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下 桂英智敌大忽悠 老马哀逐可憎人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三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3下》的第三部分。)
晚上桂英躺在床上,又累又醉。回想今天吃饭的每一番对谈,无不令她烦躁起火。她不知堂妹马兴华嫁出去以后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何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可怜人可怜之前,必先变得面目可憎;可憎人可憎之前,必先受了不少难忍的委屈。
同样失落的还有老马,他唉声叹气了一整天,到了晚上亦复如是。在马家屯的那股架势今天如何也端不出来,一想起三弟建济临终前的场景,他忍不住地吞气咽唾沫,喉咙如被堵了一样。按说这是马建济家的事情,于他马建国有何瓜葛?再者是嫁出去的女儿,亲疏上远了一层又一层,他本可视而不见,奈何于心不忍。
当年父亲把妹妹马淑敏嫁了出去,听说嫁的人家不错,老马舍不得妹子可只得全心祝福。眼见着淑敏为别家生儿育女,他只当妹子过得不错谈不上幸福也是顺当的,直到婚后第七年淑敏被她老汉打得满脸淤青不成人样逃回了娘家,老马这才知妹妹是入了火坑,只是她从不吭声罢了。作为大哥他管过,可那个年代的风俗不同于今日,他管得越公道伤淑敏越深。这种事儿在当时的社会比比皆是,后半生老马如是安慰自己。
到了下一辈,第一个出嫁的是建济的大女儿马兴兴。嫁的是个裁缝,那裁缝后来跟其他女人好过,兴兴嫌丢人不敢跟娘家说,最后还是兴波从外人嘴里知道了,直到兴波、兴才他们弟兄四个开着车把那裁缝的铺子砸了、把妹夫打了一顿,那人才知原来马兴兴也是有娘家人撑腰的。
到了桂英身上,老马一直相信自己的女儿理所当然地会嫁得好,到了深圳以后才知不尽然也。当初镇上那个小伙儿,人家家里条件很好,奈何桂英不乐意。后来找了个老师,老马不乐意,村里人觉何致远品相不错,勉勉强强说得出口。因为婚事老马和桂英那些年一直僵持,听说她有孩子了、买房买车了,老马一直以为他的英英过得不错。十几年过去了,如今面对真枪实弹的日子,才知女儿嫁得好是不好。
马兴华嫁了个窝囊废且不提,关键她自己聪明反被聪明误,害了她两口还害了三个娃儿。老马忧伤又困惑:怎么马家的儿子过得还可以,为何马家的女子个个不行呢。
第二天周五,又是煎熬的一天。这一天桂英很想在家坐镇,奈何她今天要参加利捷副总出席的那个茶话会。无奈,强势女人在临走前强势安排了今天的家庭项目带出去玩一天。宋志高兴高采烈,马兴华扭扭捏捏,还满心思想着投资赚钱的事情。致远上午带一众人去爬莲花山,中午参观深圳博物馆,下午去红树林看海。游玩途中兴华兴致高昂,拍了不少照片,发了七八次朋友圈。
周五下午一点钟,桂英到了北京宾馆的三楼大厅里,那里的会场已经布置好了,十来平米的大屏幕上赫然写着“安科行业存储技术交流茶话会”。会场内的演讲席上盖着一排红布,观众席是六个圆桌。下午两点半入会,三点开始演讲,六点结束后主办方安排了晚宴。
桂英早记住了利捷公司王副总的长相,她提前一个多小时到会场,是为了能拿到主办方的会议纲要以仔细研究王副总今天要发表的观点和倡议。拿到会议纲要后她赶紧在网上查找与其观点相近或相对的言论及技术方向。午饭也来不及吃的马桂英,左手捧着手机,右手捏着笔在小本子上认认真真地摘抄。周密的计划和临阵的果敢助马经理多年来攻下了很多难缠的客户及管理上的难题,在职场上用久了,这两者无形中也成了桂英的行事习惯。
会议开始后,马桂英坐在最后头,一边听一边记笔记,特别是等到王副总演讲的时候,桂英全程瞪大眼睛拎着耳朵。五点半时会议进入交流环节,桂英铆足志勇举手提问,目标对象正是王副总。
问题并不难,只为了让王副总能记住她。交流环节结束以后,马桂英假装意犹未尽地挤到王副总跟前,继续跟他探讨固态存储在安科行业的未来趋势,直到王副总忍不住问她是哪家公司的,桂英这才自我介绍说自己是安科展的杂志记者,想就存储专题写一篇行业内的深度报道。
专管利捷公司技术研发的王战王副总,听到行业内最顶尖杂志的记者要采访他,一口答应下来。桂英趁机提出去利捷实验室、工厂参观以及希望促成双方领导碰头的意愿,从不问公司业务的王副总措手不及,虽致力于安科行业潜心研发多年,可一听行业名人钱建平要来,他当即承诺愿意促成这场双方领导的会晤。
马桂英激动不已,宴席结束后还特意送了王副总几本行业内关于存储技术的研究报告和一份小礼物作留念。绕过业务经理直接找高层谈业务,虽然有点不合规矩,但如果此举能成,也不枉她一番努力。和王副总告别以后,桂英先回了趟公司,整理下一步的计划。
晚上八点半,致远带着老小和客人吃完晚饭回家了。一路上兴华见缝插针地推销这个推荐那个,致远不是装忙就是装怂,将决策权全推给了桂英。仔仔下了课回家后,兴华稍稍安分了两分。桂英回来后,兴华又开始开口闭口投资啊、办会员啊、他们公司啊……桂英今天着实累了,任她天花乱坠地吹牛,她只哼哼不同意也不反驳,由着兴华空穴来风地怼她、批判她、给她戴帽子、贴标签、挖陷阱……她很清楚,她在虚张声势。
到了周六,更是难熬。夫妻两商量好今天让致远清净一天,桂英带着众人出去玩。
上午去世界之窗,转移转移马兴华的发财梦、财富经;下午去欢乐谷,桂英全程陪着漾漾玩,耳不听为净;晚上去东门,人多嘈杂,堵住兴华的嘴。吃完晚饭回来时,桂英口口声声喊累了,回家后往床上一躺,再也不出屋了。致远待在仔仔屋里看仔仔的作业,兴华不敢进来,怕仔仔跟她吵架。于是,屋里只剩老马一个闲人了。
兴华搬了个凳子,坐在了老马旁边和老马聊天。先是聊兴才腰椎间盘突出的病,接着说兴成的媳妇如何不懂事对她妈不好,后来抱怨兴波如何如何小气不借她钱,还说她姐马兴兴吝啬得要跟她撇清关系……老马当她只是抱怨抱怨,左耳进右耳出,直至扯到兴盛的果园,老马的气一下子上来了。
“伯,你给个实话嘛,兴盛的果园一年到底能赚多少钱?”兴华托着腮帮子使劲打听。
“你问他呗,现在打电话问!”老马低头用牙签戳烟灰。
“你最清楚了还问别人。”
“你说的没错,我最清楚了。兴华,你问这个干什么?”老马厉色凝视兴华。
“随便问问呗!别不好意思。”兴华笑怼老马。
老马叹了口气,继续问:“你想知道那我告诉你,我在信用社存了五十万。”
“啊,伯你这么有钱!我估摸你也就十来万最多,怎么这么多钱?”
老马纹丝不动,说不出话。
“伯,你想没想过投资呀!你投在我这儿,我保证你两年赚一倍!”兴华拍着膝盖激动不已。
“你终于说实话了,你是要拿我的钱去投资,是不?”老马冷笑着问。
“是啊,有钱不投资,傻呀?”
“哼哼!”老马躺在摇椅上叹气。
“赶紧啊伯,你不投五十万投二十万也行呀!实在不行你买我们公司的保险,一个月只要八百元,十年后本金加利息还给你,这期间可以随用随取,我们公司的保险你看啥病都能报销!你这脚伤可以,感冒发烧也可以!咱小县城的小医院可以报销,北京深圳的大医院也可以报!你要不相信我们公司可以跟着我去我们公司参观啊!”
“啊!还参观!”老马失落至极地苦笑一声。
“是啊,开会、演讲、培训,业余了大家唱歌、讲笑话、表演节目啥的,我们公司可热闹了,每年年会都要上新闻的!伯你准备出多少?投资还是买保险?”兴华两手握着老马的胳膊,以为大客户要来了。
“我买你个头!我忍你两天了!”老马大声嚷嚷,直指兴华的眉间。众人一听老马大喊,知老头爆发了,各个安静无声。
“爱投不投,发什么火呀?你看看你这人!一点情绪管理的能力都没有……”兴华吓了一跳,赶紧挪开板凳站在边上指着老头抱怨。
“你拿了你妈一万五什么时候还?你妈的钱是天上掉下来的吗?那是她一个老婆子十块二十地存起来的,你撒谎说你难产,马兴华你有皮有脸吗!”老马站起来指着兴华质问。
“我当时是难产呀,后来又好了!”兴华两手拍着大腿。
“你个可憎的骗子!你这两年骗了多少钱?兴才借了你一万,是不是?兴波借了你五千你说他小气,你哥兴成看在娃儿份上前后给了你两万!你找兴邦要就行了,你还要骗兴盛!你骗不来马桂英,你过来骗我!你吃了豹子胆啦!我这两天且给你留面子呢,你自己不要脸,跑到这丢人!你爸死了没人教训你是不是?”老马用拐杖指着兴华。
“我骗谁了?”兴华小声狡辩。
“你再说一句信不信我打你?”老马伸出一指,面目狰狞。
兴华吓得不敢说话,远处的宋志高斜着身子耸着肩不敢喘气。
“不要脸的东西!你在家里坑坑自己人就算了,还跑到村里骗人卖你的狗屁面膜!娃上学生病你不管不问扔给老太婆,前年妙妙发高烧,要不是你哥过去娃儿差点烧死了,你个当妈的还有良心吗?还有你宋志高没用的东西,你自己没脑子吗?天天被婆娘拎着走!你的娃你的种才八个月撂下不管跑出来投资开店,开个狗屁店!娃生了病一个老婆子能应付?妙妙被你俩养坏了,你还要糟蹋这两个娃儿吗!”老马指着远处宋志高。
顿了数秒,老马又指着兴华骂:“不好好务农,只想着花钱,整天这里跑那里跑的不踏实!你这几年在外面贷了多少款、欠了多少钱,你这么能成怎么还没赚钱?钱是大风刮来的那么好挣吗?你再这么下去,我看你不是坐牢就是发疯!咳咳……”老头气得大咳起来,边咳边用拐杖敲打地面。
“明天收拾东西,马上给我滚!你明天晚上再待在这儿,信不信我把你箱子扔了!听着没?”老马用拐杖指着马兴华说。
兴华低着头不敢说话。
在一旁观望的何致远见老马骂完了想去调节,站在门口的桂英拉了拉致远的手腕不让他去。老马骂完以后喘着大气回了屋里,桂英夫妇拉着漾漾也回了房。看完全程的仔仔回房后轻轻坐在床上偷望爷爷的背影,见他用毛巾擦汗的时候也在偷偷擦泪。少年对爷爷的感觉有些异样,无法用好或坏来判定,只觉那一刻自己心里复杂得难以形容。
周日一早,致远去买早餐,兴华见机偷偷溜进桂英房里,她坐在床前先是一通叹气流泪。
“?兴华你怎么了?”还在床上睡觉的桂英一醒来见这么一出,不知何故。
“英英姐,我也不在这儿叨扰你了,我今天就走。我的情况你也知道,现在外面不好混……你能不能借我点钱呀!一万元就行,够我们两生活一段时间。”兴华边哭边说。
“我……你先别哭。”桂英吞吐。
“我两穷也就罢了,关键我娃有病,那两双胞胎不足月,奶粉钱也不够用……哼哼哼……”兴华抹着眼泪继续说:“英英姐,你看在娃儿可怜的份上,借我点钱吧。”
桂英低头盯着刚睁开眼睛揉眼挠耳的漾漾,忽然间沉默了。
“姐,你住着大房子开着好车,你不可能没有这么点钱,你可怜可怜我三个娃儿……我日子不好过呀!但凡能有好营生,我俩也不会到处瞎跑啊!”兴华抹着眼泪。
桂英红着眼眶说:“我看在你娃儿的份上给你五千,你也别还了,把这钱踏踏实实用在娃娃身上。你两别乱跑了,听你伯的,回去好好照顾三个娃儿吧,妙妙这几年没怎么见你,娃也想你了。”
“嗯。待会让我姐夫开车送我俩吧,你别去了,我舍不得你也嫌在你面前丢人。我箱子重,姐夫顺便能搭把手,送我们到深圳火车站就行。”
“成。”桂英心里也不愿亲自去送。
“那你睡吧,我去收拾了。”
兴华两口子在屋里收拾行李,桂英下楼去给她两买路上吃的零食水果,待众人吃完早餐,致远开车去送。到了火车站,兴华临分别时弯着腰半跪在致远面前,擦着眼泪说孩子有病、奶粉钱不够,致远说他没钱两人不信,待何致远将手机里的微信零钱、支付宝账户、银行终端的存款一一给她们看了,马兴华才翻着白眼作罢,最后甩了个脸色离开了。
告别以后,何致远望着马兴华怏怏又扭捏的背影,心里大感妻子的明智。原来他买完早餐回家后,桂英迅速将他账户里的钱全转走了,微信零钱只剩下一百五十三块七毛二,当时致远揶揄桂英多心,没想到真是如此可悲。
34上 妹妹三十敢革面 姐姐四十竟更年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4上》的上半部分。)
富春小区c栋六楼,包晓星七点半起床了,先去卫生间刷牙洗漱。照镜子的时候,细致的女人发现自己脸上的皮肤昏暗、毛孔粗大,下巴还有十来个芝麻粒大的小疹子,她心里忧虑,不知身体又出了什么毛病。收拾好东西准备去农批市场时,她忽然心惊自己的生理期已经好久没来了。
包晓星忘了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只记得上次来之前,她买了四包卫生巾放在卫生间的架子上。敏感的女人赶紧去卫生间查看,架子上的卫生巾已经没有了,她打电话询问女儿梅梅,正在公交车上的钟雪梅坦言她用了三包。
包晓星挂了电话以后,查询她上次买卫生巾的记录,在支付记录了翻了许久,才查出上次购买卫生巾的时间是五月二十号。从五月二十到今天八月四号,她的生理期只来过一次!包晓星条件反射地五脏沉重、六腑下坠,她用深呼吸舒缓脑海里早得出来的结论:她的卵巢功能已彻底衰退她绝经了。
惊慌失措的女人全身瘫软地陷进沙发上,回忆近来她时不时出虚汗、精神抑郁又焦躁、常常失眠……她以为是女儿考上大学了她为她学费的事焦虑,她以为是妹妹早产她为她大龄难嫁的事发愁,原来是自己更年期了。
真的更年期了吗?她才四十岁刚过。包晓星静静地擦着脸上的泪,她宁愿自己是生了大病也不想自己早早绝经。要去医院认证吗?晓星身子发软、动弹不得。
钟能早上起来没在铺子一楼瞧见儿子,去钟理房间找也是没人,老汉只当儿子昨夜没回来睡在老陶家还是谁家睡着,索性不操闲心了。待钟能打来铺子的大门一看,一条大汉横条条地躺在地上,钟能一看知是钟理。他俯视儿子魁梧的体魄躺在门口脏兮兮的地上,神情呆滞,悲从中来。
钟理昨夜喝到了两点,被老陶、大强和老雷三个人抬了回来。回到铺子门口后,老陶在钟理身上没找到钥匙,喝醉的钟理也嚷嚷着让他们别管。老陶不放心,后给包晓星打了两个电话,晓星早关机了。三个人无奈,就这样尴尬地把钟理放在铺子门口便各回各家了。农批市场里全是熟人、处处有监控,安全是绝对的,只是地上脏了些。半醉半醒的钟理倒无所谓,睡门口的地上和睡门里的地上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
钟能挪不动儿子,踢了几脚也唤不醒,只把他往门里掀了两步路,随后老头干自己的活去了。他心想着等钟理媳妇过来了一块将他扶上床睡觉。
躺在沙发上冰冰凉凉的包晓星猛然想起今天是周末是学成和仔仔一块参加高尔夫培训的日子。她一看时间到了八点半,先给桂英打电话,然后放下心中的惶恐,紧忙往铺子里赶。到农批市场以后,还没进门远远望见了睡在地上的钟理。她瞅了瞅已经开店的左右邻舍,估摸所有人早习惯了日日酒醉的钟理活生生一个人睡在地上他们竟见怪不怪。
孩子爷爷刚将二十多种豆子全敞开来放好,此刻手里忙着填补昨天卖完的几个品种。钟能见晓星来了,指着钟理忙说:“星星,咱两把他搀上去吧!”
“不用了,让他睡吧!”晓星看了看地上衣衫邋遢、呼呼大睡的丈夫,咽了口难下咽的大气,脸上只有冰冷。
“等会来人了不好看!”
“不好看去别家买呗!”晓星说完眼角闪出了光亮,她没停脚直接去了二楼叫学成起床。
绝情的话从温柔轻细的嘴里出来更绝情!钟能心里难过,他放下手里的活计蹲下来自个叫儿子:“理儿!理儿!钟理!赶紧起来!你媳妇来了!理儿,赶紧起来!八点了,来人了难看,别在这儿睡了!钟理……”钟能使劲拍打钟理的肩膀,直到几分钟后钟理停了鼾声睁开眼睛才止。
“干什么?”钟理扭过脸,朝父亲甩了甩胳膊。
“赶紧起来,星星来了,娃也起来了,别丢人啦!对门左右的人看着呢!”
“别动我!起来啦!”钟理使劲坐起来,而后皱眉瞅着父亲。
晓星带学成下楼来洗漱,狭小的空间里,四人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地互不说话。晓星从冰箱里取了块面包给学成,她帮孩子收拾书包时,啃着冷面包的学成偷偷瞄了眼爸爸只见他眉头紧锁、神情紧绷,似在生气似没睡醒,浓密的头发东倒西歪,黑刷刷的半寸胡子从两耳蔓到了脖子,黑色褶皱的t恤背后是土灰胸前是汗渍,拖鞋鞋底有一只断成两半……
晓星收拾完书包对钟能说:“大!学成今个有培训课,我送他去,早上你看着店!”
“好好好!”钟能满口答应。
说完晓星拉着学成的手,看也没看钟理便离了铺子。钟理斜眼撇着老婆孩子的背影,心里怔怔。
桂英早起因为兴华的事儿也忘了两孩子的培训课,待晓星打来电话以后,她急忙收拾起来。九点半包晓星的车到了楼下,桂英跟老马打了个招呼抱着漾漾领着仔仔大包小包地走了。十点钟桂英和漾漾到了画画的培训地,而后晓星带着学成和仔仔去高尔夫课的培训地。
桂英为了给致远腾出一天清净日,她临走前特意说服老马去农批市场找钟叔聊聊天、散散心、逛逛街。因兴华一事深感不快的老马觉着出去走走、找老伙计聊聊也不错,于是收拾好东西等着女婿回来送他去农批市场。
还是放心不下兴华,坐在沙发上的老马拨通了兴才的电话,告知兴才若是兴华回家了让他知会一声,并嘱咐兴才以后甭理兴华两口,只盯着三个娃儿便好。老马和兴才聊完以后,又给兴盛打电话,让兴盛去黄河滩上的秦家垣村的老秦家给他买些烟叶寄过来。老秦家的烟叶老马抽了十来年了,早习惯到改不了口了。
致远回家后听丈人要去农批市场,心里欢喜,二话没说便搀着老头下楼去了。一路上在车里翁婿两人聊起兴华两口子,多是摇头唏嘘。
“你送他俩到车站了?”老马问致远。
“嗯,到检票口。”
“你看没看他们坐的火车是哪一趟的?”
“英英让我专门看,我看了他们的火车票,是去广西的。”
“哎,我只当他俩会回去,刚刚我还打电话让兴华她哥兴才盯着呢!哎!”老马长叹一声,再也没开口,直到见了钟能。
周日上午十一点钟,本应看着学成上课、中午带着学成仔仔吃饭的包晓星忽又开车到了桂英这里。桂英一见她来便知必是有事。在挂满彩色气球和小旗帜的大厅里,桂英盯着晓星的脸色说:“你神情不太对!”
“你也发现了?”晓星笑得有形无神。
两人坐在培训班的家长等候区,包晓星一脸木讷地望着窗外,几分钟以后,她十分艰涩又满眼忧伤地对桂英说:“我更年期了!”
“什么?不可能!你才四十呀!”桂英双眉紧蹙、神情凝重地盯着晓星。
“我也不相信,今天早上在家里算了算,上次来是五月底……”晓星咬着下嘴唇,低头苦笑。
“是太累了吧!你去中医院的妇科看看,调一调!”桂英握着晓星的臂膀。
包晓星摇了摇头,长吁的时候右眼滚下了一珠泪。
“你肯定是因为棠棠的事儿心焦上火了!人碰到大事一上头,身子就不好了!”
晓星没说话,摇了摇头,左眼又滚下一颗泪珠。
“是舍不得梅梅吗?娃儿要上大学是好事呀!”桂英摇了摇晓星的身子。
晓星咬着牙又摇了摇头,裙子上湿了几片。
“铺子的生意不好,实在不行就关了!在外面打工也成,我帮你介绍工作!你要实在周转不开,星儿,我有钱!我借你!咱两这些年你帮我我帮你的,你千万别不张嘴!我看你现在这样我难受啊!”桂英面对晓星,心里空落脸上局促。
晓星摇了摇头,流着泪笑着说:“上次借你的……还没还呢!”
桂英拍着大腿说:“没事啊!咱两交往也有……也有二十四年了吧……”说到这里,马桂英喉咙哽住,说不下去了。
包晓星从包里拿出一包纸,先抽出一张给桂英,再抽出一张自己擦泪、擤鼻涕,而后她开了口:“今早我去铺子里,九点了,他睡在大门口的地上……不是第一次了……”晓星说至此处,低头捂嘴,小声抽泣。
桂英拍着晓星的腰背,十来分钟以后,待她哭得顿住了,桂英才望着窗外缓缓开口:“当年啧哎……当年我也是看着你们一步一步走到结婚的……后来又有了梅梅和学成……我老早就想开口跟你说,可一想你们也过了二十年了……”桂英忽然喉咙卡得难受,发不出声地说:“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晓星红着眼睛笑了一下,又流着泪捏鼻涕,而后她轻轻地对桂英说:“离不离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活下去……你知道我在农批已经待了二十多年了……啧!舍不得!”
“换个地方照样能活,只看你想不想!”
“我知道。现在铺子……彻底不行了,我想等梅梅走了再说。铺子是她的家,她从小在铺子里,我不想……不想让她亲眼看着店关了……啧哎!”晓星歪着脑袋,待两行泪一波挤着一波流到下巴时,才缓缓地用湿透的纸团擦了下。
“梅梅的学费……”桂英还没说完就被晓星打断了。
“这个你别管!一点小钱!”晓星说完拍了拍桂英的大腿,桂英不再说话了。
两个中年女人靠着圆柱子,一个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一个两手放在腿间神情哀冷,两人双双望着窗外摇摆的棕榈叶,双双脸上淌着断断续续的泪。沉默,一直沉默。
人生并不是生得一个富有高贵的家庭、考上一所梦想中的大学、找到一份得体高薪的工作、娶到一个绝世佳人就可称之为圆满的。人生处处埋着伏笔留着坎坷,那些被世人铭记的某时某刻、那些被世人艳羡的所得所有,不过是某些人平凡无趣又滑稽可笑的漫漫长生中的一两个偶然罢了!
绝对的无意义和绝对的悲凉充斥着每个人的一生。往往,正是那些令世人垂涎的东西,最后成了拥有者此生最大的悲剧源泉。
34上 妹妹三十敢革面 姐姐四十竟更年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4上》的下半部分。)
农批市场里,两老头坐在狭小的客厅里,几杯醇香润滑的红茶过后,老马先开了口:“前两天我三弟他碎女子过来了,哎!那娃不学好,成天想着赚大钱,三十五六了两口子这里跑那里跑,日子过得不像样子……”
“哎,你侄女还找你,我侄女早不联系我了!这人一进城,基本上跟农村的关系网就淡了!”
“我老三家的女子,近着呢!”老马认真辩解。
“近是近!我是说人一进城后过的是小日子,亲戚之间见一面且难,别说凑在一块拉家常了。虽说有微信能通话,但常年不在一个地方,关系慢慢就脱离了!你觉着近,我怕你英英不觉着近!”钟能说完笑看老马。
“是倒是!我是头疼这娃儿不学好,她两口子底下三个娃娃呢!今年才生了一对龙凤胎这人得多大的福报才能得一对龙凤胎啊!啧……人家两口子不疼惜,非要跑出来胡折腾!”老马怒目不解。
“没法子!你开口闭口种果子那是因为你村里地多!马家屯是高垣边沿,占了地理优势。像我们钟家湾好地差地加起来人均四五亩,种地有啥前途?不出来打工等着饿死么?”钟能冲老马翻了个白眼。
“是归是!我是觉着她两口子安安分分在一个地方待着,在一个窝里混,迟早能混出名堂。他两可好,今个北京明个深圳,东南西北地不停脚,这日子怎过?哎,跟我那老大一样!烦得很!”老马朝钟能抖着两个手掌。
“呵呵……我这日子都过不下去了,哪有心思管别人!你今个替别人劳心,说明你老马过得好!哪天你犯愁了,别人的天就算塌了,你也看不见!”钟能苦笑着指了指老马。
“是是!”
