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4)两男热吻惊坏老马 三女聚会劝回雪梅
“爸,深圳也叫鹏城,这个鹏城的‘鹏’就是从大鹏古城来的!”致远一边带着家人参观,一边给老人介绍当地的特色景点和背景文化。原来周日一早,全家人经过激烈讨论后才定出了今天的出游行程,那便是去大鹏古城玩一天中午参观古城、逛特色小街,下午去海边看海,晚上吃海鲜烧烤。
老马走在明朝洪武年修建的古城上,虽高温燥热,却有千里清风常来常往。灰黑瓦、青石砖、小拱门、大门楼……一派古色古香,别有韵味。桂英在城上给一家老小拍了不少的美照。
逛完古城墙,在当地小街市吃了午饭,众人略略休息以后,午后两点乘车直奔海边。下午三点到海边时,但见沙滩上的人并不太多,许是来早了。致远将轮椅放在海边的细沙上,老马坐在轮椅上看着行李,一家四口换了泳衣去海滩北边踩着海水漫步。
大亚湾的海水时不时会拍到老马脚边,老马脱了鞋子,将**的左脚放在热烫的沙子上,但见凉凉的水快速滚来又缓缓退去。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海中国南海!
风平浪静的时候,海面最是养眼舒心安宁、温暖、宽广……像来自地球母亲的拥抱一般。平静的大海简单得如同一张蓝纸,偶尔会有微风吹动蓝纸,那蓝纸一会儿平摆着一会儿斜放着,斜放时老马会感到一种压迫,像是整个大海朝他倾轧而来灌入他的身体,漫过他的眼睛。
老马遥望在海中远处游泳、开快艇的人们,如鱼儿一般起伏沉潜,如鸟儿一般自由自在。生长在旱塬上的人们,最是向往大海,最是希冀水。光是在电视里瞧一瞧那海的模样西北的人便能被轻巧征服,如今面朝大海,竟被哗哗的海浪卷得痴痴呆呆。
许是到了午后休息的时刻,许是一路走得多了累了,老头深靠在轮椅上,头倒在椅背上,两眼眯成缝隙遥望天水衔接的地方。似是睡着了不能清醒,又不舍得在此呼呼大睡,迷糊中意志似醒似睡。
无休无止的风卷长水、海浪拍岸,这无疑是地球上悠远、最古老的声音了。这声音像宇宙飞船从老马头顶缓缓飞过,像巨大的行星从地球的云层中斜擦而过,像时光机器的车轮在人类的耳边无情碾压……数十亿年以来从未中断。只有闭上眼睛,只有到了夜晚,人们才能通过耳朵真正见识到海的魅力。那声音缓慢、沉重、铿锵,忧伤、惆怅、长嘶,那最后一下的撞击彷如破茧而出的颠覆,如水漫城市,如陨星坠落,如宇宙坍塌……如此广大而深厚的震动,如此强烈而澎湃的声音,反反复复,亘古不休。
大海知道一个真相,宇宙中越智慧的声音越哀伤,越强大的声音越厚重。
闭上眼睛,关闭鼻舌,让大脑终止所有的肢体感触,告诫所有的神经细胞统统安静下来,仅凭着耳朵,人会感觉大海在主动向他靠近似涓涓细流,如百米飞瀑,若众河归海,那撞击、翻滚越来越有力,那声音越来越宏大。
宇宙中住在海边常听海浪的生物是最幸福的。
此刻,老马在一个海滨宾馆的窗前!不,他在一片凉爽的沙滩上!不,他在一只深海的小船上!老马感受到自己的身体在海上波动,脑电波、呼吸、心跳与海浪的涨落、拍击同频,它汹涌浩瀚它们亦汹涌浩瀚,它循环往复它们亦循环往复。
老马在此刻,也在远古;在轮椅上,也在海中;在躯体中,也在躯体外。
地球形成的最初,强大的声音只有区区几种,而今,老头听到了其中之一那是陈旧生涩的鼓声,那是地球的心跳。
“爷爷爷爷爷爷”漾漾穿着一身毛毛虫图案的泳衣趴在老马身边叫唤。
“嗯?”老马一晃神,醒了。
“爸,我们要下海了,你去不?”致远脱了上衣对老马说。
“哦!你们去吧,我不去了。”老马摆摆手,神还没醒。
“走喽!”致远和桂英拉起漾漾,一起奔入了海中。
老马在周边找外孙子,原来他早在海里游了起来。仔仔竟然会游泳,老马暗忖。自个像漾漾、仔仔这般大的时候,也下过水波光粼粼的渭水,离马家屯很近,翻个沟再下个坡就到了。有一年的六七月常常去,脱了衣服直接下河,高温酷暑在河里淘洗淘洗污垢、去去暑气,最是滋润了。
老头正盯着仔仔看,仔仔游过来,上了岸,快到老马身边时仔仔两手搂起一水朝老马脸上扔来,老马笑呵呵地用胳膊挡住了,仔仔再扔了一次水,老马又挡住了。
“别弄我!别弄我!”老马挡着脸说。
“别挡了,不弄你啦!哈哈哈……”仔仔站在亮晶晶的水中说。
待爷爷放下了胳膊,仔仔哗啦一下两手朝老头拨水,老马干净整洁的衣服上湿了两道子。
“啧!你个怂娃!”老马阴着脸嗔怪。
仔仔却笑嘻嘻地说:“到了海边不沾点水可能吗?”
老马瞪了瞪眼睛,然后从衣兜里掏出方巾准备擦水。还没开始擦只听哗啦啦地又一大波水朝他飞来。老马气得站了起来,仔仔更是疯狂地撩水,撩完水见爷爷真气了,少年一转身扑通一声倒在水里游走了。
“爷爷,下海来打我呀!来打我呀!”仔仔在海里传来一声。
老马无奈又欢喜,抖了抖流水的衣服裤子,只得躺直了身子晒衣服。
一晃到了五点,海边霎时间多了好多人,老头将手放在双眉上打眼一望,这海边的人多得似蚂蚁窝边的蚂蚁一般。忽在前方六七米处,老头看见了两个男人,约莫二三十岁的年纪,一个大点一个小点,一般身材、相近的面貌。只见两人在水里玩乐,一会拉拉手一会抱一下,老头瞄了许久,完全看不懂!眉心上头的那块肉肿大得如同核桃仁一般。
忽然,两人嘴对嘴亲了起来!老马惊得亮出不小的白眼仁!七十岁的老头缩着脖子张着嘴一直在看又不敢多看,吓得那个心慌心悸两耳不闻!桂英致远拉着漾漾早到了跟前老头竟浑然不知浑然不觉!桂英按照老头的眼光往那边一看,致远也看得好笑,得亏漾漾拿着玩具在玩水丝毫不知,要不致远早捂住了漾漾的眼睛!
“大!别看啦!”桂英合掌一拍提醒老头。
“哎呦呦!”老马被桂英这么一拍更吓得不轻,好似见了鬼怪妖魔一般,右手摸着胸口身子直往后倒。
“呵呵……”夫妻两相视一笑,而后带着漾漾在水边铲沙子、堆城堡。
老马真是吓得不轻,已经过了半个小时了心头依然慌慌的妥帖不下来,他深呼吸安抚自己,他默念《道德经》企图转移注意力,他还背起了《*******.语.录》希望帮自己缓解心脏不适。谁想这些法子丝毫不管用。老头所接受的神话和知识,所信奉的信仰和生活,完全没有这一条!刚才那一窥,好似窥到了阴间无常一般,怎能不惊颤?
老马旁观桂英和致远,两人笑呵呵地跟漾漾在玩,老头晓得他两同样看见了,可咋跟没事人一样呢?老马心中好个惊怪。在城里好多年,他们定是见过了各种奇异之人、奇异之事,他们对这些人与事的包容来源于与己无关的见多不怪还是真正地从心里理解以后在行为上表现为宽容?老马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妖怪”之所以为“妖怪”,是因为远离人们的生活,因为远离,人们对于“妖怪”只有可怖、害怕和敬畏。当“妖怪”时不时地出现在人们周边时,人见多了,兴许不怕了;再见得频繁一些,比如隔三差五地碰头见面,恐怕人们忍不住地要指指点点;当曾经的“妖怪”成为人们生活中的一部分时,人性却习惯于说三道四,甚至批判、打压。
老马从小时候听人说“革/命来了、革||命来了”,吓得跟“妖怪”来了一模一样。到青年时听身边人说“文-哥来了、文/哥来了”,也吓得跟见了“妖怪”似的。到中年时又传“要改革了、要改革了”,那时竟没那么怕了,甚至主动看起了报纸里的各地改革,后来还在村里领导改革!这一生老头总是一遍一遍地重复这样的心理过程与社会历程,不知重复了多少次。以为老了老了不会再有了,谁想如今又历了一遭。
原来社会的新旧更迭与内外开放,不是只有自上而下的这一种方式。
那两男人早不见了,老马重看大海,再也找不到大海在他心中的神圣了。老头心里嗔怪那两人毁了他的大海。
因为晚上晓星有约,加之沙滩上的人密密麻麻的越来越多,桂英决定五点四十去吃海鲜。到了沙滩后面的烧烤店以后,众人找了座位放好东西,点完餐以后等着。老马的心悸心慌犹在,从上菜到吃饭,老人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任仔仔桂英如何挑话头老头只当没听见,脑海里全是两个男人的嘴,弄得老马看着五七盘海鲜竟有些厌恶。桂英只当他吃不惯,额外点了盘凉拌黄瓜放在他边上供他一个人吃。
八点多一行人乘坐快车到了市内,漾漾一听妈妈要去找梅梅姐姐,她也嚷嚷着要去找梅梅姐姐。桂英无奈,带着个麻烦精去赴约。打车到了雪梅所在的咖啡店以后,晓星和晓棠早找好位儿等着她了。
“英英姐,在这呢!诶?你怎么带漾漾来了?她不睡觉吗?”
“好久没见梅梅了,她嚷嚷着要找梅梅姐姐呢!”桂英抱着漾漾先坐好,自己也坐了下来。
“你是不是又长高啦?让姨姨看看!”晓星端正漾漾的身板,和漾漾玩。
“梅梅呢?我一进店就在找她!”
“下班了,在交接、换衣服呢!”晓棠说。
“诶?你眼睛怎么了?干嘛戴个眼镜?”桂英瞅着晓棠的眼睛有些奇怪。
“整了!弄了个双眼皮!”晓棠摘了眼镜让桂英看。
“你怎么不跟我们商量商量!悄悄摸摸地把事办了!不地道啊棠儿!你要说了我还能帮你推荐推荐好医院呢!我好多客户做牙齿的、做眼睛的、做脸蛋的……多得是!其中有好几个弄坏了的,选好的医院非常非常重要!”桂英一边摸着晓棠的太阳穴观察一边说。
“你看你看,我就说英英姐跟你的态度绝对不一样!”晓棠瞅着姐姐说。
“安全最重要!那你是没出事,要出了事你哭都来不及!”晓星瞥了一眼妹妹。
“这不好好的嘛!你老爱说没有的事儿!”晓棠朝姐姐翻白眼。
“诶!棠儿你可别这么说!我们公司就有一个姑娘做坏了,现在成了大小眼,弄不过来了!只能靠化浓妆遮着!说实话根本遮不住!所以我说你以后再想动刀子跟我们商量商量,我帮你找正规医院!收费还低!出了任何意外有保险!”桂英拍着晓棠的手腕说。
“知道啦!这个话题就此打住吧。说说今天咱三儿聚会的目的!”晓棠转移视线。
“啥目的?你要相亲还是怎么地?”桂英问。
“不是她,是我!我……”晓星还没说出口,见雪梅来了。
“桂英阿姨!哎!你个小不点儿也来了!你是不是来看姐姐的?”雪梅蹲在漾漾身边捏着漾漾的小脸蛋问。
“嗯。”漾漾开心地点点头,有些羞涩地偷看着小姐姐。
“你等着哈,姐姐给你个礼物!”雪梅一转身又不见了。
“你想说什么?”桂英小声问晓星。
“前几天我们两吵架了……她和她爸生气呢,好几天没回铺子了,我说……你……”晓星的脸扭来扭去。
“你想让我帮你劝她?”桂英问晓星。
晓星点点头。
“干嘛不让棠儿劝呢?她两不是住一块嘛?”桂英望了望这两姐妹。
“我不劝!梅梅爱怎么做我都支持她!”晓棠嘴硬,说完朝左扭着脸。
晓星叹了一口气,朝右扭着脸。三个女人安静了下来。
“桂英阿姨,我给漾漾冲了一点淡咖啡,放了很多糖和奶,要不要让她尝一尝?这个浓度我们店里的其他小朋友喝过的。”雪梅笑嘻嘻地捧着一个核桃大小的小纸杯走到漾漾跟前问桂英。
“呵呵……可以啊,让她尝尝味儿。”
钟雪梅将那一小杯咖啡递到漾漾跟前,漾漾接了过去,笑嘻嘻地伸舌头沾了一下,而后小人儿皱紧了眉说:“甜的……苦!”
众人被漾漾逗乐了。
“一口喝下去!很好喝的!”雪梅蹲在漾漾身旁坏笑。
漾漾看着小姐姐,果真一口喝了下去,而后的眉毛一会舒展高挑,一会紧皱不开,众人看得有趣儿。
“工作累不累?”许久,桂英问雪梅。
“还行,不太累!”雪梅坐下来笑着回应。
“别太辛苦了,你九月份还要上大学呢,到了学校更有你忙的呢!”桂英摸着雪梅的长发说。
“嗯。”雪梅温顺地点点头。
“现在八月十一了,她九月份走,你什么时候请客呀?我红包早包好了,只等着你张罗一声!”桂英对晓星说。
“呃……现在还没考虑,到跟前再说。”晓星低头。
“这不就到跟前了嘛!饭店我帮你选,我那里好几家饭店的会员卡呢!到时候你一招呼,我把我们全家人拉过去给梅梅凑热闹!怎么样?”桂英笑看雪梅,雪梅笑看漾漾。
“我回去跟他爸……我回去跟她爷爷商量一下!”晓星挠了挠头顶。
“梅梅这辈子只这一次,你稍微重视一点行嘛?你不办我办也行,就咱娘们几个再加上仔仔学成,吃吃饭、喝喝酒、唱唱歌,玩他个一天一夜多爽呀!”晓棠一脸兴奋。
“我还要上班呢……”雪梅望着小姨哀求。
“我肯定办!这不想着还早嘛!”晓星在两腿间搓着两手。
“哦对了,我们老头马上要走了,你赶紧的,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家老村长吃一回雪梅的喜宴!”
“啊?马叔没待多久呀!”晓棠惊讶。
“人家要走我能咋地?人家是个有思想的人,咱凡夫俗子哪留得住!得亏仔仔过生日硬留了几天,要不今天早在他马家屯了!这几天致远带着他天天下馆子吃好的,昨天我们玩了一天,今天这不刚从大鹏那儿回来嘛!下周去香港玩,玩完了人家就走喽!”桂英失落地嘲讽。
“那你该高兴呀!前段儿不是烦得很吗?怎么我看你现在又舍不得了!”晓星言。
“哎呀!刚来老吵,待久了又顺了!我也想不通他为啥急着要走!”桂英连连摇头。
“不对,爷爷不回家啦!”漾漾挺直身板对妈妈说。
“是吗?他跟你说的?”桂英问。
“嗯。”漾漾庄严地点头,桂英却笑了。
稍稍停顿后,桂英对晓棠说:“你现在要准备找工作还是继续休息?你要找工作的话告诉我一声,我在我朋友圈可以发一下,我朋友圈里好多经理呢!”
“嗯!知道!谢谢英英姐!”晓棠两手抱拳表示感谢,而后大嗓门说:“你看我这样怎么上班呀?我这眼睛消肿估计得段儿时间呢!刚好我也休息休息!哦对了,我马上要出国啦!哈哈哈!欧洲三国游七天!牛不牛?”晓棠傲娇地看着众人。
“真的假的?棠儿现在越来越会玩了!我还没去欧洲呢!”桂英称羡。
“她是报团的!行程很快、不停拍照的那种!玩不了什么的,顶多散散心!”晓星解释。
“一个人也挺好的,像我们现在拖家又带口的,休息时间基本不属于自己。这个暑假我忙得没给两孩子安排出去玩的事。别说孩子,我感觉我每个周末都休息不过来,每周一是最最最累的。”桂英大倒苦水。
“一样的!学成还不是每天在屋子里写作业,你看梅梅多忙一天工作十二个小时还不算来回坐车!大人更别提了!哪个不是熬日子呢!”
“看来当前数我最潇洒了!”晓棠笑着说:“我报了驾校、报了专升本,出国游回来后我得赶紧准备各种考试了,哎潇洒的日子没几天了。”
“这些可以往后推,你先解决个人问题吧!我估计你姐都愁死了!”桂英看了看晓星,继续说:“有那种专业的相亲网站,你试一试嘛!”
“呃……试!今晚回去我马上报名!我现在有的是闲工夫。”晓棠点点头。
三个女人闲聊了几十分钟,早到了九点半,晓星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桂英。桂英会意,转头问雪梅:“梅梅,你们几号开学呀?”
“九月一号报名,九月六号开始军训。”
“哦!那你上班上到哪一天?”
“八月三十号。”
“哎呀!你这时间很紧张呀!好家伙,今天停工,明天坐火车,后天到大学报到!你得多休息多休息!女孩子多休息皮肤好!”
“没事,我一点不感觉累呀!我多做一天可以多赚一天工资呀!我同学跟我一样工作到八月三十号!”雪梅的大实话说得言轻嘴快,听得大人却有些心酸。
“哦!那你……那你这段时间得多陪陪家里人,你这一走可大半年不见了!多陪陪你妈,多陪陪学成,多陪陪你爷爷和你爸爸!关键是你爷爷!你爷爷把你从小拉扯大,如今老头也快奔七十了,其他人陪你的时间多着呢,独你爷爷……”桂英想起了老马,有些哽咽。
晓星接过话茬子说:“今晚上去铺子里睡吧!你爷爷能给你买个早餐、做你爱吃的晚饭老人不知有多高兴呢!你这几天不在,你爷爷吃晚饭时脸上愁得很!天天等你回来,天天做那几样你爱吃的菜!”
雪梅听到这里,低下了头,右手两指搓着左手的大拇指指甲盖。
“行啦,也不早了,九点四十了,明天桂英和梅梅要上班,咱赶紧回去吧。”晓星对众人说。
“行。”桂英点点头。
“那今晚我送你回铺子里吧!”晓星望着雪梅说。
雪梅点点头。
晓星结账时,桌上只剩下了晓棠、桂英和漾漾三人。
晓棠咬着嘴唇,忽然间郑重地开口:“桂英姐,前段时间多谢你帮我,还帮我教训了那个畜生!那晚不好意思,我不该说难听话……对不起啊……”
桂英见晓棠闪着泪花,赶紧上前摇着她的手腕说:“别说了别说了!姐早忘了!哈哈……好个傻妹妹!姐忙得早忘啦!”
隔了会儿桂英又说:“别纠结了,这事儿过去了你也往前看,赶紧相亲吧!姐盼着你早日找个好人家!你长得这么漂亮,无论如何也要活得比我们两漂亮!知道不?”
晓棠抿嘴点点头。
一行人出了咖啡店兵分两路,桂英拉着漾漾打车走了。在咖啡店里漾漾玩弄着纸杯倒没什么大反应,上了出租车小娃儿一直唱歌、放声唱歌,跟喝醉了似的。桂英憋不住了笑两声,不知那一点点咖啡竟有这么大的威力。
回家后漾漾依然有些疯狂,见客厅里没人,直奔爷爷屋里又唱又跳十分陶醉,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学狗爬、一会当自己是孙猴子,又是花蝴蝶、又是小老鼠、又是春姑娘的,嘴里含糊不清,手脚耍个不停,小身子连跳带滚、爬椅子翻床的,一直耍戏耍到十一点半才消停。老马躺在床上看着小人癫狂,只当是看秦腔丑旦一般心里乐不可支,连日来的疲惫和不爽利全被小丫头给打发走了。
38(上)老农民逛街生险象 小说家写作焦如火
今天是八月十二日星期一,农历七月十二号己亥年壬申月辛巳日。今日宜嫁娶、订盟、纳采、作灶、冠笄;忌掘井、出行、破土、行丧、安葬……早上六点,老马捧着日历喃喃半晌。
准备抽水烟时发现打火机没气了,老头起身去房间的床头柜里找备用打火机。到房间后仔仔还在睡觉,他轻轻坐在床前,一层一层拉开床前柜的抽屉。谁成想打火机没找着,倒找到了老大哥的那块旧手表。
打开一层一层的旧报纸,老马看到了一块金黄泛旧的机械表,秒针滴答滴答地还在走,那表上的时间和自己左手表上的时间一样一样的,只可惜表的主人不在了。老马捧着旧报纸,盯着那表上滴答滴答的秒针,想起那天葬礼上的可笑可憎,回首袁铁生三十年前的豪爽英姿,心里泛酸。
找到打火机以后,老头重新一层一层地包好那块表,小心翼翼地放在最底下的抽屉里。老人拖着忧伤背影凄凉地挪步到阳台上,又听起了秦腔《葫芦峪》。
“在黄龙宝帐摆宴场,猛然想起了关二王。”
“关兴儿不必哭牺惶,听皇伯把话说心上。”
“不记得儿父在世上,哪一个不晓荆州王。”
“颜良文丑皆被他丧,举宝刀吓坏徐仲康。”
“出五关连斩六员将,古城壕边又斩蔡阳。”
“酒尚温斩过华雄将,把他的威名天下扬。”
“保皇伯西川把业创,那时封他为荆州王。”
……
一沉进戏里,好些时光又过去了,再回神时,仔仔上学走了,桂英上班去了,连致远出门买早餐老马也没觉察。老头长叹一口气,关了戏曲,去客厅喝水。忽想起一桩事,他赶紧给女婿打电话。
“喂?爸,怎么了?”拎着早餐刚回到小区的致远拨通电话问。
“远啊,你没回来的话给我捎瓶酒西凤酒,其他的别乱买,就买西凤酒!”老马愁云一脸。
“你早上要喝吗?”致远犹疑。
“嗯!早上喝!我在家就是早上喝!好几天没喝了,嘴里受不了了,你赶紧去买吧!”老马左手的四指指腹搓着桌子。
“哦,好好!”致远挂了电话,一看还不到九点。对面大商场的大超市里他见过有西凤酒,可超市九点才开门。他心里着急,提着好些早点转身直奔大超市去了。
早饭后,漾漾在客厅里溜车,老马在餐厅里嘬酒喝,致远收拾完餐桌,回到了房间。此时已经十点五十了。致远打开笔记本,心里焦躁难安。
他清晨六点起来,工作了一个小时,七点二十的时候仔仔跑来说他那双球鞋坏了要修,还抱怨他的计算机坏了没法上数学课。桂英忙着收拾上班根本不理睬儿子,仔仔只得一会拎着鞋一会捧着旧计算机来找他,几次被打断以后,致远再也无法静心了。送走儿子和妻子以后,他去买早餐,后又买酒,吃完早餐收拾桌子……起床后的五个小时里,他只工作了一个小时。数一数一个人的一天中,有几个五个小时?何致远沉重地叹气。
当一个人顶着巨大的压力、挤出珍贵的时间来做一件无比重要的事情时,频频被打断,这是一种怎样的处境和心情?
他视为比自己还重要的事业总是被鸡毛蒜皮的现实生活打断,心中的焦炙和暴躁可想而知。可是仔仔又没有错,孩子的生活出现状况时他们天然地求助父母;桂英也没有错,一个女人养家糊口尚且吃力,哪还有闲心管孩子呢;老丈人也没有错,老人心情不好住得不管,让女婿买瓶酒喝再正常不过了;漾漾更没有错,小孩每天一到九点就饿了,吃不到饭就哼哼着哭……
致远捏着笔,身体绷得僵硬,心中却十万火急。现在此时此刻,他已经可以工作了,他彻底闲下来了,可是半个小时以后他又要准备午饭了。这么几十分钟的时间他能写些什么好东西呢!
这不是他第一次面对自己这夹缝中的现实与梦想了。长久的焦虑让他更加焦虑,中年人无所适从,桌下的两腿激烈地晃动一直在晃动,停不下来。他关了电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只见那天花板上泛着雨水。
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本就少得可怜,何况还要开辟另一番天地为枯燥卑微的生活寻找另一种生机谈何容易!谈何容易!所有为梦想敢于放弃世俗生活的人,无一不是勇敢的、炽热的、可贵的!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敢于突破平凡和常规,敢于创造群体的奇迹,敢于丰富并拓宽人类的维度。
老马微醉了,又躺在摇椅上听戏。忽然电话来了,老头隔远了一瞅,是钟能打来的。
“喂?老村长?”钟能在电话那头喊。
“嗯,钟能啊!咋了?”老马在这头问。
“么事,问问你!你女子说你要回去了,是不?”钟能开门见山地问。
“嗯,是!下一星期到香港耍一圈,收拾收拾就回咧!”两个老农民用一口纯正的秦西方言对话那方言缓慢、笨重,语中充满了那地方的土木水火之气息。
“咋不待了?”
“哎!这这儿也么啥意思,屋里果园活多,我等不得!还是待在咱屋里滋润!”
“你脚不是没好么?”
“快好了!没好也走!”老马拍着大腿面儿,十分果决。
“哎,我还舍不得你!刚来了可要走!”钟能嗔怪。
“这儿真么啥意思!”
