商量一下!”致远听到这里,也侧脸坐直了身体。

    “商量什么呀!今天现在马上买票,让致远明天过来接爸!”

    “呃……”

    举着电话的兄妹两沉默了许久。

    “行不行,给个话!”兴盛催着问。

    “行!我先挂了,我要……我要整理一下我的心情。”

    “行,那你挂吧!”

    挂了电话,桂英转身对致远说:“马家屯的伟人要过来!来深圳!来你家!”说完一股脑地趴在床上唉声叹气:“天呢!啧……哎呀……”

    “没事的,别大惊小怪。”

    仔仔闻声跑过来问:“爸,我妈又怎么了?”

    “你外公要来咱家了!”

    “来就来嘛!以前奶奶也来过啊!”

    桂英听到仔仔如此说,骤然坐起来:“来就来?天呢,你什么都不知道还敢说来就来!我觉得有必要开个家庭会议聊一下!”

    “还开会?”仔仔不屑地和致远相视一笑。

    “你妈有点焦虑!”

    “我替你们焦虑好不好?”

    “有那么恐怖吗?”

    “不恐怖,不过就是你外公来了和你住一个屋子!”桂英顽皮地调侃着仔仔。

    “为什么!外公可以和漾漾住啊,这样我爸也不用每晚哄漾漾睡觉了,多省事啊!我先声明哈,他绝对不能住我屋!”

    “二哥点名说让你去接马村长!”桂英故作无辜又略微庆幸地对致远说。

    “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你去吗?我和爸不熟啊,一点不熟啊!你知道他对我……他一直看不上我!”

    “你看,一个个焦虑了吧?呵呵呵!我说了要开会的,现在就开会。漾漾睡觉弃权了,我们三个开!”桂英伸出的食指在空中画了个小圈。

    “开会说什么?”

    “反正我不和他睡一屋!小时候不小心撞倒了他的水烟袋立马大喊大骂,可吓人了!我不管,我要期末考试了,别影响我学习!”

    “现在二舅家里的**亩果园特别忙,老头脚伤了你二舅照顾不了,我已经答应了让他来咱们家,这个没办法推脱了。开会的第一项,是谁去接他。”

    “当然是你去啊!”仔仔率先发言,伸出的食指对准了马桂英。

    “如果我去了,他可能不来深圳!”

    “那还不好,皆大欢喜!”仔仔摊开两手,急不可待地哼笑一声,转头看着致远,致远没说话。

    “算了算了我去吧!你去了吵起来了反而给二哥添麻烦!二哥现在是一年中最忙的时候,收成全在这一刻。”

    “对嘛!二哥也是这意思!”桂英点点头双手合掌一击,娇嗔地看着老公。

    “哎,行吧,我去吧。”致远垂下发硬的脑门。

    “好了,这是开会的第一项!ok了。第二个是他来了住哪里?这个不具备可商议性,今天开会是通知你何一鸣!以后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跟你同住一屋!”桂英的食指也“报复性”地指向了坐在床边的儿子。

    仔仔嗖地一声站起来说:“我表明了我不和他住一屋,你什么意思?”

    “可以,那你睡客厅沙发,屋子让给他,满意了吗?”

    “我的屋子为什么要让给别人!”仔仔将青春洋溢的脸蛋扭成了一脸褶子,接着说:“我明天自己花钱换锁谁也别想进我屋!你们自己开会吧!拜拜!”

    说完转身走了,然后使劲地关上自己的房门,家庭会议不欢而散。

    “天呢,别惊醒漾漾!”致远马上走去漾漾的房门口偷听了几分钟。没有动静,转身又回到卧房。桂英瘫在床上,继续长吁短叹。

    “没事!你看你把这搞得跟谁来了似的!爸是家里人,何况你们父女这么多年没有生活过多奇怪!这是一个契机,你应该珍惜才对!”

    “呵呵!”桂英咧着嘴用一副受难的表情演绎出这两字。

    “我去买票了!你自己慢慢消化吧!”

    “你买机票还是高铁票?”

    “高铁票吧,大荔站刚好到县城。飞机场在咸阳,我对咸阳人不生地不熟的语言又不通,还是高铁方便。”

    “好吧。”

    致远回到电脑桌上,很快买定了后天的高铁票。

    这一晚桂英失眠了,她想起了很多在马家屯生活的画面。回忆连同那一晚回忆的自己,皆是童真的、浪漫的。可画面一旦擦边马村长,那回忆连同正在回忆的自己全变味了,酸涩的、艰难的、痛苦的感觉涌上心头。桂英认为自己的人生只要剪掉了与马建国有交集的地方,剩下的全是幸福的、美好的。她怀念马家屯,连做梦也在怀念。

    第二天仔仔去上学,桂英去上班,接着致远送漾漾进幼儿园,一切如旧,但一切自此不同。

    第三天一大早,致远收拾好行李,先送漾漾上学,然后直奔深圳北站。晚上九点半到了西安,住在预定的酒店里。第二天坐高铁去大荔站,一出站在最显眼的地方看见了一个满身黝黑的人,那便是二哥马兴盛。兴盛在站口早等了许久,致远挥挥手叫二哥,兴盛也挥挥手,靠在车座上的身体直立起来,只见一米七八的身高,敦实微胖的体型,格子衫、大短裤,一双运动鞋、一个旧草帽。

    好久不见,两个腼腆的男人一见面不握手不拥抱,只嘿嘿一笑,一路聊起家里人全是乐呵呵的,唯独一提起老马,不是沉重、严肃就是有点儿尬。

    在关中平原一路瓜果蔬菜和黄土地独特风土味儿的护送下,很快他们从大荔县到了段家镇,又从段家镇往马家屯走。这是致远第一次在非春节的时候回陕西丈人家,他打量一路风景,美不胜收,心花怒放。光溜溜的柏油路被绿草夹持,两边的果园一溜一溜的,那果子伸手可得。致远瞪大眼睛看着挂在果树上还未成熟的桃子、李子、苹果、核桃、柿子、梨子、葡萄,还有地里的花生、红薯、芝麻、玉米、辣椒、甜瓜、南瓜……关中平原果然是风水宝地,什么都能种,什么都长得不赖!要不是桂英阻拦,他真想一年多回几次岳丈家,看一看春夏秋冬的乡野。自然之美果真无与伦比。特别是半机械化的当代,人们把田地规制得齐齐整整,四季耕作安排得妥妥当当,美的同时又收获了硕果。致远忍不住地啧啧称叹,特想停下车先去别人的果园里摸一摸、闻一闻。

    很快,车停了,到家了。红漆大门敞开着,四条黄狗在门口一溜趴着,见兴盛走来全摇着尾巴迎了上去,它们显然认识致远,所以见了面不叫唤也不亲近。

    “老黄,过来!”一个粗狂雄壮的男性嗓音从门里传来,四条狗忽地全掉头奔进去了。

    进了门是车库,左边的瓷片地上停放着一辆黑色桑塔纳和一辆地溜子,右边的水泥地上停着三轮车、摩托车和自行车、手推车。

    往里走是搭着透光棚子的小院,院子西边种着美人蕉、葡萄树、指甲草和烧汤花,东边是洗手槽、水翁、水桶、洗衣机和晾衣服的长绳。

    再往里有个左右拉伸开合的玻璃大门,进了门是家里的正厅很大的客厅。很有格调的瓷片地、瓷片墙,南、西、北三面墙上依次挂着祖国山河、华山迎客松、领袖***三幅巨图,那领袖像里的领袖比真人还高大。客厅的西墙下摆放着一条柔软的棉沙发,对面是一套组合的实木沙发,两套沙发中间是个方形的大茶几,茶几上有很多东西却不凌乱,茶几南边是尺寸很大的电视机,电视机正开着。领袖图下有一个大躺椅,躺椅上正躺着一个人,这个人在马家屯当了二十一年的村长,率领并见证马家屯从贫困村变成全县最富的小村。老马穿着白背心和大裤衩,左手摇着蒲扇,右手握着遥控器,右脚右腿打上了白石膏。

    “爸!”致远叫了一声。

    “嗯!”老马看着四条狗低声回应。

    “爸,致远来了!”兴盛笑着指着致远说。

    “爸!”致远又响亮地叫了一声。

    “你咋来了!”老马转头看了致远一眼,皱着眉问。

    “英英她工作很忙,请不来假,我就来了。”

    “你来干什么?”

    “啧这不是说好了嘛!你去英英家住一段时间,现在果子采摘我忙不过来!你刚好趁着这功夫去深圳转一转,你不是要看***嘛?深圳有***像、有海、有椰子树……还有仔仔呢!你不是给仔仔打了佛像嘛?”兴盛站在旁边急忙接话。

    老马坐在椅上没动弹,正前方三米是电视,右边两米是风扇,左边一米是四条狗。他抬了抬头,懒得说话。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他也是去过大城市的人,可北上广深这样的大城市倒从没去过,更别说生活了。前段兴盛老嚷嚷着让他去英英家住一住养养脚伤,他嘴上不乐意,心里却痒痒,谁想马桂英从不开口提这一岔子。

    “快十二点了,呐先吃饭吧!致远你把包放在那儿,陪爸坐会,我马上炒好菜、下个面条就开饭。”兴盛说完转身朝厨房走了。

    “爸,你脚现在怎么样了?”

    “就这样!”老马看了看脚,继续看电视。

    致远坐在那儿好个煎熬。隔了会他站起身子说:“我去帮二哥做饭!”说完立马走了。老马瞅了一眼致远的背影,回头摸了摸几条狗,叹了口气。

    马家屯位于大荔县和蒲城县的交接处,地广人稀,家家地多、院子大。早年是对檐房现在是楼板房,从进门到后院起码有三十多米长,每家每户的院子里除了客厅、三五个房子、厨房和茅厕,还有前院和后院以及停车、养猪、放柴火、挂农具的地方。桂英家一共四个房子,一个大土炕是冬天老马和兴盛取暖用的,兴盛的房子在东边,另外有两个房子是给桂英和大哥兴邦准备的,可惜成了放杂货的空房。厨房在后头,致远穿过一溜屋子才看见兴盛。

    很快饭好了,一尺高的小茶几上,摆上了两盘凉菜,三碗绿豆汤和三碗臊子面,三个男人悄默默地吃完了这顿饭。下午休息,老马在躺椅上打呼噜,兴邦在房间轻鼾,四条狗在凉棚下的水翁边蹭凉。致远很累,睡不着,于是开始选返程的路线和车票。票定在了大后天,是周六,桂英接人比较方便。心想后天得先到西安,恐怕要让家里人送一送,还好家里人都有小轿车。

    晚上兴盛带着致远去走亲戚。二叔过世很早二婶还在,看二婶的时候见了兴才和兴波两个堂弟。三叔前几年走了,三婶身体还可以,见三婶的时候兴成在家里摆好了一桌好吃的一篮杏子、一盘李子、一碗剥好的隔年核桃、一盆大荔冬枣、七八个煮熟的早熟玉米,还有三婶提前烙好的椒盐摊饼和老五媳妇刚蒸熟的热乎乎的滋卷。兴才、兴波、兴成、兴盛和致远五个男人围坐一桌,你一嘴我一句地边聊边吃,一味的陕西话致远偶有听不懂的也不问,见满桌子好吃的馋得很,每样儿吃了很多。他们聊兴邦、聊桂英,聊家里的洗澡间、净化水,聊各家今年的收成和明年的计划,聊下一辈的孩子们……致远发现他们身上有着和桂英一样的豪爽、实诚、幽默和善良,其实他挺喜欢这种大家族的生活氛围。联想每年回自己家湖南永州过年,亲戚们之间清汤寡水地淡得很,丝毫没有眼前这些人有意思有热情,特别是他成家立业、母亲改嫁以后,很多亲戚他已经不走动了。

    白天一巷的知了吵闹,晚上满院的蛐蛐登台献唱。九点过后,村里的猪羊鸡狗皆睡了。六月中三十多度的高温,到了夜晚凉了些许。老马睡在客厅东边的竹床上,他的额头和肚腩常挡住了门口南来北往的清风。兴盛睡在他自己屋,大夏天睡不了床,铺个凉席在地上,借着地凉睡着了。致远主动要求睡炕后屋里老马的那张水泥大炕,铺着凉席、开着风扇,硬邦邦的跟睡床果然不一样,稀奇得很。在被巨大无边的漆黑和安宁包裹的乡野小村里,致远很快睡着了,还睡得特甜特踏实。对他来说,那一晚是他婚后回桂英家里最开心的一次。

    第二天兴盛一早起来去果园干活了,致远也想去果园观光观光,兴盛硬是不让他下地去,最后买菜做饭、喂猪羊鸡狗、接水洗衣这些事儿全落在了他身上。致远没在乡村生活过,对马家屯几乎不了解,还不是老马指哪他去哪儿,老马让干什么他便干什么。心心念念的家里的果园没去成,村里的商店、医疗站、卖菜的、卖肉的、卖豆腐的和村委会他倒是走了个遍。

    第三天是六月二十一号,得去西安了。中午吃过饭,致远和兴盛开始给老马收拾东西,衣服、日用、小零碎……很快塞满了一大箱子。兴才他们也来了,说好下午四点只让兴波开车送两人去西安,结果六十多岁的两位婶婶和家里的弟媳妇、小孩子全来了,客厅里你一句我一句热闹得很。老马坐在人堆中不怎么吭声,但几乎所有人说完话无意识地会扫一扫他脸上那阴暗的黑褶子。

    下午三点全家老小十几口去兴才家里吃饭,二婶和两个弟媳妇特意备了一桌小席面。四点钟大伙儿又一股脑过来送行。临行前邻舍的人听到消息也全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巷子里看热闹的人摘着菜、抽着烟在各家门口等着车过。临走的时候屋子里挤满了人,七八个前后巷的老头和村里的领导也专程来家里送老马,老马坐在躺椅上轻描淡写、宠辱不惊地招呼着众人果然一身领袖范儿,致远暗暗钦佩他的岳丈。动身时兴波和兴成搀着老马上车,兴盛和致远搬东西,婶婶和弟媳们竟插不上手。车子启动后车窗开着,兴波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在副驾驶的位置,两边巷子的人不住地抬手打招呼,过了这条巷拐过弯还有很多人在等着打招呼。致远晓得他的岳丈在村里当了二十多年的村长,可没想到动静这么大,总听桂英说老头这不好那不好,今天见了这架势,致远对岳丈的评价一改往常,他反倒认为是桂英对父亲有些偏见!

    离开村口时村口还站着十来个人在摆手送别。四条狗更舍不到,老马骂了一里路才停下脚。致远坐在后面看着窗外的风景,恋恋不舍。倒是老马没什么感觉,毕竟脚好了他就回来了,村里还有很多事离不开他呢。

    六点多到了西安预定的那个宾馆,停好车后,兴波扶着大伯,致远大包小包地提着行李,一路走走停停,七点多才到宾馆。致远觉得明天进高铁他一个人搞不定,于是想留兴波帮忙送到高铁站,兴波很乐意送到站上。第二天六点钟三人便动身了,一路上不方便但还顺利,九点钟,致远和老马总算踏进了去特区深圳的高铁上。

    一路上翁婿两人话不多,偶尔聊几句。中午饭后,老马烟瘾犯了撑不住了,要去抽烟。高铁上明文写着禁止吸烟,他忍了三个小时,实在没法子,从包里掏出水烟袋,摇了摇仓水,填上烟丝,要去卫生间吸。

    “爸,高铁上不让吸的,会罚款的。”致远凑过身子提醒老马。

    “哎呀!没事!”老马摆摆手缓慢地说,遂起身,致远赶忙上去搀扶。

    “罚款很重的!”致远小声劝。

    “我在厕所抽鬼知道呢?”老马白了致远一眼。

    致远不说了,扶他到了卫生间,然后在门外守着。

    老马从老板裤的大裤兜里掏出水烟袋,用打火机点着,靠在窗上开始吸烟。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关中绿野,想着自己第一次去离家这么远的地方生活,心里美滋滋的。烟气缓缓而出,为窗外的锦绣故乡添上了一层朦胧,煞是美丽!老马陶醉不已,见一锅烟快抽完了,放慢了节奏,慢慢吸,顺便站会儿休息下。

    叮叮叮叮叮叮……一股高分贝的铃声老马脑门上传来,老头吓了一跳,不知怎么回事,愣在那儿。

    “啊呀!”致远一惊,反应过来是烟雾警报响了,暗想这下不好了。

3 初见面尴尬 首场饭蛮横

    “爸,出来吧!让烟雾散开就没事了!”致远轻轻敲着门。

    高铁卫生间的门开了,老马缓缓挪出身子,先朝两边车厢望了望,两边车厢的几十人亦将脑袋垂在过道上回望老马。老马面无表情,此时两边的过道上分别走来一个穿制服的列车员。

    “对不起!对不起!老年人不知道不能抽烟!不好意思!”致远向两边的列车员频频致歉。

    其中一个年轻的列车员从老马和致远中间挤过来,去查看卫生间,退出来后用手掌拨弄着眼前的烟雾,说:“这么大的烟雾!要罚款的!”

    “是是是!”致远点头哈腰地回应。

    “同志,我抽了两口烟,警告一下行了吧?”老马竖着两指在空中晃动。

    “两口烟能引发烟雾警报吗?”另一个年长的男性列车员瞅了老马一眼,继而拿出小本子和笔写罚款单。

    “没事没事,我们接受罚款!”致远担心老马的脾气上来引起争执的话罚得更多。

    “大爷,您这东西还冒着烟呢?”年轻的列车员指着老马手里的水烟袋。

    众人齐刷刷地低头看水烟袋,老马举起水烟袋用拇指压着烟仓:“小伙子,这不是啥东西,记住,这叫水烟袋,老祖宗用的!”

    小伙子捂着嘴笑了。

    年长的列车员撕下罚款单交给致远,致远问:“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

    “呃……我得凑一下,稍等哈。”致远大步走到了座位上,从上面放包的搁架上取出背包,从背包里取出钱包,一看,不够!他深吸一口气,继续在身上和包里搜零钱……

    “你去吧!”开罚单的示意另一人去收罚款,他扭头先走了。老马跟着那小伙子往座位走。

    现金不够,致远很尴尬,问左右的乘客借现金,问了三个人,均没有。

    “差多少?”老马有点烦躁。

    “两百多!”

    “罚了多少?”

    “500!”

    老马听到五百时瞪了一眼,又快速收回他的惊讶,然后从裤兜里取出黑皮子的小钱包,拿出五张给穿制服的小伙子,小伙子也离开了。

    “你连五百也没有?”落座后老马微怒。

    “来的时候带了很多,这不给婶婶和小孩红包了嘛?英英说不带东西直接给红包!”

    “英英说英英说英英说……!”老马长叹一声。

    翁婿两人继续沉默。致远无奈掏出手机随意浏览。过道那边的年轻人听了许久的热闹,终于忍不住,指着老马小桌上的水烟袋:“大爷,您这是个稀罕玩意啊!”

    “那可不!”

    “这怎么抽呀?好抽吗?”

    “就这样呗!”

    “铜的吧?”

    “红铜的、纯的!抽了几十年了……呃五十年是有了!”老马略微得意地捧着水烟袋来回打量。

    “边上还有雕花呀!”

    “不是啥花!这边是弥勒佛,这边是山水画,专门请老师傅刻的呢!”

    “嗯!是个好东西!您这水烟劲大吗?”

    “噗……自己买的烟叶,劲儿肯定大!”

    “烟气是不是也很大呀?”年轻人不怀好意地先笑了。

    “你这个小伙子!”老马用食指点了点那人,也笑了。

    今天是周六,小孩不上学,桂英也不上班。母子三人宅在家里,只等着去接人。午饭后桂英陪漾漾在小房间里玩,忽地考虑着要不要收拾一下仔仔房子,转念觉得丝毫没必要,又不是常住。深知老头难伺候,她愁了起来。

    “妈你是不是发呆了?”仔仔走到漾漾门口问。

    “妈妈……你发呆啦……”漾漾学着仔仔的话重复一遍,惹得三人笑了。

    “焦虑呀!你外公……很难伺候的!”

    “我好多年没见他了,他什么样子我早忘了,只记得他骂我那段!”

    “嘿嘿……”漾漾指着仔仔乐得一笑。

    “妈你看她!什么听不懂啊!”

    “懂什么呀?那么小!哎呀……”桂英靠着床叹气。

    “有那么恐怖吗?我觉得他一老头……能怎么地呀?”

    “你外公这人,永远认为他是对的。别人做什么但凡违背了他的意愿就是错的、反的、可笑的!关键在于他是错的你还辩不过他!万一侥幸你说得他没话可对了,他发脾气!吵嚷着你要造反,给你扣各种大帽子……最后还是说不过他!不讲理的人很难沟通的!”

    “杠精吗?”

    桂英一听杠精两字,哈哈大笑,漾漾不明所以也笑得手舞足蹈。

    “天呢,杠精这两字太太太精准了!还不够!他应该是来自革命年代的老杠精,百毒不侵的那种,你想想什么人当村长一当当个二十年?”

    “我们班有一个杠精,我给你说过的!”

    “呵!跟咱这村长比那算什么呀?”桂英苦笑着摇摇头:“如果是单纯的老杠精,我还勉强能对付,你外公可不是一般杠精!他这人很自恋、极端自恋却不自知,还有,飞机上谈琵琶高调,你要不拽着他,他一脚登到泰山上!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女娲,补天的工作铁定归你外公了!我一点没夸张,他完完全全这么想的!”

    “哈哈哈……不可思议!”

    “当然,也有优点,人前说话那功夫绝对一流,我在外面这些年认识的人没几个有他那能耐。”

    “什么功夫来着?”

    “他跟人聊天,可以摆各种架子花架子、空架子、官架子、臭架子……见什么人说什么话八面玲珑!八卦阵、鸿门宴、**阵……什么都会!能得很!天呢,他要是把你们洗脑了,最后你们全站他那边我岂不是被孤立了!咝……妈头疼!头晕恶心!”

    “妈你放心,我先表忠心:永远跟你一队!”仔仔说完坐在了桂英旁边。

    “记得哦,以后我们开战了你要帮衬我!妈一个弱女子势单力薄!”

    “我去!”仔仔恶心地吐了吐舌头。

    “那我两个舅舅很怕他,你怕不怕?”

    “以前怕,现在不怕了,彻底不怕了!我早看透彻了:你两舅加你爸在他面前全是怂包,怂得很,真瞧不上他们!没办法,只能我这个女将登场了!”

    “你以前很怕他,是不是……他会打你?”

    “打!谁没被他打过!连你二外公、三外公家里的孩子全被他打过!哎呀我早数不清被打了多少回了?习惯了竟然!呵呵呵!”

    “呐……他会不会打我跟漾漾呀?”仔仔皱着眉问,此时正画画的漾漾听提她的名字也机灵地转头来,愣着望向桂英和仔仔,想从他们脸上打探点什么。看来连四岁的漾漾也预感到有大事发生。

    “他敢!有你妈这个女将在,他不会的。我主要担心他欺负你爸,你爸那性格……真是秀才遇到大兵啊!”桂英转脸换了语调极其温柔地对女儿说:“宝贝,画什么呢?”

    “树……还有鸽子!”

    “赶紧画,画好了让妈妈看!”漾漾接着画她的画。

    “我和你爸对你们真是太好了!你知道吗?我小时候七八岁吧,你外公在村旁边上干活忘了带铁锨,他吩咐我去取掀,我太小了哪知道用铁锨还是木掀,家里又没人可问,最后我拿了木掀,他一看怒了,提起木掀便打我,一下把我拍到了坡上!哎呦现在想想也疼!还有一次,我不小心把他的二胡琴弦弄断了,他使全劲踢我,一脚把我踢飞了!踢飞了一米多远!你说可怕不?”

    “啊?”仔仔听到这儿脸色瞬间变了。

    “天呢,我的天敌来了!大仗在即,我要养精蓄锐。下午五点多你带着妹妹吃饭,我……合计合计、谋划谋划!今晚开战,下午我得大睡一觉!”

    “好吧!那今天接他我跟漾漾不用去了吧?”

    “啧!你看你怂得!平时跟我干架那气势去哪了?”

    “你说的我害怕了!怪你怪你嘛!”

    “晚上都去,他第一次来咱家,不表示下欢迎那我可先败了一阵!”

    “好吧!”仔仔耷拉着脸,脑子里全是桂英被打的各种动作联想。

    下午五点多,致远和老马在车上吃了些泡面和面包。吃完饭老马开了口:“听说你们生了二胎?”

    “啊!哈哈哈哈!是,生了四年啦!”致远忍俊不禁。

    “啥名字?”

    “叫何一漾,我们叫漾漾。”

    “村里男娃取名才用羊羊、羊娃的!”

    “啊嘿嘿……不是那个羊,是漾,荡漾的漾!”

    “咝荡漾的漾……这个字不好写,你这不为难人家小孩子嘛!”

    “是有点难写!嗯……爸你要不要看漾漾照片?”

    “算了,待会见活人、真人!”

    “那好吧。”

    晚上九点他们到了深圳北,一出站致远便给桂英打电话,桂英掐着时间刚停好车。出了高铁老马拄着拐杖自个走自个的,致远背着大背包还得搬一个行李箱和两个大箱子,每一小段路要来回三趟,跟老马出了站台后两人皆满身大汗。

    一出站,桂英眼尖先瞧见了,伸出手大声呼喊,继而抱着漾漾往前走。一路上瞧见老马穿着长衫长裤,衬衫别进裤子里,露出崭新的腰带。桂英暗笑他还是以前的风格和气势。隔着一米远她冲着老马说:“你看你穿的,认识的知道你是从马家屯来的,不认识的还以为你从北京人民大会堂出来的!大夏天穿着长袖长裤热不热呀!”致远和仔仔一听,低着头别过脸偷偷抿嘴,见老马皱起了眉头,致远赶紧示意仔仔:“仔仔叫外公!”

    “外公好!”

    “嗯。”老马应答仔仔时还冲着桂英瞪眼。

    “漾漾,叫外公!”

    “外公!”漾漾用极其细小的声音羞涩地叫了一声。

    “叫什么,没听见?”老马和颜悦色地弯着腰问。

    “外公!”漾漾被老马的大嗓门吓到了,两手放在胸前相互捏着,很不情愿地又叫了一声。

    “好好好!”老马点点头,微微笑了,笑得有些生硬,想伸手摸一摸漾漾的头,没想到漾漾预感到了,抢先一步别过脸抱着桂英的腿藏了起来。

    “你订好了晚饭没?”致远问桂英。

    “早定好了,赶紧走吧!”

    “怎么搬东西?”

    “什么东西?这么多!”

    “行李箱是爸的。那个小一点的纸箱子是二哥摘的杏子,那个大纸箱子是二婶给的,里面是昨天摘的李子、桃子和青苹果,我这个背包里放的是三婶送的花椒面、干黄花菜和风干的茵陈!”

    “这么多啊!那你跟仔仔搬箱子呗!”

    “我估计他搬不动!杏子那箱四十来斤呢,二婶的起码有五十多斤!”

    “杏子那个你搬得动吗?”桂英问仔仔。

    “不好拿!十几米可以,搬到车上我弄不了!我推行李箱!”

    “我这衣服是新的,弄坏了可不行?你这么大了还搬不动一个箱子!”桂英想让仔仔搬。

    “我……”

    “几点了?两箱东西在这儿磨磨唧唧的!”老马看着他们这一家三口磨来磨去的,忍不住催促。

    “行行行,我搬!待会回头接你们!妹妹交给你!”桂英和仔仔用各种表情相互埋怨。

    “仔仔,看好妹妹哈!”致远叮咛仔仔。

    说完桂英和致远抱着箱子大步先走了,留下这爷孙三人一路慢慢移动。仔仔两手推着大行李箱,漾漾右手紧抓仔仔的衣角,兄妹两走在前面,老马跟在后面。老头时不时地瞅瞅这兄妹两。仔仔四肢纤瘦,腰腹也瘦脸蛋也瘦,五官无一出众,不很完美地嵌在如致远一般褐黑的皮肤上,老马失望于他的长相,惶恐于他的成长。上一次见他只是一口稚嫩之音的六岁童子,现在连声音带模样如同生人,老马在心底还不能立刻接受这个外孙子的存在。

    仔仔旁边的小姑娘那头发微黄小辫乱窜、穿着小碎花吊带裙、手里握着小兔子的小人儿没错,那是自己的外孙女!她走几步一回头,盯着老马看几眼,在一老一小闪电一般的对视中,老马看到了她的小脸蛋,白呼呼肉嘟嘟的脸颊,红唇小嘴,特别是她的眼珠子,如晨光下的渭水河一样清澈闪亮。她跨出的每一步只有老马的一掌那么小,晃晃悠悠的小身板像极了刚出生的牛崽子和小羊羔,她的幼小几乎征服了老马对她本应有的偏见、忽略和蔑视。

    永远走在老马一米前的兄妹两,也时不时地回头打探这老头子。他那魔鬼一般的行走姿势、灰黑古老的鸭舌帽、反时代的诡异穿着、永远阴森可怖的表情……老马那高大宽阔的身板首先偏离了他们两的小世界,其次他那一双深陷而深邃的眼睛让兄妹两很难不生些猜想或胆怯,一口雄壮、浓重且陌生奇怪的音腔加深了兄妹两对这位天外飞来的至亲的排斥,还有这一身被北方烈日炙烤了七十年的乌黑,俨然已经成了他们之间的分割线。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了百米多,致远和桂英来了。

    “我推箱子抱漾漾,你扶着爸好走得快!”致远抱起略微犯困的漾漾说。

    “还是我抱孩子推箱子,你扶着爸吧!我没劲儿扶不动!”桂英用眼神强烈地示意致远,毕竟她和老马两人好像从来没有过任何父女之间的肢体接触。对她来说,搀扶着受脚伤的父亲,并不是走上前、抓着胳膊、给他借力这么简单的一串动作前者和后者之间隔着一条鸿沟,她何曾不想跨越,奈何她抬不起脚。

    “我……仔仔扶着外公,我和你妈一人一个!”致远刻意忽略老马那张阴着的黑脸,抱着孩子安排仔仔。

    “我这么瘦!不是……你们两的事儿怎么扯到我身上!”仔仔大声嚷嚷,毫不掩饰心中的不快,一个白眼足足瞪了致远一分钟,心里暗暗赞同妈妈说他在外公面前是个怂包的结论。

    “你爸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嚷嚷啥呀!”桂英为避免尴尬故意训斥仔仔。

    “咝……啧!我能走!还没老!你们一个个的这样儿!”老马见没一个人愿意扶他,气得用拐杖敲打地面,说完话自己先走了。致远抱着漾漾,桂英推着行李箱,仔仔走在最后,大家各走各的,连打迷糊眼的漾漾也看出了大人们的尴尬。

    快到停车的地方时桂英推着行李快速走在前面。

    “妈,开锁!”仔仔示意桂英开锁,开锁后他机智地抢占了副驾驶的位置。桂英开车,坐在驾驶座上,老马和致远坐在后面。

    “爸,你再坚持下,十分钟到饭店。”

    “嗯。”老马坐好后,盯着致远腿上的漾漾看,漾漾将小脑袋靠在致远胸前,缓慢地扑闪着大眼睛望着老马。

    “你几岁了?”老马凑到漾漾跟前问。

    漾漾没说话,伸出三根小手指。

    “不对,是四岁,四个指头的!”致远提醒漾漾。

    漾漾于是重新在空中竖起四根指头,老马想握握丫头的手,刚伸出去自己的手漾漾机警地收回胳膊转过头抱着致远的脖子。

    “她胆小!没见过你,有点害怕!”致远向老马解释。

    “哪里胆小,在幼儿园玩得很好的!是她不喜欢你!你的气质让漾漾害怕!”桂英透过后视镜补充,故意调侃老马。

    “开你的车吧,话多的很!”老马变了个脸在训桂英。

    “你看你看!我说今晚开战,没错吧?”桂英咧着嘴对仔仔说,仔仔也咧着嘴,母子两个人开始用表情交流。

    到了饭店,菜很快上好了,四个大人在吃,漾漾躺在桂英怀了瞄着四个大人。老马吃完饭擦了嘴,开腔了:“你俩听着哦,以后不许叫外公,叫爷爷!改口叫爷爷,你听见没?”他用食指指着仔仔。

    “听见了。”仔仔愣住了,然后满脸问号地望着桂英和致远。致远不说话,只管吃。

    “你听见没,以后叫爷爷,现在就叫,叫爷爷!”