“农村大家族那种日子,什么伯、叔、姑、姨、舅、侄子、甥女……只适合农村!咱过年拜年几乎要拜大半个村子,村里人要说关系往上数都是亲戚,但城里不一样啊!直系三代算家人,嫁出去的女儿也算外人啦!你老汉刚到城里还不习惯嘞!”钟能笑呵呵地说,眼里却淌着失落。
见老马无话,钟能接着说:“农村人在外面不好混,特别是北上广深这种一线城市。这农批市场里来来去去好几万人,清一水是农村人。一年到头下了不少苦力,房租一除、材料一刨赚不了多少钱。那你没文化你能做什么?你一个三四十岁没资本积蓄、大专文凭也没有、还拖家带口的人,你出去能干什么?你说你侄女整天乱跑,还不是因为在一个地方赚不了钱,她但凡读点书、有点文化、有点头脑,能胡跑吗?哎呀命啊,都是个人的命!”钟能的神色里透着狠,狠中透着悲。
“英英不也没读书吗?”老马皱着眉问。
“她两老子不一样呗!哈哈哈……英英身上那两下子,一看就是受了你的影响踏实、能干、豁得出去!关键人家英英出来早!和星星一样,早些年进城的对文化要求没那么高!你数一数,你们村有几个农村娃像英英这样没上学还能买得了大房子的?没几个吧!”
“是没几个!”老马点头。
“这人傻好骗、人夸夸聪明可穷得不行、人勤勤肯干结果混得不好……其中必有缘由。”
“哎,可怜!”老马频频摇头。
楼下的两人你一句我一嘴地无意闲侃,楼上的中年人却听得入神。老马陌生又豪放的嗓音吵醒了楼上睡觉的钟理,他躺在床头,从头到尾听完了二老的整场对话。
果真是命吗?
钟理找不到答案。
为何平凡的、卑微的、底层的、廉价的生活也这么困难?
这几年自己无能,他不能让自己的生活好起来,家里的欠账且越来越多,利息越来越高,除了喝酒、睡觉、把挑子撂给晓星,他找不到更漂亮、更有力的方法来拯救自己和自己的生活了。
索性,他不停地喝酒、不停地生病,生病成了他最好的伪装。他压根不想看医生,不想那么快痊愈,不想白糟蹋家里的钱,于是他用酒来麻醉病体。他无非用病来掩盖掩盖自己的无用和失败。他无非用喝醉之后每天十个小时的睡眠来抵挡抵挡家里人对他的期望。毕竟睡着以后,他什么也不知道了。能睡着是幸福的,他早就睡不着了。若不是每晚靠酒麻醉,他如何睡得着?
他曾经连着五十一个小时没睡,谁能体会他那时候的焦虑和忧郁?人生不应该是越来越好吗?为何自己走着走着人生路越来越难、越来越窄呢?
他的工作早没了,农批市场卖豆子的活计他从来就看不上!他的婚姻飘飘忽忽的,他自己也琢磨不定;他连给女儿打电话问候的勇气也没有,他的孩子正在脱离他的羽翼;他的小产权房也许有一天政策一改突然就没了……工作、婚姻、孩子、房子这构成社会人的四大柱子像四个泡沫一般在自己眼前飘着,一戳便碎!
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他还有什么东西是可以被人肯定的、可以引以自豪的?从十点醒来到十二点吃饭,钟理一直在床上发呆。他在思考他作为一个社会人的价值,他的思考令他心灰绝望。
晚上六点钟,包晓星带着桂英和漾漾去接学成跟仔仔,回到农批市场以后,她放下学成接来老马,而后送桂英四口回家。雪梅忙着打工,姐姐又没来,六点半了,腹中饥饿的包晓棠在小屋里踱来踱去,不知今天的晚饭在哪里。
包晓星知道,姐姐如果不忙一定会来送饭的。她不想给姐姐打电话,近来总是麻烦她,况且她最清楚姐姐过得如何了。晓棠换了身长裙,戴好帽子,紧张又新奇地准备出去吃饭。这是她许久以来第一次在外面吃。外出玩乐会上瘾,在家蛰居更会成瘾。
暖风习习,红日映面,晓棠将风吹乱的长发别在耳后,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楼梯走下楼,来到农批市场南面的小吃街上,寻找多年以前她和初恋常去的那家麻辣烫,不知那家店还在不在。许久不出门,感觉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着一寸玻璃似的不那么真切。
农批市场南头的小吃街、西侧的花卉小街、东边的菜市场她齐齐转了一圈,虽没找到那家麻辣烫,却碰到不少熟人。专卖碗碟砂锅的老王、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割羊肉的大胖、卖兰花的巧姐、专销食用油的李叔……好多年没见了,这些人竟还在。包晓棠欢喜,每次和多年以前的熟人打招呼无不令她欣然,在他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自己的变化和未变的自己,也看到了变化的世界和未变的世界。
即便从来不知这些熟面孔的名字和家庭,简单的几句问候,足令她肺腑温暖。农批市场曾是包晓棠在深圳的家,这里见证了她从一个十二三的小孩子变成了个二十多的大姑娘。重回这里,很好,真好。晓棠在风中兜着自己的长裙,在一条一条小巷子里找寻曾经在此用长裙兜风的小姑娘。
晚上八点,晓棠回来了,一进门竟发现雪梅也到家了。原来今天雪梅同学找她有事,小姑娘遂向咖啡店请了三个小时的假,晚上早早便回来了。晓棠坐在沙发上,看着温馨的小屋子,品味方才逛街的愉悦,心情特别好。
“小姨,你是在傻笑吗?”雪梅洗完澡穿着睡衣,用毛巾捂着湿漉漉的头发问晓棠。
“啊是!刚才出去逛街,碰到了批发瓜子的宋大姐,和她聊了一会儿,宋大姐能说会道的,把我给逗乐了!”
“好久没见你笑了!”雪梅坐在晓棠身边继续擦头发。
“呵……得有可笑之事,人才会笑呀!”
“可笑之事不都是自己创造的嘛,哪有天上掉下来的!”
“啧!你说的也对!但是……像我这种性格内敛、倾向于b型人格的人,不知道怎么创造可笑的事啊!”晓棠一脸无知地笑看甥女。
“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可干呀!多得数不清呀!你竟然不知道!”雪梅瞪大眼睛。
晓棠眨巴眨巴睫毛,妩媚地看着甥女调皮地说:“给小姨推荐推荐呗!”
“呃……去旅游!我同学高考后跟她妈出国游,一个人八千元!”
“咦?啧!好主意!还有吗?”晓棠瞬间兴奋,双眼闪着光芒。
“我妈不是嫌你没对象吗,参加相亲大会呀!你身体不好,加那种每天一起运动的微信群或qq群,然后每天一起运动打卡!你……可以考驾照呀,我男朋友最近正在考!你也可以看书呀,做个漂亮的文艺女青年!还可以做美容呀,重新焕发魅力!也可以学甜点呀,漂亮的女人会做甜点很神奇的!呃……你也可以去学服装设计、报个班学插花、去地铁或景区当志愿者……我班同学高考后做的事儿那可是五花八门,没有你想不到的!对了!小姨你不是一直想考cpa注册会计师吗?”
“呃……我以前看过题目,对我这种没上过专业课的人来说,很难的。不过……我听你这么一说,忽然感觉世界在闪闪发光!”晓棠搓着雪梅的头发说。
“不上班的话想干啥就干啥,你还这么发愁!”
“!我考不了cpa,我可以专升本呀!”晓棠双掌一击,站起来在客厅里激动得走来走去。
“是呀,等你再找工作时,你的资历就提升了。”雪梅为小姨贺喜。
“哼!我现在就找培训机构!立刻!马上!哎对了,你不是说加什么微信群、qq群吗?你帮小姨加吧!”晓棠把手机扔给雪梅,自己打开电脑去找专升本的培训机构。
“行!小姨你放心,绝对帮你找些帅哥多的群!”雪梅两腿盘坐,喜滋滋地帮晓棠加各种虚拟社交群。
“哎呀呀!梅梅!我忽然发现,你是我的小福星呀!有你这么一个可爱又上进的小榜样在身边,我感觉人生光辉灿烂、一往无前啊!哎呀你妈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大活宝呀!”晓棠抱着电脑坐在雪梅身边,右手抓着甥女的后颈摇来摇去。
晚上八点半,桂英一家坐在客厅里吃水果。
“下周日大家都记着培训课的事儿,今早起来没一个人记着,要不是晓星打电话咱全给忘了!”桂英边切火龙果边说。
“我上了六天课,指着这一天多睡会呢!”仔仔抱怨。
“来,爸,你吃点百香果!”致远剥开一个百香果放在老马跟前。
“我吃了,不好吃!”老马把百香果推给了漾漾,漾漾抓过来张口就舔。
“这次兴华把我气得不轻,我今天跟你钟叔聊了聊,他说城里的这种人多的是,说他们农批市场里大几十个呐!”老马嚼着红提,望了望桂英和致远。
“哎做业务的大都这样!就算你是个实诚人,你要做业务先得学嘴皮子!”桂英傲慢。
“你钟叔说……越是农村来的娃越不踏实,是不?”老马严肃询问。
“我钟叔说的没错,只不过他说了一半的事实。农村娃出来后,往往走了两个极端:一个是兴华那样的,一个是晓星那样的;一个夸夸其谈光扯嘴皮子,一个闷头苦干想着努力总有出头日!”桂英切了个哈密瓜,摆好盘后放在众人中央。
“那我看你马桂英、天民他子马俊杰、行侠他子马斌、你樊叔他子……这几个混得可以啊!”
致远先笑了,而后对老马说:“爸,你得反过来想。你之所以能跟那几个叔在深圳碰头见面,先是因为人家儿子混得有出息能把父亲接到城里来!你这因果搞错了!其实咱村连咱镇上在深圳打工赚钱的不止这几个吧,我猜测没有一两百也有七八十,只不过那些人混得不好没办法把父母接过来罢了。”
“村长大人,你想没想过这几个人为什么混得好!我知的在深圳混得不错的,有咱村的俊杰、马斌,东郭村的郭凡、芝麻湾的张佳佳、镇上的廖国辉、王英俊……这些人,他们的工作讲出去个个体面,还都是有房有车且能把父母接过来一块住的,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全上过大学!你说我过得好,我那是走了偏门做了业务,要不跟钟理晓星两口子差不太多。”
“咝!”老马吸了一口冷气,皱着眉说:“上学是重要,没错!可我观察这十年方圆几个村里上大学的娃还没有前十年多!但是,这十年奔城里混的娃一茬接一茬特别多!那你说没上大学的娃到了城里怎么混?”
“前两年网上有个帖子问现在农村的低学历青年有啥较好的出路,有一个回答十三万人点赞!大,你知道他的回答是什么?”桂英刻意停顿,两眼直勾勾地瞅着老马。
“啥?”
“那个答案只有三个字:没出路!”
34下 老中青三代深谈 愤又怜农村青年
老马朝后靠了靠身子,没说话。
桂英见老头没反应,继续说:“为什么我偏偏关注那个帖子,因为倘是我晚出生十年,那么没出路就是我的人生格局。大,你别不相信,现在没学历、没技术、没资本还没头脑的年轻人进城混,比我们那个时候难一百倍!”桂英说道到一百倍时,两片嘴咧成了长方形。
何致远见老人神色凝重,遂开口说:“主要是年代变了!我跟英英刚结婚的时候,那时大学生并不多,还有大把的工作机会是留给专科生、高中生的,现在大学生多得连本科生、冷门专业的研究生博士生都找不着工作,更别说是还没上过大学的高中生了!”
桂英见仔仔一脸疑问,对儿子说:“仔儿,我们三个大人聊得是社会实情,你别觉着吓唬你或者是跟你没关系。社会越发展越发达、阶层构架越稳固,想要往上走现在没有捷径了,只有读书一条路!”
“刚我爸不是说博士还找不到工作吗?”仔仔挑刺。
“是,但我说的是冷门专业!历史专业、考古专业毕业的,要么去一线考古、要么进高校当老师,也有其他路子,但总体很狭窄。我说的是类似考古这样冷僻的文科专业,还有一些特别滞后的理工专业。也许这些冷门专业的高学历人士可以进校当老师,但当老师门槛是很高的,你们班主任、各科老师什么学历你不清楚吗?”致远问儿子。
“我知道,全是北大清华的本硕,还有几个国外一流大学的研究生。”
“村长你看,仔仔他们一个高中学校的老师全是一流大学的硕士、博士!年薪很高还有寒暑假!可你想想,一个农村娃他家里能供他读多少年书?我记得好像……博士毕业的平均年龄在三十三岁,硕士毕业平均在二十七岁。你寻思寻思咱村里哪个家庭能供娃读书读到二十七岁甚至三十三岁!所以呀,农村的高学历人才只会越来越少!城市人但凡不是底层的,几乎家家重视教育,不惜成本地培养人才!从幼儿园就开始培养!”桂英说完指了指打盹的何一漾正闭着眼睛吃哈密瓜呢,那神色迷离、摇头晃脑的模样,逗得四人微微一笑。
仔仔不解,问桂英:“妈你为啥说‘但凡不是底层的’,底层的人都不重视教育吗?”
桂英问仔仔:“你小时候在姨姨家市场里住过,你见农批市场里的哪个孩子是一放假就上培训课的?你小学加初中每年的课外培训均摊下来在一万二三,这还是你们同学里较低的!农批市场的娃儿天天跟着做生意、干活卖货家长还骂骂咧咧的,更别提花钱进培训班了!农村大量的青年涌进城里,绝大多数在底层,不是上班便是做小生意,除了经济上富了点、眼界上开阔些,有几个人的精神觉悟比在村里高?大多数没啥进步,人云亦云罢了。你觉得这些人进城后对他们小孩的教育有多重视、多慷慨?”
“你也是农村的,那你怎么不一样?”仔仔指着妈妈问。
“我?还不是因为你爸!咱家不富有也是底层,但有你爸这么一个读书人呀!文化人的觉悟比不读书的真是高!况且你妈我整天在外面接触各种公司、各大经理,见多了自然明白了!你好好读书吧,读书不一定百分之百能成就你,但是不读书百分之一百成不了事。”
“知道啦!我一直很努力好吧!”仔仔拖着腮帮子嘟嘴。
“农村娃不容易啊!咱村的笑笑结婚后存了七八年的钱准备买房子,她爸下地干活忽然脑溢血,钱全拿去看病了,一下子十九万元没啦!”老马说着点燃了一锅烟。
桂英拍着桌子抢话:“马村长你瞧瞧,这就是农村娃的悲剧!城里孩子父母千辛万苦地资助他上学、教导他为人处世,老了老了人家父母还有存款备着给自己养老!农村娃呢,在上的父母没有丝毫帮衬,反过来还要娃们养老,养老是理所当然,可现在的养老不同于三十年前了!往医院一送,出多少钱就看你有没有积蓄、有没有孝心了!治还是不治都难!”
老马闷声抽烟,致远接过话头说:“其实,农村孩子就算考上大学了,也是难!按说上完大学就找工作,可从学生到社会人之间,需要很多隐性的投资服装啊、培训啊、面试的交通费、过渡期的生活费……乡里人哪懂这么多,以为孩子毕业了完事了!还想着赶紧从孩子那儿讨些生活费呢!实不知小孩大学毕业的两三年里,也得很多投资。那些本科毕业后考司法考试的、考研究生的、考公务员的若没有持续的经济支持,他早工作糊口了,哪有心思深造!我遇到的同学、同事还有我教的学生里,有太多这类例子了!”
“哎,我以前有个客户,边工作边考研,考了三年没有成果,可怜又可惜!那姑娘心劲很大奈何没有钱,停了工作没有生活费,不停工作没有时间复习备考!在未来和当下、前途和活着两者之间一直徘徊。实现最最普通的梦想,也需要高昂的成本!努力肯定没有错,但没有计划、没有方向的努力到头来可能徒劳一场。这五七年房价飞涨颠覆了多少人的价值观世界观呀!”桂英怀抱犯困的漾漾轻轻叹气。
“咋地?难道农村娃注定没出息啦?”老马气愤地问。
“不是说注定,而是说很困难。就像一个人长得丑一样,长得丑也能嫁,但是嫁得很困难;生得穷也能活,只是活得困难罢了。我刚才为啥说可怜?上一代没帮衬,这一代开化慢,到了第三代还是受穷落后,你说可悲不可悲!穷人走不出来,富人聪明还努力不甘沦落,那这社会的大骨架就是僵化的、不流动的!”桂英又叹了一声。
“如果农村家长注意教育那还有希望,可惜现在的很多家长溺爱得很,觉着独生子不能吃苦不能受穷,结果反倒害了孩子!我以前教书接收过很多像仔仔这么大的新生,只要是来自农村的,不是说全部,大多身上带着很多毛病,比城里孩子懂事得要晚几年!”致远看着仔仔说。
仔仔扣着指甲盖缓缓开口:“我们班这学期有几个新转来的,其中一个他家卖水果的。那个同学超级能说会道,我们感觉他有点虚!出去玩特大方还豪爽,但是班里最穷的恐怕就数他了,因为大多数同学家都买房子,他家没有。妈,你说为什么他家不富有但是他的零花钱却很多呢?特别多,我们同学算了算他一个月的零花钱有两三千呢!”仔仔不解地问妈妈。
“溺爱呗!面子呗!中国人的老毛病越穷越好面子,觉得没面子会被人看不起,这是上一代的残留。但凡农村的孩子几乎必经这么一个不理智的阶段。你妈我也有过,一个月吃饭两三百,一件裙子六七百!你要理解他的不理智,但是不能看低他的不理智,因为他还是个孩子,性格还没成型。如果一个人三十岁了还这样,一个月买东西花了五千、工资到手四千,那注定不长久!”
仔仔拿过一块瓜问:“那一个人的性格三十岁成型吗?”
致远回答:“不一定!城里孩子早一点,二十出头就非常理智了,乡里孩子晚一点,你妈说她二十四五才突然清醒。还有些乡里孩子因为父母不在或者父母无知导致他们三十岁以后才开化!大致来说,一个人到了三十岁,性格基本成型了。”
“那你说农村娃上了大学也不见得好,那还上啥大学?”老马挪开烟嘴问致远。
致远回:“农村娃上大学是百分百地会提升、会成长,只是他们毕业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他们离开农村进入大学校园是第一个过渡期,毕业后衔接校园和真实社会之间的距离,是他们面临的第二个过渡期。城里孩子从小在城里长大,城市就是真实社会,他们熟得游刃有余!可农村娃离开大学以后还要多走这么一段路少则一两年多则七八年,这是进入社会工作不可避免的‘社会化’,这社会化的过程还不是免费的。”
“听你们这么一说,我现在感觉乡里的孩子在城里上学真不容易啊!”仔仔一手拄着下巴一手端着哈密瓜。
“那当然啦!”桂英点点头,嚼完嘴里的瓜瓤以后,她冲着儿子说:“人这明面上的差距好补,习惯、观念、头脑上的差距,很难弥补!城里娃大学毕业后,背后一群人在替他们出谋划策、铺路搭桥。农村娃呢?没人铺路也罢了,顶多赚钱少点,但身上这毛病且得消耗消耗他们!盲目攀比、心胸狭窄、抠门好面、自卑自负、自闭偏执、懒惰矫情……这些性格缺点在他们进入社会后处处给他们设限!能跨过去的修行成功;跨不过去的甭管蹦多高,总有一天会栽在自己手里!这些年在职场上见的各种正总副总、李总王总,打自己脸这事数不胜数!”
“那也不一定是农村人有这毛病,人谁没有毛病呢?”老马看了看桂英,抖了抖水烟袋。
致远抢话:“爸你说得对,但农村人身上有一些共性的观念或习惯束缚了他们的发展,这才导致农村人出来后,进入中产阶级或大富大贵的特别特别少凤毛麟角!智慧和财富一样,是需要家族积累的!就我观察的学生来说,城里第二代第三代的孩子,大多数平和从容,心智健全。”
桂英接着说:“穷也罢了,最可怕的是愚昧偏执譬如兴华这样的人!这类人没有人生的危机感,只有被攀比后的危机感;没有自我的价值探索,只有被洗脑的他人价值。关键这类人心气极高,无奈找不到路子,天天想着发财、出人头地,对生活没有长远的规划,可能一个市里的房子就是他们人生的巅峰了!”
老马吐着烟气说:“我们这一辈人还相信土地,觉着有几亩地心里踏实、日子有奔头,到你们这一辈已经没人指望靠土地糊口了,到了仔仔这一辈更别提了,个个往城里跑,能逃离土地就逃离,能跑多远就跑多远。”
“出去跑一跑也正常!现在这个年代不出去跑一跑开开眼更不成。农村节奏慢,到了冬天天天晒太阳,时间跟停了一样!你让个二十左右的小伙子天天跟村里的老汉老婆子待一块生活吗?他不赚钱结婚?他不送孩子上学?搁在以前,农村是农村、城里是城里,现在城乡之间的差距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大!我哥说农村一斤肉十几块,那跟城里有啥区别!可你说农村人的观念、习俗、精神状态,跟二十年前又没啥变化!”
“我看咱县上、市里的物价跟村里差不太多!”
“大,我现在经常后怕,你知道为啥?”桂英用手按着太阳穴。
老马抬了抬眼皮问:“为啥?”
