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上 老马三惹小妖精 漾漾绝交祖孙情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9上》的第二部分。)
农批市场里,钟能在厨房收拾,晓星在铺子里收拾,中间坐着钟理,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此时,钟雪梅回来了,一进屋累得坐在椅子上和母亲闲聊,五分钟后坐不住了和母亲一块收五谷杂粮。晓星算账时,雪梅在扫地拖地;晓星照顾学成睡觉时,雪梅在帮弟弟收拾玩具和衣袜;晓星提着包去车库里找车时,雪梅也收拾东西准备回富春小区。
“梅梅……你今晚不在这儿睡吗?”一直在角落里默默抽烟的钟理忽抬起头问女儿。
“我和我妈睡,爸我走了!”雪梅快速说完,利索地一转身,轻飘飘地消失在了钟理的眼眶里。那一声“爸我走了”,不是商量,而是告知用轻快掩饰冷漠的语气来告知。
钟理抖着手上的烟灰,深吸一口烟,而后食指和中指又抖了抖厚厚的烟灰,再深吸一口。烟雾弥漫在他眼前,他掐灭烟头,又点燃一根烟。如此循环往复,满满的烟灰缸里不久新添了七八根温热的烟头。
雪梅整个高三一年,钟理一直这样抽烟,一根连着一根,停不下来。女儿如何在屋里复习、每天几点起床、晚上何时回家他全不清楚。她两天高考、她放暑假了、她填报志愿、她被大学录取……关乎女儿的人生大事,钟理一直在被告知。
他习惯了,又极端不习惯。家里有两三个孩子的,父母大多偏爱小的,他却偏爱大的。小时候每晚给梅梅辅导作业的人是他,现在和女儿变成陌生人的也是他。
简陋、狭窄又闷热的小客厅里,钟理一直等着被老陶叫去喝酒,老陶一直没叫他,兴许是因为此刻正在下雨。钟理舔了舔嘴角的泪,继续抽烟。寂静又空虚的铺子里,只剩风扇在转一圈一圈急速地旋转。没有酒的夜晚,他如何安睡?钟理穿上拖鞋,取来家里的白酒,自己跟自己喝。晓星临走时跟他连招呼也没打,这足矣够他喝一大杯;父亲和儿子睡觉了一声不吭,这也够他喝一杯;老陶不叫他也不说原因,又够他喝一杯!这世上能替他解恨的,只有白酒了。
钟理抽一口烟、喝一口酒,斜眼贱视地上那团棱角凌乱的影子,不觉间两个小时过去了。
待十二点时他彻底醉了,直接躺在地上睡了起来。他多想一睡不醒啊,憨死在轻柔的白云上,睡死在清爽的溪水中,累死在追日的人生途中……他最想醉死在梦里,无尽的梦里完美的世界。
当一个人想死时,怎么活都显得日子过不下去。
在分毛计较的农批市场里苟且偷生,有何眷恋?他早经够了这龌龊而功利的世界。也许,先前的钟理早已死了,死在了大街上,死在了躯体中,死在了沉甸甸的鼾声里。
晚上十点钟,漾漾睡了,仔仔和致远在房间,桂英在客厅里和朋友语音聊天,老马在沙发上看电视。等桂英聊完了,老马难得开口:“今天出去给你天民叔过寿,去的路上车胎坏了,致远连个车胎都不会换!”老马想起白日的事情,怨气仍在心头。
“呃……”桂英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老马在说什么。前年去湖南,一月份腊冬天,车在路上爆胎了,当时很危险,致远吓得像孩子一样,桂英至今仍记得当时致远脸上的神情和她心底的失落。人无完人,她不漂亮亦不窈窕,何须要他既儒雅又强大。
“哦,致远是不会换胎,现在很多人都不会换呀!”桂英故作风轻云淡,而后继续低头看手机。
“哼!”老马一脸唾弃地斜睨桂英说:“谁天生会换胎?还不是训练几次学一学手!怎么你会他不会?你一个女人不让男人干这事自己干!这叫什么事儿!”
“啧!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是非了?赶紧睡吧!别一天天闲得没事在这儿吵!”桂英故作生气地撂下这句话,大步走进卧房。
她留下的是霸气,带走的却是忧伤。那次换胎时她一个女人在寒风中的狼狈如何轻易忘得掉?古人且云:应笑书生心胆怯、手无缚鸡之力、百无一用是书生……既然她爱的人是书生、嫁的人是书生,何再挑剔!
既然自己已经想得如此透彻明白,为何还这般忧伤不平呢?午夜的马桂英躺在床上,辗转难眠。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告诉别人她嫁了个如何如何了不得的好人,可今天被老头挑了一根刺反驳自己时,她竟心虚了。那只是一根刺,一根刺哪抵得上何致远一身的诗书才情。
一个如漾漾般可爱的女孩子在屋子里咯咯嘻笑!她撅着屁股捂着嘴指着自己大笑!她去抱她,她却跑了,她越跑越小越跑越小……最后缩成了红薯大小的小婴儿,再回头那婴儿冲着自己大哭!
“你为什么哭了?”她蹲下来问孩子。
“妈妈,你为什么不要我了?”小孩哭得惨烈。
“我……”她惊恐无比她哪里有孩子?她为何叫她妈妈。
见她不答,小孩哭得更惨烈了,忽晕倒了,瘫在地上。地上印出一摊红红的血,那血一直流一直流,朝着自己流,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她吓得一直躲一直躲。她挤在墙角浑身僵硬,眼见那鲜血染红了自己的脚面、大腿、肚脐……她吓得呜呜大哭,她动不了、走不开,她哭着摆动想要逃离……
“小姨!小姨!”凌晨三点,雪梅醒来了,听小姨在呜呜大哭,不知为何,于是频频唤她,才知她在梦里。
“小姨?小姨!”雪梅从轻到重拍醒了包晓棠。
包晓棠大梦惊醒,一身是汗!
“啊!啊!啊……刚才做噩梦了!我醒了,梅梅你睡吧!”包晓棠喘着大气对钟雪梅说。钟雪梅于是转头继续睡。
包晓棠捂着胸口,怎么也睡不着了。她想起刚才鲜血淋淋的画面,吓得直往墙上挤,真希望自己变成一堵墙没有情感的墙。她想自己梦中的孩子,想孩子娇小的脸蛋,她似乎看清了孩子的脸蛋,却如何也回忆不起来,她急得再次呜咽流泪。
近来,包晓棠经常做噩梦很古怪很可怖的梦。她好多次梦见自己在梦中死去至少她这样理解。她的肢体在沉睡,灵魂十分清醒,身体一动不动,神志无法操控**,她在梦中看到自己死了。嘴唇发干的包晓棠似已习惯了这两个月噩梦连连梦里恐惧缠身的状况。
连在梦里也是生不如死,她一定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她该受惩罚。
只有惩罚让她释怀。
凌晨四点的时候,晓棠终于平静了,不悲不惧。夜晚静得空旷,她望着外面,内心安宁而孤独,任凭大脑里的细胞随意折腾,怎么着都感觉很美。如果人生不必睡觉,觉中没有梦,那该多好。
周六一早起来,老马穿好衣服,备好东西,只等着今天去医院拍片子。一切就绪以后,老马品味着被夜雨过滤以后的新鲜空气。忽然间老人一看表,七点二十了,怎么还没人起床呢,不是今天有很多事情要忙活吗,老马纳闷,于是打开秦腔放大声音在屋里播放,自个儿来劲儿了还跟着哼唱:
“叹汉室多不幸权奸当道,卓莽诛又逢下国贼曹操,肆赏罚擅生杀不向朕告,杀国舅弑贵妃凶焰日高,伏皇后秉忠心为国报效,叹寡人不能保她命一条,二皇儿年纪小正待管教,她死后靠何人行此劬劳,哭贤后不由人心如刀铰,哭贤后不由人血泪双抛,恨曹贼气的我牙关紧咬……”
万万没想到,最先起床的竟然是个小人儿!她顶着乱发挺着圆肚子,一手扣着嘴一手掰着屁股出来了。漾漾站在自己屋门口,如二傻子看戏一般瞅着正在唱戏的老马,老马冲她点点头,而后自己唱自己的。小丫头站了片刻,一手扣着嘴一手掰着屁股独自个默默地去了西头的卫生间。
“……眼看着千秋业江山难保,眼看着大厦倾风雨飘摇;忆往昔思将来忧心如捣,作天子反落无有下梢……”
小屁孩从卫生间出来后,溜到客厅里,盯着唱戏的老马发愣,一愣愣了十来分钟。老马心下欢喜,这辈子认真听他唱戏的,除了家里的四条黄狗,如今又多了一个人。
致远两口子起来后赶忙洗漱收拾,早点只有鸡蛋和面包,且各吃各的。吃完饭除了老马和漾漾,其余人如拉犁的老鼠一般乱了套,致远收拾包、准备孩子上培训班要带的东西,桂英在屋里换衣服、化妆,仔仔也忙得在家里大步流星地穿梭……
老马一丝不苟地吃完早饭后,拄着拐杖去卫生间。一推门两眼灼烫、仰头后倒,后退了三步老人才稳住心神。
“漾漾!过来!”老马大声喊叫。
“什么事儿?”漾漾捏着个鸡蛋温婉走来。
“你先把鸡蛋放下,放餐桌上!”老马关了卫生间的门,指挥漾漾。
漾漾放完鸡蛋,又高雅地问:“你找我什么事情?”
“什么事情?你自己看!”老马推开门把漾漾的脑袋掀进卫生间里。
漾漾一看,吃了一惊,冷在那儿捂着嘴不说话。而后她退后一步,出了卫生间仰头对爷爷说:“那个粑粑……不是我的……”小人儿两眼扑朔,两手捂嘴。
“不是你才怪!你爸爸妈妈用他们屋里的卫生间,你哥哥早上没上大号!就剩你了!”
“不是我的!”漾漾靠着墙弯着身子,一个劲儿地摇头。
“你赶紧去冲,爷爷要用卫生间!你不冲我找你爸妈了!”老马威胁。
不会撒谎的漾漾除了摇头,没有其他动作了。
“快点进去冲!”老马拉着漾漾的胳膊进了卫生间,然后用自己的手抓着漾漾的手放在冲厕所的按键上说:“按!”
“不是我的!”漾漾扭着胳膊,死不承认。
“不是你是鬼呀!”老马的手按着漾漾的手一使劲儿,漾漾的手按了下冲水开关,坐便器里开始自动冲洗。
冲完厕所,老马忽疑:“你……你擦屁股没?”
“我擦啦!”漾漾喊得歇斯底里。
“你没冲厕所……是不是也忘了擦普屁股?”老马一脸恶心。
漾漾感受到一种侮辱,她躬身大喊企图自证清白:“我擦屁股了!”说完转身气鼓鼓地走了,走出卫生间还冲老马说了一句:“我不喜欢你了!”
老马用完厕所,皱着眉出来了。他不确信漾漾是不是有擦屁股,他瞅了瞅漾漾吃饭时坐的那个椅子,想闻一闻又不好意思,只得叫来桂英让她去处理。
桂英原先教了很多次,她知道漾漾会。可如今这么被一问,耳根硬的女人也犹疑了,最后只得跑到房间趴下漾漾的裤子检查果然擦了屁股。漾漾觉得自己不被信任,小心灵受伤了,变本加厉地把火气撒在老马身上,小人儿一出屋冲着老马重复大喊:“我擦了屁股的!你不相信问我妈妈?”老马懒得理,漾漾更生气了,如点燃火星子的炮仗一般在身边跺脚蹦、指指喊喊。
一早上和这么个人物置气,无以言说地憋,老马走去阳台边的躺椅上躲清静。
没想到漾漾跟在他身后,不停地喊叫:“那个粑粑不是我拉的!不是我的!你胡说八道!我要跟我妈妈……”小人儿一路上冲着老马伸胳膊、戳食指的。老头想发火,又怕引来一场哭哭啼啼的更烦人,于是他不耐烦地开口问:“厕所的大便到底是不是你拉的?”
漾漾咬着嘴唇,先摇摇头,而后开口大喊:“不是我!不是我!我都说了不是我!”小朋友激动得两手拍着两大腿。
“不是你拉的你擦屁股干什么?”老马指着漾漾严肃地问。
漾漾一怔,忽反应过来了,见自己的糗事被人无情拆穿,她缓缓地耸起肩膀,瞪圆小眼,而后鼓着腮帮子喘大气,两拳头在肩旁上下挥舞那模样似即将发疯的猴子一般。数秒后,理屈词穷的小儿脖子一伸,终于憋出一句话来:“我以后永永远远也不跟你玩啦!哼!”说完朝老头脚跟前吐了一口唾沫,而后两手抱胸挺着巴掌大的小身板儿理直气壮地回屋了,临近屋门时还不忘回头朝老马抛一个仇恨眼。
“哈哈哈……”老马哈哈大笑,笑得喷出了口水。
笑完后老头望着地上那指甲盖大小的一口唾沫,烦恼瞬间消散,一种轻薄的欢喜弥漫心头。有这么个精怪的小玩意儿整天黏在身边,想要孤独终老恐怕是不行了。老马扇着扇子自言自语:“姜太公八十遇文王交老运!”说完又是一阵轻笑。
29下 两家人度浮生日 老中小享凡俗福
平静后的老马坐在阳台上看家里人,今个早上起晚的一家人此刻如圈里的猪崽一般各自乱窜,仔仔在客厅卫生间和自家房里进进出出,两口子在屋里到处转圈圈,老马抖了抖烟灰,早起三光晚起三慌,还是老话说得好。
八点五十的时候,包晓星的车到了桂英家小区楼下,桂英给漾漾换了衣服,来不及洗脸只用湿巾擦了擦小脸蛋,母子三人便大包小包地出门了。九点二十到了少年宫,桂英带着漾漾下车了,按照地址去找画画的培训班。十点多的时候,晓星带着两个男孩子找到了象棋培训班,风风火火的幸好没迟到。
今天天气凉快,早起下了一场雨,地面湿润,空气清凉。致远和老马十点钟也出门了,到了医院以后取号、排队、见医生、拍片子……花费了好些时间。中午各堆人吃各堆的,下午各人忙各人的。
下午两点,三院骨科的医生捧着片子观察许久,只说裂隙还没有愈合,还需要静养,不过可以适当地运动运动,医生提醒运动量适量便好。出了医院,老马心里轻松了许多,医生说可以走动走动了,那他也该出来走动走动了。来深圳一个月了,天天憋在家里,跟没出洞的知了猴似的。
下午三点多,致远开车到了农批市场,在那里等着桂英和孩子。进农批市场后,钟能请老马去铺子里喝茶,两老人坐在里面的茶几边,聊着铺子里的生意。钟理听到楼下有声音,睡不着了,起了床下楼来。原来钟能早起见儿子睡在地上,怕他受凉气,硬是叫醒来让他去床上睡,一睡到了下午此时。
老马第一次见钟能的儿子,只见一米八的个头,黑刷刷的胡子,头发蓬乱,光着膀子,裤子皱巴巴的,拖鞋脏兮兮的……五官隐郁,神情懒散,明明是个大汉子,弄得没点人样,还不如村里混日子的老汉妥帖点儿。老马无言,低头喝茶。
“这是你马叔!这是我子钟理!”钟能两边介绍。
“马叔好!”钟理招了招手,去捡沙发下背心。
“好好好!”老马抬了抬眼、点点头应承。
致远笑嘻嘻地靠近钟理,和钟理打招呼,钟理倒是冷傲,爱答不理的。两老人在小客厅里聊得热络,两中年人在铺子前端的柜台旁却气氛冷淡。致远问一句,钟理答一句,他不问了,钟理便不开口。聊完孩子致远也不知要说什么了,两个大男人干巴巴地坐在一处,背影煎熬。
致远受不了了,向钟理要来盆子和抹布,打算把车里清理清理。小车停在十几米远的巷子口那儿,何致远一转身便忙活起来。清洗完车座,开始收拾车里的垃圾、整理后备箱,中年人一言不发地转来转去,光换水跑了有七八回。
老马瞧见自家女婿在人家家里不做客去干活,干活就干活还手脚忙活得不行。老人心里总觉不当,脸色无意间阴暗下来,屡屡瞅着何致远。
钟理坐在柜台前刷着手机,一声不吭。店里有客来他等着客人先开口,没客来他跟老马也不说话。钟能见儿子无礼,心下不舒服。他趁着老马上卫生间的功夫,走过去跟钟理说:“你没事儿跟致远聊聊天,跟你马叔也聊一聊!”
“啧!你别管我!”钟理甩了个脸色。
“人家好不容易来这一回,你好好的!”钟能小声说,说完轻轻碰了下儿子的胳膊肘。
钟理激烈地收回胳膊,而后抬头说了句:“你烦不烦!”
钟能失落,无奈坐在了小客厅的竹沙发上,等着老马过来。
老马敏锐,听见了钟理最后说的那句话,他不便打扰,等父子两没声了他才出来。巧了,何致远在那头没听见说什么,却瞥见了钟理甩胳膊,他本要换盆水擦车上的几个镜子,怕撞见了尴尬,于是也等了片刻。
小小一间铺子,瞬间尴尬到燥热。老马坐不住了,对钟能说:“你带我在你们这儿转转呗!我还没见过大城市里的批发市场呢!”
“成嘛!你能走的话就走!”钟能站起来请老马先走,老马于是拄着拐杖离开了铺子。
两老人在农批市场的主干道里走了一圈,见卖五谷杂粮的几条小街,卖干菜粮油的几条小街,卖面条面粉大米的几条小街,卖烟酒茶叶零食的几条小街,卖中药药材的几条小街……
钟能在干道尽头介绍:“这还只是杂粮和干菜区,另外,西边是生鲜肉区、蔬菜区,东边是水果区、花卉区,每一个区跟这干菜区一样大!”
老马转得好个吃惊,嘴里啧啧不已,这一个干菜市场比他们马家屯还大。老头从医院回来后有些疲乏,刚刚只瞧了瞧市场上杂粮干菜的价格和品种,就已目不暇接、晕头转向了。
两老头回来的时候,晓星和桂英带着孩子们也回铺子里了。漾漾喊着饿了要吃零食,仔仔和学成兴奋地聊着围棋,晓星和桂英喋喋不休地聊晓棠说雪梅……原本寂静干瘪的杂粮铺子一下子生机盎然。热闹片刻后,到了晚饭的时间,两家道别,致远开车带着全家人回来了。在外面吃完饭以后,一家人悠然地上楼回家。
到家后个人回到个人的地盘,忽然喧哗,转头寂静。老马觉得无趣,打开电视找电视剧看。
晚上八点半,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兴华下周要来深圳,准备在桂英家住一段时间。桂英不知真假,直接拨通了堂妹马兴华的电话,这才清楚他们夫妻已经买好了车票,下周三晚上到深圳。桂英心里一沉,家里又要热闹了。
九点钟,晓星准备收摊了。钟能带着学成去二楼洗漱,一老一小准备睡觉了。钟理坐在几平米大的小客厅里,脚踩在竹沙发上,右手夹着烟,左手捧着手机看。此时雪梅也回来了,朝钟理叫了一声“爸”,喝了半杯水,便来到晓星身边。
原来下午雪梅和三个同学一块儿去海底捞火锅店面试了,火锅店也通过了他们的面试。要不要去火锅店里打暑期工,钟雪梅很犹豫,一回来就想听听妈妈的意见。母女两个聊得很快活,边聊边干活,干涩的铺子因为这母女两常显得十分舒适自然。
收完摊,晓星整理自己的包包,雪梅朝钟理说了句“爸我回去了”,而后母女两谈笑甚欢地互搂着腰,离开了农批市场。
等耳朵里再也听不见两人的声音以后,钟理坐起身来,掐断了手中的烟,放下了手里的手机,他端详着墙上的山水画,长叹一声。
许久以后,钟理两眼久久地瞅着门外,一直发呆,一直发呆,一直发呆到十点钟。忽然他拨通了老陶的电话,两人搭伴去市场北边的烧烤摊上喝酒吃肉,一直喝到到夜里十二点半。
“哎亲爱的,你今天和钟能有没有聊天?”晚上十一点,桂英躺在床上,好奇打听。
“他以前很乐意跟我聊,现在……啧!问一句答一句!我后来直接洗车去了!明明很熟的两个人不说话,太尴尬了!”致远靠着床杆,搂着妻子。
“我跟你说个事儿,你绝对想不到!”桂英眉飞色舞。
“啥?”致远好奇。
“他们两已经有……接近两年没有同床睡了!晓星前段时间悄悄跟我说的,语气很……很……很平静!冷得吓人!而且她已经没有在铺子里睡的意思了……”桂英吞吐。
“其实我有点担心钟理!以前刚开始和他认识时,饭桌上永远是他主宰的,那架势、那口吻、那气派……那时候咱两家多好呀!我跟他多亲近呀!现在……今天我见他时有些吃惊,吃惊他眼里的眼神,说不上来……咝……”致远从回忆里揣摩。
“你担心他?我更担心晓星和学成呢!我没敢直接问,但我感觉晓星啧咝……好像死心了,多多少少有离婚的意愿了!”
“我也担心学成,今天学成和仔仔聊围棋,和仔仔说话时他很高兴,但时不时地会偷看他爸他确实怕他,孩子偷看钟理的眼神跟老鼠一样,谨慎、机警哎……挺心疼的!”
“我心疼这小孩烙下阴影!”
“还好,在咱家我看学成还挺好的!”
夫妻两聊了许久,聊累了抱作一团睡下了。
周日一早六点钟,老马照例从客厅的凉席上醒来,收拾好铺盖以后,他习惯性直奔阳台上的躺椅去抽烟。此时此刻,外面正下着淅沥小雨,天空昏暗,空气清凉,时不时有细风卷入。
两锅烟后,有了精神,老头起来撕日历。今天是阳历七月二十八日,农历的六月二十六号己亥猪年辛未月丙寅日,今日宜嫁娶、纳采、开市、出行、动土;忌祭祀、祈福。老马冲着日历满意地点点头,今天是个不错的日子。
七点半的时候,致远叫仔仔起床,收拾好了父子两先出门了。原来今天仔仔要进补习班,致远开车去送他。九点钟,致远提着早餐回来了,桂英正躺在漾漾床上叫漾漾起床呢。四个人吃早点时,晓星来了电话。
原来钟雪梅也想去看文博会,晓星担心孩子多桂英夫妇应付不来,于是让学成爷爷跟着去照看,两家约好时间地点后,两人各自挂了电话。
“今天文博会,钟叔去,你去不去?”桂英抬头问老马。
“你钟叔去,那我也去转转见见世面!但我走不太多……”
“你知道什么是展会吗?”桂英姿态高雅地问老马。
“不就是你们公司搞的那个吗?”老马嚼着油条。
“呃……也对也对!”