钟能说了一草篓的好听话,无奈老马执意要走。撂了电话,钟能心下不欢,长吁短叹的。算算自己在深圳待了十来年,却从没个知心的、长久的朋友,着实悲凉。
卖菜的张老头太过算计,打牌下棋输了十来块就吹胡子瞪眼的,钟能跟他交往了五六年,最后还是淡了、远了。斜对门同是卖豆子的老陈跟自己同岁,性子温和又热情,可惜是个南方人,起先说话听不太懂,后来能听懂了,奈何两人吃的、玩的加上观念全凑不到一块去,只能罢了,几年后成了点头之交。南头卖粉条的有个老乡,是商洛人,早几年钟能跟他常常一块吃饭、喝酒、吹牛皮,关系处得非常好,后来人家儿子买房了赚钱了,老两口一拍屁股带孙子去了,钟能又被晾着了。卖油的有个婆娘家单独开店,人很豪爽,是个通情达理的人,跟钟能一直很谈得来,家里七八年的粮油全是从她家买来的,可惜是个婆娘,还是个寡妇,钟能观念陈旧,再聊得来也得避嫌。
年纪大了,想找个能聊天吃酒的朋友,真是不易。如今好不容易来了个老马,知根知底,彼此信任,又是个快活洒脱之人,钟能欢喜还来不及。短短一月的时间里,他甚至数次想着往后可以和老马喝喝酒、倒倒苦水、在深圳玩一玩、给彼此的晚年生些热闹,奈何人家要走。
钟能看着孤独的学成在屋子里一个人玩、一个人吃东西、一个人写作业,暗觉孤独好似瘟疫一样,可怕得会传染。
仔仔一大早又提着三人份的早餐到了补课班,待舒语和汉典相继到了补课中心以后,舒语掏出三盒酸奶,汉典分享他的小零食,三人一起吃着“豪华”早餐。还未吃完物理老师已经进来了,课也开始了。正听课的何一鸣蓦地眼前出现一个计算机,原来是舒语那天提过的,今天她便带来了。舒语递给汉典,坐在中间的汉典又将计算机传给一鸣。
那计算机就放在眼前,一鸣想碰又不敢碰,只拍了拍桌子朝顾舒语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说了声谢谢赶紧面朝老师。少年羞得满脸通红发烫,心里喜得甜得抑制不住,不停地咬嘴唇意图让自己别笑出来。整个一节课下来,何一鸣憋得下巴和腮帮子全酸了。
一大早洗完脸以后,包晓棠对镜观照,涂上芳香的乳液和霜,擦均匀后她用小刷子上粉,而后描眉、画眼线、涂口红……昨晚她注册了相亲网站以后,今早相亲网站的工作人员在后台审核了她的资料,冲着她过人的姿色,直接将晓棠的个人头像推上了网站新人板块的第一位。九点多晓棠还没起来,只听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个不停,早已有十来个当婚年纪的男士约她了。
晓棠看了手机喜不自禁,翻看了十几个男生的资料以后,对其中一个帅哥比较感兴趣,于是加了微信聊了起来。那男生名叫朱浩天,长相俊朗清秀,言谈丰富诙谐,聊了一个小时,晓棠竟嘻笑连连。朱浩天使出浑身解数软磨硬泡,终于将包晓棠约了出来,两人决定下午三点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碰头见面。
桃花运来得太急太旺,晓棠有些猝不及防。第一次见面,不能打扮得太过妖艳,也不能太过朴素。晓棠擦掉了那款太艳的口红,重新涂上一支豆沙色的。
下午天气不错,老马带着漾漾又出来了。漾漾在前溜车唱歌,老马在后看风景。五点半的太阳依然炙热,幸好梅龙路上的浓荫挡住了灼热。老马走在风中,享受着城市绿道的整洁和直爽。
一路只顾东张西望地看楼房、望街道,一个不防备,老头左脚踩了一坨狗屎!
“哎呀!”老马发出一声粗吼,那只脚不偏不倚正中“靶心”。
“啧!”老马怕拐杖上也沾染,他两脚分开走到花坛边,在花坛里蹭鞋子。蹭了好久还是没有蹭干净,老头咧嘴皱眉,心中不快。
漾漾见后头的爷爷停下了,她急转车头杀了回来,却看到了地上的狗屎。小姑娘隔着几米远捂着嘴,一双眼全是厌恶恶心。
“怎么城里这么多狗屎,前几天见了几坨绕了过去,今偏踩中了!哎呦喂!”老马自言自语,一直在地上蹭鞋底。走了几十米,老头在后叵烦恼火,漾漾却在风中咯咯欢笑。
每过一个红绿灯,便见四个路口的站台上有四个老年人,清一色穿着红马甲、举着小旗子、戴着红帽子在路口指挥交通。明明有红绿灯,为何还要人过来指示?老头也闹不清为何城里有这么多闲置老人天天在路口摇旗吹哨,难道他们家里没有孩子没有家务活计吗?老马不知他们是志愿者,也压根不懂何为志愿者。
返程回来时,只见一处天桥尾儿、大树下,几个人弓背弯腰地在围观,老马不知做什么,也拉着漾漾去围观。原来是两个人面红耳赤地在下棋,其他人在围观,吆五喝六的。老马凑过去看了一眼,只见棋盘上只有几个棋子,应是到了结尾。许久没有摸棋子的老头心下痒痒,忍不住也低头围观。
“走车呀!吃他马!”围观的一个一米六的汉子在空中指点。
“不不不,人家那儿有炮呢!你不会下棋别乱说!”黑脸胖子冲一米六说。
“你们别瞎搅和!让人家两个慢慢下嘛!”一个穿着及地长裤子的中年人说。
老马琢磨了许久,下了半辈子的象棋,也算有点水准,此刻瞧着那盘棋着实不好下,执红棋的青年人搓搓下巴挠挠耳根,迟迟不知如何走。漾漾站在人堆中,就数她看不懂,她偏看得认认真真,两眼如公鸡的眼睛一样圆溜溜地瞧着众人。
“你走车!走车!少个炮没什么,直接将他老将!”一米六站在青年人背后,伸出食指在空中指来指去。老马听他说的不无道理,但心下不定。
“赶紧走吧,你僵着十分钟了!哈哈哈……这小伙子!你到底会不会下象棋呀!”执黑棋的老人露出一口黑牙说。
“我看你那样说也行!”黑脸胖子对一米六点点头说。
黑牙老头又催促了几次,青年人按照一米六的提议,出车。谁想对方架炮打车,三下五除二,青年人还没明白过来,对方连走三步,将了红棋的大帅青年人输了!
“咝……呃……”青年人皱眉不解还是没反应过来。
“你那样走不是害了人家吗?”黑脸胖子指责一米六。
“没办法走了,输定了!他前几下走错了,不应该连失两炮一马,到后来根本没法走!”一米六理直气壮地指着青年推卸责任。
“来来来给钱吧,两百元!”黑牙老汉从兜里掏出手机,打开了自己微信的二维码。
“好吧!”青年人面红耳赤又木讷地扫了二维码转账,站起来离开了,走后依然抓耳挠腮地三步一回头。
“来来来,赢一盘给二十块!”黑牙老人重新摆好了棋盘。
老马好久没下,技痒难耐,犹犹豫豫地只不说话。一米六在旁边抽烟,长裤子和黑脸胖子依然在聊方才的那盘棋。
黑牙老人拍着棋子对老马说:“老哥,来一盘?你赢了给你二十,你输了给我二十!”
“呵呵……”老马看着漾漾开颜一笑,而后问他的小探花:“爷爷下盘棋行不行?”
漾漾点点头。
老马于是坐在了黑牙老头的对面,左手搂着漾漾的小腰握着漾漾的小车,右手下棋。十来步以后,双方势均力敌。又过了几分钟,老马赢了,他不好意思地噗嗤一笑。那个黑牙老汉从兜里掏出二十块钱,笑呵呵地给了漾漾,漾漾收过钱美滋滋地塞进了自己兜里。
“老哥你棋技不错呀!咱再来一盘,五十块怎么样?”黑牙老头问老马。
“成嘛!”老马憨笑,想着跟这些闲人、老汉下下棋也没什么,权当消遣娱乐了。
待黑牙老汉重新摆好棋盘以后,两人开始了第二轮对弈。二十分钟后,棋盘上的红黑子均不多了,老马不知如何走,那人也不知如何走,两人卡在那儿动弹不得。任周围的其他三人如何提点、出招大呼小叫的,两人均走不了了。
“你咋走呀?”老马问黑牙老汉。
“算了算了,老哥,这没办法走了!算平了吧!”黑牙老汉一摊手。
“不输不赢,算是平局了!”黑脸胖子说。
“势均力敌,这两老头都可以啊!”长裤子抱着胸称赞两人。
老马还没反应过来,黑牙老人直接开始布局第三盘棋,老马犹疑不决,不知要不要下。
“第三盘一百怎么样?”黑牙老人问老马。
“算了算了!”老马摆手,准备拄拐杖站起来离开。
“哎哎老哥,再来一盘嘛!五十!就五十!我看你也是爱下棋的人,好不容易遇到对手啦,咱还不多来几盘!”黑牙老人笑眯眯地说,旁边的三人一齐附和。
老马一看表还早,对漾漾说:“爷爷再下一盘棋成不成?”
“好的!”漾漾笑着点点头。
“哎呦,小丫头做主呀!”黑牙老汉伸手要拍漾漾的脑门,漾漾闪了一下躲过了。
两分钟后黑牙老汉重新又摆了一盘棋,老马一瞧,这盘棋不好下。沉思了六七分钟,还是没有思路。
“你走个马,然后架炮打他!”一米六说。
“诶!不成,这样,你把炮和车闲着后用,先把马飞过去!直接架炮人家上象你不白费了吗?”黑脸胖子拍着老马的肩膀说。
“老哥快走吧!”黑牙老汉子催促。
老马一听好几分钟,寻思这三人的话,再琢磨刚才那年轻人,隐约觉着有点不对劲儿。他什么也没说,左手搂着漾漾握着车头,右手出车。
黑牙老汉走了几步,老马把手里的废棋望棋盘上一扔,喊着说:“不下了不下了!给你钱,我回去吃饭了!”
“诶诶诶!没下完怎么不下啦?”黑脸胖子伸出胳膊制止老马。
“我下还是你下呀?哼哼!我输了我还下什么?”老马从兜里的钱包掏出五十块钱,扔在棋盘上,拄着拐杖缓缓起身。
“啧!你看看这老头,不会下棋还下什么?瞎搅和!”黑牙老人冲老马说。
老马知他们在激他,只不言语,抓紧漾漾的手不回头地往前走。
“捣乱吗这不是?”
“这糟老头子,真逗!”
“没下完怎么走了这不是砸场子嘛!”
那几人见下了好大会功夫,只赚了三十块钱,个个觉着倒霉,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老马背后指指骂骂,老马不理会,拍拍屁股大步往前走。
38(下)包晓棠情路奇丽 安科展境况萧条
“哈喽,是你吗?我是朱浩天。”
下午三点,着白色公主裙、红色高跟鞋的包晓棠赶到咖啡店以后,东张西望地在店里找人。忽一人站起来微笑着
朝她打招呼,晓棠定眼一看,只见那人面容精致神情饱满,头发做了定型朝天直竖,一身灰色的运动衣配双白色运动鞋,黑框眼镜,双皮大眼,着实帅气亮眼。
“我是包晓棠,你好啊!”晓棠走近后两分羞涩地坐了下来。
“路上堵不堵?是不是很热呀?你要美式咖啡还是拿铁?”朱浩天自来熟地问。
“呃……还好!拿铁吧。”晓棠坐直了笑答。
朱浩天点了咖啡以后,挂笑而言:“大美女,你可别拘束呀!咱名义上是相亲,但根据我和我周围一群单身狗的经验,相亲二十次成不了一次这结果太惨烈了!咱还不如交个朋友,冲着交个朋友这个目的,见十次不得成功九次?这多吉利呀!”
“呵呵,是!”晓棠点点头微微一笑。
“哎呀你们做会计的真是好,天天在办公室里多安逸呀!你瞧瞧我们做业务的,动不动出差各地跑!我们这些资深boy找不到对象也是活该!前段时间我出差去湖南,一去去了七八天,钱没赚多少,旅游景点没逛一个,小妹妹也没搭讪半点儿,自己倒累得猪狗不如!”
“你们……好辛苦呀!”晓棠应和。
“没办法!得过日子娶媳妇呀!得买房子生孩子呀!”朱浩天一个大方鬼脸,惹得晓棠开颜一笑。
“前段时间我几个哥们去西藏,我没去。哎呀苦啊,个个路上风餐露宿的,晒得那个乌黑酱紫,其中一个哥们眼睛都灼伤了!幸亏我没去,当然我也没赚到钱,人家几个人均赚了十来万一来回二十多天说多也不多说少也不少,旅游了一趟还把到了妹子!真是羡慕呀!”
“你哥们……挺有意思的!那你……是做哪一行的业务?”晓棠喝了口咖啡问。
“我跟我哥们做的还不太一样,我主攻云南的茶叶和东北的灵芝。茶叶是给个个茶叶店走货,也零售,零售的少。前几年做过包装送礼的那种茶饼,赚了第一桶金,这几年不行了。做灵芝……因为我家里是种植灵芝和木耳的,我在深圳主要做那种精装的高端灵芝。深圳看起来是个年轻城市,但是有很多买灵芝的客户,这点我倒没想到。偶尔我们也参加展会、年货会、美食节什么的赚赚小钱,反正到处跑,有些辛苦。”朱浩天十分坦诚。
“哦!”
“咱不聊工作呀、买房呀这些沉重的事情了,好不容易腾出时间相亲哦是交朋友,聊点轻松愉快的多应景!我能叫你晓棠吗?我告诉你我这人嘴皮子溜,说飞了你也别介意哈……哦对了,你是不是刚做过双眼皮?现在双眼皮什么价位呀?我个大男人都不好意思跟你讲,我妈她老人家要做双眼皮!还要做除皱的!虽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她老人家已经六十七了称她大妈都显嫩!还除皱!最近为这事经常和我爸吵架,然后我爸就朝我告状!”
刚割了双眼皮眼皮还有些肿大,晓棠上午化妆时也是遮了又遮、修了又修才勉强看着自然些,谁想被朱浩天一语道破。晓棠方才略有些尴尬,后听他妈妈要割,瞬间乐了起来,窃笑道:“单说割双眼皮,我这个在深圳做的是八千元,眼角除皱的价格我不太清楚。不过你妈妈挺前卫大胆的!”
“哎呀!一天天竟给我找事儿。这段时间是为割双眼皮的事掰扯,前阵子人家老两口给我找了个对象,我还没说什么他两吵了起来!原来是我妈看中了我爸没看中,说那姑娘她妈特强势还是怎么地的,为这事老两口杠上了!哦还有一次,我爸出远门我妈非得让他穿皮鞋,就为这个大吵,轮番地向我汇报、拉我站队,还冷战了两天!你说我爸七十二的人了,越来越像小孩子!还有一次更离谱!为猫拉稀屎、打喷嚏的事吵了一大晚上,凌晨一点两口子开视频找我评判……”朱浩天伸出两手,一脸无奈的幸福。
“呵呵……”晓棠不知如何回应,只嘿嘿一笑。
“不聊我家了,我跟你说个好笑的事儿,就今早的!我出门吃早餐,买的是肉包子,结果咬开一看,你猜怎么着?包子里套着个小包子,小包子里没有馅!这不就馒头嘛!还弄个双层的包一下、绣个花边!我估计老板做最后一个没馅了就面皮包面皮!吃得我真是好笑!”朱孝天挥舞着双手比划来比划去,惹得晓棠憨笑连连。
聊了半小时以后,陌生的两人也不端着装着了,吃喝屎尿的笑话一下子拉近了彼此。起先他两只聊各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后来直接聊起了各自的婚姻观、感情史、个人喜好等**话题,一聊几个小时便过去了。
晚上朱浩天请晓棠吃烤鱼,两人点了一份烤鱼加两盘小菜。一百多的一顿饭吃得晓棠有滋有味、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当两人是多年的好友呢。
晚上七点,何致远带着老小出去吃湖南菜,待菜上桌以后,孩子们狼吞虎咽,老马吃得不得意。想起下午下棋的场景,他三五句朝致远描述了一番,还没说完仔仔便拍着桌子果断断定那是一群骗子,致远也详细解释了一番,说那是专骗会下棋的人,以老年人为主。
老马默默无言,虽没被骗去多少钱,心里膈应得不行。前几天去游山玩水,刚刚对城市建立了信任表达了欣喜和肯定,今天这一遭出门,仿佛看到了黑纱下的城市的真面目。
乡里虽若质朴了些,但乡民多是干净的、实诚的。饭后回到家老马又酌起了白酒,听得远处轰隆隆地响近处闹哄哄地吵,不知是什么声音,聒噪得两耳发胀。
在村里,晚上九点以后灯大多拉灭了。乡村的黑夜保留着一种远古的、绝对的安宁,这种安宁城市里永远不会有。无风晴朗的晚上,月色皎洁明星稀疏,映得树杈粗粗细细直直弯弯十分明了,远处屋檐的起伏、麦堆的弧度、远方麦田的平整,全能画得出轮廓来。
没有明月的夜晚又是另一番景象,方圆尽是乌黑。去茅厕的路走了千遍到了晚上还是怕摔,村里人夜间出门传话办事无不带着手电筒。乡村世界是那般寂静,以至于连灶房里两鼠吱吱吱吱地聊天也听得分明,村北的犬吠村南人皆听得到,西边莺歌谷的猫头鹰嗷嗷嚎叫吓得村东的娃儿们不敢出门上学。
有风的夜晚更美。整个马家屯躲在黑乎乎的树影下轻轻摇曳,仿若神话故事里搭载云彩起飞的神殿一般。
乡村世界的寂静与漆黑,老马如此了然、如此眷恋,以至于甘愿将自己埋葬在那远古的、绝对的寂静中为此他甘愿蛰伏,唯此他心长安。
醉眼中老马看到了南坡上的拐枣熟了一大片,莺歌谷谷底的构树上红红的果子落了一地,巷子尽头的喇叭花此时也开得火热,西陇的地梢瓜这时节不知被村里的老羊吃了多少……
晚饭后包晓棠和朱浩天各自回家,一路上两人用微信继续热聊,回去后也是如此。朱浩天那副嘴皮子身经百战,一张嘴口吐莲花,惹得晓棠时不时捧腹捂嘴哈哈大笑。早前那几天跟晓棠聊的那个名为雨中漫步的网友晚上给晓棠发了好几条消息,她竟无心理会。
朱浩天一开口便是各种生活小笑话、微博红段子,而雨中漫步每天一开口问的不外乎“起床没”、“中午吃饭没”、“下午怎么样”、“晚饭吃的什么”……相比朱浩天,晓棠猜测那个雨中漫步的网友若不是个离异男定是个老土冒。
晚上十一点,仔仔捧着顾舒语送他的旧计算机,翻来覆去,无声痴笑。临睡前他将那计算机放在自己的枕头下,晚上睡觉时还不忘一手摸着那计算机。少年郎情窦初开,傻乎乎的又甜蜜蜜的,连做梦也是顾舒语认真听课的样子、温柔撩发的样子、含笑咀嚼的样子……
近来的何一鸣着迷一般,行住坐卧、上课听讲、闲来上网,一双眼一颗心全环绕着顾舒语在转。描她的面容、念她的口头禅、摸她的照片……吃到好吃的想推荐给她,看到个笑话务必讲给她,连做好的笔记也强推给她,心心念念无不是顾舒语,连那日在海边玩耍时也想着要是舒语同在就更好了。
这一天老陶和他媳妇吵架了,晚上喝酒时一通抱怨,开口闭口便是他那泼辣媳妇耽搁了他的人生,硌脚的婚姻害他一辈子,不成器的小孩如何不孝不良……钟理一边喝酒一边安慰,心里想的全是自己的媳妇、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婚姻。
他的人生和他的婚姻是何种关系?相爱相杀、相辅相成还是两败俱伤?他不敢想答案,只闷着头喝大酒,并在心里嘲笑老陶和他媳妇。
不堪的人生只剩下通过嘲笑更不堪的人生才勉强得以安抚。
这一晚,钟理喝酒喝到两点才回来。一回来拿放东西、满口酒话,动静闹得很大,吵醒了二楼的老父亲。钟能一看表是夜里两点,想到儿子在一楼蜷在小沙发或睡在地上的光景,老人心里难受。钟理小的时候,性子和学成有几分相近,不太爱跟人说话,不太敢跟亲戚孩子打闹玩耍,后来上学后成绩很好,慢慢地乐观起来了,因为成绩好他成了村里人口中的好孩子、邻舍家里的小榜样和自己眼中的不可限量的儿子。一路考学、工作、结婚、生子,十分顺利,没想到二十多年的顺境竟成了他最大的弯路。
他如今如此,是剥离了外壳下的本心或本质,还是人生一时不顺的低谷或偶然?老头转过身来平躺着,抚了抚胸口,顺了顺气儿。
自己这一生已然如此了。如此也罢不好不差。人说他好他不觉,人说他差他亦不觉。人至晚年,是好是差早看开了也看透了。只是一想到儿子到他这年岁的光景,想到梅梅和学成艰难的成年,钟能受不了了,老泪纵横。
心宽增寿,愁最催老。钟能近年来尤感自己老了特别是这一年。老得没有权威了,老得没有力量和心劲去获取权威了,老得只想裹住被子睡大觉,老得怕这怕那处处顾虑,老得不敢回首以前思想以后,老得常常夜半流泪伤怀……
周二上午一到公司,桂英又接到一家客户退展的电话。连同上周四和昨天退展的那两家,现在她手里已经有三家企业了退展且这三家企业皆不是小客户。马经理急得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上周四退展的那家是做安全标志的,去年已开始裁员、减产了,今年到了八月份活生生没多少单子,业内传言他们家连员工工资也发不出来了。桂英早就担心这家公司会退展,果不其然。虽是家中小企业,但过去三年在安科展定的展位并不比其他中型企业小。
昨天下午退展的那家公司叫有成科技,是专做安防类电子产品系统技术开发的,规模在业内算中等偏大的。早年有成科技做得风生水起,谁想前几月微信群里传出来他们公司在龙城工业园区的一栋楼出租为工业园小吃街的消息!小道消息走得飞快,业内哗然,还有传言说那栋小吃街曾是区领导参观有成科技高新技术的高端工厂!有成科技早年预定的展位均是大几十万的,去年砍了一多半,今年直接退展了,如此桂英怎么不愁。
今天这家公司是做电力调度自动化系统和配网自动化系统的,属于安防领域内细分行业里的佼佼者,谁想刚才的那通电话里,对方的对接人直接告诉桂英他们的生产线已经停了两个月了,员工也辞退了三分之二,桂英想挽留,竟找不来一句有说服力的话来,最后还大费口舌安慰对方。
不仅仅是她手里流失了很多客户,其他业务员手里多多少少也流失了不可小觑的一部分,甚至连安科展的业务员也流失了好几个!
表面上高楼大厦、街道绿化一切如旧,甚至一年比一年亮丽欣然,谁想经济环境已经冰凉到如此地步。桂英双手抱胸,停靠在办公室的窗台上,遥望远方密密麻麻的楼群,黯然发呆。
今年十一月的安科展怕是自1998年开办以来最难的一年了。
周三一早,旅行社打来电话,通知包晓棠去取护照,顺便告知她法瑞意三国游的行程后天开始,另嘱咐她明天一天要准备哪些东西,旅行社为此建了个微信圈把所有要准备的事项一一发到了群里。想到浪漫多情的法国、峻峭秀美的瑞士和古典傲慢的意大利,晓棠心花怒放、浮想翩翩。
钟能昨夜没睡好,早起昏昏沉沉又郁郁寡欢,见老马要走了舍不得,上午他特意打电话约老马和行侠三人一块去中心公园钓鱼。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三点半,午饭后钟能去货箱子里找早年买来的那套钓鱼家当。翻来倒去找到以后,捧在手里一看,他曾经最爱的行头恍惚间已经五六年没有用过了。老人在家里试了一试,鱼竿钩子啥的还能用。
39(上)三老垂钓钓烦恼 少年庆生生干戈
(最近感冒发烧,更新不畅,敬请理解。)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上》的上半部分。)
“爸,仔仔明天过生日你想送他什么东西,我出去买早餐顺带帮你买了!”致远出门前专门来阳台问老头。
“咝……送他啥嘞?哼哼!”老马挪开烟嘴,沉思片刻,抬头对致远说:“你买你的早餐吧,我还没想好!”