“我特别幸运我是先结婚生子买房了,才懂得这社会对农村娃的不公平;如果事先知道了这社会对我一个农村娃这么不公平,那我根本不知道我该怎么活?”桂英冲着老马瞪大眼睛频频点头。
“那现在每个人都能上网查询,如果像我这么大的农村娃知道了自己在外面混不出名堂,那你们说他怎么办?”仔仔天真地问三个大人。
致远将头一仰,用舌头舔了舔下唇。老马低下头,默默地用牙签戳着烟末。桂英一手搂着漾漾,一手捧着一块哈密瓜大口大口地吃。
仔仔又望了一圈三个大人的眼睛,企图寻求答案。
“咋办?你以为你兴华阿姨笨得不知道自己在做传销、自己在骗钱吗?”桂英说完放下瓜皮抱着熟睡的漾漾回房了。致远站起来收拾桌子上的垃圾,老马拍拍屁股拄着拐杖离桌了。
“啥意思呀?啥意思!”仔仔扭头追问,却无人回答。
贫穷和落后历来是一对孪生兄弟,就算进了城,这两者也分不开。农村人进了城就是城里人了吗?怕只怕依然是城里的“农村人”!以前的国家,农民是底层人;往后的国家,丧失农村土地依然靠劳力勉强营生的城市人是新型底层人。听说将来农村发展朝着机械化、集约化的方向走,到时恐怕连像自己这样家里有果园的老农民也没有营生了。
农村人生在农村的土地上,根便在农村,在城里混得好了那是断根,混得不好便成游荡氓民。老马躺在床上心情沉重,久久睡不着觉。老村长并非替自己愁,毕竟自己没多少年可活了,他在替马家屯的后生发愁,替往后的马家屯发愁。
35上 教外孙女念经 携外孙子奔丧
忙碌是一件好事情,忙碌时人会忘了忧伤。再大的愁事,一忙起来皆被降格。
包晓星看着镜子里的人儿皮肤暗黄发黑、眼泡子肿大褶皱、眼角现出三丝条纹、颊上坑坑洼洼斑斑点点、嘴角两边耷拉着肉棱、两侧的发际线上一片灰白……晓星摸着自己松松垮垮的脖子,还有脖子上那两条深长的褶皱。她蓦地将镜子倒扣在床上,不想再看了。
生活已然这样了,还能更糟糕吗?她无所谓了,反正她的后半生除了赚钱糊口没什么大事可操心了。
可想起她的心头肉学成和梅梅,中年女人忍不住地舔了舔嘴角的泪。起初,她以为只有那种豪门望族的生活充满了算计,原来最最平凡的哪怕是一个人的生活,也充满了博弈和矛盾。
生活中总是有很多不可两全的追求。比如说人不能同时拥有智慧和美貌,不能同时拥有财富和真爱,不能同时得到强悍和善良……每个人都在权衡,在两个**之间来回踱步。想要事业会失去家庭,想要未来却失去现在,贪图热闹便失去了独处的清净和清醒。
以前总觉得富春小区里的房子很小很挤不够用,此刻,这里空荡荡的,到处是死寂。她想要维持婚姻,可现在婚姻每一天都在伤害她的儿女;她想要解放自己,可又怕失去了婚姻和家庭。一个中年人能够失去的东西屈指可数,何况她最珍贵的东西数来数去不过五指。
午夜十二点的包晓星坐在床上,哀悼自己的衰老。衰老总是跟死亡紧紧地黏在一块,她不停地深呼吸,以舒缓自己的更年恐惧和中年危机。
这一晚,包晓棠忽然感觉自己的世界明媚起来。竟有好多美好的事情值得她做,亦有好多有意义的事情她愿意去做。凌晨一点,包晓棠兴奋得睡不着了,起来去客厅里规划她接下来的生活:选专升本的培训班并尽快报名,来一次说走就走的出国游,考驾照的事情也提上日程,做美容当然迫不及待……
半夜两点,包晓棠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在电脑上寻找她即将要去的国家、她即将要做的美容项目。狭小的屋子里,一颗心复活了。
周一早上起来,老马有些迷糊,两锅烟过后,神清气爽。他起来去撕日历,见今天的日历本上印着:2019年8月6日星期二,农历七月初六,己亥年猪年辛未月乙亥日,宜入宅、移徙、安床、开光、祈福,忌嫁娶、破土、置产、栽种、安葬。老马将撕掉的纸团扔进垃圾桶,然后放开秦腔小声哼唱起来,今早老头唱的是《葫芦峪祭灯》。
“后帐里转来了诸葛孔明,有山人在茅庵苦苦修炼,把兵书和圣经尽都看完。怨师兄他不该将亮推荐,深感动刘皇爷三顾茅庵。”
“下山来吾凭的神枪火箭,直烧的夏候敦叫苦连天。曹孟德领大兵八十三万,他一心下江南虎灭孙权。孙仲谋听一言心惊胆颤,宣来了江南地文武两班。江南地文要降武将要战,降的降战的战议论不安。孙仲谋砍去了公案半片,那一家若言降头挂高杆。”
“有一个小周郎奇才能干,差鲁肃过江来曾将亮搬。过江去我也曾用过舌战,三两句问的他闭口不言。为江山我也曾草船借箭,为江山我也曾六出祁山,为江山我也曾西城弄险,为江山把亮的心血劳干……”
上午桂英到了公司后,先给利捷科技的王副总发消息约时间,碰巧本周三后半天利捷科技的创始人关尚贤关总没有日程安排,桂英赶紧约了下来。而后又向老钱总秘书约钱总周三下午的时间,桂英不放心还直接跟老钱总打了声招呼。两边均约好以后,桂英心里紧绷,祈祷到时候千万别出岔子,一方不来晾着另一方,场面将非常尴尬。马经理提心吊胆,将二总碰面的计划和具体安排列为本周的头等大事。
按照公司的标准,桂英这天下午订好了双方碰面的餐厅,而后打听关总的口味偏好,确定菜单和包间,准备席间用的茶和酒,琢磨要送的礼物和当天需要的东西,光这些事儿桂英忙活了一整个下午。
整个上午,包晓棠一直在屋子里琢磨选哪家专升本的培训机构。她在草稿纸上写写画画,咨询电话打了七八个,最后选定了一家可信又实惠的机构,专业选的是对口的财务管理。
十二点时晓棠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先在外面吃了顿饭,吃完饭心情好美人儿顺带做了个美甲,然后坐车去那家培训机构交培训费,一出手八千元。回来后又按照相同的流程,寻找境外旅游和驾车培训的服务机构,这一晃一天又完了。
中午老马在摇椅上迷瞪了一会,起来后在屋里抽烟。实在无聊了他打开电视找老家地方台的新闻,谁想吵醒了漾漾。漾漾午休起来后又在屋子了乐此不疲地溜车,来来回回地溜。老马只见个小鬼跟苍蝇似的在电视机前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来晃去,晃得他头晕心烦,忍无可忍。
“宝儿,过来!”老马坐在沙发上朝漾漾勾手。
“嗯?什么事儿?”漾漾停下车,站在一丈外回头笑问。
“你骑车骑了好一会啦,累了,来来,爷爷教你念经怎么样?”老马背靠沙发关了电视。
“你说什么?”漾漾滑车滑到老马跟前问。
“念经!爷爷教你念经!”
“爷爷你说眼睛吗?”漾漾指着自己的眼睛问。
“念书!爷爷教你念书!”老马笨拙地说了一句秦味极重的普通话。
“那好吧!”
“来!你坐这儿!别再晃荡了!”漾漾溜车过来,将爱车小心翼翼地停靠好。
待漾漾爬上了沙发坐了下来,老马说:“那我念一句你念一句,好不?”
“好哒!”漾漾调整身姿以跟爷爷保持一致。
老马十指相交,闭着眼睛念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漾漾飙着口清脆的童子之音学道:“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
一老一小大声地在屋子里念经,正在书桌前沉思的何致远,一听家里回荡着不一样的另类声音,十分好奇。他假装喝水出来看动静,只见老的瘫直身体闭着眼睛念一句,小的晃着两脚瘫睡在沙发上也闭着眼睛念一句;老得声音洪亮厚重,小的声音俏皮轻灵。这场景如春风一般温馨悦目,关键是他们嘴里的内容引起了致远的极大兴趣。
“爸,你还懂《道德经》呀!”致远端着两杯纯净水走过来,将水递到老小跟前。
“我小时在学堂学了几段,先生教的,我哪知道这是《道德经》!”老马说完把喝完水的空杯子递给了致远。
“是!是《道德经》的最后一章。”致远的笑里露着敬佩。
“她一直在这儿溜车,溜了上百趟了,来来回回、来来回回,我叵烦得快疯了!想着把她拉过来教她念经,让我这两眼两耳也歇会儿!”老马说完又瘫在了沙发上。
“漾漾,跟爷爷好好学,听见没!”
“嗯!”漾漾说完,把水杯也递给了爸爸。
致远放下杯子去了趟卫生间,待回屋后坐下来静了心,又听得一段儿:
……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金玉满堂,莫之能守。”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富贵而骄,自遗其咎。”
……
下午五点多,漾漾念经念烦了,悄默默溜回了自己屋玩玩具。老马觉屋里闷,想去顶楼看看夕阳、透透气,遂跟致远过来打招呼。见他屋里没人,老马去厨房找。厨房也没人,老马又奔桂英屋里走,到了他们屋大床边时听到有洗东西的声音,老马闪着身子一瞅,只见何致远坐在几寸高的小板凳上洗东西。老马敏感,仔细一看,是女人的内裤!老头五官受刺心中不悦。
“爸!你找我?”致远一回头见老马在。
“呃对,我上去一趟,抽锅烟,跟你说一声。”
“呃……我马上要买菜了,要不你带孩子一块上去。”
“那她跟我去吗?”老马指了指门外。
“我跟她说!漾漾!漾漾!”致远在卫生间里大喊,老马站在卫生间外无措。
“嗯!我来啦!”漾漾一路大跑跑到致远跟前,小身板哗啦一下扑到了致远背上,两手抱着致远的脖子说:“爸爸你找我什么事情?”
致远双手握着条玫红色的内裤,毫不避讳地跟孩子说:“爷爷要去楼上,你跟爷爷一块去好不好?”
“为什么?”漾漾撒娇。
“爸爸待会出去买菜,你想去菜市场买菜还是去楼上骑踏板车!”
“嗯……那我还是去楼上骑车吧!”小儿实诚。
“那你跟爷爷一块去吧!爷爷现在要走了!”
“好吧。”
漾漾一转身疾步出屋去找她的三轮踏板车,老马拄着拐杖也跟了出去。
老人换了件衣服,带好自己的打火机、水烟袋、扇子、手机等随用东西出门了,漾漾骑车跟在其后。到了顶楼以后,漾漾似放飞的小鸟一样,在畅通无阻又宽阔敞亮的地方使劲儿地滑车,一步能滑两米多。小人儿在车上享受着非一般的快感。坐在水泥台子上的老马眼望南天白云层层块块,耳畔吹着清风轻盈无迹,心里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一个爷们给婆娘家洗内裤成何体统!体统何在?
此时此刻,咖啡店里的钟雪梅,穿着好看的工作服,动作利索地在店里忙活。虽是初次工作,但十七岁的姑娘勤快又聪慧、上手快且用心学,才几天功夫就从适应工作步入到享受劳作的阶段。
此时此刻,十五岁的何一鸣坐在狭小的教室里,西瞧一眼黑板上的白字,东瞥一下身边的顾舒语,从未有过的赏心悦目!少年郎只觉整个世界洋溢着浪漫又喜庆的声光,宇宙中处处飘荡着甜美又清香的风味。
此时此刻,昏暗的小屋里,一盏柔和的台灯开着,八岁的钟学成坐在姐姐的小书桌上,认认真真地算数学题。二十三乘以七十二等于……二三得六、二二得四、三七二十一……三年级的暑假作业对他来说依然有点难。
晚上七点半,老马在客厅看电视,致远在厨房做饭,仔仔在屋里休息。四岁半的何一漾坐在客厅的地上,自个人翻着一本画册,自己跟自己聊天:毛毛虫偷吃了花瓣,所以变成了花蝴蝶,花蝴蝶嘲笑秋天……所以她又变成了落叶,落叶不喜欢冬天,所以它藏在雪花下面睡大觉……
桂英今天绷了一天的心,早累了,一下班就开车回来了,八点到家时刚赶上家里的晚饭。待众人吃完了走开了,老马压着嗓子皱着眉头对看手机的桂英说:“你这么大人了,检点点!”
桂英一听那话刺耳,十分困惑,她放下手机严肃地问:“我怎么不检点了?”
“你的裤衩子咋让他洗?你个婆娘家不洗让汉子洗?丢人不丢人!”老马用食指敲着桌面。
桂英仰头张嘴吸了一口气,又抿着嘴将气从鼻孔中送出来,而后缓缓地说:“我这一天天有多忙你看不见吗?我老公给我洗内裤这自己家里的事儿,别人怎么能知道?我自己合法合理地赚钱过日子,怎么丢人啦?怎么不检点?”
“你个婆娘家不干你该干的事儿,你让男的……”老马急促地拍着桌子,忽然间电话响了。老头蹙着一脸的皮肉停了嘴咽了口气,从裤兜里掏手机。
桂英插空冲老马一字一字地说:“天天闲得!莫名其妙!”说完这句蹭地一下踢开椅子,拿过手机甩着胳膊回屋了。
“喂?谁呀?”老马叹着大气打开手机问。
“建国叔,我是铁生他子袁建成。你忙不……现在?”
“哦!建成啊,不忙不忙!你大咋样啦!”
“建国叔,我正跟你说呢,我大走了!昨天下午六点的事儿!”建成声音沙哑低沉。
“哎呀哎呀!我的老天爷呀!啧咝……哎呀!”老马放声哀叹,摇着头拍桌子。
致远以为父女两吵起来了,他赶紧捧着洗碗抹布出来看,只见老头神色迥异。
“叔,我打电话是跟你说,我在殡仪馆摆了灵堂,明天送我大火化,就问问你来不来?”
“来!哎呀来!肯定来!呃……”老马拉着长音问:“我前段时间见你大,不是好好的吗?”
“是,突然恶化了,在重症监护室待了一周,最后……不行了给。”
“哎,我明天去,早早过去!棺材、寿衣啥的你咋弄嘞?你现在需要啥帮忙的直接跟叔说!”老马擦着汗撩着白发问。
何致远一听老马提“棺材”、“寿衣”,想是大事了,他站着一动不动屏住呼吸,神色庄重。
“不用!殡仪馆啥都有!你过来就行,我大临走前也说过让你过来送他!”
“我知道我知道!我前两天梦到你大找我了!那你……那你把地址发给我,我明早过去。”老马浓眉紧皱。
“好,呐……叔我挂了。”
“好好好!”
袁建成挂了电话,老马也挂了。挂完电话后老头摇头叹气,一口一个老天爷,心中惊悸,皮肤发凉。
35中 袁铁生灵堂寒酸 老大哥此生不凡
“爸,怎么了?”致远走过来轻轻询问。
“上次咱去医院看的那个老袁我那老大哥,殁了!哎我的天爷呀!”老马左手轻轻拍打着餐桌。
“怎么了爷爷?”仔仔从屋里出来去卫生间,见爷爷面色不对劲。
“你……你爷爷的一个朋友不在了!”见老人沉默,致远跟儿子解释。
“啊?死人了吗?”仔仔往后跳了一下,嘴里大喊。
桂英一听儿子叫唤知必有事,她双手插兜鼓着气靠在门框上看热闹。漾漾听到哥哥大喊,也撂下积木爬起来出屋瞧动静。
“别一惊一乍的!”致远轻声指责儿子。
“怎么了?”桂英看老头拄着额头不言不语,大声问众人。
“怎么啦?”漾漾也走至人堆中询问情况。
仔仔大步跨到妈妈身边说:“我爷爷的一个朋友去世了啦!”
“啊?”桂英一听愣了,而后走向餐厅,拉椅子坐在了老马对面。那两个小的也尾随过来各自坐在了椅子上。
“谁走了?”桂英问。
“上次去医院探望的那个。”致远回。
“这个丧事……在城里怎么办?”
“有殡仪馆全权负责!”致远站在漾漾身后说。
“哦!在城里办丧事,这个我还不知道呢!”桂英说。
老马叹了口气,点燃一锅烟,侧对众人抽起烟来。众人以为他要说什么,结果什么也没说。
“我妈死了你也没这么悲伤啊?”桂英挑头冲老马说。
“啧!”老马摔了个脸色,而后说:“我这刚来,他就走了!太突然了!”
“爸,我明天陪你去吧!”
“爸爸,我也要去!”漾漾胡乱插话,惹得仔仔瞪了一眼。漾漾害怕哥哥躲到了妈妈怀里。
“那我们穿什么衣服呀?”致远问老马。
“这是个问题呀!搁村里清一色的白丧服,城里不兴这个吧!”桂英挠头。
“平常的衣服,正式一点、素一点就行了。”老马侧脸说。
“好吓人呀!第一次听说死人了。”仔仔趴在餐桌上咧着嘴,一脸不可思议。
“你湖南爷爷死了你没见过?”老马挪开烟嘴,严肃地问仔仔。
“没让他回去!他年龄小,当时快期末考试了,再说我们当时哪顾得上他!”桂英解释。
“那正好,你跟我去吧!”老马用烟嘴指了指仔仔。
“啊?我不去!我害怕!妈”仔仔先是坐直了身体拒绝,而后朝桂英撒娇求助。
“呃……”致远想说什么没说出来。
“你十六了!没见过是丧事?哼!”老马抖着下巴。
“妈,殡仪馆是不是太平间呀?哎呀我不去!”仔仔握拳跺脚。
“看你这怂样!十六了跟个碎娃似的!我像你这么大,早有人给我说亲事了!”老马指了指仔仔,一脸失望。
一直发愣沉默的桂英,咽了一口气,抬头对儿子说:“仔儿,你爷爷说得也对你身板子长大了心里还是个娃娃!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打工挣钱了!这跟成人礼一样,是你这辈子非常难得的经历,你也该长长见识了!跟你爷爷去吧!”
“我不去太平间!”仔仔扭着瘦瘦的身子。
“殡仪馆是殡仪馆,太平间是太平间两码事。”致远双手抱胸,站在桂英身后说。
“我们老钱总不到十四岁父母双亡,你晓棠阿姨她妈走的时候她才十一二,你小学同学赵瑞四岁时没爸了……这世上缺爹少妈的孩子多得是!你以为你爸和我能长命百岁吗?倘一天你爸先走了或者我先走了,这家里谁来操办我们的后事?靠漾漾还是靠半死不活的另一个人?黄泉路上无老少,你也该长大了!听吗的,跟你爷爷去吧!”桂英搓着水杯的把手,双眼深沉。
“殡仪馆里每天人多得很,你怕啥?”致远望着趴在桌上一声不吭的儿子。
“看看别家的丧事,将来等你奶奶或者我殁了,你还能帮帮你爸你妈。人不经死长得慢,也长得蠢、轻飘!”老马说完吐了口烟气。
见仔仔低着头不拒绝了,桂英问:“那他穿什么衣服呀?校服?”
“校服蓝白的怎么行?穿个黑色t恤吧!他的黑t恤多得是!呐爸,明天要不要我送你们去?”
“不用了,我跟娃打车去!”
“我还要补课呢!”仔仔插嘴。
“还补啥课!一天天瓜得很!”老马摇头苦笑。
“明天几点去?”桂英问。
“我也不知道,建成也没说。我俩早早去,搁村里头得早去,八点出发吧!”老马看着手表说。
“去得带什么东西?”桂英问。
“礼金带足就够了!”
“手上得提点东西吧!我明早去买些葬礼上用的花!”致远说。
“明早要早起……”
三个大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明天要带的东西、要做的事情,漾漾在桂英的怀里打盹儿,仔仔托着下巴听大人聊人死之后的后事。少年并没那么害怕,只是瘦瘦的胳膊上时不时起些鸡皮疙瘩。
第二天一早,老马六点多在厨房里用老法子打纸钱了,桂英准备葬礼上用的礼金,致远下楼去买果品和新鲜的百合菊花,仔仔一身一身地换衣服直到妈妈觉得最后一件可以了才了事。七点四十桂英上班去了,八点钟老小慌忙吃完早餐,致远叫了一个滴滴快车,仔仔提着东西老马拄着拐杖缓缓地下了楼,致远将两人送上车看着车走了,才感慨而回。
九点半,爷孙两到了市殡仪馆。一下车便看到了殡仪馆醒目的牌子,进了大门以后是一块空旷的四方院子,那院子十几米宽二三十米长。老马拄着拐杖走在前头,仔仔提着东西紧跟在爷爷边上。穿过院子进了殡仪馆以后,只觉里面冷飕飕的,仔仔瞬间毛发倒竖,胳膊肘禁不住抖了起来。
进馆后是一间大礼堂,昏黄的灯光、光亮的地面。这间大礼堂也是大灵堂,但见二三十人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服站在灵堂各处哭哭啼啼。灵堂中间是逝者的棺材,棺材四周是几圈花花草草。老马透过闹哄哄凄惨惨的人群,见灵堂最北边的墙上贴着一张两三平米大的遗像,遗像前摆着无数花草、花圈和花篮。老马定睛细看,遗像里的人宽宽的脸、方方的额,显然不是袁铁生,他猜测今天殡仪馆里大概有好几场丧礼。
老马见大门内两边各有一个敞开的小门,他朝右边那间走了进去,那是一个小一点的灵堂。灵堂中间也是棺材,四五个人围着棺材在啜泣。老马隔着七八米远看了看灵堂上一平米大的遗像,也不是袁铁生。
老头带着孙子又朝馆内左侧的小门进去了,这间灵堂更小,四五米宽、七八米长,尽头的北墙上挂着个一尺高的小遗像,老马走进一瞅,正是他的老大哥。灵堂里只有一副挽联一张遗像,其他的什么也没有。老马皱眉,左右找人,奈何没人。他指使仔仔把东西放在遗像下面,仔仔扭捏皱眉死活不去,老头只得夹着拐杖自己弯腰去摆放果子、鲜花、纸钱。摆完东西后老马从仔仔的背包里掏出一瓶白酒,恭恭敬敬倒了三杯祭给老大哥,而后将酒杯倒扣在酒瓶上,酒瓶摆在灵堂前。
空空无人,好个奇怪。老马在灵堂前干巴巴地立了十来分钟,出去找主事人迟迟没见到。殡仪馆里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站了一会老马左腿发软,他出了灵堂,见殡仪馆外有花坛,老头坐在了花坛边的砖台瓷片上休息。着实没经过人死的何一鸣,从下了出租车到此刻,跟爷爷的身体距离没大过一尺。胆小的少年郎东张西望,两手不停地搓着胳膊上的鸡皮疙瘩。
“哎,咋不见人呢?”老马自言自语。
“爷爷,没人的话,咱两放完了东西走呗!”何一鸣紧挨着爷爷的身体取暖。
“主人家没见着,怎么走?”老马瞅了一下孙子,心里暗嘲其胆小如鼠。
老马只知袁建成的电话号码,至于他长什么样子,有二十年没见了,老马早忘了,于是盯着进出殡仪馆的人一个一个地打量。一老一小坐在殡仪馆主灵堂的门口边,见来来往往的人各个不是悲伤就是哀嚎,少年胆颤、老人狐疑。
“你这个爷爷,以前可是个能人呀!”半个小时以后,老马指着灵堂的方向,脸侧着对仔仔说。
“有你能吗?”仔仔怼老马。
“比我能多了!人家是大学生!”
“哇,好老的大学生呀!”
“是啊!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村里当生产队的队长,领着大家到处干活!他们村子那时候在镇上很出名!后来公社领导见他干得好、表现好、人聪明,提名他当村长,村里人一选举,数他票最高了!二十岁成了一个村的村长!你说能干不?”
“呃……好吧!跟学校的学生会会长有点像。”
“那时候……年成不好!其他村饿死的人多着呢,他们那儿没死太多人!得亏了你这个爷爷,早早地让村里人在犄角旮旯的地方种红薯和洋芋,呵呵……也是个有远见的人!后来开放了,恢复高.考了,你猜你这个爷爷干了个啥事儿?”
“参加高考?爷爷你这悬念铺得一点水准也没有!”仔仔一脸嫌弃。
“哼哼!那你知道当时你这个爷爷高考时多大了?三十六岁!孩子都老大了!当时他要高考,公社上还不放人舍不得让他走!他没法把村长给辞了,读书去了!那个时候,人家去西安大城市里读书,上大学!了不起吧!”老马讲得眉飞色舞。
“那他孩子谁照顾?”
“他爹妈和他老婆。你袁爷爷上大学时也穷得不行,他跟我说他妈给他带的玉米馒头发霉了,那毛毛长了半寸长,他照吃不误!没法子,那时候刚开放,村里穷得很!你这爷爷又廉,当村长的时候不贪一分一毫的,啥没落着!好人呐!”老马朝空竖着大拇指。
“那你和这个爷爷不是一个村的,你们怎么认识的呀!”
“我们是亲戚,我爷是他婆就是他奶奶的亲哥!我和我这个老哥的关系,就像……你跟你兴华姨家孩子的关系一样!”
“好远!远到拉萨了都!”
“是远,隔村里也不远!主要是我爷和他婆早走了,我们上一辈还联络呢,到了我们这辈不联络了!我跟你这个袁爷爷是先认识的,而后才知我俩是亲戚!哈哈哈……你说巧不巧?”老马几声憨笑过后,接着说:“我俩认识的时候,我都四十多了,才当了村长,啥也不会弄!多亏了你这个爷爷帮我,指导我、点拨我,要不是他马家屯还没现在这么好呢!”
“哦!”仔仔点点头。
“镇上、乡上有啥动静,他马上告诉爷爷,然后我在村里努力使劲,给马家屯挣了荣誉、拿了不少政策优惠!爷爷家刚开始种果园,那时候种果子的人很少很少,农民胆小谨慎不敢种!怕卖不出去赔了本还把地给耽搁了,你袁爷爷当时鼓励我,让我先种,给大家带带头!刚种的前几年爷爷卖果子的时候,他给爷爷联系了不少果贩子,这才一点一点把路子走通了!后来马家屯种果子的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啥果子都敢种了!”
“哦!原来他给你放消息呀!”不知何时起,仔仔的胳膊大腿已经不起鸡皮疙瘩了。
“不仅是我,你袁爷爷帮过很多人,人家关系网非常宽!爷爷后来在镇上、乡上联络的那些人,各个受过他的恩!镇上的好些惠民政策、惠民工程就是你这个袁爷爷牵头的!那年要不是他妈病重了,你袁爷爷早成我们镇的镇长了!当时提名了都,已经开始准备操作了!啧!哎……人这运势,确实有好有坏!那些年认识你袁爷爷的人一提起他,各个竖起大拇指,人品、能力、头脑没得话说!”
“那他为什么现在成这样啊?”仔仔指了指灵堂。
“哎……老了呗!他六十多到了深圳,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哼哼!能活到现在已经不错了!”老马笑着摇头,伤感衰老。
“爷爷,你是不是很伤心?怎么没见你哭呢?”
“呵呵!人老了泪少!再说我也不伤心!你这个爷爷活到七十六了才死,我还不知道自个能不能活过他呢!我要活不过他,我才伤心呢!”老马开着玩笑。
“我觉得你很健康呀,怎么着也能活到九十岁!”仔仔安慰爷爷。
“这几十年爷爷送走的人数也数不清,爷告诉你:这人活多长跟他健不健康没半毛钱关系!生死道上无老少,到了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个去。人这命长命短得看阎王爷的意思!”老马指了指脚下的地。
“那这个袁爷爷为什么……为什么他很牛,葬礼却没人来呢?”
“哎,记着他的人没死也快死了!他这辈子只这一个儿子,不跟这儿子过怎么活?”老马双手拄着拐杖,连连摇头。
“呐……这葬礼也太寒酸了吧,爷爷你看中间的和隔壁的,人家该有的东西都有,人也很多!这个袁爷爷好可怜呀!快十一点了他孩子还没来!”仔仔歪着脑袋着急。
少年一语戳中了老马的伤心筋,老头神色呆滞,沉默了。
十一点半的时候,仔仔小声催促:“爷爷你打个电话呗!”
“啧!指不定主人家现在忙大事呢!甭给人家添麻烦!”