“我待会去社科医院借一个轮椅,爸走累了坐轮椅比较方便。”
“行。”老马点头。
一切准备就绪后,一家人带着各自的包包出门了。十一点在深圳会展中心的正门口,两家人碰了头,而后一块买票,准备进展会观展。
从一踏进会展中心的门口广场,老马便有一种被威胁的感觉。那横幅一条又一条,条条大得铺天盖地;红毯一溜又一溜,溜溜似村北直搓搓的水田;花坛一片又一片,片片如莺歌谷春秋的南面大坡……广场错落有致,顶得上十来个马家屯的打麦场。
老马眼花缭乱,村里来的老农民从没见过这阵仗,光那如游龙一般的队伍也够他惊叹了。在外买票时好几百人,排队进场时好几百人,进场安检时好几百人……入会场后先到了二楼,从上俯视一楼的主展馆,黑压压的全是人。
一众人到了主展馆,因为老马腿脚不好,桂英于是将大伙分成两拨,老马、钟能一波,致远夫妇、雪梅、学成和漾漾一波。老马拄着拐杖,钟能推着轮椅,两人在密密的人流中慢慢穿行。一路参观了铜制的十二兽首、孙中山先生蜡像、超大无人直升机、西洋黄铜大钟表、石雕的满汉全席、会聊天的机器人、百米长的山水画……
30上 文博会上险酿祸 业务锐减逢救星
出土的青铜宝剑、翡翠吊坠、四羊方尊,藏族的布画、藏香、器具,象牙雕的蛟龙、卧佛、千首观音,木雕的龙头、佛像、凤凰,铜雕的水浒一百零八将,紫檀的大椅、沙发、床榻,苏绣的精致旗袍、花王牡丹、昭君出塞,案桌上摆放的毛笔、砚台、印章,精装药材有人参、灵芝、虫草……两个农民走在主展馆的红地毯上,瞧着两边琳琅满目,惊得久久合不住下巴。
老马和钟能在人群中缓慢移动,巨大的主展馆中,人跟人脚挨着脚肩擦着肩往前挪,凡夫俗子无不被眼前的艺术作品震惊到,个个张嘴瞪眼、赞叹不绝。钟能是第三次观文博会,对眼前的繁华虽不觉新鲜但心底始终震撼,老马第一次见,整个人从开始观展到此时此刻,一路惊得说不出话。
那头带队的桂英和致远,亦是赞誉不绝。致远抱着漾漾,一路看过去见那不同材质雕琢而成的老子骑牛、童子吹笛、仙女祝寿、太公钓鱼、佛祖悟道、猴王坐观、桃园结义、李白饮酒、佳人抚琴、美人出浴、山海起伏、万花攒动……很多巨型雕著已达登峰造极之境,致远一路走来,眼越观心越沉,早有叹为观止的意念。
此刻,何致远已经无法再继续观赏了,他以买午饭为由,将漾漾交给桂英,一个人逆着人流出离展馆,才觉有几口氧气供他心肺所需。
这不是何致远第一次观赏文博会,当然也不是何致远第一次受此种刺激。他自诩读过不少千古名作,古代文人所具有的情怀、所崇尚的生活早已渗透在他的血液里,他渴望著述、渴望立言、渴望有所成,只可惜生不逢时。在商业社会里,文人连带他们的情怀、气节、理想、付出皆分文不值。
在三尺讲台上对着些年轻孩子,虽说远不及互通灵魂、直抒自我的飘逸境界,但时常可以摸一摸诗书、品一品佳作、聊一聊千古历史……某种程度上讲,作为老师的何致远还算徘徊在文人向往的世界边缘。辞职以后这四五年,他彻彻底底地失去了自我。
何致远几乎能看懂每一样艺术作品引用的典故和传达的寓意,他能想得到每一件作品背后凝结的巨大心思和漫长时间,他能从每一件作品中获得作者要传递的力量、欢喜或豁达,可他唯一不能接受的是,在超脱世俗的艺术作品面前他心底涌现出来的滚滚不息的卑微感。
这卑微感压迫着他,让他从理智上判断出自己是一个毫无价值的人。他不能接受自己的理智对自己所作出的判断,所以他逃了出来。
桂英早看懂了致远脸上的严肃和沉重,她不敢问。关乎那些艺术作品的内容、目的她几乎一句也不敢问,她宁愿看作品说明、宁愿当个傻子或者是白看了惊鸿之作过目即忘的俗人笨蛋,也不愿意问何致远那个是什么、这个是什么。她怕分不出刺绣画和笔墨画的自己被丈夫在心底一竿子打死。
七八年前,曾傻傻分不出孔子像和老子像的笨女人在虔诚地请教她那有文化的丈夫时,反被丈夫鄙视。鄙视笨女人倒能接受,但丈夫脸上那一刻涌现出来的冰冷和枯萎笨女人接受不了。多年以后,关乎文化典故、诗词歌赋、历史名人之类但凡与文化相关的一切,她宁愿问别人、问网络也不愿问丈夫。
她怕自己的无知如利剑一般狠狠地刺伤自己的丈夫。
所以,桂英带着雪梅和学成一直走在致远前头。她不想让致远看到她脸上肤浅的表情,她观摩一路上其他人称赞或欣赏的神态,然后当丈夫走进她时,她把别人的表情、动作、言语复制到自己身上。
对马桂英而言,文博会和年货会并没有什么区别,之所以她表现得欢喜又激动,无非是因为她清楚何致远对文博会的态度。
走了一个小时,老马累了,主动坐在了轮椅上,钟能推着轮椅往前走。一路上路过两米高的木雕关公、石雕孔子、根雕老子,路过二十米长黑色树雕的十八罗汉,路过了三四平米大的满是树林、龙凤、楼宇的玉雕群……
忽在前方七八米处、一个绘着梅花鹿的青花瓷花瓶旁,老马瞄见了一个熟悉的小身影黄头发、灯笼裤、运动鞋,那人儿撅着屁股在轻摸青花瓷上的梅花鹿。毫无疑问,那是漾漾。细口长颈的青花瓷花瓶有坛子大小能装进去一斗麦子,那么大的花瓶……老马不敢想象得多少钱,恐怕娃娃不小心给推到了!
来不及细想的老马从轮椅上蹭地一下站起来迈开步子往前走其速度之快惊吓了一众同行的身边人,也惊住了身后的钟能。钟能回过头来找老马时,老马已走了两米远了。老头顾不上了别的,拄着拐杖直奔漾漾,走到漾漾身后,他费劲儿地轻轻弯下腰,拦腰一揽,将漾漾推到花瓶一米开外,然后气愤地大喊:“这个能摸嘛!弄坏了怎么办?”
受到惊吓的漾漾马上绿了脸。
老马转身一瞧没一个熟人,然后低头问漾漾:“你妈呢?”
漾漾朝左一指,老马并没看见。
“马桂英!马桂英!”老马在人群中用陕西话极速大喊。
此刻马桂英正在俯观一个两平米大的石砚台,雪梅在左学成在右。砚台周边卧着五七条龙,那砚台放在地上,一众人围成圈弯着腰低头观赏。
“马桂英!马桂英!”
桂英听到有人叫她,仿佛收到了来自远古的信号,先一愣,而后站直身体四处找寻,这才看到老马和漾漾站在她四五米远的干道上盯着她,两人脸色十分难看。
“马桂英!马桂英!”老马没找到桂英,依然在人群中大喊,引得身边人时不时回头看着老马。
“在在在!在这呢!”桂英大步走来,有点心虚。
“孩子丢了你都不知道!你个当妈的,孩子在这儿摸花瓶你在干什么?把人家花瓶推倒了你赔得起吗?漾漾一个人待着,被人拐了怎么办,你当妈的干什么吃的……”老马不顾众人围观,指着桂英的鼻子一顿大骂。
原来,致远去买午饭后桂英一直拉着漾漾的手,两人手心都出了汗,她便拉着漾漾的手腕,许是孩子不舒服挣脱了,她后来拉着漾漾的衣领。刚刚也拉着的,因漾漾蹲在她脚边太矮了够不着,她才放手,她放手后漾漾时不时抱着她的腿……至于漾漾何时离开的,马桂英完全不清楚。漾漾离开的整个一个过程,前后三分钟不到。
“看着呢!看着呢!这么多摄像头!这么多保安!这么多工作人员!怎么会丢?”桂英瞅着两边的众人,小声反驳。
从未想过自己会丢孩子,可事到了眼前桂英也有些后怕。
“你怎么看着的?我拉着孩子叫你七八声了也见不着你人!这叫你看着?”老马恶狠狠地不饶人,一点台阶也不给桂英。
桂英抱着孩子侧过身子,斜视地上的红毯。观展的人哪个不是拿着手机随时拍照,她不想和老头吵得被外人看了热闹拍了照最后传到网上去。
“行了行了,这……这么多人看着呢,孩子没丢、花瓶没碎这不好好的吗?别训英英了,人多,不好看!”钟能使劲将老马拽到旁边人少的地方。
桂英被众人瞧得面红耳赤,她抱着漾漾也躲到了人少的地方。
漾漾皱着脸全程观察爷爷骂妈妈,又观妈妈脸上的神情,小朋友似乎意识到自己犯了错、妈妈也犯了错。学成和雪梅早过来了,雪梅推着没人管的轮椅去找爷爷,学成黏在桂英身边拉着桂英的衣角。站在一旁的老马气呼呼地擦着汗,时不时瞪几眼桂英,桂英不敢回头,只抱着漾漾背对老马。
何致远提着大袋小袋买好午饭重回展馆,进馆后他直接在人腿中找轮椅,很快找到了钟能,而后望见了这尴尬的一幕。他觉察气氛很不对劲儿,什么也没问,只提着袋子问老马:“爸,现在十二点半了,我们吃午饭吧。咱在展馆里面靠墙的地方吃,还是在展馆外面吃?”
“就里面……靠墙吧!”刚才走得着急,有几步路老马忘了拄拐杖,用了劲儿的右脚此刻痛得不行。
致远提着饭招呼众人靠边走,老马跟着致远,桂英抱着孩子走在最后。吃饭时两拨人各自不说话,钟能虽在开解,老马却气愤难消。饭后,致远一边收拾垃圾一边对众人说:“文博会有九个展馆,咱们现在逛的是主展馆最大的一个,待会我们换一个展馆吧,要不闭馆前逛不完!”
“行嘛行嘛!我跟你老丈去木雕石雕的那个馆……”钟能翻看图纸,而后说:“我们两老头去九号馆,你们带孩子去少儿馆吧。”
一行人又兵分两路。到了少年馆以后,孩子们如出笼鸟一般各自玩了起来,夫妻两个站在一边看孩子们玩各种玩具。致远询问刚才发生的事情,桂英自觉无愧,详述了一番,还怨老头小题大做。致远沉默了许久,心下怪她粗心大意,嘴上什么也没说。
两老人逛完九号馆去了八号馆,一路上但见各类雕塑作品龙凤、神像、瑞兽、花卉、群鱼、桌鼎……玉雕的有靛蓝的、墨绿的、白玉的、枣红的,木雕的有红木的、楠木的、紫檀的、樟木的,令见各色珍珠、玛瑙、珊瑚、琥珀、翡翠……两老头一路上扭着脖子左右观望,真是大饱眼福。
下午三点半,两拨人约好在三号馆里碰头,致远取来零食和矿泉水分发给众人,老中小坐在展区边上休息休息补充体能。忽有一中年男子盯着老马看了数秒,老马见那人身材魁梧、面相圆润、红肤笑脸、两眼发光,那人朝这边碎步走近,一路上打量着老小众人。
“桂英姐!好久不见呀!”那人笑嘻嘻地走到桂英跟前。
桂英蹲在地上抱着孩子看着手机,忽被人叫十分诧异。她放下孩子,站起来微笑着拍了拍王福逸的胳膊说:“!是你呀王福逸王经理!你也来看文博会?”
王福逸是桂英公司的前同事,在桂英担任业务经理以前的七八年里,公司的业务部一直是王福逸挑着担子。后因与朋友创业不得不离开原来的岗位,临走之前他力保桂英担当新的业务经理,并用他在公司最后四个月的时间努力帮助马桂英。桂英现在手里的很多客户也是王福逸曾经转过来的。
“咱们做展会的不来文博会那可不行!虽说我辞职离开了,以前的习惯还在,一有大的展会我忍不住就过来了!哎,这是你家人?”王福逸一脸灿烂地指了指一众人,最后食指落在了老马身上。
“哦这是我父亲!”桂英指了指老马,脸上还有刚才生气后的余波。
“哎,叔叔你好!我是王福逸,桂英以前的同事!”王福逸伸出两手弯着腰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你好你好!”老马感受着小伙子大掌上的力气,两眼凝视这个面目宽大、眉目慈柔的中年人,有一种莫名的欢喜。
两人握完手,王福逸指着何致远笑问:“这位是?”
“嘻嘻,这是我老公!”
“听说你是高中老师!久仰久仰!”王福逸伸出双手弯着腰去和致远握手。
“哦!呃……谢谢谢谢!”致远十分生疏地跟王福逸握手。
“你全家出动呀!”握完手,王福逸站在桂英旁边和桂英聊天。
“是呀!好久没见你!你的工厂怎么样了?”桂英问福逸。
“刚开始生意很好,这两年不好做,但是还可以!你呢,经理当得怎么样?”福逸笑问。
“哎,没你好!这两年市场不景气,特别是今年,业务员手里走了不少客户,好几个老员工都辞职了!”桂英低头叹息,遮不住脸上的沮丧和忧愁。
“走客户很正常,不过你也要自己找些新客户,多跑一跑,我以前那些客户全是一家一家跑来的!”福逸目视前方,两手抱胸。
钟能坐在椅子上和孩子们围成一堆聊天,致远见桂英在聊工作自己靠在一边看手机,老马坐在轮椅上时不时地瞟几眼这个中年人,忍不住地伸长耳朵听他们聊什么。
“利捷公司……退展了,下半年的!”桂英说出了近来最沉重的事情。
“啊!为什么?”福逸震惊。
“说是市场不好缩减开支!”利捷是王福逸拉来的,却在自己手上丢了单,桂英低着头,面色难堪。
“利捷绝对不能退!桂英姐我告诉你,利捷一退,生生、庭乐、海华这几家都会退的!他们几家向来抱团,说是同行实际上是上下游的合作关系,利捷绝对不能退!”福逸面对桂英,神色焦虑。
“可他们已经退了呀!”桂英抬起头仰望福逸,双眼无助。
“你去争取呀!你现在是业务经理,你手上走了大客户你不努力留住让别人怎么看?他们缩减开支那展会面积也缩减呀!可以小但不能不来!今年不来了,往后再请那可就困难了!桂英姐你一定要争取!”
“嗯!我知道。”桂英低下头,若有所思。
“我给你支个招你朝大老板卖苦。咱们老钱总和利捷的老总早年有交情,老钱总出面,利捷不会不给面子的!只要你保住了了利捷,那几个客户也妥妥的不会流失!一个拉一个,文博会就是这样做大的!”王福逸给桂英支招提气。
“谢谢你呀福逸!你一提醒我现在心里有底了!谢谢你!”桂英郑重感谢。
30下 二老因孙各悲欢 晓星为妹几辗转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0下》的第一部分。)
老马一直在偷听。对话忽停了,老头探着身子忙问:“哎小伙子……你也和家里人一道来看文博会呀!”
“哎马叔叔,呃……我和我哥们来!他们在那边聊天!”福逸朝不远处一指。
“哦!你多大呀还管桂英叫姐?我看你比桂英大好多呢!”老马说话时专门演出一副不方便、没力气的样子,引得王福逸转到老马跟前,站在轮椅右边跟他近距离聊。
“我比桂英姐小三岁!”王福逸笑嘻嘻地说。说完他莫名地低下了头,抿着嘴。
“你没带老婆和孩子过来呀?没带孩子可惜了,今天好玩好看的多着呢!”老马朝远处的人流一指。
“你别随随便便打探人家**!”桂英找着机会指桑说槐。
“我问的是他老婆孩子又不是他家存款!中国人见了面不是问吃饭了没就是问老婆孩子,要不我还能问什么?”老马朝左训着桂英,朝右故作委屈。
“呃……没事没事!马叔叔说话挺逗的!我……还没孩子呢,前几年刚离婚!”王福逸不好意思地说。
“啊!王福逸你离婚了?你老婆不是很漂亮吗?我还参加过你们婚礼呢!”桂英大惊。
“哎……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面色窘迫的王福逸还没说完,老马先插嘴:“离婚很正常!不合适了分开这对两人来说是最好的!现在离婚的多着呢,你这么大惊小怪的干什么?”老马面朝桂英一脸不屑。此刻的老头言辞稳健而诚恳,全非刚才那副街边大叔的口吻。
“我爸老爱胡说八道,你左耳进右耳出别当回事哈!”桂英隔着老马冲王福逸说。
“不不不,马叔叔说得对!不合适就要及时中断!”
“那可不?人生还长着呢!急什么?”七十岁的老头端出了一百岁的派头。
“对对对!”王福逸冲老马点头。
“王福逸是我的前任领导,我这个经理全托他推上去的!人家性格温和、能力强悍,心理素质好着呢,谁稀罕要你开导呀!”桂英刚才被当众批评的气愤还没过去,此刻借着机怼老马。
“!那得谢谢你呀!桂英外表强势,有时候也是个怂包差那么一点点头脑!以后她工作上有问题了,你多帮帮她,点拨点拨!”老马放低姿态。
“谁差了头脑啦?”桂英挤着大小眼提高嗓门。
“会的会的!我就怕打扰她。”王福逸回老马。
“不打扰不打扰,她一天天的闲得很!”
“我一天天忙死了还闲!”桂英被老马挤兑得扯开嗓门,如委屈的孩子一般叫喊,全不是办公室里正襟危坐的职场丽人的形象。
“猴急猴急的!你瞧瞧!”老马指着桂英笑看王福逸,王福逸也笑了。
“呃……那行,那桂英姐你们继续逛吧,我和我哥们先走了!马叔叔再见哈!”见众人停顿下来,王福逸彬彬有礼地告别。
“好好好!再见再见!”老马如领袖一般挥挥手。
“桂英姐再见哈!”王福逸现出一脸闪闪发光的笑颜。
打完招呼,王福逸一转身,便消失在了茫茫人海中。
深圳会展中心五点钟闭馆,现在快四点了,还能参观一个小时。致远过来组织众人继续观展,却在雪梅的肩膀上发现了一个沉睡的小天使漾漾睡着了。他要抱着孩子也可以,不过一路上转来转去、吵吵嚷嚷的,漾漾肯定睡不好。致远忽想到一个好点子,把熟睡的孩子放到老马的腿上,这样小孩睡得稳当,祖孙也能亲近亲近。
老马一听心下欢喜,脸上瞬间荡漾起幸福的红光。除了小时候抱过自己的妹妹,后来老马再也没抱过家里的姑娘了不管是弟弟的女儿马兴兴马兴华、妹妹的女儿康百合还是自己的女儿马桂英。自古讲究儿大避母女大避父,多是考虑到孩子性格的培养、精神的成熟和习惯的养成,所以老马对待自家的姑娘,打过的不少,抱过的没一个。已七十岁的老头自六十年前抱过妹妹以后今重新抱起另一个女娃娃,老马喜得如吃了蜜一般。
老头接过漾漾后两腿再也没动过,右手扶着漾漾的头,左手护着漾漾的腿怕踢到别人。女娃娃一路上睡得酣甜,喧哗的人群丝毫搅不动小童子的美梦。展馆内开着空调,漾漾头脚朝下加衣服又短,圆鼓鼓的肚脐眼朝天露着,老马怕孩子着凉,把自己的鸭舌帽盖在了漾漾的肚子上,这才心满意足。钟能推着他往六号艺术馆走,其他人去了九号馆。
一路上他端详漾漾的五官,忍不住从那里寻找英英的痕迹,寻找自己的痕迹。那一头黄发定是遗传了自己,致远和桂英是黑头发,而老马白头以前发色偏黄肯定是遗传了自己的基因,对此老马津津乐道。她的双眼皮、耳廓、眉毛、嘴型……老马欢喜凝视,怀里的漾漾如曾经的妹妹一般娇小可爱,抱孩子的自己也好似回到了六十年前一样。
六号馆里全是画,各色的画。小到盘子大、大到十几米长,有铅笔画、墨水画、油漆画,画的有人物、风景、动物、卡通,画框有横着的、竖着的、圆圆的……两老人观了半个展馆,还是偏爱神佛图像、祖国山河之类的传统画。
在一幅《沉思的乌鸦》画前,二老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你家梅梅也在这儿!”老马回头对钟能说。
“嗯,我瞧见了。梅梅从小爱看画也爱画画,我来之前估摸她肯定要来看画的。”
“钟能呀钟能,你逢上了个好孙女呀!”老马笑看钟能。
“嘿嘿嘿……梅梅是不错,比我强,比她爸也强。最近娃儿到处忙着找工作呢,早出晚归的!”钟能言语间满是心疼。
“多有志气啊!我看仔仔和漾漾将来大了也赶不上你们家梅梅!”
“哎呀!漾漾才四岁你能看到她以后……哼!”
“人这眼神、走路的动作、怎么说话,很能反映一个人的性格,三岁看老你没听过?”
“嗯……梅梅小时候确实听话懂事,以前性子弱,后来性子有些刚,像她妈了!”
“女娃独立能干,将来吃不了亏,后福也大!”
“将来谁能知道呀,现在还小着呢!”
“还小!今年上大学离家了还小?”
“哎……”不知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将来大学毕业了、结婚生子了自己还在不在……钟能近来最怕听雪梅上大学的事儿,老马一提他眼眶立马红了。
老马听见气息不对,回头问钟能:“你咋咧?”
瞧见钟能在哭,老马无情嘲笑:“啧哎呀!你这么大人了还哭!哼哼!”
“你娃儿英英在外这么多年你老马管都不管、问也不问你心是有多硬?我跟你不一样!”钟能擦了擦泪,反过来讽刺老马。
“去!我给她找了个乡里的好人家她不嫁,非得嫁个湖南人,非得离陕西来广东,我能管得住马桂英这匹野马吗?”
“哎,你英英性子强,我梅梅也是。她报志愿的时候我说你报个广东的,爷想你了还能看你去!她不!非得离开广东!”钟能说到这里眼眶又红了。
“哎……娃大了你能咋地?家家都一样。”老马安慰。
“这三四年,我梅梅一回家不是写作业就是干活,最近她找工作一跑跑一天,回来也歇不住脚,她妈做什么她做什么。一干活停不下来,搬货的重活儿她也跟我抢!我娃才十七岁刚刚过……一点点也不像个娃娃!”钟能说着说着哽咽起来。
“还不是因为她……行了行了,你收收泪,娃儿过来了!”老马笑嘻嘻地冲雪梅打招呼,雪梅朝二老走来。
雪梅走过来直接蹲在地上,笑看老马腿上熟睡的漾漾,她戳了戳漾漾的脸蛋和小腿肚,又摸了摸漾漾的小手和小嘴,满脸嬉笑地逗妹妹。
“别逗人家娃儿!娃累了你让她睡嘛!”钟能阻止雪梅。
“嗯……好吧!”雪梅舍不得,还攥着漾漾的小手在摇摆。
“你咋一个人?”钟能问。
“今天逛不完了,我跟姨姨说我要自己看画,姨姨说可以,我就一个人过来了。”
“他们呢?”老马问。
“在八号馆呢!那里有很多卖小吃的,他们全在买吃的,一时半会走不了了!”
“哦!”