    “爷爷。”漾漾许是吓傻了,许是迷糊了,让她叫什么她就叫什么。

    “为什么呀?不应该叫姥爷吗?我有爷爷啊湖南爷爷!”仔仔率先提问。

    “老家习惯称呼外爷就叫外爷,干嘛叫爷爷?叫你爷爷那人家爷爷怎么办?”桂英问。

    “我不爱人叫我外爷,不好听,叫爷爷好听!我管我外爷也叫爷爷,怎么没人说道我?”老马问桂英。

    “湖南爷爷早不在了,叫爷爷没什么问题!爸怎么高兴怎么来!一个称呼而已嘛!”致远从中调和,可他说完后再没人说话了。

    吃完饭赶紧往家里赶,回到家已经十一点半了。

    “来,爸,我给你介绍下。”致远进门后换了鞋,然后站在屋子中央,先指着客厅说:“东边是客厅,西边是餐厅,餐厅往西是厨房,餐厅和厨房对面是漾漾的房间,漾漾的房间后面是仔仔的房间。我们两口的房间在客厅后面,跟仔仔和漾漾的房子是对门!”

    老马顺着致远的手指认真张望她女儿在特区深圳的家。接着致远搀着老马去仔仔的房间:“爸,您跟仔仔住一屋吧!”

    “一个床怎么住?”老马问。

    “您睡这张床,家里有个备用的折叠床,叠起来是沙发躺椅,拆开是个单人小床,仔仔睡那个,待会我搬过来!”

    “行。”老马于是进了屋,在床上坐了下来擦汗。

    漾漾早趴在桂英肩上睡着了,一进屋桂英先把她放到房间,给她盖好,然后轻轻关上门。仔仔看见老马坐在了自己的床上,无奈地在客厅沙发上躺着。致远把床铺好后,叫仔仔进屋,仔仔很不情愿地进去了。

    晚上关灯后,老马觉得床太软了,也短点儿,房子里虽有空调但闷得慌,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仔仔睡的那个折叠床太窄了,翻个身跟在云中翻跟斗似的,哪个姿势也不能全身着地。两人相互影响,到了一两点才勉强各自睡着。

    “啊呃……!”凌晨三点,仔仔大叫一声。

    “咋啦!”老马被吵醒,不知怎么回事。

    “嗯……啊……”仔仔一个劲地叫疼。

    “英英!英英!马桂英!英英!马桂英!”老马不知房间灯的开关在哪,坐起身来,用一口浓重的家乡话喊桂英。桂英起先以为做梦,后听得确实是老马叫她,习惯性地摇醒致远,致远起来开灯。

    “哇哇哇哇……”漾漾哭了!老马没叫醒大人,先吵醒了小孩。

    好了,半夜三点,一家人全闹醒了。

    致远打开过道的灯,先去老马房间开灯,桂英碎步跑到漾漾房间抱孩子。开灯一看,原来仔仔摔下了床,头磕在了桌腿上,脚也撞到了桌腿,一手捂一处只呜呜乱叫。致远扶他坐在床上,查看伤口,头上眉骨那儿撞得有点严重,流血了,仔仔见血吓得不轻!致远赶紧取来药箱,处理伤口。桂英抱着孩子也来问情况。

    “我叫你好几声你没听见?”老马质问桂英。

    “我……你叫我小名!我以为做梦呢!在家致远喊我叫亲爱的,其他人喊我都叫妈!”桂英自觉委屈,她早遗忘了家人在她睡着时用家乡话喊她小名的反应和感觉。

    “妈,我不想在这睡了!”仔仔流着泪噘着嘴。

    “你去漾漾屋,漾漾去我们屋,明天买床,行不?”

    “嗯!”

    “多大事?男孩子坚强一点,半夜哭得跟姑娘似的!吓我一跳!”老马瞅着仔仔抱怨。

    “肿成这样!流血了好不好!”仔仔伸出一张脸指着伤口让老马看。

    “没大事,外公说得对,男孩子坚强一点!你多大了还哭!”致远端详着仔仔的脚伤说。

    “是爷爷!”老马大声提醒致远。

    “啊呦!天呢!”桂英一边摇着怀里熟睡的漾漾,一边咧着嘴说:“凌晨三点半你纠正这个!不先看小孩伤口竟先……真是逗得很!”

    “我现在就过去,这里没办法睡了!”仔仔抱起枕头要走,致远收好药箱,扶他去漾漾屋。

    “睡吧睡吧!我抱漾漾先走了。”桂英说给老马听。

    致远等仔仔睡下,关了房门,过来望老马。

    “爸,大灯开关在这儿!桌子上有台灯,你不用动弹在床上按下那个红疙瘩就能开灯了!你试一试!”

    “嗯。”老马顺着致远的手势找台灯按钮。

    “那你休息吧,我关灯了?”

    “嗯,关吧!”

    桂英心里有气,回屋后一边轻拍漾漾一边嘟囔。致远累了,转过身起了呼噜。这一晚恐怕除了致远和漾漾,其他三人全憋着气入睡。

4 吃睡真挑剔 金佛好大气

    了解一个地方,先从这个地方的清晨开始;恋上一个地方,却是因为这个地方的黄昏。

    早上六点钟,老马醒了,拄着拐杖出了小房子,瞧见客厅的阳台上有晨光,他一步一步往阳台挪地儿。没想到此后,客厅阳台,成了第一个他在深圳待得最舒服的地方。

    楼下小区迷你树林里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闹,好个悦耳;新鲜清凉的空气从窗缝钻进来,好个爽利!加之远方的彩霞和近处的安宁,老马此时心底欢喜。他掏出水烟袋,点起一锅烟,似早起刚到自家果园里点燃的一锅惬意、喜悦、提劲儿!回头穿过烟雾看桂英家里,他竟不敢相信自己已经从马家屯来到了大深圳。

    抽完一锅又一锅,看看手表,已经快八点了,家里没一丝动静。老马的肚子和水烟袋里的仓水一样咕噜咕噜地一直在叫,怎么办。他打开手机,记得村里的铁锁昨天下午给他发了个信息问给村民批划新庄子的事情,于是他拨通电话,用一口纯正且洪亮的陕西话跟铁锁聊了起来。果然,十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爸,你起这么早!”

    “嚯还早!马家屯的人在地里两轮活早干完了!你三婶家的公鸡已经准备明天的更了!还早!”老马侍弄着水烟袋的烟嘴,侧脸讽刺。

    “我马上去买早点,你要吃什么?”

    “包子!”

    “好。”

    致远穿好衣服出门了。隔了会桂英醒来了,挠着一头乱发,走到餐桌上,一边倒水一边问老马:“老村长,您喝水吗?”老马还没来得及回答,自己咕咚咕咚先喝起来了,喝完后去看两个孩子。仔仔也起床了,坐在餐桌的椅子上,只抱怨昨晚如何如何没睡好。桂英洗漱完后,致远也回来了,招呼大家吃早点,四个人两两面对面坐在一起,边吃边聊。

    “六个鸡蛋、六根油条、八个包子、五杯豆浆!爸,这个是肉馅的、这几个是素的!”

    “你买这么多干什么?”桂英惊诧。

    “大家吃呀,万一爸吃不饱怎么办?”

    “这个难吃死了!肉馅才一口,包子的面……甜的!这怎么吃?”老马咬了两口,实在受不了了。

    “爸,你不想吃放那儿,换个馅的!”

    “这是南方包子,清一色全这样的。村长啊,我觉得您来南方了得开始尝一尝南方的东西,你看这是标准的南方包子!两孩子从小吃到大的。”桂英边吃边捧着包子让老马看。

    “啧,这个也不行,白菜难吃死啦!面也是甜的!”老马吃了一口,又把包子扔在了桌子上。

    “没事,您吃这个韭菜鸡蛋的!”致远挑了一个北方味儿的。

    “这个还行!”心里暗忖:他们三个人吃这么一丁点儿能饱吗。

    “韭菜鸡蛋就那一个了,要不您多吃两个鸡蛋!”

    “嗯。”包子小得跟芝麻似的!吃没吃一样。吃完两个鸡蛋喝了杯豆浆,肚子依然没个垫底儿。桌子上还有东西,他不好意思了!这么点东西跟孩子们抢,比姑娘要婆家还让人难受!隔了会,桌子上只剩一个包子和一个鸡蛋没人动了,该是留给漾漾的。老马咽了口唾沫,心想这顿早点吃得太委屈了!

    “下次换家包子多买点!这家包子我吃不了。”老马埋怨致远。

    “好的爸!明天我去找一家北方早点。”

    桂英瞅了一眼没说话。

    “妈,你昨晚不是说买床吗?什么时候买?”

    “今天!别催,昨天带来的水果还没从车里搬回来呢!”

    “待会我去,仔仔也去!”

    “那什么时候买床,上午还是下午?”仔仔猴急地问。

    “致远,我睡的那床不行啊!短得跟家里做饭的案板似的!头和脚挤着床杆,叵烦得很!还有,软的我睡不惯!”老马伸出领导的手势在吩咐致远。

    “咝……”桂英没想到有这么一出。

    “这样嘛!仔仔睡他自己的床,咱给爸买一个床不行啦?”

    “那你要什么样的床?”

    “我在家睡的那个竹床可以,致远你照着那个买!”

    “您要多宽的,一米五还是?”

    “一米五仔仔房间哪里放得下呀?”桂英两眼瞪了个圆。

    “一米二也行,宽窄无所谓,关键要长、要硬,有竹木的买竹木的,没竹木的买铁的!”

    “行,我记住了,待会去家具城买。”

    “呐……今天晚上我们约一下晓星晓棠她们,一块吃个饭,欢迎下马村长!”桂英拿着手机说。

    “哪个晓星?”

    “啊?你不知道晓星?我跟晓星在深圳一块发展十几年了,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了!你不知道?提个醒青萍姨家的!”

    “哪个?”老马想不起来,伸在空中的五官定住了。

    “他公公叫钟能!钟家湾的,人家认识你你不认识人家?”

    “钟能!哎呀我知道我知道!呃……他媳妇和你妈是一个外公外婆对不?我们两家沾点亲,但你跟……那个……”

    “包晓星!”桂英提示老马。

    “对,包晓星,你们怎么联系上的?”

    “天呢!”桂英无奈地看着致远。

    “我妈和她是闺蜜,一起上学,她们两是好朋友!后来一块来深圳发展!爷爷你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啊!难怪我妈对你有意见!我的每个朋友、老师我妈全记得清清楚楚!”仔仔插嘴道。

    “哦!你们在深圳怎么走到一块了!”

    “走到一块?还不知道!”桂英苦笑着说:“她先来深圳,跟她老公钟理两口子一块来这里打拼,我来深圳是投奔她来的!给村长大人科普一下!”

    “我只听说钟理在深圳给他儿子带孩子,我哪知道你们联系着!”

    “我们一直联系着,大哥都见过晓星一家子!这些年过年过节两家一块过,两家的孩子是朋友,有时候谁有事了帮忙带个孩子啥的……还有她妹妹包晓棠,我们三个女的一直走得很近!”

    “她妹妹?”

    “算了不说了!反正你过段时间走,我的朋友圈你知道也无益!今天晚上约好一块吃饭,你跟钟能叔好好聊一聊!”

    “好嘛!”老马看着桌子上的包子点点头。

    “亲爱的,你跟仔仔搬果子,我给他们打电话,好不好?”

    “行,弄完去买床吧!今天估计要忙一整天!”致远站起来开始收拾餐桌上的垃圾。

    “呐……仔仔今天负责午饭,我和你爸去买床,速战速决!”

    “好吧!”

    “仔仔会做饭?”老马的嘴巴张了个大。

    “用手机点餐!他会做个屁,泡面都泡不好!”夫妻两笑着看仔仔。

    老马回到阳台旁休息,致远和仔仔干活去了,桂英拨通了晓星的电话。

    “哈喽,亲爱的,起床没?”桂英笑着走进自己屋。

    “起来了,怎么了?”

    “我家里来了个人,晚上两家聚一聚呗!希望你们没什么安排?”

    “谁呀?还两家人聚会,动静这么大?”

    “你猜!”

    “你大哥?”

    “可惜呀,不是!”

    “你二哥来深圳玩了?”

    “啧啧啧,更可惜,再猜!”

    “哈哈哈哈……啊……预感不好!”

    “那快靠近了!”

    “不会吧!”包晓星提高了分贝。

    “是的!猜对啦!”

    “啊!真的?你……你爸来啦!”

    “呃……是!马家屯的老村长马建国同志来啦!”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不是说你们老吵架嘛!”

    “他脚骨折了,我二哥家里果园现在超忙,照顾不来,所以……”

    “恭喜你呀,也来体会一下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人生!”

    “哎!我已经预料到了我的中年人生不太顺当!”

    “你这么有本事,还搞不定一个老头?”

    “啧啧啧,包晓星,你命太好了!没遇上个能征善战的老年杠精!”

    “呵呵呵……你是年富力强的中年杠精你怕啥呀!”

    “哎不说了!今天晚上,还是那家老川菜,怎么样?”

    “好呀!咱们两家很久没有全家老少一起聚会了!”

    “嗯。大概晚上六点,早吃早回,明天要上班上课!”

    “我懂!”

    “我大概六点出门,然后在那里等你!”

    “好,那我挂啦!”

    “嗯!”

    包晓星挂了电话,转头对店铺门口坐着的公公钟能说:“爸,桂英她爸来深圳了!”

    “谁?”钟能摇着扇子回头问。

    “马桂英她爸!”包晓星大声回答。

    “哦呦喂!这可是咱镇里的能人呀!”钟能大喜,说:“马建国那人我熟,啧咝!以后有的热闹看了!”

    “哈哈哈,我想也是!我以前听桂英说过一点她和她爸的事,稀奇!今晚上他们请咱们家一块吃饭!”

    “热闹喽!桂英那性子跟他爸像,七八分像!”钟能躺在椅子上,在空中用右手作出一个数字七的手势。

    “哈哈,我小时候见过一次她爸,领导样儿,强势得很!”

    “是啊,你说两个脾性一模一样还都强势的人一起生活,矛对矛、盾对盾!有意思不?”

    “呵呵呵……”

    桂英挂了电话从屋里出来,她瞧老马的时候老马正瞧着她,刚说完坏话有点心虚。

    “你今天买床的时候,给我再买个风扇,屋里闷,我受不了!”

    “有中央空调啊!”

    “我没说冷热,我说的是闷!”老马伸手在空中一指,强调那个“闷”字。

    “啊!家里有风扇,厨房那儿!”

    “我知道,你再买一个,我一个人用的!整天挪来挪去的,叵烦!”

    “呃,好!”桂英心有不快,先买床后买风扇,不知道以后会提什么要求买什么东西。她撅了噘嘴摇了摇头,担心往后的家庭开支。赚钱容易,买东西容易,能把买的东西好好使用至寿命殆尽,这可从来不容易,绝大多数钱正是这样浪费掉的。

    忽地想起没通知包晓棠,桂英掏出手机聊了几分钟。聊完了依稀感觉一个小人在背后静静地看她。漾漾醒了。她双目无神,扣着鼻孔,仰视着桂英的脸庞。

    “哈喽,宝宝你醒啦!饿不饿?”桂英蹲到漾漾面前。她也只在漾漾面前永远如此温柔。

    “饿!”说完伸开双臂要桂英抱。

    “吃饭饭,好不?”

    漾漾点点头。

    桂英将她抱到餐桌上,看着她吃饭。一个包子一个鸡蛋,吃了三十分钟还没完,正吃着,一种从未听过的手机铃声传来,漾漾望去,才得知原来家里竟另有一个人!这个人她似曾相识。

    “喂!嗯。昨天晚上到的!没有……可以……没事,嗯……行!”

    老马打完电话回头瞧漾漾,漾漾正盯着他。小孩纵观老马打电话的全过程,一直发愣,张开的嘴巴许久没合住。

    桂英转头问老马:“兴波打的吗?”

    “是!问到了没,昨晚打电话我没接着。”老马站起来,从阳台的大椅子挪到客厅沙发上。

    “那是爷爷,记得不?”

    漾漾不回答,仿佛在寻找前世的记忆。

    “宝宝,赶紧吃饭!别看了!以后有的看的!”

    此时致远和仔仔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买菜小拉车满载而回,爷俩一鼓作气,把水果按状况分好类,硬的收冰箱,软的放餐桌上。餐桌一下子摆满了各色瓜果,漾漾看见粉红的桃子叫唤着要吃,致远给洗了一个。

    已经九点半了,该出发了。桂英安顿好漾漾,致远招呼好老马,两口子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出门走了。老小三口留在家里,老马在沙发上,看看手机、缕缕银发、发发呆、琢磨些事儿;仔仔在自己屋写作业,UU小说好个匆忙;漾漾在自己屋玩玩具,自娱自乐。

    中午点的餐到了以后,仔仔把盒饭放在餐桌上,叫爷爷和妹妹吃饭。三个人各坐餐桌一面,各吃各的不说话。老马饿得只顾自己吃,不留神漾漾用小勺把饭菜拨得满桌皆是,仔仔吃完饭擦完嘴先溜了,饭盒堆在桌上也不处理。跟老猪吃槽子似的,吃完饭舔舔嘴完事啦!这孩子得调教调教,老马暗忖。

    自己也吃完了,本想去阳台那儿抽锅烟,见漾漾吃饭的时候总是晃荡,担心她从桌子上摔下去磕了,于是一直顾着她。本以为一会吃完,谁想这姑娘一会拈桌上的饭菜、一会发呆傻笑、一会自言自语……半个小时过去了,饭菜只下去一丁点,吃个饭跟书生赶牛似的,急死个人!老马看得困了!索性拍拍屁股走了,去沙发上睡午觉。漾漾一个人又吃了很久,吃完饭自己溜下椅子回屋了。

    下午三点,致远和桂英买好床回来了,一推门家里没动静,老小三口全在睡觉。搬家公司送的床已经搬上了十二楼,三个工人在客厅里拆包装,声响大得连漾漾也起来了。老马挪步至床那儿,检查新床是不是合自己的意思,压了压、坐了坐、躺了躺还不错,点头了。于是几个人涌入仔仔房间,桂英借着工人在,想把仔仔房间顺便调整一下。倒腾了一会,总算摆好了。

    老马的单人实木小床靠南墙放西边,仔仔的床靠北墙摆东边,书桌放北边,杂物堆床下,新买的风扇对准老马的床。巡视自己的床前光秃秃的,老马硬从桂英屋要了两个床前柜放自己的物件,这才满意。

    收拾好房子,全家人坐在客厅休息。这时候,老马把提前装进自己衣兜的两个红色首饰盒掏了出来,摆在茶几上,咳了几声引来众人眼光,这才缓缓开腔:“爷爷给你们两个娃娃弄了两件小玩意,来!磕了头就给!”

    仔仔忽地提起一口气,噘嘴蹙眉瞪着桂英和致远,想说话又没出声。

    “你给爷爷磕头你还亏了!”

    “我这么大了……这是封建糟粕!妈你管不管?”

    “哎呀,急什么!先瞧瞧什么东西?”桂英高兴地伸手拿了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大惊失色:“赶紧,磕头,没毛病!”

    致远好奇凑过去看:“哇!金的佛像!这么大个儿!爸,你太……你太阔绰了!”

    “仔仔的我七八年前早打好了!你们这些年回来从没带着他,我一直放着,放到现在!”老马从桂英手里拿过盒子,将佛像从礼盒里抠出来捧在手心,得意洋洋地介绍:“这是正佛释迦牟尼,一两三重!他好好留着,保他以后学业事业顺当!”

    “嗯嗯嗯……”致远连连称赞,桂英哑口无言。

    见众人全靠上来,老马趁兴打开另一个盒子给他们看。

    “这个是什么?”仔仔没看清。

    “是金锁!”致远一脸稀奇。

    老马把金锁摘出来,拎在空中,连漾漾也一动不动地瞪圆小眼瞻仰。老马用右手食指指着说:“这个是长命锁,二两!连锁带链,整整二两!”老马努着嘴、点着头强调。

    “这面是长命百岁,爸那面是什么?”

    “吉祥富贵!”

    “哎呀,我命苦,啥金的也没有!你看你这么小一点点就混到个大金锁!”桂英嫉妒地用食指刮了下漾漾的小鼻头。

    “我本来想给她弄个玉观音,玉石我研究了研究,不靠谱,不如金的实诚!来乖乖!给爷爷磕个头,这个就是你的啦!”老马拎着长命锁笑呵呵地对漾漾说。

    漾漾看着桂英和致远,完全不知周遭发生了什么。

    “来来来,赶紧跪下!”桂英拉着漾漾的两只小手,用下巴示意她曲腿跪下。

    “漾漾,这样!”致远在旁边教着作揖的动作。

    “一个不够,爷爷要三个头!”老马把金锁小心翼翼地带在漾漾脖子上说。

    “头放地上!”桂英拍着地板砖。

    漾漾在众人的示意下,磕了一个头,抬起来只见大伙儿哈哈大笑,自己也嘻嘻笑;然后又按照众人的意思磕了两个,老马高兴地咧开了一嘴黄牙,摸摸漾漾的头发,扶她起来。

    “仔仔该你了!”桂英指着仔仔说。

    “我……我……”金佛和尊严在仔仔脑海里激烈地较量着。

    “给爷爷磕头是大吉大利,你这么大还没给爷爷磕过头呢?”致远笑着劝说。

    “我……我这……”仔仔用右手的拳头击打左手的掌心,那一脸扭曲的肉精准地诠释了什么是纠结。

    “你什么你!还不跪下!”桂英站起来直接用脚踢了下仔仔双膝后的窝,仔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致远顺势伸出手将仔仔的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哈……”老小一家笑成了一片。

    “再来一下!”桂英指挥,致远又一次将头按在地上。

    “哈哈哈……”一旁的漾漾拍着手跳着笑,浑然不知自己身上多了一个叮当响的大金锁。

    “再来一次!”

    “哈哈哈……”老马顺势把金佛套在了仔仔脑袋上。

    “你们……你们这些大人……”仔仔一边摸着金佛,一边站起来支支吾吾地抱怨。

    “其实我也有一个金佛!”老马从自己的脖子里掏出来一个略微小的、用绳子系着的大肚弥勒佛。

    “我这个有点意思!嘿嘿嘿……咝它这个肚子里不是金的,你们猜猜是什么?”

    “空的?”致远问。

    “不是!”老马故作神秘地摇摇头,提示他们:“是我身上的东西。”

    “白头发?”仔仔抢答。

    “不对!”

    “你的牙?”桂英指着老马的嘴说。

    “嘿嘿对了!是我的牙!右上面的老牙智齿它坏了,人家给我撬掉了,问我要不要,我寻思扔了也不好,带回来了!给仔仔打佛的时候,我自己也想弄一个,太大了贵、太小了不好看,我跟师傅说我刚好有个牙用得上,因为是老牙,它又方又大!巧了!我正爱弥勒佛,最后打了个大肚弥勒佛!你们看我这水烟袋上是不是弥勒佛?”

    “有意思!有意思!”致远连连称赞自己岳丈的智慧和深意。

    “我打算以后这个留给你二哥,只他不嫌我的老牙!嘿嘿……”老马羞涩地笑了,然后将弥勒佛从衣领那塞进衣服里。

    桂英没想到老马有这一举动,一时半会难以置信,只沉默不语。

    “别戴了!待会出去吃饭,弄丢了可不行!你们俩给我摘下来!”桂英将两只礼盒移到自己跟前,伸出手讨要两小孩身上的金吊坠,仔仔细细地放好,沉甸甸地走进屋里,收进家里的保险箱。

    “快六点了,我们出发吧!”

    “我开车带爸和漾漾,你和仔仔先去对面商场里排队等号吧!顺便在那里接晓星他们。”致远对桂英说。

    “好,行。那仔仔去换衣服吧!村长啊,你这长裤长袖的,需要换衣服吗?”桂英打量老马还是一身老干部的穿着,心里暗暗发笑。

    “我不用!”

    各自收拾好以后出发了。

5上 两家聚会拌嘴舌 小儿懵懂引是非

    等致远搀扶着老马一步一步地走至餐厅,桂英已经找好位子了,是个包间、大圆桌、十个座,包晓星钟理两口子、钟能叔和钟雪梅、钟学成两孩子,加包晓棠,还有他们一家五口人,差不多。等老马和致远到了以后,两口子商量着先点几样饭前小菜,客人来了再点大菜。

    六点半,包晓棠先来了。桂英和晓棠闲聊的时候,晓星一家也来了。

    “马叔!”晓星进门先找老马,桂英两口子上前招呼大家。

    “哎呀哎呀,您来了!老村长呀,还记得我不?”

    “你这人!我怎么不知道你咧!”

    “你看我给你带的什么西凤酒!”

    “诶呀!谢谢!谢谢!”老马双手接过西凤酒,示意致远开酒。

    老马伸出右手和钟能握手,左手指着钟能笑言:“你钟能怎么不知道!桂英她外婆去世……你不来了吗?你老丈人去世我们也见了面呀!咱两个比她们两个要亲,往上数咱两都是人家老田家的外孙女婿!对不对?”

    “对对对!以前理过的!呃……到了我们两这一辈,是第三代外亲了,远啦!不走动了!晓星婆婆和桂英妈,人家关系很近的,姨表姐妹呐!”钟能说话的时候,老马打量着他,身体不长圆得很,那肚子好似怀胎六月一般鼓鼓的,一头银发稀疏,一脸褶子耷拉,声音依然有力,可惜膀子驼了!与当年老马见到的满身劲头的中年钟能全然不一样了时光不饶人。待在马家屯的老马也许从来不知自己有何变化,可这一刻老马从钟能身上觉察到了自己的衰老。

    “按理说……到桂英这辈远了、该断了,你看看,这两孩子有缘分!”老马指着桂英和晓星说,钟能不住地点点头。

    “当年修黄干渠的时候,两村子交界处一块修,咱两个天天碰面,你还让我吃你家西瓜呢!”钟能指着老马笑说。

    “哈哈哈哈!嗯,有这回事!桂英说晓星我不知道,她一说你我立马弄清楚了!”

    “老村长、老大哥,这些年你身体好吗?”

    “好!好着呢!二月份脚骨折了,这才来的深圳,没啥大事,不严重!你呢?”

    “哎我胃不好,其它还行,不敢随便吃!”

    “钟能!你坐这儿!”老马把钟能引到他身边的座椅来。

    “马叔,你还记得我不?”晓星笑盈盈地问老马。

    “晓星是吧?桂英跟我说过,我真是忘了。”

    “我可见过你!初一的时候,我和桂英一个班,我去过你们家!”

    “真没印象了!我老啦,老啦!”老马摆摆手。

    “梅梅、学成,来来来,见马爷爷!”钟能叫来两小孩打招呼。

    “马爷爷!”十七岁的雪梅一米六七,着一身青绿色长裙,十分礼貌地问候老马。

    “马爷爷好!”九岁的学成穿着短袖短裤打招呼。

    “哎哎哎!好好好,这么大了!”

    “钟理没来吗?”致远一边给两老人倒酒,一边问晓星。

    “呃他……他今天晚上有约,跟他朋友吃饭呢!”

    “别管他,咱们吃咱们的,他吃他的。”钟能在饭桌上侧头摆手,一副不想提及的态度。

    “!你们两个姑娘怎么知道自己是亲戚的?”老马一直没弄懂,冲着晓星问。

    “当时在镇上上学,我们两前后桌,玩得特别好。周末放学了路过我们村,桂英去过我家好几次呢!后来我跟钟理结婚后到深圳打工,桂英也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我婆婆和桂英她妈是表亲,钟理也不知道。直到我有了梅梅,我婆婆过来伺候月子,经常见桂英来家里,一来二去熟了,才知道桂英是是我秀慧姨的孩子!我婆婆说作姑娘的时候她和秀慧姨经常一块玩,你来我家我来你家的,这不后来各自嫁出去了嘛,联络少了,所以钟理和桂英完全不认识彼此。当时知道这层关系的时候,秀慧姨已经不在了!后来我婆婆……也不在了!啊反正,就是闺蜜嫁给了自家亲戚……哈哈哈!”

    “其实关系往上数是很近的,桂英她外婆和钟理的外婆是亲姐妹。”致远在一旁附和。

    “是是是,搁在村里有了红白喜事恐怕得行门户呢!”钟能说。

    “我们先点餐吧,边吃边聊!”桂英把菜单递给钟能,钟能又把菜单递给老马。

    两个老人坐一堆儿,三个女人坐一堆儿,三个大孩子是一堆儿,致远坐漾漾和老马中间,照顾两边。点完餐以后,三堆人各聊各的,包厢里好不热闹。

    “你往后是要待在深圳?”钟能问老马。

    “哪里哪里!我脚好了走了,深圳地方小,憋得难受!”