在细碎的哭声中,老小又等了半个小时。忽见一中年男人往殡仪馆正厅走来,那人瘦瘦的,额前发亮,眉目间和袁铁成有几分相像,老马坐直身体,正想问一问。
“!这不是你那个叔吗?”旁边的女人指着老马说。
“哦!对对!是你!”老马忆起了铁生的儿媳妇,站了起来。
“建国叔,我是建成!”那中年人过来和老马握手。
“哦,好好好!”老马点头,握完手指着仔仔说:“这是我孙子,我腿脚不便利,带着孙子过来了。”
“哦!那叔我们进去吧!”袁建成领着老马往那间最小的灵堂里走。
“你爸的棺材呢?”老马问。
“在后面呢,他们等我们过来了才挪!我现在去让他们挪。”建成说完去找工作人员挪棺材。
“灵堂咋布置?”老马转身问建成媳妇。
“这不……这不是有挽联、遗像吗?”建成媳妇指了指北墙,而后挤着眼睛说:“叔你不知,这里东西贵得要死!一身寿衣要三千!一个骨灰盒要两千!我们这前前后后进医院花了不知多少钱了!”
老马点点头,又重重地低下头,沉默。仔仔斜瞅着爷爷忧伤的脸,心中的恐惧被忧伤驱散了两分。
建成和工作人员推着棺材进来了,放好棺材以后,建成去帖讣告。贴完讣告,建成走到老马跟前说:“叔你看还有啥准备的?”
“你……你亲戚呢?”老马擦着汗问。
“亲戚我通知了十三个,只有两个来。幸亏是我大还没咽气的时候我就通知了,要不这两个还赶不来呢!”建成搓着两手说。
“哦!那你今天怎么安排的!”
“我本来想好好操办一场,主要城里没人,亲戚总共两个,我要好的朋友离开深圳回老家了,所以没什么人,就这么……简单办吧!”
“呃……就咱这几个人是吧?你大不是说你娃高考完了吗?他没来?”老马尴尬地两眼左右闪烁。
“那怂娃不愿意来!咋叫都不来!我也没办法!”建成摊开两手,一脸无奈。
“哦,成成成!那这么着吧!我等到晚上火化了再走。”
“呃……好吧。哎叔,这是我爸给你的东西!”建成从妻子手里接过一个袋子,袋子里掏出一团被旧报纸层层包裹的东西。老马接过来,看也没看便交给仔仔,谁知仔仔死活不接,老马只得一手握着。
“这是给你大的!”老马从裤兜里取出一打行门户的礼金,交给了袁建成。
“谢谢叔!那……建国叔,你是一定要等到火化之后是吧?”
“是,我送你大一下!”老马轻微的声息里透着不可抗拒的肯定。
“行,那我给你找个凳子去!”建成一转身出去了。
中午,袁建成陪着老马聊天,将他父亲这些年在城里的生活状态、身体状态、临终前的住院生活一一讲了一番,老马只叹气摇头。下午两点,建成去火车站接亲戚去了。袁铁生有一个姐姐、一个弟弟尚在,姐弟年岁大了,底下的六个外甥、甥女、侄子、侄女只来了两个代表的。
35下 城乡丧事云泥别 老马意冷欲回村
袁建成走了后,她媳妇也出去了。老马见灵堂里没人了,遂拄着拐杖慢慢走到棺材跟前,想挪开棺材盖瞧瞧老大哥最后一面,奈何如何也打不开。仔仔贴在老马身后不停地戳一戳腰背拉一拉衣服阻止爷爷,老马听见仔仔两排牙哒哒哒地哆嗦,也放手作罢。他转身指使仔仔去端凳子,仔仔噘着嘴不去。老马见仔仔脸色发青全身紧绷还是娃娃家的心性,无奈自己端来凳子,坐在棺材旁边,想着为老大哥守一会灵。
“你害怕的话,出去待着呗!”老马对仔仔说。
“我不敢!爷爷你送我出去行不?”仔仔的脚尖挪来挪去,脸始终不敢对着棺木。
“啧!你怎么这么胆小?”老马仰起头望着少年,双眼小觑。
“我……我……我不认识他!又没见过!”仔仔气得跺脚,连生气时也压着嗓子轻轻发火。老马想让他练练胆,于是坐在棺木旁一动不动,双手握着拐杖龙头。
十分钟后,仔仔得不行,大步走出了灵堂,跑到院子里,用八月晌午三十多度的阳光来保护自己。殡仪馆偌大的院子里只他一人,少年两手抱着胸走来走去,走来走去,远处有个风吹草动竟能惊得他一身冷汗。十分钟以后,仔仔无聊又恐怖,没法子,他轻轻跑进灵堂又黏在老马身边。
“你这衣服上咋有花花呢?”老马指着仔仔黑t恤背后的图案问。
“不是花!是英文字母!”仔仔靠着爷爷背对棺木小声说。
“写着啥字?”
“are you ok。”
“啥意思?”
“你好吗。”
“啊哈哈哈哈……”老马忽然大笑,笑得咳了起来。
咳完后问:“你咋穿这个?这字不合适。”
“我妈挑的!”仔仔拍着大腿,一脸无辜。
“你这字……哎!”
“我妈说这个……袁爷爷……他看不懂英文,她说没关系!”仔仔说话时指了指棺木。
“哈哈哈……”
老马颤笑不止,扶着棺材出了灵堂,坐在花坛边的瓷片上醒神抽烟。
那两个亲戚下午五点到了殡仪馆,一进灵堂见了遗像扶着棺材先哀嚎一通。哭完了建成安排火化,众人将老袁的棺材推到了殡仪馆后头的火化区,老马爷孙两、那两个亲戚和建成媳妇先出来了,几人在灵堂里无事闲聊,等着火化结束。晚上七点建成也出来了,捧着一个小小的骨灰盒。
老马至此,难过不已,右眼默然淌下一滴泪只一滴泪。
骨灰盒寄存好以后,建成领着亲戚邀请老马一块去吃饭。老马婉言拒绝,和建成告别后领着仔仔回来了。八点半回到家里,桂英、致远和漾漾早坐在餐桌旁等着爷孙两开动。换完衣服洗了手,一家人坐在一起吃起饭来。
“今天怎么样?”桂英问爷孙两。
“跟我想象中的差别好大呀!天壤之别!”仔仔饿得腮帮子里鼓鼓的全是饭菜。
“有啥差别?”致远问。
“啧!他们的灵堂跟人家的灵堂根本没办法比,啥也没有,就棺材和遗像没啦!也没啥人!而且……我跟我爷爷穿着黑色的鞋、背着黑色的包,但是那个爷爷的儿媳妇拿着蓝色的遮阳伞、穿着红色的皮鞋!”
“你没吓得尿裤子吧?”桂英调侃。
“怎么可能!我在殡仪馆待了一天呢!要是参加另两家的葬礼我一点也不怕,但是他们家的……有点!上午我和爷爷早到了,他们快十二点才到!下午又不见人,晚上来了两个亲戚,哭得很惨没流眼泪,火化完了他们就在那儿商量吃什么!我从来没见过这种葬礼!好讽刺呀!”仔仔现出一脸瞧不上、不乐意、很无奈的神情。
“哎!”老马靠后仰了仰身子,吸了一口气,没说话。
“妈,你知道为啥他家葬礼这么简单吗?因为人家殡仪馆规定尸体免费存放三天,多了要掏钱的,他们不乐意出钱!还抱怨那里的东西这个贵、那个贵……”仔仔在饭桌上大段大段地吐槽葬礼上的种种奇事,老马一直在沉默。第一个吃完饭的老头擦完嘴离开了餐桌,去阳台那儿抽烟。
前两天发高烧,老马烧得人事不省。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两个瞬间,老马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到了天堂过下了地狱。大脑被药物一点一点地麻痹,意志薄弱得只能服从药物时,他真得以为自己死了。在那个似醒非醒似睡非睡、生不知死死不知生的瞬间,他在回忆自己是怎样死去的,他凝视自己死后的躯体,想象自己死后的世界。
人老一时,麦老一晌。人生百岁,总是一死。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老马想喝酒奈何无酒,只能一锅连着一锅嘴不停空地抽烟。老大哥死了,他并不难过,他难过的是葬礼。他生气袁建成,却气得绝望。老马忍不住得啧声摇头。
那葬礼太寒酸了!寒酸得伤人!
在城市里,人怎么可以接受自己如此悄然地离开这个世界!那般寂静地离开,好像从没有来过一样!老马吐着咽气,接受不了城市对人尊严的无视,接受不了城市对人之死的不正视、不重视和不优雅。
关于葬礼,每个地方有每个地方的传统。亲朋在病重时的探望,是对此人一生最美好的道别;擦净身体、穿上寿衣,以最纯净的肉身别生赴死;认识的人们纷纷赶来哭丧,这是在安慰他依然不舍离去的魂灵;于是人们设置了灵堂以作为他灵魂告别人世的专用场所与亲人道别、与村庄道别、与人间道别、与自己的肉身道别;庄严浩荡的出殡、下葬、宴席是为了庆祝这个人完成了从生到死的一道轮回;最后在守孝时有人长久地哀悼他、念叨他,倘好多年以后还有人为他烧纸、扫墓,那真是可乐可喜,至少亡人还有机会出现在亲朋的梦里解一解烦、聊一聊天、说一说生前诸事。
中国上千年的氏族生活,某种程度上淡化了死亡带给人的恐惧,它让死亡成为一种仪式轮回的仪式,甚至如初生一样是喜事般的仪式。
之所以在乡村人们不那么惧怕死亡,是因为所有乡人从小开始接触死亡。穿着开裆裤时在邻家的葬礼上偷吃糖果,五七岁时跟着大人去亲戚家哭丧、出殡、吃酒席,懂事后探望即将去世的亲人,成年后穿着丧服走在某位曾疼过自己的亲人的送葬队伍里……
城市删除了这些流程,让隆重的仪式失去了举办的场所或土壤,让一个人优雅地死去变得不再可能。老马惧怕的也许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自己死得卑微、孤独、没有价值,如同秋叶一般。
一个人若连死亡也不能引起别人的注意,那该多悲惨呀!就这一点来说,老马此时此刻便想一脚奔回他的马家屯。能死在自己待了七十年的屯子里,不哗然也是幸福的。
最好埋葬自己的地方有一棵大树二三十米高的大槐树,枝繁叶茂,四季常绿。那样,自己的尸体会以最快的速度瘫软、溶解,肉身彻底**之后,融入土壤回归自然。一个人死亡之后,将他全部的骨肉融入大地也算是一种善终,而把自己有生之年的所有营养重新回馈给一棵故乡的大树,那些曾经存在于他身体里的细胞、那些生命中的故事,也许有一天会被输送到高空中重新沐浴阳光、鸟语、微风……这应算一种复活。
人不过百年而已,树可活千年之久。
千年也好百年也罢,死后方知万事皆休。
阳台上的老人,此刻被死神的威严压制得不敢喘息。
晚饭后桂英出来过三次,三次皆见老头沉默无声,身影憔悴。桂英走到儿子房里,坐在儿子床边悄悄问:“仔仔,今天出去你爷爷……很难过吗?”
仔仔放下手机咧着嘴说:“没有啊,你老父亲在棺材旁边还哈哈大笑呢!”
“哦!那为啥他这会坐在摇椅上发愣呢?”桂英搓着下巴纳闷。
“大概是……觉着葬礼太寒酸了吧,我都看不下去了!我猜我爷爷想到他自己的葬礼了吧,所以有点难受。”少年轻描淡写地说完,又端着手机看。
桂英叹了口气,双手插兜出了屋,来到阳台边。
“大,你还不睡?快十点了!”桂英有生以来第一次催促老头睡觉。
“睡不着,凉会儿!”老马摇了摇手里的折扇。
桂英站了片刻,正欲转身走,忽听老马说了句:“你过两天给我买票吧!我想回屯里了!”
桂英转过身,两手抱胸,瞪着眼张着嘴,她囚着心中的猛兽缓缓地问:“为啥?”
“没啥!”老马摇着扇子说。
“没啥你脚没好回去干吗?”桂英不觉间嗓门大了。
“待够了!这儿热!”
“屯里现在三十五度凉快呀?”桂英压着火气。
“啧!”老马将头扭到右侧,不想说话了。
“十七年没来过我这,来了住了一个月就走!你现在回去让村里人怎么说我?还以为我把你这个村长怎么着了呢!”桂英喊完话忽觉手背湿了,才知自己流泪了。
“啧!让你买票就买票,闲话这么多!”老马甩了一句,又扭过头不想搭理。
“买什么买!过两天超强台风来了,你要走人家高铁还不走呢!你能耐你走回去呀!”桂英说完气呼呼地回房了,进房间后哐当一声甩了下房门。致远惊疑,等桂英坐在了床上,见她静悄悄的却泪流满面,知她父女两又拌嘴了。
“怎么了?”致远坐到床边小声问妻子。
“怂老汉要回去!”
“啊?为啥呀?”
“我也不知道,仔仔说是见那葬礼太寒酸了心里难受!”
“那你怎么回的?”
“我说台风要来了,高铁不开了,他要回走回去呗!”桂英说完啜泣起来。
“你看你!明明舍不得,还说这么难听的话!”
“哎呀!”桂英一头栽到致远怀里,而后抹着眼泪撒娇。
“没事,我明天跟爸聊聊,等这次的新台风过去了,他如果硬要回去,咱就说回去之前带他转一转,什么大鹏古城啊、港澳游啊啥的,让老头高兴高兴!拖延政策怎么样?”
“那你说吧!我怕我一开口又吵!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桂英边说边擦泪。
“你放心,我来说!再拉动咱家那两个小帮手!最近我看咱爸跟漾漾玩得很好啊!漾漾从湖南回来后挺黏他的,我估计他也舍不得孩子!”
“哎呀,别说了……”桂英又难受起来。
关灯睡下以后,致远很快起了鼾声,桂英怎么也睡不着。左转右转,断断续续不知流了多少泪。早年的怨气,她几乎快要放下了,她以为自己此生最大的心结快要解开了,她觉得自己和父亲真地要重归于好和睦相处了……偏偏这个时候,老头要走。
马桂英想不通。
黑夜里,桂英的脑海全是这些日子里老头在家的各种身影得意地扇扇子、自嗨地哼戏、陶醉地抽烟、高傲地跟漾漾玩、幼稚地和仔仔吵架……连自己和他吵架拌嘴的回忆也一遍一遍地在头脑里播放。
的确,这一个月里有过争吵,但结果是好的,孩子们适应了他,他也适应了这个家,关键是自己中年的马桂英几乎适应了这个在城里的在身边的老父亲。
这段时间桂英下班以后,进门来的第一件事是习惯性地朝阳台看,即便不打招呼,她只要望见那里有一个温和的苍老的如泰山一般的黑影,心里便十分安乐,甚至有种莫名的成就感。往常多年的习惯一进门先看孩子才一个月就被他改变了。马桂英不得不承认:老头于她而言,是有影响力的,是比她觉知的更有分量的,是无论如何她也无法忽视的。
可惜,这老头依然如当年那般倔强,即便拄起了拐杖满头白发也依然强大。他七十了她竟还有些怕他!不是怕吵怕骂,而是怕他沉默。那沉默挤得桂英不自在,那沉默令桂英有些惶恐、失落。
桂英自责,深深地自责。
怨恨的极端不是巨大的怨恨,而是愧疚浓烈的、不可消解的愧疚。
陪着仔仔、漾漾长大,她似重历了童年,可那是别人的童年;只有当老头不经意地放起了秦腔在屋里哼唱时,她才觉自己真正回到了童年自己的童年。哪怕和老头吵架时她也有种美丽的错觉觉自己回到了青春!那是自己的青春,自己的人生花季。
她和老头之间的过往,无论欢喜或流泪,无论骄傲或怨恨,无论对峙或忽略,一切情感和交集,皆是独一无二地、决绝地属于自己。
舍不得老头走。这些年马桂英心里从来没这么沉重过。
粗糙又敏感的女人将湿漉漉的枕头翻了过去,在泪中继续她的后半夜。
36上 秦腔戏中避七情 千金挥霍迎新生
忽传来消息,日本人又打来了!老马刚从深圳回到屯里,只见村里的好几百人因害怕鬼子来了决定集体搬走。执拗的老马并不想搬离马家屯,他悄悄默默地决定留在村里。第三天,日本人进镇了,眼瞧着马上到马家屯!其他家留下的人告诉老马朝南走两天两夜,可以投靠在就近的村子里逃命那里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并不十足的安全。
生死之际,老马不知该怎么办,他将希望寄托在兴邦身上,他希望兴邦能替他做生死抉择,但他心里很清楚,这种一厢情愿根本没有意义,这世上最了解兴邦的人非他莫属。饥饿、孤独和铺天盖地的惶恐几乎拖垮了他,没人能救他。
日本人终于来了,老马躲在红薯窖里听着日本人打砸抢杀的声音胆战心惊、全身发抖。正在此时,有一个女人在窖口轻轻喊他,那声音像是桂英的,脸庞又像桂英奶奶,他站起来一看,原来是桂英她妈!
老马很高兴,他正欲和她说话,又想起来桂英她妈不是早走了吗?
他确信,他想起来了,桂英她妈早就走了。于是,他睁开了眼睛。
手表上显示五点五十,老马坐在床上,回想刚才的梦。梦见旧人怕是不长久了吧!老马想起老大哥、村里的老人,他们生前临走时无一不梦到已故的旧人,他深吸一口气。若真是这样,他得赶紧回去,咽气也要咽在村里,咽在他那张霸气的水泥大炕上。死在这大城市被烧成末还不如暴尸荒野被莺歌谷的猫头鹰、蝙蝠、田鼠吃了呢!
老马端详熟睡的外孙子,从头发到手指甲,从鼻梁到脚掌,长相虽是何家人,性格却像他妈妈,可惜怂了点,要跟着他生活几年,保准胆子大一茬!老马失落地叹息,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待不住了,更没想到自己才住了一个月就舍不得走了。他得赶紧回村,顾看着他的果园,还有他的四条黄狗,还有他身边的兴盛。兴盛从小跟他到大,从没一个人待过呢。
老马知仔仔睡得沉,他趁兴开始收拾自己东西。老头弯腰摊开行李箱,将自己床头干净的衣服叠好放进去,将自己近三天不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将床头褥子下的一叠新照片放进去……老马忍不住又翻看近来拍的照片,摸那里面的小人像,从桂英到漾漾,从仔仔到致远,从自己到他的英英……一张一张翻看照片的老头,如陷进去一般。
“诶?爷爷你干嘛?”仔仔被声响吵了起来。
“我收拾箱子呢!”老马把那一沓照片放进塑料袋里,将塑料袋放进了行李箱的衣服里。
“收拾箱子干什么?”仔仔一口睡腔。
“爷爷准备回屯了。”老马瞟了一眼仔仔。
“嗯?”仔仔缓缓坐起来,一腿盘着,一手撩着蓬乱的头发,灵魂似在**八荒之外。
见爷爷果真在收拾箱子,仔仔皱着眉揉眼睛,而后钻着太阳穴说:“爷爷你要走是吗?”
“不跟你说了嘛!你看你,睡得跟个憨子似的醒不来!呵呵!”老马说完收拾床头柜里的东西。
仔仔纳闷,两手抱着膝盖,隔了会儿问:“为什么呀?”
“待够了呗!”
仔仔看着老头收拾,蓦地无话可说了。
老马收拾完后,拉好箱子,去阳台抽烟。只见今早昏天暗地、大风大雨。桂英说有特大台风,他还当桂英骗他呢。老马借着大风大雨的微凉,反复回想刚才的梦境。他想起了桂英她妈、她奶奶爷爷还有自己年轻时的好些事情。人老了,一旦掉进回忆里,如跌入老鼠精的无底洞一般。
越不想回忆,回忆越浓烈。都说人死前有种种预兆,不知今早的梦算不算自己的预兆。老马想到这里只想尽快回马家屯,他得挑块好地给自己,那地儿得跟桂英爷爷奶奶和她妈的挨着但是风水要好,他要请张家寨的老张过来给自己看看坟地风水、阴宅穴位,他还得在自己的坟前准备些树木花草……
一转眼九点多了,仔仔桂英何时走的他竟浑然不知,待致远提着早餐在餐桌上叫他,他才知时间过去了大半晌。
致远知老马要走,只想让老头走前多尝尝各地小吃,他用小盘子将附近最好的肠粉店买来的肠粉放好,推到老马跟前说:“爸,你尝尝肠粉,这是广东的早餐,咱老家很少,你将就吃一吃,尝尝味儿!”
“嗯!外面雨大吗?”老马见致远的衣服湿了一半。
“一阵一阵的,赶上的时候打伞也没用!历史上五十年难得一见的大台风要来了!”致远将漾漾抱在椅子上,自己坐下以后接着说:“那台风从海上过来,经过东南亚好几个国家,损失不小,前两天从日本擦边,现在往广东走。国家气象中心预报为超强台风,广东省政府这两天一直在准备应对台风的事情!”
“哦!这么大的风,咱那边可没有!”
“香港澳门那边也高度警戒!昨天深圳发了预警短信,今天台风的警戒已经升级为黄色预警!仔仔他们补习班明天通知停课了!我估计明天桂英他们也不会上班了!”
“这么严重啊!”老马惊诧又困惑。
“这次的台风真不一样!爸,你看!这是台风路线!”致远打开台风实时路径给老马看。
老头盯着手机里那移动的小旋风,稀罕又好奇,见那地图能放大放小、挪来挪去,仔细看了十来分钟。
早饭后,致远收拾餐桌,漾漾在屋里玩。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忽然风雨交加,南方的天气着实令人摸不透。阳台飘着雨星透着冷风,老马只得待在客厅躺在沙发上听戏。此刻他听得依旧是《葫芦峪》:
“有山人行人马神鬼难猜,把六甲和六丁任亮安排。”
“在西城曾弄险将亮吓坏,又多亏老赵云统兵前来。”
“恨马谡失街亭一仗打败,又多亏赵子龙单枪夺来。”
“天水关收姜维亮心可爱,我弟子姜伯约文武全才。”
“曹丕王听一言他心不爱,下战表他要夺那幼主龙台。”
“小幼主当殿上挂亮为帅,我两家五丈原对扎营来。”
“命天保下战书他家营寨,却怎么日过午未见回来。”
“袖儿里筒八卦暗掐暗揣,司马昭那冤家必然前来。”
……
听到深处,老马不觉知地哼唱起来:“谁不知诸孔明善筒八卦,算人间生和死一些不差。有山人行人马如同戏耍,将山人比明月照儿心下。你休说儿的父谋略皆大,我把他大司马当就娃娃……”
老马许是浑不自知,只有更宏大的故事、更悲愤的历史、更揪心的伟人之生平,才能镇压得住他对死亡的恐惧。无论悲欢离合,在浩瀚的秦腔戏曲中,他总是空心了自己。只有空心了,一个人才不会为自己而忧思。
手中有钱如旗下有军,人心自安然。包晓棠在二手网站上很快卖掉了李志权买给她的几样名牌东西,忽然手里又多了几万元。知台风要来,她一早起来便去旅行社报名,在那里选定了欧洲三国游的一条路线,惊心的异国七日游即将实现,晓棠十分欢喜,只心疼卡上少了一万元。昨天她在市内跑了三家驾照培训的机构,最终确定了一家风评较好的,如此六千元又没了。
从旅行社出来时快十二点了,晓棠买了两份午餐,提着午餐去雪梅所在的那家咖啡厅。一路上美人儿轻松无比,想着即将而来的奢华又灿烂的生活,她内心激动不已,连走路脚步的也是欢腾的、背影也是轻盈的。
倘若一个人不负载仇恨、能抛下过往且可逃脱现实的残酷,那他的生活无疑是快乐的、值得的;如此度过一生,那他的一生也是欢畅的、幸福的。只可惜,人活在一张正面光鲜亮丽背面血淋淋的蜘蛛网里,因为必然的痛苦,人们才万分地向往快乐。晓棠自知她脚下轻盈的光影只是暂时的,所以倍加珍惜。
补课班里的何一鸣第一次放下了顾舒语,竟然为一个老头而烦恼。早起他悄悄告诉妈妈爷爷要走了,妈妈没有回应;他告诉爸爸,爸爸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为什么他们的反应如此冷淡,而自己竟有一些依依不舍呢。这些天,在和典轩、舒语的相处中,他几乎唯一能毫无悬念地引起他两高度注意的话题就是他爷爷,爷爷身上的很多细节离奇又好笑,说明白以后平凡又让人感动。
最关键的是,顾舒语多次表示想亲眼见见老头!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怎么再找个理由能让顾舒语去他家呢?恐怕这理由比补天还难吧!倘若爷爷就这么走了,他以后该怎么逗笑顾舒语呢?只怕网上借来的笑话低级又尴尬,衬得他愚蠢又粗俗。
少年拖着腮帮子,一边抬头静观英语老师,一边俯首在草稿纸上画爷爷每晚放在他书桌上的水烟袋。
36(2)因孩子夫妻动手 留老马全家合谋
“你今来必是那后主差遣,为的是五丈原本帅不安。外事儿托付给马岱掌管,内事儿姜伯约执掌兵权。”
“我死后灵发回与主见面,幌灵儿埋在了五丈原前。我造下假诸葛端坐车撵,贼若来把车撵推到阵前。贼一见他必然闻风丧胆,死诸葛要吓退曹兵万千。”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从第一场的《山人出祁山》到第十场的《五丈原托印》,手机视听软件里的《葫芦峪》早播放完了,老马意犹未尽,心里总重复着最后唱的那几句,嘴唇无声翕动。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和孝启正讲话心血上翻,一时离迷与世绝缘……”
上午十一点半,致远合住电脑,准备去做饭。出屋后见老马郁郁寡欢心事重重地靠在沙发上,致远无心打搅。他走到漾漾屋里,见漾漾正在看动画片,大人关掉动画片后对漾漾说:“你能帮爸爸一个忙吗?”