“爷我走了,我要去三号馆看看图书!”雪梅捧着导航图对钟能说。
“行行行,你走吧,看好东西哦!”钟能提醒孙女。
“嗯!走了爷,再见马爷爷!”青春洋溢的钟雪梅向二老告别。
雪梅走后,两老人继续观展。
忽然漾漾醒了。她躺在老马怀里,稀里糊涂地望着四周,只发现空中有两张皱皱巴巴的老人脸,爸爸妈妈去哪里了,姐姐哥哥在哪里呢,她自己在哪里呢……小人儿一时半会有些反应不过来,于是只好继续躺在爷爷的胳膊上睁着眼环顾四处。
老马感觉胳膊上有异样,知漾漾醒了。他低头俯视漾漾,漾漾仰视着他,爷孙两个忽然间皆羞涩地笑了。漾漾羞得用手遮着脸摸来摸去,老马羞得不敢看孩子只望着远方,心却乐开了花。第一次抱自家姑娘,老马喜不自胜。
待老马再次偷瞥怀中的孩子时,那孩子左手摸着他的鸭舌帽,又手在抠鼻子,刚才的羞涩荡然无存。老马心下叹气,孩子果然是孩子。
老马顾虑漾漾把鼻屎抹在自己帽子上,赶紧夺过帽子戴在了头上。漾漾措手不及两手倏地空空,小孩儿失去了玩物条件反射地哼哼起来。老马任她哼哼,结果忍了不到一分钟缴械投降,自愿脱下帽子给了漾漾,任由小儿玩弄他头顶的庄严。
得到战利品的漾漾喜洋洋美滋滋地噘着脸瞅了下老马,心里蓦地判断出:这个老头不一样了。他不再是别人家的老头了,他和周周奶奶于对周周一样是自己家的老头。他不仅是自己家的老头,还是可以训爸爸妈妈比爸爸妈妈更强大的老头。漾漾自觉不怕这个老头,所以更得意了。
在老马腿上躺着不舒服,漾漾要下来。下地后她走在老马的轮椅旁边,将爷爷大大的鸭舌帽戴在自己脑袋上,被大鸭舌帽遮住视线的小娃娃似喝醉了一样,在红地毯上如八戒挑担一般扭来扭去,又如顶着锅盖的小丑东撞西撞,惹得一路同行和逆行的人个个捂嘴偷笑,老马和钟能更是捧腹大笑。
30下 多年奔波飘零 如今重回故地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0下》的第二部分。)
下午两点,包晓星约了一家搬家公司专门给妹妹搬家。先前她找了好久才给妹妹找到一个最适合她的租处农批市场里的农民房。早年包晓棠刚来深圳时住在这里,对这里非常熟悉,后来离开后再也没回这里住过。包晓星故意在农批市场找到这处安静又温馨的小房子,一来为自己方便照顾妹妹,二来想让妹妹在她最有归属感的地方养伤、重拾自我。
搬家公司把晓棠的东西从富春小区很快搬到了市场南头的农民房里后,包晓星撸起袖子开始一个人为妹妹收拾屋子。先是打扫卫生,从墙角到地缝、从厨房到卫生间,每一个污垢她都不漏过,两手没停地忙活,直到下午四点才弄完。卫生搞完后她开始整理妹妹的东西,铺床垫床单、衣服收进衣柜、厨具放进厨房、日用各归各位……这一忙一下到了五点四十。今天是钟理看店,孩子们快回来了,估计个个都饿了,包晓星一路连走带跑地回铺子里给全家人做饭。
中午睡到十二点的钟理起床后发现家里人不在,只晓星一人在看铺子。他懒得问,一个人坐在小客厅里喝茶。夫妻两吃午饭时一个在柜台上,一个在茶几上,与铺子无关的话彼此一句你不多问、我不多说。饭后晓星只说要给棠棠搬家便走了,再回来时已是下午六点了。钟理一个人在铺子里,他反复思索着那句没有歧义的话这思索竟花费了他一两个小时。
以前晓星那么娇弱,十几斤的大米且得嚷嚷着要他帮忙,现在她要给妹妹搬家,那么重的活儿却问也不问是否需要自己帮忙。钟理失望地在铺子里抽烟,一根连着一根,没多久小屋里便烟气熏人,还熏走了几个散客。钟理懒得搭理,爱买就买不买拉倒。他这一生花了太多的精力去讨好别人,到头来竟落得个失业被孤立、被嘲笑的境地。
回铺子的包晓星眼见客人进来了又出去了,她心里痛苦又怨愤。生意已然不好了,他还不珍惜一丁一点的油水;家里的账目早看不下去了,他还大肆喝酒大量抽烟;眼见人要老了家要散了,他不顾身体、不顾生意、不顾孩子……他既要破罐子破摔,那就破罐子破摔吧。包晓星提着菜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地进了厨房做饭去。
五点闭馆后,两拨人碰面,而后一同出馆,出馆后孩子们上厕所、买零食花了不少时间。外面大雨刚过,地面湿漉漉的淌着细水,和风细雨、满地落花,夏日雨后的街景清爽而宜人。桂英将钟能老小三个送到铺子里时已经六点半了,而后自己一家也打道回府。七点多在楼底下选了一家饺子店,四个人在饺子店里吃晚饭。
三个大人刚吃完饭,仔仔打来电话,说下课回来了。致远去社区医院归还轮椅,桂英在饺子店一边喂漾漾吃饭一边等着仔仔。老马坐在小区楼下的铁椅上抽着烟等众人开门回家。
快八点的晚上,小区里亮起了灯光,光溜溜的瓷片地上一转眼涌来好多老年妇女。音乐响了起来,领头的妇女跳起了舞,后面的十来人也跟着跳。早听人说城里的老年人爱跳广场舞,老马这还是头一次见。
跳舞的老年妇女越来越多,半个小时后队伍已扩展到三四十人了,其中还有三个老年男性。这群人个个膀大腰圆、衣着华丽、行动僵硬、动作难看,老头老太太了还个个跳得起劲又欢快!老马看不懂,明明是饱经风霜老茄子还硬要装嫩!其中有几个老得已经不敢大幅度扭动了,老马看得紧张,生怕她们不小心摔了或晕了,偏巧那几位上了岁数的愣是没问题真是八十岁涂粉,老了也俏皮。
老马纳闷:这些老年妇女,她们不应该在家里洗碗打扫看孩子吗?他们大半辈子是否也是农民?人生已入暮年何以如此兴奋?与其这样费力地蹦蹦跳跳,还不如吃吃喝喝、抽抽烟嘬口酒会会老友来得滋润。老马眉目紧凑,着实看不懂她们。
两孩子吃完饭后一行人回家。在电梯里何致远、马桂英还有仔仔皆收到了仔仔班主任发来的短信,原来期末成绩出来了,老师通知家长和孩子明天上午八点去学校取成绩单。仔仔的成绩单向来是自己取,每年取了成绩单以后,致远和他一块研究每门课的分数、排名以及做错的题目,并把这些探讨结果记下来,待寒暑假或者来年新学期补上去。
八点半,瘫在沙发上的仔仔和桂英聊着胡汉典。原来胡汉典和仔仔一块去那家补习班补课,两人相互做个伴。因汉典是仔仔拉来的,仔仔的补课费免去了两百元,仔仔告知桂英那两百元自己收着。汉典妈妈的同事有个女儿和他们两同龄同级,明天也来补课,这样胡汉典也免了两百元。汉典提议和仔仔一起用这四百元请那个女孩吃饭,仔仔于是专程为这事儿请示桂英……绕了一大圈就为请姑娘吃饭的事儿!桂英听儿子认真掰扯着青春细事,只觉喜悦又好笑。
晚上和家人吃完饭,包晓星又打算去妹妹的出租屋,准备给晓棠把屋子装饰一下。她早先买好了桌布、帘子、布娃娃、盆栽之类的东西,饭后和女儿钟雪梅一道去装扮小屋子。雪梅吹了好些彩色的气球飘在屋子里,另折了一些千纸鹤、画了一些画,晓星把自己早年织的小毛线毯、绣的风景十字绣也拿了过来给小屋提色、上喜。快九点的时候母女两人回店里收摊,而后回富春小区的家里。
回家后钟雪梅忍不住告诉小姨她们如何如何装饰小屋,包晓棠忍不住嚷嚷着当晚要搬过去。晓星不同意,耐不住晓棠加上雪梅两人一块哀求,于是三个女人连夜前往新屋子。
从医院流掉孩子以后,这还是包晓棠第一次出来。下了车包晓星提着行李箱走在前头带路,雪梅搀扶着晓棠走在后面。身子还有些疼痛,不过许久来第一次吹温和细柔的夜风,晓棠心里莫名雀跃。穿过农批市场的主干道时,遥望两边还有十来家未打烊的铺子,晓棠又生出三分欢喜。
许久不来,像是离家久矣;今日重回,好似回家一样。包晓棠感觉自己回到了十年前,那时候她常常晚上十点钟出来吃夜宵烧烤、麻辣串、饺子、馄饨……那时候每天晚上此时农批市场南头的小吃街灯火通明,营业的四五十家小吃摊几乎家家到黎明,吃夜宵的人每晚没有千人也有八百。此刻她们三人走在这条小吃街上,寂静漆黑中只有点点星光。包晓棠怀念曾经的小吃街,怀念这条街上遇到的她的初恋。
当初因为分手,晓棠果断地离开了农批市场,决意往后永不与他再相见。如今受了伤回到这里,一路上思念的竟是与他再见一面。两人对坐曾经的烧烤摊上,聊一聊各自的工作和生活,瞧一瞧多年以后的彼此,介绍介绍对方的伴侣或儿女……
湿漉漉的地面让她不舒服,黑漆漆的巷子让她很顾虑,狭窄的楼梯让她走得吃力……刹那间晓棠感觉自己活了过来,因为这一路上她竟忘了李志权和孩子,脑海中凭空生出好些美好的画面和期许来。她欣然于此,她一如既往地喜欢住在这里,离开农批市场的她一直在飘。
终于,到了属于她的小屋里,包晓星放下行李,停留片刻便开车回家了。晓棠坐着休息,钟雪梅替她收拾带来的东西。
门口是摆着自己鞋子的小鞋架,一进屋是个小客厅,但见沙发、书桌、柜子一应俱全,全放着自己日用的东西,厨房里精简而整洁,卫生间明亮又清香,阳台上挂着姐姐为自己手洗的几件衣服……熟悉而陌生的屋子里充满了百合花的淡雅芳香。晓棠坐在自己的沙发上,欣赏客厅墙上姐姐的十字绣、侄女的创意画,抚摸沙发上裹着的她最爱的青绿色毯子,踩踏姐姐为她新买的青绿色厚底拖鞋。落地窗前堆着十来个五彩气球,阳台门口挂着一大串叮当作响的风铃,架子上放着一盆生生不息的铜钱草……包晓棠笑了。
原来,姐姐就是她的家。
包晓棠累了,她缓缓走进卧室里,但见粉红色的卡通床单上叠放着自己夏季盖的被单,床上摆着一个超大的憨憨的大熊猫,衣钩上挂着自己红红绿绿的裙子和吊带,床前柜上放着一盆含苞待放的丁香花……她躺在床上,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无比开心,甜笑的美人激动得泪流满面。
老马今日高兴,回想着在文博会上看到的桩桩件件,无不令他咂舌惊叹。老头心痒嘴也痒,忍不住拧开了酒瓶盖子,正在兴头的他独自喝了起来。漾漾在客厅里溜踏板车,从老马餐厅这头溜到桂英客厅那头,来来往往乐此不疲。微醉的老头沉浸于小仙女灵动又淘气的背影、五彩发亮的车轮和嘴里呜哩哇啦的童音……恍惚间似觉人生已美得升华至另一个境界了。
老马想起了王福逸,于是远远盯着马桂英,心却渐渐冷了下来。
这家里和老马最亲近的人是桂英,可来这里这么久了,和他聊天聊得最少的也是桂英。屈指可数的几次对谈,多半还是狰狞的大吵。晕乎乎的老马忽然意识到,他开始需要女儿的关注和照顾了。可对着手机嘻嘻哈哈、跟朋友一直聊天的马桂英,从不知晓这一点,也无法感知到父亲需要沟通的诉求。
离他最近的人,却与他隔得最远。
老马长叹一口气,又大喝了一杯酒。而后他走到客厅来,意图借着酒意和她的英英有一场酣畅快活的长聊。老马撑着沉重的身体,一路拄着拐杖,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只见桂英咧着嘴,用手在鼻子跟前扇了扇,而后给了老马一个脊背。
“你今天那个同事,你跟他熟不?”老马开腔。
“哪个?”
“就那个离婚的!”
“以前熟,后来他离开了也就一般般了。”
桂英说话时两眼盯着手机,眼皮也没抬,老马以为她还在为会展中心他大吼的事情不快呢。公众场合他不应该大吼,不应该丝毫不给她面子,老马此刻也有些后悔了。
“这个人面相很好,我觉着不错!”
“所以呢……你要给他介绍对象?”桂英扭着脸,浑然不解老头为何提一个他只见了一次面的人。
“哎呀……你这人怎么差点事儿呀!哎呀……啧,据我对他的观察,这个人将来福气很大!”老马从王福逸看马桂英的眼神里,早看出了眉目,奈何桂英迟钝又已婚,可惜了。
桂英一听话不好听不乐意了,她转头盯着老头儿,见他双眼微闭,一脸神秘古怪,十指相交,两根拇指转来转去,嘴里还念念有词:“啧可惜了……哎呀可惜了……没福气呀……”桂英不解其意,只当老头喝醉了,而后拉着孩子回漾漾屋里了。
漾漾回房后以眼丈量,发现自己屋里巴掌大的一块地根本无法承载她五彩高端三轮踏板车的急速和飘逸,她憋不住要出来溜车,于是小孩儿一个人出来了。她溜了几圈以后,溜到老马跟前,好奇地看着爷爷明明五官在睡觉,两根拇指却在动。老马觉有人看他,忽然一睁眼,吓了漾漾一大跳。
“你在干什么?”漾漾一手拄着沙发一手握着车头。
“我在念经呢。”老马戏言。
“是不是因为我妈妈不和你说话,所以你生气了?”漾漾抓住了老马刚才的失落。
“嗯。”
“那我告诉我妈妈去!”漾漾转身意欲飞车而去。
“哎哎……过来!”老马勾手。
“干什么?”
“你去干啥?”
“告诉我妈妈……”
“说啥嘞?”
“说你不和她……她不和你说话你就不高兴了!”
“那你不和你爸爸说话,你爸爸会不高兴吗?”
“嗯”漾漾扑闪着睫毛,抬头仰望天花板,一时半会想不出答案的她一声嗯拉了很长,而后看着老头说:“不会的!”
“那你妈妈不和爷爷说话,爷爷会不高兴吗?”
“嗯……这我可不知道呀!”漾漾实诚。
“哼哈哈……”意图玩弄小儿的老马见没骗成功,自个露笑了。
“爷爷那你好好的,我走啦!”漾漾揣着一口稚气严肃告别。
“好好好!”
“呜……呜……呜……”小童子模仿着机车的声音,一路滑着车呼啸而回。
老马笑醒了三分。目送小娃娃离开他的视线后,极度疲乏的老人直接躺在了地上,三分钟后鼾声如雷。被单没盖、枕头没垫,整个人四肢摊开光秃秃地睡在了客厅的凉席上。平凡的一天即将结束,此刻仔仔在房里玩手机,桂英蜷在漾漾床上刷朋友圈,漾漾放下最爱的踏板车坐在玩具堆里打哈欠,每个人都在自己最舒适的地盘里待着。
何致远最舒适的地盘,永远是他的书桌。致远今天八点钟已进房了,他悄悄关了房门隔绝现实世界,打开台灯和电脑,翻开日记本和笔记本,提起笔、抿着茶,回想今日的种种刺激,心情复杂得难以言说,万千头绪只能付诸于笔端。
31上 致远重振开新书 老马病来如山倒
何致远回想,漾漾三岁以前,每一天都离不开他,可三岁以后,漾漾不再二十四小时地黏着他这个爸爸了。她开始喜欢跟周周玩,最多一次两人玩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里何致远一直等着他的孩子唤他,可漾漾一直没叫。他在厨房、在房间、在客厅里不停地现身,漾漾硬是当没看见一样,那一日的绝望不亚于今天在文博会上受到的震撼。
作为男人他可以没有工作、没有存款,但他有他的孩子,可从那一天开始,他知道他的漾漾要长大了。她在脱离他,一点一点地脱离他这个父亲。她开始时不时地黏着妈妈,偶尔跟哥哥待在一起也能待大半天,特别是上了幼儿园后,她每天有八个小时不在他身边。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何致远心如油煎。他以为他的孩子和别人的孩子一样进幼儿园时也哭得死去活来舍不得他,万万没想到,漾漾背个小书包,一路上美滋滋地甩着小手走进了幼儿园。那一天的场景如同遭人报复一般万箭穿心,可何致远还得拉回理智忍住不舍跟漾漾笑着告别。
漾漾进幼儿园的第一个学期,也就是2018年的下半年,他开始有了大把的空闲时间,于是开始按照计划写小说、参加比赛,进入人生的第二场。他那么用心,在文字上字斟句酌,在情节上锱铢必较,在细节上反复推敲,可惜可惜,一场辛苦竟是徒劳他的处女作还没有见光便先死了。
这一个月来,他的心情沉重到冰凉,又烦躁到火烧,时常感觉胸口有东西堵着。前半个月,他以为他只是错过了截稿期,后面还有大把的机会,可当上一周他所参加的比赛公布获奖作品的时候,他一一翻看了所有获奖作品,心如针扎一般地困惑和愤怒。获奖作品毫无例外全是神话、仙侠、奇幻一类的题材,每部作品的完稿字数皆在百万字以上。那些作品中的瑕疵几乎一抓一大把,所有的获奖作品中没有一个能用对“的地得”三个字这样的现实对于一个高中语文教师出身的写作者毫无疑问是残酷的、受打击的。
他隐忍着嗓子口的怒火,他关上自己的情绪和情感,他用理智严密地看守自己。他不能冲着孩子发泄不满,不能冲着老人发火,更不能莫名其妙地将邪火、冷漠、难听话灌输给每日比自己更辛苦的妻子。他吞咽着沉重的烦躁开始每一天、结束每一天。这半个月里,他被自己折磨得胸闷气短,连一口顺畅的叹气也叹不出来。
特别是最近,他发现自己在疯狂地掉头发。几乎每天醒来枕头上都有十来根一寸长的头发,他的前额早已光光亮亮,他只是很少照镜子去肯定这一点罢了。他不知何去何从,整个人焦虑窝火得日日愁眉苦脸、面色黯然。且不说养家糊口,单是后半生要做什么,何致远竟迟迟找不到一个答案。
前半生的教书先生,给过他荣耀,可那似乎并不是他理想的人生归属。何致远想要什么?他想要用时间在贝壳上雕著,想要用头脑在瓷器上作画,想要用毅力在丝绸上创作他想要独一无二的作品、不可复制的作品。
他想要用一整年的时间只绣一幅百鸟朝凤或孔雀开屏,用五年的时间只雕琢一个没有副本的玉屏风,或用十年时间制作一个可流传数代的罗汉床……何致远企图用征服时间的东西来征服自己征服自己的卑微、生命的虚妄和生活的无意义。
他的前半生,没有走错也没有走对,他的后半生朝哪里走、走多远,他茫然无知。前几年尚有漾漾给他希望和快乐,他看着他的孩子一天天长大,如同看着希望一天天靠近一样。从漾漾能够独立穿衣吃饭、写作业、玩玩具以后,他的生活寄托一下子凭空消失了,他的意志如星云一般忽然间坍塌粉碎,粉碎得怎么抓也抓不住了。
中年书生是否继续写小说?是否继续在低端且畸形的网文市场里付诸努力?是否用笔墨来决定他的后半生?何致远望着手中的签字笔,神情呆滞、腹乱如麻。
仔仔离高考还有一年半,漾漾如今已适应了幼儿园,妻子的工作目下收入稳当,如果继续写小说,那现在是最好的时候。他还有机会,还有机会……
午夜的何致远放下笔,转身侧望熟睡的妻子,他暗暗下决心,这一次他要努力,要重新开始。如何开始呢?何致远在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计划,直到凌晨两点才睡下。
同样是凌晨,钟理喝完酒回到铺子里,一进铺子直接睡在了光溜溜白花花的瓷片地上。他可以爬上二楼,只是他不愿意。他在用一种滑稽可笑且非常低级的方式惩罚自己,也在惩罚别人。他架空了这个家,这个家也架空了他。绝望又好强的中年男人只有在酒后才敢偷偷抹眼泪。
星期一的早上,何致远六点钟起来了,他算好每天最佳的写作时间在清晨,六点到八点之间一直是他效率最高的时段。他自己垫了些早餐,准备开始构建提纲、设计细节,兴致勃勃的中年人在一夜的心理建设之后充满了力气,连喝茶时嘴角也自带欢喜。
往常此时自己的岳丈早醒了,今日老头依然睡在客厅的凉席上,致远只当老人昨天逛展会累了,没问也没打搅。为不搅扰妻子休息,何致远搬来电脑和稿纸开始在餐桌上工作。
老马听得家里有了动静,早已醒来的老头今天无论如何也起不来身、睁不开眼,头晕得厉害,全身无力,神智不清。老马潜意识里觉自己病了,他迷迷糊糊、哼哼唧唧地求助:“英英!英英……”
“马桂英!马桂英……”
老马一直在叫,声音如窗口的风一样又小又弱。致远乍然听到,赶紧过来瞧老头。只把自己的手往老头胳膊上一搭,心里咯噔一下那胳膊火辣辣地发烫。
“爸!爸!”致远一边喊叫,一边摸了摸老马的额头,同样是火辣辣地发烫。
“嗯……嗯……我起不来……”老马睁不开眼,只是哼哼。致远一看老头的嘴唇,已经干得起了皮。一定是发烧了!何致远赶紧去叫桂英和仔仔,几个人出来后,先把老马抬在了沙发上,桂英去取温度计,仔仔去倒温水。测完温度三人一看三十九度五,个个目瞪口呆。
“赶紧去社区医院吧!”桂英望着致远,嘴里喘着大气。
“社区医院八点开门,现在还不到七点!”仔仔说。
“没有轮椅,咱们把爷爷抬过去且得半个钟头、一个小时呢!”致远说。
“带爷爷去看急诊呗!”仔仔一脸着急。
“急诊……急诊花的时间更长,先从小区抬到车上、从车上抬到急诊室,急诊室里又开着冷空调……老人又不是孩子,经不起颠簸。”致远解释。
“先让老头睡一会,喝点热水通一通身体,亲爱的你弄点冰块用毛巾包着放在额头上。咱们就去楼下的社科医院,退烧要紧,老年人确实轻易动弹不得!”桂英说完,去洗脸、换衣服。
七点半的时候,一行人准备出门。两口子左右搀着,仔仔在后提着大大小小的东西。老马一百六七十斤的分量着实难伺候,从门口到电梯仅仅十来步路,从不干体力活的两口子双双虚喘起来。进电梯以后,仔仔递过折叠椅,两人左右扶着。老马坐在折叠椅上靠着电梯墙身体和灵魂好似分了轨,飘飘摇摇似羽化成仙一般,口不能言手不能动,只觉鼻孔嗓子里全是火。
出了电梯外面下着小雨,仔仔在后面打着伞,两口子左右用肩膀扶着,老马被架了起来,一路十步一停五步一歇,没一会儿小三口身上全湿了。得亏路上遇见了一个开三轮的快递小哥,小哥二话没说停下车调转车头,众人合力将老马搀扶到了三轮车上。
不到两分钟三轮车到了社区医院,老马坐在折叠椅上在医院门口等了几分钟,社区医院这才开门。而后医生护士赶忙把老马放到床上,医生查看眼球,护士量体温。五分钟后医生举着体温计惊出了一双白眼仁,只听口罩里传出一声:“哎呀!三十九度八呀!你们怎么照顾的,老人烧得有点厉害呀!”而后医生和护士的脚步各自匆忙起来,开药、取药、注射……打完针喝完药老马往床上一趟,喘着大粗气,不到三分钟又昏睡过去了。
桂英没经过老人发高烧的事儿,受惊受吓,一路上提心吊胆,如今被医生一句批评弄得两眼发红、咬牙切齿。她一个人出了社康医院,在外面双手抱胸,狠踢台阶,嘴里喃喃自语:“怂老汉,倔得很,整天喝酒抽烟、抽烟喝酒,不病才怪!”致远坐在等候区,仔仔今早有事,过来找桂英。桂英见儿子来了,甩了下鼻涕,问道:“你出来干嘛?”
“老师通知今天取成绩单,我还要进补课班……”仔仔没再往下说。
桂英重又进了医院,对致远说:“亲爱的,你在这看着,我把漾漾接来,然后准备上班了。”
致远见妻子两眼通红泪痕犹在,问她:“你没事吧?”
“没事。他今天要去取成绩单,也得回去一趟。”
“行。我在这呢,你别担心。”致远安慰妻子。
说完,桂英领着仔仔回去了。把漾漾接来以后,桂英迟迟不肯走,仔仔也没走。九点半的时候,体温退了一度,桂英松了一口气,这才开车去上班。仔仔把漾漾的东西和爷爷的东西放好以后,背着自己的书包去学校了。老马身边只剩满脸忧愁的致远和没睡醒的漾漾守着。
马桂英十点多到了办公室里,她花了四十多分钟的时间,才说服自己从老头高烧的愤怒和愧疚中走了出来。而后,她反复思索昨天王福逸的话,深觉有理。她准备做一个表格,将与利捷公司数年来深度合作的同行企业全部列了出来,并把这些企业的规模、参股关系、主营产品,连同这些企业近十年参展的位置、大小和反响一一找了出来附在表上,准备下午去找老钱总谈一谈。
等马桂英忙完这个表格,已经下午三点了。今天老钱总还没来,也不知会不会来公司。桂英看着表格,翻来覆去地组织语言,不知老钱总会不会为了这一家客户专门跑一趟,毕竟今日的老钱总从各个角度而言都是行业内举足轻重的人物。
31上 少年郎怦然心动 病老头玩笑生死
于何一鸣而言,今天是与众不同的一天。
九点钟离开社康医院以后,仔仔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九点半到了深圳十九中学他们班主任的办公室里。取了自己的成绩单,一看总成绩前进了十三名,班主任点头称赞,少年郎满心欢喜!