    “你要长待的话,我带你见几个人。”

    “谁?”

    “你们村的马行侠、马天民,我们村的钟家和,东郭村的樊伟成……还有高家庄的高屯……”

    “行侠叔?哦!我在深圳见过的!小时候我们两家前巷后巷的离得很近!我跟他儿子小时候玩过呢!”桂英插嘴道。

    “行侠不说了,马天民是那个歪嘴天民吧!樊伟成我熟,年轻的时候我跟他一起贩过菜,呃高家庄那个……好像听过,没见过人。”老马在脑海里翻着这些旧面孔。

    “我也不全熟。钟家和我们一个村的,他跟着他儿子住在深圳机场那边,我们见个面跟到咱市里差不多路远得很!这些年只见过两次!你们村的马行侠我熟得很,隔三差五喝茶、吃酒、下棋,他住在龙岗坂田那儿,离你们家更近点儿,三十分钟不到!”

    “改天一定得聚一聚!歪嘴天民和我一个生产队的,以前去地里经常经常见面,聊聊天抽个烟。马行侠从小玩到大的,我……我怕是十来年没见了!樊伟成也好多年没见了!改天一定得聚聚!哎呀!在这边有个老大哥我一直惦记着。他是我姑奶的孙子,比我大两岁,早年不认识,我当上村长以后才知道我们沾点儿亲。他是镇上的领导,帮过我很多,我知道他现在也在深圳跟着儿子过,听说他身体不好!这两天得紧着去见一见!咝……快了!”说完最后两字,老马努着嘴垂了一下头,轻拍了两下钟能的手背。

    “哎!咱们这一辈呀,有一少半没喽!埋到黄土地下喽!现在剩着的联系也少,以前在村里好点,村里不碰头地里碰头,村里地里不碰头红白喜事总得碰头!现在到了城里,老村长你不知道啊,见个面困难得很!人家各家有各家的事儿!”这里两老人伤感人事天命,对面的三个孩子不知年月,为了一盘菜闹得你你我我、一会大笑一会争吵。

    “哎!”老马神情失落。

    “咱两这点亲戚倒没什么,关键是人家两孩子合得来,几十年来相处融洽多少亲兄弟亲姐妹都处不好别说一般人了!难能可贵啊老大哥!”钟能放下筷子,轻拍着老马的胳膊说。

    “来来来,干杯!”

    “干杯干杯!”

    两老人的唉声叹气,淹没在了少年们聒噪又蓬勃的青春中。

    桂英的电话响了,孩子们太闹腾,她走出包厢接电话。

    “喂!哥!你怎么打来了!”

    “你二哥说爸去你那了是不是?”

    “是,我昨天晚上本来要跟你说的,结果……从他两脚进门到现在,我根本没闲下来!”

    “爸的脚伤怎么样?”

    “没大事,精力旺盛得很!现在跟晓星她公公喝酒呢!我们两家今天晚上一块吃饭!”

    “呐!我明天过来!”

    “可以啊!但是……”桂英支支吾吾。

    “怎么了?”

    “我怕他……怕他又不分青红皂白地批斗你!我想着下周五给你打电话,你下周末过来,他要数落你有我在呢!”

    “哎,没事,我明天过来!呃致远在家是吧?”

    “嗯,要不你下午过来,晚上待一晚!”

    “我后天要去惠州,没时间!只能明天啦!”

    “……那好吧!我让致远明天在家等着你!”

    “行。那你们吃饭吧,我挂了!”

    桂英叹了一口,挂了电话,进了包厢。

    “明天我大哥过来!”说完话眼光落在老马脸上,老马没有任何表情。

    “大舅舅过来,太好了!妈明天我们吃火锅好不好!”仔仔问桂英。

    “好啊好啊!但是明天周一,你不上晚自习吗?”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漾漾,大舅舅来了,还记得不!”

    “大舅舅!大舅舅!”漾漾点点头,高兴地拍着手。

    “你大儿子现在做什么?”钟能问老马。

    “哼!胡窜呢?谁知道呢!整天东南西北地瞎跑!哎……”老马吃着菜,言语间有失望、有否定、有不屑。

    桂英一听急了:“胡窜?什么叫胡窜?我大哥在东莞开工厂,已经开了六年了!人家有厂房、有仓库、有办公室、有员工,什么叫瞎跑?什么叫胡窜!”桂英激动地冲着老马大声嚷嚷,忽然间三堆人全愣住了,包厢里鸦雀无声。

    小辈们偷瞄老马,老马跟没听见似的,照样夹着菜、舀着汤吃饭呢。桂英这一拳好比打在了棉絮上没动静。致远欲提金吊坠的事儿打破尴尬,还未开口刹那间只听一阵笑声传来。

    “哈哈哈哈哈……晓星你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桂英跟你马叔像得很!桂英说话这架势,跟你马叔年轻时一模一样!当然你马叔现在不一样了,有领导范儿啦沉着镇静、遇事不乱!哈哈哈……这两人像得很!”钟能在饭桌上伸出手,指指桂英又指指老马。

    “桂英你看漾漾!眼睛瞪了个圆、嘴巴张得合不拢、愣在那儿不动弹被你吓傻喽!她还以为她妈妈是两面人呢一会是个老母亲,一会是个女土匪!”

    两家老小听得乐了、看得也乐了,争着去逗漾漾玩。一场风波未起先消。

    “仔仔,你妈跟你外公说话你听得懂吗?”晓棠问仔仔。

    “以前听不懂,后来听你们说话听多了才懂了!”

    “我们三个完全可以用陕西话交流好不好!陕西话是我们的第二语言!”雪梅指着仔仔和学成说。

    “家乡话被你们排在第二位还得意呢!”晓星轻责雪梅。

    “这个……多大了?”老马放下筷子指着雪梅问钟能。

    “梅梅呀,十七岁,刚刚高考完,现在等成绩呢!”

    “哦是嘛?女秀才呀了不得了不得!”老马夸赞雪梅。

    “现在还不确定,成绩出来才看怎么样呢!”晓星道。

    忽地老马电话响了,聊了几句挂了。

    “家里有事吗?”

    “嗯,我二弟家的小女儿生了一对龙凤胎,明天办百日宴,我那老二来电话说明天去走走门户!”

    “哎呀!恭喜啊,龙凤胎可稀罕着呢!”

    “是是是!”

    老马一高兴,又和钟能多喝了几杯酒。转眼饭桌上的饭菜下去了一大半,桂英一看表对晓星小声说:“亲爱的,八点半了!”

    “行吧,那散吧!”

    晓星转头对公公说:“爸,八点半了,差不多了,准备回吧!”

    “钟叔吃好了没?”致远笑问钟能。

    “好了好了!”钟能来回抚摸着肚子,抬头又问两孙:“学成、梅梅,你们两吃饱了没!”

    “饱了!”

    “吃饱了,我们三个早放下筷子啦!”雪梅指着三个人眼前的碗筷道。

    “那好!”钟能点点头,然后对老马说:“老村长啊,孩子明天要上学,今天暂到这吧!”

    “好好好!”

    “呐……你改天有空了,去我那儿喝酒,我那儿是批发市场桂英知道的应有尽有!到时候我叫上行侠、天民他们,咱们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子也聚一聚!”钟能拍着老马的胳膊肘,说完便起身离座儿。

    老马和致远送钟能出包厢,桂英陪同他们出了商场,看着晓棠上了晓星的车全家一起离开,她才转身回来。

    致远催着漾漾多吃几口,桂英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对致远说:“亲爱的,我去开车,待会在商场门口等着你们!”

    “好,你去吧!”致远说完把车钥匙扔了过去。

    “爸,我吃多了,我走回去!在家等你们哈!”仔仔打完招呼先走了。

    “吃了两个小时还没吃饱?”微醉的老马笑呵呵地问漾漾。

    嘴里嚼着饭灵魂早飞往三界之外的漾漾,似乎听到有人在跟她说话,停下嘴,缓缓地抬起头,听不懂老马说了什么,只仰头嘻嘻憨笑,笑完目视前方,继续神游。

    “哎呀!老牛拉破车,急死人啦!”老马指着漾漾取笑,然后从兜里拿出水烟袋,意欲抽一锅醒醒神。

    “爸,我们走吧,漾漾吃得差不多了!咱回家里抽烟吧!”致远怕错过了漾漾睡觉的时间,也顾虑包厢里烟气太大影响下一桌吃饭的客人。

    “好。”

    致远扶着老马牵着漾漾,一摇一摆地出了商场。

    回家后老马坐在餐桌上抽烟,致远给岳丈和桂英各冲了一杯蜂蜜水放餐桌上,然后去照看漾漾睡觉。

    “村长啊,刚才饭桌上你说谁生了双胞胎?”

    “兴华!”

    “哦!是吗?”桂英探头噘嘴,十分惊奇,“兴华命这么好!龙凤胎啊,马家屯没几对吧!”

    “咱们村……”老马吐着烟气琢磨了会儿:“没有!”

    “我十多年没见兴华了!有点记不得她什么样子了。”

    “就那样呗!”老马把烟嘴从嘴里挪出来,说:“年初通知我们办满月,紧接着说两个小孩生病了身子不太好,算了,后来没消息了给……”

    “,那我二哥给送的什么?”

    “送什么?馒头、麻花、红糖、鸡蛋?”

    “不会吧?”桂英将信将疑。

    “呵呵呵!农村早变啦!你以为三十年前!现在直接给现金,顺带送点小玩意!你二婶做了两双老虎鞋,给我们一对!”

    “现在村里行门户给多少钱?”

    “我在的话,怎么着也得五百!你二哥去两三百差不多了!他刚才打电话专程说这个事儿呢!”老马用牙签戳了戳水烟袋里的烟末。

    “这烟袋是我小时候见的那个吗?”桂英一边喝蜂蜜水,一边指着问。

    “不然呢?”

    “不就是个水烟袋嘛!整天爱不释手的!”桂英不屑。

    老马不答。

    隔了会,老马问:“那个晓棠多大了?”

    “虚岁三十三?”

    “没对象?”

    “没呢!”

    “我看那姑娘长得挺俊的,身材好、五官好,长发长裙高跟鞋,怎么这么大了没嫁出去?”

    “一言难尽!”桂英摇摇头,目光落在了餐桌的水果上。

    “今天桌上的人,我略微瞧了瞧。晓棠不说了,好看!晓星那一身黄白的连衣裙,长发披肩上,啧有气质!她闺女雪梅,也看着端庄!人家天生好看、会穿衣服,还化着脸蛋,再看看你!”老马侧着脸、挤挤眼,空气里全是嫌弃。

    “我怎么啦?”桂英坐直身体高声问。

    “咦!怎么啦?先不说你说话那聒噪样儿,你穿的这叫什么?出门吃饭穿一双红红的拖鞋噗踏噗踏的,你是怕没人看见你那双跟你大哥二哥一样的大脚吗?灰不灰黑不黑的短裤子,跟我去地里打药锄草穿的短裤有啥区别?穿的衣服哎!也不挑一挑!勒得一肚子肉!还有你这头发,四十多岁的人啦,不往年轻的打扮,跟咱村里老太婆烫的那卷儿一样一样的!哎你跟你妈一样邋遢得很!没一点女人味儿!”对桂英的穿着扮相,老马忍了两天,忍不住了。

    桂英压抑着满腔怒火,听他一句一句说完,于是开口反驳:“我……我三十九!”说完三十九顿时不知道往下接什么,只得气呼呼地磨着牙。一分钟后,她双手抱胸回了自己屋里。桂英走后,老马哼了一声,装上新的烟末,继续咕嘟咕嘟吸着水烟。

    对一个女人来说,她的丈夫嫌弃自己邋遢她尚可辩解,被自己的父亲如此不留情面地数落自己没有女人味,她竟无一句可辩。回想自己这么多年无父母帮衬独立抚养儿女、赚钱养家,能有眼下这光景已实属不易了,作为自己的父亲,没有一句认可的话,却……想到这里,桂英发现自己脸上的每一块肉无一不是僵硬的。

    女人,最无法接受的事实便是容颜已老青春不在。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将这个被她刻意忽略的真相恶狠狠地扔到她面前。桂英坐在床上,一个人品着自己泪中的咸涩。

    晚上九点半,仔仔在屋里补作业,致远哄漾漾睡觉,老马还在餐桌上抽烟。抽第一锅烟的时候,只觉腹内恶心,以为吃得油腻,喝了蜂蜜水还是不见好,他也不当回事。不想此刻腹内翻江倒海不好了!他赶紧拿起拐杖、捂着肚子噔噔噔噔地往卫生间赶。推开门一看,呵!一坨金黄的便便映入眼球!还有那臭味,催得老马更恶心想吐。

    “谁拉的大便!马上给我过来冲厕所!”老马这么一声狮吼,连家里墙角缝的蟑螂、阳台上的蚊子恐怕也哆嗦了!

    致远大步跑来,仔仔后脚跟着,桂英闭着眼、抿着嘴沉了一口大气。

    “哦!漾漾刚才拉的,她还不太会冲厕所呢?”致远按了坐便器的开关立马冲了,然后打开排气扇。

    “我以为什么大事呢!我碰到不下二十次啦!习惯了都。”仔仔看着老马的怒容暗笑他如此大动干戈,然后扭着身子回自己屋,还没到屋碰到了同样一脸怒容的桂英大事不妙。仔仔回房后先关好房门,然后戴上耳机,赶写自己的作业。

    “可以啦,没味了,爸你用吧!”致远从卫生间里出来,看到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的岳丈和双手抱胸的桂英。

    “哪一个人生下来会冲厕所?”桂英仰着头语气平静地问老马。

    “她多大了!你们不教吗?”老马微抬侧脸,亦压着怒火。

    “教!教!这不今天太晚了嘛?她犯迷糊忘了冲了!”致远感受到了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高温火热的平静。

    “教有一个过程,小孩子学东西怎么可能一次就会!她现在话都说不利索呢!”

    “你现在不好好抓着这个当儿跟她说,你跟我顶嘴有什么用?她在幼儿园不冲厕所被老师训了你跟人家老师打嘴仗?”老马忍受着精神和**的双重考验。

    “幼儿园老师会训孩子吗?幼儿园老师的任务是帮助孩子成长!哼!人家美国总统对待自己的孙子且要蹲下来好好说话,你一个村长大吼大叫的!还说我聒噪!”

    “英英,你说这个干什么!赶紧让爸用厕所!爸不舒服!”致远看老马神情不对,拉着桂英走,桂英依然双手抱胸,一动不动。

    “事多得很!谁没冲厕所就过来冲厕所!她是孩子也得讲规矩!”老马说到“她”字时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漾漾。

    “哇哇哇……爸爸……哇哇哇……”听得大人吵架的漾漾早偷偷滑下床,两手抓着门框伸出脑袋在那儿看起了热闹,听着听着像跟自己有关系,她迷迷糊糊地总结出自己做错了事,于是往后缩了半个脸以为大人发现不了。谁想被老马这么一指再加大吼,漾漾彷如被就地正法的小妖怪瞬间现出原型那哗啦啦啦毫不掩饰的哭声便是不打自招了。

    “不要她她她的,她是你外孙女!她没冲你不会冲吗?”桂英揪着不放。

    “别挡在这儿啦!我要上厕所!”老马用拐杖使劲敲打地面,说完摆摆手自己先进去了。

    “自己把自己的孩子一个个训跑了,现在还要训跑我的孩子吗?”桂英冲着卫生间里嘟囔。

    “你别在这儿站着啦!你让爸赶紧上厕所!”致远一手抱着漾漾,一手硬拽着桂英回了房。这一晚,桂英恐怕做梦也是在鼓鼓的气垫上。

    关灯后桂英辗转反侧睡不着,回想刚才致远拽她时的眼神,猛然困惑于一个问题:为何自己在老马面前如此激动,没有理智。

5下 何致远频频听唤 马兴邦悻悻而回

    第三天一早,老马照例六点钟起床,移步阳台边,抽着烟看早霞,这是他几十年来雷打不动的老习惯。他这一锅烟还没抽完,听得有人起来了是致远。致远跟他打声招呼去厨房了。

    第一锅烟还没完,又有一个人起来了是仔仔。仔仔先去卫生间刷牙洗脸,然后收拾东西。此时致远端来一杯牛奶燕麦粥,仔仔咕咚咕咚大口喝完,跟致远打完招呼背起书包就走。老马看他走到门口一愣,忽地转身冲着自己喊:“爷爷,我上学去了!”

    “好好,去吧!”老马喜不自禁,吸着烟的嘴都漏气了。

    致远又端出一茶碗大的牛奶燕麦粥,放在餐桌上。他转身去了漾漾屋里,使劲法子叫漾漾起床。老马抽第二锅烟的时候,漾漾才从屋里出来。起床后致远抱着她洗脸刷牙,这又是一番功夫。完事后他用小勺喂漾漾喝粥,喝完粥把漾漾放在客厅沙发上,他去收拾漾漾的书包顺带自己也换身衣服。漾漾坐在沙发上看着老马发呆,老马却从烟雾里看到了一位呆仙永远发呆发愣的小仙女,想到这儿老马自个嘿嘿笑了。致远拿着书包拎着鞋给漾漾换鞋。

    “爸,我先送漾漾上学,待会给你把早点带回来!你先休息,饿了餐桌上有水果!”

    “嗯,你去吧。”

    “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再见!”那声音小得还不如只蚊子叫呢!老马只见了个嘴型,啥也没听到。

    “好!再见!”老马配合着漾漾再见的手势也摆了摆手。

    致远换好鞋,一把抱走了漾漾。这呆仙从头到尾跟梦游似的,不知道到学校以后能不能醒过来。老马也纳闷,现在才七点十分,怎么这么小点儿的娃娃要这么早上学,她在幼儿园能学个什么啥玩意呢。

    此时桂英出来了,她早已在自己屋的卫生间收拾好了,在客厅喝了杯水,背了包,换了鞋,出了门。大门咔嚓一声关上了,连声招呼也没打,老马瞅了一眼空荡荡的大门口,扭过身子继续欣赏早霞。

    “这个不好吃!包个包子放这么多酱油!”老马指着致远买回来的白菜包子说。

    “啧……这个粉条不行!黏得很!”老马撂下只咬了一口的粉条肉包子。

    “爸你尝尝这个,这个是另外一家早餐店的!猪肉馅的!”致远递过一个小点儿的包子。

    老马接过致远给的,咬了一口没说话,吃到第二口的时候,叹了口气说:“味儿……有点怪儿!勉强能吃!”

    “我一样买了一个,这个豆腐馅的您再尝尝!”

    “这个还行……豆腐跟白菜一块包!稀罕!”

    忽地想起仔仔,便问致远:“仔儿那么早上学不用人送吗?”

    “学校很近,骑车十几分钟到!本来要住校的,这不看着离家特近才放弃住校的!”

    “哦!”老马最想问的问题没出口,却指着桌上一堆被塑料袋包裹的东西问:“还有什么?”

    “油条、豆浆和鸡蛋!”

    “我还是吃鸡蛋吧!全天下的鸡蛋起码是一个味儿!”他一边剥鸡蛋,一边假装无意地快速提问:“仔仔现在是初中还是高中?中考过了没?”

    “他去年中考,成绩不错才进了现在的高中。现在是高一!”

    “哦高一啊!我还以为他初中呢!那个……漾漾的幼儿园为什么那么早上学?”

    “他们要在学校吃早点!小孩子吃饭本来磨蹭,漾漾吃饭更是磨叽,还老走神,有时候空口干嚼呵呵呵……我老担心她吃不饱,所以早上先给她灌点牛奶燕麦粥!”

    “这娃儿吃饭……嘿嘿嘿……跟牛似的!”说话间老马吃了三个鸡蛋、两根油条和一杯豆浆。八成饱健身,十成饱伤身,老马如此安慰自己。

    “下次可以买些大饼、煎饺啥的,南方的包子……我放弃了!”老马离开餐桌时指着一桌的残羹说。

    “好,我明天买些别的!”致远边吃边回。

    饭后致远给老马和自己各沏了一杯绿茶,之后回自己屋里,打开电脑开始写作。

    “致远,你过来下!”

    “哦,好!”致远在屋里应声。

    “家里的指甲刀你给我找找,我剪个指甲!”

    致远找来指甲刀递给老马,心想等他剪完后顺带收了。老马每剪完一个,将剪掉的指甲盖放在床前柜上,等最后一块扔。

    “我这儿……也没个垃圾桶,不方便!”

    “呃!仔仔那头有,我给你拿过来!”

    “拿吧!”

    致远把垃圾桶递到老马面前。

    “你这指甲刀不行哦!钝得……还不如我家里的镰刀!剪个大拇指我还得拉一拉、扭一扭、拽一拽!”老马现场表演。

    “哈哈哈……是是是!改天换个锋利的!”致远被老爷子那一串儿滑稽的动作逗乐了。

    完事后他又坐在自己桌前打字。老马觉得屋里闷,去阳台那儿坐着。才坐下半个钟头,又发现了一个新问题。

    “致远,你过来一下!”

    “哦,来了!”在键盘上飞舞的十指突然被打断,致远快步走到老马跟前。

    “怎么啦?”

    “你看着哦!现在家里只有咱两人,你开着大空调是不是特别浪费?我家里的空调不到万不得已是不开的那家伙费电!家里现在有两个风扇,你把餐厅的风扇挪你屋里你专门用,我屋里那风扇挪来挪去的耽搁功夫,你……今明两天有空的话,给我弄把扇子,蒲扇你知道吧?那风大得很!我坐在阳台这儿摇着扇子,凉快还省电!”

    “哦!我听懂了,你是要扇子对吧?”

    “嗯!”老马点了下头。

    “我今天接漾漾放学的时候去菜市场买菜,顺便寻下那儿有没有蒲扇!”

    “要是蒲扇更好!也不一定非得蒲扇,我估摸蒲扇在特区这儿不好找!只要是扇子大点儿的、好用的就行!”

    “行!那我去忙了!”

    “,你忙什么呀?”

    “我自己的事儿,电脑上的!”

    “行,你去吧!”

    致远刚坐在自己桌上,顿想起自己有一把扇子。有问题越快解决越好,不占功夫。于是,他找来他以前的学生送给他的毕业礼物一把题着诗又画着画的大折扇。

    致远握着折扇走到老马跟前说:“爸,你瞧这个扇子怎么样?”

    老马正在用抹布擦洗自己的龙头拐杖,见致远走来,非常细致地放好拐杖,然后伸手接过致远给的扇子。

    “哎呦,这是把好扇子!”老马打开折扇一看,只闻一股他倾慕半生的书卷气息扑面而来。他拿着扇子左手扇一扇右手转一转,啧啧称叹。

    “怎么样爸?风大不大?”

    “大!大!很大!”老马陶醉不已,彷如三魂七魄已被折扇里的文雅之风先扇去了一魂一魄。

    “呐……我还用买大蒲扇吗?”致远见老马欣喜过望,顺嘴一问。

    “哈哈哈!啊不用了不用了!”老马爱不释手,合了又打开,打开又合住,一脸笑颜。

    “你这扇子哪来的?”

    “我学生送我的!”

    “哦,对对对!”老马这才想起来,他的女婿原是个教书先生。

    “爸,你这拐杖不错呀!”致远见老马对自己的拐杖十分爱惜,忍不住笑着打探。

    “!我这拐杖可是好东西!”老马一折一折地合好扇子,轻轻放在自己腿上,然后拿起另一边的拐杖说:“这是你……呃是桂英他小爷爷……马建民桂英她堂叔、我堂弟你知道不?”

    “我知道他!桂英早先说过,小爷爷家里的老二对不对?”

    “是,我叔家的老二,马建民比我小几岁,他在市里开厂子呢。我二叔前年过九十大寿,他一个客户给他送的这拐杖,值钱着呢!可惜这两年我二叔身子不好了太老喽!现在出来用轮椅,拐杖用不上了!年初我不崴脚了嘛,建民知道后专门回来看我,顺带把这个拐杖送给我了!哎呀雪中送炭我刚好用得上!嘿嘿……”老马得意地摸着那拐杖的龙头说。

    “哦,我懂了!可在老家没见你用啊!”

    “呼!村里……狗多!弄坏了那可不行!”

    “哈哈哈是!我在高铁上见你用这个,打眼一看是个好东西!”

    “那可不!红木的,结实着呢!你瞧这龙头檀木的!这龙眼雕得很简单但是有神采,你瞧瞧?”

    “呵呵!是!行,爸那你歇着,有事再叫我!”

    “啊你这扇子你还用吗?”

    “呃,我从来不用,送给您啦!”

    “好好好!谢谢你!”老马摆摆手冲着致远的背影笑呵呵地说!说完他轻轻放好拐杖,重拿起扇子,用食指临摹临摹那画,用陕西话诵读诵读那诗,一个人眉欢眼笑地消磨了好些功夫。

    中午饭后,致远在洗碗,老马困了,去屋里歇息。忽地兴邦打来电话,说他已经出发了,三点多到。致远于是一直等着兴邦过来。老马睡醒后,致远告诉他兴邦三点到,老马只哼了一声。

    兴邦到了后,致远去楼下接他。进屋后致远请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下。

    “爸,我哥过来了。”

    “来了就来了嘛!”老马坐在阳台边的大椅子上,头也不回地扇着扇子。

    “爸,你脚怎么样了!”兴邦走到老马跟前,蹲下来看他打了石膏的右脚。

    “爸这两天也没喊疼,我看不是很严重。”致远见老马不答话,索性替答。

    “,这只脚的无名趾怎么发黑了?”兴邦蹲在地上看了许久,忽指着老马的脚趾说。

    “嗯?”致远蹲下来看,老马也低头看,果然脚趾乌黑了,小脚趾也有点发黑。

    “黑得有点严重呀!明显肿着呢!”兴邦反复左右查看。

    “爸,你脚趾疼不疼?”

    “咝……不疼啊,就是肿!一点不疼!”老马抬起脚也左右打量。

    “要去医院看一看,血不活会坏死的!”

    “今天来不及了!待会我预约骨科医生,明天带爸去医院!”致远站起来看手机。

    “嗯!不能再等了!这黑得有点严重!”

    “是。大哥你放心吧,明天去医院!”

    老马一听严重两字,心里急了,脸上却绷着。

    “哥,你刚开车很久,过来坐着休息会儿吧!爸你过来不?”老马摇摇头,致远于是只把兴邦往沙发上拉过去。

    “你最近怎么样?”致远一边倒水一边问。

    “就那样呗!勉强维持着。”兴邦擦了擦汗道。

    “你等会,我把空调打开。”致远转身走了。

    兴邦望着老马,想说什么又没说。老马侧脸瞅着他,也沉默着,只掏出水烟袋来要抽烟。

    “你厂子里忙不忙?”

    “没什么可忙的,大环境这样子,我也没办法。我对门的两间工厂上个月关门了,巷子后面一家做塑料的,前几天也关门了。”

    “深圳也很明显,现在吃早点的人少了很多呢!我们这个村的早餐铺最近两三家关门啦!”

    “我……底下几个工人也辞退了,没活干,白养着也不成!哎……”兴邦一边擦汗,一边叹气。

    “哼!”老马从鼻孔里出了一口气,对话突然中止,显然三个人全听到了。兴邦低下头别过脸,担心父亲又要指着他骂,先沉默了。

    “哥你晚上想吃什么?昨天仔仔一听你来了要吃火锅呢?呵呵呵……这孩子爱吃!”

    “随便找家餐厅呗!”

    “我先问下英英,看她想去哪里。”

    “嗯。”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告知大哥来了,谁想桂英很忙,说是晚上经理层要开会,估计不能回来吃饭了,让致远好好招待大哥,话没说完先挂了。

    “她今天晚上要开会,仔仔晚饭在学校吃,吃完还有晚自习呢!晚饭只我们三儿,加个漾漾!”

    “英英不回来?”兴邦问。

    “忙,要开会呢!”

    “好吧。”兴邦挠了挠头发。

    “哥你想吃川菜还是广东菜?”

    “哪儿近去哪儿,这不……爸腿不方便嘛!”兴邦指了指老马。

    “去外面吃什么?致远下点面条不行了?”老马头也没回地大声说。

    “呃……”致远有些纠结地回老马:“大哥好不容易来一回,就别吃面条了!”

    “我想吃面条!去!你去弄点油泼面!”老马吐出水烟袋的烟嘴,扭头命令致远。

    “我……”

    “面条就面条!自己人随便吃点!出去也不方便!”兴邦挤着两眼对致远说。

    “油泼面太简单了吧!我再弄点凉菜吧!”

    “你看着弄点,别太麻烦!”兴邦盯着茶几上的水杯。

    两人随便聊着,致远看看表,已经三点五十了。在家做面得去买面条,还要去接漾漾,恐怕要花点时间,赶早不赶晚。于是他跟兴邦商量:“哥,那这样,漾漾四点放学,现在快四点了,我先去接她,然后去买面条,要不……你在家里跟爸……你照看着爸!”

    “行行行,你弄你的。”

    “爸,那我先去接漾漾她这个点放学,然后我去菜市场,你看你要我带点什么么?”

    “带什么?”老马一愣,仰头对站在他身边的致远说:“不用带啥,你去接孩子吧!”

    “那行,那你跟哥好好聊一聊!”

    “你去你的吧!”老马专门腾出嘴巴,瞧着致远脚下的地板砖,说出这句话。

    致远匆匆收拾出了门,先奔幼儿园的方向走了。他之所以这么匆匆,也是想给这对父子留些单独说话的空儿。

    致远走后,兴邦端个椅子,坐在了老马身边。

    “爸你到深圳习惯不?”

    “才两天,有什么习惯不习惯的!”老马说着合了折扇。他望着阳台外面,兴邦也望着他望的地方。

    “你说你把什么辞退了?”片刻后老马问儿子。

    “厂子里的工人。”

    “为啥?”

    “没生意!”兴邦低声说。

    “你厂子不行了?”

    “不是我厂子不行,是……客户没了倒闭了!大环境不好,大家都……”

    “都什么都?还不是你亏本了?你看你建民叔办厂子几十年没辞退过工人,你这一天天的做啥亏啥!”

    “谁没个高高低低,我叔厂子亏了人家会跟你说吗?”

    “你亏了就是亏了!现在趁着亏得不大,赶紧关门,到时候我让你叔给你找个好工作,你多大了?还要东奔西跑到什么时候?”

    “啧!哎呀!”兴邦看了一眼天花板,然后从身体里挤出一大口气。

    “你让我叔给我找什么工作?我一个快五十的人他能给我什么工作?”