“嗯?”漾漾倚床坐在房间的地上,一脸迷糊。
“爷爷要回家了回他家了!你舍得不?”
“呃……那我可不知道。”漾漾摇了摇头,致远却笑了。
“你帮爸爸好不好,去跟爷爷玩,别在这里看动画片了,把你的玩具搬到爷爷那里,和爷爷一块玩!好不好!”
“我可以搬玩具吗?”漾漾撩了撩额头的乱发。
“这几天可以,但是!你只能把玩具放在爷爷身边,其他地方不可以!”致远讲明规则。
“嗯……我可以拿那个啄木鸟捉虫的玩具吗?”
“可以。”
“那我可以拿ipad看动画片吗?”
“呃……可以,但是爸爸希望你待在爷爷身边看。”
“那好吧!”漾漾两脚一蹬撅起屁股站了起来,双手抱着ipad去了客厅,她坐在老马脚那头,点看刚才的动画片,继续观看。
老马见身边来了个小人,怕熏到小孩,他把自己的脚缩了回来。祖孙两挤在一条沙发上,平静地相视一眼,而后各执所念。原本忧伤的老头此刻被漾漾搅散了他头顶的乌云。老人的神思总不自觉地想起漾漾,后来直接盯着漾漾的小脸蛋看。漾漾察爷爷在看她,丝毫不介意,还现出一脸宠辱不惊的表情,小人儿一手抠脚一手挖鼻子,旁若无人地看着动画片。
老马不得不直面内心:眼前的这个小探花,除了少数时候的多余和聒噪,大多数时候是可爱的、灿烂的、安静的。若是往后,大限之前,小探花能一直陪在他身边,那该多好。老马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深知小探花和马家屯不可兼得。
快到午饭了,包晓星做好了两样菜端到客厅的茶几上,钟能在厨房盛饭,钟理坐在门口的柜台上刷手机,学成在茶几旁玩玩具。忽然核桃大的小机器人掉到了茶几边上,学成跪在地上左手拄着茶几的玻璃右手伸直去奔玩具。谁想茶几上有水,小孩一不小心左手滑了,玩具没够着倒把一盘菜推到了地上。
学成扑闪着大眼睛木讷又呆滞地瞅着边上的爸爸。钟理听声后放下手机,穿上拖鞋走了过来。他指着地上碎掉的盘子和满地的青菜汤水问:“你在干什么?”
钟学成仰头望着爸爸,脸上全是惊慌。
“你干什么?”钟理又指了指地上的菜,瞪着眼睛大声问。
学成吓得不敢说话。
钟理见小孩蠢笨,气得一掌打到学成脸上,学成倒向一边趴在地上捂着脸,两眼偷偷斜瞅着爸爸。钟理走到学成跟前脱了鞋正要打,谁想钟能出来了。他端着两碗米饭小跑到学成跟前,用自己的身子挡着孩子说:“你动手干什么?”
“你让开!这娃儿不打不成事!”钟理一胳膊掀开父亲,而后拧着学成的耳朵将学成拉起来,拉到柜台那儿的椅子边。自个坐了下来,脱了学成的裤子准备狠打。
老人慌忙碎步跑进厨房叫唤正在炒菜的晓星,晓星来不及放东西直接举着炒菜的铲子出来了。见地上的菜和钟理正在打孩子,她知是怎么回事了。包晓星大步走过去掰开学成背后压制着的那条胳膊,而后一把拉过学成,用铲子指着钟理说:“为了一盘菜你要把他打成啥样子?他重要还是菜重要?”
“我教育孩子你插什么嘴?”钟理指着晓星面目狰狞。
“你是教育孩子还是拿孩子泄愤?”晓星大喊,学成躲在妈妈身后,不哭不闹,过分地安静。
“好好地吃饭打娃儿干什么?对门邻居的瞧着听着呢!别闹了别闹了!”钟能拍着钟理的胳臂说。
“啧!你别管!”钟理甩开父亲的手。
“哼!你打吧,随便打吧!你现在怎么对你老子,将来你儿子就怎么对你!你总有老的一天!”晓星把学成推到跟前,两眼微闭,下巴皱成一团。
“那我现在就把他打死!养个蠢货还不如不养!”钟理拉过学成举起拖鞋又要狠打。
晓星钟能忙去拉,三个人扭作一团拉扯着孩子。
晓星见无用,站直了身体,俯望狠打的大人和沉默的孩子,心中滴血的母亲冷冷地说:“你再打一下试试!”
钟理当没听见似的高高地抬起手举着鞋,然后狠狠地将鞋底落在孩子的背上。远处的钟能在抹泪,趴着的学成耸肩大喘,吓得不敢出声。晓星心里难过,咬着嘴唇,右手钻了又钻炒菜的铲子,待钟理举起手时她使劲拎着铲子去打钟理的右手。只听啪地一声,铲和把柄分了家,用到变形的小铁铲咣当咣当地在地上翻滚。
钟理疼得握了握拳头,深呼吸了几下。而后他站起来朝着包晓星上去扇了一巴掌,伸手去抵抗的晓星不防备钟理的左手又扇来一巴掌,晓星被打得朝左踉跄了好几步,撞到墙才停了下来。靠着墙的包晓星瞬觉右脸麻木了,右侧头皮也失去了知觉,她看了看捂着脸的右手,竟有一口血从掌心流到了手腕。包晓星看着血吓得哆嗦,而后又冷望钟理。
钟理身体僵直地盯着嘴里流血的妻子,两眼微张,两唇微开。
“哎呀呀,理儿哇,你作孽呀!”钟能哭着过来扶身子晃荡的晓星,对门铺子里早听见动静的张姐两口子也跑过来劝架。张姐老公人高马大地站在铺子中间,说着种种软和又好听的话,张姐扶着晓星拉来孩子,轻轻地数落着钟理的不是。
晓星待能稳住身体了,她擦净脸上的血,拉起学成的小手,一句话也没说,默然又温柔地离开了铺子,好像送孩子上学一般地自然。待到了车里,晓星喘了几口气,拍打着方向盘长吁短叹,而后抱着她的学成,娘两个哭作一团。半个小时后,晓星觉头没那么晕了,可以开车了,她安抚好孩子,开车离开了农批市场。
到富春小区后,她带着学成先去吃饭,而后拉着孩子回了家。这一路上母子两几乎没怎么说过话,钟学成早习惯了这样的场面,八岁的孩子早麻木冷漠到哭不出来了。晓星不知她说出什么样的话能够安慰儿子,索性不开口。
整个一上午,马桂英一直在忙利捷科技和安科展双方老总碰头的事儿,每个环节她都重新敲定了一遍。到了下午三点,她放心不下,专程开车去酒店查看包间和菜单。进了包间以后,坐席、菜单、灯光、摆设……一切皆好,独独包厢内的空气不太好,开着空调也散不开那一股陈旧味儿。
两个老总皆是见多识广的人,不知驰骋商场的几十年里吃过多少好菜、进过多少好宾馆,这样的包间打眼一看不错,可一闻味道定会不爽,待久了更不自在。桂英皱了皱眉,询问酒店经理酒店内有没有熏香加湿器,知酒店没有,她提着包紧忙去附近的商场购买。外面大风大雨的,马经理进进出出、急急火火的,沾了不少雨星。
下午五点,致远打着雨伞提着拉杆车去楼下超市买东西。明日将是超强台风,指不定会停电停水,家里人口多,无论如何也得屯够三天的吃喝。大桶饮用水、面包、零食、电池、胶带……采购回来后,他又忙着去清理家里的阳台和窗户,还给大大小小的水桶、水盆里接满了水。
辅导中心五点四十下课了,明日台风培训中心通知不上课。昨日去殡仪馆仔仔脑海里所思所想的不是鬼就是顾舒语,明天一整天又要见不到心上人了。仔仔舍不得,趟着水、打着伞将顾舒语和胡汉典送到了地铁里。回来后,致远三人也收拾好了,正等着他一块出去吃饭。
“诶爸!停水了吗?为什么去外面吃晚饭?”仔仔放下书包后问爸爸。
“你爷爷来家后还没怎么吃好吃的呢,我打算带你爷爷去楼下的牛肉火锅店里吃顿火锅,尝一尝人家潮汕风味的火锅!”致远给漾漾穿上了雨衣。
“外面雨很大!”仔仔指着自己湿得发皱的脚丫子说。
“没事,火锅店离着两步路,近得很!爸,我们走吧!”致远拿着三把大伞在门口喊老丈人。
第一次吃牛肉火锅的老马,一开口舌苔就被广东的火锅给征服了!看着清汤寡水的没什么色儿,味道却十足得鲜美,比老家的牛羊肉烩菜吃着有味有料,比出名的川渝火锅尝着味道清淡新鲜。明明是清水涮肉,汤与肉却鲜香无比,牛肉不老不嫩,特别入味;师傅切得也精道,不厚不薄刚刚好。那牛肉从锅里涮完后在油碗里过过料,丝毫不油腻,关键是那盘牛肉丸特别劲道,弹性十足,味道爽嫩。老马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牛肉火锅,这一顿他一人吃的比另外三个人加起来吃的还多。致远见老头吃得来劲儿,心里也乐呵。
饭后雨停了,云重雾浓,七点多的天空蒙蒙亮、蒙蒙黑。四个人两两一波往回走,致远拉着漾漾,仔仔搀着老马。拐弯的时候,老马听到了有人在拉二胡,他忍不住多走了几步去找那拉二胡的。拐过一家店铺,在一处楼梯后面,老马看到了一个人,灯光下但见他身子骨瘦瘦的,蜷在一张小板凳上,胡子遮住了下巴,头发挡住了脖子,黑色的短袖脏兮兮的,脚上的军旅色帆布鞋也烂了帮子。他脚边有个圆圆的铁盒子,铁盒子里放着些碎钱。
“这是卖艺的!”仔仔扶着爷爷说。
“嗯。”老马点点头,着实是第一次在城里见到卖艺的,还是用他最熟悉的二胡来表演。
那人低着头十分专注地拉着,此刻拉的曲子是《流波曲》。曲调缓慢又哀伤,深沉而细腻,老马听得入迷,站了那人几米之外逗留许久。原来二胡也可以拿来卖艺,只可惜自己没人家这般的才华。那二胡拉得顺畅柔和,这般技艺却在此流浪卖艺。老马忍不住哀叹,为何城市听不到这声音的美。
待这首《流波曲》拉完以后,老马从兜里掏出一张五十块钱递给仔仔,示意仔仔将钱放在那生了锈的铁盒子里。仔仔接过钱以后想再添点,于是在自己兜里掏钱,掏了几下才知自己早不用现金了。
“他都没有二维码!听众怎么给钱呀?难怪他赚得少!”仔仔拍了拍裤兜冲爷爷抱怨,老马却并未听懂。
仔仔灵光一现,一脸狡黠地对爷爷说:“我知道谁有钱了!爷爷你等等我,我再凑点!”仔仔转身跑到五六米之外远观他们的爸爸身边,而后蹲下来毛躁地直接从漾漾的裤兜里掏钱。
“嗯……”漾漾踢脚甩手,全身防御地哼哼,而后用眼眸求助爸爸。
“你干什么呢?说清楚不行吗?”致远训斥儿子。
“我爷爷要给那个拉二胡的打赏,我想再凑点,但我没现金,那人也没二维码,她肯定有现金!”仔仔指着漾漾不怀好意。
“你好好说,妹妹肯定给的!”
“爷爷要钱,你给不给?”仔仔伸出手掌问漾漾。
“嗯……我没有钱!”漾漾捂紧裤兜后退一步。
“撒谎都不会撒!赶紧的,我回去按银行利息补给你!”仔仔上前一步紧逼。
“爸爸……你看他!”漾漾一手搂着致远的膝盖一手捂紧裤兜哭诉。
“你给哥哥点钱,哥哥是给爷爷用,爷爷给那个伯伯用的!待会爸爸会还给你!”致远蹲下来劝说。最后,漾漾掏出了裤兜里的全部存款,卷卷的绉绉的一团。仔仔夺过钱三五步跑到那人跟前,将钱放到盒子里,而后悄悄退了出来,站在老马身边。那人抬起头冲老马点点头微微一笑,老马也冲他点点头微微一笑。
这一相视,老马方才瞧清那人的脸脸上并不苍老却十分忧伤,眉目间透着五分慈善、五分悲凉。老头心下叹气,致远在后催促,于是转头走了。那悠扬柔和又十分简单的二胡曲,盘桓在老头耳中久久不散。
晚上六点,马桂英准备好酒水和礼物,找了部门里的一个小伙子帮她搬东西,待同事将这些东西搬到了自己车上之后,马经理向老板秘书再三交代今晚宴请的时间和地点。快七点的时候,桂英带着业务员小陈先到了宾馆的包间里,简单地布置包厢后,她在那里专程等着两位老总来。
约的时间在七点半,到了七点半她两边询问,说好都来结果还没来。桂英绷着神经在圆桌边走来走去,快八点时两个老总竟一起到了宾馆。原来途中老钱总主动给利捷科技的关总打电话,两人路上先碰面了,而后一起坐老钱总的车到了宾馆。
进包厢后,两位老总开口闭口讲的全是三十年前的彼此、三十年前的深圳和三十年前的大中国……桂英招呼着上菜倒酒,时不时和王副总聊着菜色、品着茶酒。见两位老总迟迟不提业务的事儿,反倒从三十年前聊到二十年前,从各自当兵聊到现在的军队环境,从时事新闻聊到国家政策……马经理急得团团转,眼看九点过了,她不停地吹捧、敬酒以期打断二老的对话,将话题引到行业、展会上来,奈何次次被老钱总又绕回去了。马经理不明所以一头细汗,只好不停地跟王副总还有对方的几位客人敬酒添茶。
九点半时,两位老总聊得非常投机,依依不舍奈何台风将至,老钱总果断地终止酒席意欲送关总上车。关总早年曾与钱总有过几面相交,印象颇好,一路上为老钱总撑着伞,一口一个“老钱总”、“钱大哥”。老钱总意犹未尽地送走关总后,桂英为他打着伞,途中实在忍不住问了一句:“钱总,那展会的事儿……”
“你别管啦,他们会找你的!今晚台风过境,你安排同事早早回去吧!”老钱总说完上了自己的越野车,桂英目送老总离去。
打车回来的路上,桂英仔细琢磨老钱总在席间的话题,除了**裸地夸赞关总,剩下的不是拐弯抹角地表示欣赏、千方百计地寻求共识就是畅谈国家大略、城市新政,桂英猜测展位的事儿应该是两位老总一碰面就解决了的,兴许是关总主动提议的呢。反正展会的事儿算是搞定了,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
回家后桂英醉醺醺的一身酒味,到了餐厅先去找酸奶缓解酒醉。此时已经十点多了,致远刚哄完漾漾从漾漾屋里蹑手蹑脚地出来了。仔仔见妈妈回来了,也来餐厅闲聊,三人吐槽着微博上关于超强台风的各种话题和段子。
“诶!我爷爷要走了,你们怎么不留呢?才住了几天呀!”仔仔无意间话锋一转。
夫妻两的神情却凝重起来。
36(3)全城应急迎飓风 漾漾倾囊为爷爷
“咱去跟爸聊聊,他今天躺了一天,几乎没说话!”致远望着客厅里的老人对桂英说。
“哎!今天我留住了一个大客户,今年的收入没少太多。仔仔,你要能把他留下来,我奖你这么多!”桂英朝儿子伸出五指。
“好!一言为定!咱三一块去,你两可别帮倒忙!”仔仔噘着嘴抖了抖刘海,而后从果盘上拿着个苹果,脚尖着地颠着身子走向了客厅,夫妻两跟在其后。到了客厅以后,见老头眯着眼听戏,不知睡没睡着,仔仔跳起来又扑通一下栽到沙发上。沙发剧烈地反弹震动,惊得老马哎呦一声。
“你是野猪呀!”老马抱怨。
“你闺女醉醺醺地回来了,通知你一声。”仔仔指了指在另一条沙发上刚落座的女主人说。
老马瞟了一眼桂英,对仔仔说:“啧!颠颠儿的一天天!你没看见我在睡觉呢!”
“爷爷,你不是收拾箱子要走吗?我问你个问题行不?”
“啥?”
“漾漾要过生日了你给她过吗?”
“啥时候的事儿?”老马坐了起来严肃地问。
“明年三月!哈哈哈……”仔仔说完指着老马拍腿大笑,隔壁沙发的夫妻两也笑了。
“啧!”老马啧了一声,挪了挪屁股正经地说:“明年三月太远了!我等不了。”
“那我过生日呢?”仔仔啃着苹果试探爷爷。
“不留不留!我说走就走!台风过了就走!”老马翘起二郎腿,撩着头发,十分果决。
“我下周四过生日,你也不留吗?”仔仔冲老马摆手。
“你嘴里哪句是真话呀?”老马扭过头,表示不相信。
“哼!你不相信!”仔仔哗地一下跑到自个房间里,很快又冲了出来,他捏着自己的身份证让老头看出生日期。老马不相信,拿过他的身份证隔着大半米远认真一瞧,果真是八月十五日生的!
“留不留?”仔仔夺过身份证问爷爷。
“啧……看情况吧!这还得等七天呢!”老马犹豫了。
“爸我想了想,这几天我带你先吃点好吃的,附近出名的馆子你都尝一尝,不白来一趟!这周六周日咱们一家出去玩两天,下周六等你的通行证办好了,咱们全家人去香港澳门玩一圈怎么样!这样你还能顺带给孩子过个生日!”致远从旁助力。
“爷爷,我这么大了你还没给我过过生日呢!”仔仔撇开两腿啃着苹果说。
“娃娃家过什么?过一回百日宴就够了!”老马挤了挤眼皮。
“我湖南奶奶给我过过好几次呢!我大舅舅也给我过过两次!这家里人就只你没给我过过!我们家也没给你过过!我妈一直念叨着给你过大寿呢!”仔仔说着朝妈妈挤了挤眼睛。
桂英低下头,尴尬中掺着愧疚。她舔了下嘴唇冲老马大声说:“你等中秋过了再走吧!”
“好家伙!等到中秋!那我还得受多少罪呢!”老马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南边大门扭着脸,一脸不悦。
“你来了还不是你是老大!这家里谁敢让你受罪?”桂英见话难听忍不住顶嘴,说完后亦翘着二郎腿抱着膝盖,朝东边阳台扭着脸,也一脸不悦。
“哎你们父女两别吵了!现在说的是什么?是我爷爷什么时候回去的事儿!别扩大矛盾或转移矛盾,更别牵扯历史话题!咱得就事论事。”仔仔站起来伸出两胳膊在中间调停。
“中秋节在下个月!到时候您的脚也快好了!中间还能抽空去大医院拍个片子复查复查。”致远插嘴。
“爷爷你想回去是不是得买票?你买票是不是得让我妈或者我爸给你买?是不是?”
见老头无话,仔仔接着说:“那我妈我爸买票是不是得用您身份证!猜猜你身份证现在在哪儿呢?”仔仔从裤兜里慢腾腾地掏出一张旧身份证来,然后在老马跟前跳着晃荡。
“啧!”老马见是自己的身份证,伸手去捞。
“诶诶诶!没捞着!哈哈哈……”仔仔在客厅里滑稽地蹦来蹦去扭着屁股,惹得夫妻两也笑了。
“你别给我弄丢了!弄丢了看我不收拾你!”老马指了指仔仔。
“你放心!我把你的身份证和我的身份证放在一起,藏在家里!”仔仔弯着腰将两张身份证放在一处后,接着说:“就这样定了,给我过完生日、来个全家港澳游,您老人家再回您的马家屯!到了香港澳门我带您去买些纪念品,再给您多拍些美照,然后洗出来,这样你回去了让村里人瞧瞧多牛呀!多爽呀!是不是爷爷?”仔仔指手画脚在老马跟前憧憬。
“哼哼……”老马被外孙逗乐了,无声地喘着气憨笑。
“爷爷,你等我生日后走了,我再送您几瓶酒,你最爱的西凤酒!我和我爸合伙给你买一箱寄回去,这样你一回家又有酒喝了!吃喝玩乐全有了,还能免费检查脚!您说说美不美?爽不爽?”仔仔在客厅中间响亮地用右手背拍着左手心。
“呵呵!”老马摇头窃笑。
“行!那听我的,就这样定了!两周后再说回家的事儿!你两瞧瞧我这谈判技巧,马村长不反对了是不?马经理呀马经理,你有待提升呀!对付老人家要温柔!要智取!要吹捧!”仔仔又冲着桂英指指点点,逗乐了众人。
“赶紧的!说好了五百!我给你把人留了两周多,够意思了吧!”仔仔忽然一变脸,伸手向桂英要钱。桂英有些恼,拍了拍仔仔要钱的手掌说:“两周只能给一半!”
“哼哼!”老马见仔仔留他是为了钱,实在是哭笑不得。老人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拍了拍屁股,咧着嘴竟丝毫掩不住笑颜。路过仔仔时用食指点了点那狂放不羁的少年。
“赶紧给钱,最少三百!”
“不行,最多两百!”桂英双手抱胸,在那里和儿子谈判,那神情尬得如同鞋底粘上了狗皮膏药一般。
母子两在那儿你一句我一句地谈价钱,致远也笑着离开了。桂英佯装不乐,实际上心里早乐开了花儿,老头能多留两周半个月,对她来讲意义非凡。
再待一段时间也不错,老马本应高兴,想起自己的客厅、自家的果园和自家的村子,小屋里的老人刹那间又伤感起来。
此时此刻,不知多少人在马家屯的凉夜里鼾声正浓。西墙角的枣树,如今该是半红半绿吧。老马扇着扇子,在昏暗中怀念黄昏中的耕牛、沐浴果园里的凉风。
柴火堆上,四四方方,白雪半尺。小屋昏暗,冷暖参半,那曾是自己出生的地方。东院墙下,齐齐整整,狗尾摇曳。四方土炕,尘埃饰墙,那里弥留着祖宗的味儿。
田间地头,露水剔透,大地清爽。三月菜花,黄金万里,满屯芬芳。
见了那么多地方,走了七十年的路,还是土炕上被蝎子蛰的地方最舒坦,还数小院里树影斑驳的时光最动人。
周四早上,一家五口围坐在餐桌上吃早餐。仔仔左手举着面包右手刷着手机问老马:“哇哇哇!爷爷你知道现在深圳的风速是多少级吗?”
“多少?”
“十二级!台风中心的风力是十五级!厉害不厉害?恐怖不恐怖?”仔仔抖着下巴。
“微博上说平安大厦都摆动了!六百米、一百多层的楼在摆动!”致远瞪着眼睛。
“天爷呀!这么大的风,不会死人吗?”老马吃着冷冰冰的葱油饼问。
“已经死了三十多个人了,大多在海边工作的!”桂英回答。
“好家伙!这风大得了不得了!”老马惊叹不已。
“咱这还好,只断水没断电!我昨天晚上给家里的充电宝全充饱了!还买了几块电池!结果没用上!”致远说。
“今天中午……是不是还是吃冷面包?”仔仔捏着面包一脸嫌弃。
“有的吃不错啦!好些地方的人还没得吃呢!”致远说。
“你没看微博上的图片吗?沿海的好几个村子全淹了,家里进的水一米多高!你没想想他们今早吃什么?”桂英伸手比划。
“啥是微博?”老马不经意地问,却问呆了另外三人。
“就是网上!大家在一个网站上,今天聊台风,明天聊吃的穿的,还发图片发视频啥的!爷爷你看,这就是微博上人家发的特大台风的图片!”仔仔走过来给爷爷看网上的图。
少年站在老人身边,一边刷手机一边解释:“这是警察救援的,你看地上的水跟河一样,这个树断了,这条路封了,哎呀这个车成船了,这是别人视频里拍的风和雨,你看这个屋顶被掀翻了……”
老马捧着手机仔仔在滑图片,少年卖弄得得意,老人看得却触目惊心、哑口无言。活了七十年,没见过这么大的风。
早饭后老马打着伞去阳台上望风雨,阳台上早漂了一地的水,致远用一圈脏衣服和抹布挡着不让水流进客厅。老马小心翼翼地挪步到阳台边上,见外面灰蒙蒙一片,耳边的风声呼呼地,高空中翻滚着白茫茫的大雨,低空的垃圾树叶胡乱沸腾,地面上哗啦啦的水四处奔流。老马俯望远处的树木,七颠八倒地迅猛晃动,被风吹得令人心疼。老头站立了许久,裤腿全湿了,鞋子也湿了,于是转身回屋里。
二十年前,有一年屯上风也很大,把一棵一尺多粗的泡桐树给刮断了。当时人人觉着稀罕,纷纷跑到村东头那棵树下瞧新鲜村里人实是没见过那么大的风。没想到北方的风比起南方的风那算小巫见大巫了。现在的空难、车祸、轨道失事、药物及食品所致的伤亡,恐怕远逊于地震、海啸、飓风、旱涝灾害这等天灾天害,2008年的那场地震足以证明。
老马心中惶恐,人再能成,也抵不过天。一股风一下子死了三十多人,等风停了不知还要损失多少呢。像自己这般在七十年里避过种种天灾**的,也算侥幸中的侥幸!