取了成绩单一路飞出学校又往补课中心赶,十点多赶到补课中心的何一鸣见物理老师正在授课,他没法子,不能从前门走,只能从小教室的后门溜进去。那小教室最多容纳四十人,此刻听讲的没有三十八也有三十五,从后瞧黑压压的全是人头,何一鸣在后门瞄了很久才找到胡汉典。今天汉典来得早,占位占得很靠前,仔仔无奈,只能半蹲着身子抱着书包在过道里往前挪。
“这位同学,你大大方方进来大家还以为你是上厕所过来的,你半蹲着偷偷摸摸走进来这不昭告天下你迟到了吗?”戴眼镜的物理老师忽然暂停讲课,指着仔仔说。
仔仔一听话头不对,不是上课的语气,又见同学们全盯着他笑。何一鸣不好意思地挺直身体,满脸通红地朝胡汉典走去。汉典向他招手,第二排左起的第三个空座是留给他的,何一鸣于是在众人的注目中别别扭扭地坐了下来,而后掏出课本和文具。老师继续开讲后,他才松了一口气。
这家补课中心很严格,不仅补课结束前会有小规模考试,而且每节课要点名,平时上课表现好加上考试成绩优异的,补课中心会奖励现金,班级里第一名奖八百元,第三名奖五百元何一鸣瞅中了第三名五百元的“回扣”,所以打算认认真真地补一假期课。可没想到正式开课的第一天他就迟到了三节课!不知道会少多少钱,何一鸣心里憋屈。
“哎,何一鸣,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妈妈同事的女儿,她叫顾舒语!”胡汉典捂着嘴在仔仔左耳边悄悄说。
何一鸣弯腰朝左一望,挨着墙的竟是一个美少女!他霎时间红了脸,赶紧轻声说了句:“你好你好!”说完立马闪回身子,一颗心扑通扑通乱跳,胸中早已波涛汹涌。
“顾舒语,这是我哥们,我跟你提过的,她叫何一鸣!”胡汉典朝左冲着顾舒语小声介绍仔仔。
“哈喽,你好呀!”十五岁的顾舒语身子轻轻靠前一闪,朝右和何一鸣打招呼。
何一鸣尴尬地点点头,然后挺胸抬头地朝黑板看。待三人继续听讲以后,何一鸣缓缓地坐直身体,拘谨地靠着椅背,使劲儿把椅子往后挪,不想弄出声又恨不得把椅子挪到姑娘边上去。刚才太激动了,只看见一双清澈的大眼睛,其余全没看清他就躲开了,何一鸣后悔得要命。他的脸正儿八经地朝向黑板,可那一双眼睛再也没捋直过,朝左斜着八十度偷瞄靠墙的小美人顾舒语。
但见那女生扎着个长长的马尾辫,余光中现出闪闪的睫毛、红红的嘴唇、又高又挺的鼻梁、棱角柔和的下巴……窗外的光打在女孩脸上,是那么柔和美妙、优雅神圣,女孩认真抄笔记的姿势迷得何一鸣再也无心听课了。
从此以后,补课班的老师讲了什么,何一鸣几乎只字未进。一颗心再也无法安定,莫说什么第三名奖五百元,恐怕考个倒数第一,他也心甘情愿。想到晚上要请女孩吃饭,他紧张得不知道要干什么,低头审视自己今天的穿着,闻自己身上有没有汗臭味,感知自己有没有脸红……
少年第一次怦然心动,在十五岁的夏天。这个暑假,顾舒语的一起一坐、一颦一笑无不牵动着何一鸣的心弦。
十二点,老马烧退了大半,人也清醒了三分。何致远又向社区医院借了轮椅,将老马推回了家。回家后致远熬了些清粥先给老小填肚子,喝完粥老马又昏睡了过去。
悲催的何致远,挤出九牛二虎的意志力想要重新开始,一开始就遇到了老人发高烧。下午两点,老马在昏睡,漾漾在午休致远终于有机会坐在了书桌前。他开着电脑,打开文档,却始终也提不起笔、两手无法落在键盘上。何致远累了,一早起来跑了一趟医院,中午先做粥后做菜,等照看老小吃完饭、收拾完厨房得了空子,他的心劲早消了,他累得哪有力气再创作呢?
家务活向来不重,可是磨人,如煎汤一般地磨人。
他要午休吗?四十五岁、岁月煎熬的何致远哪里睡得着。他靠在椅背上,无力写作,无心睡觉。在发呆中品尝绝望和脆弱成了他近来做的最频繁的事情了。他在等待一个强有力的开头,只是那开头迟迟不来。
脆弱的感觉遍布每一个细胞,忧郁和焦虑轮番操控着他的大脑神经。这几年来,何致远时常有种大醉的感觉头重脚轻、全身无力、大脑迟滞。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像幽灵一般,轻飘飘地在屋子里无目的地游荡。
他的精神或生命一定是生病了。
何致远看见自己的灵魂在屋子里孤独行走,又感觉那个灵魂像是某个其他人的“那个人”很奇怪,他看到的世界跟何致远看到的世界不一样。在“那个人”眼里,世界是扁平的,每一栋楼房又长又矮,树木很宽很低,人变成了原来的一半高五倍宽……像是置身于一个哈哈镜的奇幻世界,又像是有人在“那个人”的眼睛上安装了哈哈镜“那个人”分不清楚现实和幻境。
朦胧中,何致远不知是世界病了,还是自己病了。
近来总是恐惧,他不敢随意地说什么或者做什么,他努力地忽视“那个人”,假装自己是个正常人在街上漫步、在家里忙碌。
事实上,何致远憎恨自己为了扮演所谓的正常人、正常丈夫、正常家长而压抑到失去氧气,可惜每次抗争的结果无不如此。于是,他继续假装正常而积极地履行他的一切社会责任、演绎他的一切社会角色。
随着两个孩子的长大,随着自己离开社会及脱离社会交往的时间越久,他越感受到自己的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在幼儿园其他小朋友的家长眼中、在菜市场大妈的口中感受到了这种无意义和不被容忍。他只愿抛开世俗去寻一处安静的场所,可以每天不被打搅地创作,可以不被外力压迫、不计世俗结果地自由创作。
何致远很清醒、很明白,这一年来因为严重的失眠和焦虑,他意识到自己的心理状态变得有些奇怪封闭而抑郁、总是闷闷不乐、不太愿意说话。不知道有多少次了,他想要决绝地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想要禁止自己的肢体触碰大地上的任何东西,哪怕是脚底也要用一双鞋底来隔离。他不愿再与这个功利、媚俗、浅薄的世界有任何接触了。
他讨厌这里,就像这里讨厌他一样。
漾漾醒来了,她又踩着踏板车在屋里呼啸驰骋。每一个角落都回荡着孩子清脆到聒噪的回音,何致远应该高兴,不应该皱眉;他应该宽容或忽视,不应该关起门来隔离漾漾的呼啸和呼啸的漾漾。
漾漾眼见着爸爸悄悄关了房门,她驻足少许,不再呼喊了。
下午三点,大大的屋子里似乎只剩下了四岁的何一漾一个人。她感到孤独,孤独的时候任何玩具都不算是玩具了,包括她手里最爱的踏板车。小姑娘无可奈何地推着车去了爷爷的房间。此时此刻,在这间大大的空旷的屋子里,爷爷是何一漾赶走孤独的最后一根求救稻草了。
她想和老头聊天,可是从上午到现在,那个爱和她聊天的人一直在睡觉。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现在是下午喽……我妈妈晚上快下班了……我哥哥晚上快放学了……你要不要喝水呀,我可以给你倒水……你是个大懒虫、老懒虫、又大又老的小懒虫……你怎么还不醒呀……”漾漾盯着老马呼吸的鼻孔,可怜地自言自语。
小孩子忍不住,将老马的鼻孔捏住了,她忍着扎扎的胡须,想瞧瞧爷爷有什么反应。只见那老头打呼噜的声音变大了,他张嘴喘气,他睁眼了!漾漾缩回手,笑嘻嘻地盯着老马终于有人和她说话了。
“你为什么还在睡觉呀?”漾漾问老马。
“呃……爷爷病了,不是在睡觉。”老马浑身无力,半睁着眼睛小声说。
“爷爷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倒水喝好不好?”漾漾趴在老马头边问。
“好!”老马顺着呼出的气发出这个字。他深吸几口气,想动动不了,想醒醒不了。
漾漾将踏板车靠在床头,而后一心一意地去倒水。两分钟后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杯里的一口水进来了。
“你的水来喽!”漾漾把水放在老马枕头边的凉席上。老马一看,那水少得只有个杯底,他没劲起身,只想缓缓再喝。
“等会等会爷爷再喝!”老马闭着眼睛说。
见爷爷不说话了,漾漾在老马耳边特意询问:“你要不要跟我聊天?我可以给你讲睡前故事!”
老马抬了抬眼皮,看穿了小孩双眸里的期盼,说:“要!”
“那我给你讲个小鸟的故事吧。”
“好!”
“秋天来了,叶子落了,树枝上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了。鸟爸爸和鸟妈妈飞到它们的鸟巢里,待了一会后,它们两个一起唱歌,唱得很伤心很伤心……爷爷,你知道为什么鸟爸爸和鸟妈妈唱得很伤心吗?”
“为啥?”老马闭着眼睛听,闭着眼睛问。
“因为他们是唱给自己听的,因为他们要飞走了,因为冬天要来啦!冬天来了,他们要离开他们的家去南方,还要带着他们的小宝宝,到了第二年春天才回来!那爷爷……爷爷你知道吗……他们明年回来为什么还哭?”
“不知……”老马昏昏沉沉,动了动起皮的嘴唇。
“因为他们老了,他们明年回不来了,他们就死在了别的地方了,只有他们的小宝宝才能回来,所以他们很悲伤地唱歌!”
漾漾捋着老马耳边的一缕头发,捋了许久,两人双双沉默。
老马湿了眼角,叹了几口气,神智清醒了几分。他忽地睁开眼睛问漾漾:“要是爷爷死了你家里,你会害怕吗?”
“你说什么?爷爷你说你要死了吗?”漾漾提溜着黑眼珠子机警地大声询问。
“是呀!爷爷快死了!你怕不怕?”老马抬起眼皮问漾漾。
“呃……你要是变成鬼了,那可有点儿……怕怕的!鬼会吃掉我的!爷爷……爷爷?你真的要死了吗?”漾漾虔诚询问。
“是啊!”老马点点头。
“我要告诉我爸爸去!”何一漾冥冥中预感到人之死是一件无比无比大的事情,她一溜烟从地上站起来跑出了门,而后大声捶打何致远的房门。老马来不及阻止,轻拍了下床棱,只留下一串似笑非笑的颤音。
躺在床上的何致远刚打了个迷糊,恍惚中听人在喊,从梦中醒来。
“爸爸,爷爷要死啦!爷爷要死啦!”漾漾在门外大喊,一句话喊得又长又慢又沙哑,在屋里的何致远听不清喊了什么只见敲门声急促,赶紧去开门。开门后还没来得及询问,只听漾漾端正身体、双手握拳、仰头大喊:“爸爸,爷爷要死了!要死了!”漾漾说完闪开去路,指着老马的房间。
何致远一瞪眼一耸肩,瞬间极大清醒,三五步走到仔仔房里。进门时见老马闭着眼一动不动,他心里大慌。走近了忽见老马睁开双眼无声地发笑,又是一惊,心中忐忑。中年人屏住呼吸,弯腰趴到床前,略略结巴地问:“卜……爸,你喝水吗?”
“让我把孩子倒的这口水喝完!”老马费劲地起身,受惊的致远颤抖着搀扶。见老马喝完了水,致远疑惑,心里七上八下的,他猜测一定是漾漾把人睡着错当人死了。而后端着杯子走到门口,指着漾漾严肃又歹毒地训了一句:“何一漾,以后你再胡说八道,爸爸打你了!”
“嗯?”漾漾退后一步闪过何致远神来的大手,小人儿吓傻了。
“没事没事,我跟娃儿开玩笑呢!不怪她!不怪她!”老马坐起身来大声解释。
何致远这才明白是个玩笑话,他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而后吁喘着大气,劫后余生一般出了房门。照料老马喝了两杯水又补充了几片药,致远重新回了房间。
这一场虚惊不小,何致远在房里拍着胸腔惊魂未定,他摇着头翻开了日记本,在百感交集地记录刚才那一刻时,创作灵感悄然袭来。
漾漾还在发愣,她站在爷爷的房门口,先是看着爸爸离开,而后迷茫地望着爷爷。
“过来过来!”老马朝她勾手。
委屈至极的漾漾五寸、三寸地挪到床前,却站在老马的脚那边,离爷爷很远。老马拍了拍胳膊肘边的床单,示意孩子坐在他身边。漾漾犹豫了很久,才低着头爬上了床,坐好后她左手扣着右手,两腿垂在空中无意晃荡。
“爷爷错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老马用厚重宽阔的大手轻轻碰了碰漾漾的脊背,算是赔礼认错了。而后老人问:“爷爷错了,让你被爸爸训,你会原谅爷爷吗?”
漾漾没说话,噘着嘴,斜着脑袋,很犹豫地点了点头。
祖孙两沉默了一分钟,老马开口:“前两天你为什么老跟爷爷生气?是不是爷爷做错了什么事情?”
漾漾凝视爷爷的眼睛,点点头,没说话。
“爷爷做错了什么?”老马刚问完话,急喘了一口气。
“你训我爸爸了……”漾漾盯着自己的小手说。
“那天换轮胎吗?”老马猜测。
“嗯。”漾漾又点点头。
“你爸爸错做了,爷爷训他不行吗?”老马费劲地解释。
“不可以的!”漾漾摇着头,那眼神十分坚定,而后用右手的食指指甲盖轻轻刮着格子床单。
“为啥嘞?”老马问。
“因为我爸爸是不会犯错哒!”小童子语出一条真理。
“不管是谁,都会犯错的。”老人纠正。
“所有的爸爸都不会犯错哒!”小儿信誓旦旦。
“那你妈妈的爸爸会犯错吗?”老马使坏。
“呃……咦?是你!咯咯咯……你在说你呀!”漾漾戳着老马的额头咯咯咯地憨笑。
“你看,大人也犯错,爷爷刚才骗你那就是犯错。”老马说得气喘吁吁。
“呃……那好吧。”漾漾不太情愿地接受了这个现实。
隔了会,老马又问:“周周呢?”
“周周去他奶奶家了,他奶奶家很远很远……要很久很久才回来呢!”漾漾忧伤。
31下 漾漾袒露伤心事 桂英智请老钱总
“没人陪你玩,是不是?”老马一语戳破漾漾的心事。
漾漾扣着床单,缓缓地点点头。
“你爸爸在干什么?他不陪你玩吗?”
漾漾侧着脑袋,十分忧伤,沉默片刻以后,她替大人解释:“我爸爸很忙的!”
“他忙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把……把自己关进屋子里……就……”小人儿耷拉着小脑袋,欲言又止。
老马本想呼呼大睡,可没想到这么小的人儿肚子里竟装满了忧伤。老头舍不得他的小糊涂仙儿委屈,于是一直追问。
“宝儿,你是不是不开心、有愁事?告诉爷爷,爷爷可以帮你!”老马有气无力地问。
“我没有愁事……什么是愁事呀?”
“就是伤心的、不开心的事情。”
“那我想让我妈妈每天早点回来陪我玩,可以吗?”
“可以!不过要花点时间。家里除了你妈妈陪你玩,还有谁?你哥哥陪你玩吗?”老马故意打探。
漾漾缓慢地甩了甩那一撮细细的蒜苗辫,而后抬头小声告诉老马:“哥哥不喜欢和我玩的……”
“哎……”老马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而后问:“你喜欢哥哥吗?”
小孩子点了点头。
“你放心,爷爷会帮你解决这个问题的。这是第二个,爷爷记住了,还有吗?”
漾漾面朝老马,耷拉着眼皮,小手指在老马的肩膀上画着圈圈。
“是不是没有了?”老马见她不说话,遂问。
“还有一个……”纯真无邪的小脸蛋此刻垂得瞥不见了眉目。
“什么?”
“我想让我爸爸开心一点。他每天都不高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像笼子里的鸟一样,有时候他也不理我……”老马听到这里,吃了一惊,惊醒了三分。原来小孩子的观察和感受这么敏锐,敏锐到超过大人。老马待了这么久,竟丝毫没发现何致远是不开心的,也没有发现致远某种程度上在无意识地冷漠漾漾。
“你放心,你爸爸的事情爷爷也记住了,爷爷会帮你的。”老马抬起头,在漾漾耳边使着劲说。
“那好吧。”漾漾不情不愿的表情惹得老马哼笑了一声。
就这么几分钟,漾漾缓缓地回答,老马慢慢地提问,越往后问老马心里越沉,外表阳光灿烂的孩子却藏着这么几件大心事,老马心疼不已。他暗下决心,在他离开深圳以前,在他的脚伤彻底恢复以前,他要帮助这个小不点儿铲除她的三桩愁事。
“以后妈妈晚上不能回来陪你玩,爷爷陪你玩成不成?”
“那你知道小猪佩奇吗?”
“哎呀……作孽呀!呵呵……”老马哭笑不得。
“嘻嘻嘻……你笑什么?”漾漾见老马枯败的脸上笑出了一朵沧桑的花,遂问爷爷。
“我笑你呀!”
“爷爷,你想玩采蘑菇吗?”漾漾虔诚提问。
“可以。”
漾漾呲溜一下滑下床,去取她采蘑菇的玩具。而后爷孙两安静又甜蜜地对弈起来。
晚上五点四十补课中心的课程结束了,胡汉典和何一鸣两个大男孩领着顾舒语从补课中心出来。何其煎熬的一天,一出来何一鸣先深吸几口气,缓解缓解脸上的火热,而后他挠着脸、捂着嘴生怕顾舒语瞥见自己红红的脸蛋。待汉典走在中间、三人并肩而行时,何一鸣才放下了遮掩羞红的手。
“仔仔,晚上我们吃什么?”胡汉典走在中间问何一鸣。
“吃火锅吧,昨天晚上我挑了很久,在这附近。我找的火锅店网上评价不错,价格也可以。”何一鸣压制着自己砰砰乱跳的心,为了让自己在顾舒语心中的形象是完美的、出色的,他说话走路的样子与平时也不一样了。
“嗯……顾舒语你觉得呢?”汉典问舒语。
“这边我不熟,听你们两的吧。”舒语细声细气,却不造作扭捏,何一鸣听得浑身起着鸡皮疙瘩。
“仔儿,那你带路呗!”汉典将手机塞进裤兜里,对何一鸣说。
“好,先往前走,待会过红绿灯。”何一鸣手朝前指,眼睛却总是瞟着顾舒语。说好的他带路,结果三个人并排走,就数何一鸣走得最慢。他故意举着手机落后两人半步,只为瞧一瞧人家姑娘的背影。
但见轻盈如风、纤瘦如叶、娇柔如花。那一头马尾光滑柔顺,简单的体恤得体优雅,精致的短裙调皮可爱,脚上的帆布短靴飒爽时尚……端庄曼妙,寂静窈窕,好一个迷人的背影,好一个俊俏的佳人。
何一鸣如被蛊惑一般,一路上结结巴巴、言不由衷、辞不达意,本想留下个绝好的印象结果弄得事与愿违。胡汉典见他异样问他怎么了,一鸣只以外公发高烧他很担心为由,不仅巧妙地掩盖了他的尴尬,反还博来汉典和舒语的不少关怀。
到火锅店以后,三人选好座位坐了下来,两男孩坐一排,顾舒语坐对面。何一鸣一路上羞涩得、激动得多一眼也不敢瞧人家女孩,此刻面对面坐了下来,他才敢大大方方地看几眼顾舒语的正面。
一对浓黑的柳叶细眉,一双闪烁的杏桃圆眼,一梁秀气小巧的鼻子,一对红红的粉色薄唇,两面现出苹果红的白嫩脸颊……热血如沸的何一鸣岂敢久看?万幸火锅里的热气遮掩了他的羞惭。吃火锅时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今天的补课老师,何一鸣每望一眼顾舒语便感全身一震,他控制不了自己的心和身,只往油碟里疯狂地夹各色辣椒酱,企图用辣遮掩自己的窘。
饭后散伙之前,何一鸣在卫生间里耽搁了好久,饬自己的发型、整理自己的衣服、散自己身上的臭味……连袜子提高还是放低、鞋带绑长还是系短、运动裤的两根绳子露出来还是塞进去也费了他不少心思。出了火锅店,他领头带两人去地铁站,不舍到揪心的何一鸣从地铁口送上了电梯,从电梯送到检票口,直到眼睛彻彻底底看不见那姑娘了,他才浑身散了架一般地往家里走。
少年一路上擦着汗水、抖着体恤,彷如刚才扛了几十袋大米似的。一回家,顾不得放书包换鞋,顾不得喝水吃饭,顾不得看望爷爷,整个人如抱枕似的往沙发上一瘫,再也没动过,心心念念的全是顾舒语的笑和美。
捧着手机千等万等,算着时间等胡汉典和顾舒语各回各家,何一鸣忍不住火速要来顾舒语的微信,而后直条条躺在沙发上,一遍又一遍地翻看顾舒语的朋友圈,恨不得连人家姑娘朋友圈图片上的文字都一句一句背下来。
晚上八点,马桂英还在公司等老钱总。公司的人大多清楚,老钱总时常出差回来或者参加活动结束以后,晚上来公司处理事务。
晚饭后,桂英去公司南头的热水房打水,一路上路过几个领导的办公室,路过密集的公共办公区,路过公司的活动区、会议室、下午茶台和卫生间……马桂英所在的公司叫南方安全科技展会公司,业内人称安科展。目下安科展租了南山科技园鑫辉大楼的一整层楼,这层楼的南半面用来员工办公,北半面开辟了公司展区、会客厅、党员活动室、新闻播音室、产品鉴定室、行业协会等特殊用途的专用空间。
三十年前安科展只是个几十平米大的杂志社,因十分专业被政府重视,有机会挂靠在公安部相关科室之下。后来老钱总出生于建国后五十年代的钱建平,一步一步将杂志社的小平台做成了行业内顶尖的大型权威展会,这也得益于千禧年后中国在安全科技领域市场需求的提升和产品技术的发展。
从2008年往后的十年,是中国安全科技飞速发展的十年。安科展从起初一两个展馆的小型展会迅速扩展到全覆盖深圳会展中心的大型展会,办展频率从两年一届、一年一届到后来的一年春秋两届,参展方覆盖数十个产业、数千家公司、数万种产品。安科展已成了深圳少数几个可与文博会相较量的大型展会,无数企业曾以能参加安科展为荣,无数业内人士也曾以观看安科展为荣。
2016年往前的四五年,安科展几乎每届展会的展位均不够用,桂英公司需要在展会外另租大量的地方供小企业在外围参展。2017年春季开始,安科展不再需要另租展会外的额外展位了。2018年上半年的安科展还在盈利,下半年算得上是收支平衡。2019年上半年的安科展出现小幅度亏损,下半年的安科展在今年的十一月份开幕,如今才阳历八月,退展的大小企业已经有五六十家了,其中不乏像利捷这样的大公司。
也许从总体来说,部分退展企业还不足以撼动整个安科展的权威和专业,怕只怕利捷这样的大公司退展后带来的坍塌效应。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马桂英越想越严重,只等着老钱总来公司应对这件事。
马桂英端着一杯低温水,走在回自己办公室的楼道上。谁想迎面走来脚底生风的老钱总,真是说曹操曹操到,桂英站住脚来不及打招呼只说了一句:“钱总,我找您有事!”
“桂英啊,还没走?你待会来我办公室谈吧!”老钱总脚也没停地说完话,只留下一个宽宽的背影。
“好的!马上过来!”桂英来不及端水,将水杯放在旁边同事的办公桌上,而后赶紧跑回去取报告。途中特意看了看李玉冰李姐的办公室,李姐已经走了。刚好,她能和老钱总敞开来讲一讲利捷的事情,真是个好机会。
胖乎乎的职场女人拿着报告,咚咚咚地往老钱总办公室里赶。敲门进去以后,马桂英见老钱总正在接水喝。
“是不是利捷退展的事情?”老钱总一语中的,这一问问得响亮。
“呃……是!”拿着报告的马经理有点傻眼了。
“桂英啊!来,坐坐坐!”一米六五的老钱总在宽阔大气、装饰古典的超大办公室里走来走去。
桂英等老钱总坐下以后,自己才坐在了老钱总办公桌对面的木椅子上。
“这是我整理的关于利捷的一些数字,我觉得……”桂英正在组织语言,忽被打断。
“哎,利捷这几年确实有点……他们的股票也……”一脸黝黑的老钱总接过报告,翻看起来。
“如果利捷退了,那连带的好几家企业有可能也退展!”
“你是说庭乐、生生、海华这几家?”钱建平挺着一脸粗糙的黑橘皮说。
“嗯。”
“他们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这几年悄默默地不知裁了多少人、关了多少生产线!”