致远出门后,老马站起来看日历,这才知仔仔是农历七月十五出生的。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个好日子!老马嘬着烟频频点头。为啥不起名起个何中元呢,叫了个何一鸣不好听!老马挤眉摇头,不知他身份证定了没,听说十八岁之前名字还能改……寻思半晌,老马重躺在摇椅上,眼见要走了,还操心这档子事儿!老马摇头自嘲。
送什么礼物呢?老马躺在椅子上反复思量。
吃完早饭后,忽然灵光一闪,忆起早前把仔仔的小提琴琴弦摔断了,盘算走之前得给娃儿补上来。老头不知去哪儿能买弦,只能将自己二胡上的弦拆下来重新装在仔仔的小提琴上。老马也不知通用不通用,只管找致远要工具。
屋子里的两个大人如同一个恒星的两个行星一般,离得太近必然会相互影响、相互作用。原本刚进入写作状态的何致远,被老头这么三番五次地过来要工具、找东西,一颗心刚清净下来又乱了。何致远写不下去了,只能把自己扔进无穷尽的家务活里。
黄发乱竖、光脚丫子的小不点儿像只小猫咪一样,跟着爷爷跑来跑去。小孩从没见过大人拆东西、用工具,于是提起十二分的好奇,黏在爷爷的脚后跟上。老马取这取那时漾漾在后跟着,老马拆二胡时漾漾在旁拿螺丝,老马坐在地上安装漾漾也蹲在旁静静凝视……爷孙两相处得十分和乐,可一见女婿老马便不可控地扫兴起来。
老村长无法不关注那个被列为他家人的人早上弓背弯腰地打扫阳台擦桌子,刚才蹲在漾漾屋里收拾玩具,现在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活……中午饭后又是如此,先在厨房里洗碗收盘,而后捧着漾漾的一件小裙子在缝补,一点多在卫生间里擦镜子……早听说南方女婿温柔体贴,果真见了,北方老汉还真受不了这人的温柔体贴。跟只老鼠似的,大门不出白天不现,全天躲在黑洞里捣鼓这捣鼓那,美其名曰写小说、看孩子。
“今天星期三公园里还这么多人!”老马拄着拐杖好奇地对钟能和行侠说。
下午四点左右,钟能、老马、行侠三人前后脚坐车到了中心公园的大门口,碰头后一道去公园的小河边找位子。
“大城市里,忙人多,闲人也多!努力进取的人多,游手好闲的人也多!”钟能扛着大包小包说。
“这块儿怎么样,树荫浓浓的!”行侠指着左手边说。
“就这儿吧!”钟能一拍板,三个老头慢慢溜到了河边。
钟能从大包里取出折叠板凳、两幅鱼竿、鱼线、鱼钩、塑料水桶……行侠坐下后打开了他中午买来的鱼饵,还有一大缸子的茶水。老马小心翼翼地坐下后连连擦汗,不见太阳也十分燥热,走了十来分钟衣服全湿了。待额头、脖子不出汗了,老马才从自己的小包里取出水杯、水烟袋、折扇、手机这些家当来。
“我这段时间头发脱得很厉害,早年天不怕地不怕的,现在一梳头发掉一把,一梳掉一把!你两瞧瞧!哎呀老得吓人呀!”钟能热得撩头发,每次撩完手心里总留下三五根短发来,他摊开手掌让老马和行侠看他手心里的十来根白发。
“又不是黑头发!白头发掉了就掉了,有啥念叨的!掉光了也没烦恼了!”老马调侃。
“我这段时间身体也不好!晚上总是睡不着,白天根本不敢睡,早上六七点起来,晚上到了一两点都睡不着!好家伙,越累越睡不着!难受死了!我老婆子也是睡眠问题,最近半个月一到夜里三点人醒了,一到三点就醒准得很!我儿子给他妈约了二院的医生,明天去大医院瞧瞧检查检查!”行侠面容褶皱地说完后,去调鱼竿、装鱼饵。
“你现在嫌睡不够,等咱进棺材了有的睡的,担心啥呀?越老越得心放宽!”老马道。
两根鱼竿伸进了水里,老马吸着水烟静看窄窄的溪水,不知道里面有没有鱼、能钓来多大的鱼。公园里人声喧嚷人流不息,一片一片的花坛、绿地起伏相间,浓荫大树却少得很。三人眼前的小河流清澈见底,河道两边的一叶兰跟地里的玉米杆子一样密密麻麻、葱绿一片。
“哎,你们老村长要走喽!”钟能拖着尾音对行侠说。
“走就走,呆在这儿哪有屯里好!我马家屯宽敞舒服,地里果园壮实,吃的干净便宜,住得也自在随心,我要是他我也回去了!”行侠对钟能说。
“乡里风景好、氧气足,视野开阔、有山有水、有花有草,那肯定是待在咱自己屋里舒坦,待在这儿憋屈得很!南方饭菜我吃不惯,粉没嚼劲、汤有怪味,什么海鲜呀、烧鹅呀咱搞不懂!那天我孙儿在海边买了一碗豆腐脑那里面真是放白糖!甜溜溜的哪能下嘴呀!”老马吐着青烟摇头苦笑。
“那你来深圳一趟不能天天吃油泼面和大馒头呀!尝尝那味儿,回屯里了你还尝不到呢!”
“我屋里前院种了些花花,我也有四条大狗,时不时浇浇花、逗逗狗多有趣儿!城里太挤了,英英家里啥也没有,两步路从东到西,三步路从南到北窝得很!你说我千里迢迢好不容易来一趟,结果女子上班不见人、孙子暑假了还天天上课,我一个老头子整日跟女婿待着!哈哈……”老马抱怨。
“我以前在自己后院还种过芝麻和甜高粱呢!有一年种的是红薯和土豆结得很大!”钟能一手比划,比划着往昔的美好。
“我们马家屯的院子普遍大,我后院光腰粗的大树七八个呢!柿子、枣树、桐树、槐树……刚到这边时东南西北光秃秃的没点绿,我儿子买的房在二十八楼,那楼最高三十层,有一年我魔怔了偏偏想在楼顶种个小树花草啥的,结果被物业罚了五百块钱!哎,辛辛苦苦抬土买料选苗子,结果被我老婆子和儿媳妇噎了好几年!你说说这事儿!”行侠苦笑。
“你老马还能回去你老家好歹有个窝,还有个儿子!我只这一个儿子,走是走不了了!回不去啦!”钟能长叹。
“哎,我跟你一样也是靠着一个儿子!今天一大早我家那两人又吵,儿媳妇把我老婆气得在屋里哭了好大一会!啧哎!这经济条件好是好了,日子不顺心也不成!”行侠面色窘然。
“家家都一样,谁家没点膈应事儿?”钟能重新填好鱼钩,将钩子甩进小河里。
“我儿子在他妈和他媳妇间说个公道话都不行!现代这女人强得很,男人倒不行了!咱那时候婆娘哪敢这么凶!”行侠抱怨。
“以前吃饱了就好了,有点余粮算富户了!现在这社会太复杂了,努力不一定能成,男人也不好混呀,哎……”钟能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我自个辛辛苦苦培养出来的儿子,一天天被媳妇训得猪狗不如,哎呀心里难受啊!她一个中年人整天不工作、孩子我老两口带,她还强势得不行!动不动指着我儿子的鼻子一通难听话!你说这人到底是怎么啦!”行侠挠着头发想不通。
“我这英英家是女的上班赚钱,男的搁家里看娃!哼哼……咱也搞不懂,人家两口子还挺乐意的!”老马吐着烟遥望远方。
“不管谁在外谁在家,这家里只要和和气气的,已经很不错啦!”钟能强调。
“不管怎么说,两口子得共同分担才合适呀!哪有一个人累死累活、一个人天天歇着的?我儿子三四十岁正值壮年,动不动感冒咳嗽嗓子发炎,大夏天八月份一咳起来半个月好不了!这不是拿命赚钱吗?”行侠心疼儿子,抱怨不公。
“公鸡打鸣,母鸡下蛋!中国这么几千年了,哪朝哪代不是男人当家?现在好了,英英天天在外面跟个汉子一样跑来跑去,我女婿人家天天在家抹桌子、做饭、买菜、洗东西、收玩具……哎呦我不懂,我老了!压根看不懂!”老马频频摇头。
“你个要走的人还怨啥呢!人家两口子好就行啦!这两口子和和美美心在一块的家庭少得很!我倒是羡慕你女子英英她家,我看人家小两口感情好得很!我在农批市场这么多年,来来往往接触的小夫妻不下一百对,没几个感情好的!你个老人家知足吧!”钟能指着老马说。
“据我观察呀,普遍上说城里的夫妻感情还不如农村的好!确实是!你看现在的离婚率城市的远比农村的要高!新闻上早说了,城市的离婚率是农村的两倍还多!现在这人刚开始在一块时,多少人不是奔着对方的房子、车子、好工作?等两人处了几年发现不对头时,娃儿早老大了!”行侠摊手。
“还有好些人是为了孩子、房子不愿意离婚的。离了婚过得更差,那还不如将就着凑合凑合!各过各的,也不离婚!不离婚那就不损失什么!”钟能补充。
“这个多得很,年轻人管这叫‘形婚’住房形婚。为了个房子两人领了证,然后各过各的,还不受人催婚啥的!明面上各种问题全解决了!”马行侠道。
“哎……这叫过日子?一天天弄热闹咧!”老马讽刺。
“老村长我告诉你,你还别觉着看不惯,这种形婚多得是!我儿子他朋友好几个就是这种情况!现在这房价七八万一平米真把底层人快逼疯了!没房子可不抬不起头!两家合伙买个房一举两得!我起先跟你一样也不理解,现在我是看懂了。人总得在社会上混呐,你同事个个有房子你没有成吗?娃儿同学个个有房子咱娃没有成吗?没法子!这一代人是没法子啦!你以为他们乐意搞形婚?”行侠面朝老马认真解释。
“咱原先结婚不是也要做柜子箱子吗?一样的。九十年代是‘三金一冒烟’,两千年后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现在又流行‘有车有房最好父母双亡’……呵呵,你说说这事儿!”钟能两手握着鱼竿,连连摇头。
“诶!不一样!你比方说早年咱结婚流行买缝纫机、自行车,那不是不可能,努力努力就买到了!现在不行,一个房子好几百万,你一月净落一万,一年十二万、十年一百二十万、三十年三百六十万,三百六十万够在深圳买个房子?前几年行这几年不行啦!瞧瞧这公园周边的房子你哪怕奋斗一辈子也不行!这房子跟咱那时候的自行车、缝纫机,真不一样!”行侠两眼圆瞪。
三人沉默了半晌,老马开口道:“前几天有几个骑自行车说旅游路过的,骗我说没饭吃,我给了五十,回来被英英一通说。昨天我和娃儿出门散步,遇到几个下棋的老汉,我忍不住下了几盘,越下越不对劲,有点骗钱骗赌的意思,我赶紧撤了。回来一闻,我孙子果然说那是一伙骗子,我当时还带着娃儿呢!你们瞧瞧吓人不?”
“城里没事!深圳很安全的,他们顶多骗些小钱罢了!你这是刚来,好多事儿还没经历过!”行侠安慰老马。
“哎我真是待不惯!出门要提防,不出门又憋屈。天天蜷在阳台上听戏,还不如回老家在咱麦场上听,风吹着多滋润!再说,英英天天晚上九点十点回来,天天晚上九点往后到家!她女婿刚好相反,天天不出门只干家务,一个男的大活干不了交际也没有文不能文武不能武!我实实看得窝火!还不如回自己家务果园去落个清净!”
老马喝了口大缸子里的茶水,继续说:“我为啥这么着急回去呢?我告你们,前段时间我那个老大哥走了跟我沾点亲,也是老伙计了。他来深圳十多年了,住院住了好几年,前两天殁了!那葬礼办得窝囊呀我是受不了了!我现在七十了,指不定啥时候会被阎王爷收走,我可不想死在这儿,也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不如赶快回马家屯,活着睡在我那大炕上、死了埋在村南头的杏树底下,多快活呀!”
“哈哈哈……”行侠和钟能怅怅地笑了笑。
“我现在只盼着我儿媳妇赶紧出去找工作,替我儿子分担一些!我老两口是不中用了,她还年轻呀!现在不赶紧出去找,将来三个老人养老、两孩子上学全靠我儿子一人?想想都累!”行侠三句话不离他家的那摊事儿。
“我也盼着我女婿赶紧出去找个正经工作,就做他原来的老师!当老师多好啊是不?稳定、体面还有假期。”
“你女婿工作了,谁送你英英家老二上幼儿园?你吗?我看你送漾漾去幼儿园正合适,可惜你要走!哎……”钟能顺着老马的话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漾漾今年是幼儿园小班,小班读完了还有两年功夫,这两年里致远要是工作了,谁送漾漾上幼儿园呢?要是致远一直不工作,老马恐怕翘辫子了也不待见他。倘若真能留在深圳天天送漾漾上学,那也是美差一件。可惜可惜,娃儿们长得快,他更老得快,即便能送她上学也送不了几年,到时候分别了娃儿们没事他倒舍不得!还不如回村去!落个干干净净!
越是老了老了越莫要心怀希望,老年人经不起几次失望。
“走是肯定要走!舍不得娃儿呀!”老马脱口而出。
“哈哈哈……猫猫狗狗养久了也有感情,何况是自家娃儿呐!”钟能说完,三个老头憨笑起来。
快到六点时,钟能整好东西,拎着水桶里的几条小鱼,带着老马和行侠出了公园。老马到家后又见致远在擦擦洗洗忙个不停。晚饭后八点多,父子两商量着明天的生日怎么过,老马在旁观听。
“我今天已经全部通知了,梅梅姐来不了,学成来,我同学里汉典、萧然和飞飞都来,还有一个补课班的同学也来,总共五个人,算我和她是七个!”仔仔说着伸手指了指抠鼻屎的漾漾。
“明天学成怎么来?你钟爷爷不送的话我去接吧!你好好上课,提前两节课下课就行了!”致远对儿子说。
“下午的课算了吧,萧然和飞飞我好久好久没见了!我们约好的是下午见!”仔仔央求。
“那好吧!七个孩子,加……四个大人!一个圆桌够了!对面商场的那家川菜怎么样?”
“可以!学成是我姨姨送过来,但姨姨来不来吃你得问我妈了!”
“嗯。我上午订的是三磅的蛋糕,够吃了吧!”
“够了够了!”
……
父子两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着,老马听得默然。
早年人给娃娃过了百日宴,其它生日弄个水煮蛋便可以了。现在个个娃娃过个生日还得大摆小摆地请客、送礼物、买蛋糕、下馆子……弄得比老人过寿还排场,老马有些看不懂。
39中 三老垂钓钓烦恼 少年庆生生干戈
父子两正商议着明日庆生的事儿,忽地仔仔手机响了。
“我奶奶的视频电话!”仔仔对爸爸轻声说。
“喂,奶奶!”接通电话以后,仔仔兴高采烈地回房去和奶奶单聊。
手机里的老太太用一口纯正的湖南话问孙子:“仔儿!你最近补课补得怎样呢?”
“就天天上课呗!一周六天,晚上休息。”仔仔躺在床上笑嘻嘻的。
“是不是又要过生日了?”仔仔奶奶瞅准时机打来电话。
“嗯……”少年挠头憨笑。
……
祖孙两个在屋子里聊得喜庆,客厅里翁婿两却冰冷无话。致远摸不懂便去忙家务了擦洗餐桌上的茶渍饭粒、粘沙发上的头发、哄漾漾睡觉、烧热水存热水……老马瞄他来来去去的身影,心中渐起了一团湿火。
仔仔和奶奶聊完后,老太太给孙子发了个大红包作生日礼物。仔仔收了红包瑟得如两脚踩在弹簧上一般,跟在爸爸身后大呼小叫地聊着奶奶。父子两又坐下来等她妈回来一块商议明天过生日的事儿,谁想过了十点桂英还没回来。仔仔见妈妈一直没回,扫兴地回房了,致远于是又在干家务。
老马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忍不住地瞅了几眼,瞥见女婿两脚飞快地在家里穿来穿去。先是晾晒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后来整理客厅的书架和门口的鞋架,接着匆忙地收拾漾漾撂在客厅里的玩具……老马心中叵烦,巴不得自己此刻在马家屯里耳根清净、两眼不烦。
致远大汗淋漓地在客厅里扫地拖地的时候,桂英回来了。老马一看手表,已经十点半了。城里的工作不是靠脑子靠嘴巴吗?怎么靠脑子靠嘴巴的工作还要忙活到大晚上十一点老马纳闷。
“哎呀,亲爱的,累死我了!我回来开车一路地打哈欠!”桂英一回来直奔何致远,而后在客厅里大大方方地从背后搂着何致远的肚子。
老马一肚子火气碰上了冰块,老农民羞得赶紧别过头去不敢看了。
“爸在那呢!”致远小声提醒,然后挣脱了桂英的怀抱。
“你媳妇抱你怕啥呀?”桂英说完瞅了眼老头,大步朝客厅走来,而后咣当一声倒在沙发上横瘫着。
“哎呀累死我了!今天白天跑了两家客户,到手一家,但是规模很小,订的展位也很少!晚上一个业务员要离职,跟他聊了很久,然后请他和几个业务员一块吃了个散伙饭,路上累得我都不想回来了,我想着直接在车里睡一晚明天肯定有精神!”桂英横在沙发上,两脚高高翘起来。
“妈,你明天晚上什么时候回来呀?”仔仔听声知妈妈回来了,出了屋也来到客厅里。
“明天……我不知道呀!最近走了好多客户,又烦又忙……日子不好过呀!今年后半年的提成估计要歇菜了!”桂英浑身无力地说。
致远放好拖把换了双干的拖鞋也过来了,他坐在了桂英头枕的沙发扶手上。
“没事,你忙吧,我和我爸定好了明天的饭菜,明天说不定晓星姨姨也过来!”仔仔坐在爷爷身边安慰妈妈。
“哎……”桂英长叹一口气,回头看着致远说:“亲,帮我按按脖子,我肩膀、脖子僵了一天,又酸又胀!最近耸肩都耸不了这块全是硬的!”桂英指着地方,致远伸出两手来给老婆按肩膀。
老马默默地白了一眼,憋着气不说话。
“哎对了,冰箱坏了,应该是调控的问题!我爸不会弄,晚上我打客户电话人家下班了,妈你待会看一下,明天蛋糕来早了可能得放进冰箱里。”仔仔一边看手机一边对桂英说。
“你妈都累成这样了还修什么冰箱!”老马咧了咧嘴说。
“呃……我现在去修!”桂英鼓了一口气硬是起了身,父子两跟在其后,走到冰箱那儿,桂英按照以前说明书里的方法在尝试。
不工作不赚钱也就算了,水管不会修、灯泡不会换,现在冰箱坏了也指望婆娘回来弄!老马沉了一口气,心里暗忖:赶紧走赶紧走!再待在这儿指不定气出啥毛病来!
几分钟后,桂英调好了冰箱温度,三口子又一伙过来了,原样坐在沙发上,致远继续给桂英按肩膀、揉脖子。致远和仔仔许是未察觉到老头的脸色,桂英扫了一眼早知他不高兴了,她也不问,自个跟老公孩子聊自个的,懒得理会老头那摊怨事。
十一点半,仔仔回房睡觉,致远收拾屋子整理床铺,桂英躺在沙发上昏昏欲睡。
“你累了回房睡去!明天还要上班呢!”老马对桂英说。
“嗯。”桂英半睡半醒里轻哼一声。
老马见她没睡着也能听见,于是正经威色地开口说:“你一个女人家天天在外面跑,他个大男人天天关在屋里不见人!这叫什么事儿!一个男人不踏入社会怎么混?哎我都担心他时间越长越难融进社会。我待了两月就没见他跟什么人说过话他的社交圈还没有漾漾大!他不能永远不见人对不对?有老婆孩子就得养家不是?不能总让一个女人养着呀!养了四五年了还要养多久?难不成让你一个婆娘家养他一辈子!你乐意我可不乐意!”
反正自己要走了,不说白不说,也不挑挑拣拣了,老马直说他最想说的话。
桂英蓬头散发地艰难地坐了起来,两手抱胸,凝视老头,怕致远听见她刻意压低嗓子说:“我说了一百遍了,是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为了孩子!你以为他乐意辞掉工作吗?他现在在写小说,在努力,在调整,你没听过中年危机这个词吗?”桂英说得激动,左手握拳不住地捶沙发。
老马合住扇子,坐直身子道:“狗屁个中年危机!矫情!明明是性格问题、能力问题、态度问题,扯什么中年危机!哪有中年人四十来岁在家里带娃一带带了好几年的?我是替你着想,你还替他说话!你一天到头能陪漾漾多久?娃儿天天晚上巴巴地等着你,有几回是她没睡你回来了?你算算你一周能陪她几天?他现在四十五了不工作几岁工作?五十岁还是六十岁?我一说他你就急一说他你就急,四十岁人了分不清好歹!”
父女两压低声音在客厅里吵嘴,致远早觉察到了,虽听不清在说什么,但猜测肯定是与自己相关。
“我家里的日子我乐意这样过,行不行?你要走了还说这个干什么?”桂英瞪着老头问。
“哼,你乐意我不乐意!只要我在,我就要矫枉过正,把这个掰过来!哼!”老马双手抱胸看着左脚。
“下周你就不在这啦,说这个有意思吗?”桂英说完抱着胸气呼呼地回屋里了。
“哼!”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口气口,他在客厅坐了许久,待微微平静了才回房睡觉。
桂英晚上睡下后,本是一碰枕头立马睡着,被老头这么一说,怎么也睡不着了。不知道是自己习惯了又忙又累、早出晚归还是真觉得女主外男主内的结构无所谓,亦或是她潜意识里早已把养家糊口当成了自己一个人的事情。
业务好也就罢了,只是近来退展的太多了,公司上下人人自危,个个传言下半年的展会要大亏损。若真是亏损了,她这个业务经理必然是首当其冲。怎么办呢?桂英唉声叹气地无法入睡,工作上的事情致远又丝毫帮不了她,只能靠自己。可她工作这么多年,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种衰败、锐减的经济逆势。
午夜过后,黑夜之中,中年女人想起了另一个人王福逸。他从安科展之初便跟着老钱总,见过公司的大起大落,也经过行业的大起大落,他多少是见过大世面、经过大场面的人他肯定有法子。一想到王福逸,桂英如找到救星一般,一颗心不再绷着了,缓缓松弛下来,方才入睡。
第二天到办公室以后,桂英毫不犹豫地拨通了王福逸的电话。那边早到自己工厂里的王福逸看到是桂英打来的,十分欣喜,赶紧接通电话,找到一处安静的地方与她通话。这边马经理讲明情况以后,那头的王福逸有条不紊地安抚、分析、指点,最后给出了好些珍贵的建议。马经理举着电话嘴角弯弯,一边听一边手里赶忙记着,唯恐错过了一条。两人如此你一句我一句地聊了一个多钟头才挂掉电话。
桂英俯视纸上慌乱的笔记,频频点头。福逸说得对,大势如此,接受现状是改变现状的第一步。的确得需要召开个专门的业务会议聊一聊这件事,越是避而不谈,业务员们心中越是惶恐不安。倘若业务员一个个先走了,那流失的中小客户更多。打预防针、服安慰剂,然后逆势而生,争取流失的客户最少,保底求稳这才是今年安科展业务方面的终极目标。倘若再贪图增长,以为一年总比一年好、今年赚得永远比往年多,那业务员们本有的自信也会被极大打击。
职场女人不得不由衷地赞叹福逸的智慧,马经理整理好思绪,通知行政的同事安排下午的会议室,一场保底求稳、稳定军心的会议迫在眉睫。
最近桂英忙于自己的业务,的确疏忽对业务部的管理,这才导致好几个业务员离职、业务员各自业务纷纷流失的事实。在这个档口,的确应以大局为重,放下小我的利益。桂英举着那张纸,心中开朗了许多,对王福逸更是暗暗钦佩。
早上九点多,何一鸣正在听化学课,突然桌子上传来一张纸条,打开一看,如是写道:“何一鸣,不好意思,我爸爸下午不让我去参加你的生日,所以……对不起啦!”一鸣举着纸条看完以后,知那是顾舒语的笔迹,他转头望向顾舒语,只见顾舒语撅着小嘴耸了耸肩,一脸的无可奈何。
“没事没事!”何一鸣故作无事且大笑着对顾舒语悄悄做了个口型,而后转过头继续仰望黑板,心中却冰凉冰凉的。
为了盼着顾舒语能来,他从前几天晚上就开始布置自己的小房间,想着她再来时能耳目一新、破颜一笑甚至称赞几句;为了让她对自己另眼相看,他提前半个月便在揣摩生日这天穿什么衣服配什么饰品;昨天晚上和爸爸确定菜单时,其中他执意要点的五样菜全是顾舒语爱吃的;甚至,为了感谢她的计算机,何一鸣连回谢的小礼物也买好了,只巴巴地等着她来……
“何一鸣,不好意思,我爸爸下午不让我去参加你的生日,所以……对不起啦!”
“何一鸣,不好意思……”
“何一鸣……”
少年郎抬着头,余光却不住地垂下来扫视书上放着的那张纸条。那文字如此清秀,那言语很有礼貌,写出来的“何一鸣”三个字真的很好看……豆蔻少年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默默重复,在失落中挑拣安慰,在沮丧中幻想希望。
又不是她自己不想来,是她爸爸不让她来,女孩子应该管得严一些,他能理解的,他能理解的何一鸣如是安慰自己。
上午十点,老马看电视看累了,关了电视,放下遥控器重新拿起手机。时兴的老头到深圳才一个多月已习惯了使用智能手机和微信等当下通用的软件。老马无意中点到了微信朋友圈,在圈子里翻看着图片。
正看着电话响了,是老二兴盛打来的。
“喂?大!”兴盛如孩子一般喊着父亲。
“哎!咋了?”老马问。
“么事!明个中元节,我给我妈和我婆早上扫墓的时候,碰到了我建民叔。我打眼一看,他瘦了一大圈!”
提到马建民,老马攥了攥手里的龙头拐杖那正是建民送给他的。建民是老马的堂弟家里二叔的儿子,比他三弟马建济大几个月,如今也是六十岁的老头了。人老了都会瘦,老马不知兴盛说的“瘦了一圈”到底是有多瘦。
“哦……你建民叔从县里回来给他大他妈上坟吗?”老马问。
“嗯!我从我妈坟上回来的时候碰上他了,就跟他一道又去我三爷的坟上。我两把那几个坟全清理了一遍,拔了草、围上土,然后我两一道回来了!”
“他身体咋样?”
“没啥大问题,但我看明显没上次好!”兴盛蹲在院子里回忆。
“家里有啥大事不?”老马坐在摇椅上好奇打听,不防备身边来了个走猫步的小人儿。
“前段时间咱屋的母猪生了猪娃十二个,死了一个!现在十八天了,这段时间好几个人来我这问价!其中一个人出到了四百块一条!”兴盛伸出四指,一脸的不可思议。
“猪生娃儿这么大事你咋没给我提前说?”老马不高兴。
“忙!这么多活我哪有时间打电话呢!我那晚上八点多从地里回来的时候它已经生了七个了!一晚上忙活,第二天早上喂完母猪赶紧又去果园!太忙咧!”
