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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

作者:白石龙     老马的晚年生活txt下载     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24(3)三个女人三面相 一对兄妹一种情

    不见水来,先垒大坝。此时三个女人加一个姑娘聚在狭小的出租屋里,商议着如何应对原配的事情。

    大战在即,主角抱着腿只顾哭。晓星一开口不带喘地描述了十来种情形,种种吓人。桂英听烦了,安定众人,可一到晓棠身上劝说也好询问也罢,晓棠压根不吭声。雪梅坐在墙角,冷静地观望三个大人一人一副面孔。

    急脾气的桂英在屋子里双手插兜走来走去,钟雪梅的眼珠子也跟着桂英转来转去。

    “现在究竟让我跟人家怎么说!我不是当事人又不能随便说话!”桂英忍不住大吼。

    忽然,健壮的女人一屁股坐在晓棠的床上,面对晓棠,强势开腔:“小妹啊,你控制一下自己行不行?事已然发生了,面对现实好不好!咱三聚在一块专门为你解决问题,四十分钟过去了,你除了不说话就是哼哼唧唧哭!你这样姐没办法帮你了!你什么都不说你让我怎么跟人家谈?实在不行别谈了,我去上班了!”桂英怒了。

    “你别着急嘛!”晓星摸着桂英的肩膀安抚。

    “小姨,别哭了。”雪梅罕见地小声插话。

    “人家那边在等!你是不是先得给人家回个信息什么的,你不想谈了也给人家回个信息,你只尽情哭,那这事儿怎么办?你给个话,我替你急死了。”桂英两手拄着两腿,像爷们一般。

    “回什么信息?”晓棠见桂英真怒了,才开口问。

    “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行不?”桂英皱眉伸手。

    “那你问吧……”晓棠红肿着眼睛。

    “你今天是需要我跟她谈,还是……算了,没什么好谈的!”

    “要。”

    “那你给对方发个信息现在发!你不发我发!我告诉她几点在哪里集合。”

    “嗯!”晓棠把手机给了桂英。

    桂英把时间定在了下午三点,在他们家对面商场的星巴客里。发完消息,桂英抬头继续问:“对方如果让我传达……打掉孩子……那我怎么回答?”

    “你想好了再说!”晓星双手叉腰。

    “不,坚决不!”晓棠双眼无神,口中有力。

    “行。如果我是原配我会花点钱打发小三你别嫌姐说话难听,我的意思是,如果当场允许的话,你要不要我提赔偿,如果提的话提多少?还是说你不确定我来决定这件事。”

    桂英说完,屋内安静。

    “不需要,不稀罕。”晓棠神情冷漠。

    “哼!”晓星摇了摇头,无奈地转过身子。

    “好。下一个问题:你需要我跟她谈是强硬一点,还是平和,还是柔和?如果强硬有可能会谈崩;如果柔和人家会很强势,也会崩了。我现在没见过人家,完全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物什么意思?我需要明白你的立场,我才知道我怎么做。”

    “强硬一点。”

    “好。下一个问题:我能代表你吗?如果她问了一些问题,我不懂你态度,我不可能人家问一个我打个电话问你一句,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说,人家把我问住了,我尽量站在你的角度回答问题,如果偏离了你的意思你得接受。”

    “我明白,英英姐你自己决定,我信你。”晓棠看了一眼桂英,又低头看了下手机说:“她回了一个字好。”

    “行吧,那就这样吧,吃中午饭吧。吃完饭我准备准备怎么应付,然后和她见面,你就在家等消息吧。星,你去我家不?”桂英问晓星。

    “你回去吧,我和梅梅给她做点饭,我们两就不去你那边吃饭了。今天好不容易来了,我想给她炖点鸡汤补一补身体。”

    “英英姐,你小心一点,万一她带人动手了或者搞些不光彩的事情,你要做好准备!”

    “是啊,一会我开车带着你去!”晓星说。

    “行,别太担心了,我是第三方,她不会拿我怎样的。那你们做饭吧,我走了。”桂英说完,转身出门了。

    仔仔学成与桂英前后脚回来了,致远的午饭也做好了,五个人各怀心思地坐下来吃饭。仔仔顾虑学成伤心他不想让家里人一遍又一遍地当面问一个八岁小孩如何被父亲踢打的过程,于是早在地铁上把学成被打的事情给爷爷、爸爸和妈妈各发了条消息,专程提醒他们不要当面问。

    可餐桌上的小孩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肿、脸蛋儿有多红,大人看着窝心又没法子。桂英一边吃饭一边把学成来家里小住的事跟晓星在微信群里说了,晓星这个当妈的还蒙在鼓里呢!

    “那个培训的事情,我想选象棋和高尔夫球,我选的学成也可以学。”仔仔一边给学成夹菜,一边跟大人们说。

    “你让弟弟自己选嘛!看学成喜欢什么,让他先选。”致远配合着仔仔。

    “嗯,我知道,待会我们吃完饭了就开始选!”仔仔说。

    “你们刚才讨论出什么眉目没?”老马问桂英。

    “哎呀,晓棠一直哭,最后反正……我代表她去就行了。工作上的事我倒信心百倍,这种事儿大姑娘坐花轿,头一回!”桂英苦笑。

    “待会我陪着你,我坐在车里,有什么事儿我马上冲出来!”致远严肃地说。

    “妈,我也去!我必须去!”

    “哈哈哈哈……”老马顾不来嘴里的饭,哈哈大笑:“打群架吗?靠你们俩?”

    “没事,有你晓星姨姨陪着呢!你在家陪学成吧!学成刚来你就去?”

    “不就半个小时嘛,我一定去!爷爷你照顾学成可以吗?”

    “行啊,我刚好有点事儿让学成帮帮我!你们去吧,权当看热闹!哼哼……”

    “时间定在下午三点,还早着呢,吃完饭休息休息!”桂英笑着说,说完给学成夹了好些肉。

    饭后大人们各忙各的,小哥俩在房子里对着手机屏幕选课程。仔仔耐心地给学成一个一个解释每一门培训大致是做什么,学成听得认真,听得好笑的地方小孩子嘻嘻一笑,仔仔于是不停地故意逗学成。学成最后选的和仔仔一样,也是象棋和高尔夫球。

    下午两点半到了,桂英换好衣服准备出发。致远和仔仔跟在身后,学成不知道一伙人去干什么,也想跟着哥哥去,大人们不让,于是学成和陌生的老头留在了家里。老马自个躺在沙发的大扶手上,叫来学成,让学成给他捶肩膀。一边捶一边笑呵呵地给孩子讲他爷爷钟能年轻时候的趣事。

    捶了一会,小孩手上没劲儿了,老马给他洗了一个苹果拿着吃。一老一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老马专门放的是动画片。

    “你爸爸是不是打你了?”老马忍不住了,转头问学成。

    学成垂目看苹果,没回应。

    “每个娃娃小时候都会挨打的,没事的!你看马爷爷这里的伤疤……”老马扶起裤腿子让学成看他膝盖上的伤疤那是桂英爷爷小时候拿鞭子抽的。

    老头把膝盖伸到学成眼前说:“你摸一摸!”

    学成摸了摸那坑坑洼洼的一条疤,然后抬起头,十分同情、十分崇拜地望着老马。

    “是不是比你的严重?”

    学成点点头。

    “这是我爹打的,我爹就是我爸爸!家里的谷子搁在打麦场上晾晒,我……爸爸让我看着,结果我给睡着了,谷子被一大群麻雀吃了!我爸爸生气了,使劲打我拿鞭子抽,就打出了伤疤!”老马指着伤口结结巴巴地解释,那神情和口吻像是描述也像是吓唬,像是吹牛又像是教育。

    学成将下巴放在苹果上,不知如何反应。

    “每个小孩子犯了错都会被打的!你考试没考好,那肯定要打呀!男娃娃被爸爸打几下踢几脚没事的!别跟小姑娘一样哭哭啼啼的!”老马不想让孩子心中滋生仇恨,仇恨会伤害到这个孩子。

    “你哥哥仔仔他不听话爷爷也打!我的孩子不听话我也打,知道不?”老马费劲地跟孩子表演。

    “你要好好学习,考好了你爸爸才不会打你!记住没?以后要好好学习,只有好学生才不会挨打!你说对不对?你们老师是不是也喜欢好学生?”老马在脑海里编出一句说一句,他不知道跟一个八岁的小孩如何正儿八经地讲道理。

    “是。”学成点点头。

    “你看动画片里,孩子犯错了父母是不是都会惩罚孩子?”

    “嗯。”学成点点头。

    “你……比方说啊,漾漾吃饭老把菜掉衣服上,这是不是不好呀?爷爷就打她,打一下屁屁,然后她哭了,可是下次吃饭时她不敢把菜再掉在衣服上了她要再掉了爷爷就打她,她害怕所以夹菜的时候很小心,你看现在漾漾夹菜已经不掉菜了那这是不是进步了?”四岁的漾漾哪会用筷子?老头胡编乱造,两手在空中夸张地演绎,脑子总感觉不够用。

    学成张着嘴,点点头。

    “那你要犯错了、没考好,你爸爸不说你也不打你,你下次还是不进步考不好、还是个差学生对不?”

    学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你说爷爷打漾漾是不爱漾漾吗?”

    学成扑闪着大眼睛,缓缓地摇摇头。

    “爷爷当然爱漾漾了!但是为了不让娃娃再掉菜,爷爷得假装很凶很凶地打她、吼她!其实爷爷很爱漾漾!你明白没?你爸爸那是爱你,所以对你很严厉,明白不?”跟一个不太熟、受过伤又语言不通的孩子聊天,老马气虚心累。

    “你只有好好学习,你爸爸才会对你好!记住了没?”老马总结强调或者说转移仇恨。

    学成虔诚地点点头。

    老马不知道这个孩子能否听懂、记住,他只能尽他所能地去帮他疏解,说话这些话老头扇着扇子擦着汗,苦于一腔热情没法正常发挥,怪只怪他还是个孩子。

    一个人的仇恨最浓稠的时候莫过于孩提。如果这个孩子自小仇父,那对他自己对这个家庭来说将埋下不幸的祸根。可如果正确有力地疏导,给这个孩子一个发泄并转移意志的渠道,那么仇恨会凝成一股超人的爆发式的力量,极大地成就一个人。

    马家屯的兴盛早上一听要给妹妹寄东西,等不及了,上午从地里回来,先去三婶家摘青枣,然后下午和二婶一道儿去莺歌谷里采野菜。不到三点便准备齐全,他开着摩托车带着东西去镇上的快递站包装邮寄,赶在人家五点多下班前把这件事行云流水一般办完了。然后一个人乐淘淘地开着车回村了。

    没有结婚没有孩子的马兴盛,一直把父亲、哥哥和妹妹当作他最重要的人,即便妹妹结婚有了自己的家庭,即便哥哥常年在外很少回家,即便他不是他们心中最重要的、排在第一位的人,如此也不会影响兴盛对他们的爱。

    兴盛那种社会意义上的“蠢笨”,某种程度上使得他幸福快乐。聪明的人总是根据自己在他人心里的地位来决定自己对他人付出,像马兴盛这种“笨人”则不然,他们根据自己的心意来决定自己对他人的付出,至于他人对自己的付出是否对等,他们没那么在乎。他们更看重的是自己的意愿、喜乐而非别人的回馈;他们总是在付出中得到满满的幸福感、成就感、价值感以及人生的升华。

    桂英是个里外粗大的女人,他常常会忘了他还有个二哥,常常几个月想不起来要给二哥打个电话问候问候。她和大哥经常联系,她碰到的所有职场问题大哥兴邦都能替她出谋划策,可二哥不同。二哥连县城的模样也说不清楚,他被困住了他的眼界连同他的情感、言行都被困住了。他的命运诠释了“身不由己”这四个字。

    若说对老头子,桂英的感情没那么深厚!他们的父女感情里充满了无数的瑕疵和裂隙。想起马家屯的那个家,桂英第一个想到的总是二哥,二哥代表着她的家二哥就是她的家。二哥遗传了奶奶和母亲身上的很多品质,这些品质是桂英骨子里稀缺的、崇尚的、无比珍视的,她对二哥的感情里也掺杂了很多对奶奶对母亲的那般柔和、不舍和心疼。无论何时,桂英想起她的二哥,心里总是暖的那种泪流满面的暖。

24(4)“战”前风声鹤唳 “战”后落花流水

    三口子下楼后,包晓星已开着车在他们小区门口等着了。四个人几分钟后到了商场,桂英奔向咖啡店,另外三人在咖啡店隔壁的面包店里等着。

    为了壮气势,桂英今天穿了一身很大气的裙子,再加上高跟鞋、名牌包、名牌表,她把见这个人当成了攻克最难的客户。她很淡定,淡定中掺杂着一分忐忑和好奇。

    到了咖啡店,她先找了一圈,在靠近玻璃大窗的小桌上,她看见了一个雄壮宽阔的背影。她没见过,根据描述有三分相近,不确定是不是,于是按照晓棠给的手机号打了过去果然是。桂英缓缓走到了那人对面,挂了电话,然后开口:“哎呀,你好,你是那个牛……对吗?”

    “是,我是牛扶桑,李志权的妻子。”牛扶桑十分沉静地仰望马桂英,然后疑惑:“你是?你不是包晓棠吧?”

    “我是包晓棠的姐姐,她今天来不了了,我能坐吗?”桂英指着椅子问。

    “坐吧!”扶桑伸出手请坐。原来牛扶桑中午十二点就坐在了这里,胖胖的女人,一坐坐了好几个小时,竟不知道已经到了约定的时间。

    桂英坐下来,放好包包,翘起二郎腿,期间假装无意地瞟了一眼扶桑的正面。这女人虽身材有些宽敞,但脸上的气质和韵味丝毫不输晓棠。

    “今天我代表包晓棠过来,你想跟她谈什么我会把你的意思转述给她。”桂英和气开口。

    “她不来更好,我此生最不想见的就是小三。”牛扶桑半耷拉着眼皮,看着桌面,见不是小三来,她那个用心准备的对付小三的面具瞬间烟消云散。

    桂英听到小三,没吭声。

    “我跟你或跟她,没有什么好聊的。这是我的一点意思,让她打掉孩子!”少顷,扶桑从红色的包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

    “我来之前,她表明了她的意思不会打掉孩子,要生养。”桂英平心静气地说。

    “这张卡你给她吧,她生不生是我的一点意思!生下来或者打了对女人来说都不容易!”扶桑有气无力。

    “这个……我不能替她收。但我会转告她,如果她想要收下,她会联系你,或者我会替她联系你,我有你联系方式。”

    “外面那个……是你儿子吧?”扶桑指着窗外走来走去、假装无意却不停偷瞥自己的少年说。

    “桂英回头一看,果然是仔仔!”忽然扑哧一声笑了!她赶紧冲仔仔摆手让他赶紧走开。

    仔仔见被发现了,无趣地离开了。真是个傻孩子,被上午钟理的拳脚吓坏了,此刻只怕自己妈妈也遭到同样的对待。

    “哈哈!不好意思!”桂英极其尴尬。

    “没事,你儿子……看起来跟我女儿差不多大小!”扶桑远望少年羞惭地搔首弄耳,面上冷峻,心却被这个半路来的程咬金逗笑了,忽然间她身子轻松了很多。

    “那是我儿子!对不起,先前你对晓棠那个……所以……不好意思,他担心你会对我怎么着!”桂英气呼呼地边说边冲儿子摆手。

    “不只是你担心,我也担心我自己会!”

    “我理解,如果我老公有了小三,可能……我的第一反应比你还狠!”桂英看着桌上的咖啡。

    “李志权能有今天,是因为我父亲。没有我他分文不是。他是什么德行,这世界上我最了解了,包小姐的这个孩子生……还是不生,对他来说是一样的。”扶桑本来准备了很多既厉害又有说服力的言辞,可惜来的不是正主。她的气像扎了针的气球一样,一下子给散了。冲着这个陌生的女人,她该说什么呢。许是沉默太久了,她只需要一双耳朵而已。

    桂英半低头,不知道如何应答,空气静止了似的。桂英忽抬头问:“那你老公这种……这种样子,你何必……还……在这件事上,客观地说,晓棠做错了,因为过错她也受伤了,这是她应得的;你老公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他……他有不可宽恕的地方,可他是个好父亲,关键我女儿也很爱她父亲。”扶桑叹了一口气,挪了挪身子接着说:“他能回家就行了!有没有他我的生活不会有什么变化,我……我只是习惯了安逸。我这个样子,换个家不见得会有多么幸福圆满,何况我得考虑我女儿,她还小才十四岁,性格很单纯,很依赖很崇拜她爸爸。”扶桑仿佛把桂英当成了自己女儿的同学母亲。

    “我理解。如果我是你,也许……我……不会给钱。”

    “我不缺钱。包小姐因为他怀孕了,因为我受伤了,我给她钱是为了给我和他赎罪。”

    两人又沉默了。

    “呵!你儿子还在那边!”扶桑指着远方笑了,两眼却闪着泪花。

    十五岁的少年滑稽地躲在一棵椰子树后面,假装看手机,其实是用手机摄像头对着牛扶桑。

    原来,仔仔隔着玻璃见胖女人指着自己,又指着母亲,以为事态因他严重了,他不能坐视不理,他在思考各种冲上前去保护母亲的动作。桂英一看儿子,气得赶紧打电话让他走。

    当她回头时,恰好瞥见了牛扶桑眉目间的失落。

    “这张卡你拿着吧!麻烦你交给她!”牛扶桑指着卡说。

    “这我真的不能收!请你理解。”桂英语气强硬。

    “这是给包小姐的。”扶桑从包包里掏出一封信,那信没有封口。

    桂英犹犹豫豫不知该不该收。

    “这不是钱,请你转交给她。”

    “好。”桂英收了信,然后把卡捡起来,说:“这个给你!”

    桂英伸出的胳膊挺了好一会,牛扶桑才收下银行卡,放好卡后魁梧的女人站了起来,整理衣服,转头对桂英说:“我女儿爱她爸多过爱我!你真幸福!你儿子特别在乎你!”

    “孩子大了会明白的!”桂英见她要走急忙安慰。

    牛扶桑走了,没打招呼就走了。桂英有些茫然,不清楚她们刚才究竟谈了些什么大话题,还没回过神来。桂英看着扶桑远去的背影,心惶惶的。比起包晓棠,这个牛扶桑更令她同情。

    话说牛扶桑走后,桂英拿着信封,口是开着的,不知道该不该看里面是什么东西。忍不住,好奇的女人从信口那朝里瞄了瞄,原来是十来张照片。她信口朝下将照片倒了出来,然后捧在手里看。每一张照片标注了明确的时间,第一张照片是2007年5月14日的,照片里一个男人搂着一个长发美女在逛街;第二张照片是2008年1月30日的,同样的男人搂着另一个长发高挑的美女;第三张照片是2008年8月18日,同样的男人和一个长发红裙的女人手拉着手在电影院门口……

    桂英一张一张地翻看,最后一张,是那个男人和包晓棠的。包晓棠喜笑颜颜地搂着那男人的腰,那男人抚摸着包晓棠的头发,两人在并肩坐在咖啡店里,旁若无人地亲昵互看。桂英仔细看最后这张照片,看着看着全身发麻。

    仔仔见“敌人”走了,两步并作一步跑进咖啡店里,路过面包店时示意爸爸和姨姨,三个人合伙进了咖啡店。四个“自己人”围坐一桌,七嘴八舌地问桂英战况如何。桂英把照片给了晓星,晓星看完给了致远,致远看完仔仔也伸手要看。看完后,四个人皆沉默无语。

    桂英收了照片说:“走吧!回去吧!我跟晓星去看晓棠,你和仔仔回家吧!”

    “嗯。”致远点头。

    “你今天丢死人了!”桂英戳了戳仔仔的脑门,笑着说:“我要是没有应对办法我会来吗?跟个特务似的,这么大了还这么蠢!”

    “还不是为了保护你!”仔仔噘嘴嘟囔,致远也不好意思。

    说完致远和仔仔回家了,晓星和桂英去找晓棠。晓棠半日焦灼,见桂英完好地回来了才放下心来。桂英把咖啡店里的话简单复述了一遍,晓棠黯然。当她拿到信封看到里面从旧到新的一沓照片时,整个人彻底静下来,心似坍塌一般地死寂。晓星和桂英想劝她打掉孩子,见她脸上那不死不活的神情,两人沉默了。

    一伙女人为了个男人躁动不安,那这个故事的唯一主角李志权呢?

    话说那日李志权在一家小咖啡馆里躲清静,把小三怀孕的事甩手扔给了老婆后,自己关了机。此时一位长发飘飘的美女迎面走来,坐在李志权身边的另一桌,女孩玩着手机,老男人怀着鬼胎。而后,他假装手机没电了无法付账,厚着脸皮假装一本正经地请那姑娘帮忙,如此要到了姑娘的微信号。

    晚上回去加了微信,故意等到第二天还钱,还不停地道歉说记不起姑娘是谁所以还钱完了,为了道歉又发了好些不大不小的红包。那姑娘叫付彩云,着实漂亮,身边不乏追求者,她将李志权也作为众多追求者中的一个,至于红包礼物什么的,付彩云来者不拒。一来二去,两人的微信上出现了不尴不尬的笑话、不深不浅的情话。

    此时的李志权坐在李副总的办公室,正两手抓着手机绞尽脑汁想着各种勾引女孩的段子呢。玩弄情感的人,终将被情感所玩弄。世间情爱,多是唏嘘。

    晓星吩咐雪梅好好照顾小姨,然后和桂英来家里看学成。晓星麻烦仔仔没事给学成补补课,说他没考好才被训的。包晓星许是习惯了钟理动不动便教训孩子的事实,其他人心疼得不得了,她却心宽得如家常便饭一般。她摸着学成的脸,叮咛了几句要好好待着别惹祸之类的话,和老马寒暄了几句便回农批市场了。

    回家后的包晓星看见屋里只剩三个大人,气愤沉甸甸的,她想说什么又咽下了唾沫。她习惯了容忍这样的场合。钟能老了困得早,晚饭后一个人回自己屋里先睡了,晓星觉得压抑,今晚回家睡。原来,晓星两口子早年在深圳买了一套小产权房,虽有些老旧,装修后也温馨,只是买的房子和铺子隔得远,平常很少回家住。

    农批市场他们租的是两层,一楼卖货,二楼是个两室一厅,夫妻两一屋,钟能和学成一屋,还有个小阳台隔成了小房子给雪梅住。农批市场里生活方便,在市中心,离两孩子的学校很近,家里人都喜欢睡在铺子二楼狭小的空间里,不折腾。

    晓星以前只是吵架以后才回家里住,后来经常吵架,她渐渐习惯了常常回家一个人住着。家里没有钟理在,晓星便觉精神放松,她每一天忙得身心疲惫,晚上的睡眠对她来说至关重要。中年夫妻不同床的多得是,晓星时间久了,也习惯了。

    白天的她也许不是她,但晚上一个人拖着身子回到家的她依然是她。家里安静舒服,家里有两个孩子刚出生时的哭和笑,家里有她刚结婚时的点滴幸福……她人生最美好的事情全藏在那间狭小的小产权房里,那里的气息带给她安定和力量。

    钟理今晚照旧,九点出门喝酒去了。

    晚饭后,致远去洗碗,两孩子进屋玩去了,桂英无事,坐在饭桌上有模有样地将今天发生的事情跟老马讲了一遍,老头听得呵呵大笑。这种事儿老马在村里经手不少,可像桂英这样拉着一车人去、谈得没结果、被少年搅场子的局面还真没见过。原来城里人也闹笑话,老头此后看仔仔,真没办法再把他当大人看了。

    还不到晚上八点,桂英闲来无事,想起早上二哥的电话,心下一热,独自个奔到对面的商场,给马兴盛买了几身结实的夏季衣服,还挑了一双耐穿耐脏的运动鞋,而后直奔超市去买干菜。晚上回来后没进家门,直接在小区楼下的快递摊那打包好,一股脑给二哥寄回了马家屯。

    回家后桂英安排学成睡在老马的床上,铺好床以后,桂英和学成聊了一会便睡了。关灯后两孩子一直在屋里说着悄悄话。

    这几天最难受、最难堪的人,恐怕只有包晓棠了。今天这一出闹腾,连仔仔一个未成年的孩子尚且看清了本质,三十二岁的包晓棠竟活活看不懂。一个人自怜自艾又怨天尤人真是作茧自缚。

    她那不见光的身份,哪有脸去见人家原配,她不是怕再被她打,她是怕在这个女人面前自己永远抬不起头,永远低人一等,永远有愧于她。恩情过大便是仇人;一切伟光正的人,都令她感到虚伪、做作甚至厌恶、鄙视。

    华丽丽地虚惊一场,惨兮兮地结束了。包晓棠手里攥着照片,一张一张翻着,一遍又一遍细瞧。那照片里不一样的女孩子,和她有着一样的长发,一样的美颜,一样的长裙,一样的纤瘦……她是她们,她们也是她。露水夫妻不长久,晓棠似乎明白了一点。

    她伤心于残酷的事实,却不耻于自己的卑微。丑事谁家没有?事已如此,她还在乎脸面吗?晓棠摸着肚子,这是她与那些女孩子们唯一的不同了。她手持利器,该有番作为。她打开李志权的微信,给他发了个消息,说自己明天去医院堕胎,想让他陪着自己。

    那李志权又是如何回复的呢?