“那万一这几家全退展了怎么办?”桂英担心,毕竟这几家全是自己的客户。
“利捷……是安科行业里最先没落的,我早料到啦!前四五年他们公司的报表已经不太好看了!”钱建平放下报告,靠着椅背和马桂英聊。
“但是,据一个最近从利捷离职的业务经理说,利捷在准备往无人机的方向走。”
“这个……哼哼!”背靠大椅、十指相交的钱建平,闭着眼睛,摇了摇头。
“下半年的展会,据业务员反馈到我手里的数据来看,已经有近五十家的中小客户明确不会参展了。”
“寒冬来了早就来了!2015年是这场寒冬的导火索,是冬天的一场雪;2016、2017那两年是寒冬的前奏暖冬,深圳周边的小厂子、夫妻店、门面铺子死了一大批,坐地铁公交上班的人也跟着少了很多,所以那两年地上的落叶一片一片的!2018、2019这两年是凛冬,任你再保暖,你也得抖几抖吧!整个市场大冬天冷飕飕的,安科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老钱总两手抱胸,胸中坦然。
“我认识从安防展跳槽到咱们一家大客户的一个经理,他告诉我,今年下半年,利捷公司并没有从安防展退展,它只是从我们安科展退了。”
“哦?是吗?”钱建平略略惊讶却笑着问。
“玉华的业务副经理原来是安防展的一个业务员,今天我跟他打电话,我们聊了很久,他从安防展那边打听到的。而且他还说今年的安防展不仅没有萎缩,还比去年规模大了很多!安防展去年年底是五个展馆,今年预定了七个展馆均是大展馆!”马桂英如实反馈关于竞争对手的情报。
“呃……安科展、安防展,安防展、安科展,哈哈哈哈……咱两家斗了二十年了快!起先他们强我干掉了他们,现在他们又卷土重来!哈哈哈……这个老张也挺牛的,逆势崛起!”老钱总想起了对手安防展的创始人老张,笑着摇了摇头。
“我在想,我们能不能争取一下利捷,给利捷一些优惠或者说位置比较重要的展位,在设计活动的时候也多一些考量!”桂英谨慎提议。
“那这对其他业务员和其他客户不公平呀!你不能只为了你的客户着想!桂英啊,你现在是咱安科展市场部的业务经理,你可不能有偏私!”钱建平弯腰指着马桂英的鼻头,笑着提醒。
“可如果利捷走了,连带的相关企业退出的展位,我合计了一下,相当于八号馆一半的位置,再加上其他业务员手里的小企业退出的位置,今年下半年,我们安科展恐怕达不到全展馆开展了!如果这个消息和后期的展位图被行业内知道了,恐怕退展的公司更多!”桂英翻到报告文件的第五页,给老钱总看她预先制定出来数字和展位图那是在上半年展位图上直接进行的删减。
钱建平一格一格地看展位图,神色忽然暗了下来。
“你今晚来找我什么意思?”钱建平盯着报告,温和地问。
“我有个提议,如果……如果钱总您哪天有空了,咱们带着杂志记者、业务员一块去利捷参观参观,给他们做个行业报告或者人物专访,再做一次尖锐产品的测评,而后您和利捷的老总……可以……聊一聊……”桂英凝视老钱总脸上僵硬的表情,越说越紧张。
“哈哈哈哈……马桂英啊马桂英!我选你当经理果然没错!难怪先前的王福逸那么看好你!哈哈哈……”钱建平忽然大笑起来。
“嘿嘿……”桂英见被老总当面竖着大拇指夸赞,特别不好意思。
“呃……那个……空出来的半个展馆你跟杂志编辑部合计合计,多搞几场活动,用活动的地盘占着!”钱建平把报告还给了马桂英。
“我知道,我和赵主任正在商量呢。”
“哦对了,我这里有几家新客户,是我上佛教课时遇到的几个老总清一色科技公司,你甄别甄别,看看他们有没有什么产品可以参加安科展的,你没事出去跑一跑。”钱建平说完从抽屉里掏出十来张名片来。
“好,我会专门拜访的。那钱总,我跟利捷那边的老康总约好了时间再联系您!”
“好好好!没事回去陪孩子吧,不早喽!”老钱总催促着桂英赶紧回家。
“钱总再见!”桂英站起来礼貌告别。
31下 白酒服药惊煞人 百感交集一家人
马经理出了公司,一路沾沾自喜这次不仅没跑了客户,还捞了几家潜在客户,又有钱赚了!桂英开着车哼起歌来。忽然想起王福逸的招数,果真是秒!桂英开心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一来道谢,二来卖喜。
农批市场里,此时钟家人正坐在一桌吃晚饭。钟能今天做了一大桌菜给自家孙女贺喜,老头吃饭时乐呵呵地一筷子又一筷子只给梅梅夹菜、夹肉。原来今天下午两点,钟雪梅和三个要好的同学一齐来到市中心的一家星巴客咖啡店里她们是来面试星巴克的学生兼职咖啡师的。面试官一个一个面试完以后,店铺经理进行第二次面试,最后在四个人中选了两名,其中一人正是钟雪梅。
虽是学生兼职,可这毕竟是钟雪梅人生中的第一份工作,她喜出望外,一出店欢呼雀跃,藏不住喜地给妈妈、爷爷和小姨发好消息。坐在铺子里的钟能看到消息,笑得露出几颗黑牙来,当即便去菜市场里挑好菜去了。晓星当时在晓棠的出租屋里,她炖好了鸡汤正看着妹妹喝第三碗,女人小产过后务必要好好补给身体。晓星捧着手机告知晓棠梅梅找到工作了,晓棠听了惊大于喜,在她眼里还是个孩子的钟雪梅如今也自食其力了。
晚上吃完饭、收完摊,包晓星回富春小区里一个人休息,钟雪梅回出租屋里陪着包晓棠,钟能照看学成睡下以后,自己忙活一天累了也睡了。忽然欢喜的铺子转眼又冷清下来。钟理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他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被厚厚的烟雾和沉重的冷清挤压得喘不过气来。
雪梅回到晓棠的住处以后,整个人兴奋地给她小姨讲述她今天面试的全过程,晓棠望着梅梅想到了自己的青葱年岁,那时候她也如一缕阳光般灿烂夺目。反观现在的自己,包晓棠由不得地心灰意冷。
到下午四五点时老马的烧已经彻底退了,只身子虚弱不已、动弹不得,连上个厕所也要费一番大功夫。晚上致远和漾漾看着老马在床上吃完晚饭,照看他喝完药后老头继续睡,致远拉漾漾出了屋,不想让孩子打搅老人。老马这一睡,几个小时又过去了。晚上九点,干渴难熬的老头从梦中醒来,只喊着要喝水。
被爸爸明言禁止打搅爷爷休息的漾漾,听见爷爷在叫她,一股无缘由的价值感猛然窜了出来,小人儿跑过来问爷爷,一听爷爷要喝水,她手舞足蹈地去倒水。躺在沙发上的仔仔也听到了爷爷要喝水,他怕漾漾倒个水打了杯子或洒了水,自己直接提着水壶和杯子去了屋里,看着爷爷喝完水以后,仔仔又回到客厅的沙发上玩手机。
漾漾见体现自己人生价值的活儿被哥哥抢了,她很不开心地来到爷爷屋里,端着半杯水凄惨地问爷爷:“爷爷你还喝水吗?爷爷你还喝水吗?”
“不喝了不喝了!”累到极端的老马转过头来回答漾漾。
漾漾无奈,靠在床边自己喝自己倒的水。她吸进去一口水,在嘴里东西南北地转三圈,再分三拨咽下去,如此反复,半杯水喝了几分钟还没喝完。老马浑身酸痛,起不来动不了,听到漾漾在他耳边玩水,也睡不着了,索性和小朋友聊一会,翻身时他发现自己左膝盖的神经在痛,头重得也很难转过来。
“宝儿,几点了……现在?”老马问漾漾。
“爷爷你等着,我马上过来告诉你!”知爸爸在屋里忙,漾漾只得跑到客厅里问哥哥。
“哥哥,几点了,爷爷问!”漾漾站在仔仔身边。
仔仔正放大十来倍顾舒语的照片凝视她的眼睛,忽被漾漾打断,他赶紧捂住手机大喊:“你手上没戴表吗?”
漾漾习惯了哥哥对她的这种态度,她看了看自己的儿童电话手表,而后细声细气地对哥哥说:“九点三三,对不对?”
“是!四岁了还不会看表!一到九的数字老师没教你吗?笨死了!”仔仔说话时依然捂着手机。
漾漾失落地转过身,一路小跑跑到老马跟前,兴奋地在老马耳边说:“爷爷,九点三三了!”
“哦!好!”老马睁开眼,冲漾漾轻轻地点点头。
“爷爷,你是不是很……疼呀?”漾漾揪着老马的耳垂问。
“没有,爷爷喝了药,不舒服!”
“哦!”漾漾继续掐捏老马的耳垂,不知要说什么了。
老马打破沉默问:“宝儿,你还没不睡呀!”
“我在等我妈妈,我妈妈还没下班呢!”漾漾失落地将两片嘴唇吞进嘴里,一副望眼欲穿的神情。
“哦!你妈快下班了!再十分钟就下班了!你看着表数时间!”老马声音微弱,只有站在他头边的漾漾才能听得到他说了什么。
“爷爷,十分钟,是多长呀?”漾漾配合着老马,也不出声地在老头耳边悄悄说。
“很短……你跟爷爷聊完天,你妈妈就回来了!”老马说完咽了一口气。
漾漾右手戳着左手手表上的分针,在数时间。
老马疼痛眩晕难忍,抿了抿嘴,对漾漾说:“宝儿,爷爷的酒你见过没有?”
“什么?”
“西凤酒,爷爷晚上喝的酒!”老马使劲发声。
“你要它吗?”
“嗯!”老马拉了声长音。
“重不重?”漾漾站直身体,准备接受一个光荣而艰巨的新任务。
“不重!”
“在哪里呀?”
“啊……饭桌下有一个纸箱子,纸箱子里有几瓶“水”,那个就是爷爷的酒,有一个是半瓶的,你给爷爷把那个半瓶的拿来!”老马一手指着门外。
“好的,爷爷你等着我哦!”漾漾清脆地说完,利落地跑出屋。而后钻在餐桌下面找,很快找到了一个半瓶“水”。取出来以后,小人儿放在地上,从桌子底下溜出来,拍了拍膝盖的脏东西,两手抱着半瓶酒,挺着将军肚,一路骄傲走来。
“爷爷是这个吗?”漾漾举着瓶子问。
老马转头一瞅,说:“是!”
老马接过酒以后,费劲地半靠在床头,而后给自己倒酒,昏昏的老人洒了不少,最后喝了四个瓶盖。拧上盖子后,他用身上盖的单子擦了擦酒瓶、手上、胳膊上洒的白酒。最后重把西凤酒交给漾漾,吩咐漾漾放回去。
漾漾刚放回去,桂英开门回来了。漾漾开心地扑倒桂英怀里,一张嘴便炫耀自己给爷爷端水、取酒的光辉事迹。
“你爷爷喝酒了?”桂英故作镇静地探问。
“嗯,桌子底下那个半瓶的!”
“呃……”桂英一听,忙放下怀里的漾漾,大步走到老马房间,一闻刺鼻的酒味,而后冲老马大喊:“你是不是喝酒了?”
“咋?”刚喝完酒躺下来准备呼呼大睡的老马沉沉地转过头来。
“白酒跟头孢的药一起喝了会死人的!”桂英在屋里歇斯底里地大喊。
仔仔和致远闻声大步赶来,漾漾站在妈妈旁边仰着脑袋皱着脸蛋,桂英在仔仔的书桌上翻着老马的药,一样一样看药名。发现没有头孢的药,她放了几分心,可还不敢松懈,她打开手机,一个一个查老马的药和白酒会不会引起中毒。
老马躺在床上瞪圆了眼睛,仔仔站在门口不敢问,漾漾吓得左手捏着右手,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怎么了?”
“他喝酒!感冒药里的头孢跟白酒,会致死的!”桂英气呼呼地抹着眼泪。
致远面目铁青地也在翻药,而后轻声而谨慎地说:“医生没开头孢的药!”
“哎!”桂英撂下手机,双手叉腰,嘴里松了一口气。
“爸厕所都上不了,谁给的酒漾漾吗?”致远小声问桂英。
“你说呢?”桂英大喊。
致远看着漾漾叹口气,训斥道:“以后爷爷生病了,不能给爷爷拿酒,听见没?何一漾!”
漾漾吓得疯狂点头,如大难临头的磕头虫一样。
何致远走过来对老马说:“爸,你那西凤酒度数很高,感冒期间不要喝了!”
“我在家里就是白酒兑药!村里人感冒了好多人都这样喝!我今天一天身子酸痛,喝点酒好睡觉啊!”老马委屈又疑惑。
“呃……爸,有些药跟白酒确实会引起中毒,感冒期间您忍一忍,两三天就过去了!病好了再喝酒!”致远劝慰。
“喝什么喝!我现在就把你那西凤酒全扔了!”桂英拍了一下桌子,而后大步走出房间,拎着箱子和箱子里的三瓶西凤酒,直接拿着钥匙下楼,亲自将酒扔进了楼下的大垃圾桶里。
老马气得直哼哼,两手拍着肚子说:“我……我那是好酒……名牌酒……啧!这个死怂女子!”
“爸,没事没事,过后我给您买!”致远弯腰劝慰。
“我那酒贵着呢!那是名牌酒好几百块!不知得卖多少杏子、多少葡萄才能换回来,这个怂女子……气死我咧!”老马侧弯着腰,拍着床板。
仔仔瞧爷爷无力又心疼、生气又无奈的样子有些滑稽,忍不住暗搓搓地捂嘴笑。
“没事爸!我给您买酒还不是花她的钱!病好了多给您买几瓶!”致远俯视虚弱到无力愤怒的老人,哭笑不得。
“爷爷,你病好了,我赞助你一瓶茅台!比西凤酒还贵!”仔仔在门口起哄。
“这死怂娃!一天天净作孽咧!气死我咧这怂女子!”老马咬着牙,现出乌黑的层层皱纹,指着门外骂桂英。
仔仔见他妈回来了,赶紧跑过去指着说:“怂女子!死怂娃!哈哈哈!我爷爷说你是怂女子!”
仔仔学着老马陕西话的腔调跟在他妈妈身后一直叫喊着“怂女子”,桂英一听,气极而笑,大笑不止,她怕被老头听见,捂着嘴快步走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捂着被子哈哈大笑,笑出了不少泪花。致远安慰好老马以后,自己出屋瞧桂英的状态,走前安排漾漾陪着爷爷聊天。
一老一少互不说话,互看了好几次,最后,趴在老马耳边的漾漾以小大人的口吻对爷爷说:“感冒了,是不可以喝酒的!”
“哎!”老马将头转到床里面喘着气,心疼自己那两瓶半的好酒。
“刚才爸爸说……说以后不能再给你拿酒了!要是再拿酒……我爸爸就……要罚我站了!还要打我的!”漾漾委屈又害怕,以为是自己犯了错。
“算了算了,都怪你妈马桂英孽障一个!跟你没关系,是爷爷叫你拿酒的!这个家里没人敢罚你!有爷爷在不怕的!”老马一眼温柔地安慰可怜巴巴的小娃娃。
这头的小屋里,一对苦难祖孙各自委屈又互相可怜、互相安慰。另一头屋子里,小三口捂着嘴围成圈笑作一团,既在大笑“怂女子”,也在苦笑一场虚惊。
“哎,你今天考试成绩怎么样?怎么不吭一声?”桂英想起来儿子今日出期末成绩的事来。
“我发在咱们群里了!是你没看还怪我!”仔仔翻手机里的聊天记录。
“你妈我今天忙得连喝口水……”桂英看到成绩单以后有些惊讶:“!不错呀!”
“嗯,前进了很多!”致远点点头。
“所以呢……”仔仔在三人中间伸出右手,右手的拇指快速地搓着食指和中指。
“哈哈哈……”致远憨憨发笑。
“快点!说话算数!”仔仔继续搓手,两眼直勾勾地盯着何致远。
“多少来着……我忘了!”何致远羞涩撒谎。
“切!你忘了没关系,我记着呢!你说进了十名奖两百,进了二十名奖五百,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我算了算,我进了十二名你就奖二百二十块钱吧!这样对咱两都公道!”
“呃!收红包吧你!”致远打开手机在发红包。
“马经理,你不意思意思点!”仔仔又朝桂英搓手指。
“我没承诺我为什么要给!你前十名都没进你好意思?你自己多少零花钱你不知道?别一天天贪得无厌!”桂英笑着翻白眼。
“你这人真没劲!不给就不给!说这么多干什么拉仇恨?”仔仔斜脸咧嘴,瞪着他妈。
两间屋里两拨人各聊各的,无论欢喜还是忧伤,屋子里的空气皆是甜的。待漾漾困了、老马累了,这一家人才缓缓睡下。
晚上马桂英躺在床上回想这一天,早起老头发高烧进医院,晚上又白酒服药惊煞人,谢天谢地医生开的不是头孢类的消炎药!工作上先是阴云密布,后又柳暗花明,中年女人黑夜里将胳膊搭在额头上,叹中年不易!
何致远重新开始的第一天同样是峰回路转。早起兴致昂扬准备调墨弄笔,刚起的头被一场高烧咔嚓砍断!下午两点他几乎忧郁成疾,谁想一个生死玩笑之后他顿来灵感,而后的几个小时里,任何风吹草动皆为UU小说而来。
这一天于何一鸣而言,几乎是翻开了人生的新篇章。今天的何一鸣不再是原来的何一鸣了,他从男孩正在蜕变为男子,顾舒语成了他极速转变的导火索,也成了何一鸣此生不忘的第一个人。
同样是今天2019年的七月二十九日,在经历了进出医院、照顾生病的爷爷、因爷爷开玩笑一次被责、因爷爷要喝酒再次被责的曲折之后,小不点儿何一漾将曾经列为家庭闯入者的爷爷,悄悄升级为她的新朋友,并把自己的伤心事袒露给这个新朋友。
这一天,也许老马并未决定要留下来在女儿家度过余生,但他非常肯定要在离开之前完成一个使命解决漾漾的烦恼。就因为小娃娃的三桩心事,老马毫无征兆地改变了自己的晚年人生,可叹命运之神如此诡谲善变。
这一天也是近来一个命名“西红柿”的台风经过广东边境的最后一天,外面疾风骤雨,屋内阖家安详!如疯狂而热情的台风入境后渐渐消失于起伏又平坦的大地一般,争吵又好笑的一天悄悄流进了坎坷而平凡的生活。
32上 父子晨嗔苦中酸 爷孙同梦惧里悲
星期二的早上,第一个起床的是钟雪梅。她五点五十关了闹钟,起床后精心梳洗打扮,换衣服、整理包,而后坐公交去上班。七点半到了咖啡店以后,年轻的师傅带着钟雪梅先熟悉店铺环境,而后换工服,学习员工手册,最后和其他人一起打扫店铺。待九点钟开店后上了客人,雪梅跟着另一个同事一起负责餐桌清理。
虽是清理垃圾的活计,但于十七岁的钟雪梅而言,欣喜而新鲜。店里浓郁的咖啡味、高档别致的装修、友好有素的工作伴侣无不令她欢喜。十七岁的双眸,看一切无不是欣欣然。
何致远今早六点起来,吃了块面包便在餐桌上开始工作。沉浸于新小说构架的小说家,大脑陷入深沉而复杂的思考时,时常几十分钟一动不动。
七点钟的闹钟响了,何一鸣蹭地一下翻身起来,不似往日那般磨磨唧唧贪恋床被。他穿好衣服洗漱完后,跟爸爸打了声招呼,一溜烟便出了家门。昨晚讨要的奖金今早刚好派上用场,他骑着自行车直奔离家最近的麦当劳去买三人份的早餐,排队等早餐时,他专程建了个微信群拉胡汉典、顾舒语进来,还特意提醒他们他已经买好了三个人的早餐。
补课中心八点半开课,八点还不到何一鸣早赶到了教室里,一个人守着三个座位和三份早餐,只等着顾舒语来。被爱情蛊惑的少年,辛苦多年攒的零钱开始如洪水泄闸般哗啦啦地往外流,甜蜜中的少年竟全没往日的计较。
七点半钟能醒了,他叠好单子整好床铺,给学成盖好肚子,而后下了楼。一下楼只见儿子又是四肢摊开睡在地上。他气得不行,嘴里忍不住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拍钟理醒来。钟理昨夜两点才睡着,到此时酒意已过睡意却浓,任老头如何拍打叫唤他只是起不来。
钟能无奈,望着地上一身酒气、邋里邋遢、不成体统的儿子,失望极了。如若这副模样被晓星看见了,不知她会怎么想;要是让学成和梅梅瞧见了,也不知孩子们会怎么想。不愿钟理在妻儿面前丢人现眼,钟能准备把人高马大的儿子背回房里睡。他连拖带拽,儿子根本起不来,几番拨弄倒是把人弄醒了。
“干什么?拉我干什么?别碰我!”钟理躺在地上嘴里发凶,人却似醒未醒。
钟能蹲在地上,见儿子如此说话,花生豆大的泪水蓦地哗啦啦落了下来。
“给我起来!起来!”钟能站起来弯着腰,把脖子上的擦汗毛巾抽了出来,朝着钟理的大腿使劲儿地抽打。打了五六下,钟理彻底醒了。见自己被打,中年汉子起身来一手拽住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条发黄的旧毛巾。父子两你一头拽着我一头抻着,谁也不松手,目光里全是怨恨。
“你想咋地?你还要打我不成?你看看你现在还是个人吗?”钟能呜咽着轻喊。
“我爱睡地上就睡地上!叫你别管我,就别管我!”钟理扔了毛巾,朝父亲大喊。
“老天爷呀!我作了孽呀!”钟能也扔下毛巾,蹲在地上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膝盖。
“死了人吗你在这哭?”钟理拍了拍身上臭烘烘的衣服,嘎吱一声坐到了又小又窄的旧沙发上。
“你这样下去,星星迟早要跟你离婚的!你让娃娃看见你天天睡在地上,娃娃咋想嘛?”钟能捂着脸哭着说。
“爱咋地咋地!”钟理说完扭过脸去,眼中有恨也有悲。
“你别发脾气了,等会学成起来了看你这怂样叫娃咋想!”钟能指了指钟理。
忽听爷爷提自己的名字,小孩子吓得吸了一口气,只听一声“哼!”原来听见动静的学成,穿着个裤头悄悄下了楼梯,站在楼梯上看到了刚才爷爷和爸爸之间的发生的一切。
钟理和钟能一听有声,抬头一看,双双看见了受惊的孩子。两人皆沉默了。学成害怕,光着脚默默转身回了房间,钟理气得点起烟抽了起来,钟能无奈,洗漱完以后做早餐,吃完早餐后开铺子。
亲眼看到爷爷和爸爸拉扯毛巾的小孩,还以为他们两个大人会打起来,那一刻的钟学成真得吓坏了。他一个人躲在楼上狭窄阴暗的小屋里,两手抱着两腿,听窗外进进出出卖货买货的人声起伏,学成担惊受怕又十分忧伤地发着呆。吃早餐时他不敢下楼,钟能送了上去,妈妈来到了店里后他也不敢下楼,假装在睡觉。只听爸爸的房门响了,知爸爸回房睡觉了,他才放下一颗心,下楼来找妈妈。
见到妈妈的孩子,拉着妈妈的衣角,沉默地微笑只是微笑。
天亮了,老马准备起来,可怎么也起不来。他不知道几点了,想抬起胳膊看一看表,胳膊怎么也抬不起来,想翻身也翻不了,只从眼缝里瞅着窗外的微光干着急。忽然,有一人走了过来,那人迎着光,老马看不见是谁,起初以为是致远,见瘦瘦的又以为是仔仔。他想开口叫,奈何嘴里发不出声。
那人颤颤巍巍走了过来,扶着老马的床棱,坐在了老马的床边。老马这才看清楚,原来是他的老大哥袁铁生。
“铁生哥,你咋来了?”老马张着大嘴惊问。
“我来看看你,我知你病了。”
“你嘞?你身体咋样呀?”老马意图坐起来,奈何身子如石般沉重,如何使劲儿也坐不起来,他只得躺着和老大哥聊。
“我要走了,走之前看看你。”铁生面目安详,拍了拍老马的手背。
“你去哪?”老马问。
“我去找建成他妈。”铁生笑着说。
“建成他妈……建成他妈不是走了吗?”老马惊魂一震。
“是啊!我也要走了。我走前有个事儿得托付你。建成要把我火化了,我不乐意,可我又没法子,过后事时建成会找你,到时候他会把我的手表留给你。你回咱乡里后,把我的手表埋到建成他妈坟头,成不?”
“嗯……”老马哼哼,心里却得慌。
“建成没钱也没本事,回不去了,我没人可指望了,建国,你帮帮老哥成不?”铁生拄着床一脸悲哀地苦求老马。
“成成成!成成成!”老马点头,嘴里承诺。
“成什么?哎!马村长!你醒了还是没醒?”马桂英早起收拾好以后准备上班,上班前来到老马床头看他还烧不烧。打算摸他额头的时候听见老汉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醒了哼戏还是睡着做梦。于是桂英用力拍着老头的肩头唤他:“哎!马村长!马领导!怂老汉!你到底是醒了还是没醒?”