一切皆流,无物常驻。唯此时此刻,可当得真。可此时此刻,在哪里?有多长?
永远尚且留不住,况乎此时此刻,简直短到无法算计,而人们为了追求那瞬间的醉生梦死,不知挥霍了多少过去和现在。人之漫漫一生苦短如梦,何况是此时此刻。
过去的亿万斯年无始无边,未来的无界天地遥遥无期,在无始无终的时间轨道里,现在的春花秋月不过是惊鸿一瞥、骐骥过隙,至于女人的十年秀色、男人的三代基业、小孩的骑竹马过家家、老人的四世同堂天伦之乐,勉强算是清尘栖弱草,可叹可惜。
时空真正的变化宏伟到人类看不见、漫长到人类等不来。一个人的一生对地球来说短暂到无法形容。人们只能见证地球的一个瞬间,仅此而已。岩石的花纹与大地的沟壑记录着地球的时光,这深邃的年月足够令人类卑微。
老头腹内惶惶,躺在自己的小床上,又想起了老大哥的那只手和前天寒酸至极的后事。人既已如此卑微了,还在乎一场死后的葬礼吗?老马想不通自己为何这般偏执。刹那间老头悲从中来,抑制不住。他紧忙打开手机,企图用声音打断哀伤。
“满营中三军齐挂孝,风摆动白旗雪花飘。白人白马白旗号,银弓玉箭白翎毛。文官臣头带三尺孝,武将官身穿白战袍。因甚事王把服袍套,为之为桃园恩义高。入灵位王把纸钱吊,那是二弟荆州王。二弟英灵听根苗,只因你一世秉性傲……”
兴盛打来了电话,桂英拨通电话和二哥聊了起来,原来是问广东台风的事情。桂英挂了电话,又跟大哥兴邦聊,聊他在东莞那边的台风形势。十一点致远出来准备午饭,出屋时瞥见老头愁眉苦脸悒悒不乐。孝顺体贴的南方女婿又来使唤漾漾,安排她去找爷爷玩,逗逗老人开心。
漾漾举着个棒棒糖来到仔仔屋里,见爷爷和哥哥都在。她悄悄挪到爷爷身边,什么话也没说,自顾自地舔着棒棒糖,时不时望望爷爷脸上深沉的忧伤。
“爷爷,你为什么不说话呢?”漾漾坐在老马床前问。
“爷爷累了。”老马微微张开眼说。
漾漾头靠着仔仔的桌子,后脑勺摩擦着桌棱晃来晃去,嘴里吧唧吧唧地舔着糖果。几分钟以后,漾漾指着老马的手机说:“爷爷,这个不好听!没有我那个好听!”
“你哪个?”
“我的儿歌,还有动画片。”
“好吧。”老马关了手机里的秦腔。
“爷爷你要回家了吗?”漾漾趴在老马头边说。
“嗯。”
“回哪里呀?”小朋友晃着脑袋问。
“回马家屯,回爷爷自己家,回你妈以前住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不在我家住了呢?”
“啧!嗯……待够了呗!咋地,你不想让爷爷走!舍不得爷爷?”
漾漾眨巴着睫毛点了点头,可爱又可怜。
“呵呵……”老马被漾漾的小模样逗笑了,而后噘着嘴问:“那怎么办呢?”
“这个!给你!”思考片刻以后,漾漾从衣兜里掏出一疙瘩钱,老马伸手要过来一看,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还夹着几毛钱的硬币。老人笑呵呵地靠在床头,将那钱重新整好。
“才这么点钱,不够!怎么办呀?”老马抖着钱,冲漾漾摇摇头。
“那你等着!”漾漾一溜烟跑了回去,从自己屋的卡通衣柜里,取出一个粉色的小皮包,而后从皮包里取出三张一百元。小姑娘左手举着钱右手举着棒棒糖,一路小跑回到了老马身边。
“够不够?”漾漾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而后拉着脸缓缓开口:“还不够!没办法喽!”
“我没有钱啦!”漾漾摊开两手表示无辜无奈。
“啧啧啧!爷爷明天就回去喽,回去后再也不来了!哎……”老马一边叹气一边斜瞅着漾漾,只见她一脸木然、下巴下跌,红红的嘴唇险些流出了口水。
漾漾用后脑勺又摩擦着仔仔的书桌,脸上却呆滞小脑袋显然忙着算计,只是没算得过来。老马也不说话,等着看她如何。沉默了几分钟以后,漾漾忽然又跑了出去,然后重举着三张崭新的百元大钞过来了。小人儿将钱摔在老马的胸口,高傲地问:“嗯!那你还走不走?”
老马心中大喜,脸上却抻着。他故意地数了数张数、照了照真假,继续佯装悲伤:“不够哇!算了算了,爷爷明天收拾箱子回去了!不想在这待了!”老头说完,把刚才所有的钱整好放在床边,朝漾漾推了推,示意不要了。
“那你等着!”漾漾再次飞奔而出,又欢喜而来。这次她又举着三张票子扔给了爷爷,大声问他:“那你还走吗?”
“爷爷说了不够!你别拿了!没用的!”老马假装万分悲伤地侧过身子,朝墙那边躺着。
漾漾愣住了,不知所以。她走出屋子,再来时直接拎着钱包,把钱包捧到老马跟前,童音清澈地说:“爷爷,我只有这么多了,全部给你!那你还走吗?”
老马好奇,翻过身子接过小小的钱包张开一看,里面只剩三四张了,他叹了一口气,而后咧着嘴点着头说:“那好吧,看在你这钱的份上,爷爷就留下来吧!”
“呵呵呵……”旁边的仔仔指着漾漾嬉笑不止:“傻不傻呀!”
漾漾两手捏着棒棒糖,脑袋侧着,不知哥哥在笑什么。
“你舍得你的钱吗?”老马将钱整好后,在漾漾面前抖了三抖。
漾漾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然后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小人儿蒙了。老马哈哈大笑,仔仔也在笑。老马把钱装进钱包里,而后拎着钱包的带子对漾漾说:“给你!爷爷不走了,准备以后住你家了!”
36(4)何家兄妹甜中腻 钟家姐弟苦中甜
漾漾吐着舌头接过钱包,喜滋滋地斜挎好钱包,继续舔着棒棒糖靠着桌子左右激烈地摆着小身板。不到五下,只听咣当一声,哗啦啦地一摞书掉在了地上,书上的计算机也啪地一声摔了下来,盖子和机身一分为二。
原本窝在床上打游戏的仔仔两脚一翘,哗地一下站了起来。他指着地上的一摊书籍和碎掉的计算机对漾漾说:“你是不是故意的!”
漾漾吓得退后几步,靠在爷爷床边使劲摇头。
“前段时间撕了我的偶像画,现在又弄坏我的计算机,你摔过我眼镜、扔过我手机、偷过爷爷的钱和德国笔,还有什么事情你没干?何一漾你是不是找打?”仔仔指着妹妹大喊。
“啧,不就摔了个东西嘛!喊什么喊!”老马起先扭头看,见仔仔喊叫他坐了起来。
“哇……”憋着的漾漾此刻大爆发,嚎啕大哭。
“又来这套!烦不烦!看我不敢打你是吧?”仔仔说着飞来一脚,正中漾漾的屁股,用劲不大,只是气势大了些。
漾漾捂着屁股望着爷爷哀嚎大哭。
“啧你行了啊!娃儿又不是故意的!何况她本来胆小,你这么一吓再吓傻啦咋弄!”老马两腿下了地坐在床边,一只大掌护在漾漾身前。
仔仔本来火大,见两个当家的来了,只得掐灭火焰说:“我是告诉她,犯了错要承担后果的!每次哭哭哭,你把人周周家水壶弄打了不赔吗?你把我眼镜弄坏了不重新买吗?她不能永远不长脑子吧!这么一沓书放在后面晃荡她不知道吗?”
“行了,收拾你东西吧!”致远双手抱胸站在门口阴着脸说。
桂英起先站在致远身后,见漾漾哭得激烈,她进屋来抱起了孩子赶忙哄着。
“又没摔坏啥东西,你个当哥哥的咋就不知道护着妹妹呢?还有你个碎崽儿!你把哥哥东西撞坏了,你得道歉,不能只顾着哭哇!”老马一碗水端平,两边皆指责。
漾漾一听说她错了,无法面对,又放开声吼着哭。
“你们看到没!我说她蠢吧人家会哭!你看哭得多激烈,连我都不敢说她是在演戏!你说人家不蠢吧怎么老是弄坏东西犯这种贴钱的低级错误!我这个计算机起码得好几百吧!你们瞧瞧打不开了!”
“看把你能的!你小时候没摔过东西?十多年前家里有一个落地风扇你硬是把它掀倒了,早年你爸给我买的金项链不是你拽断的?收拾你东西吧!多什么嘴!”桂英气呼呼地喊完抱着漾漾出去了。
“你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你这么大不知道让着妹妹吗?她才四岁呀!”致远指了一指仔仔,转身也走了。
仔仔本来已经没事了,听他爸这么一说,气更大了。他撂下手里的书和计算机,一头栽倒在床上,两手抱着胸生闷气。
老马见状,等两口子走了才缓缓开口:“娃撞个东西你上纲上线的干什么?说两下得了!你看,本来你有理最后弄得你没理!再说,她又不是别家孩子,那是你妹妹嘛!小时候我把你妈骂了你两舅舅抱着你妈安慰,我把你两舅舅骂了你妈又去安慰,那才是好的循环。你得主动琢磨琢磨。漾漾还小,她哪懂这个道理?还不是得从你这个哥哥这儿先起个头!”老马说完,弯腰去给仔仔捡东西。
瞄见仔仔胸腔那儿一起一伏,老头接着说:“你这计算机也旧了!妹妹给你弄坏了让你妈给你买个新的又不花你钱你气什么?其实,娃儿把你这东西撞倒了本身心里也怕,你要是抱抱她开开玩笑,那娃儿肯定念你好!”
“他两偏心不说,还不讲道理。”墙角传来一句带着愤怒的话。
“你爸你妈不是偏心她,那是害怕你害怕你打她欺负她!娃儿打不了你又骂不过你,你跟她在一块铁定了你是老大!你看爷爷来这么久了,从没见你对漾漾说过一句软乎话,更别说抱抱她了!你没看你钟爷爷家那两姐弟,姐姐来咱家里替弟弟收拾东西、洗袜子,没事捏捏脸整整身上的衣服。我看那个梅梅比你大不了多少呀!反过来你怎么对漾漾的?爷爷都觉着你不疼她,更何况是你爸妈!”
老马捡完东西坐到了仔仔床边,继续说:“男娃娃对女娃娃不得温柔嘛,你对妹妹像个土匪似的蛮得很!你对她好你妈肯定放心,漾漾也愿意依赖你!你跟她不亲近那娃儿肯定讨厌你害怕你呀!主动权在你手里呢!咝爷爷看你平时挺明白挺聪明的呀,怎么不会做哥哥呢?”老马说完拍了拍仔仔的屁股。
仔仔扭了扭屁股,若有所思。
包晓棠近来加了很多qq社交群,其中一个群好多人在线,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超强台风的话题。晓棠一见跟自己相关,于是不停地拍些图片、小视频发到群里,让其他地区的人们也见识见识超强台风的“魅力”。晓棠此举吸引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qq名称为“雨中漫步”的网友也在发图片和视频,那人拍的东西也吸引了包晓棠。于是晓棠专门在群里艾特那人:“雨中漫步,你也是广东的吗?”
那人回应:“是呀,我在深圳。”
晓棠发文:“我也在深圳。”
那人艾特晓棠:“我这里已经有大树被吹断了!你那边呢?”
“我没下楼,不太清楚,但我屋里已经沦陷了。”
“哈哈哈……”
聊了许久台风的话题,两人在群中的对话忽中断了。过了一会,那人加了晓棠的qq号,两人私下里聊了起来,话题依然是台风。晓棠没有其他意思,只觉大雨大风天里有一人陪着自己聊天,生活没那么孤独了。
钟雪梅今天没上班,没在小姨这里也没在农批市场。昨晚下班回铺子里吃饭,见妈妈和弟弟不在,爸爸的右手受伤了,聪明的姑娘一下子猜到了怎么回事。雪梅担心妈妈和弟弟担心到揪心。
钟雪梅一吃完晚饭就跟爷爷说风大雨大要赶紧回小姨那里,于是离开了铺子。出了铺子她给小姨发信息说她要回富春小区那里,而后大姑娘一个人顶着大风大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回了家。
到家后衣服早湿透了,她顾不来自己先去看妈妈和弟弟。悄悄开了妈妈房门,但见妈妈的右脸肿得好个吓人,右眼也挤成了一条缝。雪梅心中难过无比,她咬着嘴唇控制自己的情绪,跟妈妈假装无事地打完招呼,忙去看弟弟学成。学成蜷在沙发上,面无神色,见了姐姐也不知一声。小孩子只抬眼皮看了姐姐一眼,而后继续玩着手里的玩具。
雪梅坐在了学成身边,左手摸着弟弟的脚丫子,后握着学成的手腕,揉搓他的小手掌。姐弟两均不说话,只低头看着对方的手。几分钟后,雪梅一头栽了下来,将自己的脸埋在沙发靠背和学成的后背中间,她右手揽着弟弟的小身板,紧紧地搂着他,许久后大姑娘轻缓地啜泣。
听姐姐哭了十来分钟,学成这才落下一滴泪来。小朋友的脸上轻盈无恙却满是迟钝、默然和悲伤,两条眉毛永远朝两边耷拉着,好似生来就有一对愁眉。八岁的孩子见姐姐特别伤心,反过来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姐姐。
又过了十来分钟,雪梅止住了啜泣,她亮出脸来,红着眼睛对学成说:“你好好读书,将来姐赚钱了姐供你读书!姐给你买吃的玩的穿的!”
学成点点头,忽然明亮又憨直地笑了。
“呵呵呵……”雪梅见弟弟笑了,她紧紧地搂着弟弟的肚子,也浅浅地笑了。
“我们两比赛做算术题吧!”雪梅擦干泪坐起来对弟弟说。
“嗯。”学成点点头,弯弯的眼睛里流露着憨厚、纯真。
雪梅拿来草稿纸和两支笔,给弟弟出题目,然后自己也算,姐弟两比赛两位数乘三位数的数学题。
今天一大早,包晓星见女儿在家,迟迟没起床。她不想让姐弟两看见自己红肿发紫的右脸和满是血丝的右眼她这个模样见不得人,特别是自己的孩子。雪梅早上八点多起床后,有条不紊地在厨房里忙活热饼、煎鸡蛋、切黄瓜、冲豆浆、洗水果……早饭备好后,她端了一份去妈妈屋里。钟雪梅早知妈妈醒了,也知妈妈在假装睡觉,她将早餐端进去后放在床头柜上,又悄悄关上门出来了。
雪梅和弟弟在厨房里吃早餐,吃完后她按照公司里做咖啡的模样简单地冲了一杯淡咖啡,让学成也沾沾咖啡的味儿。一杯糊弄到尴尬的咖啡,却逗乐了沉默又忧伤的弟弟。中午钟能打电话叫雪梅吃饭他还以为雪梅住在农批市场后面那儿呢。雪梅拒绝了,只说雨太大了,晚饭亦复如是。
今日的农批市场显得格外清净,大雨天没客人,家家铺子里都在喝茶、睡觉、嗑瓜子、闲聊天,劳动的人们享受着这难得又极端的清闲。“钟家五谷杂粮”铺里,这一天是格外地安静。中午饭钟能做好以后,给钟理送到房间一份,自己在厨房坐在板凳上吃了一份。晚上的饭做好以后,给钟理端过去一份,自己在柜台上吃了一份。
儿子大了,自己管不住倒也无所谓,只他不把自己这个老父亲放在眼里,这一点着实让钟能伤心。他已是个入坟地的人了,身边只此一子,老家的地包出去了,老屋也长草了结网了,不靠着这逆子他如何过活?
其实,他可以回老家,地可以收回来,房子荒了也可以重新收拾,只是老头舍不得他的梅梅和学成。但凡他在一日,能让梅梅轻松点那就是好的,能让学成少挨些打骂那就是值得的。冲着这一点,什么冷脸、难听话他全忍了。何况还有儿媳妇,钟家能有这样的儿媳妇真是祖上烧了高香了!
钟能边吃边吸着气,将流出的涕泪又吸了回去。日子还得照过,明天还得看店做饭,学成九月开学了他得每天早上送他上学,梅梅上大学了他还得给梅梅赚每个月的生活费他任务重着呢!且得多吃些饭菜养好身子为孩子们扛着、熬着。不能因为一个人伤了一家人,不能因为一个人垮了一家人,梅梅和学成还有大好的前程呢!钟能想到这里,呼噜噜地朝嘴里大口大口地拨饭。
“啧!这火锅难吃死了!甜不甜咸不咸的,怪里怪气的!”老马看着清水锅里白花花的鸡肉,啪地一声放下了筷子。
“你不爱吃别说人家难吃!中国几千万人爱吃这个呢!你以为地球人全跟你一样爱吃咸咸的撒了几两辣椒面和花椒面的油泼面吗?”桂英朝老马翻着白眼。
“我觉得挺好吃的呀!”仔仔从锅里夹了几片椰子肉塞进嘴里说。
“没事,爸你吃菜吧!这几碟凉菜味道不错!”
老马摇了摇头,特别怀念昨天的牛肉火锅。下午五点,台风停了,天上出现了耀眼的金光,中午没怎么吃好的一家人早早出来吃椰子鸡。一路上致远、仔仔在给老马普及椰子鸡火锅有多么好吃、多么新鲜,老马尝了几口就咽不下去了。
待众人吃完后,一行人出了火锅店。
“我去转转。”老马对女儿、女婿说。
“台风刚过,路上不好走!”桂英提醒。
“么事儿!我透透气。”
“那让仔仔陪着你吧!”致远看了看仔仔又望了望老马。
“成。”老马和仔仔相互点了点头,便朝南走了。
“爷爷,我们去梅龙大道吧,那条路风景超好!”仔仔跟上去对爷爷说。
“成嘛。”
于是夫妻两带着漾漾回家了,仔仔搀着老马去了家门口的梅龙大道。
36(5)一地凌乱台风过 哀乐参半是生活
雨停了,时不时有大风刮来,倒十分爽快。到了梅龙路以后,地面上的雨水还在细细静流,红色的绿道被洗得一尘不染,独独铺满了落叶、残花和树杈。仔仔为了让爷爷好走,他在前方两三米处为老人开道。
“爷爷你看那边!”仔仔指着梅龙路行车道上的一棵拦腰折断的大树对老马说。
“好家伙!这么大的风!”老马驻足远望,十分惊人。那树比老马的腰还粗,就这样被风一刮咔嚓断了拦腰断了。老马前后遥望,行车道上刮断的树可不止这一棵,每隔一段就有一棵大树断掉了躺在街中间,露出黄白的树芯子。
老马踩着一地的树叶和树杈继续走。越走越震撼,但见前方五六米处一个高高大大的路灯横在绿道上,仔仔垮了过去,回头等着爷爷。老马拄着拐杖也垮了过去。
“我妈明天怎么开车上班呀?”
“坐地铁呗,这么多断树,得些时间处理呢!”
“爷爷你看那边草地上的那排树!像被老天扇了耳光一样,齐刷刷往那边倒。”
“呵呵……是。”
“哎呀呀!这是啥?蜗牛吗?”走了十来米以后,老马用拐杖指着地上一个蜗牛惊问。
“是蜗牛!没错!”仔仔蹲下来折了根细树枝玩弄蜗牛。
“我刚才还当是老鼠呢!哎呀!爷从没见过这么大的蜗牛!”老马又惊又怕。北方地里的蜗牛指甲盖大,南方的蜗牛竟然有杏子那么大!
爷孙两继续悠然地往前走。
“仔儿!躲开那棵树!”老马在后大喊。原来仔仔前方有一棵树斜得伸手能将树身拉下来,那树歪在半空中有些危险。
“嗯!知道啦!”仔仔一大步跨了过去,而后扶着树等爷爷。老马于是笑呵呵地从树干下弯腰穿过。
“爷爷,我感觉这几棵树树根全断了。”
“嗯!”老马看了看前后几棵同样歪着的树。
“今天网上又传出来死了十来个人。说是广告牌砸死了好几个,还有临时的建筑围墙倒了拍死了几个人。”
“我的老天爷呀!这风大得骇人呐!”
“网上还有一个人是被高空玻璃砸死的!那是公司楼,楼上的窗户没关,然后被风吹碎了,掉下来的玻璃片把那个人给砸死了!”
“哎呦呦!”老马神情慌乱。
过了七八分钟,仔仔在绿道上逮到一条蚯蚓,用两根树枝夹着挑着走到老马跟前:“爷爷你看这蚯蚓大不大!”
“哎呦!”老马吓得身子一闪,没见过那么大的蚯蚓。原来老头怕摔了一路低头走,不防备仔仔悄默默地挪到他跟前挑着个蠕动的大玩意儿老马打眼一看还当是小蛇呢。
“哈哈……这是蚯蚓,不咬人的!”
“我知道!咝……筷子那么长!粗得很,比爷手指还粗哇!哎呀爷七十了没见过这么大的蚯蚓!咱屯里的蚯蚓才毛线粗细!这家伙大得快成精了!”老马裂着身子观察。
“哈哈……”少年一手夹着一手挑逗那蚯蚓。
“别逗了别逗了!放了吧!”老马摆摆手,不想看了。
“好吧!不知它几岁了!我估计它年龄不小!”仔仔将蚯蚓和细木棍一下全扔在了花池里。
“那蚯蚓要是个人,估计也活到了爷这岁数!”
“那蚯蚓要是个人不成妖精了嘛!”
“哼呵呵……”老马和仔仔皆笑了。
“为啥这大城市的垃圾还没我们县上多!”老马问仔仔。
“有钱呗!每条街好几个人在清扫呢!扫不干净要扣钱的。爷爷你看那边的老太太!”仔仔指了指路中间的清洁工。
“哦!”老马细细打望,那些清理车道的清洁工年岁皆在四十以上,其中不乏六十多的。
“这……前面怎么走?”仔仔指着前方二十米处一棵横在路上的大树问爷爷。
老马远眺前方,只见个一尺半粗的大树倒在街上,把路边的铁栏杆也砸倒了,树冠横在行车道上,实实地挡住了路。那树跟自家门前的老桐树一样粗,估摸也长了一二十年甚至有三十年了。太可惜了,老马双手握着拐杖龙头,眉头紧皱。兴许仔仔能跨过去,自己是翻不过去了,只能打道回府了。
周五一早,桂英坐地铁上班,致远送仔仔去上学。无风无雨两男人却打着伞,单怕天上掉下来个玻璃或者花盆啥的砸到孩子,致远一路上走得提心吊胆。早饭后老马又到阳台上望远,天气阴着有微光、凉爽有清风。远处的路上好些穿橙色衣服的人在清理街上的树干树杈,好几辆大卡车停在行车道上专门拉断枝。
钟雪梅早早地上班去了,包晓星八点起床后,迟迟没有出屋。她对着镜子,轻拭嘴角的伤口,漱了漱嘴里的血,擦了擦眼角风干的泪痕。待脸上修整得没那么显眼了,她才出了屋子去厨房做早餐。学成早醒了,在自己屋里写作业,早饭做好后母子两一块吃。好个安静的母子,从头到尾话少得很。
上午十点的时候,桂英接到了利捷科技业务经理打来的电话,对方确定参展了,但今年预定的展位只有去年的一半,原本欢喜的马经理忽然失落了。无奈,还得按照原先承诺的种种优惠去选最好的展位给他们。估计老钱总也没想到这样的结果,只能说利捷科技今年状态不太好吧。桂英很清楚,这两年安科行业内盈利的企业还没倒闭的企业多,看来她得做好不测的准备了,不知李玉冰李姐和老钱总如何看待今年年底的安科展。
上午十一点忙完了休息时,桂英习惯性地刷朋友圈,竟然在五花八门的圈子里看到了马兴华的动态。原来他们夫妻两果真去了香港,照片里全是兴华在香港著名景点拍的照片。她没有回老家,定也没有把那点钱给孩子用,桂英咧着嘴摇了摇头,继续向下滑动朋友圈。
中午包晓星下楼去买菜,怕被熟人发现她脸上的伤,中年女人戴了个大大的遮阳帽,几乎连脖子也遮住了。买完菜回来后做饭吃饭,饭后又是睡觉。包晓星自小常听人说“睡觉养精神”,中年以后才知老人不诓她。底层的中年人疗伤的方式恐怕只有睡觉了,只有睡着了一切烦恼才能彻底抛掉。
这不是钟理第一次朝她动手了,当然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她也朝他动手了,但她丝毫不悔。人之天性有灵敏有迟钝、有老成有轻佻、有外发有内敛、有高深有肤浅、有自轻有自重……无论何种性情,只要好好引导,皆能成器。晓星从没觉得学成比其他孩子有什么差劲的,为什么钟理不喜欢他呢?芝麻绿豆大点问题便大吼大叫、不是骂就是打这是一个正常的父亲对孩子该有的态度吗?