25(1)小童子懵懂人之死 老古董惊疑新世界

    周二一大早,桂英起来上班去了,八点多致远出去买早餐了,老马在家里等着。两孩子还在睡觉,老头一看表快九点了,于是走向房间喊孩子们起床。

    八岁的学成早起了,老马到房门口的时候学成正叠单子。老马拄着拐杖不吭声,见他叠完单子叠自己的小衣服,然后归位枕头、抱枕和鞋子,还替仔仔收拾地上的衣服和书本……再瞧瞧仔仔,两脚分开伸到床外,两手蜷在身下,身子斜趴着睡好大一只皮白细长的癞蛤蟆!

    老马喊了几声,仔仔一动不动,老头走到床前拿拐杖敲打仔仔的脚丫子,仔仔疼得蹭一下起来看人,一见是爷爷没好气地哼唧几声,翻过脸又睡。老马和学成面面相觑,相视一笑。老头叫学成出来,带着他去卫生间洗脸刷牙,而后两人回餐厅,老马洗了个硬桃子给学成垫肚子。

    扇着扇子俯望学成吃桃子,老马的大脑瞬间通气了、清醒了几分。对不同的孩子应用不同的态度,他瞧着学成,从他身上无意瞟到了兴邦、兴盛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对强用弱,对弱用强,对硬用软,对软用硬,他们兄妹三一人一个性子,老马倒吸一口凉气,那时候自己似乎用错了情和意。

    九点多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老马、致远和学成三人一块在餐桌上吃早点。

    “我去叫仔仔吧!”致远给学成剥完鸡蛋正准备起身。

    “别去了别去了,拐杖打都打不醒!让他睡吧!”老马抬起下巴制止致远。

    “爸,我昨晚跟英英说了还没跟你说,今天下午我去湖南,明天把漾漾接回来!”

    “好呀!漾漾回家可热闹了,打开门一看咦?多了一个小哥哥!”老马朝着学成点了一下头,慈眉善目地笑了。

    学成也浅浅一笑。

    “咝……我要不要给漾漾奶奶带点东西!”老马低头边吃边琢磨。

    “不用了爸!不用那么麻烦!”

    “哎不不不!我寻思带点什么东西给你妈……哦还有你那个叔!”老马撩着花白又稀疏的头发,若有所思。

    “学成你起得比我还早啊!”仔仔出来了,一到餐厅先揉搓学成的头。

    “人家孩子早起了,你睡得跟个憨猪似的!”老马不悦。

    “赶紧吃吧,快凉了!”致远把包子提到仔仔眼前。

    “你那个叔他抽烟吗?”老马问致远。

    “抽,也抽!烟瘾也大!”

    “那太好了!我的烟叶给他带一点。这是我专门淘来的,可不是一般的烟叶,劲儿大、干净、味纯正先前的镇长抽的也是这个!贵着呢,带这个不掉价!你那个叔要是懂烟他肯定能抽得出来!再有……你待会儿出去买点好茶给他说是我带的!”老马吩咐。

    “这不是作弊嘛!”仔仔插话。

    “去!大人说话你插什么嘴!”老马瞅了仔仔一眼。

    老马吃完早点擦了擦嘴说:“我那个西凤酒……就别带了,度数有点大!我估摸他喝不了南方人也喝不惯这个味儿!”

    “你是舍不得!藏着掖着的还找理由!我妈说你最爱喝西凤酒了!”仔仔一语中的。

    “去去去,你懂什么呀!高铁上不让带酒!”老马见被人戳中要害,恼羞成怒。

    “仔仔,今天下午爸去湖南接你妹妹,明天才回来。晚饭你带着爷爷和弟弟出去吃别再乱吃了听见没?晚上你妈没回来你照顾好爷爷和弟弟,还有明天的早点,你负责出去买!知道不!”

    “哼!知道!”仔仔应承得浑身无力。

    “啊是这样,致远你把漾漾她奶奶家地址给我,我让你二哥给仔儿他奶奶寄几瓶蜂蜜过去,咱村里自己人养的蜂蜜枣花的、菜花的、槐花的,给老太太养养身体。我吃完了,你赶紧把地址给我,麻利地、别墨迹!我现在打电话,三五天就到湖南了!”老马说完,拄着拐杖回屋里找村里养蜂人结巴子江娃的电话去了。

    “嗯,马上。”

    “仔仔,补习班的事情我已经挑好了,在咱家附近,一个月时间,每天八个小时,六天休一天,学费昨晚我们已经交了。这周末七月二十八号试听,七月二十九号周一正式开始,一直到八月二十九号,八门课都补习,你准备准备。”致远是在告知,也是在嘱咐。

    “呐……那个免费的政府的培训呢?”

    “那个多在周末,到时候调时间!”

    “啊……”仔仔朝空出了一口气,没说话了,连身边的学成也感觉到了哥哥的压力。

    “这几天你休息,没事教教爷爷怎么用电脑你之前承诺的;再有帮弟弟补习。”“哎!”仔仔盯着包子,又叹出一声无可奈何、生无可恋的哀愁。

    “你要觉着孤独,找找你们班同学你问问典轩、飞飞和萧然看有没有跟你一块补课的,这样有个伴儿也轻松一点。”作为高中老师,致远最懂高中生的压力,大势如此,由不得人。

    仔仔喝着豆浆,依然没说话。美好的暑假还没正式开始,先沦陷在了补课班里。

    学成早吃完了,把自己桌上的垃圾收拾好了,还替哥哥收拾垃圾。

    又是一个忙碌的上午。蜂蜜的事情搞定以后,致远下楼去茶叶店挑茶叶去了。仔仔在屋里给学成辅导暑假作业。说是辅导,跟玩一样嘻嘻哈哈的没个正经。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抱着电脑出来了,扬言要教老马学电脑。正在看电视的老头猝不及防,瞧见电脑先是心里慌了一下。

    “把电视关了,我爸让我教你学电脑!”仔仔说完,从老马手里抢过遥控器先关了电视机。

    “就这个?”老马指着一个又薄又小跟个簸箕似的东西问。

    “就这个!这是我的苹果电脑,我先教你怎么开关机吧!”说完仔仔坐在老马身边,把电脑放在沙发的扶手上。

    “那你好好教,弄坏了你电脑我不负责!”老头狡猾。

    “放心吧,这电脑已经用了快三年了,我巴不得你弄坏呢,你弄坏了你女儿马上给我买个新的,我还用不着哭着求她呢,一举两得多好啊!”

    “你听听你这话,再瞅瞅你这样子,上下左右、里里外外,还不如学成呢!”

    “我怎么不如他?”仔仔转头大声质问。

    “我来了快一个月了,什么时候见你叠过被子、整过衣服、收过餐桌垃圾?房间朝你那段儿跟猪圈似的!我没嫌你乱你还嫌我臭!早上八点多人家学成把床上整得顺顺贴贴的,还帮你整地上的衣服!”

    “那是在别人家,我在他家我也我……我也很整齐的。”仔仔有些结巴。

    “哼,你别忘了,他才八岁!你八岁有这觉悟你可拉到吧!”老马翻了个白眼仁。

    仔仔在脑海中复杂地定位自己的八岁,忽然间僵着说不出话不知是定位不到还是被八岁的自己傻得吓懵了。

    “将来你进入社会了,绝对会遇到学成这种性格的人,但凡遇见这种人,爷爷告诉你,这类人不是特别有修养、家境特别好的,就是家里特别苦的、个性特别早熟的。不管是哪一种,你跟这两种人交朋友保准没错!这些人身上的自觉、自律、顽强就你这两下子,学也学不来!”老马将头靠近自己孙子,轻声提点。

    仔仔两眼发直,说不出话,听得认真。

    “你别看学成年纪小,这性格跟你完全不一样,比你在某些方面还成熟!人家股子里憋着一股劲儿,你没有!你一开口啥气都泄了!以后在社会上遇到这类人要格外注意,你能成为他们的朋友,成不了他们的对手!人家比你强,心劲比你狠,意志比你坚!你也磨练磨练你的性格,眼见着要高考了、成年了、上大学了!一眨眼的功夫快得很呐!”爷孙两头对头说着悄悄话。

    “学成这性格不抱怨、行动派、没废话爷爷很欣赏!他就像地里的麦子,能过冬,你是高粱,入了秋就不行喽,长得高高大大不经抗!你没听人说‘爱叫的猫捉不到老鼠,好吹的人办不成大事’?”

    “没……”

    “‘聋子爱打岔傻子爱说话’这你总听过吧?老话的道理硬得很,你胆小话多,性子轻薄,学成的性子却厚实,某些地方跟你妈很像。”

    “是啊,他们都有一个人见人恨的坏爸爸!爱骂人、爱动手、爱喝酒!”仔仔见被对比、被批评心里不舒服,故意拿话噎老马,说完憋着笑赶紧裂开身子。

    “啧!你这娃娃……怎么听不进好理呢!”老马举起大掌准备拍打仔仔的脑袋。

    仔仔一步跨出来站在一米开外指着老马批判:“你看你看,一言不合就动手!跟那个谁很像!”

    “对牛弹琴,牛不入耳!”老马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爷爷,你的意思我懂!你今天说的我听进去了!我就问你你现在学不学电脑?”仔仔正儿八经地说。

    “你爱教不教?”老马一脸不稀罕。

    “我是奉命呢!你以为我乐意教你!”仔仔坐下来,拿来电脑,自顾自地教了起来:“看着看着,这是开关键!按一下亮了就是开了,没亮就是关着……”

    “嗯!”

    老马看着电脑,时不时斜睨小儿,心下欢喜。眼观自己的儿子、侄子,没一个有仔仔这般聪明一点便通。买进天下物难买子孙贤,老马想到这里,嘴角不受控地飞上了天。

    试了四五遍,算是会开关了。

    而后仔仔向老头展示淘宝,老马不信淘宝上什么都有,于是喊出了很多东西化肥、种子、绿豆、烧饼、被套、袜子、毛线、鞋帮、油漆、沙发、风油精、二胡、唢呐……凡老马叫出名堂的东西,仔仔一一找到了物件和价格。仔仔为了向老头展示了他最近从网上下单买到的习题、课外书、玩具和运动器材,还有他爸爸在另一些网站上买到的洗衣粉、鞋子、衣服、零食等日用所需之物。

    老马惊叹不已,不知道世界已经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能理解邮寄、快递毕竟这个行业古代就有了,可网上购物他还是第一次见,什么走马灯、蜡烛、木匠用的推子那些犄角旮旯、隔年皇历的东西网上竟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什么机器人、扫地机、无人机这些走在时代前面的、高价冒险的东西网上也有人在卖、有人在买。

    电脑彷如为老马打开了一个新世界,老头取来老花镜,拿了纸和笔,主动要求仔仔教他如何登录淘宝,并认认真真地记录如何操作。因为不懂汉子拼字,仔仔直接教他使用手写输入,老马试了十来次,才勉强学会了在淘宝上搜索绿豆、苹果、订书针这项本领。仅仅教搜索已经教到十二点半了,仔仔口干舌燥,不停地抱怨老人比孩子难教百倍。

    老马老了,他扶着老花镜用老一派的习惯在本子上认真记录如何上网,光这一个多小时学得东西,他记了整整两页大纸,估摸得好几天消化才能记住。学完后老头合上钢笔的笔帽,卸下老花镜,叹了一口气。老马惊得迟迟不愿相信世界已经发展到了他遥不可及的地步,更不愿意接受曾经走在时代前列如今再怎么追也赶不上时代的自己。

    今天致远的午饭晚了些,仔仔喝完水叫学成出来看电视。学成也饿得早在屋里自个玩了起来,听哥哥在叫,走出来一块和哥哥、爷爷看电视。老马见着学成十分喜爱,有心点拨点拨,便问学成:“你奶奶去哪里了?”

    “我奶奶不在了。”学成抬头闪烁着大眼睛。

    “不在了是什么意思?”老马揪着问。

    学成的小脑袋似在慌忙地计算,最后小声回答:“不在了……就是死了!”

    “哦你奶奶死了!那你……知道人会死这件事吗?”

    “知道……不知道……”学成扑闪着大眼睛。

    “人死了就是消失不见了!知道吧?”

    学成点点头。

    “那你想没想过……有一天你爷爷和我也会死的,死了就永远看不见了跟你奶奶一样!一个人死了,也就是永远消失了!”

    学成张开小嘴瞪圆小眼,仰头使劲儿盯着老马看。

    “蚂蚁会死,小鸟会死,小鱼会死……马爷爷会死,你爷爷会死,你也会死每个人、每一只动物、每一个东西都会死的。人老以后自然死了,不在了!比方说,假如你爸爸不在了,那他就和你奶奶一样,消失在了这个世界上,你想见也见不到了永远也见不到了!”

    学成如风中的木头一般,静静地望着老马,眼神却涣散了。

    “爷爷你看他没啥反应,你说这个他能听懂吗?”仔仔问。

    “他不是没反应,他是反应不上了!反应不上来恰恰说明他听进去了!反应快的八成没听懂!”

    许久,学成沉沉地低下头,沙发上湿了酸枣大的圆圆的一块地儿。

    老马见此情景,笑了,他点燃水烟,吸了一大口烟气,然后喷在学成脸上,学成像小牛一般摇摇头躲开烟,摇头摆脑的滑稽样儿逗乐了仔仔和老马。

    “学成,你听懂了吗?”仔仔问。

    “呵呵……我也不知道!”学成看着大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灿烂的双眸里却闪着一丝泪花。八岁的孩子,困惑得如同只身一人在云雾中一般。

    老马抽着烟,朝空中吐着烟气。一个人早一点接触死亡,他便早一些成熟。人在年轻时见证的死亡越多,他的格局越大、世界也越大。

    致远的午饭好了,一家人吃完午饭,各自休息。

25(2)美人儿困于情感 三少年惆怅未来

    黑漆漆的屋子里,忽然墙上有个人脸和自己说话,那张人脸对包晓棠十分了解,了解到包晓棠以为那个人也是自己是自己的另外一面。不知过了多久,两人聊累了,包晓棠昏沉沉地睡下了。

    蓦地,上百万只蝴蝶黑压压地咣当一声朝自己扑来,晓棠吓得缩着身子抱紧了头,那群蝴蝶在小房子的落地窗上到处扑闪,很多已爬到了她身上,咬断她的头发,吞噬她的血肉,入侵她的脏腑……包晓棠疼得捂着头呜呜大哭。

    待一切安静之后,晓棠听人说刚才的撞击是陨石坠落,并不是蝴蝶破窗而入,她庆幸自己躲过了一劫,可她明明看到的是一大群蝴蝶,为什么砸在地上的是巨石?

    凌晨三点钟,包晓棠满头大汗地从噩梦中醒来。近来她常做噩梦,不是两三点醒来睡不着了,就是到了两三点还未入睡。

    昏暗的屋子里,她一个人蜷缩在墙角,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脖子和后背。从昨晚给李志权发了那条消息之后,她几乎没踏实睡着。一直等着对方的消息,一直没有回复。迷迷糊糊好不容易睡着了,忽又噩梦惊醒。

    晓棠纠结又紧张,冷漠又狠毒。她在恨和屈中流着泪,渐渐地又睡着了。

    不知为何,她躺在了一间手术室里,一群人在给自己做手术。晓棠回忆起来了,原来是有几个人用药物迷倒自己,而后开腔取走自己的器官连同肚子里的宝宝。他们取走宝宝以后,晓棠还能感受到孩子心脏的跳动,自己大脑的意识也随着宝宝,像分身一样,她和她的宝宝共享一颗心脏一颗大脑。忽众人抱走了自己的孩子,躺在床上的包晓棠见此情景,吓得不会说话亦动弹不得,只两股泪哗啦啦地往外涌……

    六点钟,又一次从梦中哭醒。晓棠坐起来,靠着墙,一个人发呆。

    感觉到小姨没在睡觉,七点多雪梅醒了,见小姨一个人坐在床角,脸上呈现出一种她完全看不透的复杂,眼中释放着一股让未经事的雪梅感觉莫测的恐惧。人若起了歹念,眼神也会变的,怕只怕使心用心反害其身。

    雪梅下床取了条毛巾给晓棠擦汗,而后洗脸刷牙,出去买早餐。

    话说昨晚收到包晓棠短信的李志权,心里大快,巴不得包晓棠眼下立刻便打掉孩子。为此,他心里暗暗钦佩老婆牛扶桑的本领,一出马一分钱不花轻松搞定小三。李志权眼下的心思全在更加年轻貌美的付彩云身上,包晓棠早成了过去式。

    一个从不付诸感情只享受年轻身体的男人会对婚外情中前任和前前任抱有多深的情感?可怜了包晓棠,还沉浸在李志权的泡沫里出不来。

    早上到了办公室以后,人事的同事过来问李志权关于包晓棠离职手续怎么处理的事,李志权犹豫了,竟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子事儿跟自己有关他们两的事情在公司早透明了。思虑再三,他先发给晓棠五万元的红包,然后编了条短信说:棠棠,你好好养身体,最近公司事儿多,她也管得紧,我不能陪你去医院了,你用这钱买点补品。什么时间你空了过来办一下离职手续,人事的在催。

    刚吃完早餐的包晓棠收到这短信,心如冰窖一般又寒又重,喘不开气。她不甘心,她委屈又愤怒,为了他未婚先孕,连日来担惊受怕没睡过一个好觉,至此时此刻依然还对他抱有幻想!哪怕看到他和其他女人的照片,哪怕被她老婆打了一顿,哪怕他半个月没联系自己……可一早的这条短信着实让包晓棠绝望了。

    她算计着李志权起码会陪她去医院堕胎,在堕胎的途中兴许他心软了会留下这孩子,兴许李志权看在自己为他流掉一个孩子的份上能对她另眼相待,没想到,他五万元就打发了自己,连一句人话也没有!

    老天何以独独对她如此绝情?晓棠气得上气不接下气,又是一场大哭。多年的委屈积压在了今日,可怜的中年女人一无所有竟还要被如此虐待!晓棠怨天尤人,哭得不成样子,吓坏了一旁的钟雪梅。

    两个小时后,包晓棠以午饭想吃饺子为由,支开了雪梅。哭累了的女人一个人躺在床上,回想这几年的自己。

    刚来到深圳时她才十几岁,在农批市场里辗转多年,学了些会计的技术,好不容易走了出去,努力通过会计方面的职业考试,去大公司面试、工作、积攒履历,多年以后,她才有了一些职业上的信心。

    工作步入新阶段以后,生活有了着落,她才敢奢望爱情。可那时候的自己已经二十四五岁了。从多年以来别人对她的眼光中,她得知自己略略有些姿色,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她梦想的白马王子来追她。

    二十五岁的那年冬天,有一个小伙子闯入了她的生活。他们是同乡人,青涩又现实的恋爱谈了两年,那两年说不上有多么浪漫,但也是快乐的。结局是男孩的父母看不上自己的出身,连那男孩也渐渐地瞧不上自己了。心高气傲的晓棠主动提出了分手,最后分得好个干脆利落!谁成想,此后好多年,她一直怀念他的好。

    直到这家大公司,直到今年遇见李志权,包晓棠以为老天格外开恩要眷顾她了,那段岁月是那么美满,美满得令她隐隐中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那么好的人、那么好的车、那么好的梦。现实很快拆穿了她她果然不配。

    这是一段阴暗又刺激的经历,包晓棠到现在依然迷茫不清。她希望人生可以快进,不管快进多少年,不管快进以后的人生是苦是甜,她只想看看自己是如何趟过这段泥潭的。

    致远的午饭好了,一家人吃完午饭各自休息。下午两点多,何致远收拾好东西,跟老马打了声招呼,拉着行李箱去高铁站了。许久不见,致远也十分想念漾漾。

    下午三点,老马在客厅看电视,两孩子在屋里睡午觉。忽然门响了,老马去开门,一看是钟能家的孙女来了,笑嘻嘻地迎进门来。原来晓棠想一个人待着,又把雪梅支出来了。

    雪梅进屋后打完招呼去找学成,学成和仔仔睡在屋里,空调开着,风扇吹着,鼾声起伏,口水乱流。雪梅拿地上仔仔衣服的衣袖去挠学成的脚丫子,这才把两人唤了起来。

    起来后三个人光着脚来到客厅里,他们围成一团各自坐在地上,三张嘴你开我合、你笑我闹,寂静的客厅一下子热闹了起来。老马如卧佛一般躺在沙发上听孩子们说话。

    “梅梅姐,高考难吗?”仔仔坐在篮球上问。

    “哼,你说呢?”雪梅翻着眼皮。

    “那你九月是不是要走了?”

    “是呀!肯定的!”

    “去哪里?”学成挺直身子惊问。

    “他不知道?”仔仔指着学成望着雪梅。

    “不知道,他上学呢!”

    “你去哪里?”学成再问。

    “哈哈哈……去上大学!幼儿园读完读小学,小学读完读中学,中学读完读大学!”雪梅并未回答。

    对话突然中止。雪梅在地上翻看学成的暑假作业,仔仔手里转着篮球,学成在两腿之间推着小汽车呜呜呜地跑。

    “你为什么选择去重庆?广东也有很多好大学!”仔仔轻问。

    “离家远呗!我不喜欢待在离家近的地方,每个月还要回来,烦得很!”

    “那你为什么选法学?感觉很高深。”

    “我讨厌人吵架。”

    “那你男朋友怎么办?”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雪梅话一出口,掷地有声。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孩子们会聊到这里,且聊得很真、很深。

    “你的学费准备好没?”

    “呵……我哪知道?”雪梅叹了一口气,这一叹全然不像个孩子。

    “你们在说什么呢?”学成认认真真却听得迷糊,忍不住开口问。

    “说梅梅姐姐上大学的事情。”

    “你过年回来吗?”

    “不想回来,想在学校打工!”

    “为什么?”

    “我想替我妈分担点,她太辛苦了。”

    “你们在说什么呀?”学成焦虑地追问,可哥哥姐姐并没有理睬。

    “你走之前会请客吃饭吗?”

    “不知道。”

    “我要给你准备一个大礼物。”仔仔脸上泛着神秘。

    “呵呵……见到礼物再谢谢你吧。”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呀!”学成撂下汽车大声问。

    “姐姐要上大学我给她送礼物,你上小学时我没给你送礼物吗!你上中学时哥哥再给你个礼物听到没?我们在谈礼物的事情。”仔仔哄骗。

    “我高考的书你要吗?很多参考书。”

    “要啊!肯定要!我改天去搬。”

    说完这句,两个大孩子各自低下头,捣鼓自己手里的玩物。

    空气中弥漫着忧伤和不舍,连百毒不侵的老马也沾染了不少。

    “今天没人管,幸福死了,我们下午出去玩呗!”仔仔提议。

    “马爷爷不是人?”雪梅小声说完笑指仔仔。

    “我爷爷是自己人,对不对?”仔仔冲老马使了个眼色。

    “哼哼!”老马从鼻孔里应和一声。

    “去溜冰好不好?”学成询问仔仔。

    “溜冰场太远了。”

    “仔仔哥,你带我去动物园看猫头鹰好不好!”学成央求。

    “这个……有点困难,梅梅姐你说呢!”