老马睁眼一看,竟是其女桂英,他盯着马桂英仔细再看,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哎呦,一睁眼先瞪我!你瞪我干啥?昨晚的仇恨还没消呀?我要上班了没时间跟你吵!”桂英取笑老马,顺带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摸了摸老马的额头。
老马被桂英一喊一摸,才知不是梦,是自己醒来了。
“烧退了!你头比我还凉!”桂英自言自语。
老马确定刚才是梦现在非梦,他嘴也没动地问桂英:“呃……几点了?”
“八点了,我要上班了!你想吃啥找致远!我走了!”说完,桂英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噔地出门了,临走前习惯性地去漾漾屋里和女儿吻别。
老马惊魂未定,重新审视这屋子,跟刚才袁铁生进来时的光线一模一样,他吓得不敢在屋里睡了,老头拄着拐杖晃晃荡荡地出来了,将摇椅拉到阳台外有光的地方,躺在上面,这才放心了。
他躺在七月早起的骄阳之下,回想着刚才的梦,那梦境真得令他不禁又打了个寒颤起了身鸡皮。
“袁大哥要走了!”老马在心里自言自语。
他不是第一次做这种梦,可从来没这么人过,许是身边没人又生了病,身子弱胆气也弱。老马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刚才的梦境,直到太阳照得他烤干了刚才的冷汗又蒸出了一身热汗,他才安心不去想了。
致远八点半出去买早餐,九点钟到家。回家后先去叫漾漾起床,漾漾起床后三人一起在阳台边吃早餐。致远给漾漾和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阴凉地里,老马躺在太阳坡里,小孩好奇,故问:“爷爷,你不热吗?”
“哼哼!”老马笑了两声,而后问致远:“上次咱三去见的那个袁叔,你记得不?”
“记得!”致远点头。
“今天早上我做梦,梦见他跟我打招呼说他要走了,还让我把他的手表埋在他老婆坟头,你说吓人不?”
“什么?”致远一脸的不可思议。
“不知走了没,没走也剩不了几天了,哎!”老马叹了一口气,沉默了。
致远又惊异又莫名其妙,只当老头生病了喝了安眠药胡乱做梦,没当回事,只岔开话题问:“爸你今天感觉怎样?”
“哎……早上被吓了一跳,吓清醒了。仔仔闹钟响的时候我还有知觉,后来又睡着了。这会……浑身有点酸!待会抽锅烟就好了!”
“那我等你抽完烟再给你拿药,两样错开!”
“成嘛。”
三人吃完早餐,致远继续回房工作,漾漾在屋里玩滑板车,老马在摇椅上抽水烟。十几个来回以后,漾漾溜着车走到老马跟前,疑惑又严肃地说:“爷爷,我早上看见了医院里的那个爷爷!”
老马一听乍然大惊,他当然知道漾漾在说什么,只是忍不住憋着惊恐故意询问:“哪个爷爷?”
“医院里的那个爷爷!”
“你上次唱儿歌的那个爷爷吗?”
“嗯!”漾漾踩在踏板车上,轻飘飘地点点头。
“你怎么看见他的?”老马左手拿着水烟袋,右手捂着冰凉的左胳膊问孩子。
“他来我屋里,看我,还笑我,他说你会给我买吃的!”小孩的言语里竟有一种期盼。
“后来呢?”人越大越胆小,老马压抑着天大的惊骇问漾漾。
“后来他不见了?我刚才还去屋里找没找着?”
“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妈妈亲我的时候!”漾漾指着自己的小脸蛋。
“咝……是喽!是喽!啧……快喽!”老马重新躺在躺椅上唉声叹气。小孩儿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老马却知道。要不要给袁建成打个电话,老马犹疑了一个上午。直到感冒药催着他呼呼大睡,他才彻底忘了这茬事。
32下 奇葩家庭遭质疑 兴华夫妇抵深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2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上午,正在开会的马经理忽然接到了二哥兴盛的电话,她赶紧挂了,等开完会回了自己的办公室,才给二哥拨了回去。
“喂,哥?”桂英一开口叫哥,脸上霎时乐开了花。
“嗯!英英,你是不是在忙呀!”兴盛接了电话,愧疚自己刚才打搅了妹妹的工作。
“刚才忙点,现在彻底闲了。”
“我给你邮的马齿菜你咋弄的?”
“致远给我拌面蒸了,然后调好酱油、醋、蒜泥、葱花的料,最后用热油泼了上去,特别好吃!我带到办公室里吃了好几回!哎呀我现在又流口水了!你那一大袋野菜全这样吃的,我就爱这样吃!最后吃着吃着只剩我和咱大在吃,人家三个姓何的后来碰也没碰,吃得腻腻的!哈哈哈哈!”桂英笑着回忆前段时间吃野菜的幸福。
“你爱吃,那就好!大咋样?”兴盛问父亲。
“前两天发烧了,今天烧刚退!”桂英歉疚。
“为啥发高烧嘞?”
“他嫌屋子憋屈不睡床非得睡地上,前两天台风过境大风大雨的受了凉,再加上前几天出去玩受了累,这不……病了!”
“哦!那你带他看海了没?”
“看啥海?”桂英不解。
“他在家时老嚷嚷要去深圳看看海、瞅瞅伟人像啥的,你还没带他去?”
“啧忙啊!哪有时间?再说他也没跟我提呀?不符合他做派呀!”
“还不是怕耽搁你工作!倔得不开口呗!”兴盛解释。
“呃……好吧,我记住了,哥你放心吧。”桂英承诺。
“哦对了,我打电话是专门告诉你,兴华明天晚上九点多到火车站,你到时候接一下。”
“知道。”
“英英,哥跟你说,你别多留她!”兴盛挠着耳后,谨慎提醒。
“嗯?”
“你别管啥意思,你听哥的,别留他们两口子!不必我说到时候你一见就明白了!再有,你寻思个借口说手上没钱了,一定提前想个好借口,他们两口子这几年不知道在干什么,到处借钱要钱……哎,反正你记着哥说的,听着没?”兴盛当电话那头的妹子还是二十年前的小姑娘,语气中满是笨拙的叮咛和嘱咐。
“嗯,我记住你说的了!”桂英皱着眉,点点头。
挂了电话以后,桂英叹了一口气,人情社会人情累。琢磨着她和大哥有一个多月没有通气了,桂英直接拨通了大哥的电话。电话通了以后兄妹两先是嘿嘿一笑,而后聊老头聊孩子,聊各自的工作,聊兴盛兴华和老家的那摊事儿……许久没聊倍加亲热的兄妹两,一个电话打了一个钟头。
下午,马桂英继续约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奈何对方闪闪烁烁的。这两天打了四个电话,正事还没聊全草草挂了,桂英着急。下午三点马经理去了她早上预约的一家公司参观,那是老钱总给的名片里的一家科技公司,不知能不能谈成业务,桂英撇下结果,先攒足精气神替自家公司宣传宣传,这一跑又是一天。
不知从何时开始,老马和漾漾的忘年友谊又悄悄晋升了一个台阶,一老一小近来整日黏在一起,像铁哥们一样。老马尽情地使唤他的小哥们、小跟班取药、倒水、取烟袋、给手机充电……每一样任务漾漾无不成功完成。漾漾玩耍时老马也时不时地观望一下、参与一番,老的陪小的玩耍,小的陪老的消遣。
今天最令漾漾高兴的是爷爷第一次去她的小屋里做客,这对小朋友来说意味着他们友谊的一种升华。老马进屋后但见小桌子、小椅子、小沙发、小衣柜……也就矮矮的大床适合老马坐一会。待爷爷坐定以后,漾漾端出小主人的架势给爷爷介绍自己的玩具,这一介绍就花了半个多小时。
老马环顾屋里的玩具,小到枣核大的积木大到带板凳的儿童钢琴,软的有各种布偶硬的是各色塑料乃至钢铁玩具,还有带玩具的书包、可以穿的玩具衣服……十来平米大的一间房子,两面墙下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具。
老马手里攥着个漾漾给的小汽车,杏子大的小汽车上嵌着完整的车厢、轮子、车头灯还有车里的司机,老人举着小车觉十分新奇、好玩。回想自己的童年,大半个世纪以前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那时候穷得整日吃不饱,哪有如此好看的小汽车可玩?孩子们大多玩的是斗蛐蛐、抓蝴蝶、打麻雀、粘蚂蚁、抽陀螺、捉螃蟹,偶尔打一打棉花球踢一踢竹球算是最高级的游戏了,可那么贫乏却那么有趣,有趣到丝毫不羡慕现在孩子一屋子玩具堆积出来的童年。
此刻漾漾趴在地上画画,画的正是老马。白纸旁边是一套齐全的彩色铅笔,乍一看有七八十根。对一个计较针头线尾的老人来说,眼下的这套画笔可谓蔚为壮观。画里的老马是金黄的头发、天蓝的眼睛、红红的脸颊、短短的腿、大大的头、黑黑的牙齿、红红的脚指甲……漾漾一边画一边仰望她的模特,见模特盯着小汽车走了神,漾漾忍不住要喊回来。
她惦记早起的糊涂事儿,于是问:“爷爷,你什么时候给我买吃的?”
“嗯?”
“就是早上的那个爷爷说你会给我买吃的……你会给我买吗?”漾漾抬起头仰视老马,那眼眸中全是期盼。
“呃……你想吃啥?”
“我想吃……溜溜糖、巧克力还有薯片!”
“家里有吗?”
“我家里没有的……”
“那爷爷带你去买吧。”老马拍了拍膝盖。
“真的吗?”漾漾坐起来惊喜地问。
“真的,爷爷给你买。”老马笑嘻嘻地俯望漾漾。
“那我们什么时候去买溜溜糖?还有巧克力……还有薯片……”漾漾撂下铅笔站起来问。
“现在!你知道在哪里买吗?”老马双手握着拐杖的龙头,豪迈地说。
“知道!我知道!我带你去!”漾漾拉着老马的衣边往门口拽。
“好,走走走!”老马站起来,果真要去买。
他带着漾漾先去找致远,两口子房间房门开着,房间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有,于是又去房间找。在夫妻两房间内卫生间的门口,老马和漾漾终于找到了人何致远正坐在小板凳上搓洗桂英的内衣。老马一瞥是女人的内衣,羞得不敢多看,赶紧转过身侧对致远说:“我带着娃去买些糖。”
老马羞得不行,谁知致远倒十分坦然地双手捧着内衣没动,只提醒:“爸,你别多买!小孩不能吃太多糖!”
“嗯。”老马背过身要走。
“爸,你现在不晕了?”致远担心老头身体。
“不了。”
“你们还要在外面吃饭吗?我待会做饭,你们在外面吃的话告诉我一声!”
“不在外面吃!”老马说着出了房门,心里涌出一股无法精准形容的情绪。
“漾漾,去拿手环和爷爷带着,别走丢了。”致远在卫生间里喊了一声。
“好哒!”漾漾一听要买零食了,乐得赶紧去屋里拿手环。待老马换鞋时,她将小孩专用的那种防走失的手环一头戴在自己手腕上,一头戴在爷爷手腕上。两人之间拉着一根一米多长的塑料弹绳,老马忍不住欣喜憨笑。漾漾在前牵着老马,如同童子放牛;老马在后拽着漾漾,如同老人耍猴。
第一次一块出门的爷孙俩,显然都有些激动。出了电梯以后,漾漾远程牵着老马,一路拐弯抹角地到了楼下熟悉的那家便利店里。进店后漾漾从店门口自觉地取了个小小的购物篮,不必老马久候,小人儿几分钟挑好了自己最爱吃的几样零食,而后喊着爷爷过来付账。
老马走到付款台,从兜里掏钱包,而后从钱包里摸钱。那边已经扫完二维码的服务员抬头对老马说:“一共一百三十六。”
“多少?”老马惊得变了脸色掉了下巴。
“一百三十六!”服务员大声重复了一遍。
老马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而后盯着篮子里的几袋零食,现出一脸复杂到不可描述的神情。
“要袋子吗?”
“袋子是不是要钱?”老马早听人说城里的塑料袋也收钱,所以特机警地提防着。
“三毛钱一个小的!”
“不要了不要了!”老马晃了晃头,而后和漾漾一人拿了三袋零食,出了便利店。总共六袋,有两袋薯片几乎没有重量,剩下的四袋零食四两重也没有,怎么这么贵,老马百思不得其解。
漾漾馋得自己拆开一包薯片先吃了起来,胳膊肘里夹着一袋零食,左手抓着一袋零食,左臂抱着一袋零食,喜洋洋地哼着歌,跟在爷爷身后吃薯片。老马偷看那薯片跟纸张似的,一路思忖着土豆片为何那么贵。进楼梯时漾漾又拆开了一袋巧克力,自个舔着巧克力吃得一嘴乌黑,老马不知什么东西,只愤恨一摊泥巴似的玩意为何这么贵。他暗想一定是商家骗娃娃的,一路上不知骂了多少厂家的爹娘、算了几笔卖果子的账目。
虽心疼无比,见孩子吃的时候喜得迷离、乐得痴醉,心想罢了,千金难买娃娃乐意。毫无悬念,给漾漾买零食这件事将一老一小的友谊推向了高峰。到了家门口,老小皆没钥匙,漾漾敲门喊爸爸,致远过来开门。
“买了这么多!漾漾,一次不能吃太多!爸爸怎么跟你说的?”致远认真审查零食。
“吃多了牙齿长虫子!”漾漾很听话,乖乖地交出了零食。致远只给孩子分了一点在手里,漾漾捧着零食照样吃得很嗨。
老马瞧了一眼自己的女婿,好端端的一个大男人,穿着红色的格子围裙,回想刚才洗女人内衣的场景,老头的脸色无法抑制地阴了下来。他不想说话,直奔阳台抽烟去了。晚饭后仔仔欢喜归来,见爷爷病好了,赶紧打起了讨要奖金的小算盘。
“爷爷,我考试进了十二名,你不是说要奖我钱吗?我爸昨晚已经奖了他那份的!”仔仔紧紧地挨着爷爷,让爷爷看他手机里拍的成绩单。
“你爸给你多少?”
“两百五!”少年诓骗老人。
“二百五多难听,爷爷给你三百吧!”老马掏出了牛皮钱包,准备给钱。
“现金啊!哎呀你能不能把钱给你女儿,让你女儿给我发微信红包?现在谁用现金呀!”仔仔噘嘴抱怨。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就不给了!我今天已经超支了!”老马收回钱调戏仔仔。
“要要要!”仔仔一把夺过老马手里的三张红票子,立马起身去找爸爸,意图将现金换成微信红包。
刚刚跟自己亲近了不到两分钟又走了,老马看着外孙的背影顿觉失落,更凄凉的是自己的钱。在这里物价高昂,农民手里的钱简直算不得钱了!几包零食一百多,一个红包三百,老马从牙缝里吸着冷气摇了摇头。搁在老家,一百三十六能买一大草篓葡萄、一推车西瓜、几大盆大荔冬枣、几大袋面粉……三百元拿出去行门户,在村里算得上是不小的门户了,在这里只是孩子一点点的零花钱而已。
金钱的意义和价值因为地域发生了改变,难怪人们涌进城里,城里的钱花得容易,必然赚得容易。
第一天下班的钟雪梅,一口气工作了十二个小时,却一点也不觉累。坐车回家后,到家时已经九点了。包晓星在收摊,雪梅黏在妈妈身后跟妈妈绘声绘色地讲述她第一天上班的场景。晓星只是脸上笑,嘴里不说话。爷爷钟能坐在边上忍不住不停地问这问那,雪梅手舞足蹈地一边干活一边和爷爷聊天。
边上还坐着两个人。一个是坐在楼梯口的钟学成,他抱着楼梯早生了锈的铁柱子一边打哈欠一边望着姐姐笑。他没有上前围着姐姐吵嚷也没有像爷爷那样好奇,他像个大人一样在远处静静地微笑。另一个人是钟理,他坐躺在沙发上看手机,从头到尾一直在看手机,不问女儿累不累、第一天上班如何,只是看手机。
晓星拖完地走了,雪梅也走了,钟能拉着学成去睡觉,光亮的铺子里又只剩钟理一个人了。待家人一一走后,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地仰望墙上不规则的蜘蛛网和落了一层层土的旧画。许久以后他开始抽烟,一根连着一根,直到老陶过来叫他喝酒,烟才止住。
32下 奇葩家庭遭质疑 兴华夫妇抵深圳
九点半了,桂英还没回来。致远安顿漾漾先睡,而后自己回屋里整顿思绪。仔仔在床上阴暗的角落里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机当然是看顾舒语的朋友圈。老马喝完药,犯了困又睡不着。困顿又安宁的晚上,骤然间屋里的电棒在闪。
“咦?”仔仔惊奇。
电棒闪了几下,彻底灭了。老马准备睡觉了,仔仔却不乐意,坐在床上大喊:“爸!爸!我房间的灯管坏啦!”
致远过来按了几下开关,对仔仔说:“这个灯管两年了,寿命也到了,呃……等你妈回来换吧!”
“那好吧!”仔仔继续躺下来,老马却听得浑身不对劲儿,他转头对致远说:“你买个新的扣上去不就行了吗?”
“呃……我不知道什么型号,英英知道!待会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在楼下买一个!爸你放心,马上就换。”
致远说完话听没有回应,站了几秒回房了。听得这一句“英英知道”,老马心里狐疑。“哼!‘英英知道’!”老头喃喃自语,嘴里反复咀嚼,本已起了睡意的老马,此刻如何也睡不着了。
“仔儿,你们家电棒坏了谁换呀!”老马在屋里问仔仔。
“我妈换!怎么了?”
“你爸不会换?”
“他哪会呀!”仔仔嘴里流露着不浓不淡的轻慢。
“你爸不会换,你不会换吗?一个灯管等着婆娘家换,这叫什么事儿!”老马咬字太狠竟喷出了口水。
仔仔觉察气氛不对,不敢接话了,许久后他轻轻说:“小区里有物业,物业的维修师傅会过来换的,维修师傅晚上太忙了,一般到白天他们会上门来维修……”
“你妈是维修师傅吗?怎么你们家是你妈换?”老马在黑暗中皱着浓眉。
“我妈……她嫌……师傅换太贵了,所以她自己换灯管、修水管啥的……我从小就见她换……”仔仔说完胸中忐忑,赶紧用食指按压着自己的嘴巴,提示自己不要再说话了。
“哼!”老马转过身窝着火。
桂英开车回来时,在路上接到了致远打来的电话。她回家后先去楼下的五金店买灯管,一进门关了电闸,提着椅子来换灯管。致远和仔仔打着手机灯,桂英伸直胳膊露着水桶腰在头顶换,一分钟后搞定了。
致远急火火地让桂英买灯管,桂英以为是老马着急,暗嫌被催促,换好灯管以后她先冲老马抱怨:“换个灯管这么着急?我在外面跑了大半天,这下了班还没喝口水先给你换灯管!累得我……哎呀!”桂英瞪了一眼老马侧躺的背影,擦了擦额头的大汗,然后又提着椅子出屋去喝水。致远也跟了出去,打开电闸以后过来试灯。
“爸,灯好了!”致远冲老头喊了一句。
“嗯!”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他气女婿又怜女儿,最后所有的情绪只指自家女儿,可又念她上班辛苦,火气愣是掐灭了自个吞了下去。
仔仔瞧了瞧身子剧烈起伏嘴里长吁短叹的爷爷,又望了望转身离开的父亲,他放下手机,双手抱胸。老马听他们走了,抿了抿嘴吞着闷气准备睡觉。桂英和致远在客厅里聊着马兴华的事情,明天几点接人、收拾哪间房子、安排在哪里吃饭……夫妻两聊了很久。
星期三一早起来,老马觉精神头好了很多,身体也不酸痛了。感冒发烧来得快去得也快,老马一方面得意于自己身体好恢复得快,另一方面又失落于不能再睡地上的凉席了。六点半的屋子里,他在这头抽烟,致远在那头敲键盘,咚咚咚敲打的声音弄得老马有些心烦,他背对致远,小声打开了秦腔。
倏忽间戏停了,电话响了。老马低头一看,是兴华的电话。
“喂?”
“喂?伯!”
“嗯。”老马冷哼一声。
“我今晚到英英家,跟你说一声。”兴华在那头喊话。
“你来这做啥?”老马不高兴地问。
“伯你看你!就行你能来我不能来?我俩到深圳转一转玩一玩不行吗?”兴华呛话。
“你俩不养娃嘞?娃才几个月你俩往外跑?”老马**裸地训斥兴华。
“啧!伯你看你说得多难听!我迟迟不想给你打电话就是嫌你训!我到深圳待几天逛一逛马上回来,我两咋能不养自己娃呢?”
老马没吭声,鼻孔里出了两股大气。
“我和志高晚上八点四十到深圳北站,跟你说下时间!我刚刚已经给英英姐打电话了!你甭管,也甭气,我打电话就跟你说一声这事!”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
“行了行了,伯你休息吧,我挂了哦!”马兴华说完自个挂了电话。
老马挂了电话,重又躺在躺椅上听戏,两眼却久久地眯成条缝。
兴华小时候古灵精怪地能说会道,比桂英不知聪明多少倍,没结婚的时候又乖又巧,在巷子里算数一数二机灵的。媒人说对象时老马不同意,觉宋志高那人除了长得体面没啥本事,谁知兴华她爸马建济乐呵呵地同意了这门亲事,老马这个大伯只得挤挤眼摆摆手算了。
结婚后果不其然,今年在县里混明年在市里跑,前年回家种地去年又外出打工,七八年了东奔西跑的,钱没赚着日子过得不成人样。建济死后老马说了几回,劝她要么好好种地要么好好打工,让他们两口子待在一个地方别挪腾了。人家不爱听,还反过来笑话老马观念旧了头脑落后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管不住老马也不稀罕管。这次来深圳,他们不敢跟老马说,拐弯抹角地跟她妈说,让他妈跟兴盛说,让兴盛跟桂英说……老马冲着自己的脚摇了摇头,吐了口浓浓的烟气。
马家的女儿,从老马这辈的独女马淑敏,到桂英这一辈的马桂英、马兴兴、马兴华,没一个嫁得好的。村里人说桂英有福气嫁得好,还称赞老马有眼光、有福报“有个屁!”老马心里愤恨。回头瞥了瞥在餐桌上打字的何致远,又是一口长吁。换轮胎是婆娘换,换灯管也是婆娘换,这叫男人吗?
再说桂英,人家女子进门出门娇嗔得不行,自家女子一进门踩着个椅子露着一肚子肉先去换灯管,在外面像男人一样跑了一天不知道撒撒娇、哼几声回家好好躺着,一回家抖着衣服、甩着胳膊、扯着嗓门,女人的优雅和娇羞一丁一点、一丝一毫也没有。老马气不顺,抽不了烟了,他戳灭了烟末,两手十指相交,望着窗外默默地发火。
细细琢磨这些天何致远在家里的影子,不是切菜、炒菜、煮面条,就是出去买早餐或者提着个布袋子买菜,好多次见他一个爷们家在屋里叠衣服、擦桌子、给漾漾整理玩具,还有一次见他大半天穿着围裙拿着几条抹布擦洗冰箱、清理洗衣机的污垢……这不是女人家干的事吗?合着自己闺女找了个男保姆!