    “这个你别问,反正我开口了他不敢推辞!”

    “我做什么工作我不能问一问吗?”

    “你快五十了还挑什么挑?有份营生能赚钱不错啦!”

    “我五十了就没资格挑吗?”兴邦舔了舔嘴唇,接着说:“我不需要你操心!这辈子都不需要!厂子亏不亏是我的事儿,我好着呢!”兴邦激动地指着胸膛说。

    “好着呢!哼!你开了几个厂子,哪个不赔?你去了几个城市,在哪里赚过钱?整天瞎胡混,五十岁了你还当你是年轻人!到现在要媳妇儿没媳妇儿没要孩子没孩子,说出去我都嫌丢人!”老马说到最后一句,拍了拍自己的右脸。

    兴邦咽了一口气,没说话。片刻后,他拍拍大腿离开了椅子,躺在了沙发上。

    多年以来,父子两几乎没有一场对话是顺畅的。兴邦以为这次在妹妹家里会和自己的老父亲好好聊几句,他一路上在车里兴致昂扬地幻想着各种谈笑风生的父子画面。他嘴也笨人也笨,永远不想和老头吵却总是会吵。四十多岁的他不应该这样的,他愧疚自己的蠢笨,也悲哀自己的无能。

    一小时后,致远提着菜拉着漾漾回来了,一开门,屋里静悄悄的。他望向客厅,一个朝西躺着看手机,一个面东坐着扇扇子。

    “我们回来啦!”致远大喊一声打破宁静。

    “漾漾,看看谁来了?”致远把漾漾领到兴邦面前。

    “大舅舅!”

    “哎!你还认识舅舅呀!”兴邦放下翘着的二郎腿,伸手去摸漾漾的头。

    “嗯!”漾漾点点头。

    “幼儿园的饭好吃吗?”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

    “到底好吃不好吃?”

    “嘻嘻,我也不知道?”

    “哈哈!呐……你有没有想舅舅?”

    “嘿嘿嘿……我没有!”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哈哈哈,跟你妈一样,真实诚!”兴邦摸着漾漾的小辫子说。

    “嘿嘿,我妈妈叫马桂英!”

    “我知道你妈妈叫马桂英,那你舅舅叫什么?”

    “大舅舅叫马兴邦,二舅舅叫马兴盛!”

    “那我叫什么?”

    “嘻嘻……你叫马兴邦。”漾漾指着兴邦,羞涩笑答。

    “!不能随便叫舅舅的名字!”致远提醒漾漾。回头看老马,只见他在那儿又倒腾自己的水烟袋。

    “漾漾,你跟舅舅在这玩,爸爸去做饭了,好不好!”

    “好的!”

    “致远,不用忙活了,我马上走!”

    “为什么?”致远惊问。

    “我……那个有事情!开车回去还得一个半小时呢!”

    “呃……菜都买好了,很快的!”致远望望老马又瞧瞧兴邦,猜想刚才父子两定是聊得不好。

    “不用了,我先走了!”兴邦直接站起来往门口挪脚。匆忙是他掩饰内心黯然的唯一武器。这么多年以来,他只有这一个武器。

    “爸,我哥走了,我去送送!”致远大声对老马说,然后低头叮咛女儿:“漾漾,去找爷爷玩!爸爸去送大舅舅,马上回来!你跟爷爷在家待着!”说完两个人出了门。

    老马偷摸地扫了下门口两人的背影,又快速地转过头,仰了仰身子,没说话。

    漾漾偷瞄阳台上那叹气的老人,只见他放下手里的所有玩物,抖了抖衣服上的烟灰,双手抱胸,望着远方,久久不动。她困惑于老人喋喋不休的叹息,于是一步半步地慢慢挪到老人身后,从老人背后胳肢窝那儿找到了一根指甲折断了的手指头,突然一下用自己的粉色小发卡夹住了那根手指。

    “咯咯咯咯……夹到你啦!”她笑着跳到老人面前。

    “哼!”老人哼笑一声,掏出那根手指,仔细端详。

    “你疼不疼?”

    老人笑着摇摇头,眼里闪着如晨曦一般的光泽。

    漾漾见老人不言不语,轻轻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膝盖,不知老马作何反应,她先跳着笑着退后一米。

    老马不言,只微微笑。

    漾漾又蹑手蹑脚地上前,用食指戳了一下老马的胳膊,然后跳着笑着又退后一米看老马作何反应。

    老马不言亦不动,依然微笑。

    漾漾再上前,踮起脚伸出胳膊,用食指轻轻点了一下老马的脸颊,点完后赶紧缩回手又退后一米笑着看老马。

    老马依旧不动,只笑着看她。

    此时,门开了,致远回来了。听一老一小在玩,不想打搅,于是直奔厨房去做饭了。三人吃了饭,漾漾回房在自己的小桌上写作业,致远收拾厨房,老马依然在阳台那发呆。

    洗完碗致远预约了明天下午的骨科医生,告诉了老马时间和地点。天黑了,待在阳台没趣,老马回了房间,放拐杖的时候没放好,拐杖溜了,他心疼地啧了一声。

    “致远,过来一下!”

    “来了!”刚打开电脑的致远,闻声蹭地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了爸?”

    “啧咝……刚才不小心把拐杖给摔了一下!还好没事!你这样,你去找个东西,专门用来放拐杖!比如挂钩、底盘重的小桶啥的!”

    “行。”

    致远在家里转了几圈,忽地想起有个快用完的羽毛球球桶,用个绳子将球桶固定在床边,便可以放拐杖了。最后忙活了半小时,老马才点头了事。

    到了十点,老马困了,刚迷糊了会,仔仔回来了。一进自己屋只闻一股臭味,闻了好几下,似有似无。仔仔去餐桌吃水果的时候,桂英回来了。小三口聚在餐桌上,边吃边聊。

    “漾漾睡了?”

    “刚睡了。……大哥今天走得有点早,没吃饭!”

    “我知道了。我打电话问了!”桂英凝视着手里的毛杏,一脸的冷漠,冷漠的底色是怒。

    “妈,我房间好像有股味道!”

    “好像是什么意思!你先找找源头再说!好像?”

    “哎!”仔仔见桂英不高兴,不说话了,只顾着吃硬桃。

    “你中午午休没?午休对下午课很重要!”致远问仔仔。

    “睡了,睡得不错!”

    “吃完果子赶紧休息,明天还要上早自习呢!”

    “嗯,我知道!”

    “亲爱的,今天辛苦你了!”桂英一脸严肃地看着致远说。

    “怎么说这个?”

    “我太了解他了!肯定给你添了不少活儿吧!”

    “哎,没什么!老人嘛!”致远拍了下桂英的手背,略略害羞地小声说:“你也辛苦了,今天回来这么晚!”

    “你们两在干什么?互相表白吗?”仔仔停止咀嚼,呈现出一脸的嫌弃。

    两口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们是合法夫妻你的合法父母,你说我们干什么了?”桂英抓起致远的手故意在仔仔面前摸来摸去。

    “噗!好恶心呀!”仔仔咧着嘴着脸,转身便回房了。

    桂英将头靠在致远肩上,得意地笑了。

6上 老村长异地办公 大医院激进治疗

    早上六点,老马自然醒了。

    昨晚十一点他才睡着。梦里听到有人在骂他,猛然醒来起身一看,原来是仔仔指着手机骂人呢,他示意仔仔小声点。仔仔翻了个身,他也睡了。约莫半个小时后他又被吵醒,这一回仔仔捧着手机咯咯咯地傻笑,老马起来说道了几句,仔仔才睡下。这一晚搅闹得没睡好,老马盘腿坐在床上,犹豫起床还是再睡一会。

    叮叮叮……仔仔的闹钟响了,只见他关了闹钟接着又睡。五分钟后闹钟又响了。致远过来叫仔仔起床,老马也穿好长裤短袖出来了。

    跟昨天的流程一样,致远来来回回地忙活,仔仔收拾好了先出门,接着致远牵着漾漾出门,最后是桂英,跟个贵妇一般不紧不慢地走了。老马一看表,碎娃娃出门是七点十分,她妈出门竟是八点十分。

    叮叮叮……手机响了,老马抬起胳膊解开腰里皮带上的小皮包,掏出他那个诺基亚的老式手机。

    “喂?”

    “老村长啊,起来没?”

    “红生啊!早起来了!你怎么打来了?”

    “哎,有点事,我本来不想打搅你我知道你现在在深圳呢,这不事儿大了!”

    “啥事大了?”

    “金飞和涛子,他们两家在戎田那儿的水地挨着,这不最近村里浇地嘛,两家的地梁子被水冲了,争执起来了……”老马听那头叽叽呱呱地一通长说,自个只顾着摇扇子。没想到自己已经到了深圳,马家屯还是离不开他,想到这儿心里美滋滋的。

    “唉呀红生啊,我人在深圳呢,本事再大手也伸不回去!不有书记嘛,你去找他得了!”

    “找啦,打起来以后他们根本不听书记的,书记也没办法,这才让我找你呢!”老马只等着他说这句话,那得意忘形的样子吓得刚进门的致远一愣。

    “我知道了,你这样,你先挂吧,待会我给他们两当家人说!”

    “那行,那村长我先挂了。”

    “挂吧挂吧!”老马挂完电话,长哼一声,眉眼手足之间全是成就感。

    “爸,聊完啦?”致远摆好早点,只在餐桌上等老马一块吃。

    “哎,马家屯的那摊破事!你看我两脚都踏进祖国特区了,他们还来找我!”老马拄着拐杖故作生气地往餐桌走。

    “哦,您这不……在马家屯根基深厚嘛!村里人离不开你!”致远顺道恭维。

    “哈哈哈!两家打个架,书记搞不定他找我!明知道我不在村里!你看麻烦人不?”

    “书记搞不定,那您在这边怎么处理?”

    “要么让他们自行解决,要么让他们打官司,要么中间人调解!问两边选哪样?”

    “哦!”致远点头佩服。

    “本来书记能管这事,这不两边不服嘛!咱村现在的书记太年轻了!我待会找个让两边不得不服气的中间人!”

    “是是!”致远把早点摊开,让老马先选。

    “哎呦,这是水饺包啊!”

    “嗯,这个卖得很好,昨天去晚了没啦!”

    “嗯,不错,这个好吃,明天可以再买点!”老马两口吃完了个水煎包。

    “这家店远,所以今天回来有点晚!你瞧瞧这个,手抓饼!”

    “哦,这个还行,不赖!”老马嚼着手抓饼。

    隔了会他放下那饼挤着眼睛说:“咝……哎呀不行,我牙不好,这饼冷了太硬……劲儿劲儿的,我怕把我这门牙给我拽走了……啊不敢吃了!不敢吃了!”老马揉了揉嘴巴,接着说:“前年出去吃大席,贪吃人家的牛肉,结果把一颗牙吃没了,你看!”老马指着自己门牙边上的一个黑洞说。

    “呵呵呵看到了!那您吃个鸡蛋,今天我买了三个鸡蛋!”致远把手里剥好的鸡蛋递给老马。

    “嗯……”老马双眉紧蹙地咀嚼着,忽说:“这鸡蛋不行!一股腥味!”

    “您不是说全天下的鸡蛋一个味儿吗?”

    “啧甜味还有浓淡呢!这鸡蛋这么腥你闻不到?”老马捏着剩下的鸡蛋给致远闻。

    “没有啊!”

    “哼,你吃腥鸡蛋吃多了!闻不出来了!”

    “真没味儿啊!”

    “你这鼻子差点火候!咱家里养着鸡,我们吃的是自家的鸡蛋,从来没啥腥味!好鸡蛋吃惯了,一闻坏鸡蛋立马知道!你们城里的鸡蛋,差点事儿呀!”

    “前两天的鸡蛋有腥味吗?”

    “那个没有!”

    “那我以后在那两家买鸡蛋!难怪……有时候漾漾不吃鸡蛋!她平时很爱吃的!”

    “碎崽娃鼻子尖!”老马吃着油条说。

    “碎崽娃……哈哈哈是!”致远轻笑不止。

    电话响了,又是老马的。还以为是村里着急打来的,原来不是。拉果子的商人小陈问候他,顺带问问今年马家屯的桃子和李子怎么样。老马挂了电话对致远说:“我有点事要忙活,你弄完餐桌过来帮我。”说完先回屋了。

    “爸,什么事呀?”致远后脚跟来。

    “来,你过来把我的行李箱打开!”

    “你要什么东西?”致远打开行李箱问。

    “盖上的网兜有个本子,你拿出来!”

    “嗯。”致远把一个厚厚的旧皮子递给老马。

    “衣服给我拿两件,那土色的!”

    “嗯。”致远把老马要的衣服放在床边,问:“爸,你没带短裤子?”

    “没有!”

    “今天去医院检查腿脚,穿长裤怕是不方便!”

    “没事,撩起来!”

    “要不你今天先穿着我的短裤!裤子老撩着不方便。”

    “那穿你的呗。”

    “还要什么?”

    “网兜底下的笔盒!还有箱子底下有老花镜!”

    “给!”

    “现在你把箱子收了,把桌子挪过来,我要用桌子!”

    “好。”

    “哎呀,镜子破了,啧……哎呀!”老马打开破旧的眼镜盒一看,自己的老花镜碎了一个,心疼不已。

    “没事,过两天给您配一副新镜子!”

    “啧可惜啦,我这个镜子用了五六年了!当时花了好几百呢!”

    “桌子挪这儿可以吗?”

    “再往我这边挪点!行,行了!你把风扇开开,然后忙你的吧!”

    “好。”

    老马把桌子上仔仔的东西用胳膊一推,推出半张空桌子来。虽比不上家里自己的那张办公桌,也勉强可用。接着把自己的东西一个一个摆上去,开始忙活。一会给这个那个打长途电话,一会在本子上写写画画。被人需要、被人惦记,虽忙碌也乐乎。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准备做午饭,先去问老马要吃什么。老马不在屋里,在卫生间洗自己的擦汗毛巾。

    “爸,家里有洗衣机,你放着吧!”

    “不行,这擦汗的毛巾一天一洗,我天天得用!”

    “那我帮您洗吧!”

    “不用,我自己洗了六十多年了,习惯了!”

    “中午饭吃什么?”

    “你做什么?”

    “冰箱里有昨天买的馒头、芹菜、西红柿、土豆,还有一个包菜!”

    “自己发挥吧,反正你做的菜不是陕西口味的!”

    “嘿嘿,那好吧!”

    “等等,你切蒜的时候切成蒜末,别切成蒜片,咱那儿的酒席上出现个大蒜片还不笑死人了!”

    “呵呵呵……桂英从来没说过这个!”

    “她比男人还糙她知道个啥?”

    “好。”

    “哦,还有,你给我找个挂钩啥的,我要挂我的帽子。今天出去我要戴帽子,刚想起来这回事!那帽子不好洗、不好放,得挂起来才行。”

    “行,我现在给您找个挂钩,放在门后。”

    “嗯!”

    两人吃完饭,稍微休息片刻。预约的医生在下午两点,一点钟他们动身了。今天桂英专门把车留给他们用,两人一上车直奔二院骨科。

    到了医院,取号、排队、见医生、缴费、拍片子、等报告、拿着报告排队见医生,紧赶慢赶,医生拿到片子时已经快四点了,此时致远心里还惦记着漾漾。那医生端详着几张片子,用笔在上面点来点去,好几分钟以后才坐下来。

    “你在哪个医院打的石膏?”

    “在老家,陕西。”致远回答。

    “咝……你这个要做手术呀!”医生疑惑地望着致远说。

    “啊?”老马惊得只瞪眼,致远上前忙问:“为什么?”

    “你看,他这个裂缝已经有……一厘米长了,还很宽!这要做手术的,马上要做的!”戴眼镜的年轻医生十分认真地说。

    “可他这个石膏已经有段时间了!”

    “多久了?”

    “十七八天!”老马坐在小床上略微算了算告诉医生。

    “恢复得很不好,跖骨基地的裂隙有点大!得做手术!”

    “在老家医生说不用做手术!”老马用陕西话说。

    “我爸说,在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石膏固定就可以了。”

    “在我们医院是要马上做的,要给裂隙打个钉进去,这样以后完全不会影响他走路什么的。”

    “那打的石膏怎么办?”致远问。

    “拆了呀,赶紧住院,今天晚上就能做!”听到这,翁婿两人一脸懵。

    许久致远又问:“呃,医生,那脚趾的瘀黑呢?”

    “哦那个!那个不要紧!应该是没有活动!把脚抬起来,放到心脏的高度就没事了!”

    “哦!”致远长吁。

    “行,呐……医生,我们家里人先商量一下。”致远对医生说。

    “好好好,你们商量。”

    致远搀扶着老马出了医生的办公室,在等候区坐了下来。

    “我不做手术!”老马一出办公室皱着眉头对致远小声说。

    “为什么?”

    “你看他穿得啥样子光着腿一双拖鞋!好点的医生会这么穿么?”

    “咝嘿嘿嘿……”致远笑了,这个理由他竟无可反驳。

    “啊爸,我现在预约北大医院的骨科,让那边的医生也看一看,多方会诊。如果深圳的医生统一认为要做手术,那我们得做好这个准备。这是个小手术,没事的,一会就完,估计两天出院!如果还有医生认为没必要做,那更好。”

    “好好!”老马点点头,坐在椅子上休息。

    怎么医生和医生之间的诊断差这么远!老马想不通,他也想不通为何医院的大门和厕所之间的距离比马家屯的主干道还长,还有,从拍片子的地方到医生的办公室,远得跟马家屯到钟家湾似的。真是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他摘了帽子擦着头上的汗,转头一看,致远的体恤胸前背后也湿了。

6下 两天辗转三医院 翁婿纠结两疗法

    在小门小户、小村小镇里住惯了,忽到大城市,老马心里略微发怵。在这人来人往、个个脚步匆忙的大医院里,他迷糊得有些气虚、心悸,眼前只有这么个毛脚女婿可依靠。毛脚女婿……十多年前,桂英把他领回家里,老马万万个不同意,怎么也看不上何致远,又黑又矮又瘦,人前不怎么说话,说个话也畏畏缩缩,没个男人样儿,看着实在别扭,当时家里人个个不中意他,老马气得十多年也不松口不认可,连他的名字都懒得提。

    可这几天通过相处细细观察,发现致远勤恳、细致又性子极好,不矫情、不抱怨、不磨蹭,真有点文武兼修的意思。不说长相,单说为人处世,比桂英那一身莽是绰绰有余了。老话说不挑秦川地单挑好女婿,老马这可好,没怎么挑竟落得个好女婿。再说自己的闺女桂英,这几年变得要模样没模样要性格没性格,一开口跟个女版李逵似的,真是个拿不出手的丑媳妇,亏了人家婆家,老马只恨当初没好好教育她。

    片刻之后,致远放下手机对老马说:“爸,没有今天的号了!我查了七八家的医院骨科,全没号了!实在不行走急诊!走急诊什么时候都可以,咝……嗯……”致远抖着汗湿的衣服,话说半截儿停了。

    老马见他侧脸皱眉,双眼闪烁,便催:“说呀你!”

    “您先等会儿。我给英英打个电话。”

    致远拨通了桂英的电话。

    “喂?”

    “怎么啦?亲爱的。”坐在办公位的桂英此刻闲来无事。

    “今天不是去医院嘛,二院的骨科医生看了片子说要做手术,越快越好!”

    “啊?怎么这样?”

    “哎,每个人的治法不一样,加上爸最近有点折腾恢复得也不好,呃……我准备带爸去北大见见北大的骨科医生。”

    “可以啊,那要我做什么?”

    “现在四点二十了,漾漾还在幼儿园呢!”致远满脸焦急。

    老马一听深深地点点头,腹内自言“对对对”,原来致远担心这个!好家伙!自己一着急把这个小孙女早忘到九霄云外了。

    “你现在不忙的话去接漾漾呗,要不然她一个人在幼儿园……啧她胆小!”

    “我知道了,我先给老师打招呼,随后马上溜出来!”

    “那你工作怎么办?”

    “没事,今天不忙!你好好照顾他,今天辛苦你了!”

    “没什么,那我带爸去北大了!你不用等我们吃饭,我们两说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嗯,我知道!那我挂了!”桂英挂了电话,先给老师发了微信,溜出公司后急火火地去打车。

    致远扶着老马出了二院直奔北大医院。先进急诊排号、分号,然后去骨科大楼里排队。到骨科已经六点了。得知医生在做手术,他们要等一个多小时,致远趁空赶紧出去买晚饭。晚上八点,骨科医生终于从手术室出来了,护士于是安排他们去办公室见医生。

    致远递上片子说:“医生你好!我爸在老家骨折了,老家的医院给打了石膏固定,昨天发现脚趾发黑,今天去二院检查,拍了片子之后,二院的医生说需要手术,马上手术!但是老家的医生觉得不用做手术,有点疑惑……”

    致远在边上告诉医生前后详情,那年轻医生拿着片子在嵌着灯管的墙上细细端详。

    “跖骨基地骨折,你这个多久了?”

    “十七八天。”致远回答。

    “那恢复得不太好啊!骨头上的缝隙很大!”医生指着片子给两人看。

    “我们现在不知道是不是要立即做手术。”

    “这个是这样的,老家的医生直接打石膏,是保守治疗,让身体自然恢复;二院的医生说动手术打个钉子,这个完全没问题,为什么呢?保守治疗恢复很慢,而且将来不一定会完全愈合就是脚不会恢复到以前的样子,裂隙会弥合但不能完全消失,最后脚可能变大变宽了!但是……一般手术是在受伤两周内进行,现在已经过了两周了!只能说你这个恢复得不好!”医生一边看片子一边解释。

    “一定要做手术吗?”

    “那倒不一定!做了手术打了钉子会更好,你走路跑步绝对不受影响!”

    “我七十都!还跑!”老马在边上插嘴。

    “对对对,老家的医生觉得老年人年龄大了,慢慢养着就行了,所以选择保守治疗。”

    “那医生您倾向于做手术还是保守治疗?”

    “我建议手术!我们这里也可以手术的!他这个小伤口,就是打个钉子进去,手术很快的!”

    “那费用呢?因为我岳父他没有深圳的医保,所以……”

    “呃,住院的话最多两万,当然也看你用什么钉子!国产的六千,进口的一万多!”

    “哦,我明白了!那他这个淤青呢?”

    “淤青不严重,老人应该是脚一直垂着,血液不流通,回去后要把脚抬高。待会开点抹的药或者消炎药也可以!”

    “行,行。那您先开药吧!手术的事我们回家合计合计!”

    “如果决定做手术,不要拖,越快越好!”

    “好的,谢谢医生。”致远拿着单子搀着老马出去了。

    缴完费,取了药,回到家已经九点半了。桂英在餐桌上吃水果,漾漾在她旁边写作业。致远和老马坐下来喝水休息。

    “怎么样啊?”桂英给老马腾出最近的位子。

    “医生之间的诊断不一致,今天见的这两个医生倾向于做手术!爸,你怎么想的?”

    “做啥手术呢!我感觉快好了,还做手术!”

    “医生说恢复得不好。”

    “那是这段时间来回奔波累得!坐高铁那天我脚疼了一天!”

    “那你怎么不说呢?”桂英急问。

    “有啥好说的?哪个人脚崴了不疼?”老马问桂英。

    “你恢复不好纯属是自己憋得。”桂英送了个白眼。

    “医生说要抬脚,现在就抬!”致远说着起身把老马的右腿放在空椅子上。

    “我刚才查了查,港大的治疗风格跟其他医院有些不一样,明天去港大看看!”桂英指着手机里的信息给致远看。

    “不去了不去了!我这本来不严重,一来回医院跑得我……今天明显感觉脚肿得难受!”老马摆摆手激烈拒绝。

    “爸,明天去港大看一看,确定一下!港大有轮椅可以租用,以前英英生病时用过。就出门进门走点路,其他的不用走路!”致远看着老马的眼睛,一脸诚恳。

    “哎,不用手术了!一开刀没病也有病了!现在只是内伤,开了刀内伤外伤全有了!”老马不想做手术。

    “村长,你莫不是害怕开刀做手术?呵呵……”桂英取笑老马。

    “嗯!”老马很不高兴地瞅了桂英一眼。

    “你瞅我干嘛,难不成我说中了!哈哈哈哎呀,原来村长怕这个呀!”

    “爸,明天要去的!最后一次,确定一下!”致远伸出胳膊,五指敲着桌面。

    “哎……”老马用小拇指扣着水烟袋里的烟渣子,很不情愿地说:“听你的吧。”

    “那明天上午去,早去早排队,不用等太久!”

    “行。”

    “亲爱的,明天你送漾漾?”致远转头对桂英说。

    一边写作业一边偷看大人的漾漾,一听爸爸提及自己,瞬间机灵了几分。

    “行啊,我送。”

    三人闲聊着,仔仔回来了。打完招呼,他回屋放书包,又在屋里闻到了那股臭味。

    “妈,我屋里有臭味!还有,我的书桌是怎么回事?”仔仔在屋里大喊,喊声里全是抱怨和气愤。

    夫妻两一听,先用眼神交流了一下。

    “你的书桌今天爷爷用了,这还嘟囔什么?你周一到周五很少用书桌,让爷爷用一下怎么了!”致远问仔仔。

    “没怎么!但是周末我要用!”仔仔也坐在了餐桌上。

    “周末给你!”老马抬眼安慰仔仔。

    “村长,你是不是好几天没洗澡了?”桂英十分平静地问。

    “我脚这样怎么洗?”

    “哦,我给忘了你脚的事儿!那你可以让致远帮你啊,把脚绑起来!”

    “怎么绑?”老马瞪圆眼睛大声问桂英。

    “就……”桂英脑子里一片白。

    “我哪天晚上不擦身体?比你小时候干净多了!你小时候土得胳膊上能刮下黑泥条来!”老马指着桂英的胳膊说。

    “哈哈哈!”仔仔和致远不怀好意地嘲笑桂英。

    “,爷爷你可以倒立啊!倒立着洗澡!网上有个老头倒立炫技的……网红呢!”

    “呵呵呵……”致远颤着身子笑。

    “嘻嘻嘻倒立!”漾漾在旁憨笑学舌。

    “我给你们讲个老头,他是练武术的,整天在公园里炫耀自己的拳脚。有一天一帮年轻人路过,见了老头的肌肉各种夸耀,老头一听机会来了,大练拳脚!一脚踢到了树杈上,树杈太高下不来喽,整个人给挂给在了树上!那帮年轻人一看,哇神功啊,夸了好久好久才走,老头只气得怎么还不走!”

    “哈哈哈……”

    “嘿嘿嘿……”

    “咯咯咯……”

    大家听完桂英的笑话,无一不前仰后合、拍桌捂肚。

    “你这小糊涂仙……你笑什么?”老马指着漾漾用笑得沙哑的嗓音问。

    “我在笑你呀!”漾漾指着老马用一口稚嫩的童音答。

    这一天着实折腾得不轻,老马一沾床便呼呼大睡。任仔仔攥着手机在床上叽叽咕咕地干什么,他只管打呼噜。第二天六点照常醒了,老马穿好衣服,坐在阳台上抽烟。阳台外的楼群、街道一片连着一片,没有尽头,密得丝毫不如马家屯周边的田地敞亮、顺气儿。昨天在特区奔走了大半天,走了不少路,透过车窗老马看了好些景象。一路上除了楼房还是楼房,顶多路边的花草算些愉悦双眼的调剂物,除此之外没什么好看的。他困惑为何现在的人们一茬接一茬地往城里奔。他自个琢磨了许久,想不通。

    一早仔仔先出了门,桂英喂着漾漾吃粥,致远已经准备好了,搀着老马也出了门。这一出去又是大半天。

    港大的骨科医生是个经验丰富的中年人,他看了片子,听了致远的一大番话,最后给出了他们保守治疗的意见。老马坐在轮椅上,终于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

    回来后在小区楼下吃了午饭,到家已经一点多了。致远累得喘气,午睡睡了两个多钟头。后半天老马抬高脚坐着,只觉将军肚里窝火得很,不如躺在床上。躺在床上一翻身,这一天又过完了。

7上 老马喧宾夺主 桂英怒揪往事

    早上六点,老马在阳台上抽着烟欣赏早霞。昨晚睡得不错,早上心情也好。看他们一个一个出了门,耳根清净了不少。他来深圳已经好多天了,细细回顾,除了看病这些天他什么也没做。日子过得无知无觉,老马骤起三分虚慌。一年四季活在乡野田间,基本上是背着二十四个节气一个一个地踏过来,如今他不在田间不知节气,不知节气岂知岁月?老马觉得自己特别需要一个日历,由此他才能掌控时间,掌控自己。

    “喂?”等不及致远买早点回来,他先拨通了致远的电话。

    “喂,爸!怎么啦?”

    “你现在在哪里?”

    “在买早点!”

    “那你回来给我捎个日历,那种每天撕掉一张的日历!赶紧,燃眉之急呀!”

    “哦哦哦,那我回来会晚一点!”

    “晚多久也没事!今天得买回来!”说完老马挂了电话,在家坐等日历。

    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没有多少岁月可供他蹉跎了!致远也许不懂一个老人对于无法掌控时间的惶恐有多激烈特别是在这样一个陌生的、被动的迷城里。

    叮叮叮……电话响了。老马从腰带的小包里取出手机一看,是个陌生号码。

    “喂?谁呀?”

    “建国哥,是我呀!”一个半生不熟的声音传来。

    “你是谁呀?”

    “我是马行侠!你没听出来?”

    “哎呀是你啊!我听成另一个人了!”

    “钟能说你来深圳了,我要了你的号码,咱们好多年没见了!”

    “是,好多年没见了!稀罕稀罕!”老马一脸笑颜。

    “我听说你脚伤了,严重不严重?”

    “我……昨天前天去医院跑了两天,累得我拄拐杖的手有点抖!脚恢复得不好,现在不敢动弹!”

    “老哥啊,我今天去你家里看看你怎么样啊?咱们哥俩好好聊一聊!”

    “今天早上我女婿说有高温警报,三十六度高温,这么晒你要来吗?”

    “我只有中午有空,早上下午要接送孩子,没办法!”

    “没事儿!不着急过来!今天太热了,你个小老头大中午的出来中暑了怎么办?过两天我脚好点,叫上钟能,咱们一块聚聚!”

    “那更好嘛!”

    “嗯,到时候选个不热的天!”

    “行,你是家里的号吗?”

    “是!”