“哦!我听致远说猪肉涨价了,没想到这么贵!现在这些人一天天胡整哩可憎得很!最近深圳一斤猪肉三十多!屋里?”
“也是三十多!前天我问是三十八一斤!咱村里牛肉才四十二一斤!你说说这事儿!”兴盛不解又窃喜。
“咿呀!啧啧!管他呢!反正咱赶上了!这段时间你把猪娃看好,等几天出月了赶紧卖了,千万甭拖!赶紧卖!”老马脸上的表情一会天堂一会地狱。
“嗯!这一窝猪娃能卖上些钱!哦还有,前几天兴兴家青辣子卖上价了一斤一块七!那天我跟兴成、行波三个人开车给她家摘辣子,她还雇了她村两人一块摘,那一天三亩多辣子一齐卖了九万多!啧啧!美太太!”兴盛啧啧点头,心里激动无比。
“咿呀!撩咋咧!兴兴今年赶上了!种了好几年没赶上,今年逮住了!撩得很!你跟兴兴提醒提醒,要是她妹子兴华朝她借钱千万甭给!给兴华她婆婆都行千万甭给兴华两口!那两口子浮得很!”老马说完那嘴咧得有一丈长。
“嗯!”兴盛连连点头,在心里默记着这件事。
兴盛忽想起另一桩事,吞吞吐吐:“呃……我哥……前两天给我打电话了!他问了问屋里情况,说他回陕西了,待了几天可走了,没回咱屋里!我想见他……可么见上……哎!”兴盛眉目里十分失落。
“啧!甭管他!甭管他!好好弄你的事儿!果园闲得没活儿吗?还有心操心他!没事赶紧到地里忙活去!”老马气不打一处来,话语立刻变了味儿。在旁玩耍的漾漾听得不对劲,吓得扭头瞪着小眼瞅着爷爷。
“知道了知道了!”兴盛怯怯地说。
“行了,么啥事儿我挂了!”
“嗯!”
老马挂了电话,长叹一口气。时常想起老大马兴邦,每每无不叹气。最烦他到处胡跑,他愣是到处胡跑一跑跑了二十多年,啥名堂也没跑出来,白白耽搁了半生光阴。要搁在村里,他还仗着自己村长的身份给他寻个好亲事,现在几年几年地不见人不回村也不回省,电话也不乐意打……每回每回,一想起这个儿子,老马心中顿涌出无限的愁绪来,呼吸不经意间变得沉重迟缓。
39下 父女三番生闷气 兄妹再次闹翻天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39下》的上半部分。)
“爷爷,你为什么又不高兴了?”漾漾从椅子后面传来绵绵的一声。
老马弯腰一瞅,才知小人儿在他身边坐在地上玩小鹿呢。
“哎!”老马又是一声长叹,不知该朝她说什么。
漾漾抓着小玩具,光脚走了过来。她靠在爷爷的摇椅扶手边,想说什么又不会说,只扑闪着黑黑的睫毛。
“哎……”老马握着电话,望着阳台那边又是一叹。
“为什么……那个大人总是叹气呢?”漾漾浑然不解。
“哼!‘为什么’……因为早上的天气太好了呗!”
“哦!那为什么小孩子不会叹气呢?”
“因为早上还没过完呢!”老马抖着左脚说。
“青蛙是不会叹气的,它只会呱呱叫;鸟儿也不会叹气,它们是叽叽喳喳地叫;牛会叹气,它是这样哞哞叹气的;蚂蚁它也不会叹气,因为它太辛苦了……”漾漾自言自语似的跟爷爷说。
“所以……爷爷是老牛喽?”老马低头现出一脸慈祥。
漾漾负责任地点点头,然后左胳膊搭在爷爷的左腿上,右手捏着小鹿在扶手上噔噔噔地跑跳。爷孙两四只眼,全盯着那只核桃大的塑料小鹿,瞧它快乐地奔跑,奔跑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老马心下不快,取来西凤酒,自个喝了起来。反正他要走了,走之前刚好把这瓶酒喝光了,要不留在这里也是白糟蹋。老马想着兴邦这些年在外的孤独和苦闷,想着他一人奔波的不易与落魄,更是愁浓忧重,越喝越多,中午饭没吃便躺在摇椅上打起了呼噜。致远忙活了一早上买水果零食、备各色饮料、整理家里,只等着孩子们下午过来。
中午仔仔和汉典、舒语一块吃了午饭,而后两男孩子到了仔仔家里。虽是自己生日,可没有那个最最重要的人出场,再华丽热闹又有什么意思呢?仔仔一面假装很开心地和汉典聊天,一面在心底哀转叹息。好些心思全白费了,好多功夫全白做了,莫说少年无忧,忧愁一来竟能愁死个人。
下午两点多,萧然先来了,飞飞三点多到,加上仔仔和汉典,四个同龄的男孩子开口闭口聊得全是“我们学校”、数学老师、同桌女生、暑假作业、期末考试……你一句我一嘴地停不下来,一伙少年围着餐桌边吃边聊,十分快活。
致远躲在房间里给孩子们腾出一块无忧之地。老马起先呼呼酣睡,后来醒了坐在阳台上一个人听戏醒酒,也不打搅少年聚会。倒是漾漾最兴奋了,钻在一群大哥哥中间瞻瞻这个仰望那个。仔仔起先不乐意想赶走她,见同学们都喜欢逗妹妹玩,他也不阻挡了。
没一会儿,小客人们纷纷亮出了自己的礼物高端的游戏耳机、仔仔偶像的签名书、一套非常齐全的学习工具……四个大孩子在仔仔房间里热热闹闹地拆礼物看礼物,漾漾在大哥哥中间挤来挤去,似进了蟠桃园的孙猴子、吃醉酒的猪八戒一样手舞足蹈、滑稽异常,无疑给哥哥的生日额外添了一层趣味和热闹。
五点多学成到了,乖巧地和爷爷、叔叔还有哥哥妹妹打完招呼,也亮出了自己带给哥哥的礼物一个玩具永动机,他还捎来了姐姐钟雪梅的礼物一套高三参考书和复习题。致远见正是时候,也取来了夫妻两提前买给儿子的礼物一只结实耐用的学生手表。
一群人在屋子里闹闹哄哄地,小屋里前所未有地喜气。彻底清醒的老马趁势走到仔仔的房门口,冲着一屋子的孩子表情喜乐地喊了一声:“仔儿,爷爷也给你备了个礼物!”老马说完挑着眉毛,故作神秘。众人一听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全息声了。
仔仔好奇地问:“什么?”
“你那个琴爷爷昨个给你修好了!你瞧瞧!”老马站在门口挤眉弄眼地说。
“真的吗?”仔仔激动地蹲了下来,从床底下的琴盒里取出自己的小提琴,打量几番后,抱在了怀里调试。
“来一首!哥哥弹奏妹妹跳舞!”胖乎乎的汉典在人群中起哄。
“呵呵呵……拉首那个最流行的《喵喵歌》!”瘦瘦高高、******的萧然拍着双手大喊。
“我要唱歌我要唱歌!”漾漾举着两手在人群中叫唤。
仔仔摆好琴坐在众人当中说:“那就拉个《喵喵歌》,飞飞你来唱,你唱得最好了!”
仔仔准备好以后,开始拉琴。哆哆发咕咯嗦咪呜啦……怎么有点儿不对味儿?仔仔又试了一次,依然如此。少年不解地皱着眉,又试了一次,一众人听着琴音嘎吱嘎吱地不搭调,好比剧院里传来一声西北的山羊叫、音乐厅里忽现东北的野狼嚎。
仔仔又试了试,还是不对劲,他皱着眉对老马说:“爷爷你怎么修的我的琴?”
“你不是弦断了吗?我给你补上了!”老马清淡地说。
“你在哪里买的弦?”仔仔严肃地问。
“还买啥呢!我二胡上的,拽下来给你了!又不花钱!”老马扶着门框得意地说。
“我说一股二胡的音儿!你把我琴彻底搞坏了!”仔仔耸了耸身子气呼呼地说。
起先脸上个个挂笑颜的少年们弯着嘴角眯着眼睛等文艺表演,知道没戏了,一众人刚刚展平了五官,一听二胡弦搭在了提琴上,大孩子们均咧着嘴挤着眼地看好戏。
“哈哈哈……二胡的音儿!我去……”一口南方口音的飞飞打破寂静忽然鼓掌大笑起来。
“哈哈哈……”一群人霎时间全笑了,屋里郎朗笑声源源不断,漾漾不知所以在人群中蹦蹦跳跳地扭屁股,更惹得男孩们爆笑连连。
致远听声走来,却见儿子在人群中一会噘嘴哼气一会跺脚扭肩。
“怎么了爸?”致远在门口问发呆的老马。
“我给他的小提琴把弦续上了,人家嫌不好,嫌我二胡音难听……罢了罢了!”老马拍拍屁股拄着拐杖重回阳台。老农民坐在摇椅上怏怏地扇扇子,昨天忙活了大半天,把自己最爱的二胡弦割爱给他了,人家还不乐意。
六点多仔仔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领着一群人去餐厅找包间去了,致远带着老马和漾漾后出发,到商场后他先大步奔去取蛋糕。晚上七点多,菜上全了、人到齐了、蛋糕的蜡烛也点亮了。何一鸣在烛光中双手合拢,在众人的注目下默默许愿。
“还关灯、点蜡烛、许愿!弄得跟啥似的!哼哼!”寂静幽暗的饭桌上传来一声老马的嘲讽,一桌人霎时间齐刷刷朝老马望去,连虔诚许愿的主人公也打断了这一年中最黄金最期待的时刻。
“啧!你能等他许完愿再开口吗?”刚刚赶到包间平稳气息后的桂英忽又提起了气。
“许愿要有用,还用上学考试吗?哄哄三五岁的毛孩子就行了,他十六了还当娃娃家哄?你不知道这人是越哄越傻吗?”老马正儿八经地反驳。
“你别说话了!仔仔一年只过这一次生日,你瞎搅和什么呀?”桂英大声说。
致远见几个孩子全傻眼了,赶紧放出软乎话:“一鸣他外公是乡里人,没过过生日,稀罕得很!你们学生别计较哈!”
桂英也赶紧缓解:“你从没给孩子过过一个生日,好不容易过一回你捣什么乱?仔仔,别理他,重新许愿!”
“爷爷你别说话了!我要许愿了!”仔仔生气地大声告知爷爷。
“成成成!许吧许吧!别许太大了,实现不了的!许个小点的,兴许还能实现!”老马抬抬下巴笑呵呵地说。
老人刚说完,汉典抿嘴偷笑,其他几个孩子也低头笑了。
仔仔许完愿以后吹蜡烛,吹完蜡烛致远给众人切蛋糕。给客人切完以后,切到老马这一份时,桂英在旁插嘴道:“小孩一年只过一次生日,多珍贵呀!你马上走了还不珍惜这一次!生活本来就很枯燥啦,娃天天上课上课上课……累都累死了,要不弄点花样出来,那岂不更没意思!这人过日子要有仪式感的!”
老马头往后一仰,缓缓地说:“我不是不珍惜!他现在活得有节日、有生日、有礼物、有仪式感……那以后呢?这人活着甜头在前好还是甜头在后好?你们娃娃说哪个好?”
老马顿了顿,朝几个少年扫了一眼,而后接着说:“你们信马爷爷的肯定是好日子在后面好!做父母的现在把好日子全给他了,等将来他自己独立以后赚钱生活过得没现在好那不惨了吗?现在收敛点,吃吃苦、受受委屈、少点礼物惊喜,多点磨炼挫折,对他只有好处没坏处!”老马说完点燃了一锅烟。
“老人家见多识广经历丰富,说得没错!”致远一边给漾漾舀汤一边对几个大孩子说。
“这里不让抽烟!”桂英一把抢过烟袋,朝烟锅里倒了些茶水,水烟再也没法抽了。
“我觉得你爷爷说得没错,我爸也常这样说!”开悟较早的飞飞点头赞同。
“来学成,吃这个!萧然、飞飞,吃菜吃菜!”桂英招呼着孩子们。
“爷爷,今天我是主场还是你是主场?这桌上全是我同学,我们好不容易聚一聚你老插嘴刷存在感!你能不能收一收憋会儿,等我同学走了我听你说十天十夜!”仔仔噘嘴央求。
“好好好!成成成!我现在就把嘴拿绳子缝住、拿裤腰带勒住!呵呵……还主场!”老马一边收拾烟袋一边侧脸偷笑。
“这个牛肉很好吃,你们几个小伙子多吃点!”致远示意众人。
“你看你现在说话比你妈都管用!”桂英望着仔仔和他同学笑着说。
众人边笑边吃着蛋糕亦或夹菜盛汤。
“果真如此!你爷爷真挺杠的!”汉典在怀里竖起大拇指,冲着何一鸣说,而后他小声对另外几个男孩说:“早听一鸣说他爷爷不是一般人,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呀!”几个孩子一听偷偷笑了。
快八点时几个大人吃饱了,带着学成和漾漾先离开了,让仔仔和他同学在包间里好好玩一玩。走到小区楼下时,桂英对致远说:“那你带他们上去吧,我送学成回去!”
“行!”致远说完拉起了漾漾的小手转过身准备往回走。
“送人这事儿不是男人家去吗?”老马冷不防地呵出一声。
“呃……我去也行,我去吧!”致远一听语气不对,赶忙伸手朝桂英要车钥匙。
桂英站在原地瞪着老马发愣,老头不理会,唤着漾漾往电梯里走。
“赶紧赶紧,把车钥匙给我!”和事佬轻推着妻子的胳膊肘要车钥匙。
“我去!”桂英看着致远两手抱胸,执意不给钥匙。
“啧!别让爸生气!”致远一边瞥着老马的背影一边低声说。
“你怎么这么怕他呢!”桂英两手抱胸,大声质问。
“谁去送不一样吗?为这个在这里吵多难看呀!学成在这看着呢!”致远皱着眉轻声说。
“谁送不一样那我去送和你去送有什么分别?你别被他左右了!”桂英伸手指了指电梯的方向。
“哎呀行了行了,我去送!”致远又推了几下桂英的胳膊肘。
桂英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一口气,而后低头对学成说:“学成,让叔叔送你回家好不好?”
“嗯。”学成懂事地点点头。
桂英给了钥匙,目送学成去了车库。回来的路上,桂英心里有些不满,一来为老头故意挑刺,二来为致远在老头面前的软弱。自从父亲来家里以后,致远几乎是事事都顺着他迁就他,他要配眼镜他去找眼镜店,他要躺椅他第一时间积极去买,他要吃这吃买这买那他无一不响应……过于孝顺、过于顺从的何致远,有点不太像本来的何致远。
一个人为了另一个人委曲求全时,必然会丧失自己的立场或坚持。一切美好的品质过了度,便会成为硌人的枷锁比如过于谨慎、过于孝顺、过于隐忍。
以前教书时,何致远在工作上也有类似的问题。其他老师要调课第一个总是想到他,他对于顽劣的学生总是束手无策又伤脑筋,工作上比别人付出多很多但工资却比别人低一档……曾几何时,桂英得意于致远如此纯洁高尚的品性。
可在生活上,这样的道德水平常令她担忧。买菜被短个几毛几块也就罢了,出去遇到口舌被人指着骂几句也能忍,到了自家买房买车搞装修买家电被骗点钱吃些亏也咬牙了……不相识的陌生人偶然伤一下没关系,没有谁能确保此生接触的所有人全是纯良的、和善的。可一遇到孩子们受委屈、一到他自己受委屈,他仿佛跟看不见没知觉似的。要强的女人哪能忍得了这一点。
老头没有恶意,他时不时的霸道和任性打破了这个家庭的既有平衡,可面对冲突时致远总是以老头的利益和处境为优先级。何致远在这个家庭里看起来好似无欲无求一般,他总是默默无闻无私奉献的那个人,总是不表达自己的意愿和意志看起来十分被动的那个人,他如此委屈自己,只会让他在其他方面更压抑桂英特别担心他。
怪只怪老头,如今幸好幸好他要走了。一切终会回到本来的舒适的最佳状态,桂英安慰自己。
40上 老外公一悲一喜 外长孙一喜一悲
早饭后老马正在听戏,忽然电话响了,是马红超打来的。自前段儿选村长到今天,红超总共没打几个电话,今天刻意打来定是有事。一番寒暄过后,马红超终于说到了正事上。
“老村长,你在外面是不知道啊,人家保山现在要把村里的旧广播站废掉,说是不能用了嫌旧!你说你用那个广播站用了好几十年,怎么到他这儿就用不了了?现在召开会议要跟村小学协商,打算用村小学东边的那间空房子!”
“哎呀,他现在是村长,他怎么决定怎么来呗!”老马劝慰红超,也劝慰自己。
“人家还想把村小学废掉呢!说是向上面申请把马家屯小学合并到镇上的小学!村里人个个在说他民怨大着呢!”
“咱村那小学从六年级到幼儿园小班,拢共三四十个娃儿,是有点儿少啦,养不起那十来个老师!再说,是村里人选了他,那只能由着他了!”
“老村长你不知道,他现在嚣张得很!你赶紧回来说说,动动关系,省得人家不把咱这一辈儿的老人放在眼里!”
“现在家家收果子呢谁有闲功夫管他呀!我兴盛一天天忙得连饭时间也挤不出来!你现在不在县上开店吗?”
“在呢在呢!我也忙!前段回去了一趟,听我自家屋里人说他来着,一上任动不动往上面跑,三天两头地去镇上!这小子太胆大了!搁我说当时你就不应该支持他!”马红超抱怨老村长。
“我没支持你吗?我哪个没支持?同是一个村里的哪能不支持?是你自己票数没够我能咋地?我再能耐能操控村里人投票吗?现在人家已经选上了,你说啥都晚啦晚啦!别叨叨了,忙你的生意吧!争取下次竞选你努力努力,提前回村准备!”老马不耐烦地说。
“下次竞选?我六十了还选?”红超语带失落。
“那就算啦!下面选票足了上面也盖章了哪有可能再随便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这周边几十个村的村长,哪个身上没点这这那那的毛病?说穿了都是农民,究一究底子还没你这生意人圆滑有钱有本事呢!他刚上任肯定雄心勃勃,你让他干几年再说!急啥急?咱一把岁数了有啥可急的!”老马挤着眼说完,电话那头息声了。
半晌后,红超知再聊就没趣了,换了个话题,聊了聊深圳的天气和村里的葡萄价,撂了电话。
放下手机以后,老马无意间翻看自己智能手机上的通话记录,不翻不知道,一翻吓一跳。自从用了智能手机,约莫有一个半月了,起先十来天,还有村里人给自己时不时打个电话锐锋啊、承恩啊、铁锁啊……再往上拉,好几天没见动静,偶尔是家里人打来。到这十来天,竟没有一个村里人打来的电话!
自己还没死呢,先被人遗忘了。念自己这一生给村里做了多少的贡献,他们竟遗忘得如此决绝!老马沉重又悲哀地靠在椅背上,吸着凉气。
早年学峰上学没钱,自己给过他五十块钱作为赞助,五十块钱搁二十五年前,也是不小的一笔,后来他考上大学了出去了,还不还倒无所谓,只把别人对他的关心忘得一干二净。早年马挺做生意说本钱不够,朝老马借了一千元,三五年后老马若不是遇到事了真不好意思开口,一开口推推拖拖的,弄得很没意思!后来马挺赚了大钱,好像这桩事没发生一样!南头的江娃十几年前孩子得大病没钱去大医院,老马借了八百元,好几年后还钱时,八张百元绿票子里掺着两张假票子。
回首往事,别说自己当村长给村里修路建渠、引水灌溉、号召带头种果子……哪怕是左邻右舍找他帮忙写字的、谈事的、说亲的、做公证的小事,也多得数不完,可又有谁记得这些呢!人们把他对他们的私人帮忙看作理所应当,不感谢也罢了,时常还挑三拣四的!特别是最近五六年,老马好几次萌生撂挑子的念头。苦了累了从不抱怨,还莫名奇怪惹得一身骚,被人指指点点的!
二十年前他刚上任时并不这样那时候人们对他很敬重,很感激。后来,越是付出多了,越被人们视作应当!
如今好了,新的村长来了,必然会有新的做公证的、说媒的、谈事的人来替代他,他已然退了,也七十了,还能怎的?这些小气大怨也该一笔勾销了。可偏偏一想到没人找他,连个问候的电话也没有,老马颓得恼得抓耳挠腮。别说等自己百年以后入了土,一旦老得不中用,瞬间会被人遗忘。
他恼恨自己全身褶皱生斑的皮肤,恼恨人性的残酷和趋附。
一定是夏半年村里收果子太忙了,村里人忙得自己且没时间吃饭,哪有空子给他打电话问候老马如是安慰自己。一遍又一遍地安慰。
从舒语说要送他一个多余的旧计算机那天开始,仔仔便在设想给顾舒语回赠一件何样的礼物了!待顾舒语一将计算机送给他,仔仔当晚在网上开始挑选礼物,只想着生日那天大张旗鼓地送给她。
送顾舒语的礼物,一定不是贵重的,他不想让她有丝毫的愧疚感或负重感;也一定不是随便的、敷衍的,他想让她难忘、让她永远记着他的礼物。何一鸣花费了好些心神,只可惜她没有来。不过没关系,不管她来不来,他都要把这个礼物送给顾舒语。
化学课上,何一鸣一边听课,一边用手摸着桌子下面放在他书包里的那件礼物那是一个多功能粉色流沙笔盒,内带小镜子和太阳能计算机,既可以做文具盒,也可以做化妆袋或眼镜盒,笔盒外表不失一种清新少女之风,非常实用也非常精致优雅。这是仔仔经详细观察顾舒语的穿衣风格、水杯书包袜子眼镜盒等所用之物之后,做出的购买选择。
顾舒语一定会喜欢的,何一鸣心里得意洋洋,只等着中午饭的时候送给她。
中午十二点半,三个孩子在肯德基里一块吃午饭,一鸣见汉典没吃饱,指着自己盒中的鸡腿说:“这个给你吧!我吃不下了。”
“好吧,那我再来个鸡腿!”汉典不客气地伸手从一鸣盒里取来鸡腿塞进自己嘴里。
嘈杂的快餐店里,三个孩子坐在一桌,顾舒语坐一侧,汉典一鸣坐一侧。汉典早狼吞虎咽地吃完了,何一鸣碍于顾舒语的存在,这段时间吃饭、走路、写字全不似往常那般野蛮鲁莽,无形中被爱情裹挟的少年时时处处总想在美人面前展现自己的优雅、豪爽、幽默等一切可展现的品质。
待顾舒语吃完了正在擦嘴,仔仔从包里掏出一个盒子对她说:“舒语,谢谢你的计算机,我买了个小礼物回赠你!很便宜的小礼物,你别嫌弃哈!”
“什么礼物?”胡汉典将红色的纸盒抢先一步挪到自己跟前说。
“啧!一个笔袋,我妹妹也在用的笔袋!你个大男生看什么呀!”一鸣怕被汉典拆开盒子看到那笔盒的少女颜色和款式,赶紧挪过来推到舒语跟前说:“你赶紧收了吧,省得他当成鸡腿一样给抢过去!”
“你太客气了!不过我真羡慕你们两的友谊!”顾舒语捧着盒子,在手心里转了几圈看了几眼,而后放进了自己书包里。
“送啥笔袋呀人家有喜欢的人送!追舒语的人不知道有多少呢!”汉典一边吃掉在盒子里的炸鸡碎末,一边不经意地说。
何一鸣听得这一句,心里大惊,脸上绯红。镇静数秒后他替自己解围道:“我们吃完了走吧,人家端着盘子催我们走呢!”
“走吧!”顾舒语说完站起来背书包。
三人出了快餐店,往补课中心慢悠悠地走。一如既往,汉典走在中间,舒语和一鸣走在两侧。何一鸣不是没有机会走在中间,只是单纯又羞涩的少年哪敢走在美人旁边,隔着一个人尚且脸红心跳、紧张哆嗦,更何况是走在她边上呢!如今一听她有喜欢的人,何一鸣心中五味杂陈,脸上扭曲哀伤。
“真羡慕你们两个,有喜欢的人了!我到现在还没碰上一个!母胎solo十六年整啊!”何一鸣撑着胆子用取笑自己来试探舒语。
“期末前我女神生日,我给她送了个游戏机,花了我一千多子儿,人家还是不怎么理睬我!好悲伤!”汉典咧嘴作哭态。
话头被汉典截断了,一鸣心中好个窝屈。可顾舒语没有反驳,是否证明她真的有喜欢的人呢?少年心里一会侥幸一会绝望,一会烈火灼烧一会冰山万仞。
“她不理睬你,为什么还要收你的礼物?”舒语不解。
“我也不知道,反正只要她收了我就高兴!”
“你们高中一个班吗?”舒语问。
“是的!”
“他初三就喜欢那个女生了,幸好高中一个学校一个班你说说这缘分!要是喜欢上外校的岂不惨了!见也见不着一面!”一鸣插话。
“嗯!”顾舒语噘着嘴点头认同。
仔仔趁势追问:“你‘嗯’一声是几个意思?你喜欢的人跟你不在一个学校?”少年说话故意大声扬起语尾,脸上故作开颜大笑!