老马挪了挪身子,摸着光滑的躺椅,又叹了一口气,也不是没有优点。自他来到这家以后,他的衣服、鞋子、雨伞、枕头、床、躺椅……他所需要的一切无不是何致远专门给他买来的。他要收音机何致远给他买了个智能手机,他嫌没地方挂帽子致远立马给他买了个挂钩,他老花镜碎了致远一直惦记着直到给他配了新镜子。这些事要让英英去办,不知得催多少趟、磨多少嘴皮子。
人是没本事,心是好的。罢了罢了,孩子已然这么大了,往好的方面想吧,人谁没有缺点呢。老马拄着额头,提醒自己在人家家里不要多生事。
烦恼间电话又响了,是马保山打来的,他询问村里老年人的保险问题。老马一五一十地告诉他怎么回事、怎么处理、找谁谁谁。挂了电话以后,老马沉思,觉村里已经有好几天没给他打电话了。老头又失落又得意,得意于方才保山的电话让他感觉自己跟马家屯的太上皇一样,如此一想老头瞬间大乐起来。
桂英这一天到了公司后,继续给利捷公司的业务经理打电话,依然是闭门羹。无奈的女人只能通过其他办法了。绞尽脑汁谋划了一个上午,她才定出另一条可行的计策来。得知利捷公司的王副总在本周五要参加一个行业内的茶话会,她决定作为行业内的专业观众也去参加,中午她打了七八个电话才搞到那个茶话会的一张入会票。
下午又出去跑客户,钱总给的客户宜早不宜晚,千万不能拖。偏偏今日约好的这家公司在市区很偏的地方,和业务经理约定的时间也很晚,这一去又是大半天。
上午何致远忙得湿了好几身背心。他先是收拾漾漾屋里的玩具,收完玩具换漾漾床上的床单被套。漾漾的床虽低矮,但也是标准的双人大床,兴华两口子来了住在漾漾屋里不算委屈,就是屋子小了点。待房间收拾好以后,又到了做午饭的时间。中年男人穿好围裙赶紧洗菜、炒菜、下面条……
对这个兼职小说家而言,每一天早起两个半小时、午休后两个小时、晚饭后两个小时是他最佳的创作时间,可往往当孩子们上学时,他早上的黄金时间被占用了;当仔仔或妻子晚上早早回家时,他晚上的创作时间又被打搅了。生活不易,在焦灼的生活中为了自己那一星半点与生活无关的黎明之光匍匐苦撑,更是不易。
下午五点整,何致远提着两个大布袋去买菜。五点四十回来后他急火火地赶去厨房做菜,忙了两个多钟头做了四样菜一样汤。照顾老小吃完饭以后,已经晚上八点二十了。饭后何致远打车去火车站接兴华两口子,一路小跑赶到车站里面,快九点时到了站台外的检票处,中年人在那里才稍稍喘口气休息片刻。
十来分钟后电话响了,电话上显示的号码地域是桂英老家陕西渭南的,何致远知是兴华打来的。从未见过兴华夫妇的何致远右手捧着电话左手冲着出站的人群茫然招手,直到人群中一男一女看着他朝他走来。
白呼呼的一个胖女人,披着及肩的棕黄头发,描眉点唇的三分红妆,荷叶袖的碎花短衫,到小腿的牛仔短裤,黑色的高跟鞋,红色的大行李箱,和桂英有三分相像,想必那就是马兴华了,致远挂了电话朝她招手。她身边跟着个男人,那人高高的个头,一头寸发,中等身材,黝黑褶皱的脸庞,憨厚安静的五官。男人拉着个大黑箱子,致远猜测那是马兴华的丈夫宋志高。
果然没错,三个人打完招呼以后,致远帮兴华推着箱子,带着他们出站打车。九点半,一行人才到了家吃饭洗漱。
33上 三句话不离价钱 一开口便是投资
“爸,兴华他们来了!”何致远放好行李箱,领着两人过来跟长辈打招呼。
“伯,你住这儿呀!挤不挤呀!”兴华进了仔仔屋,进屋后上下左右旁若无人地打量一番。
“哼哼!”
老马晚饭后喝了感冒药,此时有些神色迷瞪。听是兴华的声音,老马费劲地起身,起来后只哼哼了两声。
“仔仔,叫兴华姨!”
“兴华姨你好!叔叔你好!”仔仔从床上下来,站起来跟兴华打招呼。
“哎呦!桌子不错!床太小了!这屋子太小了,跟咱家的炕差不多大!”兴华踢了踢仔仔的篮球、踩了踩仔仔的滑板。宋志高站在门口,随着他老婆的眼光也在打量仔仔的卧室。
“出去说吧!挤在这干什么?”老马指着外面,示意众人出去。
致远本想引着两人赶紧吃饭,谁想兴华出了仔仔屋并没有立即吃饭的意思,她直接走到客厅里,这里捏一捏那里戳一戳,致远只得跟在其后向他们介绍:“这是客厅,客厅外是个大阳台……”
“哎姐夫,你们房子挺大的呀!多少平米?”兴华在客厅里一一巡视,任何拐弯抹角的地方均不放过。
“一百多平,刚够我们四口人住,爸来了还有点紧张!哦,那边是餐厅,我带你们转转!”致远神情局促。
“这是餐厅呀!挺大的!哎姐夫,你们的房子多少一平?”
“呃……买的时候不到一万!”
“你们家椅子不错呀!冰箱里东西还挺多的!对了姐夫,你们的房子我听说是贷款买的,现在一个月月供多少?”兴华翻着冰箱里的菜和果子。
“没多少。”
“没多少是多少呀?”
“几千元吧,你英英姐知道,她每个月还款呢。”致远挠着脖子。
老马拄着拐杖出了屋,见兴华两口子像贼一样翻来翻去,心里的火气早窜了出来。他慢慢往餐厅挪步,想着先抽锅烟解一解药劲儿,灵醒灵醒头脑。
“这间屋子……”兴华走到了漾漾的房间,自个打开灯参观。
“哦!这是我今天给你们收拾的房子,铺的盖的全换了,很干净的,就是屋子有点小!”
“是有点小!这么小娃娃怎么住呀!”兴华在漾漾屋里喧哗。
“呃……勉强能住!”致远吞吐。
“这是你们的房间吧!”兴华推开了致远夫妇那间房的房门,找到灯后打开灯直接冲了进去。
“对对……这是我们两口子的房间。”
“这个大呀!敞亮,还有阳台!这间不错,还有一半是书房!你这里书不少呀!姐夫是文化人!,这是你们家老二吗?我还没见过呢!”兴华说着坐在床边,捏着熟睡的小孩脸蛋。刚才突然开灯,漾漾先是吓了一下,后被使劲掐着脸蛋,小孩一睁眼见是生人,吓得浑身一震,愣了片刻,大哭起来。
“别逗人家娃了!”宋志高站在马兴华身后提醒。
“摸一摸有啥?我还没见过她家老二呢!”兴华嗔怪志高。
“娃胆小,怕生!别哭漾漾,姨姨来了!瞧瞧姨姨是不是第一次见呀!”致远慌忙安慰漾漾。
“赶紧出来!在人家房里干什么!娃睡着了你逗娃干啥!”老马在餐厅里大吼。
“你看我伯这脾气!”兴华指着门外,一脸扫兴地冲致远说。
“是是是!”致远抱起漾漾轻轻哄着。
“赶紧出来!”老马又一声狮子吼。
“出来了出来了!”兴华掰掰咧咧地走了出来。
致远舍不得又无奈地放下漾漾,安抚几句后关灯关门让孩子一个人继续安睡,他赶紧出来给两口子端饭。“兴华,志高,你们过来吃饭吧!我晚上做的菜!汤一直煲在锅里热着呢!”致远来回端菜,叫喊两人过来吃饭。
马桂英九点半已经回了小区停好了车,只等着兴华来,待仔仔发消息客人已到,桂英才缓缓下车上楼。一上楼见两口子在餐厅里吃饭,老头和致远陪在两边。
“哎呀呀!好几年没见了!兴华、志高,欢迎来深圳!”马桂英换好鞋边笑边喊。
“英英姐,你现在才下班?”
“我跟你说我很忙的,基本上天天这个时候下班,时早时晚!”桂英放好东西,也坐在了餐桌前。
见两口子吃得很欢,桂英笑着说:“恭喜呀兴华,生了一对龙凤胎!了不起呀!志高,你们老宋家得好好感谢我们马家女子给你们生了个龙凤胎!你没好好奖励奖励兴华?”
“奖啥呀!钱全归她管!”宋志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笑看桂英。
“你这……姐夫,这个牛肉炒得太老了,不好吃!”兴华翻着盘子里的牛肉,说完一下塞进嘴里吧嗒吧嗒嚼了起来。
桂英取笑兴华:“你咋跟你伯一样挑剔!”而后追问:“对了,你们来这了娃儿怎么办?”
“他妈照顾呢!”兴华指了指宋志高。
“他妈一个人能照顾一对双胞胎?不还有妙妙吗?妙妙今年也该小学四五年级了吧!”桂英盯着兴华问,致远回房去看漾漾,老马听到孩子冷哼了一声。
“妙妙今年四年级。”志高笑呵呵地插嘴。
“农村谁家不放养?一个娃是养,三个娃也是养!有啥区别?”兴华不屑地说。
“!你变漂亮了呀!大你看,是不是?”桂英指着兴华的脸蛋对老马说。
老马瞅了一眼,没说话,继续抽烟。
“啧!漂亮了!你小时候比我漂亮,现在一打扮更漂亮了!”
“我这是敷面膜敷的,你要面膜吗?我给你点?”兴华边吃边问。
“哦不!我不要!我不做面膜!”桂英后悔提了这么一嘴。
“哎,没事,我给你拿去!”兴华放下筷子,两腿掀了下椅子,大步走到行李箱边,取了一袋大枣一袋核桃和一张面膜,而后递到桂英跟前说:“这两袋特产是给你带的!英英姐,这个面膜你试试,特别好用!用完绝对美白!”
“我不用,我不用这个!”桂英使劲拒绝,兴华硬要给,最后收了下来。两人回到餐桌后,兴华舀第三碗米饭,桌子上的菜也下去了一半。
“哎……我今天跑了一天客户,累死了!最近公司效益不好,我们这些业务员又累又不讨好!”桂英叹气。
“姐,那你要不要做微商,我带着你做!三个月保证让你赚到钱!”
“哦不不不!我就是抱怨一下,你赶紧吃,志高多吃点番茄鸡蛋,别客气哈!”
“你家家具买得不错!你这套餐桌多少钱呀?”兴华右手举着筷子左手拍着桌子问。
“呃……我忘了!你姐夫买的。”
“哦!那沙发呢?我刚才坐了下,你那沙发真舒服!我估摸得好几千元吧!”兴华指着客厅里的沙发。
“没没没,两千多!我们哪里有钱买太贵的!”
“才两千呀!那质量肯定不行!你俩绝对被骗了!英英姐,你下回买沙发告诉我,我给你介绍好的,保证十年不坏不烂,关键还特便宜!”兴华说得头头是道儿。
“好好好!”桂英频频点头,余光偷瞥老头的时候,只见老头朝边上轻轻叹气。
“呃……你这次来深圳是要在这儿打工吗?”桂英试探。
“打工多没意思呀!我打算自己做点生意啥的!创创业、搞搞投资、理理财!”兴华轻描淡写地一提。
“那你要长住的话,要不要姐替你寻房子?”桂英轻轻地说着,无意扫了眼兴华夫妻两的眼睛一个精灵如猴子,一个木讷似羔羊。
“也不一定长住!我们两过两天先去香港一趟,公司有培训,我们去那里参加培训。”
“什么培训?”致远走了过来笑问兴华。
“就是……投资培训、管理培训……组织培训、财务培训啥的。”兴华机谨地将尴尬藏于无意间。
“你一个农民搞啥培训!”老马早厌烦了兴华嘴里花里胡哨的东西,直戳戳抛了个脸色全是唾弃。致远夫妻两对了对眼,心照不宣。
“啧!”兴华啪得一声放下筷子,指着老马说:“伯你不懂!我们公司大着呢,几十万人呢!难道人家全是傻子只你聪明!你一个老农民懂啥?你对外面了解多少?我英英姐我姐夫人家混大城市的都懂,你不懂别乱说,这里是深圳,不是马家屯!”兴华说完白了一眼老马,而后站起来去盛汤。
老马沉沉地抬起双肩又缓缓地落下去,他望着远处的天花板,念起三弟马建济,老头悄默默地抿着嘴晃头。
“哈哈哈……你们马家人各个脾气大!我爸脾气大,你姐脾气大,兴华你脾气也大!你看动不动撂筷子!哈哈哈……”致远软绵绵地调节氛围。
“你们去香港待多久呀?港澳通行证有时间限制的!”桂英挠着腮帮子问兴华。
兴华大口大口地吃,志高回了桂英的话:“人家公司定的!公司不会搞错的!”
“哎姐,你们家盘子很好看呀!这一个盘子有十块钱吗?”兴华边吃边抬起眼前的印花盘子转来转去。
“呃……多少来着?我忘了!那个……你们明天有安排吗?有什么大事情需要赶紧办的吗?”桂英挠着头发。
“哦明天没有,明天休息。刚来让我们先休息一天!”兴华喝完汤继续挑盘子里的牛肉吃。
“我明天上班,这两天让你姐夫带你们在深圳转一转!你伯一直说要看海,明天带你们一块去看看海成不?然后……明天晚上咱一块吃个火锅啥的,欢迎欢迎你们!”桂英笑嘻嘻地看着狼吞虎咽的夫妻两。
“吃火锅可以啊!明天别看海了,我累!先休息一天再说!姐,我姐夫不上班?”兴华明知故问。
“哦,我不上班。”致远回答。
“你姐夫比我忙,他得照顾孩子做饭啥的。我们又不是有钱人请得起保姆或是天天能在外面吃外面饭多贵呀!何况我们老二还小,才上幼儿园小班,这不都得个人嘛!生老大的时候是我在家好几年没工作养着娃,到了老二我实实受够了,你姐夫可怜我,才把他的工作辞了!我不像你们,把孩子往家里一扔,有老人看着……”桂英说完,两口子又对了一眼。
“我伯过来了,让他看孩子嘛!姐夫这么能干,赶紧赚钱呀!”
“哦是!”致远点头。
“你伯会看孩子?哈哈哈……马兴华你脑子进水了还是缺根弦?他且得个人天天围着他转,还指望他看孩子!你伯怕只会打孩子吧!”桂英扔出一棵柠檬酸了两个人。
“啧!赶紧吃吧!吃完饭赶紧睡,大老远坐高铁跑到这儿拌嘴来了?”老马催促。
“哎英英姐,你现在一个月多少钱?”兴华问桂英。
“咝……业务员哪算工资呀?”兴华摊手。
“总得有个数吧!”
“这几个月没业务,每个月到手三五千……哎,我混得不行,没你们好!现在还房贷都是靠信用卡!”
“你吹牛吧!你这么贵的房子不值点钱?我来的时候查了,你们家这个小区现在一平米五万元呢!你们家是一百多平吧折下来多少钱呀!我又不找你借钱你哭穷干啥!”
“房子是早年人家致远他妈给我们买的,我又不可能把房子卖了!它再值钱有什么意义?我这一家老小的不住了?”桂英窘迫到恼火。
“你把房子卖了租呀,或者买个小的,钱到手了再去投资,这一来一回不知道能赚多少呢!我一个朋友一年投资一百万赚了一百万!你说多牛!”兴华说话时脸上的表情似女妖一般夸张。
“卖个屁!”桂英咧着嘴狠狠地说,说完众人皆安静了,她紧忙换了一副温和的皮面开腔:“你不知道买房是最好的投资吗?我这儿明年房价涨到了六万一平,那我的房子就涨了一百二十多万,我比你朋友赚得还多吧!让你朋友也赶紧买房吧!现在这世道,人家个个争着抢着买房子,你让我卖房!马兴华你存的什么心?”桂英一脸大笑地质问。
“啧!不买就不买,喊叫啥呀!我朋友靠炒股票、买基金赚了几千万的多得是!人家也不买房呀!”兴华噎着桂英。
“几千万跟你有啥关系!好好养你三个娃吧!”老马用水烟袋重重地敲了敲桌面,而后站起来气呼呼地回房了,一路上不停地咬牙摇头。
“呃……”桂英长叹一口气,压抑着怒火说:“哎呀不行了不行了姐累了!年龄大了身体不好,我明天还得跑业务,得忙一天呢,没时间聊投资的事情!下个月房贷能不能还得上且是个问题呢。你们两口子赶紧投资,等你马兴华哪天赚了几百万几千万,帮姐度度眼前这几年的危机,借姐三五万就够了!”桂英说完,打着哈欠扭着腰佯装疲顿,而后也溜回了房。
餐桌上只剩何致远和马兴华两口子。两口子擦了擦嘴,要用卫生间洗澡,致远带他们去了卫生间。清理完餐桌后何致远去厨房洗碗,洗完碗回了房子,只见桂英气鼓鼓地双手抱胸脸上龇牙咧嘴,致远反觉好笑。
桂英见老公来了,满肚子上千斤重的抱怨统统朝致远倾倒,两人聊到了十二点才睡下。途中,为了应对“强敌”,桂英十一点还给儿子发了好几条消息,打了几管高剂量的预防针。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一部分。)
周四一早,老马和致远最先起来,兴华两口子七点起来,桂英七点半才起。桂英起床后习惯性先出屋喝水,一出门但见兴华脸上敷着一张面膜看着她。兴华见桂英起床了,马上撕开一张新的面膜,而后举着滴水的面膜跟随桂英来到餐厅。
“姐,敷张面膜吧!你试一试,保证你的脸马上白一个色号!”
不提防一早起被人拎着面膜跟着自己,桂英慢慢地倒水,缓缓地喝水。
“我要上班,没时间敷!”
“你敷一下嘛,十分钟,八分钟也行!你瞧瞧效果绝对神奇!”兴华举着湿溜溜的面膜挡在桂英对面不让她走。
“呃……你给我!我试试!”桂英接过面膜,转身去仔仔屋里,兴华跟在其后。见仔仔睡觉时脸蛋挺得正平,桂英笑眯眯地小声对兴华说:“我是敏感皮肤,不敢随便乱敷!让他帮我试一试!”说完猛地一下将湿乎乎的面膜贴在了仔仔脸上。
正在睡觉的何一鸣哗啦一下起身来,以为被人泼了冷水,待面膜掉到胸前,才知是被敷了张面膜。他气鼓鼓地将面膜揉成一团摔在地上,继而大骂:“有毛病吧!一大早给我敷面膜!神经病啊!”
老马早起见兴华在桂英门口转来转去,知她憋着猫腻,此刻一听仔仔大骂,老头哼笑一声。
桂英最是清楚仔仔的起床气了。她噘着嘴、耸着肩对脸色难看的兴华说:“这孩子不懂事!脾气大,跟我很像!你别见怪哈!”说完匆匆回自己屋里梳洗换衣,换完衣服跟兴华两口子打了声招呼上班去了。
直肠的女人,一出家门长吁一口大气,如脱离了妖怪洞、魔鬼手一般轻松顺畅。桂英扭着腰臀得胜似的上班去了,心里暗暗可怜孩子他爸。
仔仔发完火继续睡,奈何怨气太重怎么也睡不着。他梳洗完以后,背着书包气呼呼地不打招呼出了门,一出门顿觉利落不少。昨晚收到妈妈发的信息还觉她无事作怪,今天一早起来闹这么一出!家里人一多,少年总觉这个家不像自己的家了。
仔仔骑着单车一路飞奔,去买今日份的三人早餐。一想到顾舒语,他的诸般激烈情绪皆纷纷平和下来。
致远料定这几天是没办法静心写作了,只好硬着头皮周旋,顾念妻子每日要应付客户、领导、同事等等复杂的工作关系,家里的糟心事也该由他来承受。七点半致远提着两个布袋子出去买早餐、买菜,八点半回家后先张罗客人吃早饭,催促漾漾起床,后在屋里各处打扫整理。
兴华一看家里剩的这三个人小的太小、老的太凶、中年人太忙,夫妻两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个在屋里角角落落又重新逛了一遍。老马瞅着像贼一样到处偷摸的马兴华,两眼如机关枪一样架着,只等着兴华往枪口上撞。
兴华好几次想和姐夫何致远聊聊天谈谈生意,苦于找不到契机,等十一点致远进了厨房开始摘菜、洗菜准备做饭时,兴华见机会来了,赶紧溜进厨房声称要帮忙。致远怎么推辞客气兴华硬是不走,于是两人一起做起饭来。
“姐夫,我姐一个月到底多少钱呀?别不跟我说,藏着掖着的多小家子气!”兴华一上来便站在道德高地。
“嗯……不是小气不说,问题是业务员哪有月工资这一说?你说的是底薪吧,他们业务部的底薪每个月统一是两千五!”
“哦,那我姐的提成最多能拿到多少?”兴华一边摘菜一边打听。
“2015年有个月最多,拿了两万……不到……一万八吧我记得!”
“哦!那你们家这日子也一般般呀!我姐工资这么低,你们怎么买的房子呀?”
“呃……早前孩子奶奶出的首付,后几年我们攒了些钱慢慢装修……”拿着刀切葱花的何致远无意中全身紧绷。
“哦,那你妈还挺有钱的。”
“就是退休工资,攒了几十年。”致远说完肚子里一起一伏。
“哎姐夫,你现在没工作可以搞搞投资、做做微商啥的。我有一个朋友人家在做,一年二三十万稳稳的,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一下,不用到处跑,只在家里忙活,还不影响你看孩子!”兴华一脸热络。
“这个……主要是漾漾现在还小,我们老大也马上要高考了,我照顾两孩子忙不过来,何况现在还有孩子外公……”致远面露难色。
“哎呀孩子好养活!你看我们家三个不照样她奶奶一人看着吗?姐夫你考虑一下,你没工作也不行啊!说出去不好听是不?”
“呃……这得跟你姐商量,我们家你姐说了算……哈哈哈!我先炒菜了!”何致远的肺腑扭作一团,恨不得一盘菜炒到他们离开。
炒完两样素菜后,中年男人在案板上切肉,剥蒜的马兴华忽然间凑上来在致远耳边问:“姐夫,你知道我伯的存款有多少吗?”
“嗯?”致远惊得额头发麻。
“我听说我伯有十来万存款呢!他们家果子年年卖得好,每年净赚五六万不止呢!村里人传言有大几十万呢!你们家日子不是不行吗?找我伯要钱呀!”兴华挤眼咧嘴,自作聪明。
“呃……嗯……这个我不清楚。那是你伯他自己的钱,还有英英她二哥的钱,我们……这个……你还是跟你姐聊吧!哈哈哈……”致远说完赶紧切肉炒荤菜,只有炒菜时油水噼里啪啦的响声才能堵住马兴华的那张嘴。
午饭好了,四菜一汤,五人一桌。吃饭时照旧马兴华东问西问,致远一边喂漾漾一边哼哼哈哈装傻充愣,老马不是闷不作声便是冷笑呵斥,好不容易吃完了一顿饭。饭后老马躺在躺椅上休息,宋志高在客厅里看电视,马兴华回房休息,致远和漾漾去屋里午休。
下午两点半,致远以修电脑和订餐厅为由,背着电脑离了家,躲到小区楼下的一家咖啡馆里。咖啡馆里只他一人,三个服务生各自忙着各自的工作,音乐柔和而清扬,一切都很美妙,可此刻的何致远双手放在键盘上,心绪如何也进不了状态。在家里烦乱浮躁,到了咖啡馆,心情走向了相对的极端忧郁且沉重。
平凡的生活总是有种种意外身体上的意外、社交上的意外、精神上的意外……每种意外来临时并不觉有多么恐怖或者说无法应对,可正是那不起眼的意外能易如反掌地把一颗中年沉重的心给彻底搅乱。
何致远伸出自己的左手食指,在空中转了一圈,刚才切菜时太着急切掉了大半个指甲盖。疼也不疼,包扎后并不碍多大事儿,还可以敲键盘,只是他此刻心境严重失衡。急至喘,焦灼生火,火灭了是悲冷,悲冷里掺着唏嘘。
人生太像他手中的咖啡了,又甜又苦。何致远在咖啡里寻找自己的影子,只观到一团乌黑混浊。他拄着脸皱着眉,欣赏自己难得挤出来的一滴泪无声地掉进乌黑混浊之中,他一声长叹,掀动了杯中的波澜。他睁不大眼睛,因为他的脸被难过拉宽了。
这家咖啡厅的音乐细听起来有些别致,轻快又悲凉、高亢又凝重。走不出当下的情绪,心中却焦虑万分,中年男人静静地远眺窗外。
许久后他拨通了妻子的电话,当手机里出现嘟嘟嘟的声音时,他忽然红了眼眶;待听到妻子甜美又铿锵有力的声音时,他流下了泪。他什么也不想说,只愿听妻子的声音,听她吐槽工作上的烦恼,听她劈头盖脸地抱怨兴华,听她好奇又不屑地打听家里的最新状况……好一长串可爱又精怪的话,瞬间驱散了何致远心头的雾霾。桂英叽里呱啦说完以后自己先挂了,何致远捧着手机看到通讯录里一长排的名字全是“爱人”,霎时间甜甜地颤笑起来。
笑过后,他咽了咽唾沫、通了通鼻子,一口喝完杯中咖啡,而后打开电脑点击文档,开始今天的工作。
那头的马桂英正在和业务员开会,听到电话响了致远打来的她谎称是客户赶紧离开了例会现场。她猜到了一定是致远心里不快这么多年他从不会随便在她工作时打电话,于是桂英如演讲一般叽叽喳喳地逗乐丈夫以后匆匆挂了电话。中年女人眼皮耷拉着轻叹一声,而后继续和业务员们开会。
下午睡醒来以后,马兴华提了两袋漾漾的零食,端个小板凳去阳台和老马聊天。
“伯,我英英姐一个月多少钱呀?她说她三五千,怎么可能呢?”兴华拆开一袋零食,毫不客气地吃着。
“哼,我又不给她发工资,我咋知道她多少钱?”老马瞥了一眼那零食,正是自己昨天买的。
“你没问吗?”