    “那我那给你打电话算长途呀!你让你女婿给你弄个微信号,微信通话不花钱的,人跟人还能看着脸聊天!我们在深圳的还有微信群呢,你也赶紧弄个微信,大家联络方便!”

    “微信啊!我知道了。”

    “呐……建国哥我就先挂了,我存你号码了,你把我号码也存下来。”

    “好好好!”挂了电话,老马随即把行侠的电话存了起来。

    上一次见他,依稀是十年前了瘦削的身子皮包骨头,喜欢骑着自行车去地里,常叼着烟咧嘴笑,老端着泡着茉莉花茶的大缸子,也爱听秦腔爱唱秦腔,爱凑热闹爱八卦,常被老婆指着脑门大骂……那时候他五十多岁吧!

    老马和行侠他们两一出生就是前巷后巷,小时候行侠常跟着自己放羊放牛,像个跟班小弟似的天天玩在一起;后来各自成家立业,你家有事我帮忙,我家有事你出力,谈不上亲如兄弟,却也是和谐街坊;后来步入晚年,一个进了城帮衬儿女,一个守着村子直到现在。缘分呐,在这个离家千里的地方,哥俩又碰头了!

    回首行侠在村里的光景,又过了好些时间。

    回忆是一件特别消磨光阴的事情,对所有的耄耋老人来说,回忆几乎占到了他们晚年生活的一半之多。没错,他们的日子一半在现在,一半在过去。追忆过去,对老马来说,是从他来到他女儿家才有的新事项。也许,他早该有的。

    九点半的时候,致远才回来。老马饿得不行,大步挪到餐桌去吃早餐。

    “爸,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的那种日历?”

    “嗯,差不多!你待会把这个挂在阳台上,撕掉今天以前的,以后我每天早上起来去那里撕一张。”

    “好的!”

    “今天的早餐怎么样?”致远问老马。

    “还行,凑合!”三分钟老马竟吃了七分饱。

    “致远,什么是微信?”

    “一个聊天的软件,在智能手机上,我二哥也有,他不太用!”

    “刚才,在深圳的行侠给我打电话,让你给我弄个微信!”

    “那个需要智能手机,您那个老式手机用不了!”

    “怎的?还得换手机?”

    “要换,必须是我们现在用的这种智能手机才能用微信!”

    “咝……我见很多人在用苹果、小米啥的,可我不会用那种手机!完全不会!”老马摆摆手。

    “可以学呀!我可以教你,仔仔也可以教你!”

    “嗨!我奔八十的人了,学啥学!算了算了,不用了!”老马放下那个数字八的手势,也放下了用微信的念头。过去,他曾是村里第一个开手扶四轮车、第一个买犁地机、第一个用收割机的人,也是村里第一个买传呼机、第一个装电话的人,如今不得不服老,虽然他自认为自己是一个较为顽皮且热衷新玩意的老头子。

    饭后坐在阳台边晒得没意思,屋里又憋得慌,老马只得去客厅待着。他点起一锅烟,在烟雾中欣赏着他在深圳最豪华的落脚点桂英家的大客厅。客厅里有一套特别大的沙发,与其说是沙发,不如说是东、南、西各摆着一张大床。城里人的沙发太占地了,他很不中意。三面沙发围着个长条茶几,茶几靠北一米半远是个两米高三米长的架子,上面摆着各种书、小玩意。老马忽地纳闷:怎么他们家没电视机?难怪他近来闷闷不乐、度日如年。没电视机意味着看不了新闻,看不了新闻如何度日?这是个大问题。

    客厅那边的餐厅,总共十来平米,桌椅板凳、柜子架子全占满了,他吃个饭跟过山洞似的,得左扭右扭地钻进去,这对一个高龄且略微肥胖的老年人来说不公平!

    还有仔仔屋里,篮球、足球、吉他、滑板、球拍、好几个包包、一摞一摞的书、一堆一堆的衣服,从小到大的玩具……乱七八糟的东西堆了个满,老马转个身还得看地面上有没有东西,对一个性格急躁、大脑灵敏但行动迟缓的老人来说不安全!

    再有,阳台边的大椅子靠背太陡,他一抬脚窝得慌;坐沙发上不窝火,可沙发全是棉的,棉沙发上虽铺着层薄凉席,可哪能禁得住老马一身又一身的臭汗;床上有凉席也不窝火,可他还没瘸到需要整日卧床的地步!他需要一个和马家屯自己家一模一样的竹躺椅这也是个问题,并且解决这个问题对于现在他的伤口恢复十分迫切。

    短短半锅烟的功夫,他竟发现了这么多不合理的存在,且各个问题无不针对着他。无奈,只能叫来致远了。

    “致远,你来一下!”老马轻喊一声。

    “来了!”致远收回刚刚放在键盘上的两只手,转身出屋。

    “来来来,你先坐,有几个问题我得跟你反应一下。”

    “您说!”致远犹疑地坐下来,双手放在大腿上,心里苦笑。

    “第一个问题,是白天我坐哪里?”

    “呃……”致远在沙发上东张西望,不知道他要表达什么。

    “你瞅一瞅哈:现在阳台那儿太热了坐不了;我坐沙发上可以,但我这人汗多,你这凉席两三天就会生出白画和汗臭了;你家里的椅子我全看了,背陡抬脚坐着窝气!不适合我这样的老年人!”

    “……爸,你是不是……要买个椅子?”致远跟猜谜语似的,有点费解。

    “哎呀你这人聪明!反应快!呵呵呵……我正要买个椅子!”老马用烟嘴指着致远夸赞,接着说:“老家的躺椅你记得不?我只要那种!”

    “这个可以,周末我和英英去买!还有什么?”

    “事有点多,你先去拿个本子和笔,得记着!”

    “呵呵!”致远噗嗤笑了,转身去拿笔。

    “第一个是买躺椅,第二个咧?”致远边记边问。

    “我先问你个问题?你们家怎么没电视?我这几天老觉着不对劲,又不知道哪不对劲,今天坐这儿一看原来你们家没电视!”

    “以前有的,后来坏了,赶上仔仔中考所以没买!现在家里每人一个ipad,三个大人还每人一个手机,漾漾自己有一个电话手表,我和英英各有一台电脑东西太多了,没必要买电视了!”

    “哎!呐……你们不买电视,给我买个收音机吧!我要听戏!没得听没得看,你说我整天坐家里发呆,那跟老年痴呆有什么区别?”

    “嘿嘿嘿!我懂了我懂了!”致远笑着应承:“收音机可以买,没问题,但是……得有人卖呀,这东西早退出市场了!爸你看这样行不,周末我出去专门找一找,有的话给你买一个!”

    “那没有的话呢……”老马掏出烟嘴张着嘴问。

    “没有的话给您买个智能手机,手机有收音机的功能,还能用微信!”

    “哎,我用不惯那个!贵得很呐!那是你们年轻人用的!”老马对智能手机有一种莫名的排斥。

    “那我把收音机记下来,先找找看,这是第二个。第三个是什么?”

    “我想想……哦对!这客厅的摆设,得挪一挪!为什么呢?你每次走过来坐在沙发上是不是得扭一下腰?”

    “咝……是!”

    “因为茶几和沙发挨得太紧了,谁过来都要扭一下,那你们扭一下搁我身上就是转一圈,我脚底下得倒腾好几步才能坐下来!对不对?”

    “爸你想说什么?”

    “把沙发一字摆开,把这个茶几挪到阳台上去,这样客厅多敞亮,来了就坐!”

    “这个……客厅是英英摆的!她设计了很久才决定这样摆的!”

    “甭管谁摆的,待会你只负责挪!”

    “呃好吧!这是第三个,第四个嘞?”

    “第四个是餐厅,地方太紧张了,我每次去那儿绕来绕去的难受啊!你把餐厅的那个木架子搁其他地方,餐桌别东西放,你南北放!这样多方便!”

    “啊……行。第五个呢?”

    “第五个是仔仔房间,他床边放着的、靠着的、挂着的东西太多了,我早上下床落地先得瞧地上有没有东西,平时进个门、转个身还得防着摔了!你说安全不?待会你把他的东西全部收一收,规制规制!别搞得跟野草土疙瘩似的遍地都是!实在不行拿个箱子塞进去!”

    “啊,我知道了!还有吗?”

    “别的没了!就这些,你去弄吧,待会我检查!”

    “呵呵呵!”致远尬笑不止,收了笔,心想今天不知要惹火几个人!意欲反驳老马,又觉他说的不无道理。对于一个老年人来说,他们家的摆设确实有些不周。桂英当初设计、装修时,从未考虑家里有一天会来一位古稀老人。

    致远开始行动了,先从客厅开始。老马坐在客厅中央,时不时提起拐杖指点指点。半个小时后,沙发靠南墙一字摆开,客厅果然腾出了一块二三十多平米大的空地来。接着致远又去挪腾餐厅和仔仔屋,忙完已过了中午的饭点,他赶紧打电话定外卖。等外卖的时候致远在屋里来回走动,发现家里果然大了很多,直来直去也方便。

    转眼到了晚上,老马坐在阳台边,不是玩弄拐杖折扇,即是发呆发愣。无聊两字已经无法形容老马的心情了。他站起来挪到阳台栏杆上,趴着栏杆俯视远方。

    城市的车声代替了风声,霓虹遮住了星月,施工队彻底赶走了夜的宁静……听着刺耳的机械声,望着朝九晚五的人流,老马沉思,人们为什么涌入这里生活,为什么乡野大地给人的一切抵不上城里的那份薪水。他看不懂城市的美,只晓得在大城市生活得越久越难离开。村里的大好青年起初只是去城里赚钱,可是后来他们再也没有回来。马家屯的繁荣时期已经过去了,这一点他最清楚不过了。老马曾经憎恨过城市,因为城市消解了他对马家屯的贡献和牺牲,可此刻他站在中国最繁荣的城市里,没有憎恨,只是忧惧。许是累了,许是思乡。

    “天呢!我的妈呀!何致远!何致远!”晚上八点半,桂英一进门大喊大叫。

    “怎么了?”致远从屋里出来,老马也回过头凑热闹。

    “家里怎么了?餐厅的桌子为什么这样摆?”桂英边走边指。

    “爸……说家里不方便……”致远支支吾吾地。

    “哪里不方便?”桂英伸出的胳膊像机关枪一样,一会指这儿一会指那儿。

    “挪个桌椅板凳怎么啦?大呼小叫的!”老马走进客厅来。

    “天呢!我花重金买的红木茶几你们放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

    老马坐在中间的沙发上,把腿翘起来,打开折扇摇起来,看她撒泼。

    “连仔仔屋都动了!好歹尊重一下孩子吧!”

    “小声点!漾漾在写作业呢!”致远跟在桂英后面提醒她。

    “你说家里不方便,哪不方便?”桂英走到老马跟前质问。

    “啧!你看你进门后走来走去利索不?要没挪开你现在还没转完呢?”老马冲着桂英的脚云淡风轻地说。

    “我花了几十万装修,人家专家辛辛苦苦设计出来的图纸你说挪就挪?”

    “他设计图纸的时候知道我脚骨折吗?”老马摇着扇子不紧不慢地问。

    “你在你家里,世界是围着你转的,现在这是我家里,我家里!”

    “我脚伤了在你家挪个桌椅板凳怎么啦!”

    “怎么啦?你这辈子只知道你自己,你想没想过这家里还有其他人,你想没想过人家仔仔的东西不能随便乱动!”

    “英英,没多大事,别吵了!”致远在一旁拉扯桂英。

    “这不是事大事小的问题,是自私自利自高自大的问题!还有你,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吗?”

    “爸没什么过分的要求,挪了个位置而已!”

    “是,今天挪了个位置,明天呢!他的世界永远是以他为中心,从来不会考虑别人!”致远被顶得没话说。

    “哼!”老马管她如何说,只扇扇子。

    “你喜欢当领导去马家屯当,这里是深圳,这是人家致远家、是我的家,你要改家里的布局先问问当家人!”

    “致远同意的!”

    “致远同意!你就会捡软柿子捏!在家欺负我二哥,到这欺负致远!”

    “谁欺负他了!这几天我跟他说过什么难听话了?你别在这没事找事!”老马心火顿起,合上扇子直指桂英。

    “哇哇哇……”一旁偷偷观战的漾漾,顿时被老马那一声张飞吼吓坏了,哗啦啦地哭了起来。致远转身去哄孩子。

    “我没事找事?哼!你抽起烟来一锅接一锅,家里天天乌烟瘴气得跟火烧了似的,你知道这家里有孩子吗?你嫌衣服脏,大冬天的晚上十点让我妈给你洗衣服,你知道我妈当时手上有伤疤吗?家里除了你其他人都爱吃白萝卜,你自己不喜欢吃白萝卜饭桌上就不能有白萝卜,我告诉你我这辈子最爱的吃的菜是白萝卜!你什么时候替别人想过?哦!今天你觉着不方便你要挪,你想过别人乐意不乐意?”桂英指着老马一股脑说出这些话来。

    老马有几句没听懂,愣在那没答话,像是在脑海里翻旧事,忽皱着眉用右手的扇子拍打左手的掌心道:“我挪个沙发桌椅,你扯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干什么!”

    “干什么?我告诉你,这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二十多年了,我在你家总共住这几天,你跟我吵几回了?你不想让我住明说,掰掰掰掰地烦不烦人!”老马冲着桂英竖起两根手指。

    致远见丈人火气十足,大步出来对桂英喊:“英英,爸已经七十了,你别在这没完没了地吵!爸身体气坏了怎么办?”又对老马低声说:“爸,英英脾气臭,您别理她!你这一吼小孩子害怕!”

    桂英气得无话可说,干站了数秒,咽下一口气,平静且略带讽刺地对老马说:“马村长,这么多年了,你真是一点点没变!”说完转身回了自己屋。

    回屋后,桂英躺在床上,往事涌来,泪流不止。

    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使劲回忆洗衣服的事情,竟一丝一毫也没有印象。至于白萝卜,确有其事他讨厌饭桌上看见白萝卜。今天得知桂英最爱吃白萝卜,老马心里五味杂陈,追忆过去英英在家的十多年,好像家里几乎没买过几根白萝卜,他当初以为家里人跟他一样全不爱吃白萝卜的。

    致远哄好漾漾又去宽慰老马,见老马脸色好了几分,赶紧溜进自己屋安慰妻子。桂英还在床上啜泣。十来年了,除了仔仔偶尔不听话鲜少见她动过这么大的气,致远躺在床上轻拍肩膀替她擦泪。

    “亲爱的别哭了!”他抚摸着桂英的头发。

    “我知道你以前受了委屈,那早是以前的事情了,别揪着不放。现在爸过来住一段时间,一小段时间,你忍一忍不行吗?”

    “你从来不替我说话,我们一吵你老是替他说。”桂英边哭边说。

    “哦!你们父女两吵架我站在你背后不分青红皂白替你骂战,那还不如我直接把他打一顿赶回马家屯得了!”致远摆出一副滑稽动作,故意逗桂英:“这传出去你让人家怎么说呢?况且家里还有孩子看着呢,你怎么对老人他将来怎么对你!”

    “光会说大道理,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不先给我说一声?”

    “挪个家具还要跟你汇报请示你,你让爸怎么看我呢?况且他本来也看不上我!”

    “除了他自己,他看上过谁呀!”

    “亲爱的,仔仔爷爷五十三岁得病走了,最后几年患病的日子你不是不知道,家里人各个让着他宠着他,独独怕他一口气上不来!现在咱爸已经七十岁了!身子骨再好也老了,经不得动气,你噎得他一口气要真上不来怎么办……”

    “我忍不住!忍不住忍不住嘛!”桂英噘着嘴。

    “你不是忍不住,你是替以前的不平喊冤呐!”

    桂英无话可说,靠在致远怀里,夫妻两拥抱着。谁想这边刚刚熄火,那边风波又起。

    仔仔回来了,一进门见家里不一样了,一脸惊喜!去客厅参观了一圈,去餐厅溜达了一番,等到回自己屋一看,大变了样!顿时一身火星子乱窜。

    “谁动了我的东西?”他咣当一声甩开房门大喊。

    “亲爱的你去看漾漾,我去跟他说。”致远亲了一下桂英的额头,立马起身。

    “你们谁动了我的东西?”仔仔用拳头狠狠地敲着房门,敲完刻意巡视了老马一番。老马也张望着他,不动声色,只躺在那儿琢磨白萝卜的事。

    “你东西摆得一地,万一把爷爷绊倒了怎么办?”

    “什么叫‘一地’?要真一地他这几天怎么进来出来的?飞的还是蹦的?”

    “你把滑板篮球放床边,离爷爷床头一米远,万一他踩到了怎么办?”

    “滑板的问题你挪滑板,为什么把我其他的东西全倒腾了一遍?”

    “家里地方小,你的各种球啊、包包啊、衣服啊、书啊收一收,腾点地方!”

    “为什么偏偏是我屋里?你们屋和漾漾屋怎么不倒腾一遍?”

    “尊老爱幼,尊敬老年人,以老年人的需求为先!”

    “你只说尊老你干嘛不说爱幼,为什么不是他让着我?”

    “你还幼!你马上成年了还幼!”致远瞪着仔仔问。

    仔仔见桂英走来忙问:“妈,这事你管不管?”

    “我管得了吗?”桂英恶狠狠地撂下一句,便往漾漾屋走,进屋前故意提示一句:“谁能管你找谁!别找我和你爸。”

    “哼!”仔仔气得无处发火,只握着拳头干瞪了老马几眼。

    老马躺在沙发上,虽跟桂英的气消了七八成,此刻又来仔仔咆哮,聒噪得很!他早到了睡觉的点,人困马乏,只打开折扇遮着光在沙发上迷瞪迷瞪。任他狗儿怎样叫,不误老马走大道。

    仔仔回屋后在床上坐了几秒,蹭地一下起来,开始重新收拾屋子。最后按照原来的样子摆了回去,弄完已经十点多了,然后冲着客厅说了一句:“以后我的东西谁也别动,谁动跟谁急!”

    生气费心神,吵架耗体力,老马累得迷糊,见没动静了便回屋睡觉。任仔仔大小声响、各种腔调地暗示不满,他只当听不见。一棵小豆芽,能拿他这棵老槐树怎的。

    这一晚他又睡得不怎么好。

7下 文章标题无法显示……

    7下、近视眼上瘾夜玩----母狮子搅乱全家

    周五早上六点钟,老马兴高采烈地奔到阳台去撕日历本。今天是阳历六月二十八号,农历五月二十六庚午月丙申日,今日宜嫁娶、采纳、出行、求医、治病,忌破土、动土……老马对着日历凝视,想起什么又忘了!无奈坐下,搭起右脚,点着水烟,遥望朝霞。回首空旷的客厅,像自家空阔的小院子、自留地一样,敞亮得很!人在敞亮的地方,心也敞亮。

    听着他们一个一个地出了门,老马的心和这屋子一样,沉静了下来。想起仔仔晚睡的事,夜夜搅得他不安生,老马心里忽地提着鼓劲儿这毛病得治治!

    早饭后,村委的会计打电话,来问档案的事情。早先告诉他两遍了他不记,现在到了深圳又专程问,老马暗暗抱怨:现在的年轻人做事不踏实不虔诚,跟他那个年代的人完全不一样了。他那个年代,村里交代一点事儿,哪个不当成大事看?那时上面有什么指示,下面积极响应,不像现在的人,踢三脚动一下,一番好意成了嗦。

    十点的时候,二队的芬芬打电话说要给老马寄一箱桃子,老马直接拒绝了。前几天收果子的商人问村里的果子行情,老马本来想把收果子的电话发给各队队长,后来一想万一这些人有猫腻怎么办?于是他把电话给了两个人,一个是芬芬她老公,一个是自己的儿子兴盛,这两人在村里已经憨厚到缺心眼的地步了,恰好一个在村北一个在村南,大家要电话跟收果子的通通气、问问价方便得很。

    说到果子,老马这才离开几天,就感觉自己的果园已经不属于自己了。不知道那两亩苹果地里的草兴盛有没有顾着,南头的核桃今年有没有发黑的,自己那四条爱犬,兴盛去地里的时候带没带着、吃得怎样,还有自己的小轿车……老马早拨通了兴盛的电话。

    他蓦地挂断了。他跟兴盛一起过了大半辈子没分开过,如今兴盛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自己还能照看他几年呢?老马沉了一口气,不如放手让他试一试,看他把果园务得怎么样、能赚多少钱。迟早要放手,恰就今年吧。

    人晃光阴,光阴晃人。一眨眼到了晚上,老马有点累,可没到睡觉的点,不如躺在靠东墙的沙发上,和阳台外溜进来的清风多交流交流。

    桂英八点多回来了,坐在餐桌上休息。致远和漾漾出来陪她,小三口在餐桌那一块吃水果。和小孩亲热了一会之后,致远提起给老马买躺椅的事来。

    “亲爱的,爸想要个躺椅,说他出汗多怕弄脏沙发,坐在阳台那个木椅子上抬着脚窝得很!”致远略略压低声音说。

    “这不现在躺得挺**的嘛?”桂英用下巴指着老马给致远看。

    “但是爸出汗确实很多,你要不担心沙发清洗的事,那可以不买!”

    “哎!买!你这不掐中了我的要害还说啥呀!你直接买不得了,还跟我商量?”

    “你看你看,昨天没商量你什么反应?今天商量了你又什么反应?”致远摊开手一脸无辜。

    “咯咯咯……你又什么反应?”漾漾在一旁啃着硬桃学舌。

    “嘿嘿嘿……买买买!下一个话题!”桂英早料到老村长不是个省钱的主。

    “还是买!”

    “还买什么?”

    “他要个收音机!”

    “我去!怎么不要个大哥大呢?”桂英噗嗤一笑,漾漾也跟着噗嗤一笑。

    “我说给他买个手机,爸还不要智能的!”

    “事多得很!”桂英小声嘟囔,接着说:“你觉得怎么样就怎么样?别商量了,我弃权了!”

    “真的?”

    “真的!”桂英耸了耸肩膀,以示诚意。

    “那好,我下星期顺便给爸买几身背心和短裤!他没带短的!这天气……他热得不行!”

    “呵!”桂英叹口气,无话可说,只向着老马的方向轻轻摆头。

    “躺椅明天周六咱两一块去买吧!”

    桂英摇头叹气,不答话!

    “亲爱的,亲,亲……”见她不答,致远抚弄着桂英的两手,一个劲地恳求。

    “好,我成全你这个好女婿!”

    九点多的时候,老马困得不行,进屋先睡了。漾漾也睡了,致远两口子洗漱完毕也回屋睡了。

    快十点的时候仔仔才回来,打完招呼亦回屋休息。致远见家里人睡了,上好大门,关了客厅的灯,暗忖今晚大家睡得挺早。

    有动静!老马心里咯噔一下,只听一阵咯咯傻笑!坐起来一看,果然,仔仔在玩手机!一看手表,好家伙凌晨一点半!时不我待,就在此时!

    “马桂英!马桂英!马桂英……”老马用丹田之气一连喊了七八声。

    仔仔惊得发愣,习惯性地躺下去,藏好手机盖好床单。

    “大半夜地又干什么?”桂英激起一腔火,打开灯瞪着老马。致远后脚跟来。

    “你问仔仔干什么?凌晨一点半,他在那里看手机!叽叽咕咕地笑,这几天哪天晚上不是这个样子?我每天晚上被他弄得不安生!一个觉还得分几回睡!”老马指着手表说。

    “我没有看手机啊!”仔仔摊开两手给大家看,然后揉着眼睛说:“妈你看我眼睛,我已经睡着了!”

    “哼!你手机在被窝里!”老马一指。

    “何一鸣,我给你一次机会,是不是关了灯在屋里看手机看到现在?”

    “我没有!是他没事找事,嫌我昨天晚上吵他!”仔仔指着老马。

    桂英两步走上前,哗啦一下揭开他身上的床单,左右一瞅没有手机。

    “我说我没玩手机你不相信?”仔仔故作镇静。

    “那你手机呢?”

    “在外面充电呢?”

    “去取!”桂英发火的架势老马看得也惊了。

    仔仔慌张地愣在那儿不动惮。

    “你给我起来!”桂英使出牛劲一把掀开仔仔,仔仔没站稳撞得书桌斜了大半尺远,他自个也躲在了墙角。

    还是没见手机,桂英揭起床单和垫子,只听咣当一声,手机掉在了地上。她捡起手机,不知道密码也没有指纹打不开,于是把手机伸到仔仔面前说:“打开!”仔仔被桂英那一脸怒气唬傻了,让干什么便干什么!

    桂英打开一看,果然是正在播放的视频!桂英指着小视频问仔仔:“之前咱们说好了,如果你晚上再看手机会怎么样?”

    “砸了。”仔仔小声说。

    “好!”桂英拿着手机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厨房拿菜刀,然后当着仔仔的面,在地上把他最爱的苹果手机用刀柄砸了个稀巴烂。仔仔傻了,两膀子耸得下不来。

    致远双手抱胸一脸怒容,站在门口不说话。

    烧杀抢砸的、几十年拉锯战的、一层层打官司的……二十年来,老马在马家屯什么阵仗没见过?多少血淋淋的场面他总是第一个冲在前头的,如今第一次见自家人大发脾气,稀奇归稀奇,心里倒有一分惊。惊自己那虎头虎脑的小闺女一转眼竟大了,成了别人的威严母亲;惊自己一转身给老了,在家里忽然坐在了无关紧要的观众席上。

    桂英鼓着一大肚子的气,压制着自己的暴怒,对仔仔说:“你爷爷来了之后,我对你用手机放得宽松了,没想到才几天你立马原形毕露。从今天到高考,不会给你买手机了,以前那个诺基亚的你接着用,清楚了没?”

    “清楚了!”仔仔缩在那儿不敢抬头看他妈。

    桂英说完,双手抱胸,脚步悠然地走了。

    “她不用砸了呀!”老马一脸问号地仰望致远。

    “爸你不知道,他是高度近视,左眼八百五,右眼一千度,已经很严重了!这个没办法治的!”

    “哦!”老马点点头,又说:“那也不用砸了呀,他不用给我用呀!一个苹果手机好几千块呢!”

    “爸你不懂,英英是想给他个教训!他的眼睛就是晚上关灯看手机看坏的!”

    “哦!”老马转头瞧瞧仔仔,只见他耸着肩喘着大气,两股泪水悄默默地往下流,双手却握成了拳。

    “爸你睡吧!”

    “为了你的眼睛一趟一趟地往眼科医院跑,年年控制年年涨,你妈为你愁死了你却在这儿糟蹋你的眼睛!仔儿,今天你妈不砸你手机我也会砸。啧,真想扇你一耳光子!”致远指了指仔仔,说完也双手抱胸地走了。

    老马捡起松软掉渣的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着,心里暗暗算着一笔账:这一个手机就是一辆好三轮车,这一个手机等于一个洗衣机加一个好空调,这一个手机比得上他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他一个劲儿地长吁短叹,最后无奈将手机扔到了垃圾桶。没想到自己的黄毛闺女竟然火气这么大,真赶上李逵了!

    “都怪你!都怪你!”靠在墙角的仔仔突然爆发,泪流不止,气喘吁吁。方才见老马扔了他的手机,终于忍不住了,指着老马便吼,边吼边用拳头使劲捶打北墙。

    “哼,你不敢怪你妈你怪我!又不是我砸了!”老马着实无辜。

    “就是怪你!”仔仔又吼又捶,吼得嗓子忽地沙哑了,胸前的衣服上全是泪。

    “哇哇哇哇……”好了,靠北墙正熟睡的漾漾被惊醒,在黑暗中被吓得哇哇乱叫。

    桂英致远赶紧跑去看孩子,桂英红着眼睛哄着孩子,牙齿磨得发响,想骂仔仔又怕吓到漾漾。

    “何一鸣,你在这儿敲什么敲?你不知道妹妹胆小吗?”致远在门口指着仔仔又骂。

    “你让人操了多少心!现在十多岁了一点也不懂事!”致远说话声不大,但句句说得龇牙咧嘴。

    桂英抱着大哭的漾漾,走到仔仔屋门口,狠狠得瞪了一眼仔仔,仔仔立马屏住呼吸消停了。

    夫妻两走后,仔仔跑到客厅睡。致远过来看老马:“爸,睡吧!”

    “咝……你们家这老二是有啥病吗?怎么老被吓哭!”

    “没病!以前她一岁多的时候,楼上装修,被吓到了!吓得不轻!一听咣咣咣、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哭得撕心裂肺的!你跟她怎么解释装修她也不懂,只是喊怕怕怕的……这几年我们不太敢大声说话,一到晚上悄悄的,特怕她以后留下心理阴影!哎……”致远眉目间全是心疼。

    “哦,这样啊!我说嘛怎么胆子一丁点小!行行行,你们去睡吧!”

    老马躺下后,想起两孩子的毛病,久久难眠。马家屯有个翠翠,遗传的高度近视,以前老马问过她看见的东西是啥样,她说隔两米看人,看得见身子看不见脸,看得见衣服颜色看不清拉链还是纽扣,这人要穿的是碎花或格子,那她看见的只是雾蒙蒙一团,至于地里的庄稼,不戴眼镜根本干不了!柿子树上的柿子在手边边上她摸不准!可翠翠才八百度,这仔仔小小年纪竟上千了!早先看他戴着眼镜没啥异常,原来是个睁眼瞎呢!

    还有漾漾,动不动就吓哭了,老马在村里、巷子里、大门口吼了几十年,从没见哪个孩子是被他这一声吼给吓哭的!这得多小的胆呀!万一有一天真被吓傻了怎么办?

    老马发愁:怎么城里的孩子这么娇嫩,好吃好喝的还落一身毛病。想到兴邦三兄妹小的时候,没怎么照看个个长得瓷实,乡里的孩子笨归笨可夯实呀,不似城里的这般脆弱。

    这一晚,没人睡得舒坦。

8上 老友去世独伤感 小儿稚言拨心弦

    早上九点,致远提着一大袋早点回来了。

    “仔仔,怎么还不起床?”致远看到客厅沙发上用单子将自己卷成个蚕蛹的人问。

    “嗯!”仔仔哼了一声,没动弹。

    桂英正坐在餐桌上喂漾漾吃苹果,仔仔不好意思见桂英,只窝在沙发上,时不时地偷瞄桂英。老马坐在阳台上,早知他醒了,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看仔仔演戏。

    “何一鸣,你起不起?”桂英朝客厅一声吼。

    果然仔仔起来了,一脸怒容一身羞态地瞅来瞅去,像个受惊的小狗一样。

    “爸,吃饭吧!”致远拿来筷子,摆好早点,叫老马吃饭。

    仔仔在洗漱,这四个人先吃了起来。

    “今天没水煎包?”老马问致远。

    “去晚了,没啦!”