晓星侧身躺着,悄悄用卫生纸抹着泪。本来这几年日子就不好过,为何还要闲生是非,如此下去岂不是更可悲。她悲这暗无天日的生活,债务压得她不敢多花一分钱,连给孩子买玩具都得犹豫再犹豫、算计再算计;她悲自己那两个懂事又可怜的孩子,堕落的父亲不知会给他们以后留下什么影响,只是堕落还好,成天被打被骂的孩子得需要多少年才能抚平这些伤痛……
憔悴皆因心绪乱,从来忧虑最伤神。包晓星越睡越累,越累越睡。好似这二十年从来没有睡饱过一样。
中午吃饭时,致远一边看手机一边说着当天的新闻。原来昨天的台风又促成七八十人死了,致远说的时候摇头咧嘴、啧啧不停。午饭后何致远带着证件去龙华区政府办公区那里办港澳通行证。午后的家里只剩老马和漾漾两个人了,漾漾在睡觉,老马躺在躺椅上。
半睡半醒的时候,老马倏忽间又想起了致远刚才说的那陨落的七八十人。人至老迈,最怕听死。即便当时无情无绪,过后岂能置若罔闻?
这一辈子在屯里生活,老马听过并见过太过太过的死亡。
村里的发财得肺癌死的,比他小的建军开拖拉机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早年的春娟去地里割草失足掉到沟里摔死了,红琴她弟弟七八岁下河淹死了,国韵他大早些年给人盖楼板房时从二楼摔下来死了,新华三十多得了乙肝死的,后巷小凤她嫂子结婚后不知得了什么大病死了,春花跟其他村的人跑了结果被他男人打死了,敏敏她妈跟她大吵完架喝农药死了,兴启他大哥十年前骑摩托车出车祸死的,振涛他伯收麦子时在地里干活突然倒下来断气了,红霞她婆肺不好咳嗽咳死了,慧慧她大姐生老二的时候难产死了,耀强他妈脑溢血死的……
当村长时老马也订了好些报纸,在报纸上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死亡。
常年酗酒而死的、工厂里跳楼自杀的、在路上触电电死的、学校食物中毒毒死的、办公室连着加班过劳死的、过量吸毒致死的、不顺气跟人群架意外死亡、被城管用警棍打死的、夜间司机强奸杀人的、感染艾滋病病死的、野外探险在深山里饿死的、去水库游玩下水溺死的、被景区毒蛇咬死的、泥石流滑坡塌死的、每年暴雨被淹死的、网吧里玩游戏猝死的、高温中暑而死的、工厂或农民房火灾烧死的、出租屋里被枪杀的、电梯坏了被夹死的……
一个人得看过多少次死亡,才能不那么怕死。老马早年从不怕死,到前些年略微有些怕身边人的死却不怕自己的死,为何自己到城里才一个月就变得这么胆小。
莫说什么身后扬名,身后即便扬名,也不如活着。凡夫俗子,在生一日,胜死千年。老马不由得又想起了老大哥的手和他那寒酸伤人的葬礼。
“哭罢了二弟忙把三弟叫,那是翼德张阆中王,三弟英灵听根苗,虎牢关鞭坠紫金掉,霞盟关赤身夜战马超。夜过巴州生计巧,收来了严颜老英豪。一时严颜前开道,十八员大将马后捎。把曹操人马被你吓坏了,三声喝断当阳桥。”
“一世威名今丧了,闪坏了王的擎天柱两条。昭烈王只哭的如酒醉,是何人来解去王我心上的焦……”
古稀老人又在听戏,痴痴地听戏。那脸上的神情呆得如同静止一般,丝毫不知有个小人儿来到了他的身边,猫着身子偷看他的脸。漾漾不知爷爷睡没睡着,她走到爷爷身边,轻轻地伸手去摸他的胸前衣兜、胡须、头发还有脸上的褶子。老马觉察,睁开了眼。爷孙两深情一望,嘿嘿一笑。
“爷爷你睡着了吗?”漾漾靠着老马的摇椅扶手问。
“呃……我也不知睡没睡着。”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低头撒娇。
“刚吃完饭你饿了?饭白吃了?”老马侧头凝视娃儿。
“爷爷,我想吃巧克力……”漾漾馋得两眼忽地散了光。
“成!爷爷给你取吧。”
老马走到客厅的架子上,在一排零食里找,结果品种太多老汉不认识,于是一包一包地拿到漾漾眼前问她。待拿到溜溜糖的时候漾漾点点头,自个掰开夹子摸出糖果吃了起来。老马见小儿安乐,自己也莫名地安乐起来。
“嗯,给你!”待老马重新坐在摇椅以后,漾漾手捧着三颗彩色的溜溜糖递到老马跟前。
“呵呵……”老马憨憨一笑,伸出粗糙黝黑的大掌接过来,而后一掌送进了嘴里。那糖丸甜甜的,腻润了老马的心。
“你跟爷爷回爷爷家住几天,砸样?”老马笑呵呵地俯视小儿。
“可是我没有去过,我不知道你家在哪里。”
“爷爷家就是你妈妈家,小时候你妈妈在爷爷家长大的。”
“那好吧,那我跟你回你家吧。”漾漾边吃边说。
“哈哈哈……”老马一听答应了竟笑开了花,露出一口黑牙。四岁童子的承诺太过稚嫩轻薄,奈何老头竟抓住了攥在手心牢牢握着。
“但是我一个人不敢去!”漾漾皱着一对小眉。
“有爷爷呢怕啥!”
“可是没有我爸爸和我妈妈呀!”
忽然间,两人双双哀伤。
出租屋里的包晓棠时不时嘻嘻笑出几声,昨晚和那个“雨中漫步”的qq好友聊到了十一点多,今天一醒来又接着聊。两人从超强台风聊到鹏城的四季气候,从各地美食聊到深圳早餐的窘,从最新电影、美剧聊到当前热播剧的傻白甜……下午三点,包晓棠穿着睡衣窝在沙发上,两手端着手机,嘴角弯弯翘起。
解决内战有效的办法是引发外部矛盾,当巨大的棘手的外部矛盾袭来时,内部自然而然会团结起来。对一个国家能够奏效,于一个家庭、一段情感皆能奏效。这也许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却是短期内最高效、最有结果的办法。
往往,情感的伤痛不必刻意医治,时间会令它自愈。
37(1)舒语做客少年殷勤 驴友骗局老马上钩
下午四点多,老马和漾漾在家里下跳棋,忽然仔仔回来了,还带着两个同学。
原来补课班的英语老师住得很远,有段路只能坐公交,可今天的路面到处是树杈,公交车根本开不了。老师请假了,学生们于是早放了两节课。见机会来了,仔仔费了一番口舌将汉典和舒语请来家里做客。
一进门仔仔向老马简单介绍他同学,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另一个瘦瘦白白的穿着短裙扎着马尾是个姑娘。老马好奇,多瞄了两眼。仔仔跟爷爷打完招呼后,领着两同学去了餐厅吃水果零食。在餐厅里何一鸣时不时指着爷爷朝顾舒语挤眉弄眼,顾舒语便眯着小眼在远处偷偷打量传说中的老马。
过了一会儿,仔仔将两个朋友领进了自己的房间,送了汉典一套玩具,送了顾舒语一本书,而后三人笑嘻嘻地在屋里闲聊。
“你现在跟你爷爷住一起呀!”汉典问。
“呃……只是暂时的,我爷爷过段时间脚好了就走啦!”仔仔一边说一边悄悄用脚踢着自己的脏袜子。
“你爷爷那边好整齐呀!你看你这边!”顾舒语笑眯眯地指着仔仔的床上床下。
“他以前更乱!”胡汉典拍着仔仔的肩膀调侃。
“哪有!没那么乱!再说啦,男生房间哪个不这样?”何一鸣尴尬得红了脖子。
“你爷爷好高大呀!”汉典小声说。
“他是我外公,非得让我们叫爷爷!杠不?”仔仔笑着看汉典,而后两眼又从舒语脸上瞟过。
“你房间那个偶像呢?”汉典惊问。
“被我妹妹拽掉了,哎……超级无语!”仔仔耸耸肩摊开手。
“你书桌好多书呀!”舒语四处打望。
“他爸爸以前是老师高中老师!他爸爸房间的书更多!”汉典一边剥核桃一边说。
“你妹妹好可爱呀!刚才看我的时候歪着脑袋,超级可爱!”顾舒语笑着说。
“是吗?可烦人啦!这不刚刚把我的计算机给弄坏了,气死我了!”仔仔捧着散了架的计算机卖惨。
“我也好想有个妹妹呀!弟弟也成!可惜我们两没有!”汉典看着舒语说。
“诶!我有两个计算机,你要吗?一个是我表哥的,他六月份高三毕业了送给了我,你要的话我明天给你带过来!”
“可以啊!”仔仔乐不可支、两眼躲闪。
老马在外面听不清孩子们在聊什么,只见仔仔隔一会大步跑出来,去架子上取这个去冰箱里取那个,那脸红紧张的样子老马倒从未见过。漾漾要去偷看小姐姐,老马止住不让她去不想小孩子打搅大孩子的好事。
十几分钟后,顾舒语担心她爸爸催促,提出要回去,仔仔于是去送,不仅送出了门,还送到了地铁上。回来后整个人高兴地走路时身子都飘着呢。老马是个明白人,早看穿了他的心思,时不时哼笑几声。
下午五点致远提着菜回来了,老马一直在等他。不知今天的街道是什么模样,老头想出去转一转。
“致远,我跟漾漾出去走一走。”老马换好衣服过来跟致远打招呼。
“让仔仔陪着你吧,路上不好走!”致远在厨房说。
“我问了,他不去,我两个走走也好。”老马换衣服时,瞧见仔仔捧着手机跟捧着金子一样不撒手,说三句听不进一句,心思定全在那姑娘身上了。
看着爷两个带好东西出了门,致远才重回厨房去备菜、淘米准备晚饭。老马对周边环境并不熟悉,昨天仔仔带他去的那条门口大路,他记得清楚。对面楼房的玻璃反照在绿道上,穿红裙的小姑娘在金光中打着把碎花小伞,嘴里哼唱着俏皮的儿歌。老马跟在其后,仿佛年轻了六十岁一般。
今日街上的落叶碎枝少了很多,粗大的树枝并没怎么挪动,无数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清洁工在四处清理。他们将落叶树杈扫成一堆一堆的,每隔五六米便有一堆。下水道里哗啦啦地流着细水,头顶的树叶待风来时滴下几颗水珠,横躺在路边的大树叶子依然光亮……老马见这一段路面不错,他将左手的踏板车放在地上,喊了喊前头唱歌玩伞的漾漾。
“宝儿,把伞收了,骑你的车吧!”
“好哒!”漾漾收了小花伞,将一尺长的小伞递给爷爷,而后两手抓着车头滑了起来。
“呜呜呜”兜风的娃娃自带腔调。
地上的枝叶如此之多,空中弥漫着难得的草叶芳香,此刻老马仿佛走在自家的莺歌谷里一般。梅龙路对面的街上,十几个穿橙黄、荧光绿马甲的人们围在一棵大树旁边,老马抬头张望,直径两尺的树竟也被刮断了!那群人扫的扫、锯的锯、抬的抬有条不紊。老马才走了神几分钟,漾漾忽地不见了。老头加快步伐去找,只见漾漾站在一棵树前等着他。那树昨天只是歪的,今天竟连根拔起倒在路上。
待老马走近以后,漾漾从树上翻了过去,老马将踏板车举了过去,而后自己坐在树上扭个身子也过去了。爷孙两于是接着走,对面走来一位中年妇女,那人推着个婴儿车,老马从那人脸上扫到双手,从双手扫到车里,车里竟是条大狗不是孩子!老马惊得不敢多看,车厢里着实是条大狗!
待那妇女走了,老马回头再看,果然不似往常的婴儿车,那该是遛狗的小车了。奇了个怪,老马暗忖。养了半辈子的大黄狗,没见人这么养的,早年人连吃饭且吃不饱,饿死的数也数不清,如今为了条狗专门买个花花绿绿的三轮小车还带着棚盖。老马无声发笑这城里人真会玩!
过了天桥老马远望着漾漾踩在踏板车上不动,小脸蛋朝右扭着。老马走进了一看,原来是两个年轻人在桥底下站着。他们皆是三十岁左右的精壮小伙儿,穿一身花花绿绿的紧身短衣短裤,头戴头盔手戴手套,还背着出门专用的旅游背包,两人身后停靠着两辆崭新的单车,单车的前轮前方有一张从纸箱子上撕下来的纸片,上面写着:
“我两骑车至此,赶上台风,没有积蓄,希望热心朋友给点钱管顿饭,方便我们继续上路。”
老马站着看了一会,又看了看漾漾,见漾漾也是迷惑不解。
“你两干啥的?”老马指着纸片问。
其中一个胖子开口说:“大爷,我们是骑车旅游的。我俩从北京出发,两个月才骑到深圳,刚到这遇到了台风,没地方住也没吃的!”
“哦!那你们可以去打工呀!打工一天赚个百十来块的!我看你们身胚子好着呢!”老妈上下打量那两人。
“我们主要没时间……”胖子还没说完,被高个子打断了:“我们两天没吃饭了,哪有力气干活呀!”
“哦……”老马双手拄着拐杖龙头,暗暗思忖:估摸一顿饭一个人得十五块钱最少,于是想着给三十,可一寻思这周边吃顿十五块的饭可不好找。老马无奈,掏出钱包找四十块钱。找来找去,零钱不够四十,最后没办法,老人家依依不舍地给了五十块钱。
“谢谢大爷!谢谢大爷!谢谢大爷!好人有好报!”两人接了钱不住地给老马作揖表示感谢。
“哼哼!”忽然,桥底下传来一声冷笑。
众人一看,竟有个乞丐用被单裹着自己坐在个垫子上,还用清洁工的扫帚、簸箕、椅子等一摊东西遮着自己。
那人见老马在看他,面色一改掏出个铝盆对老马说:“行行好!也给我点吧!”
老马和漾漾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老头心里猜想那人是借着乞丐来行骗,盯了那人许久,转头对漾漾说:“宝儿,走吧!”漾漾于是滑着踏板车过了天桥。那“乞丐”兴许可怜,只是老马不喜欢一个人没尊严地朝人讨钱要钱,何况他又不残疾。
兜里少了五十,老马在路上心疼。五十块钱搁在三十年前能买两三百斤麦子,现在只能管两个人的一顿饭!老马摇了摇头,时代着实变了。
过了一个路口又过了一座天桥,对面走来一个老太太。那老太太看着跟老马年岁相仿,她右肩膀上架着一根竹扁担,前面的塑料袋子里是各种饮料瓶、油桶、垃圾桶,扁担后面是一捆用尼龙绳串起来的东西晾衣架、竹篮子、肥皂盒、小板凳、鞋架子、小水桶……东西多得那佝偻的身子差一点就撑不起了,时不时能听到有东西擦地的声响,再加上那老太婆瘦弱矮小,走过来时人和扁担连同东西全在晃荡。
老马不忍多看,低下与她擦身而过。再回头望时,见那老太太欧型腿、蓝布衣、窄脚裤、白发盘成发髻一派老作风。老马心中敬她这般年纪了依然自食其力;亦怜她如此老迈了还要出来捡破烂。
兴邦常年不在家,他理解;兴盛没啥大本事,务弄家里的果园,给他端汤倒水、养老送终足是够了;桂英虽在深圳,但手里殷实,人也孝顺。无论如何,自己要比这老太婆幸福很多,该是高兴!该是高兴!
爷孙两翻过了昨天那棵横在街中、压倒栏杆的大树后,又过了一座天桥,到了另一个红绿灯路口。漾漾一个人不敢过街等着爷爷,老马见街对面的路上不仅障碍重重,且那边是工地,工地外侧的围墙远望着歪歪扭扭的不工整,他有些担心,只能喊着漾漾往回走了。
走来十来分钟,见一处野花金黄甚是好看,老马弯着腰、折着膝盖将那花儿采了一把,用花藤系好,而后喊漾漾过来:“宝儿!宝儿!”
“咦?”漾漾在五七米外停下车,回头问。
“爷爷给你采了把花,把花别在你车头上!”老小相逢后,老马将那束花塞进漾漾车头衣兜大点的塑料篮子里。
“咯咯咯……”漾漾笑得也开了花,而后小探花在风中溜着车、赏着花。
那溜车的童子,那微笑的老人,那五十年难得一遇的飓风……
晚上七点半,全家人去一家潮汕店吃潮汕菜。进店后老马左观右望,见其他桌上摆满了虫子一样菜,心里毛糙又诡异。虫子他不是没吃过,早年吃过兴邦捉的知了,三弟烤的麻雀,仅此而已。早听说南方人爱吃各种虫子,果然不假。
入座后夫妻两口子选菜,点的是甲子鱼丸、千层肉、牛肉炒芥蓝、猪腰汤、酸辣青蚝。菜上齐后,老马吃着味道还不错,特别是那盘带壳的东西酱料不错,只尝不出肉的味道。孩子们倒爱吃贝壳,老马吃了一个不想吃了。
“哎,今天上午我们公司十点了才到了一半人!反正出了地铁一路跟翻山越岭似的!”桂英边吃边说。
“早上送仔仔的时候,我看路上没几辆公交车!”
“这风大得确实吓人!”老马咧嘴惊叹。
“你不是要回去吗?能得不行!”桂英朝老头翻了个白眼。
“诶,我问你们个事儿,路上砸那么多红红黄黄的车子呢?”老马边吃边问。
“爷爷你现在才发现呀!”
“你爷爷没怎么出过门!爸,那是共享单车,你用手机扫一下二维码,然后就可以骑了,半个小时收五毛一块好像!”
“哦!没人管吗?不怕偷了吗?”
“那么多怎么偷?你没去地铁口,深圳几乎每个地铁口好几百辆共享单车!深圳八条地铁线两百个地铁站合着七八万辆共享单车他偷得来吗?”桂英耸肩一笑。
“哦!国家这么能啊!”老马点头称叹。
“还国家!呵呵……”仔仔和爸妈面面相觑,皆笑了。
老马吃完一碗米饭后又问:“今天我遇到个事儿,你们帮我分析分析。有两个年轻人路过的没钱了,我给了点钱,巧了!边上一个乞丐,那乞丐也朝我要钱,我寻思他是骗子,没给。早前听你们还是听谁说城里很多乞丐是骗子!他到底是不是骗子呀?”
“肯定是骗子!在咱家附近方圆三公里以内,哪里经常出没乞丐、他们几点上班几点下班我早知道啦!爷爷你没给是对的!”仔仔满嘴流油地说。
“是不是?”老马瞪着眼看着仔仔。
“你说你遇到年轻人没钱了,这是咋回事?”桂英警惕地问。
“那两人是骑着自行车来深圳旅游的,他们从北京过来,赶上了台风,没地住没得吃!我看可怜……”
老马还没说完就被三人打断了。
“骗子!爷爷你遇到骗子了!”
“马村长呀马村长,那是大骗子!你上当了!”
“这骗子还扎堆呀!”致远笑了出来。
“不是不是,我看着不像!那两人穿的背的还有那车,不像是骗钱的!”老马皱着眉连连摆手摇头。
“爷爷你看!这叫‘驴友骗局’!”仔仔打开手机网页进去搜索,点击“驴友骗局”的图片搜索,刷出来好多类似的图片!
“不可能呀!不可能!”老马端着手机隔着半米远仔细看。一双老花眼看得好个吃力,恨不得马上有副老花镜帮帮他一辩真假。
“瞧瞧!被骗了还不相信!”桂英挖苦老马。
“我明天去看看,我就不相信啦!”老马还了手机依然频频摇头。
“人家早换地方啦!”桂英拉着尾音。
“爸,那确实是骗子,专门骗老年人的!”
“他们没朝我要钱,是我主动给的!人家没跟我主动搭话!”老马跟致远说。
“那你跟他们搭话以后,他们有没有说只要一顿饭钱、只要一二十块?”桂英对峙。
老马听到这句,身子一怔,两眼一瞪,不说话了。
“信了吧?那叫欲擒故纵!写个牌子专门吸引人,然后博得同情,等人问了他才开口!”桂英解释。
“为啥呀?那两人年纪轻轻的身子好好的为啥呀?”老马一万个不理解,伸出下巴刨根问底。
“骗子行骗,你问我为啥?”桂英无语地瞧了瞧老公和儿子。
“好赚钱呗!往那一站就有人给钱,还不用下跪不用穿得很烂!不劳动!不丢脸!一天换几个地方轻轻松松能骗好几百甚至更多!”致远边吃边说。
老马皱着脸,两鼻孔大张,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众人各吃各的,看着老马的神情只觉好笑。
“所以……爷爷你给了多少钱?”仔仔笑嘻嘻地问。
“没多少……哎呀,这时代是咋了?城里不是满地工作吗?怎么青壮年人也出来行骗!”老马失望地轻拍桌子,想起自己的五十块钱,再也吃不下饭了。
大人吃完以后,桂英喂漾漾吃,致远和仔仔闲聊。失落的老马又想起一桩不解之事,于是开口:“哦还有!这城里明明不到一里路前后就有个十字路口,为啥这路上还得修桥呢?我这两天走了好几段儿,就你们这个梅龙路,三四百米一个红绿灯,三四百米以内一定有个桥!这不浪费吗?致远你给我解释解释这是为啥?”老马弹着桌子乞求解惑。
“呃……哈哈……这个……”致远和妻子儿子先互望了一眼,各自无奈地笑了。
见爸爸不答爷爷又等着,少年拍了拍桌子说:“爷爷我给你解释!修一个桥是不是得花钱?起码得几百万吧我按一百万算吧!梅龙路一路下去假设修了二十座桥,那支出就是……两千万对不对?咱国家花的钱和赚的钱所有的钱都要计入政府工作报告,这个你知道吗?”
老马实诚地点点头。
仔仔接着说:“这不就得了吗?政府报告上不就可以写惠民工程投资了多少多少亿,修桥雇的工人赚的钱能写进gdp,还有修桥买企业的材料也写进gdp……这样修桥、盖房、建公园啥的加起来,不就能促进gdp了嘛!”
见爸爸妈妈各自低头不说话,爷爷看着自己两眼圆圆的哑口无声,少年继续信口开河:“修几个桥这算什么呀,门口的路每两年重铺一次,这不浪费吗?栏杆、隧道、大桥、花园……哪个不浪费?浪费才能促进政府收入呀!爷爷,要照你那样一张a4纸反反复复用十遍!按你的意思一座桥一条路二三十年不修不换,那国家经济怎么发展呢?”
夫妻两环顾左右,三十年前曾扛着铁锨义务给村南修大路的老马却沉默了。
37(2)出外游老马惊喜 接孩子钟能心酸
周五下午四点多,雪梅正在上班,忽然接到了爸爸的电话,她出了咖啡店来到了广场。
“喂?爸。”
“嗯!你……你在上班是吧!”钟理挠着后脑勺轻声问。
“是,在咖啡店。”
“嗯……方便吗这会儿?”