    “动物园太远了还危险,要大人带着才能去!关键门票也很贵!”大姑娘盖章否决了。

    “少年宫怎么样?”仔仔问。

    “五点关门!现在三点多!”雪梅又否决了。

    “仔仔哥,我们可不可以去科技馆?”

    “科技馆也是五点关门!”仔仔失落。

    “你有钱吗?”雪梅问仔仔。

    “怎么了,有……一点点,你要干什么?”仔仔谨慎,回头还不忘偷偷瞥一眼老马。

    老马心里一笑。

    “去小吃街吃好吃的呗,我没带钱,学成没有,就看你的啦!”

    “我有钱,但我不能带你们去,我那天吃烧烤吃坏了肚子,被二老大骂,还半夜进急诊!今天去小吃街……就算了吧!”

    “呐……咱们三个大活人能去哪儿呢?”雪梅抱怨。

    “我们去逛商场,商场里有小火车!”学成兴致昂扬。

    “噗……那是小孩子玩的!”仔仔不屑。

    “我是小孩子呀!”学成反驳。

    “那是漾漾玩的!你玩?有意思吗?”

    “我们去看电影怎么样?有一个新电影《阿拉丁》上映了!”雪梅灵机一动。

    “看电影可以啊!我有票!七八张赠票呢!剩下的票送给你们。”仔仔炫耀。

    “那我们怎么吃饭晚上?”雪梅问仔仔。

    “你不管晓棠阿姨了?”

    “她让我晚上在你家吃。”

    “在外面吃呗,学成你想吃什么,哥请你吃!”仔仔拍着胸脯。

    “我想吃烤鸡腿、薯条!”学成一脸灿烂。

    “那爷爷呢?”雪梅指着老马问。

    “爷爷一块去!爷爷,晚上我们一块出去吃,你去不?”仔仔问老马。

    “远不远?”

    “不远,对面商场,你去过好几次的。”

    “成啊。”老马答完,继续听孩子们掰扯。

    “呐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去看电影,呃……爷爷,我们三个吃完饭去看电影,你去看嘛?”仔仔问老马。

    “啥是电影呢?”老马故意问。

    三人一听,面面相觑,捂嘴嘲笑。

    “电影就是……比电视大很多的超级电视!”仔仔胡诌。

    “马爷爷,晚上吃完饭我们一块去看电影行吗?我爷爷也看过电影的!”雪梅转身问老马。

    “好吧,爷爷听你们指挥吧!你们说干啥就干啥!不过你们得考虑到爷爷不能多走路!最多两公里半,多了不成!”老马右手拄着头,左手在空中挥舞。

    “那够了!”仔仔拍手。

    “看完电影干什么?”学成问哥哥姐姐。

    “看完就回来了!我妈你阿姨下班了,你还想干什么?”仔仔瞪眼。

    一提到家长,孩子们的对话再次中断。

    “你暑假干什么?”许久后雪梅问仔仔。

    “我爸把补习班早选好了,我马上就上课。”仔仔沮丧。

    “哪个高中生不这样?”雪梅安慰。

    “还是学成幸福,可以在家玩整个暑假地玩。”

    “嗯?”学成见在聊自己,抬起头笑看哥哥和姐姐。

    “我倒希望他也去补课,只要别在家待着就好!”

    说完这句,三人再次沉默了。

    雪梅抚摸着学成的头发,玩玩具的孩子最是可爱迷人。仔仔打量姐姐和弟弟,哀叹每个人都有一个不完美的青春。老马眼观电视,心却系在三个孩子这里。

    “学成,你将来想干什么?”仔仔问。

    “我想……我想建一个小木屋只自己住!”学成从天上摘来一朵灵感。

    “跟漾漾一样糊涂!我不是问你这个!你看,姐姐学法学,将来做律师;我呢,将来上大学,出来要做……自己开店做生意或者进大公司当职业经理。我是问你:你将来要做什么工作?”仔仔大声解释。

    学成思考许久,回答:“我要做面包、做菜!”

    “嘻嘻……”两个大孩子相识一笑,雪梅解释:“他从小爱吃!做个大厨师也不错,五星级厨师、厨师长工资超高的!”莫说小孩不知愁。学成所愁的未来,也许不是多年以后,而是脚跟前的明天。

    “仔仔,你将来要做什么?”

    “我还没想好,我不知道自己擅长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将来报什么专业。”仔仔迷惘。

    “我高一的时候跟你一样。”

    “那你怎么知道自己喜欢法学的?”仔仔请教。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我讨厌大人吵架,能用法律解决的,我一句话都不想多说。”梅梅微怒。

    仔仔懂姐姐的意思,便换了软话:“其实,我喜欢音乐,但我发现音乐对我来说只是个爱好,我不能为它献身,还没爱它爱到要以此为生的地步。我喜欢体育,体育对我来说也停留在爱好或者习惯的层面,我要以此为生……恐怕我这辈子会混得很悲惨。实在不行,我进我妈公司,或者像我爸那样写小说!再不济再不济,我像我二舅那样,回老家种地去!总有一种活法的,这个年代哪有饿死的?”

    对于未来,少年绝望。老马听到仔仔要回家种地,心里瞬间涌出一千公斤的鄙视,念他年小,只能宽容。可观仔仔脸上的绝望,老马倒是欣喜,起码对于未来,他慎重思考过。

    这在农村的青少年身上,十分少见。农村孩子对于未来,多持一种无知的欢喜或苍白的憧憬,基于此,他们进入社会后,往往需要多年才能揣摩清自己的斤两和社会的规则,而这时候,他们已经到了甚至过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回家种地?你要气死你妈呀!”梅梅取笑。

    “!选一个周末我让我妈组织让咱两家一块出去玩怎么样?像小时候那样,去海边下水或者去水库走绿道?”仔仔想在姐姐上大学之前再多聚一聚。

    “我不去了,我有事!不过你可以带着学成去!以后你没事多带带他。”雪梅低言。

    “你有什么事?”仔仔好奇。

    “我小姨的事情完了以后,我要去打工了!我同学在星巴克,我早想去了,我妈非让我过来照顾小姨的!要不然我上上周就去打工了!”雪梅面上故作轻松地翻着纸张。

    “可你从来没打过工呀?”仔仔担忧。

    “谁没有第一次?你也会有第一次的,你不能永远靠着你爸爸妈妈呀!桂英阿姨迟早会老的。”雪梅说完,仔仔低下头,心里波涛汹涌。

    老马俯望钟能的孙子孙女,心里暗暗赞叹,这一辈的勉勉强强,下一辈的竟如此有志。老头心生妒忌,庆幸自己的两孙子还幼,尚可调教调教。

    “现在四点了,我们选择吃什么好不好?”仔仔强颜欢笑,掏出手机问姐姐和弟弟:“陕西菜还是四川菜?湖南菜还是广东菜?”于是三人肩挨着肩在手机里选餐厅。

    老马斜眼瞧着孩子们又一次欢腾起来,心里反倒沉重了。他们是一群正在觉醒的孩子,是一群比自己还要优秀的孩子。白发老头嘴角微翘,那是对希望的折服和寄托,也是对下一代的敬意和祝福。

    城里孩子大多娇嫩,可独立的自我意识却普遍早有。这一点农村孩子特别缺乏,他们对社会一无所知,对自己一无所知,对未来更是一无所知。无论是梅梅的有方向还是仔仔的无方向,对于个人的未来,城里的孩子大多是渴望的迫切的,是有主观能动性的,是有精准期待的。

    城市这个大熔炉给城里的孩子提供了种种参考,他们也许不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但很清楚自己不适合或者不愿意做什么。意识到这一点,也是一种巨大的进步。

25(3)老农民进电影院 不小心成表情包

    见三个孩子在选餐厅,老马也起身准备出门吃晚饭。

    他先去卫生间洗脸、捋头发,然后认认真真地刮了个胡子。将自己脖子上的旧毛巾清洗几遍后,擦了擦身上的汗渍,而后用擦汗毛巾擦洗拐杖,擦完拐杖又把毛巾清洗了几遍,晾在杆子上。最后,老马用刷子清理右脚石膏上的脏东西,处理完后回房换衣服。

    回屋后老马脱了短裤背心,换上宽松的的确良料子的老板裤,系上腰带,腰带上别好钥匙链和手机盒。找来一条贴身的白色背心,背心外穿浅蓝色的短袖衬衫,扣好扣子将衬衫平整地塞进腰带里。衬衫胸兜里放好叠得四四方方的干净小方巾那是出门时专用来擦汗的。左脚上套上干净的黑色袜子,而后穿上桂英新买的黑色运动鞋。取来门后挂钩上的帽子,戴正厚厚的鸭舌帽,老马出了屋门。

    一出屋门,孩子们瞧老头这一身奇奇怪怪的装扮,各个捂嘴偷笑。

    “爷爷,你这一身跟运动鞋超级不搭!”仔仔指指点点。

    “你管我搭不搭。”老马拍了拍裤兜。

    “你用智能手机了还带那个手机盒干什么?土死了!”仔仔嫌弃,雪梅低头抿嘴偷笑。

    “哎呀习惯了,戴了十来年了。仔儿,去拿个塑料袋啥的,爷爷装水烟和扇子!”

    “商场不让抽烟,抽烟会罚钱的!”

    “吃完饭不抽烟会死人的!你甭管,让你找袋子你就去找!”老马瞪了仔仔一眼,而后拄着拐杖到了沙发上,坐着那儿等孩子们一道儿出去吃饭。

    “我爷爷真臭美!每回出去都认真打扮,你看刚还刮了胡子呢!长裤子还戴帽子,我只想问问七月天他是有多冷?”仔仔小声嘀咕。

    雪梅和学成不答话,各自低下头咬着嘴唇憋着笑。

    到五点了,三个孩子收拾好以后,老小一块出门了。仔仔和学成走在前面,雪梅扶着老马,四人一路摇摇摆摆、有说有笑地到了商场的餐厅。孩子们选了一家杭州菜,吃完饭七点多,还不到播电影的时间,孩子们带着老马到了商场的游戏厅里,三个孩子熟门熟路地进去了,各自选各自擅长的玩了起来。

    老马坐在游戏厅门口,看着里面乌压压的一排排机器放着各种奇奇怪怪的音乐、厅里的机器上满是红红绿绿的彩灯在闪烁、打游戏的人们蹦蹦跳跳叽叽呱呱地在叫唤……老马看不懂里面的人在干什么。

    七十岁的老头穿着四十年的服饰,在游戏厅门口双手紧握拐杖,似风干的石灰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望着游戏厅里面,双眼满是疑惑,看到的彷如是山洞里的一群小妖怪。这是老马有生以来头一回来游戏厅。

    老头顾盼来来往往的属于新世界的人们,人们也打量着格格不入的古老的他。像是两个时代的交叉口,差异巨大却彼此安宁地相互浏览如城市人游览革命老区,如乡下人瞻仰第一高楼。

    电影老马不是没看过。村里常有放电影的,他自己还专门组织过几次。看过《鬼子来了》、《小兵张嘎》之类的,放的最多的当然是秦腔戏。电影他不陌生,可电影院……老马着实没听过,也没见过。

    七点五十的时候,四个人到了电影院里。老马左右张望,电影院连门也没有,一进去墙上地上到处是画很大的画,大到没有边界。往里是电影院的休息区、展示区老马如此理解。里面的墙上依然到处是画,旋转的彩灯时不时打到老头脸上,映出一副电影里才有的老人模样。孩子们到处瞎转,他坐下来休息。

    城市的地面光溜溜的不着尘沙,老马不太习惯这种太过干净的环境,那种干净让他感到不真实。仔仔买来三桶爆米花,如此精致的盒子竟装的是爆米花,老马摇头,心里认为不妥。一问爆米花的价格,老头吓得身子往后一倒,一把玉米粒三毛钱不到,搁在城里竟能卖二十块钱。老头的五脏六腑拧巴了很久,依然接受不了玉米翻身成贵族爆米花的事实。

    八点整电影要开场了,四个人前后脚进了观影室。老马只当是什么地方,原来电影院跟县里开会的大会议室差不太多一块幕布、十来排椅子,不过幕布大了点、椅子软了点、室内黑了点而已。他们按照电影票上的号码入座以后,等着电影播放。

    电影播放前幕布上放的是广告和音乐,声大画亮,老马的混耳浊眼有些吃不消。电影开始后,三个孩子边吃边看,看得很得劲儿。瞅着那幕布太亮了,他用了七十年的那双眼受不了那光,老马只能侧头斜眼眯着瞟。音响里的声音时不时噗通一下,吓得老头心慌心悸。

    前后左右的人们个个挺着一张脸认认真真地朝一个方向看,老马不行,他看不懂。他们笑时老头笑不起来,他们叫时老头不知道旁人在叫什么。又黑又闷、又吵闹又刺眼的屋子里,仿佛只剩老马一人在剧烈地喘息。

    一个小时后,老头放弃了适应、厌嫌和挣扎,他两眼盯着膝盖,两手扶着扶手,两耳关闭听觉,只等着电影放完了好出去透透气。此时此刻,老头格外怀念在村里放电影的情景。那时候一放电影,半村人出动,孩子们在前边席地而坐,妇女老人在后面端着板凳,男人们两边站着。抽烟的抽烟,嗑瓜子的嗑瓜子,聊天的聊天……

    夏日的晚风徐徐吹着,劳作后的人们格外安静,幕布前的神情也十分虔敬。蚊子与蒲扇博弈,蛐蛐与麻雀互道晚安,黄牛与老羊躲在远处偷窥电影……露天电影,爽利自然。

    时代变了,孩子也变了,他们的言行、心性属于这个时代;他们的喜乐与消遣、竞争与努力皆顺应这个时代。回想桂英小的时候,那时孩子们放了学大多在麦场上玩。五六岁的一拨拍画片、玩泥人、看动画片;**岁的一拨学骑自行车、下沟放羊、打扑克牌;十来岁的一拨逮蝎子、玩垒球、打雪仗……男孩子们一拨,摔炮、斗鸡、踢球、滚铁环,女孩子们一拨,跳皮筋、玩石子、扔沙包、踢毽子……

    老马记得清楚,那时兴才滚铁环滚得最好,南头几个巷子里几乎没有敌手,一口气可以滚几十分钟不倒。印象里隔壁的巧儿她哥打弹球打得最溜了,听说那孩子赢了一抽屉的五彩弹球,为了防弟弟偷,整日拿个锁锁着,钥匙拴在裤腰带上,即便这样还是防不住他弟弟。兴波的弹弓做得最牛气,每年夏天想打麻雀吃的人大都得问他讨一个好弹弓,好弹弓加上好手艺,一打一个准儿,花不了多少功夫打个七八只,三五个人在麦场上搭砖、和泥、烧火,围成圈吃叫花麻雀。

    那时候的女孩子也有本事。兴华最会用凤仙花染指甲了,她染的指甲不会弄到皮肤上,不像桂英染得一伸手十指红,吃饭时两手不敢上桌面。兴华家隔壁的慧慧家后院有一大片紫茉莉,每年种子成熟后,好多男娃去她家捡种子,紫茉莉的种子落地以后又硬又小,做玩具手枪的子弹比原装的还好用。桂英她同学红红特别会编花环,南瓜蔓、狗尾草、红薯叶,在地里放羊时随手拈来,又结实又好看,挂在家里很稀罕。英英她三婶也会编,只不过她只用狗尾草或麦秆来编,手链、花环、戒指、小娃娃……巧得很。

    乡村的小孩子与天地博弈、与万物玩乐;城市的孩子只有流动的小伙伴和流动的培训班。乡村的小孩看到的是春红、夏绿、秋硕、冬白,一年又一年,过的是春忙、夏逸、秋收、冬暖的日子;城市的小孩看到的是楼群连着楼群,人影攒着人影,年复一年,过的是惶惶无分别、碌碌无四季的生活。

    乡村的孩子家家有大院子,城市的孩子只有几平米的小客厅;乡村的孩子有打麦场,城市的孩子只有商业广场;乡村的孩子自己家里栽着各种大树、果树,城市的孩子对树哪有什么特殊情感?说到底,老天还是公平的。

    春来采野菜、夏日寻荫林、深秋觅酸枣、冬日起雪仗,这样的童年似乎还在昨天。选武器是苍耳刺、吹喇叭用泡桐花、戴耳坠折红薯蔓、洗头发泡芝麻叶、打口哨用榆钱树皮、吃零食选洋槐花……水漫蚂蚁洞、飞石打鸟巢、义勇捅蜂窝、裸游捉螃蟹……这是属于乡村孩子的潇洒童年。

    乡村的孩子一出门是山坡、沟谷、农田,城市的孩子一出门是街道、广场、地铁;乡村的孩子很多时间是在芝麻地、红薯地、小麦地里度过的,城市的孩子除了家里只有学校、培训班、球场、商场可去;乡村的孩子可玩的是野草野花、昆虫家畜、庄稼蔬果、山河沟塘……城市的小孩可玩的有什么?无非工业制品。

    城市的小孩一出生便接触工业制品,一开窍被熏染的是工业文明,他们是工业时代的新主人,他们符合并胜任所有工业时代的需求和使命,为了在工业时代更好地生存,他们的性格与工业时代的特质必须是吻合的。那工业时代的核心特质是什么?城市化、细分化、同质化、智能化、资本化,还有,追逐高效和竞争。

    可惜呀可惜,时代的导向变了。以前,世界是一个一个的,像葡萄一样,一片一片的;现在,世界是一层一层的,像洋葱一样,大世界里有小世界,小世界里有大圈子,大圈子里有小圈子……世界变了,乡村岂能不变?一切格局的底层或尾端,往往是摆动最激荡的、变化最彻底的。

    一个童年风趣的时代渐渐地离人们远去。随着生活环境的变迁,城市连同乡镇的孩子渐渐过起了美国式的童年,即便是在农村的留守儿童,也无法再享受过去那般有趣的童年。城市,对于孩子来说,是一片沙漠;对大人来说,是一个个蚂蚁窝。

    老马正走在这片沙漠中,正一人坐在一个黑乎乎的蚂蚁窝里。

    电影结束了,一行人往家里赶。一路上孩子们叽叽喳喳地聊着电影、游乐场、碰碰车、滑板、乐高、最新的动漫……老马无限同情城市的孩子,毫无疑问他们是可怜的,他们的一切快乐建立在他物之上,而非自我。他们缺乏通过他物来探究自我的体验,他们迷失于城市和物质的九宫格中。

    老马第一次细细欣赏这城里人的风光,发现处处是惊奇。养狗的很多,老迈的很少;忧郁的很多,独行者很少;开车的很多,干活的很少;新生婴儿很多,但陈旧稀少,古朴无存。这是一座非常年轻的城市,年轻到令古稀人心跳加速。街上到处是人头和脚丫子,老马的五官应接不暇,车来车往更催得他心绪惶惶、恶心头晕。老头低下头,忽然间明白自己老了。

    川流不息的街道,密不透风的楼群,终日不停的噪音,过分耀眼的灯光;一座又一座的购物商场,一条又一条的街边花园,一排又一排的小吃街、酒吧街,一个又一个的豪华精致天桥;笑容可掬的脸面,新奇靓丽的服饰,东南西北的方言,节奏一致的步伐……奢华、广告、拜物、购物消费,老马的精简几乎盛不住这眼前的繁华。

    城市社会即商业社会,商业社会即拜物社会,拜物社会即虚浮社会……老头的脑子无法承受脚下的浮夸,他有些恶心头晕。无奈,老马走一走歇一歇,三个孩子因此聚在一团聊着天等他。时代变了,人必然会变。城市的孩子生在工业时代,终将陨落于工业时代。

    在这里,孩子们一出生便是佼佼者。漾漾才四岁便会使用智能手机和ipad,学成八岁会用电脑、会打游戏还懂些英语,仔仔才十五六岁,几乎可以一个人游刃有余地在偌大的城里穿行。他们生来懂得如何享受城市的繁华,他们是城市的一部分,老马在农业社会积攒了七十年的经验在这里毫无价值。在城市,老年人大多被孩子们带着走。

    城市的孩子属于城市,他们一出生就比大人更能适应城市。老马不得不虔诚地向孩子们请教如何使用电脑、如何点餐吃饭。反观乡村的孩子,四岁了还穿着开裆裤到处憨憨地傻笑,八岁了浑然不知何为学、为何学,十五六岁了挤不进高考的大门只能走中专升大专的路子……老马不知道是该怜悯城市孩子的无趣或孤独,还是该嘲笑乡村孩子的落后与短视。

    跟着孩子们过天桥时,老马俯望马路上红红的几排车尾灯无头无尾,十分壮观。不畅快是城市与生俱来的特质。老马的年龄束缚了他的脚步,走在大城市里的老头儿,他自觉应该更包容一些,包容不畅快,包容黑漆漆的电影院,包容无处可玩乐的城市孩子。

    天桥上的大风吹掉了老马的帽子,老头转身去捞帽子。学成机敏,跑过去帮马爷爷捡帽子,接过帽子的老马弹掉了帽檐上的灰尘,正欲戴帽子时老头意识到大风吹乱了自己的头发。他迎着风,严肃认真地捋着自己的白发一溜一溜地捋,自觉顺遂了,才重新戴上了那顶十多年前他花了十块钱在集市上买来的高档鸭舌帽。

    带鸭舌帽的老人拄着拐杖从天桥上缓慢下行,那背影如同高新园里的孔子像一般飘逸。精明伶俐的仔仔早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全程为爷爷拍照,记录了老马的各种表情,一路上加紧编辑各种图片,在老马种种不雅正的画面里添加上文字:沧桑、你有病、了不起呀、风中的大哥、我是拒绝的、不想理你、我佛不屑、老子不高兴、无语、面瘫王、就是看不惯、大爷无奈……

    瞬时,几十张照片流进了两家人的微信群里,群里涌现出各种大笑的表情包。致远在湖南端着手机给漾漾奶奶看自己岳父的表情图,桂英在办公室里放大图片捧腹大笑,钟能和晓星各自对着手机笑看老马,连整日忧心的包晓棠看到这表情图也条件反射地憨笑起来……老马一下子成了红人。

    仔仔屏蔽了爷爷,专门在朋友圈发了一个九宫格,内容全是老马鄙视众生、否定尘世的神情,三个孩子在路上各自对着屏幕弯腰大笑,一时间仔仔的朋友圈里几十人点赞留言。

26上 一夜哀伤美人泪 一箱豪华小人骄

    吃完饭看完电影,一行人回家后九点半了。钟雪梅安顿好学成,自己回小姨的出租房去了。学成跟着仔仔钻进房里说说笑笑。老马累了,神思困顿,右脚微微有些痛,他一进屋先坐在离家门最近的餐桌旁喘气。

    脚旁的纸箱里堆放着他最珍视的西凤酒。老马沉思数秒,弯腰取来一瓶,拧开盖子,朝瓶盖里倒了半口,仰头抿嘴喝了下去,一口气喝了七个瓶盖。这才觉知身体里有了气,头脑上有了神,身子虽微微晃荡,可胳膊腿有了些劲儿。真是不得不服老,出门走了三公里不到,还吃了一顿大餐,中途不停地走走停停,没想到进小区大门时竟有些瘫软了。

    农批市场里的钟能刚吃完晚饭,想起老马的表情图,笑劲儿还在胸前。他忍不住挑了七八张最搞笑的表情图发了给老马。老马听手机叮咚一声响了,打开智能手机点开微信,当看到一生严正的自己被孩子们恶搞时,老马先是愤怒,后来如邪气一般的大喜压住了愤怒,老马也开始欣赏自己种种惨不忍睹的表情包。

    沉重的一天在笑话里划了过去也是好的。一切欢喜的结局都是好的。人生卑微而苦涩,人间慌忙而沧桑,能有一个欢喜结局,终是好的。老马乐得仰头再喝了三五个瓶盖的西凤酒,此时体内的气血略略活跃了些许。