    “老村长,随便吃吃得了,还当吃席呢!”桂英冲老马说。

    “随便吃吃也得有的吃呀!”老马挑来挑去。

    “十来斤东西还没你吃的!领导呀,降降您的标准,你权当自己流放到我家来了,过一过苦日子体验体验人生!”

    “呵呵呵,爸这个豆腐包子你尝尝!”致远笑着递给老马一个包子。

    四个人边吃边聊,仔仔过来了,扭捏地坐在老马边上。

    “哎,这周末得去一下眼科医院,查一查视力,看看有没有涨!”桂英一边喂漾漾一边低沉地对致远说。

    “啊,那我赶紧看看有没有号!”致远马上放下包子,打开手机。几分钟以后他冲桂英说:“只有今天下午这一个号,两点半的!其它时间段的没啦!明天的一个也没有!”

    “那赶紧约呀!”桂英也急得放下筷子。

    “约了约了!”致远在手机上两手急忙操作。

    “好了,约上了!呐……今天买不买躺椅?”致远看看桂英又瞅瞅老马。

    “买躺椅要花时间,得挑!明天吧!一天干一件事。”桂英边喝豆浆边说。

    “都成!”老马在空中摆摆手。

    “呐……今天要带漾漾吗?”桂英看着致远,那复杂的眼神补上了她没出口的话。

    “呃,两点半看病,两点十五得到医院,那一点二十动身……算了吧,天气这么热,关键她还要睡午觉呢!别折腾她啦。”

    “那怎么办?”桂英扑闪着一双大眼。

    “要不……”致远吞吞吐吐,斜眼悄悄看了一眼老马,然后试探性地问:“爸,你下午帮忙看半天漾漾怎么样?”

    “没问题呀!只要她不哭不用喂奶就行!”老马嚼着油条说。

    桂英无奈地瞪了一眼老马。

    吃完早餐桂英整理屋子,致远去洗漱。兄妹两还在餐桌上,嚼着包子。老马坐在他们对面,吃着老家带来的桃子。

    “这个你吃吗?”仔仔拿起最后一根油条问漾漾。

    漾漾捧着包子,摇摇头。

    “你不吃我吃了!”仔仔说完啃起了油条。

    只剩最后一指长的时候,只听漾漾伸出手带着哭腔喊:“嗯……我也要吃!我也要吃那个!”

    “你不是说你不吃嘛!”仔仔举着油条生气地问。

    “我现在要吃!”漾漾伸手要油条,双眼不时冲着老马求助。

    老马不作声,捏着桃核只管吃桃。

    “只剩最后一根了,你吃了我吃什么?”仔仔吼漾漾。

    “嗯……嗯……我要吃那个!我要吃那个!”漾漾在旁呻吟。

    “完了!没了!”仔仔见势一口吃完剩下的油条,摊开手说。

    “哇……”漾漾拍着桌子,哭了起来。

    一听哭老马烦了,小孩事儿真多,他暗忖。

    “怎么了?哭什么?”桂英过来问。

    “我要吃那个,哥哥吃了!”

    “是我先问她吃不吃,她不吃我才吃的!”

    “你不能让着她吗?”

    “我吃完了她要!我给她吐出来吗?”仔仔一副吐舌作呕的表情。

    “不是的……还有的……”漾漾在那解释。

    “你不能先给她留一点吗?”桂英指责仔仔。

    “怎么?我在这个家连吃根油条的资格都没有吗?为什么是我要给她留一点?你也吃油条了,你怎么不给她留一点?”

    “瞧你这样!一根油条激动什么?”桂英皱着眉。

    “这是一根油条的事吗?为什么她要我的东西我都得让着她?”

    “行了行了,吃完赶紧写作业去!”

    “哼!”仔仔踢开椅子,气呼呼地回屋了。

    桂英说仔仔的时候,老马看着漾漾。从头到尾,她哭得哗啦竟无一滴泪流出来干打雷不下雨!老马乐了,没想到这针尖大的小娃娃戏真多!小小年纪竟会表演。

    “哥哥问你吃不吃,你说不吃了,为什么又要吃?你的包子没有吃完为什么又要吃其他的东西?”桂英严肃地低头问漾漾。

    漾漾不说话。

    桂英又回屋忙活了,老马坐在漾漾对面,笑着指着漾漾说:“你这个小不点,还敢欺负你哥哥!哎!跟你妈一样,猴精猴精的!”说完撂下桃核,奔阳台走了。想起桂英三兄妹幼时的诸多光景,老马心里美滋滋的,如春天的渭水河一样粼粼泛光,谁成想这光景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对一个古稀老人来说,一切美好的回忆都是带刺的蔷薇。

    叮咚……叮咚……有人在敲门。桂英大步去开门。

    “,周周妈妈来了!周周,早上好啊!”

    “阿姨好!”周周跟桂英打招呼。

    老马回身一看,只见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妈妈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孩走进屋里来,那妈妈一身红裙化着淡妆,那小孩短衣短裤黄发窄脸。

    “你们吃了早餐没?”

    “刚吃完!剩她了!一个包子吃了半个小时还没吃完!”桂英指着漾漾说。

    “漾漾,睡醒来没?”周周妈问漾漾。

    “我刚才……就是八点醒了!”漾漾回答。

    “哦!哈哈哈……!这位是……”周周妈指着老马问。

    “这是漾漾外公,上周刚来!”

    “哦,难怪上周六晚周周来玩你们家没人!”

    “宝宝别吃了!去和周周玩吧!”桂英替漾漾擦完嘴,将她牵到客厅来和周周一块玩。

    “你们家这样摆显得好敞亮呀!”周周妈一边打量客厅,一边对桂英说。

    “是吗?周周拿的是什么呀?”

    “一个恐龙!”比漾漾略高的男孩子举着小恐龙对桂英说。

    桂英和周周妈聊了一会,见两孩子玩得投入,周周妈便走了。

    “这哪来的娃?”老马指着塌鼻眯眼的周周问桂英。

    “楼上的,十七楼的,跟漾漾从小一块玩,不对不对!人家两还没出生就认识了!”桂英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笑了。

    叮叮叮……老马的电话响了。

    老马叽里呱啦地用陕西话聊了起来,客厅里的两小孩听得稀奇古怪,争着去模仿。

    “咋咧……哈哈哈……”

    “咋咧!嘻嘻嘻……”

    “有点颡疼!咯咯咯……”

    “咦?颡疼……哈哈哈……”

    老马挂了电话,两娃娃指着他只管咯咯咯嬉笑,老马却陷入了沉思。村里管自来水的开江打电话问他要那个老段的联系方式,老马暗忖这还要问他吗?村里好几个人都有呀猪娃、志民、和盛……转头一想,猪娃去年已不在了,志民老得前多年不管事了,和盛去了新疆他儿子那里生活。可不,村里能联系到的老人如今数他最资深了。

    老马问开江为什么这个时候要老段的电话,前几天浇地为什么前几天不要,开江说老段早没了三月份得癌走了!他要电话是要向老段儿子要马家屯浇地用水的旧账本!老马一听老段没了,大吃一惊。心里一个劲儿地嗔怪:怎么没人告诉他这个事呢!

    老段叫段峰,是镇上专管引水灌溉的,干了五十来年了,各个村子地跑。每年轮到马家屯浇地,他必来老马家坐一坐喝杯茶、通一通镇上的各色小道消息。老马和老段这一段不深不浅的友谊维持了三十多年。当初第一次见他时,正是在黄干渠上,矮矮的一身中山装、鸭舌帽下叼着根卷烟、一双胶鞋上全是泥土、大梁自行车后的蛇皮袋子里永远有一双黑色的高筒雨鞋,他永远扛着他那把铁锨……在段家镇上,五十年来沾黄河泥最多的人,非他无人。顶替他的人早上任了,可怀念他的人在哪里呢?

    老马和老段,他们都爱吃羊肉泡馍,都总戴着个鸭舌帽,都习惯用大缸子泡茶喝,都只抽自己买的烟叶,都爱听秦腔唱秦腔,都懂点二胡,都有两儿一女,都吃了大半辈子的公家粮……曾经他们惊喜、开怀、珍重于彼此有太多的共同之处,如今这太多的共同之处带给老马的,唯有悲伤。他借着老段在悲伤自己。活得短浅的人临走时看到的全是人世热闹,像他这样活得深长的临了时听到看到的净是末段苍凉。老马早以为自己习惯了,看来他只是习惯于那些对他而言无关紧要的离世。

    开江一个问联系方式的电话,无情地将老马拖进人世伤感的深渊,久久出不来。

    十一点的时候,周周妈接走了周周。致远两口子做好饭以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吃午饭。午饭后致远哄漾漾午休,仔仔在屋里躺着看ipad,夫妻两也回屋稍作休息。老马依然在阳台,沉浸于往事里出不来。

    一点多的时候小三口收拾收拾出门了。家里顿时的静寂加深了老马的哀容。快三点的时候漾漾醒来了,一看爸爸妈妈和哥哥不见了,无奈挪到客厅里投奔她的老年新朋友。

    老马面东躺在中间的沙发上迷瞪着,漾漾来了他竟不知。漾漾拿着一个塑料的玩具小狗,悄悄地趴在最东边的沙发上推着小狗玩。见老马腿脚上的石膏好奇,于是将那石膏当成了小狗的跑道,来来回回地推着小狗玩。老马闻声睁眼,见漾漾在他身边,微微一笑。她像个小月亮一样,照得他一脸皎洁,一张枯黑的脸庞沐浴着源源不尽的恬静月光,真是美好!

    漾漾见老马醒了,于是推着小狗一路经过沙发到了老马的左手上,顺着那坑坑洼洼、皱皱巴巴的皮肤一路而上,将小狗遛到了老马肩上。老马斜眼一看,原来是一只花生壳大小的黑白色卡通小狗,那小狗的四条腿是四个小滑轮。一老一小时不时地四目相对,互不言语。漾漾只将老马的胳膊当成山路,遛着小狗走了好几个来回。

    “你为什么来我家里?”玩得没意思了,漾漾站在老马的额头边试探性地小声问话。

    “嗯……因为我老了。”配合着漾漾的小腔调,老马小声说,那声音小得如同是他们祖孙之间的悄悄话。

    “那你有没有自己的家?”

    “我有啊!”老马理直气壮。

    “那为什么你老了要住在我家里?”

    “因为我是你妈妈的爸爸,是你的家人!”

    “不对,你不是我妈妈的爸爸,你是我爸爸的爸爸!”漾漾噘嘴板着小脸蛋。

    “你咋知道的?”老马抬眼问她。

    “因为我妈妈没有把你叫爸爸,但是我爸爸却老叫你爸爸、爸爸……”

    老马沉默许久,忽笑着对漾漾说:“你个小糊涂仙儿挺会说的,我还当你是个憨货、闷蛋呢!跟你二舅一样!”

    “我不是憨货!你才是憨货!”漾漾用小指头戳了一下老马的耳朵。

    “嘿嘿嘿……好好好,我是憨货!”被指憨货的老马憨笑连连。

    “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老马问。

    “嗯……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你知道什么是憨货吗?”漾漾低头推着小狗问。

    “哈哈哈……哎呀憨货!什么是憨货!咝……你可把爷爷给问住了!”老马十指相扣地搭在肚子上,不得其解。隔了会自言自语:“捡了憨福的就是憨货!”

8下 龙头拐杖龙头碎 老人生气老人屈

    忽有人敲门,老马拄着拐杖去开门。原来又是上午那个周周妈,简单地打完招呼,周周妈直接将周周带到了客厅的空地上,和老马尬聊几句后,见两小儿很投入地一块看画册,周周妈跟老马招呼一声便走了。

    “这是白慈鸟,我妈妈说的!”

    “嘿嘿,这个兔子上树啦!”

    “不是兔子,是松鼠!”

    “这个是绵羊妈妈和绵羊宝宝!”

    “这个虫子有六只脚,我才两只脚!”

    “这个小鸟好漂亮啊!”

    “这是鹦鹉,它可以说人话的!”

    “白云!”

    “这个是白云!这个是大海!”

    “鸭子在水里唱歌呢!”

    “小蛇在河里游泳!”

    “所有的鸟儿都会盖房子!就这种圆圆的房子!”

    “我喜欢这个小鱼儿……因为它会吐泡泡,但是我不会!”

    “我也喜欢小鱼儿,我也不会吐泡泡!”

    “森林里的刺猬……”

    “这个刺猬好可爱呀……”

    在一片童声中,老马的思绪进入了一幅梦幻般的长画里,他在长画里一直走一直走,蓦地他回到了马家屯六十年前的马家屯。遍地摇曳的狗尾穗子、坡上半掩半露的各色瓜果、莺歌谷中待放的百花……他在谷中一人静走,身体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沉淀。他在无阻无碍的天地间放牧三魂,取悦七魄……昨夜没睡好、中午没午休的老马很快打起了雷声一般的呼噜。

    两小孩只捂着嘴咯咯咯地轻笑,他们放下手里的画册,蹑手蹑脚地走到老马跟前,围观他这一觉。漾漾轻戳了一下老马的脚趾,见老马没有动弹,冲着周周只点头憨笑。周周在那头轻轻提起老马的一缕白发,笑着指给漾漾看。两小孩你一下我一下地戳弄着,老马竟完全没有反应。漾漾拿出她的小狗,又开始在老马右腿的石膏上“遛狗”,周周好奇拿来老马的龙头拐杖,细细琢磨起来。

    猛然间,只听咣当一声拐杖掉在了光溜溜的瓷片地上,威武英俊的龙头摔得没了下巴。周周张着的嘴也跟掉了下巴似的合不拢!只看着漾漾发愣,漾漾也吓坏了,盯着老马。

    老马一听咣当一声,睁开眼睛,先见漾漾一脸的惊讶之状!再转身看周周和他脚下掉了下巴的龙头拐杖,心火四射。

    “是你摔的吗?”老马坐起来指着拐杖问周周。

    周周先是一抖,然后一脸痴呆地点点头。

    “好好的拐杖被你摔成了什么样子?你个怂娃真是欠打!”老马一边捡拐杖,一边狮子吼。周周喘着大气,早已将呼吸调到了暴哭的节奏。

    “去叫你家长来,好好说道说道!”老马一手提着拐杖一手捧着紫檀木的龙下巴,气呼呼地冲周周嚷嚷。

    “哇哇哇……”周周忍不住地嚎啕大哭!

    “我要回家找我妈妈!我要找我妈妈去!”周周抹着眼泪朝大门走去。

    “哼!东西摔坏了人走了!”老马冲着门口的周周说。

    周周自己开了门,关了门,然后走了。

    老马见漾漾右手扣着左手拇指的指甲盖,屏住呼吸、噘着嘴、不敢说话全然一副胆小鬼的模样。老马怕吓到漾漾,立马换了一张脸,压着怒气喜笑晏晏地对漾漾说:“周周走了,怎么办?你和爷爷玩好不好?”

    “不好。”漾漾低下头小声说。

    “为什么?”老马挪到漾漾跟前,低头问她。

    “因为你是大灰狼,是坏蛋!”漾漾的两眼泛着泪花。

    “那我是大灰狼,你妈妈是什么?”

    漾漾一愣,思考片刻才答:“我妈妈是母鸡!”

    “你妈怕不是个黑乌鸦吧,整天呱呱呱的!”果然笑可消愤,老马的心情雷过天晴。

    “不是!我妈妈是母鸡,母鸡保护小鸡!”漾漾收了泪,跟老马正儿八经地辩论。

    “那你是小鸡仔咯!”老马笑问。

    “嗯!”

    “我看你是个兔子吧,胆小得能吓死!”

    “我不是兔子,我是小鸡!”漾漾一脸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身份和立场。

    “嘿嘿嘿……那你爸爸是什么?”

    “爸爸,是小山羊!”

    “为什么你爸爸是小山羊?”老马不解。

    “因为小山羊待在屋子里从来不出去!”

    “哦!那你哥哥是什么?”

    “嗯……他是大猩猩。”

    “为啥嘞?”老马成了个摸不着头脑的丈二和尚。

    “因为大猩猩喜欢伸出手去抓东西我哥哥说话的时候就是这样……”漾漾学着大猩猩的姿势伸出两手在空中抓来抓去。

    “哈哈哈!对对对,你哥哥就是大猩猩!呐……周周是什么?”

    “是小猪!”

    “为啥?”

    “因为他笑的时候跟小猪一样!”

    “其实爷爷不是大灰狼!”老马在漾漾面前摇着手替自己的形象辩解。

    “那你是什么?”

    “爷爷也不知道,你想让爷爷变成什么?”

    “嗯……变成蜘蛛。”

    “为啥嘞?”

    “因为蜘蛛妈妈她永远背着蜘蛛宝宝,他们是好朋友,她还会织网,织的网捉住坏虫当早餐吃,蜘蛛妈妈总是把早餐给蜘蛛宝宝吃的!”

    “哦!那爷爷变成蜘蛛了,你是喜欢跟爷爷玩还是想跟周周玩?”

    “嗯……周周!”

    “可周周回家啦!”老马用下巴指了指门口。

    “我们长大了可以永远一起玩呀!”

    “呵呵呵……你这小人儿想得还挺长远的!”

    “什么是长远?”漾漾仰着小脑袋问。

    “长远……长远……什么是长远……”老马陷入了困境,许久后才想出答案:“长远就是你长高以后的事情!”可惜漾漾已经不需要这个答案了,她坐在地上独自个看起了画册。

    老马看着被摔坏的拐杖,心疼地长吁一声,然后坐在那儿用一颗老木匠的头脑思索着各种可能复原的办法。

    致远三人去了眼科医院先挂号等号,然后检查视力、察看眼底,万幸眼底没有问题、视力没有变化,夫妻两吁了口气,取了药便开车回来。正在回来的路上,突然桂英接到电话是周周妈打来的,那人带着哭腔和怒腔一通指责漾漾外公如何如何训走周周,桂英听了无言可对,只一个劲地赔笑脸。挂了电话跟致远一讲,致远啧声摇着头,桂英抱胸鼓着气,仔仔在旁添油加醋。

    一进门,桂英冲着老马呵道:“你为什么训人家小孩子?”致远见势不对,赶紧示意仔仔抱走漾漾。

    “他把我拐杖摔坏了我还不能训他两句?”老马摊开手里的龙下颌。

    “小孩哭着要回去,你为什么不把他送回家?”

    “两步路的事儿,我送他干嘛!”

    “你送他干嘛?你想没想过小孩丢了怎么办?”桂英龇牙咧嘴来势汹汹,跟烧开的油锅似的,只等着老马喷点水进去。

    “楼上楼下的怎么会丢?”

    “这楼里每天送外卖的、装修的、送货的来来往往,要有拐子掺进去把小孩掳走怎么办?”

    “这是警察的事,我能怎么办?”

    桂英呼出一口冷气,说:“你七十岁的人了,一点点意识都没有!人家周周妈给我打电话的时候连哭带骂,她四十多岁的人了就这么一个小孩,宝贝的跟什么似的!你还把人家小孩训走了!”

    “他做错了事情不该训吗?他妈几十岁有小孩关我屁事!”老马心里奇怪了,怎么什么破事都能摊到自己头上。

    “今天周周要是丢了,我把全家卖了也不够赔人家一个孩子!亏你是个当爷爷的人了!”桂英恶狠狠地撂下最后一句,气呼呼地转身回了屋。屋里两孩子在玩,桂英控制不住,气得悄悄抹泪。

    怎么这么大的孩子了,楼上楼下还会丢了!难道这楼里、这小区、这街道没人管吗?马家屯的孩子野到山沟里也丢不了!这么多年了,从没听说过村里的孩子串个门会被拐走!老马坐在沙发上阴着脸,这一天天的受了小气又受大气叵烦得很!

    致远见老马皱着眉,坐在老马身边来。

    “爸,你没在城里生活过,今天这事……你没错,但是……我给你讲个事吧,去年夏天的。这小区里一个小孩,天天跟她奶奶在楼下的院子里玩。楼下的孩子多、大人也多,没多久大家混熟了脸。其中有一个老婆子,大概五十多岁,天天跟孩子玩,孩子们都认识,很多家长也认识。然后有一天这小孩她奶奶去家里取东西,把小孩放下面玩,这个老婆子一看大人不在,对小孩说我带你去找你奶奶,直接把小孩领出了小区院子,出小区门的时候,另一个老阿姨认识这个孩子,她不认识那老婆子,她问小孩你出去干嘛,小孩说找奶奶,老阿姨说你奶奶在家里呀你怎么出来了,小孩懵了,那老婆子一看不对劲儿赶紧大步走开了,以后再也没来这个小区,你说可怕不!”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咱们小区对面的商场,就前年丢了一个孩子!你说商场里到处是监控的摄像头,还不是让人贩子抱走了!最后报了警也没找到!爸,你不知道现在城里这人有多歹毒,小区里丢孩子的多得是,那些寻人的网站天天有寻人的新帖子发出来!小孩子也拐,老年痴呆的也拐!城里和乡里的环境不一样,乡里大家一个村的谁不认识谁?可城里门对门的从来不碰面没见过的多得是!我们在这里住了这么多年,也只周周家和另外一个老乡家走动走动,其他的一概不认识!咱们对门、楼上楼下的街坊真的一个不认识!”

    “我哪知道这些事呀!村里的孩子串个门玩一玩,哪怕两三岁的也丢不了啊!”老马语气软和了很多,此时他才意识到严重性。

    “我知道我知道!现在在城里,不一样!英英嘴巴快您别生气,主要是漾漾从小到大只有两个朋友,一个是周周从小一块玩的,一个是妙妙幼儿园新交的,除了这两个她再没朋友了!关键是周周和漾漾的性格合得来,你看看咱家漾漾多胆小,碰到稍微强势一点的小朋友她就害怕!周周性格很强势,但他喜欢保护漾漾,两人玩得很好!”

    “行行行,我知道了。”老马摆摆手,心情有些沉重。

    “爸,呐你这拐杖还能用吗?用不了的话我马上给你买一个新的!也是带龙头的!”

    “没事,掉了个下巴,不影响使用!你忙你的吧!”老马只想一个人待一会。

    此时老马的心情跟十月莺歌谷里的干蒿草一样乱七八糟。真没想到,这么好的大城市会丢孩子!险些犯了大错,老马唏嘘不已。如此对比还是马家屯好,几十年来安宁得很,大夏天的村里人睡在打麦场上安然无恙,平日里敞开门也不会丢东西,猪牛羊圈养在屋外丝毫不担心有人会偷。方圆上常传说各种稀奇古怪的事儿,但在马家屯及其周边的几个村子里少。许是渭水河的滋润使得家家丰满,人们不必通过作奸犯科来糊口度日。

    坏年代有,坏人也有,遭际不好罢了!在如此繁华的大城市里不好好营生去拐孩子,老马一万个想不通。既然城里混不下去,这些没出身、没文化、没头脑的穷汉拐子何必作恶,不如回乡!想到这里老马又心绪抑郁,他太清楚了:不是所有人的故乡都叫马家屯人寡地多、土肥好养。二十年前往马家屯的嫁的姑娘多得要排队,谁不是冲着马家屯的好水土来的?时代变了,如今再好的水土,也挽留不了村子空心的大势了。老马心里揶揄:连拐子都放弃农村了何况普通人!

    致远去屋里安慰了几句桂英,然后两人备了好些水果礼物,赶紧去楼上给人家周周家赔礼道歉,这一去又是好大一会。仔仔回屋写作业,漾漾一个人无聊,又来客厅找她的新朋友。

    “爷爷,你是大象吗?”

    “不是。”老马俯视漾漾。

    “但是你的腿跟大象一样又粗又硬。”

    “你还见过大象的腿?”老马撑起眼皮问。

    “没有。”

    “那你怎么知道大象的腿又硬又粗?”

    “老师告诉我的。”

    “大人竟骗小孩子!那个……不是爷爷的腿,那是石膏。”老马抖着右腿告诉漾漾。

    “爷爷你的脚是不是受伤了?”

    “是,你咋知道的?”

    “因为你走路的样子和那天路上的小狗一样,爸爸说那个小狗有一条腿受伤了!”

    “哈哈哈……好吧!爷爷不是腿伤了,是脚伤了。”老马心头的沉重被漾漾的笑话抽走了几分。

    “老师说胆小的动物不会受伤,只有胆大的动物才受伤。”

    “为啥嘞?”

    “因为胆小的动物一看不好了,它……它噔噔蹬地跑喽!所以它从来不受伤。”

    “那不是逃避吗?”

    “什么是逃避?”

    “逃跑就是逃避。”

    漾漾低下头,继续在沙发上“遛狗”,老马见她不说话,遂躺在沙发的扶手上顺顺气儿。忽地漾漾“遛狗”遛到了老马的肩膀上,问出这样一个问题来:“爷爷,你是不是不喜欢我妈妈?”

    “谁说的?”老马挤出白眼仁惊问。

    “那你为什么老是……老是训我妈妈?”漾漾扑闪着大睫毛。

    “爷爷没训你妈妈!是她狗咬雷公惹天祸!是她主动找爷爷吵架的!”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尖说。

    “不对!你说谎!”

    “哎呀!好吧我说谎了!”老马继续躺在扶手上,他这棵华山老松跟个春生小草有什么好聊的。

    “那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跟我妈妈吵架?”

    “哎……是你妈妈她非要和我吵!”老马有气无力地纠正。

    “不对,你说谎!”

    “好吧,是我说谎!是我和你妈妈吵架!是爷爷训你妈妈!是爷爷欺负你妈妈了!怎地?你要替你妈妈出气还是怎地?”老马转头看着漾漾问。

    “是的!”

    “呵呵……你怎么替你妈出气呢?”老马露出了一副弥勒佛的笑颜。

    “拔你的头发!”

    “哈哈……好吧,那你多拔几根!”老马侧着头给漾漾拔。

    “爷爷,为什么你的头发是白的呢?”漾漾揪着一缕头发好奇地打量。

    “呃……因为冬天来了!”

    “为什么冬天来了头发会变白?”

    “咝……嗯因为……冬天会下雪。”

    “什么是雪?”

    “你不知道下雪?你没见过雪花吗?”老马瞪着眼问。

    “我没见过!”漾漾真诚地摇摇头。

    “什么是雪花……雪花,是老天的眼泪。”

    “那我妈妈的眼睛刚才下雪花了!”

    老马沉默不语。

9上 尊文化入神听秦腔 奉民俗出力打纸钱

    周末早上九点,一家人聚在餐厅吃早餐。致远见父女两人还生着些隔夜仇,于是开口调和:“咱们这里有一个人下周五要参加期末考试!”

    “!是她!”仔仔指着漾漾,漾漾一脸地懵,完全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神思还在梦里呢。

    “她会写字吗?”老马问。

    “会,会写三个字!”

    “哈哈哈那三个字是何一漾?对不对?”仔仔指着漾漾大笑。

    “我还会写兔子呐!”漾漾轻轻地插进来一句话。

    “会写个屁!你那是画兔子不是写!”仔仔边吃边说!

    “好好说话!妹妹是笨了点,哪有你聪明呀幼儿园就把整个新华字典背了个滚瓜烂熟!”桂英狠狠地噎了仔仔一嘴。

    “你……你怎么老针对我呀!”仔仔冲着桂英噘嘴。

    “我是伸张正义!什么叫针对你!妹妹这么点你不保护她,见她不识字不会斗嘴你愣是嘲笑她!”

    “不会写字……那考试考什么?”老马不解。

    “呵呵……考字母,画画、打勾、连线啥的!”致远笑答。

    “她会吗?”老马边吃边指着漾漾问。

    “她?哼哈……会啥呀!幼儿园小班学不了什么的!从明天周一开始,我每天晚上给她补习补习,临阵磨刀!别垫底就好!”

    “漾漾,爸爸要给你补课啦!开不开心?”桂英一脸慈爱地问漾漾。

    “开心!”漾漾只顺着大人的话说,至于究竟说了什么,她压根不清楚。

    “是不是傻?补课还开心!”仔仔嘟囔。

    “辛苦你了亲爱的,这个年龄阶段的孩子最磨人啦!当初我碰上一个傻的,一加一、二加二整整学了大半年!我被逼得差点精神失常了!”桂英讽刺仔仔。

    “爸!你看我妈老是怼我!爷爷你不管管你女儿子之过父之惰!”

    “哎呦!你妈就是个母狮子,天天冲着我吼,我哪敢管呀!”老马用那张黑脸作出一副受惊受怕的表情,逗得家人全笑了。

    “今天下午,我和你妈去买躺椅,你在家照顾妹妹和爷爷!”

    “我能照顾他们两吗?他们谁听我的呀?一个凶的一个愣的!”

    “让你照顾他们,不是让你命令、领导他们!何一鸣你是不是想多了?”桂英白了仔仔一眼。

    “我不管,我要写作业,昨天的作业还没写完呢!”

    “一让你做事你就拿作业当挡箭牌,上次你舅来你声张着要吃火锅怎么不记得你还有作业呢?”

    “你们全部人针对我?有意思吗?”

    “我可没针对你呀!你这猢狲戏多得很!”老马说完大伙儿又笑了。

    “我的收音机你啥时候给我买?我闲得跟那开盐店的老板似的!”老马转头问致远。

    “你有事可干啊?”仔仔憋着坏。

    “啥事?”老马问。

    “跟我妈吵架呀!你们两干架多刺激呀,老狮子对母狮子活生生地耍狮子!噼里啪啦多热闹!我们三个还能免费看戏呢!”仔仔乐得站起来演绎了几下,然后笑哈哈地回了屋。

    “何一鸣你欠收拾啊!”桂英冲着仔仔的背影大喊。

    “爸,收音机的事今天帮你去看看!你买收音机是收老家的台吗?”

    “是啊!”

    “你是要听戏还是干嘛?”

    “就是专门听戏嘛!”

    “你平时听什么戏?”致远说着打开了自己的手机。

    “折子戏呀!我不挑,啥都听!”

    “你说一个,我看我手机上有没有!”

    “《红灯记》、《五典坡》、《春秋笔》!你先找找这三个。”

    “爸你听这个怎么样?”致远打开了一段《红灯记》让老马听。桂英回屋收拾去了,漾漾留在桌上一边吃包子,一边跟着听戏。

    “这谁唱的?”

    “这个是王二妮唱的,您想听谁唱的?我在手机上搜搜看!”

    “你搜马友仙!”