“是啊!我的男神在其他学校呢!”舒语失落地低头说。
听得这句,何一鸣心中焦灼得难以形容如千斤重石砸在肺腑一般地沉坠,如被人抽掉五脏六腑一般地空荡。
“怎么你们全有喜欢的人,我偏没有呢?”一鸣以此面无表情结束了这场试探,话题转到了其它,少年如释重负又脚步沉重。
下午是两节英语课和两节数学课,何一鸣哪听得进去呢!一方面他假装听得很认真,另一方面得提醒自己不要再偷看顾舒语
哪怕是用余光扫一眼也不可以!她有喜欢的人,她那么温柔恬静,又如此美丽动人,她喜欢的人一定也深深地喜欢着她。
反观自己,长得又黑又矮,在人群中如洒落的沙子一般,着实难以令人眼前一亮,断然不是那种被万千女生宠爱的篮球特长生,也绝非那种白白净净的小帅哥;自己的学习成绩也一般般,十分努力一到考试上顶多算个中上游,断然不是那种能跨年级的少年班小天才,也绝非那种数一数二的第一名或者一班之长;自己的家境更是一般,妈妈是平常的销售,爸爸是待业的老师,断然不是那种一掷千金开着豪车的有钱人,也绝非那种有着深厚背景的权贵人家!
自己的口才算是班里可以的,可一到正式场合或遇到在乎的人,一开口专打结巴;自己的琴弹得还可以,可学了好多年只会那几首曲子、那一点技能;自己的性格用妈妈的话来说是“欠点”,用爸爸的话来说是“轻佻”,用爷爷的话来说叫“差点事儿”……这样的自己,连自己也觉得很一般般,更何况是那么美丽那么聪慧的顾舒语呢。
想必自己近段时间对她的喜欢、关照、问候,她该是浑然不觉吧!她那么美好纯净,身边定不乏追求她的人,恐怕从小到大追她的人能排成一条长队了吧!何一鸣揪心得了不得,觉得自己一无是处,觉得舒语贵为天人!他陷入无底的卑微中不可自拔。听课听不进去,吃饭吃得没味儿,干什么皆提不起劲儿。
他还没有恋爱,却有一种浓烈的失恋的感觉。一颗心空落落得无处安放,仿觉整个世界黑压压的失去了色彩!十六岁的何一鸣,感觉自己病了!
下午一点钟,致远给漾漾穿起了小裙子戴起了小帽子!周三他预约了三院的骨科,想着在岳父临走之前专门给他再检查一次脚上的伤!预约的时间在周五下午两点半,老马已收拾好了白色的短衬衫、灰色的的确良裤子、腰系牛皮带、头戴鸭舌帽、左脚穿着桂英买给他的运动鞋。老头还背着小皮包,皮包里放着他的手机、水烟袋、打火机、折扇还有叠好的擦汗方巾等等。
三人出门打了辆快车,半个小时到医院后,致远忙去取号、找科室,老马拉着漾漾只管跟着致远走。快两点半时,三人到了骨科的候诊区,致远坐在第一排看号,老马和漾漾坐在第二排安静等着,一等等了二十多分钟。
“爸,快到我们了,我们现在去医生的门口等着吧!”
“成。”老马拄着拐杖站了起来,致远拉着漾漾在前带路。
待广播里叫了号,老马拄着拐杖进了医生的办公室。医生问了几句,开了张单子,三人又一齐出来了。
“等了这么久,进去不到两分钟给出来啦!”老马皱着眉在楼道里抱怨。
“西医不需要中医那样望闻问切!爸,你跟漾漾坐在这儿,我去交费,交完费我们一块去另一个地方拍片子!”
“成,你去吧。”
致远一转身出了骨科科室,立马消失在来往的人群中。
“屁股还疼吗?”坐了许久,老马扇着扇子无聊地问漾漾。
漾漾摸了摸屁股,点点头,而后继续玩她手里的橡皮泥。
“你做错了,要承认自己的错误,今天晚上跟哥哥好好道个歉,成不成?”
漾漾低头在座椅上揉她的橡皮泥,听见了却不搭理。
“待会回家了,你给哥哥弄个生日礼物就像你给爸爸妈妈准备的生日礼物一样,给哥哥画一幅画、捏个小娃娃、做个小玩意儿啥的,然后送给哥哥当生日礼物,成不成?”老马低头弯腰,一张嘴温柔地追着漾漾的耳朵。
漾漾抬头仰望爷爷,一双眼扑闪着无辜和委屈。
老马见她不说话,接着说:“你对哥哥要好一点,像对妈妈爸爸那样,这样你哥哥才会爱你,不会打你了!”
漾漾若无其事地点点头,老马知她听进去了。
下午四点,骨科医生举着老马的片子,对着灯光边看边说:“缝隙已经愈合了,恢复得不错!石膏打上去几个月了?”
“快四个月了!”老马回忆道。
“可以拆了!再过十天拆也行,现在拆也行,你看看你们时候拆!”
“呃……”致远转头望向老马。
“现在吧!”老马果决地说。
“那行,我开个单子,你先去交费。交完费在斜对门的小手术室里等着我,我这边还有几个病人,看完了马上过去!”医生一边在电脑上开单子,一边仰头对致远说。
“好。”
老马和漾漾在那间小手术里等着,致远先去交费,交完费拿着单子也到了手术室里。十来分钟后医生带着口罩来了,拿着工具将老马脚上的石膏卸掉了。去掉石膏后医生走了,那右脚弄得手术室里臭不可当,漾漾恶心得一个劲作呕。致远拉漾漾在外等着,而后自己进去将卫生纸弄湿了,以便让老马擦一擦脚。
不防备脚先好了,今天来也没带只鞋子,老马光脚走着不便,致远在医院外的小超市里买了双拖鞋给他穿着。三人上了车,漾漾依然嫌弃爷爷脚臭,捂着鼻子捏着嘴脸朝车窗外。老马指挥致远先开车去农批市场,到了那里致远取来了老马托钟能买的东西和昨晚摔碎的一模一样的牛顿摆,取了牛顿摆三人这才往回赶。
到家后老马的右脚还不能着地,僵硬得有些痛,于是老头在客厅里拄着拐杖走来走去活动右脚的筋骨。
“爷爷,我可以给哥哥做一只小狗吗?”日落时分漾漾忽从屋子里出来问老马。
“什么狗?”老马没听清。
“就是……就是用橡皮泥捏的一只小狗!”
“给哥哥做生日礼物吗?”老马驻足俯首。
漾漾扣着指甲盖,点了点头。
“可以啊!可以啊!你在客厅里做,爷爷顺便指导指导你!”老马说完继续走。
漾漾搬来了她的家伙事儿一全套的橡皮泥和各种专业工具,还有ipad上的视频教程,小人儿端了个小板凳支好pad,然后坐在地上认认真真地捏起了狗头。
老马绕着漾漾走圈圈,见小孩家认真得可爱,心里甜得如吃了蜜一般。很快,在老马的指导下,漾漾捏好了一条彩色的小狗,还不忘给它上色、穿衣、画狗项圈,老马望着小孩欢快得了不得。
等小孩做完了,他坐在了沙发上,勾手示意漾漾过来。
“你哥哥马上回来了!等你哥回来以后,你先拿着这个礼物昨天你摔碎的这个,跟哥哥说‘对不起’!然后再把这个小狗给哥哥说‘哥哥,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记住没?”
漾漾扑闪着睫毛,摇了摇头。
老马哭笑不得,反复教了三遍,漾漾勉强记住了。
“好了,把你的东西收进去吧!”老马指挥漾漾收拾客厅里的烂摊子。
40中 何家人欢游香港 钟家人冷冷清清
“你来干什么?找打?”
六点半仔仔回来了,一回来直奔自己屋里。老马在远处挤眼努嘴地指使漾漾,漾漾又羞又怕。在爷爷的推搡下,她抱着白色的盒子进了哥哥房间。此时仔仔正躺在床上,见漾漾进来了,杵在那儿又不说话,他冷冷地抬起眼皮瞅了几眼,爱答不理地先开口。
漾漾一听哥哥说“打”这个字,吓得先退了一步。小人儿可怜巴巴地回头仰望爷爷,不知如何是好。
“一开口能噎死头牛!你好好说话不行吗!”老马训了一句仔仔,又用拐杖戳着漾漾的腰背示意她往哥哥跟前走。
仔仔察觉有猫腻,望了望一老一小,好奇又机警地问:“你两干什么?”
“嗯!”漾漾从背后抱出一个盒子,双手轻轻放在哥哥床边。练好的台词全泡汤了,到了跟前一个齐全的汉字也说不出来。
“咦?”仔仔坐起身子,打开盒子一看,是昨天的牛顿摆,他抬起头问爷爷:“从哪来的这个?”
“娃儿赔给你的!我托你钟爷爷买的,用娃儿自己的钱!”老马指了指漾漾。
“是吗?”仔仔不可思议地求证自己那傻妹妹。
漾漾诚恳又激烈地点点小脑袋。
“好稀奇呀!呵呵……这还是她第一次赔我东西!”仔仔捧着盒子翻来翻去地把玩,嘴角竟弯了。
“娃那么小怎么赔你?拉屎都拉不到坑里,你还要她咋样!”老马粗狂的嗓音说着俏皮的话。
“哈哈哈……那倒是!诶!爷爷你脚好了?”仔仔惊喜地指着爷爷的右脚说。
“嗯,今天刚拆的石膏。”老马在空中转了转不灵便的右脚。
“嗯!”漾漾惊疑地大哼一声,而后匆匆跑了出去。
仔仔皱着眉瞧着她的背影说:“又作怪!”刚刚说完,漾漾又捧着个东西进来了一只彩色小狗。小人儿将那条狗放到哥哥的凉席上,而后一点一点地把那只小狗往哥哥身边推进。
“这啥呀?乌黑八糟的!”仔仔捧起小狗,瞅了瞅,没兴趣。
“你要跟哥哥说什么”老马走过来在旁提点漾漾。
漾漾羞涩地靠着爷爷的左腿扭来扭去,在爷爷的一再催促下,她从口里说出了几个字:“对不起,还有……哥哥生日快乐!”说完小人儿躲到了爷爷的左腿后面,用宽宽的裤子遮着自己的小脸,还不忘偷偷地瞄一瞄哥哥。
“呵呵……”仔仔挠了挠头发,有点不好意思,也不知该说什么。他捧着那只像牛又像猪的小狗,看了又看,许久才说:“算了算了,原谅你啦!”
“赶紧赶紧,哥哥原谅你了,你去抱一下哥哥!”老马在旁拉着漾漾,漾漾不好意思。
“娃儿不抱你,你抱抱娃儿呗!我到这儿两个月了,从没见你抱过她亲过她!”老马对仔仔说。
“哎呀!一笔消了恩仇,还抱啥抱!多诡异!”仔仔挤眉弄眼地说,漾漾听得好个失落。被自己最爱的哥哥如此嫌弃,小人家心里难言得伤心。
“哥哥抱抱自家小妹妹,有啥诡异的?来,宝儿,你哥不抱你你去抱哥哥!”老马推着紧抱她左腿的漾漾说。
哥哥时不时斜瞄妹妹两眼,妹妹不停地在爷爷腿后偷看哥哥,两兄妹僵持着不动弹,老马看得没意思,索性伸出大掌连拖带拽将漾漾提到仔仔怀里,谁想小人儿一转身欢腾地扑进了哥哥怀里,两条胳膊环抱着哥哥的腰,双眼紧闭嘴角弯弯。仔仔不好意思地举起两手身子靠后,漾漾喜滋滋地抱着哥哥,小屁股扭来扭去,惹得爷孙两憨笑不止。
致远早在门口悄默默地看完了这一幕,十分难得的一幕,中年人看得竟涌出了泪花。
“晚上去吃日本菜怎么样?这附近有一家日本料理,也不贵。你两不是喜欢吃寿司吗?让你爷爷临走前也尝尝味儿!”致远靠在门边说。
“好啊好啊!”仔仔终于逮到机会甩开了紧紧抱着他的妹妹。
四个人收拾齐备,走着去了小区附近的日本料理店。致远点了鱼片、虾、寿司、蛋包饭、日本拉面和铁板烧。菜上齐后,盘子个个精致有型,老农民定睛一看,盘子大得如簸箕,菜却少得似核桃。
“爸,这个鱼片儿你蘸着芥末汁吃!这个芥末汁特别好吃!”致远指来指去地推荐。
“芥末有啥好吃的?我早年种过好几年,我真不知道有啥好吃的!”老马一边吃面一边暗潮:哪个农村人没吃过芥末?只当日本菜是啥排场,也就那样,哪有家里的带把肘子、鱿鱼丝和酸辣肚丝吃着带劲儿!
“爷爷,这个好吃!”仔仔指着寿司说。
“我吃了两口,没老家的滋卷好吃!我看这日本菜跟中国菜没啥大区别,味道不外乎酸甜咸辣鲜,没啥特别的味道。”老马吃得没意思,停了筷子。暗想这么好看的日本菜肯定不便宜,他还是少吃点省省钱为上。
晚上八点,四个人出了日本料理店,老马肚子饿得咕咕叫。回去路过一家早餐店卖包子的,老马让仔仔买了六个,一气儿吃完了六个冷包子!这才感觉心里实在了,身上自在了。
“爷爷,你恨日本人吗?”仔仔突然发问。
“呃……”老马拉着音儿没说话。
“我们历史老师说很多老一辈人很恨日本人!他们不买日本的东西、不吃日本的饭菜,我好几个同学他爸也是这样特别恨日本!”
“呃……这个……不全是。中国浩浩荡荡几千年,一到了改朝换代,必然有战争。你看那三国里十八路诸侯讨伐董卓、曹操大战袁绍、刘备火烧曹营、孙权又火烧刘备……你打我我打他,打了几百年也不停战,那些大将呀英雄呀哪个不是为了自个的利益?最后遭殃的全是老百姓!你说老百姓该恨谁呢?”
“那他们杀了咱几十万人就算啦?”少年咧嘴挤眼地问。
“那能咋地?我们杀回去,把日本人也杀个几十万?一战二战死了多少人更多吧!可不就那样埋了过去了!发动战争的人有罪,底下的小兵小将全是跟着走的。前线杀人的士兵哪有什么头脑,要有头脑那他就不是为了口饭出去杀人的底层士兵了!蔫酸贼坏的是聪明人,笨蛋就笨在白白送死!”
“那要是你的亲人被日本人杀了,你会恨日本人吗?”仔仔搀着爷爷问。
“呃……肯定会恨,但我是恨发动战争的那个日本人,不是杀我亲人的日本人,也不是现在开店的、造车的、卖衣服的日本人。战争是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战争遗留的仇恨……只能被遗忘,没其他法子了!你为了报仇把别人杀了,那最不安生的人是你自己。历史……历史哪能掰扯得清楚呀,你们课本上那说得明明白白的,不叫历史,叫故事。”
“那他们在中国杀了人又没被惩罚,这些人岂不是逍遥法外?”
“不会的!还有天罚呢!”
老马指了指天,继续说:“还有自罚!爷问你,你杀了十个人你这辈子能高兴起来吗?恐怕你睡觉也怕做梦,临死了也过不去!没有无缘无故的伤害,也没有逍遥法外的罪犯,更没有什么绝对的你对我错。后人看三国里的历史,全是看热闹呢!你们天天学历史,也是学热闹呢!真到了打打杀杀的那天,人早不正常啦跟那疯猫野猪一样!哪还谈什么仇恨啊、对错啊、历史啊……哼哼!”
仔仔听得一知半解,致远听得意味深长,他接过话头对仔仔说:“对于大是大非以后别随便乱说什么,你自己没经历的场面一个字也别乱说,开开玩笑也不行!以后有什么大问题多跟你爷爷聊,爷爷回去了你可以经常给他打电话!你爷爷经历丰富,做你的导师绝对够格!”
“哎嗨!我个老农民能做啥导师呢?不过是听戏听来的!那戏里说黄祖杀了孙坚,孙权为报仇又杀了黄祖,那黄祖的后代对孙权和孙权当年对黄祖是一样的怀恨!你说那关公死了,皇叔率军去报仇,结果呢?戏文里的这种事儿最多了,可也只是在戏文里。搁在现实生活里,报仇肯定是两败俱伤,把仇恨放下好好过完这辈子才是正事。”
四人聊着聊着到了家,桂英也回来了。明天全家去香港玩一圈,桂英想着早早回来商议行程、收拾东西。这一晚全家人收拾好东西十点便关灯睡了。第二天一早七点多,桂英和致远喊醒两孩子开始洗漱收拾,每人一个大包,除了各自带着雨伞、水杯、证件等东西外,还塞满了各自的必备之物。
桂英做足了防晒准备,早前列好的购物清单也存了好几份,购物袋、卫生纸等物东西也备足了;致远除了自己的东西,还额外带着漾漾的防走失手环和为丈人准备的折叠小板凳;仔仔早收拾好了自己的书包也想好了要买什么东西;老马的大包里塞着他常用的物件。
今天第一次两脚穿闺女买给他的名贵运动鞋,红底黑帮、轻便舒服,老马格外得意,换好鞋还不忘在客厅里踱几步试一试,自觉穿了这鞋子一下子年轻了五六岁,只可惜那头上的鸭舌帽毫不留情地暴露了他的年纪和品味。八点半,一家人去了地铁站,不到一个小时,在罗湖口岸准备过关,过了关到了香港地界。
坐了几十分钟的港铁,一家人先到了荃湾站,出了站五口子找了家街边较大的早茶铺,桂英点了虾饺、烧卖、蛋挞、菠萝包、叉烧包、肠粉,每一样均点了好多,为的是让全家人吃个饱饱的好有劲儿逛街,为的是让老头敞开怀好好尝一顿香港本地最地道的早餐。
老马瞧着一个个巴掌大的小盘子上放着娇小玲珑的各色早餐,全不似老家集市早餐上的大包子、大花卷、豆腐脑那般粗狂,看着喜庆,多吃了些。吃完早餐致远去换港币,一家五口换了些整的存着用,零的给下次来使用。
换好了钱何家五口乘坐港铁赶去星光大道。致远背着好多水,手上戴着防丢手环还不忘拉着漾漾,仔仔背着包自顾自地看风景,桂英打着伞开着手机,时不时给全家人拍几张美照。老马散步在世界著名的星光大道上,遥望碧海蓝天,好个干净明白,海港对面楼群密集,楼群后面山峦起伏。维多利亚海港中时不时有快艇和旅游船穿过,一家人在海边吹着热风、尾随人流在海滨长廊上慢行。致远走在老马身边,时不时向老头介绍介绍什么名人雕塑、著名大楼、香港电影届的传奇故事……老马听不懂,也不稀罕听,只观天地清澈,风景宜人,除过天热人多,这里该是天堂一般的存在。原来世界可以繁华精致到这般地步,老农民心里震撼不已。
中午一家人去小吃街上找吃的鱼蓉烧麦、火鸭翅、狗仔粉、烧鹅、甜品、生菜鱼肉、蔗汁膏、牛杂……每样点一份两份,然后五口蹲在街边一块吃或坐在店里围着吃,好个天伦之乐。一家人一边吃饭一边参观,老马观两边楼群密集,脚下街道干净,头上的广告牌高高低低横在空中,跟早年在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差不太多。这一路得亏致远带的小板凳使得老马走一走歇一歇,脚才没那么累。一个中午饭吃了两个多小时,一行人吃饱喝足,准备开启下午的行程。
按照昨晚商量的路线,五个人兵分两路:桂英和仔仔一路,去中环附近的潮牌街专程逛街采购;致远带着老马和漾漾一路,去古董街游玩,古董街也在中环附近。中年文人带着老小背着手慢悠悠地在古董街上闲逛,但见宽窄书画、高低陶瓷、大小雕塑、各色漆器、软硬家具、玉石珠宝、金银饰品应有尽有,洋洋大观。老马看得入迷,彷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样,家家店铺清雅别致,个个玩意迷人有趣,老头看得养眼又迷幻。致远知老丈人懂些三国,捡着跟三国相关的人物画像、雕塑器物啥的忍不住介绍一番。别说将这些宝贝占为己有,只观一观也算此生有幸死而不悔了。
从母子两独辟蹊径疯狂扫货开始,昨晚为漾漾摔了礼物打了一巴掌的隔夜旧怨不消而消。为了补偿儿子,桂英在车上额外给了仔仔三百港币作为零用让他买些他看上的东西。母子俩各背着大包揣着大钱,在名牌店里挨家地乱窜,如野猫进了新家一般,家家店里且要转一圈摸一摸、看一看、闻一闻。短短两个半小时的功夫,桂英给自己和家人添补了不少的日用品、化妆品、香水、零食、衣物、纪念品,另外还不忘给老头买些好东西及回去送亲戚的小玩意。仔仔全程替妈妈背着沉沉的大包提着重重的塑料袋,慌乱的途中不忘给自己的心上人买点小零碎儿。
五点多一家人集合,一齐坐车到了紫荆广场。紫荆广场有一朵铜雕的金色紫荆花,是为了纪念香港回归祖国专门设立的。老马在那紫荆花下拍了好些正襟威武的照片,和两孩子和女儿女婿也合照了好些照片。下午六点刚好赶上广场上降国旗,其他四人全蹲在街边热聊买来的东西,独独老马正儿八经地肃穆站着,呆呆凝视鲜红的国旗在夕阳的金光中缓缓落下。
接着全家人打车前往山顶广场观夜景,下了的士一家人乘坐山顶缆车到了太平山顶观景台。晚上七点,夜色正好。以天地为底的黑幕上现出一片赤橙黄绿青蓝紫的光点、光斑来,动静相合,宛如繁星闪烁。
夏风徐徐,老马摘下帽子擦着汗,自个站在广场边趴在栏杆上,俯望半个香港,仿佛入梦魂游一般。作为一个守了村子七十年的老农民,来此一游,不枉此生。
不到一个小时,老马还没看够,桂英便吆喝着搭乘山顶缆车往回走了,继而坐地铁、过关、回深圳、到小区楼下吃晚饭……
晚上十一点,老马坐在自己的摇椅上遥望外面的天空,兴奋得哪里睡得着,好像此时此刻自己还在那观景台上笑望香港一般。双层的窄巴士、熟悉的繁体字、处处拥挤的人群、别致的城市绿化、密不见天的楼群、跟马家屯一样狭窄的街巷、秩序井然的交通路况、压压一片的广告牌、斑驳闪烁的夜色……对七十岁的老汉来说,能去趟香港,跟出国、出地球差不多了,哪怕一天也是美美的、圆满的。知足便是圆满。
同样是周六,钟家杂粮铺子里冷冷清清,明明有人却没有人气儿。上午冷冷清清,下午散客寥寥,晚上又是冷冷清清,三顿饭各吃各的互不搭理,钟能和孙子偶尔说几句玩笑话,可在这冰冷的家里,那玩笑话显得格格不入又多余别扭。
穷人家哪有什么节日假日,所有的日子均是工作日,逢上个十一国庆、春节大假也不过是睡睡觉、打打扑克、嗑嗑瓜子、看看电视,哪似有钱人家今日东南亚下周加拿大,有个三天、五天的大假期携老带幼去欧洲玩一玩去日本度度假。
冷清到死寂,单调到压抑,干瘪到局促,毫无人气生气这正是清寒人家的真实生活。
40下 老马整理旧生涯 晓棠思索新人生
匮乏到侥幸、自卑到自大、窘迫到冲动、没用到沉迷幻想这正是穷苦之人与生俱来的心性。
越紧张越单调,越单调越绝望,越绝望越得过且过!
生来注定的贫瘠、自闭、偏执、盲从即便腰缠万贯,也难破。
人与人生来既不平等。长相有美丑,美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头脑有聪慧愚笨,聪慧开悟的多在那富贵之家;家庭教育、生活习性有优劣高下,优的也多在那富贵之家;财产资本有浅薄深厚,深厚的全在那富贵之家。
从古至今论一个人,除了长相、头脑、习性、财产还有什么?长相与财产几乎是天生注定,头脑与习性后天可修习,论起修习,穷苦儿女日日逃不过柴米油盐、娶妻生子,哪里再有额外的空子、多余的金钱去修习。自古飞黄腾达的苦出身,少矣。
还好,还有希望,梅梅就是希望。钟家铺子里每日也就钟雪梅回来以后热闹一番。大姑娘每每一回家总爱追着妈妈或爷爷聊工作同事、聊同学朋友、聊大学未来,每日也总不忘腾出个十几分钟或一个小时来和学成聊学习、比算数、讲笑话。十七岁的灵魂,蓬勃激昂,那朝气和活力彷如阳光一般驱走寒凉。
自从小姨出国后,钟雪梅住在铺子里。再有十来天自己便离开广东上大学了,一走大半年不能回来。她知妈妈一个人住,很想陪着妈妈,但明智的姑娘懂得爷爷和弟弟更需要她。住在铺子里晚上能陪一陪爷爷、逗一逗弟弟,第二天也能趁些爷爷为她买早餐、水杯装水、临走递包的关爱。对她来说,现在的生活是可以接受的,未来的生活是有希望的,独独一见父亲,十七岁的姑娘如何也想不通人生这个大话题。
照旧,钟理每晚九点十点出去喝酒,午夜后回来,第二天睡到十一二点。雪梅早起上班时见惯了父亲的狼狈,晚上下班回来时也习惯了父亲的冷漠。他们之间曾经无话不说,父女关系远远亲过母女关系和爷孙关系,如今,这一对父女之间一天怕是连三句话也说不了。钟雪梅失望又伤心,但气愤和困惑总是盖过了失望和伤心。
也许勤奋上进的雪梅该感谢父亲。一个堕落懦弱、日日酒醉的父亲,留给子女的绝不是堕落懦弱和日日酒醉。
昨天玩了一整天的何家人,个个累得不行,老马早上睡到了八点,致远和桂英九点起床,待致远十点多提着早餐回来时,两孩子还是起不了床。
上午十点半,楼上的周周妈带着周周来了,还提着些她们安徽的土特产。两女人在客厅里说说笑笑,周周兴奋地直奔漾漾房间,睡眼朦胧的漾漾一睁眼竟看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小人儿先是嘿嘿一笑,而后在床上和周周玩起了周周新带来的大玩具。桂英回送给周周妈一小瓶香水,说是昨天在香港专程买的,两女人分享着孩子之间的好些成长趣事。
周周妈走了以后,漾漾吃了早餐穿好了衣服,两孩子在客厅里嘻嘻哈哈追追打打,说着些大人们听不懂的咿呀话。仔仔累得起不来,吃了午饭继续睡,午后醒来为顾舒语又愁眉不展,一个人窝在小床上捧着手机痴痴发呆。致远不是忙家务,便是在房间对着电脑,家务每天消耗了他太多的时间和精力,中年人特别珍惜自己能坐在电脑前的安静时光。桂英躺在沙发上跟只懒猫似的,时时刻刻手上不离手机,一会是忙工作一会是玩儿,老马总分不清她用手机到底在干什么。
“你啥时候给我买票呀?”老马关了电视,转头问桂英。
“呃……现在就买,你要哪一天的?”桂英一个深呼吸,盘腿坐了起来。已经拖了两周了,老头该走了,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越快越好吧!我这脚也好了!”