    微醉的老头打开扇子,扇着面红耳赤的自己。越老了越贪杯,在村里隔三差五地想喝些小酒,特别是冬天,几乎天天睡前要抿几嘴。到了深圳一个月了,老头儿也没喝几次。想到这里,老马搁下扇子,又灌下去五七口浓浓的西凤酒。

    酒意正酣,老头晕晕地摇头晃脑,嘴角微翘。忽念好几天没听秦腔了,他打开手机点了一首《单刀赴会》,听着关羽携周仓一人单刀赴东吴,一手持刀一手紧握鲁肃,老马嘴角微翘,兴致昂扬,好似自己也魂入江东亲临当场一般。人生有酒有戏,耳畔小儿撒欢,老马足矣。

    开了一天的会,桂英早累了。晚上本想早点回家,谁成想业务部的孟庆成在同事们离开后,专程过来找桂英这个业务经理提交辞呈。桂英看了辞职信十分失望,而后花了两个小时和庆成长聊,聊工资奖金、聊公司业务、聊行业环境……最后,桂英依然没能留住孟庆成。

    大环境不好,公司业务严重萎缩,业务员提成大幅度减少,孟庆成的女儿今年正要上小学,各种花费桂英怎能不懂呢。可惜了一个业务能手,进公司三年,刚刚上手捞了些油水,还没赶上行业红利便速速退出了。近来走了李嘉民、旺涵,如今庆成也要走了,业务部人心动荡,桂英这个业务经理当得十分忐忑。

    开车回家的马桂英一路上惋惜不已,市场在萎缩,虽自己的职位和收入没受多少影响,但一种无形的压力和焦虑总笼罩着她,一到公司她便觉压抑。

    回家后一开门,一股再熟悉不过的酒味扑鼻而来,打开桂英童年开关的秦腔戏在屋里回荡,中年女人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的小院子里。老头儿躺在躺椅上,不知在哼唱还是在打呼噜,桂英不想打扰,转身去看孩子们。两孩子正在电脑前看视频呢,桂英和学成闲聊几句后回房了。回房后桂英关上门,拨通了致远的视频电话,夫妻两在电话里聊了起来。

    又是一个不眠夜,包晓棠到了凌晨两点还没有入睡。眼见着要到八月了,肚子会越来越大。过了今年的秋冬,这孩子便要出生了。春天是个好季节,小时候常听人说春天出生的孩子很聪明。如果是个女娃娃,取名包春梅、包雪心、包雪儿跟着姐姐雪梅的名字;如果是男娃娃,取名叫包大成、包学坤、包学远……跟着哥哥学成的名字。幻想二十年后自己将有一个如雪梅这般懂事又英俊的孩子,包晓棠在黑夜里忍不住笑了。

    最近晓棠总是梦见母亲,在梦里母亲知道她怀孕了,安慰她、支持她、抱着她哭,可惜回回哭醒了。在梦里她向母亲诉说自己的不易,母亲也温婉慈爱地宽慰她,她记得母亲在梦里说会帮她带孩子,帮她做饭洗碗,帮她洗衣扫地……美人儿流着泪,她似乎已经记不清母亲的模样了。晓棠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知道将来自己的孩子会不会也在多年以后记不清自己的模样。

    这孩子生在三月惊蛰以后,春分之前。要是个男孩还好,将来是顶天立地的大男儿,生了个男子自己的晚年也算有靠头了;若生了个女儿呢?将来嫁了人,自己替女儿带孩子也不错!只可惜是个私生女,想要嫁个稍有门楣的怕是不行了……无限心事,压压晓棠胸前,不值钱也不顶事的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

    晓棠用衣服擦了擦鼻涕和泪水,她望着窗外昏暗的灯光,想象自己的孩子将跟着自己在这样破旧的出租屋里出生、成长、上学……一到周末的时候她们母子一块清理小屋里的污垢一块做家务,发工资的时候她们母女穿得漂漂亮亮去逛街,端午中秋和过年的时候她们母子二人合伙包饺子吃火锅……包晓棠捂着脸又呜咽一阵子,竟吵醒了旁边的钟雪梅。

    待雪梅睡着以后,晓棠继续畅想,时喜时忧,时笑时哭,哪里睡得着?婀娜又可怜的女人,岂是今夜如此?自怀孕以后,晓棠夜夜辗转难眠。

    有个孩子陪她度过余生也不错,她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孩子负责好好上学考个名牌大学,考不上名牌考个重本也行,考不上重本像梅梅这样考个三本也可以。到年龄了她照看孩子嫁人或结婚,然后替他们一心一意带孩子,即便嫁人嫁得不正、娶妻娶得不贤,她在有生之年还能搭点劲儿帮帮孩子。

    可若……她像她的母亲、父亲一样早早去世,那她的孩子该怎么办呢?

    包晓棠想到这里,揪心得忍不得,她悄悄爬下床,去了卫生间,关起门来,一个人凌晨三点嚎啕大哭。富贵有命,生死在天,这世间撇下孩子早早归西的人还少吗?父母一方仙逝留下一方,孩子的天还塌不了;可她的孩子只有她一个人,她就是孩子的天,如果哪天她脆弱了、倒下了、不在了……即便运气好带着孩子嫁了,非亲生的终究隔层纱,古来向如此。

    晓棠扶着墙哭得不成人样,她打开手机,摇着头捂着嘴,颤颤巍巍地打开了预约妇科的app,而后剧烈晃荡地预约了明天下午的医生。预约完后,她坐在卫生间的地上,抱着肚子哭得肺腑阵痛。她用拳头狠狠地砸墙,用巴掌狠狠地扇自己,用牙齿狠狠地咬嘴唇,她急得跺脚撞头,她哭着喊用陕西话喊妈妈……

    早上七点半,钟雪梅醒了。起床后没见小姨,她好奇地在屋里找。最后打开卫生间的门时,小姑娘几乎吓傻了。她小姨蜷缩在卫生间一平米大的地上,两眼发直,嘴里轻轻啜泣。小姑娘哭着赶紧去拉小姨,最后把小姨搀扶到了床上,为她盖好被单,擦了擦脸上的泪和头发上的水。

    到了床上的包晓棠,依然在哭,时而激烈时而平缓,泪竟没断过。她一个无倚靠的单薄女子,如何炼就一双火眼金睛来识别好男人和坏男人,如何处置那无情无义的薄情郎李志权,如何把一个婴孩养成一个懂事有志的大人……世间女人,终归苦多甜少。

    周三一早起来,村里的电话来了。村里人大多知道老马早起的习惯,电话也多打在早上。一个三五分钟的电话,瞬间把老马的思绪拉到了马家屯里。沟谷中的狗尾草该抽穗子了吧,他的大阿黄是不是老得和他一样不便利了,英英妈坟上的蒿草没人管是否长得更高挑了……

    老马吐出了一口浓稠的烟气,他放下水烟袋,起身去撕日历。他撕掉的是农历六月二十一的,那是六月的最后一个节气大暑,下一个节气是立秋了。时光在城市里走得很快,快得寻不见影子。在乡野,一切皆是时光的代言人,从大地到日月,从树枝到野草,从果子到种子,从小鸟到虫子……

    每年秋收时,北方农家家家堆满了丰收的成果,院子被占得无处下脚。刚从地里拔回来的花生、新掰的玉米、草房里堆着的红苕蔓……柴火堆边塑料纸下,盖着的是白芝麻和黄豆,厨房屋子的空地上,分拨放着青辣椒、棉花、绿豆、高粱……就怕一场秋雨淋坏了,家里能放的地方都放着。

    农人少有清闲,摘花生、搓玉米、剥棉花、碾高粱籽……哪一年的秋收不是一团凌乱?丰收的凌乱是大地的浪漫诗歌,无限欢欣和感动攒在农人心头。今年的秋收,老马兴许赶不上了。老头扔了手里撕掉的日历纸,抖掉掩烟仓里的烟灰,重新填满一锅好烟末。过去的七十个秋收,他从没错过一个。

    桂英早上班去了,家里只老马和两个娃娃。九点了,仔仔和学成还在睡,老马饿得肚子叫唤,直接放大手机声听秦腔戏。十来分钟后,学成先醒了,自个去洗漱。

    老马的电话又响了,是致远打来的。原来兴盛的快递到了,全是寄给桂英好吃的东西,致远人不在深圳,仔仔电话关机了,只能打给老马。老马挂了电话,阴着一张关公脸,直接用拐杖咣咣咣地去敲打仔仔的床腿,这才把一个瞌睡虫叫醒来。

    小哥俩提着拉杆车,迷迷糊糊地下楼了。快十点的时候,两孩子提着早点和两大箱东西回来了。老马饿得一点好脸色、半句好话也没劲儿给了,类似怠慢他的事儿若搁在村里,老马早隔着三条巷子骂人了,不骂到满村轰动他停不下嘴。如今硬生生骂不起来,孩子上学考试着实累,自己只能叹叹气跺跺脚生生闷气。

    在湖南的致远早上七点从母亲家的小客房里醒来了。继父张叔叔的儿子张明远七点半打了招呼开车去公司了,致远母亲和明远妻子为全家人准备早餐。漾漾起先两晚睡在客房里,后来跟明远的儿子七岁的豆豆混熟了,两孩子一道睡在豆豆的房间里。

    老张头六点半早起了,此时正在两孩子床边挠着小娃娃的脚丫子叫他们起床呢。昨晚得知要分别的两孩子难分难舍,不知今日又要如何道别。致远母亲专门给漾漾买来一个大一点的粉色卡通行李箱,比先前漾漾的那个小行李箱大一倍还多,专门用来放漾漾在湖南收到的各种礼物。

    “用袋子提着就行了,妈你还专门买了一个箱子!”致远摸着价格不菲的箱子。

    “我早掂量了,提不完的!给她买个箱子她往后还能用,还能记得是我买的。”漾漾奶奶董惠芳说完这一句,鼻头酸了。

    董惠芳转身从抽屉里取来一个粉色的小猫咪模样的牛皮小钱包那是她昨天上午花了两个小时给宝贝孙女挑选的。她捧着钱包,拉开拉链对儿子说:“远啊,这是给漾漾的红包,你叔叔给了八千,豆豆爸妈给了两千,这里面五十、二十的是亲戚们给的,我全给她塞进钱包里,将来她报班学画画、跳舞啥的,你给用着。”董惠芳说完以后,用深绿色的披肩擦了擦眼泪。

    “妈,这钱给你留着吧。我这次来也给你带钱了。”致远接过钱包,把钱全取出来了,递到母亲面前。

    “不不不,这是给娃娃的,她从出生到现在……在我身边还没待过……还没待过一个月呢。”董惠芳擦着眼泪说:“你给她!让她知道,让她买买玩具买买零食,这样她才能记住奶奶,明年叫她来她才乐意来。”老人把钱重新放进漾漾的钱包里,拉好拉链,再次郑重地交给儿子。

    致远无声抹着泪接过钱包,而后从包里拿了一封厚厚的信,里面是她和桂英准备的孝敬母亲的,他拿出信封对母亲说:“妈你拿着,这是英英给你的。”

    “我不用这个,你叔退休金一个月大几千呢,明远赚得多,人家家底厚着呢,你没工作你留着,我不缺钱!不缺钱……”董惠芳硬不收,致远也不让,母子两脸上流着泪,手上使着劲儿。当家人老张头早料到有此一幕,于是先一步躲在豆豆房间里,让他们母子好好聊一聊道个别。毕竟路远不常来,分别一次少一次。

    致远坚持,最后董惠芳哭着收下了信封。论实际情况,董惠芳确实一点也不缺钱,可她常常收下儿子的钱,一来为儿子将来攒着,二来让张家人也看看自己儿子的孝顺。组合家庭的和谐需要面面俱到,面面平衡。

    母子两红着眼睛一道给漾漾收拾箱子。一个小钱包、一对银镯子、一辆踏板车、两个西瓜帽、三四本画册、五六只布偶、七八条裙子、**袋零食……两个儿童行李箱、一个行李包、一个卡通书包,竟放不下董惠芳买给孩子的所有礼物。母子两笑中带哭、哭中带笑地收拾地上的一大摊红红绿绿的玩具。

    早饭后,豆豆妈妈开车,全家去送漾漾。小姑娘背着新买的布偶书包,书包里全是心爱的玩具,蜷在奶奶怀里的小人儿将奶奶当成了金主一般,叽叽喳喳地好话说个不停。虽是离别,四岁的孩子哪有什么忧伤,一路从下车、到进站、到分别、到进高铁全程笑眯眯地又蹦又跳,跟奶奶告别时还小大人一般安慰董惠芳别哭了,跟豆豆告别时也是一身豪爽。

    坐在高铁上的致远,听着漾漾兴高采烈、前言不搭后语地在那里讲述奶奶和哥哥待她的种种好,小人儿傲骄得如同自己干了什么丰功伟绩一般两手在空中不停地比划着,听的中年人两眼却默默垂泪。

    送走孩子后,豆豆妈开着车带着二老和豆豆往回走,一直压抑的董惠芳忽然间绷不住了,在车里呜咽起来。张老头抱着董惠芳,拍着肩膀,无言宽慰。豆豆妈见婆婆伤心,一路上不停地讲笑话劝解。

    虽说是后来的婆婆,但董惠芳性情温和、通情达理、勤劳贤惠,豆豆母亲对这个后婆婆喜欢得要多过前婆婆,何况董惠芳待豆豆从来是一心一意,如自己亲孙子一般劳心劳力从不抱怨,张家人看在眼里,一家人对董惠芳也是敬爱。这个组合的家庭,谈不上亲密无间,但大体上是和谐友好的、衣食无忧的。

    话说今日又是仔仔当家做主。早点吃到了十点,买的包子难吃得要命,老马扔了包子馅吃了四个包子的包子皮,才过了一个小时,北方的老汉又饿了。两孩子馋得一直在吃马兴盛寄来的青枣,老马阴着脸不想说话。

    仔仔一早觉察爷爷不悦,也知他吃不惯南方包子,于是十一点下了单点了午饭,而且给老马点了两份他常爱吃的。一顿饱饱的午饭过后,老马审视诸物瞬觉顺眼圆满了很多,腹内饱满,神情淡然,情绪也和悦起来。

    下午两点半,仔仔抱着笔记本说是教老头学上网,实是想试探试探爷爷是否还在生气。见爷爷不计前嫌还兴致盎然,仔仔教得也起劲。知爷爷对卧佛感兴趣,仔仔在老马跟前搜淘宝上定做卧佛的店家。找到店家后,少年打了个电话,老马旁听到师傅可以去指定地点制作,还自带材料,十分高兴,最后一听价格要收几十万,惊得摆摆手赶紧合上了电脑就此作罢了。

26下 婀娜女割舍腹中子 苦命人掐断虚幻情

    闹钟响了,下午两点。包晓棠睁开眼,心中如空瓶晃荡,起床后她奔去卫生间洗澡洗头,而后换衣服梳妆,不施粉黛的包晓棠依然靓丽动人。她今天预约的妇科在下午四点,三点半要取号。收拾好东西以后,她叫上雪梅,姨侄两出发了。

    “小姨,我们去哪里呀?”雪梅在路上问。

    “去……去散散心。”晓棠面无表情。

    二十分钟后,雪梅辨出出租车开进了市区内,司机放慢车速选地方停车的时候,她们已到了医院的正门口。钟雪梅慌了,忙问:“小姨,你是不是想……想那个……想那个……”雪梅急得话出不了口,晓棠却已两行长泪了。

    钟雪梅没经过这么大的事儿,小姑娘心慌地砰砰乱跳,赶紧给妈妈发信息。挂完号以后包晓棠去妇科的候诊区等待,那神情冷静到死寂。雪梅跟在小姨后面,一路上疯狂地给妈妈发信息,竟没有一条回复。

    到候诊区后,雪梅轻轻走出来,在室外给母亲打电话,连打了三个无人接听,女孩急得跺脚扭肩,眼中涌泪。原来是店里此时有散客,包晓星正忙着卖货呢。手机放在铺子里的桌子上,她听到了,没空接听,任由铃声轻轻地播放音乐。过久顺坦的中年人,想不到有什么事情是值得跑过去立刻接电话的。

    五个电话以后,雪梅如无头苍蝇一般在候诊区外转圈圈。包晓棠脸上的冷寂和身上的杀气着实吓到了雪梅。她无助地拨通了阿姨马桂英的电话,桂英正在用座机跟客户聊天,想着待会给雪梅回过去,于是左手挂了雪梅的电话。雪梅又打来,桂英知道是有事情了,于是温柔地对电话那头的客户说:“哎姜总,稍等几秒哈!”说完捂住了座机的听话筒。

    “梅梅赶紧说,我在忙呢,什么事儿!”桂英接通了雪梅的电话。

    “我小姨……我小姨现在在医院要那个……要把孩子……”雪梅连哭带喘地说不下去了。

    “你小姨是不是要流掉孩子?”桂英语速飞快。

    “嗯是。”雪梅哭答。

    “听姨姨的,你先止住哭,大学生了遇事要冷静,你陪着你小姨,看好她的身体状态和精神状态,让你妈赶紧过去。”桂英快言快语,语中有力。

    “我妈电话打不通……”

    “没人陪,那就你陪着!姨姨待会赶过去,把地址发给我,我先挂了。”桂英一番厉语,既是训斥也是鼓气。冷静的女人再坚强也湿润了眼角。

    “哎姜总不好意思哈,让您久等了,抱歉抱歉!部门里忙,刚签了份文件,您接着讲你们公司产品的参数呗,我听着呐!”桂英一转身一脸笑颜,她一边擦拭眼角的半滴泪,一边言语柔和而轻缓地继续跟客户聊天。

    四点了,从医生的办公室里取了手术的单子以后,包晓棠去排队交费。交完费她又排队等待手术。

    此时包晓星才看到电话和微信信息,她撂下手里的活计,扔下空荡荡的铺子一个人去车库取车,按照雪梅给的地址一路狂奔。她一直是最坚决的主张妹妹流掉孩子的那个人,可真到这一天来了,她竟有些接受不了。妹妹的身体一直不好,年纪也大了,如若这次流掉了身子亏损严重,谁知道以后能不能再怀上呢,晓星忧伤。

    今天做终止妊娠手术的人并不多,签了文件以后,晓棠随着护士进了手术室做准备工作。十来分钟后,她躺在了冰凉的小床上,干净明亮又空寂的手术室里,四个护士一个医生准备好工具朝自己围来,两腿被固定好,灯光打在了局部,冰凉的工具进入了自己的体内……包晓棠此刻竟无泪可流,大脑一片空白。她怀念男人温热的怀抱,她仇恨男人残忍的绝情。

    赶到妇产科找到女儿的包晓星,没见妹妹的人影儿,知她已进了手术室,一个人蹲在地上抱头痛哭。留养也是苦,舍弃也是苦,毕竟是一个孩子。柔弱的女人怨天尤人,雪梅抱着妈妈,也在啜泣。

    女人此刻的无助,起于男人,终于自己。

    待晓棠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流出体外的时候,她长吁一口气,以为解脱了。猝不及防,病床上苍白瘦弱的女人霎时间哀嚎起来。

    “放轻松放轻松,现在不能哭,肚子不能绷着!”护士在旁提醒。

    “包女士,你要看一看吗?”一名护士职业性地在晓棠耳边询问,眼睛和鼻孔朝着晓棠两腿间的一滩血肉。

    晓棠在手术台上摇了摇头,抑制不住的悲伤满地流淌。

    不知多久以后,手术结束了,医生走了,护士们清理现场,收拾工具。待下体的血止住以后,一名护士搀扶晓棠下了手术台。脸色苍白、头脑空荡的女人扶着墙从手术室里一步一步地挪了出来。此时此刻,苍白虚弱的包晓棠也是美的,彷如从北欧极地中走出来的冰雪美人一般,彷如从童话世界走出来的忧伤天使一样,美得令这污浊狂躁的世界有些配不上她。

    包晓星听手术室门开了,站起来去寻妹妹。见晓棠脸色惨白、身体虚弱得不成人样,晓星对着墙捂着脸又是一通哭。护士走后雪梅上去搀扶她小姨,晓棠下体不适、精神脆弱,见姐姐在痛哭,悲从中来,身子剧烈地颤动起来。

    忽然,一股浓稠鲜红的血液从裙子中间顺着大腿内侧快速流下来,哗啦啦地流到了晓棠的小船鞋里,流到了医院光亮干净的地面上。晓棠木讷地盯着地上红红的一摊血,眼见着越来越大,她低下头呆望,使着劲儿分开腿,而后仰头颤哭,哭得久久出不来声息。

    “妈,我小姨在流血!”雪梅大叫,继而火速喊护士。

    晓星跑上前来一撩裙子见满腿是血,浑身一惊,手术室门没有关,她赶紧搀妹妹进里面躺着。

    包晓棠被人搀扶着,她恍惚中忍不住回头看地上的血,好长一道子,再瞧被血湿的沉重的恐怖的裙摆,失血过多的女人受了惊,仰面倒了下去昏了。也许是真的晕了过去,也许是她想要晕死过去。

    母女俩使劲扶着,护士来了以后,四个人将晓棠抬上小床。止住血以后,护士拿来一条薄被给晓棠盖着。母女两个守在晓棠身边,吞着声气,悄悄抹泪。

    五点多致远带着漾漾回家了。到家后抱着玩具的漾漾笑嘻嘻地冲进自己家里,见客厅空荡荡的,她先去哥哥屋里看,竟看到了两个哥哥。

    “哎,你回来了!给我带礼物没?没带礼物别跟我说话!”仔仔傲慢。

    漾漾愣住了,没长熟的小脑袋着实没装给哥哥带礼物这件事儿。

    “漾漾!我也住你家呢!”学成走上前和漾漾温柔搭话。

    “学成哥哥,我有那个……我有那个踏板车……你要不要玩?”漾漾斜着小脑袋。

    “什么踏板车?”仔仔机敏又好奇,站起来问。

    漾漾骄傲地领着两个大哥哥去找爸爸。致远和老马在阳台那儿聊天,见漾漾来了,提示她说:“漾漾,还记得爷爷吗?”

    “呃……我不记得了……”说完这一句,众人皆笑了,老马假装生气地别过脸去。

    “爸爸,我的箱子呢?我的踏板车呢?我要给学成哥哥看我的踏板车。”漾漾使劲儿拉扯致远的衣角,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炫耀自己箱子里的“金银财宝”。致远于是去沙发旁边打开漾漾的行李箱取踏板车。

    “哇,买了个新箱子!”仔仔用脚踢了一下新箱子,脸上全是妒忌。

    “这么多玩具啊!”学成蹲在箱子旁边,由衷地羡慕。

    “学成,你挑两件,问问妹妹给不给你?”致远提示学成。

    “都是女孩子的,粉红粉红的恶心死了!,这是什么?”仔仔眼尖,一下子在箱子里看到了漾漾的新钱包。一弯腰捞了起来,一转身一跨步,小伙子站在箱子两米外拉开钱包翻看。

    “我的天呢!不公平!为什么!我的天呢!”仔仔掏出一大叠红票子,两脚如牛蹄一般来回踩跺。“啊!为什么我奶奶给她这么多!凭什么?我才是大孙子!以前只给我这一半也没有!”仔仔一张一张数钱。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漾漾见钱被人抢了,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拍着大腿,仰天大哭,泪如雨下。

    “啧!”致远怒了,走过去一把抢过钱和钱包说:“什么叫你奶奶?这也是漾漾奶奶!奶奶给孩子红包怎么了?”

    “我就没有那么多!”仔仔论理儿。

    “以前都少!我以前红包才一两块钱呐!你自己算算,这些年给你的还少吗?你妹妹这是第一次单独去湖南奶奶家!”致远重咬“第一次”和“单独”几字。

    “我过年回去,张爷爷和奶奶才给我两千,她这一下儿赚了这么多!不公平!”仔仔委屈到愤怒。

    老马在摇椅上斜脸瞧热闹,学成蹲在漾漾旁边拍着漾漾的脊背安慰她。

    “你奶奶一生没女儿,到你了是个男娃,张爷爷家的豆豆也是男娃,这不好不容易有个女娃,老人家疼爱才给这么多的!再说,你小时候奶奶带过你很长时间,漾漾四岁了奶奶带过她吗?四年来几乎没跟漾漾处过!不公平什么?”致远伸手论公平。

    “她这一下下就顶我两年的?”仔仔指着钱说。

    “漾漾这么小她会花钱?还不是给她报班了!这么点钱够报三个班吗?你报班的钱一口气花了五千多少吗?”致远说完把钱塞进了钱包里,拉好钱包,还给了漾漾。漾漾这才止住泪。

    “哼!还给她买这么多东西!”仔仔嘟囔。

    “你奶奶怕孩子下次不来了,专门买礼物让她记着,怕她忘了。”

    “这不是收买吗?”