    “有!她唱的《五典坡》、《断桥》、《洪湖赤卫队》、《窦娥冤》啥的全有!”致远点开了马友仙唱的《洪湖赤卫队》给老马听。

    “哎呦!手机还能听这个啊!稀奇哟!”七十岁的老头子一脸憨笑。

    “爸,要不我给您买个手机吧,你想听什么点什么!收音机现在真没有人卖了!这玩意是老古董绝种了!”

    “成成成!”老马点点头。

    致远教他怎么搜怎么点下一曲,老马演练了几次以后,便摆手支走了致远,一个人在沙发上选好了马友仙的《五典坡》听了起来,一股气听了三个小时。听到欢喜激荡的地方,他一脸的笑眯眯如庙里的观音一般;听到入迷处他跟着人家打打拍子、摆头哼唱;听到纠结、紧张的桥段,他直挺挺地坐着将手机拿到耳边屏住呼吸逐字听……直到整个戏听完,他才一身轻捷从容地从宝钏与平贵的故事里游历回来。午饭后他又听起了马友仙的《断桥》,听戏时的老马跟脱壳游历的神仙一般,一身飘逸。

    下午两点半的时候,漾漾还没睡醒,仔仔刚起来写作业,老马躺在沙发上听戏,夫妻两出了门,去家门口最近的家具城。

    “亲爱的,你有没有发现爸跟个小孩一样!”致远一边开车一边对桂英说。

    “什么意思?”

    “那天我给他一个折扇,他那大半天一直在玩扇子!一个人在扇子上戳戳点点、念念叨叨很入迷!今天给他找好戏,他一股脑从早餐后听到现在还在听!午饭的时候我看他吃得很快没怎么说话,吃完又去听戏!这跟小孩有了新玩具的反应一模一样!”致远笑了。

    “哎!有点儿!怪我爷爷奶奶没教育好,社会化没完成,最后给我们三兄妹留了个半大的老小孩难伺候!”

    “今天给爸买个手机,他老用我的手机听戏也不行啊!”

    “啊?你的手机还在家呢!”

    “可不?他听得很认真,手机放在耳朵边,有时还捧着手机听,我怎么好意思要?”

    “行吧,买个老年机吧声大字大的!他确实爱听戏,还唱得不错呢!说实话他一放秦腔我瞬间感觉跟回到了小时候!”

    “今天回来再给他去优衣库挑几件短袖短裤,这几天他老穿着我那条短裤!嘴上从来不说热,裤子穿了好几天硬是不脱……哈哈哈!”致远笑得停不下来。

    “哈哈哈……他这人嘴硬得很!”桂英听到裤子的事也忍不住乐了。

    三点半的时候,漾漾起来了,坐在客厅的地上,学着ipad里的视频在那儿捏橡皮泥。祖孙两各玩各的互不干涉,十分和谐。忽然《断桥》听完了手机没声了!老马猛地坐起来,打开手机还想听戏,他倒退了几步以后,搜索框里没了马友仙三个字,他不会用拼音打字,弄了好一会儿越弄越糟,无奈喊来仔仔。

    仔仔帮他弄好后,刚回屋坐好提起笔,老马又喊:“仔儿,给爷爷把水烟袋拿来!”

    “不能一次性说完吗?还分章回地叫人!”仔仔嘟囔着给他找水烟袋,找完后又回屋写作业。

    老马填好烟末,发现没有打火机,十分尴尬:“仔儿,你没拿打火机呀!”

    “你没说让我拿打火机呀!”仔仔在屋里一脸苦笑。

    “我现在让你拿打火机!”

    仔仔不情不愿地去找打火机。

    “你给我拿烟不拿打火机!这跟上厕所不带纸、上集会不带钱有啥区别?”老马摊开手说。

    “我又不抽烟我怎么知道!”

    “这点常识都没有你怎么长这么大?”

    “我都给你拿打火机了,你还反训我没常识!”仔仔摆出一副仇家脸,手里的打火机正要递给老马,又火速地收回来了。

    “没训没训,这不掰理呢!”老马见他不给打火机先示弱。等他拿到打火机以后一改口气:“我不是在训你,我是在教育你呢!”老马淘气地伸出食指冲着仔仔指指点点。

    “老奸巨猾!原来我妈身上的坏毛病是遗传你的!”

    “那你身上的懒毛病呢?”

    “我给你跑了三趟还说我懒!”

    “啧这三趟算一趟的!是你自己笨得硬把它分成了三趟跑我能拿你怎地!”

    “哼!你在家就是这样使唤我爸吧?我妈说我两舅舅加我爸在你面前是怂包,我告诉你:我不是怂包!”仔仔站在客厅中间用手指着自己义正辞严地大喊。

    “哈哈哈哈……”老马一听了不得了,笑得躺不住了,翻身起来:“对对对,你说得对!你不是怂包!你不是怂包!你放心我知道了,你不是怂包……”老马笑得卡住了,连连咳嗽。

    “你不是个怂包!你不是个怂包……”漾漾也依样画葫芦地指着仔仔取笑。

    “哼!你们两!”仔仔见被取笑,气得转身回屋,顺带狠狠地关上门。

    几十分钟以后,老马抽完两锅烟,清醒了几分,忽觉口渴,又喊仔仔。

    “仔儿!仔儿!仔儿……”老马在客厅喊。

    “又什么事?烦不烦呀!”仔仔在屋里喊。

    “给爷爷倒杯水去!”

    “刚才为什么不说?”

    “刚才不渴啊!”

    “你自己可以去啊!”

    “我脚疼!”

    “你能跑到餐桌吃饭,怎么倒不了个水?我在算题呢!求求你别再打扰我啦!”仔仔说完后,先塞上隔音耳塞,再戴上耳机放开音乐,任外面雷打地震他也听不到。

    “仔儿,仔儿……快点快点,给爷爷倒杯水!”老马喊了许久,见没有回应,于是对着地上玩泥巴的小丫头说:“漾漾,你给爷爷倒杯水去!”

    “什么?”漾漾一脸问号。

    “倒杯水!”老马用两手在空中做着倒水的动作。

    “爷爷你是不是要喝水?”

    “哎呀对对对!”

    漾漾起身去客厅里找杯子。

    “爷爷是这个吗?”她指着一个空杯子轻喊。

    “对!再找水壶!”

    “是这个吗?”漾漾指着水壶问。

    “对!把水壶里的水倒在杯子里!”

    桌子太高了,漾漾爬上椅子,站在椅子上倒水。水壶里水很多,她使着劲儿端起水壶往杯子里倒水,因为没有经验一倒倒多了,桌子地上全湿乎乎的!

    “哎呀!”漾漾看到满地的水小声喊。

    水倒好了,她溜下椅子,从比自己高的餐桌上双手夹住一个满满是水的柱状透明玻璃杯,开始小碎步地朝向老马的方向运水。一路摇摇晃晃如水过桥,还没到沙发那大半杯水先颠没了她身后的地面跟下了雨似的现出一条弯弯曲曲的水路。老马扭头看得心焦,说:“宝啊,慢慢来!”

    “哼?”漾漾听到“宝啊”两字,不知他在叫谁,只一惊一愣停了脚,杯中晃荡的水忽地飞出一大口来,落在了漾漾深红色的灯笼裤和凉鞋上。

    “啊呀……”漾漾娇嗔地叫了一声,叫得时候顺便把杯子给扔了!咣当一声玻璃杯碎在了地上。

    “啧又不是热水,你咋把杯子给扔了呢?”老马叵烦得不行。

    “我……我裤子湿了……”漾漾扎着小马步、抖着她的灯笼裤给老马瞧。

    老马拄着拐杖走过来,把玻璃渣踢到了一堆,又急又气又可惜,直嘟囔:“一天天的瓜得很!两口子咋教的呀,教出这么个娃儿楞怂楞怂的……”抱怨完了,他伸出左手食指假装严肃地批评漾漾:“这么大了端不了个水,迷迷糊糊的真是个糊涂蛋子!”

    漾漾见爷爷在批评她,委屈地噘着小嘴闪着泪花。老马见她委屈停了嘴不说了,谁想他刚住嘴,那小丫头哇哇地哭了出来,坐在地上摊开两手尽情地嚎哭,时不时地伸手喊着她爸她妈。好好的一个糊涂仙,被他训成了雷公雨女。老马站在那儿很无助,柔和慈爱的话他不会说,那几句难得的安慰话跟批评的话又同是一个腔调,小孩越哭越厉害。

    “来来来,爷爷给你一个玩具!”老马连哄带拽把大哭的漾漾拉到了他屋里。

    “怎么我写个作业老是被打断!”仔仔见门开了一腔怒火,听漾漾在哭忙问老马:“她为什么哭了?”

    “杯子打了被批评啦!来来来,你给我把这箱子打开,我给她拿个玩具!”

    仔仔没好气地推箱子,打开后按照老马的指示取了一个指南针出来。

    “她才不喜欢这个。”

    “那可不一定。”

    漾漾拿到指南针,雨还在下,雷声止住了。老马带她出来玩,漾漾在客厅里转来转去,不停地看指南针指示的方向,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老马见她破涕为笑,心也安了,只暗忖这孩子怎么这么好对付!

    安静了半个小时,忽然老马想起了一茬事来,慌得忙站起来一瘸一拐地往阳台挂历的方向走果然如此!原来今天是桂英妈的祭日!他心里一沉,前两天已隐约预感到了,结果给忘了!这是个大事,他走进屋里问仔仔:“你知道哪里有卖黄纸的?给人烧的黄纸、纸钱?”

    “我不知道!”仔仔摘下耳机故作淡定地说,心里早恼火得如同群魔乱舞一般。

    “今天是你外婆的祭日,你去找找这里有没有卖黄纸的?”

    “什么黄纸呀没有!方圆三公里的店铺哪个我没去过?我说没有了,那就是没有!”

    “行行行,硬币有没有?”

    “有!存钱罐里!”

    “存钱罐在哪?”

    “外面的架子上一只红猪!”

    “家里有没有白纸,草纸也行!”

    “你要多少?”

    “几十张吧!”

    “给!”仔仔把手底下的a4草稿纸抽了一沓递给老马,然后一字一字地说:“别再叫我了!我快疯掉了!”

    “成,你写你作业吧!”老马转身关门走了。找到硬币后,他拿着纸一拐一拐地去了厨房。老马放好拐杖,将那沓纸铺在厨房的瓷片上,硬币放在白纸的右上角,左手的食指和拇指将硬币固定住,右手用刀柄砸硬币,砸了十下,看这沓纸的最后一张没有打上硬币的印子,又敲了十下,见纸上全有印子了,便将硬币往下挪了一格,继续打!

    漾漾好奇,跑来厨房看动静。仔仔一听声心想又作怪,三步并作两步跑来怒问。

    “爷爷你在干什么呀?”

    “我给你奶奶打钱呢?”老马擦擦汗接着打。

    “是外婆吧?”

    “对,是你外婆!”

    “打这个有什么用?”

    “今天是她的祭日,搁在老家要烧纸的!这里没有黄纸也没纸钱,我只能给她打硬币了!这一张纸能打……一百多个硬币吧!那一张纸是一百块钱,这一沓纸下来是……几千块钱!哎呀你外婆在那边可要发财了!”老马顿时甜笑起来。

    “你要打多久?”仔仔只觉眼前发生的事情不可思议。

    “一个打十五下,一百个你数数……你不是在算题吗?”

    “我要写作业,你这么吵我怎么写啊?”仔仔一脸苦情。

    “那你先别写,休息会,要不你帮爷爷打?”老马侧着身将菜刀递到仔仔跟前。

    “我不!”仔仔怒了。

    “哼,这是你妈该做的事,现在我做,我且不抱怨你抱怨个啥?”

    “天呢,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呢!我写个作业跟取经似的!这……这也太离谱了吧!”仔仔哭丧着脸回了屋,然后拿着作业去了桂英屋里致远的那张桌子上那是家里离厨房最远的书桌。他做好了一切隔音工作,可心里还是有一条俯首的狂犬。

    老马一个人在密不通风的厨房里大汗淋漓地敲打着,才打了十几个印子整个衬衫全湿了!没办法,他给桂英妈烧纸烧了好多年了,今年如何能落下?他用背上的毛巾抹了下脸上额上的汗珠,继续打。漾漾嫌吵,回客厅里玩指南针,客厅空荡荡的,她独自个无趣,去找哥哥哥哥不开门,无奈她溜进了老马那屋,对着老马床前柜上的各种小玩意起了玩心,一个人静静地玩得好个沉溺。

9下 喜滋滋拿钱下跪 恶狠狠责老骂小

    夫妻两挑好躺椅,又去买手机,买手机的时候致远见时间不早了,打电话嘱咐仔仔让他点餐给爷爷和妹妹先吃,他们两回来要晚些。仔仔点的餐到了后已经六点半了,老马还在那里打纸钱。祖孙三人吃完饭天已黑了,每张纸上打了八十四个印子,够了,剩下的空白老马没力气打了。

    饭后抽完一锅烟,老马攒了些精神头,一看表晚上七点半昼夜交界正是烧纸的好时机。他去厨房翻出个小铁盆来,然后捧着盆、纸钱和打火机,拄着拐杖到了阳台上。他坐在椅子上,窝着身子点火烧纸难受。他叫仔仔帮忙,叫了十来声仔仔不应,最后只得把漾漾叫过来。

    “漾儿,过来!帮爷爷烧纸好不好!”

    “好!”漾漾屁颠屁颠地跑来。

    “你先跪下,朝北边!”老马指着北边用拐杖轻敲漾漾的膝盖,示意她跪下。

    “嗯?”漾漾站在那儿困惑不解。

    “爷爷给你的大黄金锁你喜欢吗?”

    “我不喜欢……”

    “为什么?”

    “太重啦!”

    “哈哈哈……太重了这个理由不错!那天爷爷给你金锁时你是不是给爷爷磕头了?”

    漾漾翻着光溜溜的脑仁,而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你还记得怎么磕头吗?”

    漾漾又点点头。

    “你先跪下!”

    “干什么呀?”老马越是拉扯漾漾,漾漾越是机警地往后退!

    “哎,怎么这么费劲!”见漾漾离自己一米远,老马双手放在大腿上,无助地抿嘴叹气。忽灵光一闪,说:“过来!爷爷给你五块钱!”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票子抖给漾漾看。漾漾伸手去抓钱。

    “那你先跪下!”

    漾漾笑嘻嘻地跪下,跪下后还在伸手捞钱。

    “真是个小财迷!”老马一改焦急之态,笑了起来。他费劲地弯下腰,在小铁盆里点燃几张打了印子的纸钱,顿时小铁盆起了火。

    “哦呦!烧着了!”漾漾跪着退后半尺,指着盆里的火说。

    “来,你磕一个头爷爷给你五块钱!”

    漾漾磕了一个头,老马给了五块钱。

    “先别起来,待会还给呢!”老马笑眯眯地对漾漾说,漾漾笑眯眯地点点头。老马用拐杖搅了搅火,又朝小盆里放了五六张纸。“英英妈呀,今个儿给你烧纸了!你在那边好好的,你需要啥尽管给我托梦,我一溜给你寄过去……”老马小声嘟囔了好几分钟,漾漾捂着嘴只指着老马嘻嘻笑。

    致远的办公桌面朝阳台,客厅阳台和屋里的阳台仅一墙之隔,仔仔突然闻到有烧糊的味道,蹭地一下出门来,在阳台上看到了这神乎其神的一幕何一鸣惊得好像自己的世界倏忽间被人踢翻了一般!赶紧回屋拿ipad拍照,连漾漾磕头、老马付钱的画面也拍到了,一股脑发给了他妈。

    两口子买完手机又去挑衣服,桂英付完账打开微信一看,倏忽间面目发青。她顶着舌头咬着牙,一路无话,只催致远赶紧往回赶。致远见色不对,问了两次,桂英不答,致远以为她心里想着工作的事,也不在意。

    烧完纸祖孙两人来到客厅里有说有笑。四岁的漾漾藏不住兜里有钱的狂喜,跟猪圈里吃饱饭的猪仔一样在客厅里到处乱窜。老马烧了纸了一心事,又见漾漾跟喝醉了似的发癫发狂,看得不时捧腹大笑。仔仔等火彻底灭了,悄悄往盆里浇了些水,瞅着客厅里这一老一小两憨子,他异常平静地摇摇头,回屋继续写作业。一场史诗级大台风即将来临,仔仔在那屋里咧着嘴、晃着脑安心等待。

    八点的时候,致远提着大包小包回来了,桂英走在前面,开了锁一脚踹开门,双手抱胸直奔阳台。她去阳台一看,果然地上是烧过纸的痕迹,她把小铁盆往客厅里端,到客厅正中间的时候先将铁盆举过头,然后使尽全身的力气将铁盆砸在老马脚下。咣叽一声铁盆着了地,水和水里的灰末洒了一地,被砸折的铁盆咣叽咣叽在地上滚圈圈。仔仔大步跑出来,致远僵在原地,老马的白眼仁瞪得比漾漾还多。

    “你为什么让漾漾跪着烧纸?”桂英指着老马大吼。

    “你是不是疯了?你冲着我摔什么盆子?”老马也指着桂英大吼。父女两的反应和动作如此一致,不知道还以为演戏呢。

    “我问你:你为什么让漾漾跪着烧纸?”桂英的声音突然沙哑。

    “今天是你妈的祭日,烧个纸怎么了?”老马中气十足,语速飞快。

    致远反应过来了,大步绕过战场抱走漾漾。漾漾进了屋才回过神来,吓得哇哇大哭,致远叫来仔仔询问怎么回事,仔仔边说边点击图片给致远看。

    “你要烧你自己烧,为什么让孩子下跪磕头?”

    “她给她奶奶烧个纸再正常不过了!你在这儿发什么疯?这本来是你的事,我在替你做呢!”

    “谁稀罕你替!我对我妈尽了孝烧不烧纸我问心无愧!我妈活着你不把她当人看,现在死了你在我家装什么装?”

    “谁装了?我怎么不把她当人看?马桂英你把话说清楚!”老马气得站起来用拐杖指着桂英问。

    “地里的所有活儿你跟我妈一人一半,回到家我妈还得做饭洗衣服喂猪喂牛!你要把她当人看你替她分担过吗?你嫌我妈做的馒头不好吃,把刚蒸熟的一笼馒头扔在地上用脚踩这是你把她当人看?家里来了个什么破朋友你要喝酒吃菜,大冬天的我妈晚上九点半一家一家地敲门给你借菜吃,借完菜回来赶紧做,做完十一点把菜端到你跟前,你怎么说的?你骂我妈的时候你把她当人看了吗?你在外人面前永远把我妈当个奴才使得使唤来使唤去,今天你有脸在这儿给她烧纸吗?”桂英说着说着嗓子哽咽、言语颤抖,泪如雨下。

    “农村妇女哪个不这样?前后巷、左右邻的,哪家妇女不这样?别说她了,就是你奶奶、你外婆也是这样!”老马扭着脸瞪着桂英的鞋子说。

    “都这样就对吗?以前妇女都裹脚、裹脚就对吗?谁说家家这样?隔壁的金叔对芳婶、权叔对麦婶,人家好着呢!你在村里就是个大笑话还得意洋洋?”

    “我对你妈怎么样是我们的事,轮得到你掰扯吗?”老马心中的不屑撑宽了他那黑黑的大鼻孔,他接着扭头看着桂英说:“你妈临终时叫你回来,叫了几趟你不回来,你这叫尽孝?”

    “公司不批是我的问题吗?最后我还不是把工作辞了陪我妈?我对我妈问心无愧,你敢说你问心无愧吗?你抽烟我妈给你拿烟叶,你要吃饭我妈把菜端你跟前,你懒得连鞋垫都是我妈给你放好的!我妈早饭做好了、我已经放学了你还没起床,一遍一遍地叫你!好意思吗马村长?”

    “那是冬天!”老马皱着眉纠正。

    “为什么冬天你能休息我妈不能?你嫌家里的柿子醋不好吃,你连一整坛子给倒了,你知不知道为了这一坛醋我妈花了多少功夫?以后富了是你有点能耐,以前穷的时候家里的日子是靠我妈撑着的,你还不把她当人看嫌她这嫌她那的!你不过是个破村长,还把自己当皇帝了!”

    老马忽地没话可说,只侧着身子对着桂英。

    “你让漾漾磕头没问题,只要她愿意!她不愿意你为什么强迫她?还给她钱!可笑不可笑,这事儿传到中国哪儿哪儿都是笑话!你强迫我妈、我们三兄妹没问题,你为什么要强迫我的孩子?”桂英用食指戳着自己的心脏戳得咚咚响,说完后她捏着鼻涕抹着泪泣不成声地回屋了。

    老马僵在原地。

    回屋后,她冲漾漾大吼:“何一漾:以后不许和那个老头玩,听到了吗?”漾漾一听妈妈在骂自己,只抱着致远撕心裂肺地哭。

    “你干什么吼孩子呀?”致远低声怒问。

    满脸泪的桂英憋着气,面墙站着不说话。致远把漾漾抱到漾漾屋,不停地哄劝。被最爱她的妈妈骂过的孩子是最难哄的。

    桂英不过是吼给老马看的,却吼得自己和女儿一样撕心裂肺。仔仔走到桂英后面,时不时地拉一拉桂英的衣袖。

    致远心疼桂英,见漾漾不哭了,叫来仔仔看顾,他去瞧妻子。进屋后他轻轻关上门,走到桂英身后,抱着她的肩膀轻拍。憋了许久的桂英终于忍不住了,大哭起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半个小时后呼吸才勉强恢复了正常。致远见她差不多平静了,拉她到床上躺着,把漾漾和仔仔也招呼来,娘三个待在一块,让仔仔给母女两讲笑话听。

    老马先听到桂英在训漾漾,有点心疼不。他脚疼,站着撑不住,坐在了沙发上,双手紧握拐杖的龙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很久。致远明白:越是心高气傲的人越容易被气倒。他担心岳父被桂英的那一番话伤到身体,哄好妻女后,赶紧奔客厅看老人。他在老马边上坐了下来,往下搓着老马的后背替他顺气:“爸,别生气了。”

    “啧哎呀!”老马一抬胳膊,甩开致远的手。他讨厌别人安慰他。

    致远不知如何开口,但非常确定一旦老马开口,怒火定先消几分。

    “爸,我妈走了这么多年了,还需要烧纸吗?”

    “隔村里得烧!你给你二哥打电话,你看他今天烧没烧!”老马语气愤愤。

    “你烧这个……我妈不一定能收到!有点形式主义吧!”

    “农村讲究这个!”老马大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既然农村讲究这个,那你让漾漾给我妈烧纸,你不怕咱孩子沾上点阴气、脏东西啥的?”

    “小孩是纯阳之体!那人家家里老人去世让长子长孙顶盆的,哪怕他是两三岁也得顶!这是几千年的传统了!”

    “小孩子是纯阳之体,没错!但是漾漾是个早产儿,她不到九个月生了下来!先在婴儿保温箱里住了一段时间,出院后不停地生病,六个月的时候得了百日咳又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为了这个孩子我把高中老师的工作辞了,英英生产后搞得一身是病,仔仔那段时间住在晓星家一住住了几个月!漾漾现在身子还是弱得很,四岁多的体重不如人家两岁多的,吃饭吃不好,睡觉动不动惊醒,一年四季不停地感冒,即便现在是大夏天我也得时刻防着她感冒咳嗽;还有她胆气弱反应慢,交朋友险些是个障碍……你让这样的孩子去给过世的人烧纸,爸,您这不是折她吗?”致远双眼泛着泪光。

    “哎呀烧个纸,意思意思,搞得跟多吓人似的!不过沿袭传统,你们弄得比我还迷信!”

    “爸,既然是‘意思意思’,那您何必非得要漾漾来、还让她下跪呢!”

    “啧哎!”老马挠着稀疏的白发,无言可对。起初他的确是意思意思而已,让小孩跪着确有三分玩笑之意,本意是一如既往地悼念妻子,如今弄得场面难堪。

    “爸,我不是要怪您!我只是想告诉你英英她为什么今天发这么大的火!这个孩子从怀孕到一岁多不停地出问题,好多次我两以为她要活不下来了!真没想到有今天!我们对这个孩子的以后没有什么大的期望,只要她健康!为了她我们很多次冷落了老大,仔仔对我们很有意见,我们两真是宠她都宠不来,您还让她跪着给烧纸……你说英英她火不火!”

    “我哪知道这档子事啊!”老马无辜又愧疚。

    “我这不正告诉您嘛!英英生气它那是一个妈妈的正常反应,您可别再为这个置气了!我担心她话重了气到您!”

    “我没事!”老马语气和缓地摆摆手。

    “还有仔仔外婆的事,她总是揪着以前不放谁家没点陈年旧怨呢?爸您别在意!她这人特别较真,我七八年前说的气话她现在吵架时还拿来当素材和证据呢!”

    “没事没事!你去看她吧!”

    “行,那我给您倒杯水待会端屋里喝!今天早点进屋睡吧。”

    “嗯!去吧。”老马听致远这么一解释,心里松软了很多。

    见漾漾恢复了笑颜,桂英心情也平复了,可依然不解气,她忍不住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向闺蜜抱怨了起来。从第一晚仔仔半夜摔下床到漾漾没冲厕所被训、大哥兴邦惺惺而回、家里家具被挪腾、医院连跑了两天、半夜砸仔仔手机、买床买手机买躺椅到刚才的雇漾漾下跪烧纸……一口气讲了一个半小时。那头的晓星听得一个眼大一个眼小,一会翻鼻孔一会咧开嘴真是难以想象、岂有此理!后来两姐妹在微信里商议好:明天晚上下班后叫上晓棠一块,出去喝喝酒替桂英解解闷。

    漾漾见妈妈忙着打电话,哥哥回自己屋写作业,一个人无聊又犯困,于是决定回自己屋。一出门看到了老马独自回屋的漾漾碰到了独自回屋的老马,祖孙两皆委屈地看了一眼对方,又不好意思地快速收回了自己那多情的眼神。漾漾的眼睛里是一个小鸡仔的愤怒和委屈,老马的眼睛里是一只老狐狸的歉意和失落。老马故意走得缓慢让着漾漾,漾漾挤着墙踩着缝儿从老马面前快步走过虽隔着两米远,却彷如隔着深不见底的太平洋一般。就这样他们各自低着头回了自己屋。这两个孤独者刚刚建立起来的友谊,没想到被马桂英一下子掰断了。

    老马躺在床上才知有些气短,他不禁反复思索着桂英说的桩桩件件,整个人静得好似穿越到了旧日岁月里一般。致远把躺椅搬回来后,又急忙打扫地上的玻璃渣和水渍,来回从门外几次经过,见老马的表情始终忧伤而深沉,于是提着新买的衣服走进屋里来。

    “爸,这是英英今天给你买的短裤短袖,你试试呗!”致远把衣服从袋子里掏出来给老马看。

    老马十分配合,穿上一试,那衣服、那裤子轻薄、透风、透汗但不透光不露肉动弹动弹跟穿着纱巾一般,十分轻便爽利。

    “爷爷穿的裤子怎么和我的裤子一样的呀?”仔仔不平。

    “这不打折吗?你爷爷也缺短裤。”

    “老年人应该穿老年人的衣服,这是运动装,我们年轻人穿的!”仔仔摸着自己腿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短裤说。

    “什么是老年人应该穿的衣服?这就是老年人穿的衣服呀。”致远拎着手里的衣服说。

    “怎么……这裤子你穿得、我穿不得?”老马问仔仔。

    “哪有老年人穿这种贴身透气的网格运动裤?这是跑步运动专门穿的!”

    “爷爷穿着挺好的呀!”

    “怎么人家卖衣服只准卖给你呀!八张纸上画人头你好大的脸哪!”老马说完三人笑了。桂英听到笑声传来,心也轻了几分。

10上 写报告回首半生情 听戏曲感伤空心村

    老马一早起来,见阳台上摆着个大躺椅,惊喜地打量一番,然后放下拐杖,坐了上去。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特适合老马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比老家那个躺着还滋润。躺椅对古稀以后的老马而言,好比羽扇之于诸葛孔明、筋斗云金箍棒之于孙行者,是神仙法宝一级的高端配置。老马躺在上面摇起折扇,逍遥无比,顿觉人生从此不同。

    仔仔今早起晚了,背着书包从屋里跑出了门,连燕麦粥也没来得及吃一口。桂英起得早,还绷着劲儿呢,临走时只当没看见老马。冲着这把百分躺椅,什么样的隔夜仇老马皆可不计较。致远火急火燎地把漾漾抱到沙发上坐下,转身给她拿书包顺带换鞋子。往常这时漾漾会和老马聊几句,今天彼此无话。致远察出异常,把漾漾抱到老马跟前说:“漾漾,跟爷爷说再见!”

    漾漾慢动作地别过头,噘着嘴儿。

    “昨天妈妈是跟你开玩笑呐不算数的!来!跟爷爷握握手,重新交个好朋友!”致远拽出漾漾肉肉的小手腕。老马见势也伸出他那如枯枝一般的大手,作出领导见面握手的气派来。

    “来,和爷爷握手!”致远把漾漾的小手递到老马的手心里。老马握着漾漾的小手,标准地晃了三下,一脸慈爱地看着漾漾。

    “握了手是好朋友啦!跟爷爷说再见!你说我要上学去了!”

    “我……我要上学去啦!”睁眼打瞌睡的漾漾望着老马如是说。说完致远抱起她直奔幼儿园。匆忙的一周如此拉开了帷幕。

    八点半兴盛打来电话,说村里的老光棍方圆请人跟村里的新寡妇婷婶说媒,结果被人家儿子打了一顿;说最近天有点旱果子长得慢,今年的杏子村里人卖得很一般,没几家上价的;说玉石他媳妇以前是护士,现在生了孩子在家没事,便在村里开了药店;还说上面让选新村长,村长的位子从他受伤后一直是二队队长替代的,现在要开始重新选了……父子两聊了好久。老马忽想起北坡自留地里种的菜,他吩咐兴盛把那些青菜收个三分之一送两个婶婶家,他一个人吃不完,再不割老了,结种子留几溜儿足矣。两人挂了电话,致远早在餐厅那儿等着老马一起吃早餐。

    “爸,是我二哥打的吗?”

    “嗯,说了好些村里的事,我现在在这儿又管不来,他们要重新选村长了!”

    “爸,您也该退了,七十了!还想当!”