“方便,你说。”
“你晚上下班了把学成接回来,他在你妈那儿。”钟理右手举着电话,左手握着右胳膊肘。
“他想在哪边待就在哪边待,他又不是一两岁的娃娃。”雪梅绷着脸说得声大语快。
钟理吐了一口闷气,挂了电话。雪梅见爸爸挂了,知他生气了,姑娘也不怕事儿,咬了咬嘴唇,接着干活去了。
晚上钟能给孙女打电话,雪梅直言回她妈那儿吃饭,温柔地拒绝了爷爷。怕爷爷伤心她小大人一般宽慰爷爷,让爷爷不要担心她。晚上八点半下班以后,钟雪梅跟小姨打了个招呼,又回富春小区里陪妈妈和弟弟了。
这一晚包晓棠跟“雨中漫步”又聊到了晚上十点,他们的话题已经从台风上升到了个人兴趣爱好的地步。这才知那人是个做it的,年级比自己小两岁,因为单身急着谈婚论嫁,所以不停地在群里面寻觅,待看到晓棠动人的头像时,他果断地加了晓棠为好友。
越是聊到个人问题,晓棠越是半遮半掩的。她的过去并不光彩,她不知道自己得遮多少掩多少,忽然间和那人聊天的兴趣淡了七分,于是这一晚十点便找了个理由下线了。空荡的屋子里只她一人,临睡前洗脸刷牙时,她观察镜子里的自己,虽有些姿色,可毕竟老了些许。眼袋耷拉着,两腮的肉又厚又松,头顶左侧生了些白发,最关键的是她的眼睛不再水灵灵的,不再有神采,不再有魅力。
睡下后她辗转反侧,直到一个念头生出来,她才觉前方有路了。又是凌晨一点,包晓棠坐在床上抱着电脑,在网上选深圳较可信的微整形医院。选好医院以后,凌晨两点填了个人信息选了要调整的项目,这才觉心里有了自信,能睡得着了。
一个三十二岁的单身女人,迟迟嫁不出去更没有人追,即便容颜再好心中也是枯萎的。但凡能令她红颜一笑、心神生发的东西,此刻看来无不是值得的。
周六一早起来,仔仔去了补习班,致远出去买早餐。马桂英知迟早留不住老头,于是想利用自己仅有的周末时间好好陪陪他。出去玩、看伟人像、给老头拍照留念的事儿总算排到了她的日程上。早餐时夫妻两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今日去哪里玩,考虑到台风后的路况、老人的腿脚、漾漾的黄金睡眠、出游的午餐等等要素,今日的行程十点钟才勉强定好。
定好以后,两口子马上行动起来。致远去社康医院借轮椅,桂英在家里换衣化妆、收拾包、备饮用水雨伞等东西。临近十一点,四个人出了门,直奔地铁站。第一次坐地铁的老马有些兴奋,虽不是什么新鲜玩意,但老头七十年来没坐过也没摸过。快到地铁站时,见那头顶的地铁轰隆隆地驰过,他暗暗思忖:这不跟火车一样嘛。
一路乘坐扶手电梯,人不用走那传送带送人上去了。老马不敢多动,老觉得自己太重了会压塌那传送带。到头时要不是致远提醒,他险些闪了身子。到站口以后,致远向老头演示了一次如何刷卡进站,待致远背着轮椅进去以后,老马举着一张卡,挪来挪去硬刷不上,后头排队的人虽未催促,老马自个觉着特不好意思。忽然间嘀地一声闸门开了,老头赶紧拄着拐杖进去了。待老马进去以后,桂英抱着漾漾也刷卡进站了。
进站后又走了一段路,四人大包大揽进了升降梯。升降梯老马也是头一回见,七八个人挤进去以后,那光溜溜似镜子一般的门自个关住了!老马看得神奇,蓦地感觉身子下坠,知道自己升空了!老村长还没看够门又开了,七八个人一溜烟出来了。出门后这才看见地铁的影子,但见两条地铁门对门,每条皆有二三十个铁门个个是自动的,浑不用人操心!
桂英拉着漾漾催促老马进地铁,老马害怕门忽然关了把他夹住了,老人家站在门口外迟迟不敢进!待一阵嘀嘀嘀嘀的声音响了,老马心里发怵,又当是高铁抽烟的那个警报,吓得只站在门口皱着眉着脸。桂英见门快关了,一把手抓住老马的胳膊将老头拉了进来,进来不到三秒,那门果然自动关了!老马面色僵硬,默默地在心里祷告。
老头心神未定,让座的年轻人先起来了,冲着老马打招呼。老农民冒着冷汗频频点头微笑,而后在光溜溜一尘不染似玻璃一般的空位上坐了下来。坐下后忙从衣兜里取出毛巾擦汗,擦了额头擦脖子,擦了脖子擦手心。头顶又厚又大的鸭舌帽早湿了一圈,脱也不是戴也不是,老头不时地扶一扶帽檐让里面湿漉漉的白发透透气!桂英早看得齐全,心里又疼又好笑。
致远扶着折叠轮椅,桂英拉着漾漾,漾漾抱着妈妈的腿,老马坐在人群中。左右一瞅,这一节车厢比绿皮火车宽敞多了,比高铁看着还阔气,站的、靠的、坐的一大片人,没有两百也有一百多,跟二十年前村里放电影一样!老马坐在人群中规规矩矩地不敢动,刚坐舒坦了,身边传来一声:“大!一分钟后到站,准备准备!”
老马望了望桂英,放好擦汗毛巾,握好拐杖准备起身。
“爸先别起!等车停了再起来!我待会提醒你!”致远在人群中嘱咐老马。
老马若有所失地点点头。
车停了,果然猛地闪了一下,老头心悸不已,幸亏致远提醒,要不他那只脚用不上力被车一闪不是摔倒了就是右脚用力后肿痛!这地铁停得还不如绿皮火车安稳些,老马心里抱怨。致远左肩背着轮椅右手搀着老马出了地铁,桂英抱着漾漾也顺着人流出来了。紧接着又是升降梯、扶手梯,老马在地铁冷空调里刚刚晾干的汗瞬间又冒出来一身。
老马此生坐过马车、高铁,骑过骡子和驴,开过手推车、手扶车、摩托车、四轮车、三轮车、小轿车,从来没怕过,第一次坐地铁竟有些发怵!肯定是人太多了,老马如是安慰自己,独独不愿承认自己老了。
这一天钟能早起了,到了九点见晓星迟迟没来铺子里,知她今天又不来了。他们两口总是这样,一闹事动手,动了手分居,没有什么和好不和好,为了生意为了日子晓星不得不过来。最严重的一次晓星七天没有进铺子,钟能好说歹说让儿子去接媳妇说些好听的话,奈何钟理听不进去。这可好,原先晓星吵架后只是断断续续隔三差五地回富春小区住一住,从那次将晓星打得摔倒了还攒在墙角踢了三脚以后,晓星在富春小区已经住了两年多了!
儿子暴躁,媳妇冷漠,这日子怎么过?要是离婚倘能让晓星好起来,钟能作为人家公公也乐意,他也不想让人家包家女儿在自家受苦受罪!奈何这么久了,晓星从没提离婚。既然当事人不离婚,那他这个孩子爷爷只能劝和不劝分。钟能撂下手里的抹布,拜托对门的张家媳妇给自己看着店,老头脱下背心穿上短衫出门了。
他先去了附近的沃尔玛,在那里买了好些零食油炸蚕豆、烤蚕豆、紫薯片、麻辣薯片、芝麻饼干、花生饼干……那是学成最爱吃的。到了卖玩具的货架后,老头精挑细选,选了一套象棋、一套魔方。钟能又去了专售小孩衣服的货架,给学成挑了两件印着机器人和小狮子的t恤。扫完码柜台的工作人员说了句“三百二十六”,钟能惊得咋舌,为了孙子他咬咬牙付了款。
说来心酸思来不幸,这五六年来他每回给自己亲孙子买玩具零食,无一不是在孩子被打了之后。
十几年前刚来深圳时,钟理每个月发了工资都会给他些,作为爷爷他给梅梅买东西时从不心软。后来境况越来越好,儿子当了大经理月薪一两万,儿媳妇一个月做生意也赚个一两万,最多的时候他三个月攒了三万多,铺子二楼给孩子们用的小床、衣柜、书桌都是他那时候买来的。从那年钟理失业以后,他兜里再也没有稳定的现金了,给他钱的人也成了儿媳妇包晓星。
前几年还好,铺子里有生意,晓星每个月给他几千元作为全家的伙食费和孩子们的早餐、零用。这两年给的越来越少,一个月还分两三拨地给,有一次只给了三百元,钟能都不忍心要。他也比先前当然更省更俭了,能不买的不买,能少买的少买,能买的打折的买打折的。城里的日子哪个地方不花钱?孩子的教育是最重要的最不能省的,在吃穿上他能给家里省点便省点。
所以梅梅说要出来工作时,他最心疼最不舍,却说不出口阻挡她。钟能知道,也看得到,家里的日子快过不下去了,甚至早过不下了,只是儿媳妇在苦撑。
老头擦了擦汗,扫了一辆自行车,提着大包的东西,直奔富春小区。进了富春小区以后他直接去自己家,到了家门口老人敲了敲门,又在睡觉的包晓星完全没听到,倒是学成听到了,过来给他开门。
“成成!爷爷来看你了!”钟能笑嘻嘻地提着袋子到了客厅里。
学成没有说话,有点扭捏羞涩,又有点喜出望外。
“你看这是啥?你爱吃的糖!这个!爷爷给你买的棋你不是说你同学有象棋很好玩吗?爷爷也给你买了!你看这是啥?魔方!那天你看电视里人家孩子玩这个,都看呆了是不是!你自己也倒腾倒腾,看看好玩不!”钟能一边说一边将袋子里的东西全掏了出来放在茶几上。
学成趴在茶几上憨憨地拆玩具,钟能坐在沙发上给孩子拆零食。一个边玩边吃,一个万般怜爱地抚摸着娃娃的头发。
“诶大!你啥时候来的?”听到声的晓星换了身衣服整理好头发出来了。
“刚到!我来看看娃儿!”钟能抬眼看了下晓星,又低头看孩子。
晓星坐在沙发对面的椅子上,两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不知要说什么,只能凝视孩子。
“你……脸好了没?”钟能问。
“快好了。”晓星低下头。
沉默半晌后,晓星问:“现在谁在看铺子?”
“对门的,我托她看会儿!”
“这一周只周末这两天生意好点……”晓星吞吞吐吐。
“我知道知道!我看完孩子就走!”钟能连连点头。
“要不你陪着他,我去看店吧。”晓星着急生意,她还指望这两个月能为女儿的学费多凑点呢。
“要不都去吧!把娃也带走,他始终地回去呀!我待这儿晚上谁做饭?”钟能看着晓星,双眼在祈求。
晓星揉了揉鼻子,斜瞅着地板砖,许久后才开口:“学成,收拾东西跟爷爷走吧。”
“那我的玩具……”学成低沉着声息问妈妈。
“先拿一个,零食也留着,妈每天早上给你带一点,衣服可以带走,暑假作业也带走!”
晓星吩咐完了去提包换鞋,钟能在茶几上给学成收拾东西。十来分钟后,三个人出屋了,晓星开着车一会儿便到了铺子里。到了铺子里以后,钟能赶紧去准备午饭,晓星带着围裙在外面干活。
钟理昨夜又去喝酒了,下午一点多才醒来。见妻子回来了,他心中沉得竟无话可说。晓星见他起来了,不愿开口,也不必开口。这种场面两人不是第一次,没有七八年也有五六年了,早习惯了。晓星大汗淋漓地干她的活儿,钟理一身酒味地抽他的烟。学成躲在屋子里写一写暑假作业、玩一玩新玩具,不是吃饭的点儿他不敢轻易下来。
这样的氛围,在钟家杂粮铺子里,竟是年复一年的日常。
连新生一代具有反思能力的钟雪梅也习惯了。除过打架、吵架令她反感、愤怒,类似此刻的家庭氛围,雪梅的确觉得有些不舒服、太过寂静,可又没有改变的理由和动机,因为她似乎已经习惯了压抑得习惯了。
老马出了地铁站以后,第一站要去的景点是市区的花鸟市场。进了市场但见普天盖地的全是花儿正在绽放的时令花卉、几何之美的多肉、古风之美的盆景、多姿多彩的石雕、刻着诗词的花盆、奇异芬芳的洋兰、水中养鱼的水培花……老马哪见过这些稀奇玩意,真是大开眼界,惊得瞪大眼睛,走着走着便挪不动脚了。七八条小街全是花儿,花势峥嵘、花海汪洋!另三条小街是宠物各色奇鸟、漂亮的鱼、讨喜的猫猫狗狗……没一会儿,老马走不动了,只得坐在轮椅上让致远推着走。
中午几个人去周边吃自助餐,虽是素食,但做得很好!交了钱可以无限量地吃老马还是头一回见做这种生意的。城市之锦绣果真名不虚传,八月酷暑,这餐厅里什么素食全有:药材熬制的汤、花瓣做成的菜、水果凉拌蔬菜,还有那初春的白蒿芽儿、三月的洋槐花、秋天的生花生、冬天的带霜柿饼;还有那珍贵的人参汤、灵芝水,村里人吃的玉米粥、马齿苋,南方的糕点、北方的面点,中国的豆腐、外国的蛋糕……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人家做不出来的。老头也不客气,捡他爱吃的吃了五六盘,直到肚子撑不住了才停嘴。
在餐厅里休息了半个小时,漾漾在桂英怀里勉强睡了个午觉,吃饱修整好的四个人接着去游玩。下一站是参观深圳艺术馆“大潮起珠江”的主题展,下午天热在室内吹着空调看看展,最好不过了。
展馆内有中国画、油画、版画、雕塑、水彩……画中画着的有蛇口开山第一炮、一群女工在缝纫机上加班加点、“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横幅、特区的开荒牛、三十年前的珠江新城、南沙港的建筑工人……老马看得惊心动魄,那真是一个奇异的年代,一个满街是大梁自行车的年代,一个人心淳朴却敢于扛着蛇皮袋南下打工的年代。
致远怕老马看不懂,不停地在边上解释,老马觉得最需要听解释的是正值青春年少的外孙子,谁想仔仔今天补课没来,真是可惜了。
“太好了!太好了!改革开放真是了不起呀!”出了展馆老马坐在轮椅上连连称叹。
“你累了要不我推会儿!”桂英见致远一直推着老马,想让致远休息一会。
“现在这生活比起以前可好太多了!天翻地覆啊!领导人了不起呀!”老马意犹未尽还在称叹,奈何没人接话没有听众。
“没事,你看好漾漾就行了。”
“现在四点半,要爬山的话得加把劲了!”桂英对致远说。
“我知道,咱赶紧走吧!”
说完四个人去了莲花山。不到六点走大路到了山顶,桂英招呼着老头看伟人像。老马一见小.平像霎时间毛发尽竖,老人家赶紧站了起来,脱毛致意,站在远处久久地瞻仰。十来分钟后待桂英催促时老马才回过神来。桂英安排给老头拍照,拍完后给爷孙两拍,又请人给他们四口拍。拍完照致远抱着漾漾,一家四口站在高处俯视深圳的核心繁华区。
晚上七点半四个人依然在山顶广场,原来将有一场灯光秀表演,桂英想着让老头离开之前能多看一点便看一点。灯光秀还未开始但见山下人山人海、路上交通停滞,黑漆漆的茫茫一片中传来人声熙攘,待灯光秀开始以后,老马这才知原来山下的百栋大楼均覆盖着灯光,连绿化带也安装了彩灯!对一个在电费上扣扣搜搜连多花两块钱也要心疼半天的老农民来说,这一场智能的、炫彩的、弥天的灯光展,真是超乎想象。
37(3)晓棠整容欲重生 晓星流泪悼当年
当浮华席卷而来弥漫城市时,繁华沦落为人类唯一的表达方式。可谁又知,繁华本身是种伤害。
这如天宫仙境一般的灯光像明珠宝贝一样,伤害了真实的朴拙和朴拙的真实。老马默默地看完了整个灯光展,心中念想的全是马家屯的清澈夜色。
晚上回家后已经八点半了,饿慌了的众人等不及吃好饭了,在楼底下的烧鸭店里每人点了一份。小小的一盘饭端上来后十分精致,有菜有肉,饭热、菜鲜、肉香,简单而美味,老头吃得特别好。
简单既已如此美好,何须过分繁华呢?
周六晚上,晚饭快做好时,钟能给雪梅打电话问她何时回来吃,雪梅以下班晚在外面吃为由,告诉爷爷她不回铺子了直接去小姨那儿。钟能挂了电话望了望晓星,晓星冷面无言。钟家杂粮铺子里的晚饭开饭后,晓星朝饭里夹了些菜去柜台吃,学成朝碗里夹了些菜坐在茶几边上吃,钟理坐在沙发中间,钟能坐在他对面。一家四口各吃各的,钟能见过分冷淡,时不时和学成开开玩笑、给孩子加加菜。
对门的张大姐家此时也在吃晚饭,一家三口吃个饭吵吵嚷嚷的热闹极了,晓星是那般羡慕。
晚上八点,钟理拨通了女儿的电话。
“喂?”雪梅在电话那头问。
“梅梅,你今晚上回铺子不回?”
“我已经吃饭了,和咖啡店里的同事吃的。”钟雪梅站在店门口,绷着腮帮子。
“我问你今晚上回不回铺子?”钟理的语气里透着权威。
“不回。”钟雪梅在挑战权威。
父女两僵持了几秒钟,钟理挂了电话。雪梅深吸一口气,回了店里。八点半下班后,她回到了小姨那里。她知道妈妈已经回铺子吃饭了,她知道弟弟也回去了,她只是想不通她为什么总是那么轻易地回去了。
钟能见儿子给梅梅打电话时脸色不好,怕儿子生梅梅气。老头背地里又给雪梅打了个电话,劝她明天一定要回来,劝她别跟她爸怄气,老人家好说歹说,那头的钟雪梅一声不吭。晚上准备收摊时,晓星收到了女儿的短信,说她今晚住在小姨那儿。晓星太了解她了,只任由她去。她是倔强的、有骨气的,好样的!她为她高兴,更为她忧愁。
雪梅九点多到了小姨的出租屋里,开门后只见沙发上躺着个无比妩媚妖娆的女人碎花裙、大长卷、红指甲,还戴着个大墨镜!
“小姨你干啥呢?”雪梅放下包包和钥匙以后问。
“不干啥!怕吓到你!”晓棠戴着墨镜照了照小镜子说。
“呵呵……你大晚上戴墨镜干啥?”雪梅走到沙发边,上下打量着小姨的脸。
“不干啥!怕吓到你!”晓棠抬起头,一脸娇俏地说。
“神神颠颠的……”雪梅趁其不备,瞅准镜框抽出了包晓棠脸上的墨镜。
“啊啊”两个女人齐声大喊,雪梅地上的两只脚如鹿蹄一样急速地蹦着。
“你眼睛怎么啦!怎么啦?”小女人指着大喊。
“你看不出来吗?傻子吗?”大女人捂着眼睛大喊。
“你整容啦?”雪梅又喊。
“不是整容!是微调!微调微调微调!”晓棠张牙舞爪地大喊。
“我看看!”
“还有点肿!你别摸!你要乱摸我揍你!”原来晓棠昨晚报了名之后,今天下午按照预约时间到了整容医院,选了双眼皮、开眼角、纹眼线三个项目,付了三万元以后,很快她再次躺在了手术台上。好似那日一样,冰冷的手术台,穿着护士服的护士,着白色套装的医生……只是这一次,冰凉的手术刀落在了脸上。
原本手术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可因为挑筋拉眼皮的时候很难操作,手术延长了一个半小时。好几次包晓棠还以为自己在上一场手术台上呢,期间流了不少泪,给医生添了不少麻烦。美人儿吓得数次哆嗦,单怕手术失败了自己瞎了或废了。
蝴蝶破茧、小鸡破壳、人类产子……一切新的开始无不伴随着剧烈的疼痛。包晓棠觉得是值得的。
“我要告诉我妈去!”雪梅弯腰观察完后,笑着指了指空中威胁。
“你敢!”晓棠坐直身体一脸正色。
“你不怕手术失误出现永久性创伤吗?你怎么胆子这么大呀!”雪梅笑问。
“又没人管我!”晓棠举着镜子瞄来瞄去。
“我妈管呀!”
“你妈连她自己都管不了还管我!”晓棠冷笑。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原本惊喜的钟雪梅坐在沙发边上忽然沉默了。
“咋了你!不叫唤啦?”晓棠夺过墨镜,重新戴在脸上。
“没什么……”雪梅看着自己的脚。
“你爸你妈不会又吵架了吧?”晓棠问雪梅。
雪梅没说话。
“你从小就这样,一旦不高兴肯定是因为他两吵架了!动手了没?”晓棠放下镜子问。
雪梅歪着脑袋咬着下唇,又没说话。
晓棠蹭地一声站了起来,两手抱胸在客厅里气呼呼地走来走去。
“你爸就不是个东西!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还有你妈!搁我身上早离了一百次了,她从头到尾这么多年了从不离婚让人家白打呀?我真是气死了!你妈以前像你这么大时比你还能干、独立、有头脑,怎么现在变得……我真是无法容忍她!”晓棠边说边小心翼翼地擦着眼角的泪。
“不知道打得严重不严重?你妈这人就是这样,受了窝囊气从不吱一声!我要是当她面骂你爸她还反过来骂我!真不知道你妈是怎么想的?我快被她气死了!她拗着过这种日子,到底是为了什么呀?图什么呀?”晓棠冲雪梅抖着两手。
晓棠擤了擤鼻涕,接着边哭边说:“你们家早不行啦!我每次问你妈欠了多少她从不开口!我就问问你爸是干什么吃的!不养家不还债就算了,天天喝酒还打女人!这是个人吗?这是正常的父亲吗?我真恨我不是个男的,我要是个男的肯定得教训教训你爸!”
“小姨你别说了!我去洗澡了。”雪梅淌着长长的泪去房间拿睡衣,而后去了卫生间里洗澡。
包晓棠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想给姐姐打个电话,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更怕自己说得难听伤了姐姐毫无疑问她才是此时此刻最伤心的那个人。电话拨通以后,包晓棠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只聊了几句雪梅的事情,便主动挂了电话。挂完电话以后,晓棠看着电话通讯录里那个唯一被她设置了星标的人,久久地不平、默默地心疼。
晓星挂了电话,一个人待在富春小区的房子里,手握手机,回想着妹妹刚才的问候。
期初刚来深圳时她们姐妹两无话不说,待她结了婚有了孩子、晓棠在工作上努力上进的那几年,她们的联系少了很多,对彼此的误解也滋生出来,幸亏梅梅在其中通气、调解。这几年的好多怨恨和生分,也多亏了梅梅不解自消。他们吵架动手的事情,很明显她知道了,这才打了这么一个电话。
不捅破的窗户纸,场面不难看,心里竟难受极了。
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晓星握着湿湿的卫生纸,不停地擦泪。
每个人新婚时,无不对对方抱着热忱和希望,无不对生活抱着热忱和希望,等现实如台风一般无情过境之后,人才能看清彼此的真面目。她不再是当年的她,钟理也不在是当年的钟理。奈何人如此经不起生活的磨折,奈何人如此多变狡诈。
期初她们生活得很自由、很快乐,她愿意为他洗衣做饭,他不让她干任何重活;她为他的端茶送水,他为她寒冬半夜出去买药;她在后勤俭节约,他在前开疆拓土;她是他的贤内助,他为她一心一意谋幸福……那时候她二十出头,他刚过第二个本命年。
一晃多年又过,他们有了孩子、接来父亲,开始享受大家庭的温暖和喜乐。三个大人每天皆是连轴转,钟理在外上班,晓星忙着铺子生意,孩子爷爷专程带着孩子,梅梅的无忧和欢笑如无形的奖杯一般让每个人感到付出是值得的、生活是自豪的。日子虽一日蹭着一日过得匆忙,但匆忙中不乏欢笑和感动、收获和感恩。两人稳定的收入促成他们很快有了房子和车子,一对来自农村的、文化程度一般的人能在深圳这样的地方扎下根来,着实不易。那时候的生活充满了奔头,每一天一睁眼便是幸福再回首,那竟是十年前了。
至强至弱、至刚至柔。没有撕心裂肺爱过付出过的人,没有一意孤行到身心极限的人,没有顽强对抗过所谓命运的人,根本不会明白晓星此刻的感受。婚姻的悲哀固然令人沮丧,但旋涡底下的寂静、黎明前的安宁竟让她沉迷。
在维护家庭和追求自我之间,舍弃哪一者对包晓星来说均是劫难。在鱼和熊掌不能共存的目下,晓星根本不知如何取舍。命运的蛊惑与催促让她惶恐而懦弱,她只能逃避用冷漠无声来逃避,而钟理的自暴自弃加速了她的逃避、熬尽了她生命的希望。
期初她看不懂他,她觉得他的自暴自弃等同于慢性自杀。不是所有的自杀都是激烈果决的、一次致命的。自暴自弃比一招致命更狠,因为它是有预谋的、有过程的、有自我监控的,自暴自弃的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痛苦在加倍增长,他们在自己加倍的痛苦里体验着自己的失重和消亡,他们过度地使用自己的身体,刻意或无意地通过先杀死自己的某一项身体官能,接着阉割自己的器官,最后杀死承载器官的载体。
自暴自弃的人对自己越残忍也就越痛苦,越痛苦也就越残忍。反过来,他们对自己的残忍加倍投射在身边人身上,痛苦也加倍投射。倘若钟理身边只有她,她竟是羡慕他的。在沉沦中享受另一种生命色彩,也不枉此虚浮一生。可他的身边有老父亲、有小孩子有着对其自暴自弃不可承受的家人。
他只是每天晚上喝完酒睡在地上而已,却总是有一个老人在心里哀伤流泪;他只是心中郁闷地说了几句难听话而已,却总有一个小孩子以为自己犯了大错。
包晓星在泪眼中怀念当初那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她沉溺钟理的硬朗,依赖他的高大;她崇拜钟理的学识、机敏,看重他的勤奋、善良;她喜欢钟理在自己面前炫耀他的博闻广见,喜欢他向自己卖弄职场上的惊心动魄与他的小胜一筹……
包晓星依然沉醉在钟理的独一无二里无法自拔。
他曾经带着自己看遍深圳的山山水水,只想让她爱上这座城市;他曾经陪着自己走遍深圳的大商场、小街市,只为让她买到她最爱的青色裙子;他曾经为了自己想要的披肩跑了一整天,不想让自己跟着他有丝毫委屈……
她更怀念那时候的包晓星。那时自己的每一顿饭无不绞尽脑汁变着花样,只为让钟理受尽宠爱;那时自己每年拉着钟理去寺庙膜拜,为的是让他学会祈祷和安心、放下恐惧和焦虑;那时自己跟钟理的每一次深谈无不语重心长、极尽柔情,只为让他看到自身的成长,还有自己作为妻子对他的支持与爱。
包晓星讨厌钟理的自暴自弃,如同她厌恨自己的冷漠一样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