    “没错!是收买!你奶奶没收买过你?老人不在身边又想孩子,你说怎么办?以后别乱动你妹妹的东西!”致远撂下狠话,气呼呼地大步走去了厨房。

    “学成哥哥,这是我的车!”漾漾破涕为笑,踩着踏板车在客厅里溜了起来。学成跟在其后,拍手赞叹。

    “学成,你也被她收买了吗?”仔仔生气地回房了。

    学成见哥哥这么说,吓了一跳,然后恋恋不舍地跟仔仔进屋了。

    空荡荡的客厅里只剩漾漾和老马。没了观众,漾漾十分失落,转头视那一箱“金银财宝”如废铜烂铁一般。

    老马从漾漾一进屋就乐得合不拢嘴,可一直在孩子们中间插不上话,此刻见机会来了,他欢喜地朝娃娃勾了勾手,漾漾溜车过来了。站在老马一米外的地方,小人儿爱答不理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哈哈哈……”老马被小儿的有板有眼逗乐了,他笑问:“你奶奶家好玩吗?”

    “当然好玩!”一口童音脆亮。

    “你奶奶好……还是爷爷好?”老马笑眯眯地指着自己。

    “哼,我奶奶比你好!”小儿咧嘴大喊。

    “小财迷!一箱东西就把你买了!”老马笑着戳了下漾漾的鼻头。

    “为什么你还住在我家呢?”漾漾侧脸,严肃质问。

    “呃……”老马被问住了,而后想到了一个最有征服力的答案:“这也是我的家呀!”

    “不对!这是我的家!我爸爸妈妈还有我哥哥和我的家!”漾漾利落反驳。

    “哈哈哈……以后这里也是我的家啦!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现在去问!”老马伸手一指从厨房走出来的致远。

    漾漾立马调转车头,踩着车飞到致远跟前问:“爸爸,爷爷说……我们家也是他的家,是不是?”漾漾左手握车头,右手轻蔑地指着远处的老头。

    “是呀!咱家就是爷爷家呀!爷爷是妈妈的爸爸,妈妈家当然是爷爷家了!那以后你的家是爸爸的家吗?你有家了你的家让爸爸住吗?”致远灵魂反问。

    “呃……让!”漾漾点点头,而后有些失落地回头遥望老马。

    致远听到答案一脸满意,转身去厨房接着忙活晚饭了。十几米长的过道上,一头是漾漾,一头是老马。两人深深凝视,一个点头得意,一个噘嘴仇视。

    六点钟桂英急火火地赶到了医院的妇产科。

    晓棠的血已止住,此时人也平静很多了,护士说可以走了,桂英于是撂下包包,背着晓棠上了车。上车后晓棠迷迷糊糊的,眼角时不时滴着冷泪。车刚出医院,晓星开口:“英啊,你把棠棠送到我那里富春小区那里。”

    “啊?那她东西?”打着方向盘的桂英惊讶。

    “梅梅,你待会和姨姨回去,把你小姨的东西规制规制,晚上妈去接你。”

    “嗯。”雪梅点头应承。

    四十分钟后,桂英的车进了富春小区。三个女人把晓棠搀扶到了晓星家里。晓星把妹妹安排到了女儿的小床上,而后赶紧炖鸡汤、做热饭。

    桂英带着雪梅开车回去了。到家后吃了晚饭,桂英吩咐仔仔和学成一块去帮姐姐雪梅收拾东西,而自己从一回家便抱着女儿。吃饭的时候搂着,上厕所的时候门外守着,孩子要玩踏板车她也不放人,还不停地委屈质问漾漾为什么不接她的视频电话……十天没见,仿佛隔了十年一般。家里陪漾漾最少的人是她,这才离开孩子十天,桂英恍觉孩子对她陌生了似的。欢喜的母亲不停地亲脸蛋、亲头发、摸小手、拍屁股,老马看得腻烦,一个人去阳台抽烟去了。

    吃着二哥寄来的自己最爱的青枣和野菜,喝着老公精心为自己煮的红枣粥,儿女在身边健康又欢快地吵吵闹闹,老父亲在眼前还算安详矫健,人至中年的马桂英笑观在客厅里溜车的漾漾、玩玩具的学成,幸福地流下了眼泪。

    只有怀过孩子的人才懂流掉一个孩子的伤,桂英惋惜晓棠失去了一个孩子一个如漾漾这般可爱、如学成那般懂事的孩子。

27上 钟理酒醉睡大街 晓星自悲前半生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7上》的上半部分。)

    晚上七点了,钟理回到铺子里,见铺里一个人也没有。两孩子不在,妻子晓星不在,父亲钟能也不在,空荡荡的铺子里来了客人没主人、来了买家没店家,一股无名火直往上蹿。钟理双手抱胸,心想今天一定要等着包晓星回来好质问几句。

    钟能买菜去了,回来后见儿子在看店,他提着菜直奔厨房准备晚饭。吃晚饭的时候,钟理问父亲:“她人呢?”

    “星吗?不知道呀!我下午溜达回来一看,店里没人,她没打招呼肯定是有急事!”钟能吃完饭擦了嘴。待儿子也吃完饭,钟能将碗筷端了进去,而后收拾桌子洗碗去了。

    铺子里又没人了。哥们老陶穿着背心、挺着啤酒肚、吧嗒着蓝拖鞋过来叫钟理出去喝酒,往常他们一伙人晚上八点半去老地方喝酒吹牛皮,钟理、后巷卖干菜的老陶、a区卖茶叶的大强、d区批发香菇木耳的老雷,四个人几乎天天晚上凑在一起喝酒,偶有生鲜区卖菜的赵云和卖牛肉的老张加进来。

    铺子里没人,钟理得守着抽不开身!老陶很扫兴,悻悻而回,今晚的局算是散了。钟理扫兴又气愤,一直等着晓星回来,晓星一直没回来。一个电话也没有,去哪了也没说。中年男人的脾气和他的胡子一样又长又硬。晚上九点钟理打了个电话,没人接,中年闲人更是火爆。

    近来总为妹妹的事忙活,时常不在店里,也很少跟家人提起。晓星并非故意不说,只是丑事向来难开口,何况她妹妹还没嫁人!若早早说了,钟理酒桌上一个不小心弄得整个农批市场人人看笑话、传八卦、戳脊梁多难堪!晓棠从小在农批市场里长大,认不得百十人也叫得出三四十,何况其中还有不少追过晓棠的、给晓棠介绍对象的呢。人活脸树活皮,晓星如何开得了口?

    这一头的包晓星既要照顾妹妹喝鸡汤,又要给妹妹搬家,哪有时间顾虑店里的事情。钟理打来的电话她没接到,看到未接电话的时候半小时已经过去了。晚上十点钟钟理没好气地又打了个电话,晓星正在和三个孩子给妹妹收拾家当,只说今晚不回店,然后自顾自地挂了电话。

    钟理一听心上火起,踢了几脚桌椅凳子。大晚上燥得想喝口凉水,家里一口水也没有。生意不好,晓星前年年底停了桶装水,家里人改喝凉白开。可后半天晓星不在,上午的凉白开早喝完了。七月份的大热天,一口水也没有,钟理在店里一个人坐了三个小时,舔着发干的嘴唇,心中愤愤。

    孩子爷爷钟能忙活一天累了,已经睡下了。往常此时晓星会忙着整理铺子、收货、算账、安顿孩子睡觉。可今日此时,冷冷清清的铺子里剩钟理一人。梅梅自从考上大学以后,基本不着家门,去哪里也不跟他汇报,丝毫没把他这个父亲放在眼里。学成又蠢又笨性子还古怪,跟自己完全不亲近。晓星连日来常常无来由地离开铺子,且不知道多久没在铺子二楼住了……诸多不满积压心头。

    钟理气不打一处来,又无处可发泄。他挨个拨通了老陶、大强和老雷的电话,告诉他们今晚他请客,愿意来的人去杨邦烧烤店,他在那里等着他们。钟理通知完人,自个关了铺子,货也没收、灯也没关,先去了烧烤店。众人一听去杨邦烧烤店那可是大餐,哪回去不上千?光喝酒都得五六百呢!老雷趁势还叫上了赵云和老张,六个人十点四十聚在了烧烤店里。

    失去号召力、影响力又心怀号召他人、影响他人**的人,只剩下请客吃饭这一条方法可用了。何况,酒桌上的相互吹捧、相互安慰成了失业又失败的中年男人欣赏自尊、安抚人生的唯一渠道了。不一会儿烤鱼、羊肉串、牛肉串、猪腰子等十来盘菜已经备好,啤酒老板给了一箱子,六个人划着拳喝起酒来,场面好不热闹。在店里干坐着当守门人,还如不跟老伙计出来喝酒划拳享受人生。

    晓星和女儿搬完东西,开车回到富春小区时,已经十一点半了。太晚了,车上的家当又多又重,母女两累得哪有劲再往家搬,只能先放在汽车里明日另做打算。一进屋母女二人瘫在了沙发上,晓星安顿女儿睡下后,自己看了看妹妹,而后在沙发上独自发呆。

    女人累得连抬眼皮的力气也没了,可闭上眼后怎么也睡不着。中年以后,人经的事儿多了,常常越累越睡不着。开车带妹妹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她在车里很饿,可那时候哪顾得上自己吃饭。回家后只记得给妹妹熬鸡汤,妹妹吃了饭以后自己早饿过了点吃不下了。午夜十二点,包晓星躺在沙发上,又饿又累,动弹不得。

    她忽想起了钟理的电话,十二点了他肯定睡了,往常喝酒回来也是十二点前后,就算没睡也醉了。晓星有心回他一个电话,最后硬断了这个念想。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一个想法、一句话也要兜兜绕绕的。她累了。没有力气再绕了。

    十二点半的时候,一行人喝得差不多了,老张和赵云酒足饭饱打完招呼先走了,大强和老雷半个小时候也挺着肚子摆着手走了。农批市场的批发交易多在每天上午,家家都有事忙活,生意人生意要紧,就算再美的酒、再好的肉,吃完了喝醉了第二天照常营业。老陶一看表,已凌晨一点二十了,钟理早醉得不成样子,老陶要走也走不了了。

    第二天还得搬货呢,老陶媳妇身子弱干不了体力活,他要早上醒不来那这一天的生意九成没了。老陶虽醉了,脑袋清醒着呢。烧烤店离农批市场有两公里远,钟理人高马大的,他一个南方的矮汉子哪里背得动。就算背得动,背回去又得一个多小时,自己还累得够呛。没办法,老陶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

    “喂?”包晓星听电话响了,一看是凌晨一点四十七。

    “喂,晓星。梅梅她爸喝醉了,醉得不行!走不了!你开车过来接他呗!”老陶卖苦。

    “你们在哪里呀?”

    “杨邦烧烤,你来过的呀。”

    “嗯,我知道。”

    “行,那我等着你过来,帮你一块把他背到车上。”

    “不用了,你走吧,待会我一个人处理。烧烤店几点关门?”

    “两点关门,我跟老板商量了,今晚两点半关门,专门等你过来。”

    “行,我马上过来。”晓星倒吸一口气,使着劲坐起来。

    “那我等着你,顺带看着他!”

    “不用不用!你别管了,赶紧回去睡吧。”晓星说完挂了电话。

    包晓星披了个薄薄的披肩,带上手机和小包只身一人出门了。车里全是妹妹的东西后备箱、后座、副驾驶座下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袋子、日用零碎之物,自家的车是开不了了。晓星出小区去打出租,二十分钟后才上车。

    凌晨两点半了,烧烤店的老板要关门了,老陶先付了账,而后和店老板一块把烂醉如泥的钟理抬到了烤肉店门口的瓷片地上。店家走了,老陶守着钟理,等着晓星过来。

    出租车到烧烤店附近时快三点了,包晓星在主干道下了车付了钱,然后朝烤肉店的方向走。一路黯淡无光,她小心翼翼地过了条小巷子,又走了十米多,在一处昏黑的地上,她找到了两个打呼噜的男人影子。走近细看,见一人敞开身体睡在地上,背心短裤、一只拖鞋、头发蓬乱、两手摊开、两脚撇开包晓星再熟悉不过了,这人就是钟理。老陶也喝多了,靠着墙在打呼噜。

    “老陶!老陶!”晓星轻拍老陶的肩膀。

    “哎呀你来了!咝……我怎么也睡着了!”老陶搓了搓满是肉的陈皮脸。

    “你赶紧回去吧!”

    “我帮你抬上车,再送回农批的铺子里!”老陶扶墙站起身来。

    “不用不用,你明天要忙,你先回去吧!”

    “那你怎么弄?”老陶指着地上的人问。

    “你别管了!别管了!赶紧回去吧!”晓星催促。

    老陶拍了拍屁股,整了整衣裤,打着长长的哈欠走了。

    包晓星看着钟理,长叹一口气。

    要送他回农批市场吗?烤肉店不在主干道上,要背着他到主干道起码得走几十米,她哪里背得动。找公公钟能?孩子爷爷老了,经不起看亲生儿子的这副模样。找出租车司机?车拐不进来,自己拉不出去……包晓星笑了,多好的机会呀,他们孤男寡女地在清凉的街上、寂静的夜里。

    好个天造地设的良缘!

    二十多年前,精干英俊的小伙子走进了她的生活,他像启明星一样给她人生的奋斗方向,给她一个家,给她一对儿女……曾经的小伙子一晃眼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无所事事、日日大醉。为何他给了自己完美又亲手粉碎完美?晓星忧伤。

    包晓星深吸一口气,她站在钟理身边静静俯视,她看着他发呆。这些年,生活像巨大的轰隆隆的机器碾着她走,她早累得没有力气决策自己的人生了。她已经好久没有细细看他了,好久没有摸一摸他的脸,好久没有躺在他怀里聊一聊梅梅和学成、老家和深圳……凌晨三点的深圳,静得如故乡一般。

    天呢,晓星怀念故乡,无比怀念。

    长发在风中飘散,衣袖也轻轻摆动,包晓星远眺随风摇曳的树影,心笑了。

    她能从柚子皮的香味里闻到芸香花的味,却无法从芸香花的味里嗅到柚子皮的香。黑漆漆无人烟的小巷子里,只剩她和南方的风。

    今晚无月,城市无星。她仰头叹气,冷泪静流,任头发如棕榈叶一样在风中胡乱飘摆。

27上 钟理酒后睡大街 晓星夜半悲往昔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7上》的下半部分。)

    包晓星俯视地上自己的影子,小小一团,和三十年前几乎差不多,可她抚摸自己的脖子、两腮,好些褶皱。她像一棵石斛兰一般,开了花、结了果,两拨花果以后,她迅速干瘪了。

    她以前那么爱钟理,他咳嗽一声她便要忙活半天。如今他睡在大街上,她竟连扶他回家的意愿也没有了,谈何心疼、关爱?他不自爱,她又何须再爱。不知从哪一年哪一月开始,他们两人各自悄悄放了手,各走各的人生路。究竟是谁先松了手,她冥思苦想好多年,后来放弃了。因为谁先谁后丝毫不重要了。

    来了一阵不小的风,晓星张开身上的披肩,卖力地兜风,她渴望这风送她去天堂,或者是回故乡。她还爱他吗?连包晓星自己也给不出答案了。她站在这里,只为确保孩子的父亲是安全的,除此之外,别无其他目的。

    脚趾缝里流过一丝冰凉,如海边的细沙,如故乡的渭水。城市令她发蔫,她想要回家吃几口家乡菜,生活如眼前的黑巷子一样阻碍着她,如此简单的愿望二十年了竟迟迟达不成。包晓星累得无力抱怨,她把自己凝成一股绳,每天都紧紧绷着,连做梦和流泪时那绳子也使劲绷着。

    农批市场的那个巴掌大的杂粮铺子,不是她的人生从来也不是!可正是那间杂粮铺子活活地捆住了自己,耗尽了自己的一生。

    生之于她,如此扭捏,以至于她三十多岁年纪轻轻就开始思索死生之事。

    死亡,让她反觉美好生的美好。死得美好等同于生得美好,生得龌龊等同于死得龌龊。如若地上的人现在就这样死了,他的儿子连同他的孙子也会不耻于他。

    造物主待女人不公,它要她生殖,还要她生存;它给她容颜,却令她早衰。如果一个五十岁的女人具有一般五十岁男人在性资源上的魅力和价值,那也许女人不会这么悲惨。她才四十,已看到了自己这朵女人花的凋零。她惊恐,在农批市场里,她用日复一日的忙碌掩盖着惊恐。

    明明从一开始就讨厌那个地方,还要活活地在那里度过一生。如果五十岁了还在农批市场里,那自己宁愿去死。包晓星连死的方法都研究透了,只等着五十岁的时候结束一切。反正那时候女儿嫁人了、儿子成年了。她无所挂念,她只是怜悯自己的命运。如她手中的红红绿绿的豆子一样,采摘出来被运到市场上,然后被人采购回去,最后在火种烹煮。农批市场正是她的那口大锅。

    晓星踢了踢钟能的大腿,呼噜声停止了片刻。不知他喝了多少,她使劲儿踢也踢不醒。晓星放下披肩,两手垂着,开始在街上散步。十来米长的小巷子里,她来来回回地踱步。这些年农批市场里的叫卖声操控了她,她应该早些寻找此刻的安静这样的安静有利于她揣摩自己的命运。生活逼着她一步步走向麻痹和虚伪、懦弱和逐流,她很少激动了,很少为了一朵花儿开心好几天。城市里的金钱味儿熏坏了她的身子,甚至,险些浸透了她的意志。

    她想要回到故乡,在那里,巨大的宁静是权威的、不可被改变的、人力无法挑衅的,那里是她的根。包晓星迷失久矣。

    这几年包晓星才明白,世上哪里有希望。希望不过是奇迹的替换词,而奇迹多停留在他人的故事里。一代又一代的发展,不过是重复而已。凉凉的夜风袭来,包晓星拎起裙摆乘风扭动,她在寻找童年的自己,她在寻找自己的灵魂。

    凌晨四点,街上有几家早餐铺里起了灯光。他们是不易的,四点钟开店门,兴许两点已经开始准备了,待四点钟的清洁工从店里买了包子捧着热乎乎的包子咀嚼时,他们已经劳作了好几个小时了。待天亮时人们走在光亮干净的地面上快步上班时,清洁工已经在这里工作了好几个小时了。人生不易,晓星流着泪微笑,在微笑中享受泪的柔软。

    包晓星欣赏着自己头发的飘逸、影子的优雅、鞋跟着地的轻快,她的身体像是倒流了三十年的光阴一般,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盈。她两手背后,坍塌在城市无声的背景乐中,她闭上眼睛,任由自己踩高踩低,哪怕绊倒摔伤也是欣然。婚姻只是人生的一部分,它不应该拖垮自己的整个人生。她的人生还该有夜风和裙摆、渭水河和蒲公英、明月和自由、宁静和灵魂。

    风从地涌,满城树笑。五点钟了,踱步的中年女人累了。她停下脚来,回到了钟理身边,坐在他睡的台阶上。她累了,昨天为了妹妹哭了许久,今早为了钟离又一夜未眠,她的肉身在萎缩、瘫软。地上的人依然在打呼噜,那呼噜声丑陋、恶心,她听了几十年,竟然听习惯了。她哀叹自己的卑微。卑微的女人终要为自己的卑微付出难以承受的代价。

    她喜欢披肩的妩媚和飘逸,可是一条好披肩总卖得很贵很贵。她向往儿时十指缝里的黑色泥土,可她染了色的指甲盖早容不下任何泥沙了。她喜欢吃咸咸的、带汤的、洒了虾米和香菜的豆腐脑,自从她来到这座城市以后,她再也没有吃过了。她才四十岁,便用起了老花镜只这一个事实,足令包晓星抛离她现有的人生。

    二十多年了,她再也没吃过自己最爱的豆腐脑。她忘记了油菜花的叶子是什么棱角,也忘了她家院子里的泡桐花落地后是什么味道,她渴望她的手能像以前一样,一到春天就自然脱皮。失落的女人在微光中端详自己的两手,她的手已不再是她的手了。那手上特定部位的老茧子不属于自己,而属于生活。

    街上渐渐有了人,夏日的晨曦来得早。过路的人望望她又望望她身边睡在地上的男人,她学着路人的模样,望望对方也望望她身边睡在地上的男人。

    等到日出的时候,包晓星叹了一口气。她关闭了夜里的那个自己,换成了另一个人。她拨通了桂英的电话。

    早上七点二十,听到电话响的桂英一看是晓星打的,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晓棠又出事了。

    “喂,英啊,致远起来没?”

    “啊?呃……起了……怎么了?”

    “钟理喝醉了,睡在大街上,我根本抬不动,让致远过来帮帮忙。”晓星言语低沉。

    “好,那我让他开车过去。星你没事吧?”桂英听晓星口气无力。

    “我没事。我把地址发给他,在这里等着他。你上班去吧,不是啥大事。”

    “嗯……行。那你好好的,我让致远马上过去。”说完两女人挂了电话。

    八点整,致远停好车,找到了包晓星。两人商议好以后致远背着、晓星扶着,就这么把一百五六十斤重的钟理抬上了车。到农批市场后两人再将钟理合伙抬回了铺子。致远将钟理放在他们二楼的床上后,自己整了整衣服,松了一大口气,说:“哎呀好了,晓星,呐……没什么事我先回去了。仔仔他外公等着吃早点呢,还有三个孩子。”

    “行,你忙吧,学成没添麻烦吧!”

    “没有没有,学成最听话了,乖得很。那行,那我先走了哈!”致远摆摆手离开了。晓星也没送,一个人坐在床头的椅子上,对望钟理。

    致远回到自己的小区后,停好车,而后速速去买早餐,回来后已九点半了,老马早等不及了。

    “你那么早出门干什么?”老马坐在餐厅里高声问。

    “呃……”致远听了听屋里的动静,见没声音,方才开口:“学成他爸喝多了,在大街上睡了一晚上,早上我帮忙把他弄回去了!”

    “谁?钟能他儿子?”老马大声问。

    “嗯。”致远谨慎,小声回答。

    “好家伙!钟能养了个好儿子!喝得比我还厉害!他睡在大街上不怕被人……被人碾了还是打了!”老马鄙视。

    “没,晓星陪了一晚上,看着呢。”

    “哎,不好好工作,天天喝酒!这叫什么样子!”老马说完抬头看了眼致远,谁知致远正傻傻地望着墙角伸出小脑袋的学成,老马回头一瞧,学成吓得缩了脖子转了身。

    原来学成早醒了,听大人们提他家的事儿,小儿机警,过来偷听,结果被发现了。

    两大人面面相觑,十分尴尬。

    “学成!过来!到马爷爷这里来!”老马勾着手大喊。

    学成低着头,小碎步走了过来,那神情像犯了错似的。

    “爷爷说什么你听到了吗?”老马问。

    学成点点头。

    “你爸爸昨晚喝多了,睡在大街上,这是错误的,出了事怎么办?这是要受批评的!”老马打开天窗说亮话。

    “爸,你跟孩子说这个干什么?”致远见学成小脑袋低得窝在身体里,看着怜人。

    “马爷爷是想告诉你,喝酒是不对的,以后你长大了,不要像你爸爸那样天天喝酒!听见没?”