    “我早不想当了。”老马耷拉着眼皮,言不由衷。

    “昨天是六月的最后一天,2019年已经过了一半啦!”致远感叹光阴。

    “阳历的七月初一……今天可不是的 birthday!”老马放下手里的羊肉水煎包,想起大事来。

    “嗯,是!怎么啦!”致远见老马神情肃穆。

    “我琢磨着得写一篇报告!这怎么发呢?”老马嘟囔。

    “爸,你是员吗?”致远大声问。

    老马点点头,若有所思。

    “!怎么没听桂英说过呢?”致远诧异。

    “她知道个锤子!我入的时间比她年龄还大呢?”

    “爸你多少年了?”致远激动地问。

    “她八二年出生,我八一年入的,桂英她小爷和当时的村长推荐的。”

    “了不得呀爸,咱家竟然有这么一个资深的老员!”致远挺直腰,兴高采烈地对老马一通吹捧。

    “马家屯好几个老员呢……啊不对不对,现在比我龄深的只剩一个了,前两年还给瘫了!”

    “了不起呀爸!您要写报告吗?我给你发!”

    “那成嘛!我写完你誊在电脑上发过去!”

    “不用,直接拍照片发过去,您手写的多有意义!电脑打的没意思!爸,您这汇报写到七十岁还要写呀?”

    “我这岁数……没硬性规定,这不自愿的嘛!做了一辈子员,最重要的日子肯定要汇报汇报反思反思!吃完饭我去写,你下午发过去,我一会把联络方式给你!”

    “行行,您好好写,写完我拜读拜读!”

    “你那个……待会泡杯清茶给我!”

    “好!”

    老马吃完饭先去阳台撕日历,仔细一瞧果然今天是!他回到房子里,取出信纸和钢笔,将仔仔的桌子挪到自己床前,伸出胳膊朝左这么一推一拨,把仔仔那一摊玩意全挤到了桌边,如此方才腾出三分之二的空白桌面来。他一溜整齐地放上自己的东西折扇、笔、手机、大本子、老花镜……桌面备好后,开始酝酿才思。片刻后致远端上茶进来了,他手上还拎着个白色的盒子。

    “爸,这是英英昨天给你买的手机,要我现在教你怎么用吗?”

    “不用,先放这儿。你去忙吧。”老马用手点了点桌面,然后闭着眼睛摆了摆头,示意致远离开那一副十足的官气儿和官样儿逗乐了致远。致远笑着离开,也安心去自己屋忙自己的事情了。自从岳丈到家以后,他从没有过如今天上午这般的安静和专注。

    老马抽抽烟、写一写,写一写、打开折扇扇一扇,扇一扇又接着提起钢笔写!那一手又刚又硬的楷体着实漂亮!经他斟酌之后的文字,没有错字没有涂抹,页面十分整洁!加之钢笔字的古朴和黄信纸的陈腐,这报告看上去如文物一般。从九点半写到十二点才完,洋洋洒洒三张信纸五六千字,老马收了钢笔、放下掉渣的老花镜,让字迹未干的信纸再晾一会。他出来意欲在躺椅上舒坦舒坦腰背,谁想致远已经做好了两盘菜。

    “你有钢笔水没?”老马冲着端碗筷的致远问。

    “这个倒没有!现在全用签字笔。”

    “我刚才看了看我的钢笔,墨水快完了!”

    “哼哈,这个能买得到,但有点难!今天急用吗?”

    “也不!已经写完了,下次写估计就没蓝水了!”

    “那没事,这事我记着呢,还有你配老花镜的事儿,放心吧爸!先吃饭吧!”

    “成。”

    两人吃完饭后各自午休,下午两点,致远打开电脑继续写自己的小说。三点的时候老马从躺椅上神游归来,惦记着发报告的事情,于是叫来致远。致远拿起报告,略略诵读一遍。

    开篇是:“思我建建锅之艰辛,谋求peace之曲折,促进发展之不易,值成立98周年之际,首先对此表示热烈祝贺,其次预祝建锅七十周年国顺民泰!作为一名入四十周年的old员,今天本人在深圳特发来一份诚挚的汇报。”致远接着读第二段:“2019年,我从马家屯来到中国的一线城市深圳,见街市流动之豪壮,人市来往之蓬勃,甚为欢喜……”

    下一段是:“时随境迁,近在深圳,觉民众之精神散乱游弋,年轻人之举止自我任性,与建建锅之初、revolutionary war era以及经济发展初期的国人精神相差甚远,特别是吾女、吾孙,其浅薄跋扈,其脆弱骄奢,已被资本主义严重腐蚀,对此本人深感失望。”致远读到此处忍不住笑了出来,不知桂英和仔仔看见了这几个字作何感想。

    他接着往下看:“念员之于群众的思想带动及榜样影响之任务极其艰巨。时代之发展离不开群众的艰苦奋斗,而后代因教育缺失导致的人格不全及精神建设的失败,小之于家是破败,大之于国是退步。由此感慨:的建设及inner-party solidarity 固然重要,educate the mass、引导群众于时于世亦不容忽略……”

    致远跳了一段,读道:“在种种special 的年代背景之下,人们天然地具备家国意识和patriotism情怀,但反观当下的年轻人,其patriotism之淡薄,令老一辈人瞠目结舌甚至无奈伤感。无论是何种历史条件,patriotism毋庸置疑地应被贯彻至青年一辈的无意识当中。加深青年一辈的patriotism教育,刻不容缓……”

    致远翻到最后一段,这样写道:“在年轻一辈人主宰并建设的当下社会,老年人如何自处,老员如何恪守一个员精神世界的纯粹,这是本人思考的第三个问题。老员首要的觉悟是,在任何场合不要动不动就说自己资格老,保持精神世界及老年独处的安宁,需要的是正确和理性,而非资格老!在这一点上,本人需要反思和自我批评反思自己的主观主义,批评自己的倚老卖老。另外,保持纯粹的一个重要方法是,学习并持续学习leader思想,诵读他在重要会议上的各个讲话,品味他对****的方向方法的分析,研究他对****引导和建设的策略。保持精神的纯粹,是一场protracted war ,吾辈应活到老战到老,为自己的精神之质朴、信仰之自信、世界观之正确、员身份之高尚而不懈奋斗!”致远读完连连点头、啧啧称叹。

    “爸,英英不是说你是初中毕业吗?我看你这文字像旧时候的秀才、举人写得一样?”

    “呃……我们那时候还没有初中,是学塾,一个先生教,教了七八年完了我自己把它等同于初中水平。大概是……五几年的事情了,那时候还真认了不少字,也背了不少书,至于算术啥的先生没交我也不会,但我会用算盘!现在哦……算盘村里能找三五个也是稀奇事啦!我们以前玩算盘,你们现在玩电脑!呵呵呵……你看时代跑得快不快!”老马像孩子一样憨笑起来。

    “我们这一辈勉强还能接上你们老一辈的历史,到了仔仔这一辈,历史全断了,全成教科书里的故事啦!”

    “是啊,现在在村里还勉强保留着一星半点八十年的影子,到了城里什么历史也没有喽!光溜溜的全是人和房子!”

    “是啊!不过爸,您这报告写得真不亚于大学生呀!”

    “我这全是后来学的!我们十来岁的时候,队上一会让背这个一会让学那个,我背得比别人多,没成想后来用的也比别人多!当时要没背,现在也不会写呢!”

    “嗯。”致远捧着信纸如同捧着经书一般神圣,他长吁一口气说:“那我现在发过去。爸你这个底稿不用的话给我吧!”

    “成!你爱留留着!你弄完了给我把马友仙的戏找好。”

    “嗯。”

    致远把老马的手机卡放进了新手机,顺便帮他下载了微信,然后用老马的微信把图片发了过去。弄完后快四点了,他准备出门去接漾漾。

    老马躺在躺椅上摇着扇子,听着马友仙的《游西湖》,整个人无拘无束逍遥自在,要知现在如此快活,恐怕他早撂下村长的挑子来深圳了!老马想到这里,一脸乐不思蜀的样子。回味七十年来在马家屯的一生操劳,老马转瞬又觉无趣无味。他眼见村里一茬又一茬的孩子出生了、长大了,又目睹一茬又一茬的年轻人离开了、飞走了;他曾经见证了一对又一对的新人在马家屯里开花结果,他也亲自目送过一对又一对的老人为度晚年弃家丢田、投奔城里的儿女……年轻人走了,老年人也走了!他哀悼马家屯上埋葬的过往逝者,也怀念那些转身离开的无数老面孔。老马的这一生好似星空一般是散碎的,所有与老马相交的人,他们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老马。可惜他们他们跟筛子里的泥鳅一样走的走、溜的溜。那些拍拍屁股干净爽利地离开马家屯的人,他们的离开也残酷地带走了曾经寄放在他们身上的、或多或少的老马的人生。

    乡村正在被城市瓦解,像一颗老槐树一样,花朵折了、树枝断了,任它是百年老树也经不住如此抽剥。此时此刻,老马分不清他在为马家屯哀伤,还是为自己哀伤。从出生到现在,他一直认为马家屯是他的,他也是马家屯的。

    清脆稚嫩的儿歌打断了老马的伤逝漾漾回来了。致远在忙,老马听起了《祭灵》,借着刘备恸哭亡弟关羽、张飞的泪,他哀悼着自己的过去。漾漾独自个在客厅玩了一会,见爷爷全然不理她,自觉无趣,遂溜进老马屋里找老马的那些古董把玩。这次她翻到的是老马笔袋里的另一只好笔。那笔黑筒金棱、崭新发亮、光滑流畅,关键笔帽上还有一个红绿黄的小小卡通画漾漾正是被那指甲盖大小的卡通小人脸给魅惑了。这支笔是当时的县长赠送给老马的礼物。那年他获得了县上的劳模,县长颁完奖以后因他对马家屯多年来的卓越贡献,专门私下送给他那支笔作为纪念和鼓励,老马一直保留至今,有十五六年了。因为笔芯是一次性的,他一直舍不得用。

    躺椅上的马村长既在怜痛失两弟的刘备,也在怜痛失年岁的自己,他悲悯地不可自拔,最爱的笔丢了竟丝毫不知。晚饭做好以后,致远把漾漾从仔仔屋里叫出来吃饭,漾漾出门时顺走了那支笔,然后偷偷将笔塞进了自己书包里。三人吃了晚饭,饭后致远在餐桌上辅道漾漾学拼音,老马又在那张躺椅上听戏,这一次他听的是《三堂会审》。

    以前用收音机听、用电视机看,听的看的皆是半拉子东西,爱秦腔爱了一辈子没听过几段完整的他这一生仅有的几次完整的大戏还是在镇上搞社火时听的。方圆上每逢社火必搭台唱戏,可一场戏台下黑压压的上千人看,吆喝零嘴的、哭爹找娘的、打情骂俏的……除了望见几个人影在台上蹦,啥也听不清、啥也看不清,再大的喇叭也是叽叽呱呱的,看个秦腔叵烦得很。

    现在好了,有了手机!想听什么戳什么,想点谁的点谁的,想什么时候开始什么开始,想在哪暂停就在哪暂停,一句戏反复重听也不是问题。老马雄心万丈,只想着要把以前爱听的各类戏文全重听一遍,过去听的碎片片、一知半解的故事也全串起来,什么马超反西凉、孟女哭长城、三娘教子、赵氏孤儿、周仁回府……一气儿听个滚瓜熟。

10下 包晓棠戴名牌表 马桂英剖赌婚女

    致远抻着耐心在辅道漾漾,漾漾听一听写一写,时不时溜溜神、发发呆。知道今天桂英她们几个闺蜜聚会要喝酒,致远辅导孩子时一得空了便去熬粥。

    桂英六点下班了,先去找晓星。姐妹两稍稍垫了肚子,然后直奔晓星家附近的那家狐狸屋酒吧等晓棠那是她们三姐妹聚会的老地方。桂英长晓星四个月,是三姐妹里的大姐大。大姐大和二姐晓星两人到酒吧后找好位子点好酒,聊了起来。以前三姐妹聚会,不是晓星埋怨钟理便是晓棠诉苦没对象,桂英多是扮演倾听、出点子或鼓励的角色,顶多发几句仔仔不听话、工作压力大的牢骚,今天反过来了,桂英一来口吐火星子、狂倒苦水,晓星竟没插嘴的罅隙。

    七点半的时候晓棠来了。粉色的高跟鞋,粉色的包包,一身粉色公主裙,长发大卷、浓妆艳抹,一进酒吧格外引人。“棠儿,这儿!”晓星冲着晓棠招手。

    “我这日子过得水深火热的,你还这样打扮!衬得我里里外外的憋屈!你知道咱们三儿今天碰头的主题吗?”桂英见晓棠走来一路招摇,故意不平地说。

    “知道呀专题开会嘲笑你呀!”晓棠红唇白齿笑着说。

    “你这小妮子!”桂英噘嘴。

    “哎呀我姐说了,什么砸手机、没冲厕所、让你家漾漾下跪烧纸……是很奇葩!但是上次吃饭见马叔时,我觉得他很……很儒雅啊!完全不是普通老农民、各种刁钻怪的那种气质。”

    “呦!还儒雅!我的天呢!那是表象!”桂英翻着大白眼。

    “!你今天这一身不错呀!”晓星摸着晓棠身上的裙子和包包说。

    “哎一般般!”晓棠扭了扭身子,甩开她姐的手。

    “是啊气色不错!是不是找到男人啦?”

    “没有没有!哪那么快!”

    “你这个手表……”桂英拉来晓棠的左胳膊,细致地端详她手腕上的那支手表。

    “没什么好看的!”晓棠抽走了她的胳膊,晓星的眼神里忽起了女人特有的机警。

    “啧!我见过这个表!去年我们家孩他爸生日,我想给他买一块新表,后来想不如买个情侣表……!就是这个!是这个表!我记得女款的样子!”桂英惊诧地指着晓棠的左手腕说。

    “这个贵不贵?”晓星三分严肃地低声问桂英。

    桂英噘了半分钟的嘴,口中缓缓输出一个字:“贵!”说完频频点头!

    “多少钱?”晓星先挑起眉毛,然后咽了口气平缓地问。

    “啧咝……得好几……”桂英还没说完被晓棠打断了。

    “告诉你们吧,这表不是真的,高仿的!没多少钱!你看我姐那样儿,好像我怎么啦!”晓星喝着酒,不言不语却充满了威严,那威严让晓棠慌乱。

    “不像高仿的吧!”桂英不信,拉过晓棠的手腕又要看,晓棠再次甩开了胳膊。

    “大姐!你喝多了!看得准吗?”晓棠转了转手腕的表冲桂英说。

    “那你干嘛买个情侣的?”桂英不解地问。

    “啧!哎呀……”晓棠有些尴尬不知如何作答。

    “你不会是交朋友了吧?看你今天这一身打扮,平时哪这么夸张呀!”桂英五分醉意地撩着晓棠的头发。

    “没有,我说没有就没有!这表好看我喜欢所以买了,我哪知道它原型是情侣表!”

    “你上班穿成这样干吗?”晓星问。

    “你们两今天怎么啦,怎么老围攻我呀!今天不是批判你们家老头吗?”

    “你这一身太反常啦!酒吧里好几个男的正从四面八方瞄着你呢!再说……你平时上班不是温婉知性风格吗?你要说你为了咱三聚会穿成这样鬼信呀!”桂英拉长语音强调着。

    “有对象很正常呀!我们两巴不得你赶紧谈恋爱呢!”晓星摇着手里的杯中酒。

    “好吧好吧,算有吧!”晓棠经不起磨,憋着笑不好意思地说。

    “什么叫算有?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什么叫算有呀?”晓星望着晓棠,眼里充满了母亲的严厉。

    “我们两是恋爱了,但人家没说那句‘你做我女朋友吧!’,这怎么界定呀?”晓棠皱着眉反问她姐。

    “这不是谈了嘛!来来来,干一大杯,庆祝我们家小妹脱单了!”桂英举起酒杯自己先喝了。

    “那你这一身打扮、红包红鞋的,是为他咯?”晓星故作轻松地审问。

    “女为悦己者容太正常啦!哪个人谈恋爱不这样?星啊,你这口气是在审犯人吗?小妹好不容易谈个恋爱,祝福她还来不及呢!”

    “就是嘛!英英姐,你看她那张脸!”晓棠指着晓星那张冷峻的脸嗔怪着。

    “我不是不祝福她,我是太了解她了!你看她穿的鞋子、裙子还有包包、一看全不是便宜货!你工资多少、你这一身多少你当我眼瞎吗?”晓星用极其和缓的语气说出这一句极其不好听的话来。

    “还能不能好好聚会啦?”晓棠将手里的酒杯重重地摔在了桌子上,一脸冷色地朝桂英坐着。

    “啧雪梅妈!作为大姐大我得批评你了!人恋爱的时候脑子有几个正常?我谈恋爱的时候当时花了两个月的工资给致远买了身西装你不是不知道呀,还骂了我很久!不管是棠儿自己买还是别人送,没什么的!你这样说她她以后怎么恋爱呀!”

    “就是,你听听英英姐说的!”晓棠一脸委屈。

    “行了行了,我不说了!”晓星用一大口红酒堵住了自己的嘴。

    “来来来,我跟棠儿现场讲一讲我们家这一周发生的所有事情我讲完后你姐再怎么骂你,咱三个儿里绝对是我最惨的!先从第一天给你讲……”桂英这一开口,再也没停。

    “致远,你过来看看我手机,怎么老响呀!”手机叮咚叮咚地响,老马听个戏磕磕绊绊的。原来下载微信后,好多人排着队加老马为好友呢,他竟浑然不知。

    “哎呦,这么多红点点!”致远打开手机一看,是微信的提示音。

    “爸,好多人加你为微信好友!”

    “谁呀?啥好友?”

    “村里好多人用微信,人家要加你为好友呢!我二哥,几个堂弟,还有好多村里人……这些名字不认识!我先帮你加上我认识的人!爸我去餐桌那边操作了,阳台这没灯光!”

    “嗯,去吧。”致远前脚走,老马后脚跟来。

    “后福谁呀?”

    “村里的!以前三队的队长!”

    “天鸿呢?”

    “一个远亲,以前帮过他……”

    致远和老马忙活了一会微信里的事儿,忽手机响了,原来是桂英聚完会要回来了。

    话说三姐妹坐一桌,桂英七七八八地数落着老马的各种细节,到最后嘴累了也九点了,姐妹们合计合计散了。于是喝醉的桂英先给致远打电话,然后打车往回走。致远去楼下搀她,扶她进门坐到餐桌前,忙给她端了碗小米清粥换换胃。

    “来深圳几年呀,咋成了个酒鬼?”坐在桂英对面的老马闻到一股子浓浓的酒味,耷拉着眉目,冲着完全陌生的女儿说。

    “还不是因为你,自从你来了后,哪天不吵架?哪天是太平的!我们一家四口好多年安安静静和和美美的,感谢你呀马村长,跟个炮仗似的把我家给炸了!”桂英喝醉了,话多动作也多!虽说的是气话,听来倒像是笑话。

    “亲爱的,赶紧喝粥吧!你胃不好还不少喝点酒!”

    “熏死人了!”老马扇了扇空中的酒味,点燃烟,意图用烟味熏走酒味。

    “哎呀,你好意思说呀村长,以前小时候,我们兄妹三哪一个不是被你的烟味和酒味熏大的!只准你熏别人,不准别人熏你呀?自恋得很!”桂英笑得一脸夸张。

    “别喊了,漾漾刚睡下!赶紧喝粥,待会再喝点牛奶,明天还要上班呢!”致远舀了一勺粥端到桂英嘴边,只想堵住她的嘴。

    “哎呀,没喝多少,意识清醒着呢!哎,我今天见晓棠,她的气质突然变了!华丽丽很妖艳的一身,还戴着个名牌表。那表是一对情侣表,去年你生日我想给咱两买来着,后来觉得太女性化了不适合见客户给放弃了。亲,你猜那对情侣表多少钱?”桂英一边喝粥一边对致远说。

    “多少呀?”致远被套进去了。

    “四万多!晓棠说是高仿,我看着不像!”桂英咧嘴摇头。

    “你想说什么呢?”

    “晓棠有对象啦!还是个有钱人!她今天那包包、那鞋子以我这么多年的眼光来判断不便宜!”

    “她长得不赖,找个有钱人很正常啊!”致远一副直男表情。

    “哎嫉妒呀!我命不好,长得跟咱家的村长一样国字头、肉饼脸还低矮挫,连客户也把我当男的看!”桂英酒后扭捏的脸更丑了。

    “那姑娘确实中!怎么她三十多了还没嫁人呢?”老马不解。

    “挑呗!你问致远,光我给晓棠介绍的对象不下五个,各个条件可以反正我觉得人家不错。到了晓棠眼里没一个她能看上!早几年致远上班时还给她介绍了一个二婚的老师高三班主任,她嫌人家有点秃!人家那工资、学识、能力、人品……哎呀她挑得很!弄得好像我介绍的人跟地上的烂白菜没人要了一样!我也尴尬!其实很想帮她的!”

    “大城市里这么多男男女女,难道没一个她能相中的?也没人追她吗?”

    “村长啊,我告诉你,真没有人追她!真没有!这七八年正儿八经追她的好像只一个……是不是亲爱的?”

    “嗯!我知道的正儿八经的……就那一个!”致远点点头。

    “哎呀说来话长!村长,我先给你用经济学的理论分析分析!家境好是一个筹码,才华和能力是一个筹码,性格算一个筹码,这三样是越好筹码越多,往上加、没上限!长相呢,在这个社会也是筹码,但它不是个长久的稳定筹码,算半个筹码吧!估计时间长了还给丢了!没脑子的人找对象咱不说了,只说说有钱人和聪明人吧。为什么?因为包晓棠要找的正是这两种人,她靠着自己手里那半个会丢的筹码去找手里筹码更多的人,这样她才会后半生无忧!为什么她这么晚还没对象,很简单,她拿着她的小半个筹码在赌,赌什么?赌她的后半生!”桂英口渴,大口喝下几口粥,接着说。

    “那些本来因为有钱或聪明自身先握有好筹码的人,这些人找对象,你说他会找一个像包晓棠这样只有半个筹码的人吗?有钱人和她结合的第一步是先给她贴筹码这不是亏本吗?那些富二代蠢但人家父母不蠢呀,人家不会把自己辛辛苦苦一辈子奋斗出来的结果打个半折!比方说一对农村人好不容易在大城市买了个房,结果儿子找了个农村媳妇,老两口辛苦赚的钱最后还得补贴儿媳农村的父母养老你说亏不亏!再说聪明人,他们聪明在哪儿呢?他们聪明在能看透表象抓住本质,他们能看透一个农村漂亮姑娘有没有修养、学识和能力,因为这关乎他们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所以他们会怎么选呢?首选有才华和能力的,其次选性格好的,跟这些人结合他们的筹码两边都增大了这不就是强强联合嘛!所以为什么晓棠那么漂亮一直找不到对象,因为她想找的人、人家看不上她,看上她的人、她看不上人家,所以她一直等,等那个有点傻的富二代或富n代出现!她如果想着像我们一样踏踏实实自己慢慢奋斗,那她早嫁人生娃了!”

    老马得其深味,频频点头。

    桂英说完顿了数秒,致远仰头笑看桂英说:“看来你真没喝醉!”

    “哎,这些年我也一直纳闷呢!你说我长成这样、晓星资质也一般怎么我们这么早结婚生子,晓棠那么好看追她的人很少很少!超级反常呀!我原先不懂,这些年做业务跑得多了见得多了,也明白了!除非有人是真爱她,要不然她这个赌局结果会很狼狈的。”

    “隔村里兴许能找个好的,村里知根知底的,人的要求也不太高,女的大几岁婆家还稀罕呢!”老马开口。

    “嗯!兴许吧!反正这么多年经我观察,各类女客户呀、大龄单身女同事呀、不远不近的女性朋友呀……我总结出这么几条:年龄大没谈过的女人,不是性格怪癖便是自视过高说白了自己耽搁自己嘛!那些长得漂亮年龄很大还没嫁人的多半出身农村!她们各个在赌呢!这社会现实得很,除非自己有本事,要不然这些农村貂蝉、穷苦西施、赌富贵的大乔小乔们,很难逃出红颜薄命的诅咒。”

    桂英说完,三人无语。

    老马抽完烟,放下水烟袋,将手机拿到半米开外,瞄着微信里的小字儿。

    “爸,我接着帮你弄吧!这个……百灵要加你加不加?”

    “加呀,那是英英她姑家的孩子!”

    “飞扬给你发信息呢,问候问候你,回不回?还有一个彩霞要加你!”

    “加,加!那个飞扬的先别回,我有空了看一看自己回,这会没带老花镜看不见。”

    “你们在干什么?”桂英放下小米粥问两人。

    “我给爸弄了微信,好多人加爸呢!”

    “人家是红人儿、领导哦,懂吗?”桂英探头瞪眼地大声说出“懂吗”两字。

    “哈哈哈……她喝多了,一喝多说话爱拉音!”致远指着桂英跟老马解释。

    “呵呵呵……”老马也被桂英那强调逗笑了。

    “我姑家百灵现在做什么?”

    “种地、打工、供孩子,还能做什么?”

    “健健、志强要加你……”

    “加吧加吧!”

    “!哪个志强?”桂英问。

    “咱后巷的马志强你不知道?真是喝多了糊涂了,跟漾漾一样!”老马提到漾漾不知觉地喜笑颜开。

    “他现在干什么?”

    “在西安工作,人家在市里买房了,把你佛叔和婶婶也接走了!混得好着呢!”

    “怀民呢?”

    “加!”

    “哦差点忘了大事!亲爱的告诉你一件事,我们公司展会后不是要组织出去旅游嘛?今天时间定了,本周四出发周末回来,去四川玩一趟!”桂英掏出手机给致远看公司的邮件。

    “好哇!你也出去放松放松!”

    “那我娃的毕业考试呢!”桂英撒娇。

    “你什么时候开始围着漾漾转了?”

    “那你生日呢?”

    “哎呀爸在这呢,我个小辈过什么生日呀!”

    “我要是个普通员工可以不去,主要是现在我管销售部,不去不行!”

    “没什么事情你为什么不去呢?何况你从来没去过四川!”

    说话间仔仔回来了,一进门闻到一股酒味。

    “我妈是不是又喝酒了?”仔仔进屋时路过餐厅撂下一句。

    “你妈跟你两个姨聚一聚,喝喝酒很正常呀!”

    “一个妇道人家喝成酒鬼了还正常?你听孩子一进门怎么说的‘他妈又喝酒了’!”老马略带生气地看着这两口子。

    “我喝酒还不是被你气得!”

    “怎么又绕回来了!爸气你了你也气爸了你们父女两扯平了。”

    “又动了我的房间!一股臭味不说,还把我桌子挪走了!为什么我的笔和玩具掉地上了?”仔仔一看屋里场景,一通大喊大叫!

    三个大人皆没回应,继续聊天。

    “你们公司出去玩几天?”老马问桂英。

    “四天!”

    “那为啥不去!”老马问。

    “我老公生日呀!”桂英说这话时又开始拉音,说完她温柔地将头靠在致远肩上,致远特不好意思地推开她。

    “别冲我说话,难闻死了!”老马在空中摆摆手散酒味。

    “你们在说什么?”仔仔一路瞅着老马过来。

    “你妈他们公司组织去四川玩几天。”

    “为什么不是暑假呢?”仔仔不平。

    “我们公司又不是办学校的,怎么我们组织出去玩还要请示你们放不放假!”

    “我也好久没出去玩了!我这么大还没见过熊猫呢!”

    “哼!就这么定吧,这周我们出去玩,下周末咱们一家出去吃个大餐,一来给孩他爸过生日,二来庆祝漾漾放暑假了!”

    “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呀!”仔仔挑着话头。

    “跟你没关系,吃饭你不用来现在说话越来越难听了!”桂英挤着五官冲仔仔说。

    “我说话难听?我一回来我屋里被人动了!我东西掉地上我还不能生气吗?我在那儿喊你们,没一个人替我说话!那天他把客厅挪了你是怎么发火来着再表演一遍!”

    “你找茬是不是?”桂英动了肝气。

    “爷爷做错了你敢对他大吼大叫,怎么你做错了我就不能对你说道说道?”仔仔伸手在空中指来指去。

    “我什么时候做错了?”老马指着仔仔问。

    见众人不说话,老马憋着笑说:“咝我怎么听着……你在利用我钳制你妈呢?你是要找你妈对付我还是找我对付你妈?你到底跟谁一国呀?”

    “我……”见桂英动了气,仔仔秒怂,出口的话硬生生没了声跟得了哑症似的。他尴尬地坐在老马边上,拿起果篮里的青苹果啃了一口,低声说:“老师说,敌人的敌人……可以是朋友!”说完瞟了一眼桂英。

    桂英懒得理,去厨房又舀了一碗小米粥。

    “看你这怂样,你妈吼了一句你吓成这样!”老马不屑地用肩膀挤了挤仔仔。

    “爸,全给你弄好了,我设置了声音,再有人加你找你的话没嘀嘀嘀的声音了,这样你听戏不会被打断!”

    “嗯,好好好。”老马接过手机。

    “?我爷爷在用微信吗?”仔仔问致远。

    “是啊!你爷爷圈子比你大多了,今天刚下载了微信,三四十个人排着队加你爷爷呢,厉害吧!”

    “原来村长在村里这么火爆!咦?现在农村人也流行用微信呀!”

    “哈哈哈……”一家人皆笑了。

    聊了聊,各自回屋睡。老马一进屋见自己的鸭舌帽躺在屋门口的地上,那不规整的样子应是被踩了一脚。“仔仔,你是不是踩我帽子了?”老马十分不悦地问。

    “我刚才进屋的时候它已经掉了,我不防备踩了一脚。”

    “那你怎么不捡起来?”

    “你把我桌上的东西推下去那么多,也没见你帮我捡一个!难不成你仗着你是老年人、长辈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哼!这间屋子目前姓何不姓马。”仔仔挺着脸说完先进了屋。

    老马一脸阴森,冲着仔仔的背影在空中指了一指,暗忖:老鼠戏猫,好大个胆!他可从来不是寺里吃斋念佛的老和尚,总有一天要让这毛头小儿见识见识他老姜的辣。

    如此,一晚无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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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842/ 第一时间欣赏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作者:白石龙所写的《老马的晚年生活》为转载作品,老马的晚年生活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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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介绍:
2019年的春天,在马家屯当了20年村长的老马,因为脚骨折不得已来到了特区深圳他女儿家,一场被时空封藏的父女恩怨在细碎的生活中渐渐显现,甚至愈演愈烈。这场波及三代人的观念冲突何以平息?三个女人如何应对各自的情感危机及家庭危机?这些在城市的农村老人们如何安置自己的晚年生活?老马的晚年生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老马的晚年生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