“我哪好意思?”
“这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问她工资干啥!我又不要她钱!”
“我就说说嘛,闲聊嘛!你吼啥吼!”
“人家说了你不信,你打听这个有啥意思?”老马朝右转过头抽烟,不想理财兴华。
“伯,你说我要是借我姐的钱,她给不给?现在我两娃小,奶粉钱贵,妙妙又要上学,学费贵着呢……”
“你借她钱你跟我说什么?你要养娃回去养娃呀,大老远跑这来干什么?”老马一听兴华终于说出了此行目的,不客气地回她一嘴。
许是老马声大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瞧屋里只爷爷一个熟人,她自然地走到了老马身边。小娃娃一手搭在爷爷膝盖上,一手塞进自己的嘴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陌生人手里的零食那是爷爷专门买给她的。
兴华见小孩噘着嘴不高兴地看她手里的零食,她举着零食问漾漾:“咋地?你要吃?”
“那是人家娃娃的零食!你个大人吃什么溜溜糖!”老马叵烦得不行。
“你不让阿姨吃?小孩子要学会分享的!不能像你妈那么小气!”马兴华笑嘻嘻地对漾漾说,说完伸手要捏漾漾的小脸蛋。
漾漾身子一扭躲了一下,非常正经地拒绝不喜欢的大人捏她。而后小人儿躲在老马腰边,咧着嘴斜瞅马兴华,一脸可爱的仇恨。
“你们家大人小气,你个娃娃也小气!”兴华指着漾漾批评。
“哼!”漾漾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而后用小拳头捶打爷爷的老腰。
“哎伯,我姐夫咋还不上班呢?”兴华边吃边问。
“啧哎!昨天不是说了吗?你来来回回地问有意思吗?”老马左腿搭在右腿上,一张脸朝阳台外望,恨不得背对着她。
见老头不理自己,兴华站起来去电视后面的架子上乱摸。什么奇异花瓶、四大名著、鎏金佛像、茶壶、奖杯、小石雕、铜人像、咖啡兰……兴华好奇,从没见过这些玩意,挨个翻腾,上下摸索,不里里外外捏一遍她且不停手。
漾漾站在老马身边,始终仇视着那个偷吃她零食的“女强盗”。
“别动人家的东西,弄坏了咋办?”老马忍了许久,嚷嚷了一句。
“啧伯你看你,我又没动你家东西,这是我英英姐家的,我参观参观还不行吗?小时候我家里的东西她也没少翻腾呀!”兴华左手端着佛像,没趣地对老马说。
老马心里捏着把汗,不知桂英架子上的东西贵不贵,两眼时不时地紧盯着,心里忐忑不安,唯怕她弄坏了场面不好看。
兴华翻完客厅架子上的东西,又去了桂英屋子里。
“不可以去我妈妈的房间!”漾漾一路指着兴华小跑着跟过去。
老马见兴华进人家房子里了,啧啧不悦。跟着她吧,像监督一样不妥当;不跟她吧,心里又不放心、不舒服。老头左扭右扭地坐不定,回头瞅了瞅宋志高,一脸乐呵呵地坐在沙发上看栏目,老人气得肠子都拧巴了。
这么多年跟兴华只是走走亲戚从没近距离接触过,小时候对兴华的印象向来很好,她一直聪明伶俐乖巧懂事,怎么大了大了不成个体统。老马背对客厅,使劲地抽着水烟,回想过去。
“你妈妈的衣服还挺多的呀!”兴华打开桂英的衣柜,但见花花绿绿的全是好料子,她一个一个地摸了一遍,还挑出两件来对着镜子在自己身上比划。
“那是我妈妈的衣服!”漾漾伸出小手指着衣柜,行使她小主人的威严。
“我是你妈妈的妹妹,我和你妈身材差不错,刚好借两件!”兴华说着挑了两身衣服丢在床上。
“你不可以……不可以拿我妈妈的衣服!”漾漾的小脸皱成一团,小人儿急得跟在兴华身后如小狗一般窜来窜去。
“我穿好看吗?”兴华套上了一条裙子,照着镜子问漾漾。
“不好看!不许你穿我妈妈的衣服!”漾漾握拳细喊。
“小孩子要有礼貌!你这样子我要告诉你妈妈了,她会批评你的!”
“不会!”
兴华说完又去了桂英的卫生间,一看桂英的化妆台上好些化妆品,其中不少大牌,还有些外文牌子她认不出来!只通过化妆品,她判断出桂英虽不怎么打扮,却有不少闲钱。
“你妈妈还用香水呀!还是名牌香水!嗯,挺好闻的!”兴华举着桂英的香水在自己身上喷了几下。
“你不可以这样!你不可以动别人的东西!”漾漾皱着眉头摇着小手提醒、抗议,见屡屡无果,她跑出来找爷爷。
“爷爷爷爷,那个阿姨她穿我妈妈的衣服……还用我妈妈的香水……”老马见小孩拉着他央求,准备起来瞧瞧。谁想兴华自个先一步出来了,一路不悦地嚷嚷:“怎么英英姐家的孩子这么小就会打报告呀!”
“别动人家的东西!”老马阴着脸提醒。
“我没衣服换了,跟我姐说了,她让我在衣柜里自己挑的,你不相信问她!”兴华一边斜视老小,一边抖着自己身上桂英的裙子。
老马见她出来了,又坐回了椅子上。谁成想兴华出来时带着桂英的香水,悄默默打开了自己的化妆袋,取了一个小小的空瓶进了外面的卫生间,而后将桂英的香水倒了一半进去。
下午六点,何致远在咖啡店定好火锅店的位子和时间以后才关了电脑。回来后见老马和漾漾待在阳台玩,宋志高在客厅看电视。刚化完妆的马兴华见姐夫回来了,一出屋门便大喊:“哎姐夫,你不上班明后哪天有空陪我去看看店铺呗!我想弄个美容院试一试,深圳你比较熟,刚好开着车带我转转呗。”
“呃……有……有空了行啊。那个爸,咱们收拾收拾准备去火锅店吧,桂英跟公司打了招呼,马上回来。”
“成。”老马点点头。
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二部分。)
一行人六点半离家,七点到了火锅店。刚落座以后仔仔骑车赶过来了,桂英停好车也到了。七个人两边对坐,面南坐的是老马、致远、漾漾和仔仔,面北的是兴华夫妇,桂英来了坐在东侧。菜上完以后,众人涮了起来。
“这火锅锅底不好吃,还没咱县上东大街的那家火锅好呢!”兴华挑头。
“哦是是!”见无人应,致远接话。
“哎亲爱的,刚才兴华说让我带她去找铺子,她说她要开美容店看铺子!”致远对桂英说。
“你不用管,你专心照顾孩子和咱大!兴华,我请假陪你去,你说哪天提前告诉我,我经常开车,深圳我比你姐夫熟。”桂英对兴华说。
“啊,也不一定,深圳这地皮多贵呀!我哪租得起?我是说去广西或者东莞开个美容店啥的!我那边有朋友,大家合伙开个店,多好!”兴华囫囵吃着、信口说着。
“不管你去哪开店,我带你去!”桂英郑重地说。
“哎姐,你这件衣服不错,送给我得了!”兴华指着自己身上的衣服说。
“嗯,这件不行,这是我前年为了见客户专门买的好衣服,其他可以,这件不行!”撇开这件长裙的质量、价格,单说它的款式素雅而大气,每次穿出去见客户从不会有什么顾虑。关键穿着合适得体,是衣柜里仅有的几件值得她自豪的衣服,像桂英这种棒槌身材街面上很难找到这么适合的。桂英狠心,严词拒绝。
“你那么多衣服,还差这一件?”兴华没好气地瞅了眼桂英。
“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告诉你了这是专门见客户穿的,你还死乞白赖地要!你马兴华不至于混到要饭要衣服的地步吧!哈哈哈……以前的马兴华去哪里了?你刚结婚后不是还让家里人看你那件上千元的羽绒服嘛,怎么今天能瞧得上我的破衣服了?”
“谁稀罕你衣服!我这不……不够用嘛!这虾丸一般般,没嚼劲!”兴华夹着虾丸皱眉头。
“你放心,临走时我送你两身衣服!这虾丸谁点的?不好吃扔在旁边,别不好吃还吃了,多亏待了你!”桂英笑呵呵地说。
“虾丸是兴华阿姨点的!”仔仔低头插嘴。
“我点的!我点的!我爱吃虾丸!”宋志高憨笑着一个劲儿往自个碗里捞虾丸。
老马没心思吃朝边上扭着脸,致远忙着喂漾漾,时不时给老马夹些菜,桂英冷傲地看着锅里,那藐视的神情和兴华一模一样,仔仔偷看两姐妹,暗想大人幼稚起来比小孩更可笑。
“哎姐,我正想跟你商量呢,咱两一块合开个美容院怎么样?你投点钱我投点钱,将来赚了咱两分红怎么样?”兴华两眼放光地注视桂英。
“我哪有闲钱?”
“你拿不出多的拿少的,我出大头!你卫生间里的化妆品可不便宜,光那些加起来也有大几千元吧还装穷!你在深圳待了这么多年,几万元你拿不出来?打死我也不信!”
“哎,真没钱!我跟你说,仔仔暑假报班的培训费,还是他用自己这几年过年的红包交的!我说算了今年别报名了,他不行,我老大脾气大我管不住啊!”桂英说完戳了下仔仔的脑门。
“啧!你混得这么差,说回去让马家屯的人怎么看你!”
“我房贷靠信用卡,吃饭天天在家,两年没买衣服了,穷成这样了我还在乎脸面吗?”桂英拍着自己的脸说。
“那你总归有房有车呀!”兴华在空中扬起一手。
“房车天天在用呀!”桂英压制着心中的猛兽。
“吃饭吃饭,志高多吃点!锅里的都熟了!”致远伸出筷子张罗。
“我给你介绍个投资,你只要投资两万元,明年到手三万!”兴华现出一脸神乎其神的表情。
“啥投资?”
“我们公司有一个基金,叫万保基金,稳赚不赔,我早买了!当时我没那么多闲钱,前年投了五千赚了三千,去年投了两万赚了八千,今年我全投进去了!”兴华掏出自己的手机让桂英看她的交易记录。
“哦!”桂英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这可是个大项目,我们公司人人投了!我可是悄悄告诉你,这是国家政策的一部分,新闻联播都播了!但是是秘密项目,你只要年年投,一年投五万,五年后赚一百万,十年后赚一千万,稳稳地赚!我都没敢跟别人说呢!”兴华在桂英耳边表情夸张地瑟。
仔仔听到这里,茫然地看着面无表情的妈妈和全身心喂妹妹吃饭的爸爸,致远只冲着仔仔缓缓地眨了下眼睛,什么也没说什么表情也没给。仔仔抿了抿嘴,微微抬高头而后又低下头,继续吃饭,嘴角却弯了。
“既然是秘密项目,那就算了,我不感兴趣!”桂英不停地吃东西,企图堵住自己的嘴。
“你不是没钱吗?一会说没钱一会说不感兴趣!英英姐你是不是装穷防着我呀?”兴华笑呵呵地撞了下桂英夹菜的右胳膊。
“哈哈哈……你说的对,我装穷防着你呐!”桂英笑看兴华。
“我给你发财路子你不要?我没跟家里人说只跟你说,你还不领情?”兴华一脸别人欠她的表情。
“不是我不领情,我真没钱!你以为我不想赚钱?我每天跑业务那么辛苦还不是为了能多赚点钱!”桂英拍着桌子。
“现在可以贷款啊,微信贷款、支付宝贷款、信用卡贷款……我们公司也可以贷款的,利息还低!”兴华掏出自己的手机让桂英看他们公司的贷款软件。
“我贷款干啥?”桂英装糊涂。
“买我们公司的投资产品呀,刚才跟你说的!”
“兴华阿姨,我妈妈贷你们公司的钱,买你们公司的产品,然后赚了你们公司的钱,那你们公司岂不是稳稳地赔钱?”仔仔忍不住挑衅兴华的逻辑。
“这不是一个事业部的,你小孩子不懂的!阿姨给你举个例子,你们家房子买的时候假设是一百万,那你向银行贷款银行是不是得收利息,这样光利息得一百万,最后你一百万元的房子花了两百万,是不是亏了?很明显亏了!但为什么大家个个全争着抢着买房呢?阿姨告诉你,金融很复杂的,这是国家导向、宏观调控懂吗?”兴华摆出了教书先生的高姿态。
仔仔被绕进去了,现出一脸困惑。
“阿姨再给你讲,我们公司几十万人有好多个事业部。贷款的事业部它赚的是利息,基金投资的事业部它赚的不是利息,是投资所得!这个你懂吧?这就跟银行一样,不管是贷你钱还是存你钱,银行怎么可能亏!再比方说搞基金、股票的,它看准了这家公司要上市、那家公司要屯货,它赚的是这个钱!这跟房子是一个道理,知道房子必涨然后大家赶紧买房,一百万买了五年后就是六百万,钱真的会生钱的!你将来好好学习,也考个金融学博士!”兴华指着仔仔说。
“哦呵呵……好吧!”仔仔尴尬无比。
“英英姐我跟你说,买个一百万的产品两年后赚两百万你别不相信房子不就这样嘛?今年三百万买的,三年后成了九百万,疯狂不?房子再赚也比不上投资基金,我一个朋友买了我们公司三百万的基金产品最后到手一千万,还有一个买了五万到手三十万!不管是房子、投资啥的,这都是金融产品。”
“房子能稳赚不赔,你们公司的基金产品能确保稳赚不赔吗?”桂英低头问。
“我告诉你英英姐,这就是我们公司的本领了我们有国家的内部消息!那些高层有钱的差不多都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国家害怕一下子买的人太多了崩溃了,说是把它搞成个秘密项目,自己人赚钱!跟房子的道理是一样,房子是公开的有钱人赚钱,我们公司的产品是秘密的内部人赚钱。我告诉你,国家内部的人是不亏损失自己的钱的!亏的全是老百姓!领导怎么可能赔钱呢,你说是不?”兴华的两只眼如狐狸一般闪烁又狡猾。
“是是是!”桂英看着火锅上的热气面目冷峻地说。
“你不用多拿,两万就行,现在出两万,你就坐等收钱吧!我是太穷了,本钱太少,你要有钱赶紧多出点,别错过机会!咱国家的多少地、多少珍贵资源全掌握在少数内部人手里,就算没有这些珍贵资源上头的人也能创造出特权或规则来赚钱,你现在有我、有我们公司这条内线,还不赶紧抓紧了!几十万人买我们公司的产品呐,你以为那些人全是傻子?”
“是是是!”桂英边吃边点头。
“我不瞒你说,我们公司的领导人和主席握过手,专门谈这个项目,有视频的!我们老大和马云一块在人民大会堂里吃过饭呢!外面好多人说我们公司不可信,那你反过来想,我们公司要真是骗子,政府难道不抓吗?你以为国家不知道我们公司几十万的员工、几十万的客户、走的大额账目、租的大办公区?正是因为我们是内线,所以国家才暗中保护!人民网、新华网全暗示过我们公司的背景和实力,只是现在年轻人天天刷手机不注意罢了!我们内部人个个清楚!”兴华脸上眉飞色舞,嘴里唾沫星子乱飞。
“哦!原来是这样啊!”桂英装出傻白甜的神情敷衍。
“我跟你讲,现在民间财富不在民间在上面呢,咱们穷是有原因的!你看看城市建设多繁华,大城市里哪条街不是十几个指示标杆?哪个城市不是密密麻麻地建楼建路?这全是表象、门面,实际上全是靠我们这样的公司在倒腾!一个项目竞标一百个亿,实际上得一千个亿,但用在门面上的只有十来个亿,那这么多钱去哪里了,还不是靠我们这样的公司暗地里一个一个输送!但是给你多少,先得看你投了多少!怎么样英英姐,你准备投多少?”兴华说完直勾勾地盯着桂英。
“嗯?哎……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我没钱!我怎么证明我没钱你才相信呀?”桂英一脸苦情。
“你可以先借朋友点钱,或者是贷我们公司的钱呀!”兴华说得轻巧干脆。
“哎呀呀,你先死了心吧,暑假过完了两孩子要开学,开学得一笔钱呢,我要贷款也是为这个贷!实在不行,你借我点我投资你看成吗?没有两三万一万也成!”桂英气得拍大腿。
“我的钱全投进去了,哪里有钱再借你!”兴华翻了个白眼仁。
“哎,现在我们看着是有房有车,实际上日子过得还不如你!你看看你们来深圳坐的是高铁,你姐夫前阵子去湖南看我婆婆,一来回坐的是动车,车票还在呢!就为了省点钱!你这些年在外面混,认识多少有钱人呀!这个赚了一千万那个赚了几百万,你去拉他们的投资,干嘛盯着我这个穷光蛋呀!”桂英摇头叹气地拍胸脯。
“哎英英姐,你那个香水不错!”兴华抬起头嚼着肉笑嘻嘻地对桂英说,仿佛没听见桂英刚才的那一番话。
“哦是吗?你翻我抽屉了?”
“是你女儿显摆,给我看的!”
仔仔瞪了一眼漾漾,漾漾看着妈妈一愣,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要说什么,一双眼一张脸傻乎乎地定住了。
桂英盯着漾漾说:“乖乖,妈妈和阿姨聊天呢,好好吃饭噢!mommy love you!love you!”
漾漾见妈妈捏了捏她的鼻头,特别开心,嘴里继续嚼肉吃。
“哦对了,你那个香水我倒了一半给我自己!你可别舍不得那半口香水!”兴华云淡风轻地说完,这一侧的几个人齐刷刷地全僵住了!
老马夹着的菜停在空中,致远干巴巴空落落地望着桂英,仔仔吞吃海带片的嘴巴也停了。桂英搅着油碗顿了三秒,继续吃饭,致远和仔仔看桂英面无神色也提心吊胆地继续吃火锅。
“你早说我那瓶全给你了,要知道你喜欢香水我送你一瓶兰蔻的、香奈儿的都没问题,今天买明天就到。你看看你还倒了半瓶,香水倒来倒去的不好!”桂英紧咬着牙关子,狠狠又无意地说。
“我就要这一点点,意思意思就行!让你买一瓶新的多不好啊!”兴华拙劣地客套着。
“你知道那香水对我妈妈有多重要吗?”仔仔忍不住打抱不平。
“那是我们结婚十五周年我送给你姐的。”致远插话。
“倒了都倒了,实在不行,那我待会再给你倒回去!”兴华摇着头一脸不满。
“没事没事!”桂英面色僵硬地摆摆手,老马此刻从桂英的神情中才知,原来那香水果真不凡。他咽了口气,望着远处默然无神。
忽然桂英放下筷子说:“手机响了,应该是客户有事儿!”她掏出手机,打开微信,找到儿子的对话框,点进去以后给仔仔发了三条消息,发完消息以后继续看微信。
仔仔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翻起手机一看,是妈妈发来的,又扫了一眼身边的妈妈,只见她岿然不动地两手举着手机在打字。
仔仔看了消息以后,擦了擦泪,对何致远说:“爸,我同学找我有事,我得先走了,我们忙完了我马上回去写作业!”仔仔说完站起来要走。
“嗯,你去吧。”
“?你不跟阿姨叔叔打招呼?这么大了没点礼貌?”桂英挪开手机训斥儿子。
“哦,叔叔阿姨,我同学找我,我先走了,你们好好吃!爷爷我走了!”仔仔跟众人打完招呼,扭身消失了。
“这鹌鹑蛋没煮熟,里面没成型,还有点腥味!”兴华在油碗里拨弄着三颗鹌鹑蛋,抱怨完以后又一个一个吃了下去。
两分钟以后,桂英放下了手机,继续吃火锅。
“哎英英姐,我姐夫在家没事,让他跟我们一块干呗,多多少少能赚点钱!”
“谁告诉你他没事?早晚接送孩子、给你伯买早点、中午晚上两顿饭、洗衣打扫带孩子老人看病……是谁告诉你他没事?你姐夫闲了人家有事情忙呢,也在赚钱呢!你不知别胡说八道!搞得你姐夫好像整天在家里坐着看电视一样。家里要说有闲人有哇!”桂英用下巴指了指老马。
“哼!”老马哼了一声,没说话。
“行行行,不说姐夫了。那既然不投资,你跟我一块做微商呗!只要交三千八百元买一份化妆品,你就能拿到我们公司产品的一个代理权,还有一个公司认证的销售资格。如果你要发展下线的话,卖出一个产品你就有提成。下线发展到七个人,你就不用下苦了,躺着靠下线赚钱,不错吧!你可别认为这是传销呀,那种拉人头、把人圈在一个屋子里让父母亲朋交钱的违法事儿,我们公司可不干!我们是合法注册的合法公司!”兴华冲桂英指指点点。
“哎呀我明天得跑业务,哪有时间呀!”
“你没时间我姐夫可以啊,你们一块干嘛!”兴华指了指桂英又指了指致远。
“你现在发展到几个人了?”致远早觉桂英情绪不对,他接过话头问兴华。
“我……我早够了!我现在就是躺着赚钱呢!每个月有固定的收入!”兴华脸上的神情从自豪很快升华到干涩。
“哎呦!替你们高兴呀,每个月不动弹还有有固定收入!”何致远冲兴华竖大拇指,而后继续说:“你英英姐有没有兴趣我不知道,反正我不干!哈哈……没时间!”致远软软地拒绝。
“姐,这个比你做销售员赚钱容易多了!你要不会做,我们公司有培训,有人教你怎么做!好赚得很!”兴华拍了拍桂英的胳膊。
桂英抽出胳膊说:“啧!村里人瞧着我们在城里的好像过得有多好,实际上这日子过得如何只有自己清楚。去年我老大的择校费花了三万,老二上幼儿园花了一万,今年我婆婆生病我们只给了一万,还是你姐夫借朋友的……日子不好过呀,你说的那个三千八周末再考虑吧,我今天真是累了!”桂英吃好了也气饱了,躺在椅子上冷着脸揉肚子。
“三千八你都没有!你怎么吝啬成这样?”兴华忽然翻脸,不高兴地瞅着桂英。
“是啊,我混得不行!我卫生间里的化妆品,大多是客户送的,好多过期了舍不得扔充门面呢!我混得没你好,你看你现在到处搞投资、开店啥的,我这小日子过得紧张得很!”桂英万念俱灰。
“你这么穷,我伯还在家里吹嘘你混得多好多好!”
“吃饱了赶紧走!一个个别现眼啦!”老马挤着大小眼转过头去。
“哎农村人,谁没点虚荣心呢?我大前年跟我闺蜜借了五万元周转,到现在还没还完呢!家里开支太大了,先紧着孩子,我们自己吃穿差一点,无所谓啦!”桂英说完用右手拄着额头。
“是我没本事,让你姐受苦了!”致远低头叹气。
“兴华,你是不是拿了我两条裙子?”桂英指着手机屏幕里的照片问马兴华。
“嗯?”兴华大惊,看见照片以后刷地一下红了脸。
“你看看我儿子,他见你倒了我的香水穿着我的衣服不高兴,直接去翻你箱子!把那香水又倒回去了!哎!这孩子无法无天!还从你箱子里把我那两件衣服又拿回来!你看弄得这事儿,多不好看!说出去……这孩子现在……打也不行骂也不行!哎呦……”桂英啧啧地指着手机骂。
“得得得!赶紧走吧!”老马蹭得一下站起来,提着他的东西要走。
“我还没吃完呢伯!”兴华指着桌上的牛肉、火腿、羊肉卷说。
“没事没事,你慢慢吃!我陪着你两!”桂英安抚兴华。
“你们慢慢吃,我陪你伯先回去了,瞧瞧家里怎么回事!”致远搀着老马拉着漾漾往外走。
桌子上只剩下桂英和兴华夫妇,桂英靠着椅背咬着牙,等着她又出什么馊点子。待老马出了火锅店以后,兴华迫不及待地向桂英打听老头的存款,而后唆使桂英早早把那些存款攥在手里。桂英一边应付一边喝酒,愣是用吹捧和卖惨熬过了一个小时才结束。
老马一路上不停地摇头,时不时嘴里重复着“家门不幸”四个字,想着兴华的三个孩子,他替自己的弟弟建济难过不已。
九点半桂英和兴华两口到家了,兴华见自己的箱子被人翻腾了,她冲着仔仔骂了好些难听话,仔仔也不客气,句句回得狠毒犀利。桂英装模作样地打骂仔仔,致远躲在房里陪漾漾,宋志高坐在客厅里笑嘻嘻地看电视。好一个闹腾的晚上,老马望着窗外黯然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