    学成点点头,地上下了雨。致远忙上前搂着学成的肩膀安慰:“大人是大人,小孩是小孩!学成很听话的,乖巧懂事……比咱漾漾听话,比仔仔……”这边还没说完,那么哭声已起。

    “哇哇哇……叔叔,我要回家!我要回我家!”学成泣不成声。

    仔仔一听哭声醒了,光着脚跑出来问状况。漾漾也醒了,溜下床出了屋像只小兔子似的仰着小脑袋悄悄看热闹。安静的早上一下子沸腾起来,你一言我一语。

    “别哭了,先吃饭,吃完饭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致远蹲在地上替学成擦眼泪。

    老马叹着气,自个饿了自个先吃,顾不来别人了。吃完饭他跟钟能打了个电话,告知原委。那头准备早餐的钟能早已知晓,他朝向二楼儿子的房间默默望着,失落得无话可圆这破碎的场面。

27下 桂英泼骂李志权 晓棠嗔怪轻薄言

    人事不省的钟理在床上打鼾,那鼾声从大街上打到了软床上。晓星环顾他们当时的婚房,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在这里过夜了。

    床上的褥子单子扭曲,枕头上一股浓浓的汗臭,床头柜的烟头几十段,地上的臭袜子七八个,床角的脏衣服也三四条……房间的灯不知何时坏了,没有人换电棒,屋子和屋子里的生活一样朦胧、昏暗、陋旧。窗棱上一层土,大半年没抹了,地上的拖鞋、烟头、纸屑、衣服、瓜子皮、酒瓶子、死蟑螂……包晓星忽然笑了,笑得全身颤抖,笑得眼中涌泪。

    恋爱初的两三年,收拾房间的事儿归钟理做;新婚后的三五年自己做,因为自己爱干净;生孩子后的十来年自己收拾,因为要给孩子一个良好的生活环境;学成上小学以后的三四年还是自己在收拾,因为那时候她还爱着钟理;最近两年,包晓星几乎很少收拾这里,因为她找不到继续的理由了。

    她受够了总是自己捡地上的脏袜子和烟头,受够了总是自己清理屋里的脏衣服和拖鞋,受够了总是自己在保持家庭的整洁和秩序。行为的动机、意愿和意义刹那间合伙消失以后,她好像解脱了一样,身心轻松了很多。这一两年,她已经可以容忍并习惯了这间屋子的肮脏。毕竟她已经不住这里了,肮脏与否,也与自己无关了。

    不仅仅是这间屋子,钟理身上的一切毛病,连同他的堕落、无能和滑稽,她统统容忍,统统习惯了,习惯他做种种出格的事情,习惯他说种种出格的话。她任由钟理像落叶一般飘落,他如何生、如何死,包晓星眼下都能接受。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爱情的破产,不需要什么名正言顺的证据;婚姻的消亡,也不需要什么广而告之的理由。她就是不想再弯腰捡脏袜子和碎烟头了,就这么简单。

    包晓星站了起来,抖了抖裙子上的灰尘,大大方方地走出了这间她最爱也最恨的屋子,她听到孩子爷爷回来了,她要准备吃早餐了。早餐后她将铺子托付给孩子爷爷,自己回富春小区照顾妹妹去了。

    每一次离开农批市场时,晓星无不轻松惬意;每一次回到这里,她总是忧郁焦虑。她这辈子最讨厌最仇视的地方,只有农批市场。

    富春小区里,钟雪梅此时已做好了早餐煮了四个鸡蛋、两个玉米,冲了两大杯豆浆,备着几片面包。她将小姨的那份早餐端到小姨床前,然后还特意给小姨煮了碗生姜红糖米酒水。晓棠吃过早饭,有了些精神。她想起辞职的事情,于是给桂英打了个电话,托她有空帮自己去原来的公司办理离职手续。

    在办公室的马桂英应承下了这件事,准备今天下去去办。老男人如此不道义地折磨自家妹子,马桂英心里憋着劲儿,想着怎么整一整李志权那个负心汉。

    早饭后学成自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仔仔替他装包。致远从漾漾的箱子里取了两本画册和一个新玩具送给学成。十点半的时候,仔仔拉着学成的手,小哥俩出门坐地铁去了。学成自小害怕父亲甚至仇视父亲,懂事后鄙视父亲又惦念父亲,一路上小孩胡乱揣测,只想着赶紧看到父亲。

    小孩儿天性善良,若不是为人父母者一次次伤透了孩子的心,没有哪个孩子可以开开心心地逆着伦常、背着骂名、揪着良心去做一个不孝子。父不慈子不孝,一切悲剧终有渊源。莫说人家是非种种,除非身临其境,才知家家果有一本难念的经。

    太吵了老马烦,太静了老马也烦。漾漾在屋里玩新玩具,致远在房间忙工作。忽然间客厅没了人,一股空虚、落寞纠缠着老马。他把电视的声音故意调到最大,还专门选了一个播放动画片的频道,以引诱漾漾过来。果然,几分钟后,目标出现了。老马哑然一笑,等着目标靠近自己。

    短短十米路程,小人儿竟搭乘五彩三轮车过来了原来漾漾奶奶给孩子买的三轮踏板车还带着闪烁彩灯的功能小仙女如乘着五彩云飞来一般。到跟前以后,她看着电视一动不动。老马隔了五六分钟,等小孩对动画片上了瘾,故意换台。换了台以后,漾漾果真如预料的一般开始哼哼干哭。她哼哼着踩着车溜到老马跟前要遥控器,老马不给。漾漾又哭,老马又不给,故意调戏小儿。

    漾漾怒了,踩着车回屋了,隔了会儿她捏着一张崭新的五块钱,趾高气昂地伸到老马跟前,那脸蛋抬得快贴着天花板了。

    “给你这个,放那个!”小人儿命令老头子。

    “哈哈哈……”老马张嘴大笑,笑得咳了好些唾沫星子。

    “你啥意思?”老马故意问。

    “给你这个,放那个小熊!快点,要不然……要不然我不给你了!”小人儿威胁。

    “你拿了我那么多钱还没还呢!你先还我钱,我再放动画片!”老马的食指在两人之间指来指去。

    “哼!”漾漾甩了甩头上的那撮黄毛,骑着车捏着钱又回去了。隔了两分钟,小人儿再次风光登场,她把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揉成皱皱巴巴的一团,隔着半米远扔到了老马怀里,说:“给你!”

    “不够,再去拿!”老马知她有钱,故作生气,挑逗小儿。

    “哼!够啦!我没有啦!”漾漾摊开两手,表演撒谎的小眼睛顾盼左右。

    “我知道你有钱,再给一张红票子,我给你放动画片!”老马认真谈判。

    漾漾思考了数秒钟,溜车回去了。三分钟后小仙女又乘风归来,又扔了一张红纸球给老马。老马笑不可挡,把两百元叠好了放进胸兜里,方才开口:“行,扯平了!我给你放动画片。”

    老人说完信守承诺,给漾漾放那个小熊的动画片。漾漾站在车上,看了会累了,坐在自己的小车踏板上,仰着头张着嘴正儿八经地看。时不时回头瞪一眼老马,逗得老村长噗嗤一笑。

    下午四点,桂英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公司。她开车去晓棠公司帮她办手续。按照手机里的联系人,她直接去了人事处,拿了离职报告和相关的文件、合同、工资单,见离职手续办完了,她心里有谱了。而后假装要走,走时找了一个走廊边的小姑娘,满脸堆笑地询问李志权李总的办公室在何处。知道地点后,她扭着屁股,故意噔噔蹬地使劲踩高跟鞋,一路招摇地走到了李志权的办公室门口。

    “哎李总你好呀!”桂英故意在门口大喊,以吸引公司同事的注意力。

    “呃……你是?”李志权惊愕。

    “我是……呵呵,我是包晓棠的姐姐!”桂英故意站在玻璃门口,拄着门口的桌子,跟李总隔了一米半远对话:“包晓棠……因为你怀了个孩子,昨天把孩子打了,你是不是很高兴呀!”

    “你到底是谁?”李志权站了起来,面色铁青。

    桂英脸朝外大喊:“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李总您是谁呀?您已婚男人瞒着信息不说,到处招摇撞骗,专门骗没有经验的小姑娘!你婚后骗了几十个你自己数得过来吗?实诚的姑娘为了你怀了孩子,你一听有了孩子立马人间消失!姑娘说要堕胎你给了人家五万元!五万元!五万元呀李总!你给得太多了!”桂英故意放开嗓门,以让外面公共办公区的人都知道李志权的真面目。

    “保安干什么吃的?”李志权阴着脸在找人,时不时给周边人使眼色。

    桂英哪管这些,自顾自地大喊:“报警啊,随便报,这样更能让大家知道你李志权是个什么东西!堂堂李总公司二把手、三把手,玩弄过十几个女孩子!你到底把多少姑娘的肚子搞大了?是不是每个人均给五万打发了?你的亲生骨肉才值五万元一个包包啊太贱了吧!把姑娘肚子搞大了自己搞不定,找老婆出马有志气,李总真是有志气!哦对了,你这个李副总是你老丈人花了多少钱买的?哎呀我给忘了……三千万还是五千万……”桂英嗓门大得引来这家公司的很多中高层在隔着玻璃观望。

    “哎女士,请你出去!出去!再不出去我们报警了!”两个保安在两边拉着桂英往外拽。

    “报警啊!随便报!事情闹大了让你老丈人也知道你是个什么玩意!哎你老丈人还不知道你到处找小三把人家肚子搞大了吧?你这副总到底是老爷子花了多少钱买来的?别不好意思承认,其实大家都知道你是个软饭男……软饭男还出去到处搞小三,这就不地道了吧……”桂英被拽到了电梯口还在卖力大喊。

    公共办公区的上百人,齐刷刷地张望马桂英,又齐刷刷地斜瞟李志权,连人事的领导也出来撵桂英、维持秩序。

    两个保安左右搀着马桂英一同进了电梯,在电梯里桂英一边整理衣服和装饰,一边自言自语:“你们这个李总就是个垃圾、软饭男,到处偷腥还不敢离婚,自己没本事靠着老婆岳丈当了个副总,他还真以为自己就是副总了,行业内的人谁不知道他是个没本事的怂包,四五十岁了靠一张脸拈花惹草,净搞些低三下四、败坏风俗的事情……”

    桂英一直说一直说,直到保安送她离开了那栋大厦,她才停嘴。人谁不爱八卦?越是底层人越爱传递这些在其上者的小道消息,马桂英不遗余力,连保安也不放过。上车后桂英心里大快,一路上还哼着歌。

    晚饭后各自休息,忽马天民的电话来了。怕老马忘了日子,天民专门周四晚上给老马打了电话。挂了电话以后,老马又给钟能去了一个电话,确定他明天是否也去。

    去做客哪能不带礼?老马想起吃席送礼的事儿,愁了起来。最后无奈,只能把自己最爱的西凤酒和自己从老家带来的好烟叶又分出一份。老头难割舍,先抓了一大把烟叶放在给天民的纸袋里,后又一撮一撮地往回抓,最后狠了心重新分拨,直到两拨都令自己满意为止。

    桂英饭后一直黏着孩子,三米之内有漾漾必有桂英。和孩子看画册时,忽然电话响了,是晓棠打来的。

    “喂?晓棠啊!我周末把离职信还有你的东西给你送过去!”

    “嗯。”晓棠没张嘴。

    “你怎么样啊?”桂英关心。

    “好了些……英英姐,你为什么要在办公室里那样说他呢?”晓棠皱眉,语气低沉却凝重。原来这头桂英骂完李志权,那头李志权便打电话朝包晓棠出气。受伤的女人再次崩溃,待情绪稳定以后,她才给桂英打了这个电话。

    “我就是看不惯,替你出口气!”桂英坐直身体,语音刚正。

    “你何必说那么多呢!这事本来已经过去了,因你这一吵,现在我又被人拿出来议论!”晓棠有气无力,平素的话语中充满了指责。

    “被人议论的人不是你,是他!”

    “有分别吗?丑事是我和他做出来的,我离开了,这事儿也就散了,现在你一张扬全公司谁不知道我堕胎了、他给了我五万元?”晓棠心中嗔怪,脸上流泪。

    “我是恶心他呢!李志权这种人,必须受到惩罚,必须来硬的!”桂英嘴里卯着劲儿。

    “那我呢!你恶心他不就是恶心我吗?”晓棠泪眼婆娑。

    “棠儿,我是在帮你呢!”桂英觉对方话不好听。

    “我不用你帮!我自作自受我活该,现在就让这件事平平静静地过去吧,行不行?”说完,晓棠挂了电话。

    这头的桂英一脸懵,一番好心反被呵斥,前前后后又费心又出力,一句感谢没有反倒怪她!一腔委屈顿起,无处发泄的女人走到客厅里来,跟老马、跟致远翻来覆去地说了好几遍,直到嘴皮子说累了才罢。

28上 赴宴途中车爆胎 女婿拙笨泰山怠

    周五早上六点,老马照常从客厅的地上醒来了。两锅烟后,来了神采。思今天要赴宴,老头更来精神了。他先去卫生里洗漱,脖子、腋窝擦了个干净,鼻毛、乱发修了又修,拐杖、毛巾洗了再洗。回屋后老马换上他那身经典装扮的确良长裤、浅色短衬衫、女儿买的新运动鞋、跟他多年的复古鸭舌帽……换好衣服后,老头拎着他的电话、水烟袋、扇子之类的零碎出来了。

    八点钟,桂英打完招呼上班去了,老马在准备提礼物用的手提袋,致远换鞋出门买早餐。早上九点,老马、致远、仔仔和漾漾在餐厅里一块儿吃早餐。

    “今天你马叔的生日宴定在十二点,地址在我手机里,吃完早餐十点钟吧,咱们收拾收拾出发,你钟叔跟咱一道儿。”老马吩咐。

    “嗯,好。”致远点头,而后抬起头对儿子说:“仔仔,今天你在家看妹妹吧。”

    “凭什么!”仔仔拉高尾音。

    “我跟爷爷不在家,你不看谁看?”

    仔仔放下手里的豆浆,扯开嗓门说:“从放了暑假我有过两天的独处吗?这周末要进补习班了,你给我两天独处的时间行不行?我同学约我三四回我全拒绝了,还不是因为学成在家!今天好不容易能出去玩了,你又让我带她!我是她父母还是她监护人?”

    仔仔理直气壮地将食指指向了漾漾,漾漾扑闪着又黑又长的睫毛,双眼流露着委屈和伤心。致远也怒了,两眼使劲瞪着儿子。

    “不愿意看就不愿意看,说那么多干什么?”老马缓缓脱口,镇压着饭桌上的焦灼。

    “我说那么多是告诉你们,谁的事谁负责,别什么都扯我!”仔仔说完离开了餐桌。

    “从小到大我们在你身上付出的还少吗?让你看一下妹妹怎么了?小小年纪哪来这么大火气!”被儿子顶撞的父亲冲着仔仔的背影喊了一句。

    “你们在我身上付出的将来你们老了我加倍还到你们身上,为什么要扯上她?我说了我不愿意还强迫我!”仔仔回头表态。

    “算了算了,带着孩子一块去吧。”老马安抚致远,心里却为这一对小兄妹纠结。

    “这孩子现在越来越难管了!”致远皱眉埋怨。

    “没事,放暑假了,让他耍两天吧。”老马说完离开了饭桌。

    老中小三个人提着东西下楼后,致远去开车。车到小区门口时,他下车将漾漾的儿童座椅挪到了副驾驶的座位,以便今日两老人坐一块聊聊天。十点半的时候,三人到了农批市场,钟能早提着东西在市场门口等着了。上车后几句寒暄,车便驶往了陕西馆的方向。

    马天民家里一早起来开始准备,全家人喜气洋洋换好衣服,老寿星穿上儿子特意买来的名牌新衣。全家人收拾好以后,提着好酒好烟到了陕西馆。天民儿子选了一处绝好的三桌大包间,而后定菜单、配席面、挑选寿桃、布置包间环境……此时的老寿星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晚辈们忙碌,他只盼着他的客人快来。

    农批市场里,钟能前脚走了片刻,晓星后脚才刚赶来。进市场时她远远看见自家铺子前围着好多人,晓星心里高兴,慢慢走近两步,笑眯眯地观望了一会,这才看见人群主的主角学成。学成挥舞着大铁勺子,正在给一群大人挑选豆子。他沉稳而熟练地舀豆子、装袋、上称、计价、算总账……作为母亲,包晓星见此场景,肺腑沉淀。

    钟学成自己的儿子从小在这间铺子里长大,农批市场是他的家。铺子里每样豆子的功效、每种干菜的价格、所有买卖的流程、如何掐头去尾地讨好客户、如何解答客户的种种疑惑……他还没生下来怕是已听了上百遍了。买杂粮的大人们偏爱从小孩这里买,八岁小孩的纯真和娴熟反过来又招揽了很多客人,以至于钟能走后的大半个小时里,铺子外一直围着好些散客在排队买杂粮。

    晓星心沉得如堕落于冰川一般,让她心沉的不是铺子里没有大人小儿挑担,而是学成脸上的笑容那种生意好、卖了钱的得意笑容。晓星不耻于自己卖杂粮的一生,可看到儿子小小年纪为了一点生意竟这么乐,她心里着实难受。

    四十多岁做父亲的在二楼呼呼大睡,八岁多当儿子的在楼下大揽生意,包晓星看到了某种悲哀和讽刺对下一代的悲哀和对这一代的讽刺。在改变自己的命运和改变自己下一代的命运这两者中,让她更为激愤和冲动的是后者。她大步走过去,穿过人群,无言地夺过儿子手里的大铁勺子。她可以为了孩子委屈自己一生,但她的孩子不应为上一代的无能而窝囊他们的一生。

    包晓星不相信贫穷的诅咒应验了她的上三代,还要继续祸害她的后三代。

    “天民是哪里有病来着?我一直听人说,但是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病?”老马在车里问钟能。

    “癌症晚期了!”钟能拍了拍老马的大腿。

    老马吃惊,而后问:“什么癌?”

    “不是肠癌就是胃癌,反正听人说是肠胃上的。我上次见他时家里人说顿顿喝粥,吃饭得慢慢吃,冷了、热了、硬了、软了得讲究,哎得亏他儿子有钱,要不然搁我,早过去了!”钟能开着玩笑。

    “我知道他儿子有本事,我不清楚他儿子是做什么的?”老马问。

    “听说在大公司当领导,行侠跟我说天民他儿子一年几十万、上百万的年薪这还是好几年前的工资。”

    “他儿子小时候常见,后来出去了再也没见过,也算我们村的人才呀。”老马首肯。

    陕西馆在市内,进入市内后有些堵车,行驶速度缓了下来。两老头正聊着,骤然间车停了。

    原来,致远刚才不知碾过了一个石块还是什么,忽觉车身不太平衡,晃来晃去的,方向盘也不灵敏,不晓得是车胎问题还是机器问题,但可以肯定车出问题了。他将车缓缓停在路边,自个下车蹲下来查看,果然左后胎爆了,幸亏这一段路行驶缓慢,要不然还真有点危险。

    外面三十多度的高温太热了,何致远打开车门,重新坐在车里,转身对后面的老人说:“爸,车胎爆了!可能是七月天太热了。”

    “哎呦喂,我的老天爷呀,幸亏是堵在这儿,这要在高速路上指不定多吓人呢!”老马朝车窗外探头。

    “那这怎么办?”钟能问。

    “我……我打电话处理吧!”致远举了举手机示意,然后拨通了救援电话。

    老马等致远打完电话后问:“他们什么时候过来?”

    “呃,一个小时,也可能……堵的话一个半小时吧。”致远揣测。

    “呃……”钟理挪了挪身子,想说什么又没出口。

    “你先把三脚架支出来!要不然后面的车哪知道你是堵车停在这儿,还是车坏了停在这儿!”老马伸出食指指挥。

    “哦我忘了,马上弄。”致远下车忙去取警示三脚架,而后小心翼翼地放在车后五米处。

    “你是咱方圆上最早开小车的,对不对?”钟能问老马。

    “差不多吧,不过我那车……现在也老了,十来年了!”老马怀念自己的老宝贝桑塔纳。

    “闷呀有点儿!”钟理在车里找话茬子。

    “我的老天爷呀,这得等到啥时候呀?”老马急得擦汗,一看手表已经到十一点了。

    “人家十二点开席,咱到那下午两点!呵呵……”老马讽刺。

    三分钟后,钟能接话:“没事,兴许救援的四十分钟就到,现在不是上下班的高峰点。”

    十分钟过去了,致远弄完警示架上了车,三人加一个孩子在车里干巴巴地坐着,望着隔壁的车流急速行过,他们像坐在了滚烫的火星上一般,擦汗的擦汗,摇扇子的摇扇子,两老头时不时聊两句,致远和漾漾时不时对望一眼。

    二十分钟后,车里的四个人皆无法优雅了,扭动的、叹气的、皱眉的、叫唤的……老马也不矜持了,摘了帽子、卷起袖子、解开两个纽扣,心里火得只冒气不吭声;漾漾更是聒噪,如山上的野鸦一般胡言乱语、大喊大叫;钟能无奈,时不时地叹叹气抱怨两声;只何致远静悄悄地坐在驾驶座上,大气也不喘。

    “你这车多少年了?”老马忽问致远。

    “六年了!”