“我先看看……”几分钟后,桂英问:“下周三的高铁,怎么样?这是最快的一趟了!明后天的票卖完啦!”
“屋里活多,你二哥一人忙不过来!就星期三吧!”老马一拍大腿,算是定了。
桂英点了购买,开始走流程,输老头的身份证。
“好啦!买啦!高兴了吧!”几分钟后,桂英伸长腰举着手机让老马看票已购买成功的提示。而后桂英重蜷在自己的那个小沙发上,想着临走时该为老头准备些什么东西,越想越多,越想越多,脑子也乱了。
眼见要走了,老头最最舍不得的是两孩子。仔仔近来总缩在屋里不出来,明后天全有课,一上课人也见不着,说几句贴心话硬是没个机会。漾漾因为周周从老家回来了,两人从早上一块玩,中午一块吃饭,下午一块午休,到此刻已经五点多了,还黏一起玩什么破玩具!老马打算出去走一走,再记记深圳的风景,想找个陪的人也找不着。
到深圳以后,桂英几乎没有单独陪过他,她手机里那么多事儿,那么多这个群那个群,合作伙伴、公司同事、社会朋友、相熟的人一大堆,白天聊、晚上聊、周末还在聊,老马跟她说个话还得先专门吭一声,有时候说了好几句人家愣没听见,笑嘻嘻地对着手机不知道在干什么。
他们皆有各自的生活,被冷落的老马心灰意冷,独自坐在摇椅上看远方**裸的天空。
这一辈子,老马花了太多的精力想让自己变得重要、被人关注或者有名望有威信,再慷慨地说,他想要被人铭记。年少时他幻想着像那戏文里的英雄一样成就一番伟业,这幻想中的豪气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变得越来越矮小、微弱,最后那豪气不觉间重回到了戏文里。
后来,当他渐渐意识到生命是生来注定的命途以后,他寄希望于儿子马兴邦。他在他身上花了很多的心力,那心力远大于他花在老二和老三身上的,如今他混得个什么名堂?谁也说不清楚,恐怕连兴邦自己也说不清楚。村里人只当他是个一事无成娶不着媳妇的浪荡子,可悲的是老马作为父亲也这么认为。
如今老了,早卸下了那曾经让自己无比荣耀的卑微职务,当他开始设想美好的晚年时,却发现美好离自己有些距离,虽然他早踏入了晚年。
回想自己这一生,是偏离了最初的预设,还是走到了可喜的终点却发现终点的风景有些尴尬和失落?在曾经的预设中,他想向周遭的人证明什么呢、宣告什么呢?宣告这历史上曾经有他这么一个人,证明这个人曾做过哪些哪些事情,这些事情后人如何如何称颂……
此刻的老马有些恍惚,好像他这辈子从没离开过那个预设的轨道,又好像自己这七十年实际上从没走进过那个轨道。
生命如此珍贵,白云苍狗、白驹过隙般的岁月让珍贵变得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和价值。来深圳英英家才两个月不到,很多他一生固守的想法似乎有些松动十来年没有过的剧烈松动。
到底哪里变了?老头又说不太齐整。
老马的肉身已然老朽,他的劳作能力早不如后生一辈,他执着的功绩老一辈人遗忘了、新生代的无所知,他此生较劲的东西不觉中被自己不那么重视了……曾经的他在消失,他和他的世界一起在消失,这是一件让七旬老头无力更改又无颜慷慨的事实。既然一切终会消失,那索性什么都别做。什么都不做是否意味着谈不上消失什么或损失什么。
可倘若自己活到了八十岁、九十岁,那剩下的这十年、二十年他如何度过?如此漫长的时间他能用来做些什么呢?
年少时,浑身是劲儿的马建国不仅白日梦做得漂亮,连晚上半睡半醒的蒙昧时段和睡着以后的做梦时段他也不放过,全用来幻想。那些伟岸的幻想让自己感觉自己很强大、是个超人。后来他越来越依赖这种幻想,以至大脑越来越了解他,一到**煎熬、生活泥泞、中年颓败、老年难眠的时候,大脑自动开启了幻想功能。
幻想做某事比实际上做某事效果更好,可幻想的前提是自己拥有幻想成真的可能性。如今自己已经七十了,拥有大把大把可幻想的时间,奈何自己没有了幻想强大的意愿。早起后、晚睡前,每当他无事可做时,老人家满脑子想的竟是漾漾和仔仔,偶尔掺进来桂英他们兄妹三个。他们三个给老马带来的偶尔是不快乐,大多是沉重,可想一想漾漾抠鼻子憨笑的小模样,老马能开心整整一个上午。
假如自己活到了一百岁,自己曾经扶持的人没死也糊涂了,自己奉献过的地方早不属于自己了,自己百般骄傲的荣耀也没了知情观众……做给别人的事情,终归依赖于别人的存亡和眼光;和自家人玩乐嬉笑的一切生活交集,永远稳妥地属于自己。
老马累了,老了,不想也不愿再向这快速变迁的世界证明什么了。他只想向漾漾和仔仔证明自己这个老外公很喜欢他们,更愿意为他们付出,他也想向自己的老三英英证明自己要弥补曾亏欠她的时光和关爱。可惜!可惜!他要走了,走得日子正在大后天。
这个温暖的小家庭改变了他温暖了他,他却不能给这个家庭做些什么,恐怕这是老马此生最大的遗憾了吧。
宽阔的石板街道、古典的建筑楼群、高耸的复古路灯……走在这精密设计的城市里,精密设计的街道上,享受着宽敞有序、素净优雅的环境,包晓棠差点以为自己不再是包晓棠了。此时此刻的她正站在巴黎的地面上挥手作别凯旋门。离开了凯旋门,旅行团很快抵达埃菲尔铁塔,远远地但见那塔高耸入云,如神话故事里的巴别塔走下神坛一般。一行人走近后观那铁塔结构精密,异常独特地耸立在古老又淡定的欧式建筑群中。上塔后晓棠在空中俯望巴黎,近空云鱼肚白团团连成片,云底下的四方小楼密密麻麻铺到天边,天是极平的,地也是极平的,天地间清一色灰白楼房,弥漫着中世纪的古典风情。
同在此拍照参观的,大多是外国人,黄发卷曲、高鼻梁、深眼窝、络腮胡,晓棠置身此地,仿佛自己也是个外国人,仿佛自己的前半身空白一片,如那蓝天白云一般空空的什么也打探不到。
站在全新的地方,呼吸着全新的空气,包晓棠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自己。
这个全新的自己是临时的还是成品的?彻底地抽离出原本的生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吗?晓棠俯望巴黎,如是自问。
三十年来,反观周遭,乡里的街坊、城里的亲戚、深圳的同事……世人日日碌碌,却鲜有快乐知足的。没钱的人因为金钱不快乐,没房的人因为房子不快乐,没有物质匮乏的人因为精神空虚不快乐……人们抱着碗里的打望锅里的,绞尽脑汁地想变成他人的复制品,所以众生皆苦。
城市是群体的极端,而群体生活的最大弊端是基于比较产生类别或阶层。一个人即便自己不想比较别人,也会被别人拿作比较。嫉妒、努力、得到这是群体中人的同质化过程。当一个人没有足够的智慧去追求真我与自由时,他就变成了别人的复制品,**和别人一模一样,灵魂被别人瓦解、支配这种身心的不健全像传染病一样,越传越广、越广越传,最后整个社会全感染了“不健全人格”症。
一番辛苦改变了身份、改变了城市、学得了技能,辗转了三十年,自己依然不快乐。如果一个时代的成功和跨越是以人的不快乐为代价,那么这个时代在人们惶惶一生的记忆中将是仓猝的、失败的、被唾弃的。
童年本是快乐的,自己的童年却很痛苦;青春该是自由的,自己的青春却很迷茫;三十而立以后定是轻松的,可自己从二十九跨到三十一十分十分焦灼……什么能让人快乐?孩子?爱情?家庭?金钱?权力?包晓棠不是没见过同时拥有这些的人,也许他们很有成就感,但他们当中依然有不快乐的。
晓棠的人生看起来好似一场漫长的等待,她在等什么呢?等待爱情、等待好生活还是等待满天繁星?如果今晚有星星出现,那她就在宾馆外看一晚巴黎的星星。如果没有,晓棠决定以后再也不看星星了。
踩在厚重崎岖的石砖地上,一行人在导游的牵引下进了凡尔赛宫。宏伟的壁画、精致的地毯、几何图案的拱顶、宫殿内外的英雄雕塑……高大的宫殿里陈列着好多伟人的杰作,在一幅七八十平米大的巨幅油画前,三十二岁的包晓棠被彻底震撼了、征服了。
原来自己的生活那么卑微、那么浅薄,浅薄得不堪一击、不忍审视。
浅薄令她迷失自我、人格残缺,只有深沉才能成就眼前的伟大凯旋门、卢浮宫、埃菲尔铁塔。浅薄从何而来?包晓棠一路上仔细观察巴黎人的眼神,那眼神中的淡定、从容、柔和在中国是少有的。浅薄从何而来?晓棠思忖,该是和一座城市的产生、一个社会的形成息息相关。
一切问题产生的原因无不蕴含在最开始。
41上 一鸣心事被揭穿 老小怅怅各有缘
在远离经典和伟大的地方生活,其生活必然是糟糠的、卑劣的;在没有英雄和大师的地方生活,那生活必是轻浮的、琐碎的、功利的;在没有优雅、冷静和沉稳的城市生活,那生活必然是风尘仆仆的、碌碌无为的、勾心斗角的、鸡零狗碎的;在没有厚重历史的地方生活,那生活必是只看重眼前的、速生速死的。
不同的地方培养着不同的人生,不同的历史沉淀着不同的民族。
包晓棠目不转睛地看着巨幅油画里的每一个人物,凝视他们的眼睛,端详他们的神情。在凝视中她好像走进了那画里一般,在画里她该是一种何样的存在?
彻底地抽离出原本的生活,生活会变得不一样吗?晓棠仰望巨画,叩问自己。
这么多年以来,她多次出离过自己的生活,不只出国这一举。她模仿过别人,想通过模仿别人的言行来出离自己粗糙的生活、辗转的状态;她换过工作休息过好几段儿,想通过停业来彻底反思既有的生活;她参加过很多培训、考过很多试,意欲通过能力提升来出离卑微紧张的生活……不仅如此,她谈过恋爱、交过闺蜜、养过宠物、读过文学书、种过名贵花儿,她三番五次地调整自己的生活,最后命运总带她回到原点。
至此时此刻,她被深深震撼,才更懂调味品终归是调味品,做不得主菜填不了肚子。她没有能量为了白糖放弃面条,也没有勇气为了虚飘的梦想放弃真实可触的生活。
一切花光心思的抽离对生活统统无望无助,甚至是一种破坏或落井下石。一切的心灵鸡汤、哲学箴言、美图朋友圈、高端型出国游统统没用。大师停留在灵魂,稳不住生活。浮想终归是浮想。怪只怪生养她的土地,鼓励着躁动和虚浮、洋溢着攀比和愚昧。
晚上九点半,致远削好了一大盘水果,招呼一家人来餐厅吃水果。三个大人加一个打瞌睡的漾漾均来了,独仔仔不来。桂英叫了好几声,仔仔只说不吃了。
“最近他怎么了?天天躲在房子里!”桂英一边吃火龙果一边指着仔仔屋的方向。
“我也不知道,太累了吧,暑假没怎么休息!”
“十几岁的娃娃累个啥呀!哼哼,那猫猫狗狗一到春天且个个发情呐,他都十六了,你俩不想想?”老马没抬眼皮地吃着说。
说完了夫妻两目瞪口呆面面相觑,而后桂英拍腿大笑,那嗓门大得仔仔在床上早听见了,好奇地出来了。
“你们笑啥?”仔仔奇怪地问发笑的三个大人。
“你爷爷说你发情了!”桂英指着老村长说。
“什么呀!别胡说八道!”仔仔满脸通红羞得扭肩跺脚。
“我咋胡说?那天家里来了个女子不是?你问漾漾!你勤勤得跟个猫一样在屋里跑来跑去给人家拿这个拿那个!”老马一脸的理直气壮。
“真有啊!我当你胡说呢?什么时候的事儿!”桂英收了笑惊问。
“哪有哪有哪有!我爷爷胡说八道!气死我啦!”仔仔气得捶打爷爷,老马用胳膊挡着身子岿然不动。
“啧!你看看你现在这样子!没事也有事了!”老马佯装生气地瞅着仔仔,而后对桂英说:“呃……前几天,他带了个男娃和女娃回来,还有一天他躺在沙发上看人家女娃的照片,你当我瞎了?”老马指着自己的鼻子斜瞅着仔仔。
致远笑着吃水果,桂英忍不住打探:“哪里的?同班同学还是什么?”
“我哪知道这个!”
“长什么样子?好看不好看?”桂英亮出白眼仁追问。
“我没仔细看,远看着那女子跟你钟叔家的雪梅有点像扎撮头发,高高瘦瘦,文静得很!”老马回忆道。
“那是我补课班的同学!胡汉典她妈妈闺蜜的孩子!跟我们一年级!一块来这补课的!”仔仔跳着叫喊。
“一块补课的……那你激动什么呀?又蹦又跳的,还抓你爷爷的手捂你爷爷的嘴!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桂英皱着五官说。
“没有的事儿你们非说有!我想自证清白不行吗?”仔仔跺脚呐喊。
“你稳重点!小心人家姑娘瞧不上你!”老马用一副看热闹的口吻提醒仔仔。
不想一语戳中要害,仔仔踢了一脚桌腿说:“吃你们的水果吧!一群上了年纪的人还这么八卦!”说完少年气呼呼地走了。
“看来是真的啦!”致远笑着点头咧嘴。
“哎呀天呢!我这么年轻,就要做人家婆婆了!防不胜防呀!不过,要是像梅梅还不错,我喜欢梅梅那类型的姑娘!”桂英苦笑着摇摇头,继续吃水果。
第二天一早,天微微亮,老马开始收拾东西。箱子收拾好以后,他收拾自己的零碎东西。忽家里来人了,他出来一瞧是天民、行侠他们一伙人全来了,专门给自己送行。老马又高兴又不舍,想留也留不了了。和他们聊完天,老马送走了他们。
自己回头找漾漾和仔仔时,怎么也找不到,家里只有致远一个人,他心里奇怪,怎么娃儿们给丢了呢?桂英也不知去哪里了。老马索性出了屋门去外面找,一出门竟是门口的打麦场!自己不是在深圳吗?怎么桂英家在村里呢?他迷惑不解,顾不得这些了,只管大声喊着漾漾和仔仔的名字。娃娃在他手里丢了,那可了不得了。老马急得跑了起来,打麦场、南头坡地、莺歌谷……一个一个地找。
到了莺歌谷最深处,他看见了桂英和两娃儿,两小的在地头玩,桂英一个人在地里干活。老马气得问怎么致远不来下地,桂英支吾吞吐,老头没法子,只得撸起袖子帮她一块干活……干着干着,他忽然纳闷,英英不是在深圳工作嘛!怎么下地了呢?这么一问,老马给醒了。
原来是个梦。老马取来枕头旁边的汗巾,擦了擦胸前的汗水。一看表六点了,该醒了。
今天是阳历的八月十九,农历是七月十九刚巧差了一个月整。今日宜纳采、订盟、嫁娶、祭祀、祈福,忌开市、立券、纳财、作灶。老马撕了日历,去摇椅上抽烟。抽完水烟有了精神,老头走去卫生间洗脸刷牙、整头发、洗汗巾,完了不忘擦洗擦洗自己的水烟袋和拐杖。此时桂英和仔仔也起来了,上班的上班,上课的上课。
吃了早饭,致远去自己屋里了。漾漾和周周玩得特别黏糊,老马喊了七八声漾漾,谁想那头的漾漾跟没听见似的,两小儿躲在房间里看动画片,嘻嘻哈哈的笑声塞满了老马空荡荡的两耳。老头抽饱了烟、吃饱了饭,精神抖擞却无事可做。他走回房间,拉开行李箱,又开始捣鼓自己的箱子,最后只留了两身衣服在外面供这两天换洗。
想起早晨的梦,老马凝思许久。临走前该是给这帮老头打个招呼,钟能和行侠已经知道了,村里的天民和早年相熟的樊伟成也该打个招呼。老马于是相继拨通了他两的电话,六七十岁的老头们说了好些分别的话。天民想送奈何身体不行来不了,樊伟成执意要送老马被老马一口拒绝了。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离别在他这一生中太多太多了。
补课班里,上午两节是化学课。今日汉典家里有事没来,顾舒语和何一鸣坐在一起。几十个同学的小教室里,一鸣感觉只有他和舒语光溜溜的两个人。他身体僵硬地坐在她边上,假装认认真真地听课,身子时而靠近她时而疏远她,**里像是有两个人在打架,他僵在舒语身边动弹不得。连低头写个笔记、吭一声、动一下胳膊头脑里的那两人都要开会讨论讨论。
好不容易捱到下课了,本可以和舒语两个人单独说些话,谁想害羞的少年直接躲进了厕所。四节课上了三次厕所,回回是上课铃响了才进教室。顾舒语也觉得莫名其妙,得亏有手机解闷,她才没过度注意何一鸣的种种奇特反应。
该怎么面对舒语呢?该怎么面对一个心里有别人的心上人呢?感情空白的何一鸣为此伤透了脑筋,以至于近段时间老师讲的课他基本上没怎么听,一环落下了往后的很难补上来。上课时总想着放学了在家里好好补一补课自学自学,可一到家他克制不住地躺在床上翻看舒语的朋友圈、她发在群里的语音和她分享的文章、图片、表情包。
这几天在舒语跟前的他,早不是刚认识的那个风趣幽默的何一鸣了。该放下还是继续,何一鸣无法决断。
今早一到公司,所有的经理层先开了一个会议,大致意思是要裁员,编辑部、协会部、行政部、财务部等等八个部门均得裁员,裁掉的工作其他人一起分担。会上小钱总宣布近一两年公司不会再招人了,也不会再按照以前的规则提工资,而且凡是提工资、招新人的一律需要他本人签字。
会议结束后,其他同事个个咧嘴吐舌,桂英心里暗暗庆幸,幸亏业务员是靠业绩提成活着,要真是让她来执行裁员,不知道得得罪多少人呢。
马经理的庆幸还没结束,电话响了,是四成科技的业务经理打来的。那边说他们今年下半年的预算打算剔除展会这一项开支,因为关系好所以第一时间私下告知了马经理,让马经理这边赶紧努力跟上面接触接触,说不定还有可能继续参展。桂英冷吸一口气,在寂静的办公室里久久没动弹。
中午,钟雪梅的男朋友章明渊专程过来找雪梅。两人一块在外面吃了顿饭,而后在咖啡店附近散步。自打雪梅上班以后,她十八岁的小男友很少过来看她,一来两人并非住在一个地方,从章明渊家坐车到咖啡店得一个多小时;二来章明渊也利用暑假报了驾照培训,一有时间他首先去驾校学习;三者章明渊的母亲四十来岁身体很不好,一点重活干不了还要天天喝好多药。小章好不容易放假了,自然在家里多陪着母亲、多分担家务。
这次小章来找雪梅,主要是向她来告别的。他报考的学校在广州市,八月二十三报道,八月二十六军训。今天已经八月十九了,明天他爸爸送他去学校,然后用两三天熟悉校园环境,接着开始迎接军训。
两个带着沉重枷锁的少年,手拉着手,在商场附近慢悠悠地走,没想到人生的离别来得这么快、这么早。下午雪梅向师傅请了一个小时的假,小情侣出了商场,在街上散步。
“是不是舍不得我?”俊朗的少年笑问雪梅。
“应该是我问你:是不是舍不得我?”雪梅抿嘴偷笑,问完了立马垂下了头。
小章紧紧地拉着雪梅的手,停住了脚,面朝雪梅说:“这段时间没能多陪你,是我的错!”
“没事,我家里什么情况你也懂,你家里什么情况我不是不知,不用那么说。”雪梅低着头,满脸羞涩。
“到了大学你肯定会遇到更加优秀的,如果人家追你,你就答应吧。”小章痴情呆滞地含泪说。
“你要跟我分手?”雪梅惊问。
“怎么舍得呢!”小章一脸苦情。
“那你在学校遇到了更好的,也别犹豫,我永远会成全你的。”雪梅故意如此说。
“怎么可能!我会一直等你的,直到你有了更好的对象,我自然会离开。”
“哎……”雪梅叹气,抹着泪花说:“我可能一去学校就很少回广东了!我不喜欢这里,只想离开这里!”