    “你这个车没有备胎是吧?”老马顾盼窗外。

    “呃……有一个!那个……英英会弄,她换过一次,我不会换!”致远挠着头发。

    “呵呵……我只当没备胎呢!”钟能忽然大笑起来。

    老马一听有备胎,心里的油锅如滴了水星子一般,他忍不住地指着致远大吼:“你有备胎你不知一声!”只这一声,吓坏了漾漾,小不点儿憋着气一动不动。老头气得望向窗外,倘若桂英在这里他一定得很狠地骂几句这个榆木疙瘩。

    “我……我这不是不会换嘛!”致远支吾。

    “哎呀有备胎就好,车里有工具吗?”钟能故意大声笑问。

    “工具有!英英以前买了一套,专门为路上备用的。”致远说完从后视镜里偷偷瞟了一眼老马。

    “你什么都有你不说一声?只等着人家过来!花钱不说还花时间,这人家要两个小时过来咱就在这儿等两个小时吗?”老马阴着脸,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和厌弃。

    “行,有工具就好!我去换吧,我去年在路上换过一次,致远你帮我搭把手,那轮胎重着呢!”钟能瞄了瞄窗外,准备开门下车,心想着赶紧支开这两人。

    “不不不,钟能你别去!让他弄,我教他!换个车胎你一个大男人不会!英英都会你不会!明明有备胎有工具还打什么救援电话?笑死人了!”老马说完,半眯着眼睛开了车门下了车,致远也下了车。

    留在车里的钟能和漾漾,两人面面相觑,老人尴尬,小儿不快。

    下车后,老马拄着拐杖站在路边,致远去后备箱取备胎和工具。老马见致远抱轮胎那样跟个鸭子似的晃荡,骂人的话早不知在心里说了多少。致远瘦瘦弱弱得手上无力、身上没劲,知老丈人生气了,只低着头听吩咐。取来工具后,致远两眼瞄了瞄老马,等着指示。

    老马吩咐致远先去支千斤顶,奈何这个高中语文老师、文学专业硕士从来没干过这种活儿!怎么支千斤顶见也没见过。无奈老马手指着提示一句,致远费力地行动一下,那动作扭捏、呆板又蠢笨,连最最基本的几样工具都认不清。老马看这女婿笨得还不如老二马兴盛,站在路边的老头跟洋鬼子看戏一样傻了眼,气得无语。中年文人对大机械的恐惧和排斥全摆在了脸上,古稀岳丈对无能女婿的嫌弃和窝火也全摆在了脸上。足足二十分钟,致远这个文化人才把一个千斤顶支好了。

    接着是卸轮胎,老马先让致远拧螺丝。致远一个斯文书生干起体力活来,怎么看怎么不开窍。老马挺着一张宋江的黑恶脸,五官挤在一块,凑成一个怒字。车里的漾漾看着爷爷冲爸爸发火,小人儿十分恼火,小脸蛋也皱成一团,怒目老马。

    钟能在车里见何致远拧螺丝的样子,一点点干活该有的架势也没有,急得坐不住了,只敲着车窗要下来。下车后,钟能几番要工具打算自己上手,心怀大道的致远硬是不让。两老头各自擦着大汗顶着晌午的烈日,俯视文弱书生十来分钟了两个螺丝没卸下来。

    “停停停!让你钟叔来吧!”老马拿拐杖敲了敲轮胎制止何致远。

    致远这才抬起身来,只见胸前的衣服全湿透了,满脸的大汗往下流,他无奈地将工具递给钟能,自己闪过一旁。老马斜睨女婿那文绉绉的样子,心里一万声叹气汇成一声“哼”从鼻子里出来了。

    钟能接过工具,朝两手吐了两口唾沫,弓着马步,三分钟不到把剩下的螺丝拧开了。而后钟能与致远两人合伙卸轮胎、换轮胎、上螺丝、收千斤顶、收轮胎、试行驶……

    农人的手脚生来结实有力,农业现代化以后农人家家有车,无论是自用的自行车、摩托车、小轿车还是农用的手推车、三轮车、收割机,一旦使用中机器坏了,农民总是第一个修理师。自己上手摸一摸,时间久了,大多数当家人都会修一修摩托、理一理三轮。即便自己一窍不通,去维修店走个几回也懂个七八成了,换轮胎、修轮胎这种事儿在农村真是小菜一碟。

    老马在农村七十年,除非大的、根子上的故障,没见谁手推车轮子坏了、三轮车有个毛病直接打电话叫救援的!文思才华、能说会道是能力,身上的力气、手上的技巧也是能力。兴许时代变了吧,如果这个时代的人们一遇到轮胎爆了便打救援电话,那老马恐怕连这个时代也要鄙视、轻慢。

    时代不总是进步的,过往少年多少美好的、精致的、震撼的事物或技能,最后只能重现于书本上、尘封于历史中这难道不是一种倒退吗?一个时代的虚浮和功利、脆弱和暴力、狭隘和反常必有其根源至深至上的根源。

    漾漾在车内斜瞅爷爷,第一次隐约意识到了父母权力之外的一种更高层的权力。她不懂,更不怕,她只是发自内心的讨厌那个训她爸爸的人。

    待一切完好以后,两老头上了车,一路上车内寂静无声。十二点半,众人赶到了陕西馆,进餐厅后服务员引他们去了二楼的包厢。

28下 马天民过寿做东 六乡党欢喜重逢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一部分。)

    陕西馆里,王华成带着孙子先到了,的确良的老板裤,浅色的短袖衬衫,一头白发,一双老布鞋,他迈着外八步如大猩猩一般摇摇摆摆上了二楼,一见天民先大喊一声。

    歪嘴马行侠十一点半到了陕西馆,瘦弱的老头儿提着东西两手背后,弓着身子左右观望,最后自己按照指示找到了包厢,见到寿星时他一拍两边的裤兜,高兴得如同孩子一般。

    中午十二点,樊伟成在陕西馆门口下了出租车,着一身运动休闲装的老头拄着拐杖缓缓进馆,身材宽大的他腿脚不好,走起路来左胳膊前后甩得起劲儿,老樊低着头驼着背,右手拄着拐杖左手拉着楼梯扶手,这才把自己拉上了二楼,看到马天民时他食指一指,嘴角微微一笑。

    几个老人聚在一团喝喝茶、嗑嗑瓜子,一听说马村长要来,个个喜出望外。

    致远的车到目的地以后,钟能脚快,先一步上台阶走了,而后去喊马天民。老马拄着拐杖要一台一台往上上,步履艰难,致远在后扶着,漾漾最后跟着。

    “!找到了!天民!哎呦!”钟能按照标志站在一间包厢的门口指着里面大喊。

    “来来来,进来,坐坐坐!”马天民站起来招呼,而后朝钟能身后一看,问道:“老村长呢?没见人呀?”天民神情惊诧。

    “他在后面呢!”钟能望着众人说。

    原来马天民请的客人总共五个,除了钟能和老马其他三人早到了。老马姗姗来迟,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包厢门口。众人一见老马来了,纷纷站起来迎接。马天民的儿子马俊杰扶着父亲站在人群中,等着跟老马打招呼。

    “哎呀……老村长啊……建国哥……老村长呀……你好你好……”众人如瞻星一般凑在老马跟前。

    “行侠你先到了!哎呀!樊伟成呀!你好你好!二十多年没见了!”老马笑呵呵地与樊伟成握手。

    “老村长,你终于来了!”马天民缓缓凑到跟前,和老马握手、拍臂。

    “天民呀,好些年没见你了!”老马端详着马天民,欣喜的脸上忽然神色凝重下来,心里不敢相信比自己小好几岁的马天民老得比自己还快还猛。

    “建国伯你好!我是俊杰!”马俊杰上前和老马握手。一身中山装的马俊杰弓着身子、两手握着老马的右手。

    “好好好!也好多年没见你了,见你的时候你还是憨娃呢!”老马瞧着俊杰,身材魁梧、一身正气、言谈有力、神态怡然,全非小时穿着开裆裤、抠着鼻屎的农村娃了。老马几番打量,心中喜悦。

    “这是芝麻湾的王华成,现在他儿子家和我儿子家小区挨着,这几年跟我走得很近!”天民介绍。

    “马村长,你不认识我,我可听过你的十多年前就听过你的事啦!咱段家镇上的红人呀!”一个六十多岁矮矮胖胖的老头走到跟前和老马握手。

    “没没没……”老马羞涩地和王华成握手拍肩,只见那人前额光亮、说话伶俐、脸上堆笑,老马虽不认识,但芝麻湾和马家屯只隔着一个莺歌谷,在大深圳算妥妥的乡党了。

    而后马天民挨个向老马介绍了自己的家里人,老马一一见过。

    “叔叔伯伯们,你们坐着聊吧!”俊杰示意众人落座,马天民指着排座。老人们坐好后,只见古朴的四方大木桌上,马天民和老马居正位,天民左边依次坐着王华成、樊伟成,老马右边依次坐着钟能、马行侠。

    “哎,那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漾漾,过来叫爷爷!”老马朝漾漾勾手。一直在人后落寞的父女两,忽被老马推到人前。漾漾见爷爷让她叫人,小人儿两手抱胸,一口脆亮地回应:“我不叫!”

    等着听叫爷爷的一众人见小娃娃如此唇口伶俐地拒绝,忽然间哈哈大笑。致远忙上前引导,漾漾这才朝四个老人各唤了一声爷爷好。马俊杰将六个老人安排在了一桌,孩子们和妇女们一桌,自己招呼何致远和家里的男性亲戚坐了一桌。

    时代变了,老一派人的穿着打扮还是老一派。老马静观众人,他们身上保留的不仅是过去的那种风貌,还有过去的那个时代。这些人脸上的神情与在乡里时迥然不同,可见了面依然吞吐着浓浓的乡音乡气。只一点不同,那便是他们全老了,老得令老马沉重。

    行侠前段时间刚刚见过,王华成老马先前没见,他那一头光亮亮的前额、白花花的眉毛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过去肚腩臃肿、身体矫健的马天民如今瘦得根本撑不起衣服,他们握手时老马被他那只枯皮包裹的轻飘飘瘦呼呼的手吓到了。最惊人的是樊伟成的满头白发,浓密却全白的头发老马偷看了好几眼,真没一根黑头发,曾经那个干练的小伙子还在脑海中,老马有些恍惚,不知这个白发老头和曾经的小伙子还是不是一个人……

    他们尚且老了,何况自己?老马是他们当中最年长的,也许他该好好照照镜子,摸一摸自己肉身的残败。

    “咱全陕西的,我让我儿子专门找的……这家陕西馆,这里面全是陕西菜葫芦头、带把肘子、羊肉泡馍、滋卷、地软包子……啥稀奇的、野生的都有,今个儿,咱在外地好好吃一顿家里饭!”马天民一脸笑颜地冲众人说,那声气儿衰得老马不得不拎着耳朵全神听。

    钟能眯着眼睛拍着桌子说:“南方饭我是吃得够够的!现在我自己做,全做的是咱家里的口味。”

    “我老婆子这几年开始胡做了,做饭还撒点白糖啥的学人家南方口味!”行侠大小眼自嘲。

    “偶尔吃吃外地饭,换换口味还行,天天吃那可不成。”王华成摇头。

    “人家吃饭用那种小茶碗柿子大的小碗,我第一天吃火锅,吃了八个小茶碗!我觉着还没饱,英英笑话我吃得太多了,孩子也笑话我呢!”老马伸手比划,说完众人皆笑了。

    “北方人饭量大得跟水桶似的,普遍吃得多,我刚来几年饭量大得老遭人白眼!哈哈哈……现在我饭量已经很小了!”樊伟成说。

    “咱原先谁不是干体力活的?吃得少去地里没劲呀,你铲个粪、填个坑、割麦子手上没劲咋成啊!”行侠在桌上摊开双手,老农民们一起笑了。

    “南方人精致!吃的、喝的、用的样样精致!咱北方也不是不精致,就是大,大可不衬得不精致?大院子、大灶房、大锅碗,大身坯子、大肠胃、大茅厕……”马天民说得细弱,众人听得认真,结果听完纷纷憨笑起来。

    “人家那菜盘子多小哇!不像咱北方人,大盘子搁不下用洋瓷盆!咱们用的洋瓷碗在这边成做饭用的大盆了!现在我们家里用的东西也全换了,全换成小的了!要把咱那厨具拿过来,好家伙,你得给我个别墅才能放得下咱那大锅、大勺、大箅子!”行侠两手比划。

    “人家买肉是论两的,咱买是论斤的,一买几十斤!人家南方人买菜一个土豆一个茄子地买,咱北方人买菜一车一车地买!我刚来深圳买菜时忍不住回回买多了!”钟能笑言。

    “你还当你在深圳有红薯窖、菜窖呢!”行侠戏言,众人大笑。

    “秦岭往南水土好,地里蔬菜水果生得多,不像咱北方,冬半年一点点菜只够下饭就馍的,人家吃菜比吃主食多,所以南方人皮肤啥的比北方人好!”樊伟成说。

    “还有,人家南方人喝水喝茶也讲究,用小杯小碗的,不像咱们到处拎着大缸子一公升的大缸子!今天活重直接拎着个水壶去两公升的大水壶!咱过个红白喜事得几翁几窖的水……哈哈哈……”王华成自讽。

    “我在这儿吃了几回饺子,哎呦喂,汤饺子的饺子汤那叫汤吗?就一滩没味的煮面水,还好意思端出来!还不如咱集会上七块钱一碗的三鲜饺那汤呢!”老马憋屈。

    “咱那里人谁不爱吃豆腐配粉条、羊肉煮白菜、大锅烩面片人家南方不吃这个!见都没见过!你一端上来人家当是剩菜泔水呢!这南北方人的口味差异大着呢!”马行侠冲老马说。

    “南方人吃的烧鹅、凤爪、腊肉还有海鲜啥的,我来深圳十来年一口没碰过!不知为啥他们爱吃那个!”钟能挤着两眼。

    “叫法啥的也不一样,咱那边说饭是粥,到这边饭是米饭!叫法不一样,没少闹笑话!”樊伟成耸着肩。

    “南方热呀!这段时间热得我不行,要不是空调我早待不住回村了!”老马打开自己的折扇扇了起来。

    “在这边,夏天湿热得难受,冬天阴冷得不行。阴冷跟咱北方的干冷还不一样!我受不住!”天民声气不够,脸往前凑。

    “南方的面条和北方的面条也不一样,还是老家的面条好吃,南方的面条黏糊糊的没劲儿,跟一团面疙瘩似的,味道也不成!”钟能抱怨。

    “我最受不了的是房子!这边住房太紧张了!屋子里五米之内得拐好几个弯,隔壁阳台的蚂蚁蟑螂老往这边溜达,厨房、阳台、卫生间比鸡窝还小,我们老两口、他们小两口住的卧室还没村里的羊圈大!咱老家的院子多宽敞呀,堆柴火的、放织布机的、藏菜的、搁农具的地儿,哪个不是专门辟的?上个厕所还得开手电筒不是?别说人睡得舒坦,连猪牛羊鸡鸭狗睡得也很舒坦!算算我现在住的房子,还没老家圈里的黑母猪住得宽敞呢!”行侠说完,一群老头子仰头大笑。

    “我最近在这吃饭,发现这城里的菜呀,西红柿没西红柿味儿,胡萝卜没胡萝卜味儿,黄瓜没一个自然熟的,鸡蛋一股子腥臭,鸡鸭鱼猪肉那更难吃了,连土豆也没咱家里的好吃……”老马一脸困惑。

    “咱吃的是咱自己种的,外面这菜和肉……啧!不好说!外面卖的红薯拳头大的算上乘的,苹果的大小全一个号,豆腐囊囊的没劲道,五谷杂粮特爱生虫……你很难买到咱在家里吃的那种瓷实的、肥大、新鲜的东西,你说怪不怪?”行侠插话。

    “的确是!”钟能点头。

    “陕西凉皮里放芝麻酱、陕西炒面里放番茄酱、北方馒头里放白糖……胡闹不是?外省人胡闹,咱陕西自己人也胡闹!外面的陕西面馆,我敢说一百家只有三五家勉强算地道的!”王华成掰着手指头。

    “你们还能吃,我现在啥也不敢吃!稍稍吃点好东西,动不动吐出来了!我已经好多年不沾酒了,医生不让吃这个不让吃那个,活着不让吃你说难受不难受?我要再把烟戒了那真是活得没意思了!”马天民两只纤弱的手在饭桌上拨弄。

    “我是糖尿病、高血压,哎呀,也不敢随便乱吃!”王华成叹气。

    “我腿不好,隔三差五地疼,一到冬天疼起来针扎似的,疼了好多年了!”樊伟成摸着膝盖说。

    “我是没病,可我穷啊!咱这几个最穷的数我吧!而且我家里天天闹事吵架,哎!今天不提不提!”行侠皱着眉摆摆手。

    听到这里,钟能长叹一声,没有说话。

    “我看咱这几个,最先走的是我!我这癌症医生都说……回家养着吧!”天民戳着自己的胸膛,一脸阴黑绝望。

    老马一拍桌子,大声说:“那赶紧的!你有什么值钱的东西,趁着今天你过寿赶紧拿出来给我们几个分一下,肥水不流外人田,不亏待大伙在外面相聚一场!”

28下 寿宴上戏言生死 老古董好谈远事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二部分。)

    行侠转悲为喜:“!我哪有什么值钱东西!要有也是人家樊伟成的多,人家家里是别墅,我家里只是个复式二层楼!人家一个拐杖八千多!”天民在空中抖动着一个数字八的手势,而后指着樊伟成椅子旁边的拐杖示意大伙看。

    “哎……”樊伟成摆摆手,不好意思给大家看。

    “我一进门就想跟伟成说几句,搭不上话!早些年咱两合作卖菜我没亏待你吧?”

    “建国是个好人!诚信又大方,有公心,讲规矩,能吃苦!人品没得说!”樊伟成冲老马频频点头。

    “怎么说也合作了一场,将来你两脚一蹬上西天了,把你那八千块拐杖留给我!我最用得着!你跟你儿子打个招呼,到时候我让我孙子按地址去取!”老马调侃樊伟成。

    “去去去!咱两之间要走也是你先走!我记得你比我大两岁呢!”樊伟成笑着冲老马竖着两根指头。

    “这谁先走谁后走跟年龄有个屁关系?阎王爷让谁报到谁报到,人家还数你年纪不成?我实话实说,你那拐杖我一进门就瞧上了!不管咱两谁先死,今天说定了,先死的那个人把自己的拐杖留给另一个人,成不成?如果说我要先死了,我把我这个拐杖留给你,龙头的下巴被我孙子磕掉了,这不影响使用!我这也是个好拐杖!耐用着呢!”老马举着自己的拐杖在饭桌上炫耀。

    “谁稀罕你那破玩意呀!你要先死了把你那扇子留给我我看你那扇子不错!我要先死了我把我这个拐杖给你!这样行吧?”樊伟成指着老马的扇子说。

    “成成成!我待会跟我女婿交代交代,你今天回去也跟你家里人交代交代!咱得说话算数!有见证人呢!”老马喜滋滋地,众人瞧着也有趣。

    一番喧哗之后,菜上全了。马俊杰过来给老人们斟酒,并替父向各位乡党叔伯们敬酒。众人喝着寿酒吃着家乡菜好不快活。饭中,寿桃和寿面来了,众老头一起为马天民做寿。吃了寿桃和寿面以后,老人们已七八分饱了。

    天民忽放下筷子说:“哎呀老村长呀,我告诉你,我这次过寿跟你有关系呀!”

    “为啥嘞?”老马好奇。

    “俊杰一直想办,我本来不想办的,六十五不上不下的尴尬,我想着等我活到了七十再大办!但我老念叨着让咱几个聚一聚,你脚不好、我胃不好,其他人不是忙就是身体不好。老年人不比年轻人,聚一次见见面哪那么容易!索性,那不如我过生日硬请,我请老村长过来,你不能不给面子吧!我算好了,你实在不方便我让俊杰去接你,接你你再不来那可不成了!”马天民说一句话喘一口气,他说话的时候其他人各个张着耳朵。

    “我主要是脚不好,年龄大了恢复得很慢!要不然我早组织大家见面了!”老马言。

    “我还没说完呢!俊杰……一听我要请叔伯们,他就去预定酒店,结果让别人给知道了他的朋友还有客户,有些人前两天已经把寿礼送来了!我儿子一琢磨,你过寿要么全别请、要么全得请,否则得罪人不是?这下好了,今天专门是咱这些老乡党喝喝酒、聊聊天,明天在这里摆大席面百十号人呢。你看,还不是因为要引你上钩!我想着你来了人才齐全,有你给我庆寿那多热闹呀!”天民指着老马,笑得跟孩子一样。

    “我主要是走不了路!等我脚好了咱几个老头专程凑一桌吃吃饭喝喝酒,去你家也成呀!”老马接话。

    “等你脚好了……等你脚好了还不知道我在不在呢!哈哈哈……”天民笑指自己。

    “哎呀哎呀!”众人劝慰。

    “我告诉你天民,你且好好活吧!你福气大着呢!这些年在村里我送走了多少人!很多人病病殃殃的反倒活得长,那些突然死的生前健康利索得很!你根本想不到这人怎么突然就死了呢!这哪天生、哪天死说不定的!你又不是阎王爷,别说丧气话了,等我脚好了我来组织大伙儿,明年你不利索我给你办个寿宴热闹热闹!”老马安抚天民。

    “哎不敢不敢!你是领导!我是农民!在马家屯谁能大过你呀!”天民喜从中来,一笑驱散胸中阴沉。

    “这里不是马家屯了,你看连我孙子都不给我台阶!”老马指了指漾漾,众人皆笑。

    “二十年前,马村长的名声那是如雷贯耳呀!方圆上传说你单枪匹马跟省水利局的人谈判,最后硬是让黄干渠改道了……是不是有这回事?”王华成竖着大拇指,笑问老马。

    “有!”马行侠放下茶杯,掷地有声。

    “主角讲一讲!赶紧!”樊伟成笑言。

    “哎呀!哪有那么夸张!这是什么事儿呢……当年刚修了黄干渠,不是可以引水灌溉了嘛!黄干渠在马家屯西南角有个拐弯的地方,那地方水流慢,水利局的人给马家屯引水灌溉打算从那里引,但是马家屯的地势他们不懂……”

    往事袭来,天民起了兴致,颤颤巍巍地插话:“我们马家屯是东北略高、西南偏低。西南全是坡地,小块小块的自留地;东部北部大多是好地,但是干旱!村长他当时跟村里人商议,说引水要引在东北就好了!但这种事儿……你一个村长也决定不了是吧!”

    老马接过话头说:“是啊,当时我头大呀!要从西南引了水,村里建水渠得建二十公里这工程很大的!关键那时候是土渠地头挖个坑那种,这黄河水一路上兜兜绕绕的难免有损耗对不?西南还全是沟沟壑壑的,浇地修渠特不方便,没人在那儿种小麦油菜啥的,那时候村里人在西南多种红薯、萝卜、豆子啥的……我思来想去,引水引在西南是百害无一利!”

    “嗯!所以后来你去找省上水利局了?”王华成问。

    “哎呀我哪有那么大面子呀!”老马摆摆手,而后指着桌子说:“我先去找镇上的领导,镇上领导说他们不管,管不了!然后去找县上管水利的,他们说方案和路线已经定了,他们无能为力了!我那时候天天去地里、干渠边查看压根没开工呀!东跑西跑云里雾里的,最后才闹明白,原来人家把那个管子买好了,退不了了,不想折腾再花钱,所以说晚了没办法了!”

    “嗯,那时候那个引水的大管子钢铁的,直径半米粗,大几寸的厚度,贵得很呐!那些人不想退,嫌开支大上面不批!”马行侠补充。

    “对!可我当时着急呀!天天在外面跑得亏当时刚开春,地里不太忙,要不然没这事儿了!后来我在干渠往西几十里地的雷家村那儿发现,他们村也要引水,但工程设计还没到他们那儿,我看雷家村跟马家屯地形差不太多,于是我去找县上水利局的人商量,建议把那些管子搭在雷家村这样不就好了嘛!那些人起先不同意,后来我天天跑天天去,镇上也去、县上也去、工地也去,和那些人早混熟了!到了第三个月,县上的人才把方案改了,给马家屯把引水的口子建在了东边皆大欢喜。”老年人好谈远事,老马想起当年一脸光辉。

    “人家说你把一辆摩托车跑坏了,是真是假?”王华成好奇打听。

    “是真的!”马行侠抢答:“他那辆大摩托那时候突然不开了,改成自行车了!村里人天天见他骑着个大梁自行车进村出村的!”

    “哎!其实也没大坏,是在路上没油了再加上点小毛病!主要是我一算账,好家伙!一天出去两块钱的柴油钱!那还不如骑自行车,一来回三十公里也不远,我后来就天天骑自行车去县里找领导!估计人家见我可怜、被我缠烦了才改了方案的!”老马说完抽起了水烟。

    “从东边浇地明显好呀水大,还快!给村里人省钱了!建国哥真是个人物呀!”马行侠努嘴点头。

    “他给马家屯干的事儿多着呢!数都数不过来!在村里几十年,问问其他村的亲戚,哪个村的村长不搜刮油水?像咱马家屯建国哥这样的,我见过的只这一个!所以我说我死前一定要见见你!不见见你我不闭眼!哈哈哈……见了你我觉着踏实,像见着咱村一样踏实!”天民拍着老马的肩膀一番戏言。

    “我跟你们说个事儿,你们肯定震惊!”王华成瞄着众人。

    “啥事?”众人问。

    “我们村看病的老先生志伟前两天殁了!”王华成眨巴着眼睛。

    “啊?哎呀……天呢……”众人各个惊讶。

    “怎么走的?”老马惊问。

    “老啦!听说是癌症。”华成答。

    “可惜呀可惜……咱这边方圆上几十个村子,哪个没去他那里看过病?”天民伤感。

    “是啊,一般是自家村里看不好了才去找他瞧一瞧!医术没的说!比大医院的医生本事还大!”钟能称赞。

    “以前兴邦起疹子顽得很,我专门找他来看,那时候他精神很好哇!这才几年功夫?”老马感伤。

    “了不起呀!志伟救过不少人,什么痨病、乙肝、风湿……很多疑难杂症大医院没法子他有办法!了不起,真是了不起!”樊伟成赞叹,众人点头。

    “关键人家志伟不贪,心里还有谱儿!守着老母亲哪也不去,县上、市里的大医院三请五请的人家也不去!很多人没钱看病的他摆摆手算了免了!有钱人送礼啥的人家也不稀罕!啧啧……有医德!这在咱镇上有几个这样的人!”行侠补充。

    “老头有多大了!我不知道他属啥!”天民问。

    “八十不到,我猜测哈!”王华成答。

    “志伟比我大整十岁,今年应该八十整!”老马补充。

    “老头死得光荣啊,不像咱这些老农民,死了白死了!我大舅子他们村有个老汉,死了七八天才被人知道可怜不可怜!来来来,咱为志伟老汉走一个!喝酒!”行侠举杯。

    “哪有!人家马建国马村长可是方圆上的牛人!人家死的时候怎么着也比你风光!”樊伟成开玩笑。

    “对对对!咱桌上也有个了不起的人!”天民冲老马竖起大拇指。

    老马害羞地别过脸,而后失落地说:“我要死在村里了那场面还漂亮一点,兴许不少朋友啊、领导啊能过来给我走个门户送个行!我要死在这里了,跟你们有什么区别?除了你们几个老不死的惦记着我……还能有谁?”

    “哎,是是是,死在城里跟死在农村是不一样!”天民感伤。

    众人碰完杯喝完酒,又沉默了。

28下 老乡党喜外乡逢 老一辈忧新一辈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8下》的第三部分。)

    “我早想好了,我脚好了就回马家屯!”老马打破饭桌上的沉默。

    “你还回去干什么呀!你现在不是村长了,种地还能种几年!在你女儿家好好养老得了!跟我们做做伴有啥不好的!”行侠冲老马说。

    “!那现在谁是咱村村长?”天民好奇。

    “保山现在是主任新村长!”老马回答。

    “哎……怎么是保山呀!”天民失落,摇头歪嘴。

    “前段时间换届了你不知道?一群人胡搞,挨家挨户地送礼!”马行侠啧啧嘲讽。

    “现在哪个村不这样?”钟能叹气。

    饭桌上的老人刹那间齐刷刷地又沉默了。

    “现在的人……哎!咱那时候人多淳朴多实诚呀,各个做事踏实,让干什么干什么,让去哪里去哪里,不像现在人!”樊伟成说罢叹气。

    王华成愤愤开口:“我表哥家的孙子,前段时间来深圳说是要找工作,我前后没少忙活,结果人家呢,做快递说太辛苦了,当服务员说没前途,进工厂嫌领导老是骂他,做淘宝开店嫌没生意!自己没文化没技能,吃不了苦还嫌赚的少!这新一代的农村娃远远不如咱们那一代的!”

    “我隔壁宋家寨有几个亲戚的孩子,现在在深圳这边的工地上干活。千里迢迢来深圳不说学点技术,单看中了工地上的高工资,你说现在不趁着年轻学点技术,等老了难不成还去工地?咱那时候是时代束缚了,其实我们比他们这一代要有远见,是不是?”钟能说完,众人微微点头。

    “咱村东头那谁……他家的孙女在深圳找不到工作,做那个呢!去年他爸给她寄东西寄到了我家里我们沾点儿远亲,我儿子送东西送到了她们那个会所,那女子穿得很暴露,我儿子一看心里明白了!”马行侠悄悄说。

    “你说谁孙女?”天民打听,老马好奇也凑着身子。

    “老狗子隔壁家的!”行侠在空中一指,马家屯的三个老头全懂了。

    “永民哥他孙女你们知道不?也在深圳。”天民问老马和行侠。

    “不知道……”

    “那女子三十多了,嫁了三回!听说在外面有点骗婚的意思……现在准备第四次结婚了!”天民说完咧着嘴频频点头,众人结舌惊诧。

    “小年娃你们知道不?”马行侠问。

    “咋不知道他呢!他……也快六十了吧!”老马挪开烟嘴回答。

    “小年娃跟咱们是一朋的,顶多小一岔子,他早年出去赚了钱了,听说在外面包了两个女的!”马行侠咧嘴啧啧。

    “现在的人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咱那时候哪有离婚啊、出轨啊、乱搞啊这些事?结了婚组了家,谁敢轻易离婚!而且咱那时还不是婚前谈恋爱,就这也很少离婚!现在的社会……风向变了才导致年轻人敢胡来!”钟能道。

    “我观察哈,咱们这一辈儿的儿女还算可以大多数靠谱,再往下走一辈,差得很!没规矩、没志气、吃不了苦!结了婚的对家庭没啥责任心,吊儿郎当、不孝顺、不养孩子的多得是。在村里有几亩地种些果子还能度日,在城里可不沦为底层混混?咱村光我知道在外面做混混的不下二十个!”马行侠晃荡着空中的手势。

    “新一代年轻人普遍机灵、聪明,但是很少有定见。咱那时还是有信仰的,信好日子、信神鬼、信新中国……现在的孩子信啥呀啥也不信!村里好些娃娃二十多岁从外面回来的,天天端着个手机跟废人似的,不作为、自大自高还满肚子邪门道理!”老马补充。

    “我看了看,现在的农村孩子除了读书,没第二条路子了!以前路子还多点,不上学当工人也不错,现在不行了,路子窄了,只有读书一条出路了!”樊伟成神情笃定。

    “我观察现在的孩子性格毛躁、不踏实越是村里的越不踏实。咱们儿女一代还能听进忠告,到了孙子一辈啥也听不进去!我姐家的大孙子说话做事二十多岁了跟个大傻子似的飘飘忽忽,全家到了第三代只这一根苗子,还养成这样!我发现咱们往下的农三代普遍地不如第二代好!”王华成总结。

    众人听到最后一句,连连点头。

    “我看全是网络害的!网上天天各种笑话段子、这分析那分析、这电视那栏目的,还有广告天天吊着胃口,小孩子一开手机基本上两眼发直!本来十五六、二十前后正是一个人这辈子学本领的最佳年纪,结果个个在看手机!没人管!等到他灵醒的时候婚结了娃生了,下一代又是这样!你说可悲不可悲!”樊伟成分析。

    “现在……城里娃娃读书是不是比农村娃娃读书更辛苦?”老马问众人。

    “那肯定了!农村娃谁管呀!父母没文化也不懂,全程放养!城里父母多精明,人家一进城就知道学历有多重要,那还不从小使劲儿抓学习?所以我判断,往后城里娃和农村娃差距会越来越大!”马行侠言辞凿凿。

    一群老农民听到这里忽又无言了。

    他们作为改革开放后的农一代,无法不为眼下农三代的未来忧愁。老年人最懂青春的可爱,最珍青春的唯一,青春真要虚度了,一晃而过人到中年时,拖家带口的人生基本不可能翻身了。若要指望农四代,除非农三代先觉醒。

    “哎呀呀……我好多年没回我们钟家湾了!”钟能微笑着拉开了另一个话题。

    “我也是,马家屯啥样子,我且得回忆回忆!”行侠吸了一口冷气。

    “我一来这儿再也没回去,呃……快十年了!”樊伟成言语低沉。

    “我也是呀!做梦都想着回家呢,现在……我是彻底回不去喽!三天两头地进医院,回不去了!”天民两眼模糊。

    “咱村现在美得很!家家务果园,夏半年果子根本断不了,我来的时候杏子快熟了!现在桃子差不多要卖了!村里环境很好,路修了、灯装了,还修建了广场和水池……行侠你想回去买张票溜达几天,很简单啊!”老马开解。

    “哎……家里天天有事儿,哪里走得开?要能走开早走开了!你问问钟能、华成,他们哪一天不忙?就算像伟成、天民这种不忙的也走不了了,儿子在哪里家就在哪里!我们都老了!”行侠挨个指着众人。

    饭桌上再一次安静了。

    “咱们算好的啦你们且知足吧!农村老人活不下去进城打工的多着呢!地里干活重、收入没保障,不如在城里找个活计,月月有收入,没有五千也有三千吧,扫大街的清洁工一个月也三千多!”钟能忽然开口。

    “超市里现在的服务员早不是二十多的小姑娘了,在超市你压根看不见小姑娘,清一色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我在一家超市见过七十多的老太太呢!你说说这事!”王华成甩着手掌。

    “嗯!大城市里的清洁工、保姆、服务员、菜市场卖菜的……现在人说老龄化,城里的老龄化最严重了!咱们还有儿女,还不需要出来工作,这要是儿女没本事或者命不好的,恐怕咱们现在还在老家种地或者在这打工呢!”樊伟成挥舞着两手。

    “咱们这一辈往上,老人老了哪还出门劳动呀!基本上坐在家里颐养天年,顶多看看家门、带带孩子、偶尔做顿饭!现在的家庭结构不一样了,我们那里街上收破烂的七八十岁的老太太老头子几十个呢!”钟能两手抱胸。

    “你说家庭结构变了我不就是个例子?一早起来送孩子、干家务、买菜、接孩子、洗碗……我现在六十七岁了,每天的行程紧得比前半生在村里还忙!以前咱们父母那一辈人六十岁以后哪有这么忙!是不是?”行侠抱怨。

    “我只当你们是来大城市享福的,你们说得我……哎!”老马低头喝酒。

    “主要是因为咱们是老年人,所以格外注意城里的同龄人!老年人在城里享清福的确实少!”樊伟成道。

    “年代不一样了!以前人能安心待在一个地方,现在人待不住,全往城里涌!城里房价死贵死贵的农村人有几个能买得起?两口子供个房背着巨债,再能养个孩子或老人这已经算很不错的啦!那些买不了房也没钱的,自己温饱都不行还养老人?我们农批市场里没钱结婚找对象的多得是!儿女靠不上老人没法子,要么出来赚钱,要么在家饿死!”钟能用右手背拍了下左手心。

    “我们那时候结婚,收拾些柜子、箱子,有头牛、有个手推车,家里有地,这就能结婚了!现在哪成?没个几百万的房子你都不好意思跟人家姑娘谈恋爱!”天民瞪着眼睛。

    “我有个亲戚在北京打工,小伙子年薪一万七愣是买不起房,三十五了没对象!在大城市混迹的姑娘,目标大、野心大、个个猴精,谁愿意嫁一个没房子的?咱那时候几袋小麦就能娶个媳妇了!”樊伟成摊手。

    “现在三十五了还是个没结婚的孩子,搁古代三十五成爷爷了快!”老马笑言。

    “幸亏咱们的儿女是在村里结婚的,先成家后到城市奋斗,这要赶上现在这风气,多半也穷得结不了了!先成家还是先立业这是个问题!我们往上几百年、几千年,谁不是先成家?现在人不一样了!”马行侠两手一拍,众人笑了。

    “对很多姑娘来说,成家就是立业,人家把嫁人作为立业。”樊伟成说。

    “古代也这样,关键现在不仅是女的这样,男的也这样!我这些年见得可不少呀!”天民摇头。

    一群老乡党多年没见,忽然见了亲热得很,你一言我一语的聊得甚是欢快。三十年前的他们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今天这般重聚的场面。三十年前,他们在村里一起生活,从未想过会离开;三十后年早已离开的他们,很少再想到回去。这三十年中,和他们同行的伴侣、亲戚、朋友、邻舍、相识……不知道一路上离开了多少。若没有这场寿宴,若老马不来深圳,恐怕他永生也见不到这几个人了。

    老年人是悲哀的,他们曾经得到了一切,随着年龄的无情增长,他们得眼睁睁地接受自己失去一切无论是躯体的康健还是意志的自由。

    下午两点多,众人坐累了也聊乏了。马天民站起来给来客的小朋友发红包,漾漾得了个大红包,傲娇娇地藏不住喜。而后众老头移步去另一个包厢里喝茶,马俊杰给同乡叔伯们准备了上好的茶水和茶点。

    宴席无有不散的。快四点的时候,行侠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樊伟成儿子来电话了,他也走了。漾漾坐不住了躁动起来,老马于是和钟能也告辞了。

    马天民心满意足,和老伙计们聊到了力不可支的地步,他这一天说的话比往常一个月说的还多。待众乡党一走,老寿星赶紧喝下加倍的药片,而后蜷缩在包厢的小沙发上,盖上薄被子、抱着胸、喘着大气。家里人也不便动弹,在外面等着,让老头眯一会儿。

    人老了,多说费气,过喜伤神。

    躺下的马天民胃里作痛,心里无比开心。老朽逢老友,老乡党惺惺相惜,老寿星得偿所愿,今日真是大喜。天民一躺就是两个多小时,再起来时天也快黑了。近两年来,马天民每天睡得越来越多,风中的烛光随时要灭,他悲哀又释怀。

    今天,也许是他许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也许是他临走之前最开心的一天。

29上 老马三惹小妖精 漾漾绝交祖孙情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9上》的第一部分。)

    寿宴结束,一行人回家,上车后两老头继续酣聊,忽然副驾驶旁伸出一个小脑袋来。

    “钟爷爷,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漾漾问。

    “什么问题?”钟能好奇。

    “为什么那个爷爷……他的嘴……是歪的呢?”漾漾掰弯自己的嘴唇模仿马天民的嘴型。

    “你自己没爷爷吗?为什么问钟爷爷不问我?”老马吃醋。

    “因为你总是在训人,我已经不和你说话啦!”漾漾朝老马飞了个大白眼。

    “你得检讨检讨!”钟能嘲笑老马。

    “为什么呢?”漾漾又问。

    “因为那个爷爷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被狼咬过!他在打麦场上玩,狼看到了他,就叼着他往沟谷里走,当时是叼着他的下巴那里!”钟能在自己脸上比划。

    “是喜洋洋里的大灰狼吗?”

    “哈哈哈……不是,是山沟里的大黑狼吃小孩的大黑狼。”

    “大黑狼为什么要吃小孩子?”

    “呃……”钟能语塞。

    “小孩子不听话、没礼貌,狼见了就吃了呗!你对爷爷没礼貌,晚上我叫狼吃了你!”老马抢答。

    “哼,谁跟你说话啦?”漾漾拉长尾音声嘶力竭地喊了一声,然后又张嘴:“你是最坏的坏蛋!比大灰狼还坏的坏蛋!我不理你啦!”漾漾冲老马一噘嘴,而后义无反顾地坐在自己的座椅上朝前看,果真一路上再也没理老马。

    两老头在车后大笑。

    何致远送钟能回农批市场以后,三人往家里赶。到家后快六点了,致远忙着做饭,漾漾时不时从屋里溜车出来瞪几眼老马,老头莫名其妙。老马回味今日,总而言之非常高兴见的人高兴,吃的饭高兴,聊的天高兴,唯独那寿酒没劲儿!老头忍不住掏出自己的西凤酒来,自斟自饮,放开秦腔,一个人在餐桌上摇头晃脑地嘬酒。

    晚上桂英说要回来,致远等着她开饭。

    今天对马桂英来说,真是苍凉的一天。早上一到办公室接到了她手里最大的客户利捷公司打来的电话,那边的客户经理说他们今年要缩减开支,下半年的展会他们公司不参加了。这头拿着电话的桂英迟迟不知如何回应,退展的原因桂英倒背如流早在公司里听了几十遍了,可今天当别人冲着她说要退展时,她竟木讷了。职业友好地挂掉电话以后,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发愁。

    这家大客户每年预定的展位顶得上十多家小公司,它不仅是桂英自己的大客户,也是公司的大客户。她失落又焦虑地在公司徘徊了一个上午,她反思自己的工作是否出现了问题。下午,她详查了利捷公司最近几年的报表,最后将数据整理出来做成个文档去找公司主管业务的副总李玉冰李姐。

    四十五岁的李玉冰看完报告红唇一笑,什么也没说。这不是她近来收到的第一家大客户退展的消息了。马桂英见李姐没有说什么,稍稍放了几分心,可整个下午依然恍恍惚惚的,与其待在公司唉声叹气地,不如早早回家。

    致远掐好时间,饭刚上桌,桂英便回来了。圆乎乎的女人关了门、换好鞋,左扭右扭地走进客厅来。老马见她又穿着一身紧绷绷的衣服,暗嫌其丑,明明长得又黑又壮,衣服的颜色还选得格外妖艳,老马忍不住了:“你这身丑死了!以后别穿勒肚子的衣服了!我说了多少遍了!”老马说完挤着大小眼盯着桌上的饭菜。

    “嚯!”桂英站在空地上定格了,她瞪圆眼睛凝视老马,而后缓缓开腔:“我忙了一天了你不问我累不累,反倒嫌弃我穿得难看!我穿得有多难看?”桂英说完摊开手凝视致远,急需得到丈夫的支持。

    致远正在舀米饭,瞧了瞧妻子,又瞧了瞧岳父,艰难开口:“哎吃饭吃饭!漾漾早饿了!”

    “漾漾,妈妈穿得难看吗?”见丈夫不顶事,桂英严肃地问女儿。

    “不难看!我妈妈最漂亮啦!”漾漾睁眼说瞎话,且捡好听的瞎话说。

    “呵呵……”桂英听到女儿纯真无邪的赞美,腼腆又豁达地笑了。

    她走进餐桌拉了把椅子坐了下来,然后故意语气蔫酸:“穿得好看能赚钱呀!越是北方穷的人越好面子越要脸!我们老总天天穿着老布鞋在公司进进出出的,人家老头一个展会赚一个亿,也没见人家踩着筋斗云、穿着皮革靴走来走去的!”

    “你老爱穿那紧身的真是难看!你想想你妈穿你这身什么效果,你就是什么效果!”老马语气和软下来。

    “公司业务不好,饭都吃不起了还谈什么穿衣服!我不像你有钱人,天天想着怎么穿好看!”桂英酸了几句老马,自个端起米饭先吃。

    “我是说……你穿得不适合,仔仔回来你让他评一评!”

    “我老公都不挑剔你挑剔什么?难看就难看!我乐意!”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吃起饭来。

    老马瞄着桂英吃饭那样儿,全桌只她一人在那儿呼噜呼噜地吃,跟村里几天没吃饭的光棍一样吧唧吧唧地,老人心里看不惯又管不住,只任由她。

    桂英今天本身走了大客户心情极差,一回家又被人说丑!有几个女人被人严肃认真地直言难看时可以优雅淡定?可怜的女人,心情越不好,肚子里越饿。

    寂静的饭桌上只剩漾漾的黑眼珠子在到处乱转,忽然间门开了仔仔回来了。和同学玩了一天的少年汗流浃背地归来,一进门顾不得换衣服、洗手、打招呼,一坐下来也呼噜呼噜地吃起了饭菜。

    几分钟后,老马在擦嘴,致远夫妇也吃饱了,两口子端走碗筷去厨房一块洗碗,餐桌上剩两小孩在吃。老马又想喝酒,于是拧开瓶盖自己喝了起来。俯视两孙儿一个囫囵吞饭一个干嚼嘴巴,闻见酒味儿的老马起了三分欢欣,左手执水烟袋,右手端杯中酒,一口烟一口酒,无比惬意。

    “仔仔,妈这一身丑吗?”桂英扭扭捏捏地出来了。

    “不丑啊!干嘛问我这个!”仔仔觉着奇怪。

    “你爷爷非得说我丑!一天天的,闲得没事找事!”桂英指了指老马,怒气调换成玩笑。

    “我爷爷胡说八道呢!你那不是丑,是难看!”仔仔正儿八经又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完后,自个吃自个的。谁想老马呛了一口烟,继而哈哈大笑。桂英气得快步走来拍打儿子,仔仔拿手臂一个劲地抵挡。

    “你胆子肥了是不是……什么都敢说!让你造次!让你忤逆!让你嫌弃你老娘……”桂英笑着捶打仔仔。

    “你长得不丑就是穿得难看!是你让我说的……又打我!我实话实说你又接受不了!你自己闲得没事非得臭美,还说我爷爷闲得没事找事!”仔仔蹲在椅子左一句右一句地回嘴,母子两人的胳膊和手如绳子打结一般扭成一团,老马大笑,漾漾举着勺子呼喊。

    许久后,老马叫停:“行了行了,让娃赶紧把饭吃完!”桂英这才住手,去了厨房,仔仔继续吃饭喝汤。

    “最后一碗汤,你要不要,不要我喝完了!”仔仔端着盆举着勺,问漾漾是否喝最后一碗青菜鸡蛋汤。

    漾漾晃荡着小身子,举着自己的卡通小勺子思考数秒,而后淡定地摇了摇头。

    仔仔见妹妹不喝了,也懒得倒进碗里,拿出汤勺,端起汤盆对着嘴直接喝完了剩下的菜汤。喝完后刚刚放下盆,漾漾指着盆乍然哼哼起来。

    “我要喝汤!”

    正在擦嘴的仔仔一愣,然后瞪着眼睛质问:“我刚才没问你吗?”

    漾漾嚼着米饭指着汤盆依然在哼哼:“我要喝汤!我要喝汤!”

    “你是不是找打?”仔仔举起手掌吓唬妹妹。

    “啧!手放下!”老马喝止。

    “哇啊……我要喝汤!”漾漾嘴里嚼着米饭,脸上淌着两排泪真哭了。

    仔仔转身望着爷爷,祖孙两面面相觑,皆愣住了。

    “哥哥刚才问你了,你不喝哥哥才喝完的!你现在哭什么?”老马指来指去地掰扯着人间正理。

    “你是不是找打?”仔仔盯着漾漾又一声大吼,漾漾从哼哼哭升级为嚎啕哭。

    桂英出来了,先冲仔仔喊了一句:“你吼什么吼呀?”

    “是她找事!”仔仔气愤地站起来使劲儿指着漾漾的脑门。

    “她不喝汤,仔仔喝完了,她又哼哼,仔仔喝之前问了她,她摇头了……”老马一边扣烟末一边作为中间人在努力还原事发状态。

    “哼!你是坏蛋!”新仇加旧恨,漾漾指着老马更生气了。

    “你个小坏蛋,家里数你胆最肥了,欺负哥哥还欺负我!明明是你错了还赖别人!”老马调戏漾漾。

    “那你……那你给她倒在碗里让她尝两口,她不喝了你再喝!今晚的菜汤她还没喝呢!”桂英站在漾漾身后抱怨仔仔。

    “我是她保姆呀我还给她弄出来!爱喝不喝!最烦她哭了!”仔仔拍了下桌子,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

    “她是小孩子你跟她讲什么道理?她懂道理吗?没事生这么大气干什么!”桂英朝仔仔屋里喊。

    “因为她小就可以为所欲为不讲规矩吗?”仔仔隔空朝外面喊。

    致远听见拍桌子,穿着围裙出来瞧动静。桂英抱着漾漾,左亲一下右哄一下,漾漾这才止住不哭了。

    莫说胳膊拧不过大腿,漾漾这个小不点儿在哥哥面前从是有恃无恐,稍稍有点不满意便哼哼,一哼哼强大的救援便来了。老马在烟雾里看得明白,只不言语。

    八点多了,漾漾还没吃完饭,桂英一边玩手机一边督促女儿吃饭,老马无事又在嘬酒。致远收拾完厨房,来餐厅休息。

    “新台风要来了,往广东走!”桂英冲致远说。

    “过不过深圳?”

    “现在还不清楚,其中有一条预测路径擦边过!”

    “要降温了,能凉快几天了!”致远端着漾漾的小碗,开始一口一口喂女儿吃。

    “,那个免费的政府培训是不是这周末开始?”致远放下小碗,打开手机查询。

    “果然是!我截图了,上面有时间。”桂英让致远看自己的手机。

    “那明天……怎么安排?”致远凝视妻子。

    “呃……还得问下晓星,我现在给她发微信。”

    “对了,我明天带爸去拍片子,医生说一个月复查一次,我现在马上约号!”致远在手机里也操作起来。

    “那你们明天去拍片子……我和两孩子只能坐晓星的车了!”桂英捧着手机说。

    “亲,明天的象棋培训你让学成去吗?”桂英在微信里冲晓星喊话。

    “去呀,怎么不去!”晓星在微信里回语音。

    “那明天你开车送我们,我们家老头要去医院拍片子!”

    “好呀好呀!几点出发?”

    “上午十点开课!”致远喊话。

    “好的!后天周日是文博会你们去吗?”晓星在语音里问。

    “啊……去去去!”桂英十分感兴趣,一脸笑颜地望着老公和孩子。

    “那后天你开车带着学成行吗?我后天上午忙得走不开,下午给棠棠要搬家!”

    “ok,那后天文博会我来带团!”桂英说。

    “行,那我忙了,你们休息吧!”晓星说完,开始打扫铺子,准备九点收摊了。

    “啊,那我们这周末有的忙了,周六去参加培训,周末去看文博会!”桂英开心。

    “ok!我预约了三院的骨科,明天上午十一点的,这样早上从容一点。”致远对桂英和老马说。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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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842/ 第一时间欣赏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作者:白石龙所写的《老马的晚年生活》为转载作品,老马的晚年生活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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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介绍:
2019年的春天,在马家屯当了20年村长的老马,因为脚骨折不得已来到了特区深圳他女儿家,一场被时空封藏的父女恩怨在细碎的生活中渐渐显现,甚至愈演愈烈。这场波及三代人的观念冲突何以平息?三个女人如何应对各自的情感危机及家庭危机?这些在城市的农村老人们如何安置自己的晚年生活?老马的晚年生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老马的晚年生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