“我懂,但我不可以!我爸的压力很大,我妈身体一直不好,要不是深圳大学没录取,我肯定首选留在深圳上大学。你好好上学,反正我们两个的家在深圳,总会见面的。”小章替雪梅试泪。
两小人在浓荫下你一言我一语互诉衷肠,告别的话没说多少,十句里有八句在聊彼此的未来和他们俩的未来。奈何雪梅的时间有限,小章最后将雪梅送回了上班的地方,而后他依依不舍地搭车回去了。
这一别,两人竟果真多年不见。小章回家的时候雪梅在打工赚钱,雪梅急火火回家探视的时候小章却不在。苦出身的孩子不得不早当家,一方面小小年纪要为家里分担,另一方面还要为自己的前程努力争取。
青春是无奈又挣扎的,青春是火热又忧伤的,青春也是充满希望的。
上午午饭前,回过神的马经理赶紧预约四成科技的领导晚上一块吃饭。那边同意以后,她预定了酒店和饭菜。中午饭马经理还没来得及吃,下午一点半,李玉冰李总大张旗鼓地召开了会展部、发行部、业务部三大部门的会议,无非是提提士气、冲冲业绩。
会后,马桂英单独去了李总的办公室,将近来离职的业务员、流失的客户汇报了一遍。李玉冰闪烁着美丽的双眼,坐在老板椅上半晌沉默。而后她安排桂英把所有业务员手里现有的客户和行业内的所有中小企业全部梳理出来,针对没有参展的企业给业务员做一个分派,每人手里安置了七八家,争取在十月份定展前再拉些客户。
“爸,待会我带你出去买几身衣服吧,桂英昨晚说让我给你多买些,这样不用回去了再邮过去!现在八月份买冬季的羽绒服啥的折扣比较大,特别实惠!”五点多,何致远走到老马跟前说。
“买啥买呀!我衣服多得很,天天花这闲钱!”老马扇着扇子头也不回地说。
“那……我自己去给你买两件吧,我知道你的号。”
“哎呀!我说了不用!”老马皱着眉摆摆手,致远瞧见无话可说。
“我之前说您临走前给您买个好点的拐杖,我看你现在腿也好了,拐杖还要不要买?”致远和气地问岳丈。
“不用啦!省点钱吧,把钱留给两孩子!”老马指了指两孩子屋的方向。
五点四十补课班的课程结束以后,后半天一直在思考要不要送顾舒语进地铁站的何一鸣最终做出了抉择。
“舒语,那我先回去了,我爷爷后天回老家,我回去帮他收拾东西了,他脚不方便!”仔仔一出补习班的大门便如是对顾舒语说。当然他说的全是瞎话,他不是不想送她,只是他傻得笨得害怕自己的小心思被她看穿。在舒语面前,他总是笨拙的、尴尬的、脸红的、见不得人的。
舒语点点头,笑着告别,而后转身去了地铁站。
何一鸣故意先走了十来步,料定舒语也走了,他才回过头,假装打电话的动作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顾舒语的背影。少年如此揪心,连呼出的气也是冰凉的、沉重的,越是喜欢她竟越装得冷漠,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最后只能忧伤地看着舒语的背影消失在人群中。等到彻底看不见了,他还依依不舍地站在那里发呆。这一路走回去,脚步时轻时重,好像走了好几个世纪、好些个国家一样艰辛无比。
晚上六点半,致远领着老小出来吃晚饭,今天他选了家附近的杭州菜,两大人两小孩,点了四样菜一份汤,店家送了一小份开胃菜,四个人吃得津津有味。
“这花菜炒得刚刚好!”老马忍不住连夹了好几筷子。
“嗯,这个莲藕排骨汤也不错,很好喝!”致远趁机给老人盛了一碗。
“这菜比川菜清淡些,川菜湘菜太辣了,这菜正好!”老马赞口不绝。
这边一家四口和和美美地吃着杭州菜,那头的马桂英今晚约了四成科技的四个人一起吃饭,其中一个业务经理、一个副总、一个销售员一个策划部的。七点四十满桌的菜上齐以后,桂英殷勤地在给四个人添茶倒酒。
41下 桂英陪酒人醉胃痛 老马摊牌致远停笔
“包总,现在业内除了大康、海华这几家有背景的,其他的中流砥柱便是你们四成、中科、活力、新远几家了!”桂英一边朝四成科技的包副总倒酒,一边吹捧。
“哪里哪里!”七八杯酒下肚,包副总一嘴酒味、满脸通红。
“我听说今年跟你们实力相当、业务重合的几家,在研发和营销上投入又多了几成!那个中科今年添了好几个大股东,前段时间他们老总跟我们老钱总喝酒吃饭时透露了,说今年拉来的那几个股东融了一个亿!一个亿呀!”桂英瞪着圆圆的两眼左右张望着众人。
“中科就算啦,人家有背景!咱一个普通的民营企业哪能跟他们比呢!倒是据我所知,今年大多数安科企业面临着寒冬,背地里裁员、不续签合同的多得是!咱就说说行业巨头大康、海华这两家,去年这个时候已经停招了!那招聘网站上的多半是广告假的!实际上早不招收了!中科今年从他们那儿挖了好多人呐!”包副总挤眉弄眼、言辞凿凿。
“对对对!我们老钱总早预计到了,不过逆势而上的企业也不少!包副总,来喝酒喝酒这是我们老钱总招待行业大牛的好酒,我今天专程冲着您的面子才讨了两瓶!”桂英捧着酒瓶瑟。
“马经理,你也喝呀!光我一人喝多没意思!”包副总佯装不满。
“哪里哪里!等我斟完这一轮,咱碰一个!”桂英给四成的包副总、张经理和业务员小何、策划小张每个人倒了一杯白酒,最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众人碰完杯,桂英一饮而下。
“四成真是人才济济呀!张经理可不是一般人呐!合肥市交通局前段时间招标的那套系统,张经理在几十家竞选企业中表现不俗脱颖而出咱行业群里知情的业务员都表示佩服!佩服!了不起!来,我敬张经理一杯!”桂英重斟上酒,与张经理一齐喝下。
“要说人才,你们安科展才是人才济济,业务的比如你张经理,女中豪杰呀!你这酒量咱行业里没几个男人赶得上!还有你们的编辑部刘大编辑、小章记者,那文笔真是不错,赶得上主流大报的水准!改天请你们刘编辑带着记者和业务员过来专门给我们四成科技做个专访,怎么样马经理?给不给面子?”张经理明是询问,实是帮衬。
“没问题没问题!凡是展位到达四十个以上的大企业,不用你们请,我们刘大编辑自会带着记者过来采访!给你们老总或者咱们包副总做个人物专访!或者给四成的新产品做个产品鉴定或宣传,写一篇企业访谈也可以!”桂英边说边给包副总和张经理斟酒。
一来二去,四个男的加桂英一个女的,很快喝完了两瓶五十二度的白酒,幸亏马经理有预备,提前备了三瓶红酒。不到十点,五个人喝完了两瓶白的两瓶半红的,桂英强撑着晕乎乎的身体和意志,一个劲儿地劝酒、陪酒、吹捧、讲笑话,甚至时不时透露他们竞争对手的小内幕或大八卦,勾得四成科技的四个人个个高兴又服帖。直到包副总拍着桌子打包票说今年年底的展会一定预定多少展位,桂英的这顿饭才算吃完了。
出了酒店,马经理送四人先上了车,将包间里自己的东西收拾好以后,结了账醉醺醺地坐上了出租车。为了场面好看些,今晚他们五个人点了十二盘菜,盘盘是硬菜,自己没吃上几口,走的时候剩了一大桌,着实可惜!虽说今天的展位算是有眉目了,可晚上的这顿饭不算酒早超出了公司标准一千多,自己喝得狼狈难看也罢了,还要自掏腰包!这些事马经理经得多了,也看淡了。
那出租车开着空调,里面的味儿有些陈旧又有些怪异,桂英晕晕乎乎地觉透不过气,闷得恶心。待出租车司机打开了窗户,她还是觉得不舒服,脑门、胸口、胃里全不舒服。桂英趁着自己还明白,赶紧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下楼来接她。
“爸,英英回来了,她喝醉了,让我去接她!”致远换好衣服走过来跟老马打招呼。
“她那酒量随我,一点点酒哪能醉!”老马质疑。
致远愣了下,没回话,忙出门按电梯去了。老马一看表,好家伙,十一点了才回来!这是什么工作呀,还得让一个女人喝酒!原本早犯困打哈欠的老头此刻没了丝毫的睡意,只巴巴地等着桂英回来一看究竟。
桂英强撑着到了小区门口,一到门口见致远还没来,她站不稳扶着路边的大树,恶心得难熬又吐不出来,肚子里还一阵一阵地扭着疼。
“英英!英英!”致远穿着拖鞋赶紧走来,一见妻子低头捶胸不答话,走近了面色十分扭曲,着实不对劲儿。
“你怎么了?”致远扶住桂英轻声问。
“不舒服……特别不舒服……”桂英干呕不止,说话也没声气儿。
“那先在这儿待会,呼吸呼吸新鲜空气!”致远一边说一边拍着桂英的后背。
“呃……呃……”桂英扶着树吐酸水。
两人等了五七分钟,致远见她不作呕了,于是扶她进小区回家。
致远个子不高身胚子也不壮实,桂英是西北的女人,生得高大又宽阔,那醉醺醺的身体往致远这边一倒,跟头牛倒过来似的,致远招架不住,斜着身子歪着腿撑着她。两人走三步停一步地往电梯里赶,十分费劲。
在家里的老马一看表,已经二十分钟过去了,两人咋还没回来呢。老马担心出事了,拄着拐杖紧忙去叫仔仔。
“仔儿!仔儿!你爸出去接你妈了,快半个小时了还没回来!你下去看看行不?”
正在床上玩手机打算一会儿便睡的少年一听这话,忽地两脚一抬坐了起来说:“我妈肯定跟客户吃饭了!肯定又喝酒了!爷爷你别担心,我马上下去。”
仔仔边走边穿鞋,跑着出了屋,而后在等电梯。老马着急,踱步到门口。
“爷爷你回去吧!有事儿我给你打电话!”仔仔冲爷爷摆手。
“没事,我就在这等着!”老马冲外孙子使了个眼色,提示他赶紧走。
两部电梯一上一下,下得过了十二楼,上的刚到一楼。仔仔如此等着,不觉间两脚急得踏起步来。老马拄着拐杖望着仔仔踱步,自己心里更着急了。等了好几分钟,电梯缓缓开了,还没见人但闻一股浓浓的酒臭味涌了出来,仔仔条件反射地裂头转身,赶紧捂住嘴。
电梯缓缓打开,老马探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桂英和致远两口子。但见桂英坐在电梯里靠着电梯的铁墙两腿撇开,腿间一滩污秽,她低着头一手抱着致远的腿一手捶着胸口。老马见状如此,赶紧走了过去。
“仔仔过来搭把手!”致远瞥见仔仔的上衣,忙按着电梯喊。
仔仔憋着五官绕过肮脏进去扶他妈,致远和他一块,父子两一左一右,奈何怎么搀也搀不动。老马走近后帮忙在外按着电梯,细瞧那里面吐了好大一滩,没多少饭菜竟是些黄水。
“啧哎呀!”老马挤着眼又气又怒。
两人把桂英搀出来以后,致远冲老丈说:“爸,你先按着电梯,待会我来打扫!”说完父子两攒着劲儿歪歪扭扭地把一个人事不省的女胖子掺回了客厅。而后致远提着半桶水和拖把小跑出来打扫电梯里的呕吐物。仔仔在家里跑来跑去,一会拿餐巾纸、递温水,一会用湿巾清理他妈胳膊手上的脏东西。老马走到跟前,用拐杖戳了戳桂英的大腿,桂英毫无知觉,哼也不哼一声。
老马一张脸阴得如井里的黑泥一样,经验丰富的仔仔蹲在旁边端着垃圾桶,果不其然,几分钟后桂英又嗷嗷地吐了两回。仔仔捂嘴扭头不敢看,只两手紧紧地将垃圾桶捧在他妈嘴跟前。老马瞧着这样子,心里火气乱窜。
桂英七八岁的时候,老马和朋友在家经常喝酒,英英在边上玩耍,老马时不时给她倒个一星半点的让她尝尝味儿,那时候她能喝一个瓶盖的白酒。后来老马带着她去亲戚家吃各种酒席,桂英一个瘦瘦的女娃能喝好几个瓶盖,那时她才十二三岁大。上次她喝醉了,老马问她喝了多少,桂英说大半瓶白酒,老头心里咯噔一下,才知桂英的酒量跟他年轻时一样大。如今说桂英醉得不省人事,老马不敢细想,她得喝多少白酒才能醉成这样?恐怕没有一整瓶下不来。
致远回来了,桂英这一波刚刚吐完,他取来另一个垃圾桶递给仔仔,然后把仔仔手里的那个端到了卫生间清理掉了。见妈妈不吐了,仔仔细致地给她擦洗嘴边、脖子上的脏东西。这时桂英清醒了一两分,睁眼一看,三个男人在她眼前晃荡。
过了半晌,桂英不吐了,人也没那么晕了,想是吐完了,仔仔拿来牛奶和温水给妈妈清胃口,致远跑去了厨房开火烧水煮小米粥每当桂英喝醉了,他会给她煮小米粥。
“你妈平时喝这么多吗?”老马坐在客厅里问仔仔。
“我跟你说过了,一到展会开展前就是这样。有一次喝得睡了一天两夜才醒来!还有几次进医院的!”仔仔噘着嘴轻轻地说。
“哼!喝成酒鬼了都!”老马擦了擦额头的汗,大叹一口气。
“仔儿,给妈拿点止痛药!”桂英忽然开口,两手捂着肚子,两腿弯曲着。
“嗯!马上!”仔仔跑过去取来家里的药箱,然后在沙发上打开药箱找止痛药。找到后他重倒了半杯水,然后一手递药一手送水看着妈妈喝下了药。
“呃……妈肚子疼!疼得很!”桂英在沙发上扭曲呻吟。
“哎!”老马看得心里难受极了,问仔仔:“你爸人呢!”
“我爸在煮粥!”
“煮粥干什么?一天天弄热闹吧他!人醉成这样疼成这样煮粥有个屁用!”老马低低的语音,透着狠狠的语气。
“但是……我妈每次喝完小米粥会舒服一点!”仔仔小心翼翼地说。
“哼!这样喝迟早会喝出问题!女的陪人喝酒,男的在家不见人!热闹得很!”老马气得两眼发狠。
看着妈妈疼得没力气说话,少年轻轻咽了口气。爷孙两就这样看着桂英翻来覆去地喊疼。二十分钟后致远捧着一小碗用冷水冰过的温粥碎步过来了,他把粥交给仔仔,自个扶起了桂英的头和肩,一点一点地给桂英喂了十来口小米粥。
“我妈刚才一直喊肚子疼!我给她喝了片止痛药!”仔仔在旁端着碗汇报。
“你不早说!肯定是肠胃痉挛了,你把那个……肠胃炎的几样药找来!让你妈趁着粥喝下去!”
“嗯,几片?”仔仔找来一把的药问爸爸。
“胶囊的两片,白色的一片!”
父子两凝视桂英喝下了药,而后扶着她回了房间。一晚无话的老马一看表,已经夜里一点多了。他起了些困意,可气愤未消,一个人坐在沙发上板着脸两眼使着劲儿。
“爸,你早点睡吧!”致远安顿好妻子和儿子,过来对丈人说。
“哼!这一折腾,哪睡得着!”老马抬了抬左眉毛。
“呃……英英已经睡下了。”
“她明早要上班吗?”老马两手拄着拐杖龙头问。
“呃……应该要,明天我送她去。”致远说完,见老头没应答,他挠了挠耳后,说:“爸,那我先去睡了。”
“你等等,我正好有话跟你说。”
41下 Joden对峙李玉冰 公司分成两大帮
致远见老头神情严肃,略略紧张地坐在了沙发上。
“怎么了爸?”致远凝视老马。
“这段时间我一直没问,你现在……到底在忙什么?”老马将头往后轻轻一仰,语气温和得逼人。
致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没说话。
老马等了十来秒,见他不答,望着他说:“仔仔说你在写小说,是不?”
“是,漾漾进了幼儿园以后开始写的。”致远搓着两手望着丈人说。
“我就想问问,你怎么安排你以后的工作?”老马也不不绕弯子了。
致远抿着嘴,从鼻腔里叹出一声。该怎么回答呢?他没有回答。
老马等不到答案,继续板着脸说:“她马桂英要养家可以,养个三五年、六七年的够了!你们这特殊情况我不是不懂,但你要一直让她一个人养着四个人,我可不同意。这日子不能这么过!你个大爷们不能这么亏待我女子!”老马用扇子敲打着大腿说。
“是是!爸,我懂!”
老马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继续说:“道理谁不懂?仔仔也懂,关键得看行动。”
两男人沉默了许久,致远开腔:“爸,你说的我知道了。现在不早了,赶紧睡吧。”
老马抻了一会,见致远愣是没什么承诺,来了这么一句,心里憋屈又难忍,只得咽着气拄着拐杖回屋了。
致远关了家里的灯和电器,一个人回到房间里,已经两点了。桂英时不时地传来鼾声,又时不时地喊着口渴、肚子疼,致远哪里睡得着呢!他从餐厅柜子的抽屉里取来一盒烟那是招待客人的烟。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凌晨三点站在客厅的阳台上,抽着烟望着窗外黑夜中的亮光。
这一天迟早会来,他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主持这一天的竟是自己敬重的岳父。何其惭愧!从今晚桂英一到家,他一直没敢跟丈人碰过一个眼神,企图用忙碌来遮掩自己,亦或用躲在厨房熬粥来逃避老人双眼里的犀利,终究是逃不过去。
继续还是倒退?何致远不想那么快给出答案。
人生的重大决定,越快做出的越容易后悔。
辛苦英英了何致远擦着泪咽着唾沫。他把自己藏在象牙塔里,把妻子推向他闭上门隔离了的残酷社会,对她确实不公平。每每看她仓皇狼狈、一身酒气地回了家,自己除了给她拿药喂粥,似乎找不到更重要的事情了。他从来不敢跟人提自己的妻子常常在外陪客户喝酒,甚至也不敢跟仔仔和漾漾提。儿子看得明白,只是他装糊涂罢了。
原来的桂英是很豪爽,但也有着寻常女人害羞、撒娇、浪漫、爱美的小性子,自从她当了经理,明显忙得丝毫没时间成全自己的小女人诉求。每日忙得昏昏沉沉,晚上一上床呼呼大睡,周末累得也起不来。别说饬自己和闺蜜喝喝酒聚聚会,更别说和他享受享受二人世界,一睁眼瞧见巴巴等她抱的漾漾,她便条件反射地埋怨自己方方面面做得不好!
以前桂英没那么胖,这两年很明显胖了一圈,身子也虚得很,走一点路便喘息没劲了;以前的桂英肠胃好得很,吃嘛嘛香,致远很羡慕她,这两年她因为肠胃发炎多次进医院,爱吃的东西不敢随便吃了,吃个水果还得查一查对胃寒凉还是燥热;以前的桂英头发很浓密脸蛋也光泽,这两年她脱了很多、白了很多,脸上总是暗淡无色,睡眠也没那么好了……辛苦英英了致远一边抽烟一边抹泪。该有人替她主张公平,该有人的!作为丈夫和父亲,他这几年做得很失败!很失败!
自从上次那个小说错过截稿期以后,他的新小说虽列好了提纲也开始更新,但看的人寥寥无几,再写下去也没多少意思了。
网文终究不同于传统文学。是他太无知了,是他太传统了,是他生不逢时。
致远重新点燃了一支烟,在寂静的黑夜里好好反思自己这几年的作为。
此时此刻的包晓棠正在东半球的瑞士洛桑,一行人参观完老城的圣佛朗索瓦教堂和圣母大教堂,正准备前往奥林匹克博物馆和奥林匹克花园。白色柔和的博物馆外观、终年燃烧的奥林匹克之火、不同运动造型的雕塑、各个年代竞技的油画、历届奥运会的纪念物……奥利匹克花园虽小,但周边环境鲜艳优美,草地雕塑令人沉思,竞技主题也十分独特,晓棠跟着导游出了博物馆,在外面的草地上游览。
在明明白白的洛桑湖畔风景中,晓棠竟想到了李志权和她的初恋。孤独人的人即使身处觥筹交错的盛宴之中,也依然孤独。
李志权可恨,但他也有可爱的地方。他带她去看最新的电影,电影院里两人十指相扣地依偎在一起;他带她去吃各种美食,两人口味截然不同,他总是优先考虑她的口味;他带她去各种风景明媚的地方游玩海边、景区、浓荫绿道……他拉着她带她参观他的人生和他的向往。
如果当年她的初恋朱腾华能再坚持一下、强硬一点,如今的他们恐怕早已儿女双全了。犹记得,当年他俩刚工作没钱,两人的晚饭只有一份酸汤面,他吃面她喝热汤;待发了工资腾华总是先给她买一件小礼物作为爱的象征和补偿;到了每年换季的时候,他自己没几件好衣服却总优先给晓棠买裙子……起初的朱腾华追自己追得那么热烈,最后他俩的分离竟那么悄然。
晓棠忽然想通了!
想通了两人的不长久和他人的不可靠像一种必然一样。至于那些白头到老恩爱一生的夫妇和可靠的朋友,那属于平凡中的奇迹。
姐姐晓星过得不好是因为她没有全力为自己过,她对梅梅她爸一直抱有厚望和厚爱;英英姐过得好是因为她掌握了自己生活的权柄,她从不担心姐夫的离开或者生活的意外,因为她的家庭她的生活她全权说了算;以前的同事洛洛先是好后来又不好,好是因为她嫁了个有钱人整日戴着钻戒穿着名贵衣服,不好是因为她离婚以后失去了独立生活的动力和能力,离婚后的她除了打着孩子的名义向前夫讨钱没其它路子了……
靠人不如靠己,将感情寄托在莫须有的缘分上,不如好好把握现在、踏踏实实地认真生活。遇到合适的人那就往下走,遇不到了那便独自虔诚生活。晓棠端详一个黑人男性努力奔跑的石雕,出神许久。
第二天一早,仔仔上学去了,漾漾去周周家玩耍,桂英九点醒来后吃了两碗小米粥上班去了。致远要送,桂英执意不让他送。老马在阳台边听戏,时不时瞅一瞅致远的动静。
他每天早上六点起来,早前起床后在餐厅里打电脑,最近不怎么抱电脑出来了。今早六点起床后,又回了屋,而后他送仔仔出门、送漾漾去周周家、照顾桂英吃早饭。桂英肠胃还是不好,他又递水又递药地跑来跑去,看起来着实忙活的。老马暗忖:不可否认,这个女婿是辛苦,可辛苦的劲儿没放在该放的地方。
中午老马和致远、漾漾三人一块吃饭,漾漾早会独自吃饭了,致远还在边上给她夹菜喂饭。翁婿两无话可说,三个人的饭桌只剩漾漾一张嘴吧唧吧唧、呜哩哇啦地。
“致远,你没什么朋友吗?我看你周末也不怎么出门见朋友?”老马忍不住了,脱口问了这么一句。
“呃……我朋友比较少,来往也少。”致远坦诚回答,继而又自己吃自己的,仿佛什么隔阂、什么不愉快丝毫没发生一般,倒弄得老马好个没趣儿。
桂英到办公室以后,好多事情涌来,中午饭又错过了饭点,只得和昨天一样,从抽屉里吃些零食当午饭了。
下午李玉冰召开业务会议,将昨天同事整理出来的那些潜在客户的名单一一发给了各个业务员,为了避免大家因利益多寡引起纠纷,李总特意让桂英当场将每个人攻克哪些企业挨个读一遍。
“诶!李总,在开会呀!”业务会议正开着,谁想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老钱总的儿子小钱总钱奔富闯了进来,他一推门众人齐刷刷先看他,继而一伙转头望向坐在会议主位的李总。
“怎么了?”李总转头十分冷静地问,那冷静征服了在座的所有人。
“我听说你在开业务会,过来旁听一下。”钱奔富一脸假笑,那假是一种不愿再继续表演的真。名义上说是旁听,实际上是要插一杠子,在座的谁人不知。
“坐吧!”李总用下巴指了指门口的位子说,而后她抬眼环视众人,开口道:“会议继续,马经理你接着读。”
李姐一如既往地淡定从容,彷若钱奔富没来一般继续进行例行会议。桂英倒愣了片刻,重复了几句刚才读过的,然后才续上了。
钱奔富在美国留过学,英文名叫joden,在公司很喜欢人称他为joden而非小钱总、钱总或本富这个土鳖名字,但公司同事私下里尊敬他的称他为小钱总、不看好他的称他为脚蹬或脚蹬子。为什么不看好他呢?
joden本是留学海归,今年三十三岁,一口流利的英文加上俊朗的长相、时尚的装扮、留过美的嘴皮子俘获了公司的多半女性和不少年轻人,但二十多个跟着老钱总创业的老将各个部门的老大对joden是亲和有余、认可不足;不仅仅是这些人,还有很多老编辑、资深业务员均不太看好他。
公司中层、高层对joden的不看好,一来是源于他太过年轻,除了夸夸其谈没什么其他的实际本事了;二是因为他的作风很西式,看起来亲民平和,实际上他管理的几个部门连年亏损,从没赚过钱还不断拓宽排场招收高学历人才;再有是他和李玉冰李姐的矛盾,这一点说来又是话长了。
joden的母亲老钱总的妻子早年去世了,大概在joden十一二岁的时候,脑溢血走的。自从joden的母亲去世以后,老钱总再也没有结过婚。之后他遇到了李玉冰,两人相知相爱,和谐相处了十多年,虽没有领证,但公司上上下下人人认可李总的为人和能耐。
李玉冰早年在一家安科企业做业务,因为与安科展有很多合作,公开私下与老钱总接触过很多次。那时候李姐刚刚离了婚,带着两个儿子一块生活,生活不易她却十分坚强豁达。老钱总瞅准了李姐的为人和能力,一番苦苦追求之下,先将李玉冰更名为女友,而后将李姐纳入安科展旗下,主管业务和市场。李姐主持业务十来年了,连年增长,公司的业务员无一不敬佩她。
这些事发生在joden海外留学时期,那时候他年轻气盛,觉得一个姿色中等偏上的离异女人跟着一个比她大十几岁的老总,除了图钱还能图什么?他笃信李玉冰是为钱而来,所以从他二十八岁一回国踏进安科展开始,便与李玉冰无形地对立起来。他主管部门连年的亏损加剧了他在公司的尴尬处境,也加剧了他与更加权威的李玉冰的对峙。
老钱总今年六十七了,虽向来年富力强一身霸气,可也顶不住衰老和疾病的摧残。今年年初的一场病,可是吓坏了公司中高层的所有人,虽几个月后手术后痊愈了,但那些为公司效力过十年二十年的老一辈员工均开始思考一个问题:安科展未来的领袖是谁。一派人站老钱总的女友亦即公司副总李玉冰,一派人站老钱总的独子亦即公司总裁joden。原本就有罅隙,待今年年初老钱总给joden按了个公司总裁的头衔,这罅隙越来越大,两帮人无形中开始对立了。
矛盾激化的第一个标志是为首的joden和李玉冰这一年几乎很少在同一场合出现,任何大型会议有李姐没有joden,有joden没有李姐这是公司人所共知的事实。第二个标志是权力的争夺。两人分别在人事部、财务部、业务部、编辑部等等安插人手,不仅如此。作为安科展最核心的三大部门编辑、业务和协会,joden主管编辑部,这涉及到公司的几大网站、数本杂志、新媒体平台等部门;李姐主管杂志业务、展会业务两大板块,是公司盈利存活的命脉。之前的几年两人各管各的,自今年joden升为总裁以后,对公司做了很多大大小小的改变或调整,不仅不得人心还强势插手李姐的部门,杂志业务这一块便是他新官上任后的第一把火。
此时此刻,坐在李玉冰身边的安科展业务经理马桂英着实替李姐捏了把汗,可洞观李姐的神态,又觉自己的担忧是多余的。
李姐做完二十分钟的会议总结后打算散会了,谁知joden又强势来刷存在感。一番花拳绣腿的讲话以后,众人散了。明面个个不言,十有**在心里嘲笑joden,没能力、不实干还处处自以为是。天天和同事搞民主关系,提个工资、给个福利扣扣索索,全没新派的公允意识也没老派创业者的慷慨作风,但新老两派的缺点他倒全集齐了。
杂志业务部七名业务员,自总裁joden接管后,业务员只剩三个人了,三个人手里的客户也不断流失。一来因为纸质杂志在没落,二来因为joden改了早前的利润分割点,没钱赚当然没人干了。早先一个在杂志业务部待了十多年的老业务员也走了。
展会业务部历来归李姐管,年初还有三十多个人,五月份展会后走了几个,最近又流失了两三个。作为业务经理马桂英焦头烂额,如今每人分摊了七八家潜在客户,桂英为了做好经理的职位,将自己手里分来的潜在客户全给了几个业务少的业务员,算是提携帮衬。
一方面要照顾整个部门,另一方面还要做好自己的业务,比最资深的老业务隆石生、花海洋客户少点倒没什么丢人的,倘若比一般的业务员客户少,那她作为业务经理很难服众了。形势严峻,不仅安科展如此,竞争对手安防展亦是如此。
42上 桂英酒后痉挛 老马一怒退票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42上》的上半部分。)
“爷爷明天要走喽,你舍得爷爷不?”午饭后,老马扯住漾漾,用一口半土不洋的秦腔普通话问小不点儿。
“呃……舍不得。”漾漾扑闪着睫毛露出皎洁的双眸。
“那你今天下午跟爷爷待着好不好?”老马低声下气。
“嗯不好!”漾漾两腿交叉蹭着沙发,噘嘴扭头拒绝了。
“为啥嘞?”老马不乐意也不甘心。
“因为周周家有那个……乐高的玩具很多很多!这么多!”漾漾用两胳膊比划着,仿佛那玩具有一宇宙的多。
“哎,爷明天要走喽!等爷一走,你想跟我玩也没想的喽!”老马噘嘴威胁。
“呃……那我从周周家玩回来再和你玩,行不行?”漾漾赤诚询问。
“行个狗屁!谁知你啥时回来!昨天厚着脸皮还在人家蹭饭呢!哎……罢了罢了!你去找你的周周玩吧!让爷爷孤家寡人地待着吧!”老马这头摆摆手,漾漾立马跑去厨房找爸爸,央求爸爸带她去周周家玩乐高。
老马看她开开心心飞奔离去的影子,心中怅然无比,嘴里喃喃许久:小探花呀小探花,小糊涂仙儿呀小糊涂仙儿,机灵鬼呀机灵鬼!失落的老头坐在摇椅上反复咀嚼了好多遍,竟无意识地真在等漾漾回来陪他从十二点半等到一点半,从一点半等到两点半。小孩家这一去,又是个大半天。
一转眼老马回到了马家屯,见家里处处摆放着刚摘回来的果子,他抚摸着他的四条阿黄,心满意足。忽然他们一家人桂英她妈、兴邦、兴盛、桂英坐在热炕上聊天,聊了什么他忘了,只记得一群人嘻嘻哈哈地,后来还一起摸骨牌、嗑瓜子、包饺子。忽地漾漾来了,她一进屋直搓搓朝自己走来,不防备小人儿钻进了自己怀里,一口一个爷爷叫得他欢腾美满。
过了几天,他在路上正走,碰到了桂英她姑!兄妹两一见面,心下欢喜得了不得,两人坐在路边聊起了各家家里的这些年,一聊聊到了天黑。老马和他妹子分别时,回来碰到了铁生哥的坟头,刚好,他把随身携带的铁生哥的旧手表给他埋在了坟头下,并烧了把纸钱祭奠他。
回屋了见桂英她婆(奶奶)端个小板凳坐在门口剥花生,老马坐在门口的石碌轴上。母子两面朝莺歌谷,脸上铺着金光夕阳,彼此拉着家常,无话不说,直至天黑。而后他烧好热炕,扶着他七老八十的老母亲上了热炕,看她睡下了,老马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早,他拉着架子车带着铁锨去打麦场拉麸皮和玉米杆做柴火烧,去的路上看到了一只雪白的狐狸那是只身胚子很大的老狐狸,他认得那只狐狸,村里人人认得,人不怕那白狐,那白狐也不怕人。它是从莺歌谷上来的,它的老窝在莺歌谷谷底。老狐狸甩着一身肥膘扭着屁股缓缓朝他走来,老马忙自己的不理睬它,那白狐走近了忽地抱住自己的小腿嘴里喊着“爷爷!爷爷!”老马低头一看,原来他的小糊涂仙儿!不是村里常来的那只老白狐吗?怎么成了自家娃儿!老马不解,细细思索,这才想起来自己该是在桂英家里的……
如此一推究,人醒了,原来是个梦。老马回想梦里的那只老白狐,那是他儿时常见的。那只白狐性格温和,常在村里走,丝毫不怕人,人也不赶它,老白狐跟在自个村子一样晃来晃去,晃了好多年。每年春夏秋最是常见,后来不知去哪里了,该是太老了,死了吧。老马点燃一锅烟,提提神。上了趟厕所,发现家里没有人。
致远午后出去了,提着两三个购物袋去对面的商场、超市给老丈人买临走要带的东西。按照桂英列出来的清单,买特产要去一个地方,给二哥带的东西去另一个地方,剩下的小件东西超市全有,如此东西奔波,直到下午五点多才回来。
老马一个人在家里,刚好趁着没人收拾收拾自己:洗头发、擦身子、剪鼻毛、刮胡子、洗汗巾、擦箱子、擦皮鞋、擦拐杖……一忙也忙到了五六点。寻漾漾时见漾漾还是没有回来,他也不知周周家住哪里,心里等得沮丧极了。
致远回来后,先是规制大包小包的东西,而后去接漾漾,待仔仔六点多回了家,四人一道去附近的福建菜馆吃饭。这是老丈人在深圳吃的最后一顿好饭了,致远特意点了四样最出名的佛跳墙、松鼠鱼、荔枝肉、酿豆腐,怕三个男人吃不饱,他额外点了两份面福建口味的沙茶面和卤面。
菜上齐以后,致远先给漾漾盛饭盛菜,仔仔也不客气自个吃了起来。今天这一桌菜着实漂亮,老马忍不住拿出手机拍照,心想等他回村了好给村里人说他在外面吃了何等何等的好菜。
“哪个是佛跳墙?”老马拍完照询问。
“这个!”仔仔指着满满的一大盆说。
“老听电视上说这个佛跳墙、佛跳墙的,今天我也尝它一会!”老马从里面捞了一块肉,品了品,咋是鸡肉呢,又夹了一块是猪肉,再夹了一块是羊肉!
“原来是个大杂烩呀!我只当佛跳墙是啥高级菜呢!味道嘛……有点怪,四不像!肉不错,软软嫩嫩的吃着好吃!娃娃们该是爱吃这个!”老马给漾漾夹了块规整的肉,见漾漾用小勺子舀起来一口吞了下去,老头心里美美的。
“爸,这个松鼠鱼好吃!”致远示意老马吃鱼。
“爷爷,这个鱼肉真的很好吃!”仔仔也力荐。
“我刚沾了点汤,好吃归好吃,看着人得很!”头一回见松鼠鱼的老马,瞧那一身刺跟个刺猬似的,身上忍不住起了鸡皮疙瘩。
“豆腐好吃,那个肉也好吃!今天点的菜不错是我来深圳吃得最好的一顿了!跟那天的牛肉火锅有的一比!”老马点头称赞。
“这么贵!当然不错啦!你嫌这鱼不好吃,这鱼很贵的!爷爷你可别后悔!”仔仔不停地夹鱼肉吃。
“咱把这两份热面分了吧,趁热吃好吃!”致远用公筷给老小分面条。
老马一尝那沙茶面的味儿,香香的挺好闻,奈何一股甜味儿!西北人着实吃着怪异!另一份卤面勉强可以,但远远比不上老家的油泼面,老马挑了几筷子意思了意思。
这一头一家四口吃得好个喜庆,那一头的马桂英可有点不走运。
六点半,李玉冰踩着高跟鞋噔噔噔地来找桂英。
“诶!桂英!我正找你呢!你晚上有事吗?”李玉冰站在桂英办公室门口大声问。
“呃……没没!”桂英犹疑。
“那刚好!晚上天成集团那边三十周年庆请咱们公司去,给了好几个名额。编辑部去了两个,我想着咱展会、业务这块儿也去两人代表一下,你跟我一块去吧!”李玉冰捏着车钥匙朝桂英勾了勾手。
“呃……行!我穿这样可以吗?”桂英抖了抖自己那一身宽松的休闲服。
“可以可以!不讲究的!人多得很!听说请了几十大桌呢!”李玉冰红唇白齿微微一笑。
“我关了电脑锁了门马上走!”
“行,那我在公司楼下……我车里等你!”李玉冰抬了抬下巴,而后踩着高跟鞋又噔噔噔地走了。
“好的李姐!”桂英说完,开始收拾东西。
两个女人上车后,十来分钟到了天成集团预约的酒店,而后又花了十来分钟停车。一到酒店大门口只见天成集团的好些大大小小的经理在门口迎客,李玉冰和马桂英还没找到相熟的对接人,忽听人群中一个声音冲她两喊来:“哎呀哎呀!荣幸呀李总!马经理!这边请这边请!”
“哦!张总,你好你好!”李玉冰从容地跟天成集团的市场部主管张总微笑握手。
“李总好!马经理好久不见!”张总和李姐握完手,转头与桂英握手。
“张总好!”
“今天李姐您能来真是荣幸啊!老钱总身体可好?”张总一边问一边示意两人往大厅里相应的桌位走去。
“好好好!他和joden今天不在深圳,所以我过来了!你们宋董事给我发了好几次信息,再不过来说不过去啦!哈哈……你们宋董在哪里?我过去跟他打个招呼!”李姐满面春风地笑问。
“我带您去吧!”张总带着两人在数百人的大厅里弯弯绕绕地寻找。
和天成集团的宋董寒暄完后,张总带着两人去了她们的座位,礼貌告别后又出门迎接其他客人去了。七点十分宴席开始以后,几十平米大的拼接屏上现出天成集团创始人白发苍苍、脊背佝偻的头像,众人渐渐安静了。待一个接着一个的领导人讲完话、致完辞、表示完感谢、发布完各种计划报表,已经八点了,这时开始上菜。天成集团的大小领导开始渗入人群中一桌一桌地敬酒感谢上下游的客户和合作方。
等宋董带着天成集团的总裁、几个经理来到李玉冰跟前敬酒时,酒量小的李姐笑着拒绝,马桂英只能出来挡酒。桂英一杯接一杯地挡,一边豪放喝酒一边说着俊俏风流的场面话,惹得对方的人笑声朗朗、记忆尤深。李姐很高兴,待一众人簇拥着天成的总裁走向了其它桌以后,她对桂英赞口不绝。桂英红着脸只嘻嘻傻笑。李姐吃了几口菜,知完成了任务,不想在嘈杂中多作逗留,跟桂英打了个招呼便开车走了。
马桂英一口菜没吃,先喝了七八杯酒,虽然是红酒,也禁不住一下子那么大的量。她赶紧去吃一桌十几人风卷残云后的菜叶子、冷肉粒、吃剩的配菜和硬硬的白饭,吃完后擦了擦嘴,也回来了。
这种场面桂英见得多了,早知道如何应付,也知道如何应付得漂亮,只心中微微失落比那酒劲威力还大的失落。李姐待她不薄,替领导挡酒是再平常不过的了,桂英遇到特殊时期也是李姐替她挡酒。只是她今天中午没吃饭、晚上没吃饭,肠胃本来脆弱又有炎症,如今猛地灌下去好多酒,一路上在出租车里桂英尽捂着肚子无声呻吟。
晚上吃完饭,致远送老小回家后,周周早在家门口等着了,一进门拉着漾漾又蜷在房子里看动画片。致远见老马没有充电宝,他准备去对面的大商场买个充电宝,还有明天给老头在高铁上吃的东西,如此一去,又是一两个钟头。
“仔儿!这个德国笔给你吧!爷用不上了!”老马又在屋里整箱子,想到那支德国笔和自己回村后的村民身份,觉得这笔留给自己的外长孙最好不过了。
“真的假的?你舍得?”仔仔坐起来瞪眼惊问。
“给你又不是给外人!有啥舍不得的!”老马不屑。
“那漾漾给你弄丢了你还那么生气!”
“啧哎!提以前的事干嘛!”老马朝外孙翻了个白眼。
“爷爷,你这个笔送我爸最好了!我爸是文人,偏爱这种玩意。我们这一代除了学习平时很少用笔的,我们用的是输入法!”仔仔攥着崭新的德国笔翻来覆去地欣赏。
“你要不要?不要我带回马家屯了!”老马挺直腰板,一脸不耐烦。
“要要要!谁说不要了!我终身留念呢!”仔仔抬起脚两手护着笔,猴精的动作逗乐了老马。
“给你爸!得了吧!哎……你爸这人……难说呀!”
“怎么难说呢?”仔仔好奇打探。
“你爸原来当老师的时候有朋友吗?怎么我来这里从没见你爸有什么交际?”老马边收拾箱子边问仔仔。
“有一个关系比较近的,但这两年基本不来往了好像!”仔仔回忆道。
“你爸爸的手机除了付账,我看没其他功能了!你一天还能接几个电话,我观察了一段子,你爸的电话除了你妈和你,从没外人找他,他也不找外人!他的圈子就你这一家四口!你看你妈,好家伙,晚上十点到家还在打电话谈业务……你说这两人稀奇不稀奇!”
“呃……这两年……暂时是这样的!以前他们不是这样啊!”仔仔提爸妈辩解。
“你爸不抽烟、不喝酒、不去ktv、不见朋友、不出门、不工作、不赚钱、连个灯泡水龙头也不会换……我的天爷呐!这是个什么人呀?我看不是仙人就是圣人!你说把笔送你爸那不是助纣为虐嘛?”老马开着半真半假的玩笑。
仔仔愣在那儿无话对答,觉得爷爷说得没错,但又怕被爷爷洗脑。
“看你妈找的这对象,我原来就看不上!哎!”老马嘴里小声喃喃,仔仔却听得分明。
隔了许久,仔仔软软地说:“我也觉得……这几年我妈有点辛苦!”
“那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我就怕你在这家待久了看男人看女人不正常啦!将来漾漾要觉得你爸这样的男人是最好的,最后找了个你爸这样体贴细腻的人过日子,亏了还是赚了?爷告诉你赔大发了!亏的苦的是咱自家娃儿!懂不懂?男人一定要有担当的!成家立业自古以来是男人的事儿不是婆娘的!仔儿你将来可要自觉一点,你要真喜欢那天来的女娃儿就好好学习将来努力工作赚钱养家,别像你爸这样!他啥不懂?净软绵绵地不吱声!苦了你妈这个蠢蛋呀!”老马瞪着仔仔拍着床板激动地说。
而后,他在空中又摆摆手,舔了舔嘴唇,抬了抬下巴挤着眼说:“不说了不说了,你也大了,漾漾也不小了!能咋地?哎!反正我明天走了,眼不见为净!爷拜拜喽!她马桂英爱把日子过成啥样就过成啥样!我操啥闲心!”老马摇头咧嘴地说完,两眼竟浑浊了。老头怕孩子瞧见,挪开箱子,拍拍屁股,去看电视了。
仔仔听得满脸发烫,待爷爷走后,他轻轻地长吁一口气,两脚搭在桌子上,身子躺在小床上,久久地反复凝思。
42中 桂英酒后痉挛 老马一怒退票
九点半桂英回家以后,见儿子不现身、女儿不迎接、老公又不在,只一个老头在沙发上用七分不满的眼光盯着她。
“漾漾呢?”桂英避开老头的眼神问。
“玩累了,刚睡下!”老马闻到酒味,抬头细瞅桂英。
“致远呢?”桂英面色蜡黄地走到老马跟前,缓缓地坐在了沙发上。
“他出去了。”老马自打她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酒味,如今看她脸色,知道又不舒服了,于是皱着眉厉声发怒:“你可喝酒了?”
“啧哎!避免不了!哪个做业务的不喝酒?人家客户公司三十周年大庆请你去你去不去?对方好几个领导走到你面前朝你敬酒你喝不喝?”桂英有气无力,本是有理的话说得又软又绵。
“仔儿!仔儿!”老马朝屋里喊。
“怎么了爷爷!诶妈,你啥时候回来的?”
“刚刚!”桂英窝在沙发上右手拄着肚子,实是疼得在压制。
“赶紧给你妈找药去!你看她疼成啥样了!”老马怒得又叹气又甩脸。
仔仔提着药箱跑来问:“啥药?”
老马用拐杖指了一指说:“肠胃消炎的!”
“没事!别大惊小怪的!吓到孩子!”桂英嗔怪。
仔仔喂他妈妈喝了药,犹豫道:“妈,你脸很白很白,要不……你还是去房间睡吧!”
桂英低头暗忖了片刻,起身准备回房,仔仔搀着她的胳膊一块走了。她刚回房躺下,致远开门回来了,又提了好些东西。
“不该买的别买,挣点钱也不容易!”致远刚坐下,老马如是开口。
致远未会其意,擦了擦汗,面色难看,很快又收回了脸上的难看,也没说话。
“爸,我妈回来了。”仔仔从主卧里出来通知他爸。
“哦!”致远坐着没动,仔仔补充道:“我妈今天又喝酒了,我刚才一问,我妈说红酒七八杯!”仔仔噘着嘴连连摇头,说完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哎!”老马咬着嘴唇,脏腑纠结,怒不可遏。
致远见状不对,立马去看桂英。一进屋门只见桂英躺在床上满头大汗面色蜡黄,在床上扭来扭去地紧捂着肚子不吭声。
“严重不严重?严重的话去看急诊!”致远坐在床边一手捧着桂英的脸焦急地说。
“没事,疼过去就好了。”桂英两眉皱得连在一起,冷汗连成了串。
“我去拿止痛片,给你缓解缓解!”
肠胃痉挛的桂英点点头。往常这般的疼痛早进急诊了,今老头在,她不想让老头担心,更不想惹他生气,只能咬牙忍着了。倘若大动干戈开车去急诊,没三个小时是回不来的,如此一来,不仅给老头留下话柄,还耽搁明天上班。最近工作紧急,耽搁不得。桂英翻了个身,继续用拳头戳着肚子。
致远出来拿药箱,药箱在沙发上,他默默地提走了药箱,老马和仔仔四只眼全看见了,三人各不说话。等致远走了,老马忍不住低声对仔仔说:“哎,我看你妈肯定是疼得挡不住了,严重了!”
仔仔一听这话,急得换了个坐姿,双看盯着地面沉默半晌,而后蹭地一下子站起来跑去了主卧看他妈妈的状态。老马忍不住了,也拄着拐杖跟进去了。
桂英前额的汗水湿透了脸边的头发,脸上毫无神气,致远、仔仔和老马三人站在旁边看她喝下了止痛药,脸上身上依然僵着不自然。
“你们出去吧!我睡一会就好了!又不是第一次痉挛!”桂英皱着眉摆摆手,故作厌恶地欲赶人。
“爸,要不……带我妈去医院吧!”仔仔双手插兜,心疼无比。
“啧!不用,你们出去吧!我睡会就好啦!”桂英强装无事。
致远从始至终一直沉默,老马站在边上时不时瞅瞅致远,气得咬牙切齿。
“致远,你把车票给我退了!我过两天再走!”老马用理智压低声音轻缓地说。
父子两惊讶地转过头望向老头说不出话,倒是已经侧身睡下的桂英一掀被单哗地一下起身来大喊:“退什么票?说明天走就明天走!留你你不留,现在要走了又不走!整天折腾人!从你来了到现在一个多月,哪一天是消停的?”
“我想哪天走就哪天走!轮得到你指使我!”老马一边用拐杖敲地面一边冲着桂英喊,完了又伸出食指冲致远喊:“给我退票,现在就退!”
仔仔跺了跺脚,甩手抱怨:“你两别嚷嚷了,都什么时候了!”
“好好好!爸多待几天没关系的!英英你好好休息,这时候别吵架,置气会加重痉挛!”致远坐下来安抚桂英。
桂英两手拄着床,气呼呼地没法子,疼得咬牙冒汗又流泪。不想被老头看见,她故意扭过身子背对老马,假装在生气。
“爷爷,我妈疼成这样了,你先别发火行不?妈,你先把病养好,我爷爷那是担心你!”仔仔站在床边朝两方轻轻哀求。
“你出去吧!”桂英冲仔仔撒气。
“哦!”
仔仔无辜、委屈又担忧地往外走,一边走一边使劲拉着爷爷,出了房子关了房门,留爸爸妈妈在一处。老马甩开仔仔的手,顺了顺袖子,走到沙发这头坐下,狠狠地抽闷烟。焦心又担忧的爷孙两互不说话一个歪着头抽烟,一个拄着脸发呆。
屋子里只剩夫妻两口了,桂英被疼痛闹得精神敏感又紧绷,不受控地开了口:“他最近没挑刺吧?”
“没有啊!你怎么这么问?”致远一如既往地平静。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刚刚那明摆着呢不叫挑刺?为什么他说什么事儿、提什么要求你永远都顺着呢?”桂英蜷着身子捂着肚子埋怨致远。
“没有!老人想在女儿家多待两天人之常情!你太敏感了!”致远皱眉。
“什么人之常情!我太了解他了!现在当着我和仔仔的面直冲你嚷嚷,这你都能忍?”
“有什么不能忍的?仔仔他奶奶不嚷嚷我?老丈人说女婿几句不是再正常不过了!不搭理就得了,你干嘛……哎!”致远抬起屁股又重新坐下,侧对桂英。
“你又没犯什么错!他凭什么冲你嚷嚷、说膈应话呢!你性子这么好,不能总顺着他!这是咱家何家!你的家!父母老了要顺从子女,不是孔子说的吗?”桂英坐了起来压着嗓门轻吼。
“啧!我跟爸怎么相处,你别管行不行?本来没什么事儿,你一插进来就有事了!”致远歪着头呛了一句。
“什么叫‘我一插进来就有事了’?”桂英两眼流着大泪,气喘吁吁。
致远听她呼吸剧烈,转过身来换了副腔调安慰:“啧!爸怎么对我,你别管!”
桂英憋不住了,喘着大气哭了起来:“他的性子我能不清楚吗?还不是怕你吃亏怕你委屈我才挡着的!”
“亲爱的,不需要,你对我这点信心没有吗?我这么脆弱吗?”致远指着自己问桂英。
“你不在乎可以,仔仔和漾漾呢!他在你孩子面前吼你,你不在乎孩子怎么想!”桂英撑不住了,倒在床上用被单裹着自己,委屈得哇哇大哭,又怕老头和儿子听见,压抑得不能释放。
致远无奈,轻拍着桂英的肩膀,不知如何是好。
晚上十一点半,致远哄好桂英,看她睡着了,心也放下了。他悄悄出来给手机充电,想等着手机有电了把那张高铁票退了,提前退还能省点钱。何致远一人坐在餐厅里,一边等充电一边回想刚才桂英的委屈,不觉间痴痴发呆、默默流泪。
爷孙两早关灯了,均没睡下。
“爷爷你睡着没?”仔仔小声试探。
“没,咋了?”
“不知道我妈现在好点没?她平时很怕疼的,今天我看得出来,她一直忍着,应该是怕你说她。”仔仔猜测。
“哎!”老马一听这个,心里也难受。
“呐……爷爷你什么时候走啊!”
老马强势回答:“等你爸找到工作!哎……再说吧!”
“不知道我爸除了当老师还能做什么?”仔仔发愁。
“这一天天焦心得很!”老马轻拍胸脯无奈叹气。
“其实……我也觉得我妈……老是喝醉了……不太好!”仔仔一字一字小心翼翼地说。爷孙两头对头隔着张桌子的空挡,老马听得分明。
“哎!得亏我娃儿懂事呀!”老马说着变了音,湿了枕头。
“爷爷你要做好准备了,这段时间我妈会频繁地喝酒,你看到的这还是轻的呢!”仔仔沉重又哀伤地提醒爷爷。
“一般人出来花钱喝酒,喝的是啤酒、红酒,你妈喝的是啥?动不动五十二度的白酒!哎呀,她一个四十的女人,能这样喝几年呀!真是糟践!我当年就不应该让你妈远嫁,只当她在这大城里过得是什么好日子呢,没想到是拿命换钱!”老马左手使劲抓着床棱,说完只觉胸闷得不行。
仔仔听得最后一句,心疼得落了泪。隔了会儿,他佯装无事地劝爷爷:“大多数时候是不用喝酒的!也没你说的那么夸张!”
听仔仔说话时语气悲凉,老马道:“人家说城里一天工作八小时,我来了两月,爷数了数,你妈一天平均工作十二个小时,还不算来回开车的时间!她赚是赚得多,顶不住你家开销大呀,我来后每天花好几百每天花好几百!哎……这么大的开支你妈一个人撑着,那还不使出牛劲把自己一个人掰开当两个人用!我想着万一有一天你妈喝酒喝得真病了、垮了,你家咋办?靠你爸吗?”老马说完,迟迟地轻哼两声。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以前仔仔睡觉无一晚不关门,自打老马来了以后,一关屋门老人觉几平米大的空气不够他用憋屈得睡不着,所以总是敞着门睡觉。餐厅里充电的地方靠外,离仔仔房门仅仅四五米。黑漆漆静悄悄的夜里,爷孙两这一番话被何致远听了个正着。致远听得满脸发烫,胳膊上一阵一阵地起汗毛直立,中年人坐在黑暗中不敢动弹。待老人起了浓重的呼噜少年的床也不吱吱响了,他才敢喘口气,拿出烟,悄悄走到阳台上,反复回想儿子的话和岳丈的话。
句句戳得他致命,他却无法反驳。何致远像一只无风的船一样,稳稳地停在了剧烈漂泊的大海上,四面无人,八方无路。
“呐……这是米开兰基罗二十五岁时的作品,这件《大卫像》不仅为他奠定了文艺复兴大师的不朽地位,也成为佛罗伦萨人的骄傲和佛罗伦萨的精神象征。其实这件《大卫像》在创作的过程中也是有很多故事的。原本这是一块废弃的石头,先前的雕塑家在雕刻人像时不慎失手,将这块大理石在两腿位置中凿坏一个大洞,有些残破,那很多雕塑家就认为这块石头不能再雕出一件完整作品了。米开兰基罗知道后特想尝试一下,于是,我们的大师呢先去现场做了周全的准备,又是计算又是衡量,他的计划帮他争取到了这块大理石,在一番……”
十几人围在导游身后,听导游认认真真地讲述米开朗琪罗的《大卫像》之由来,包晓棠听得尤为认真。她一边听一边仔细观察那四米高的石像,卷曲的头发、炯炯有神的双眼、线条分明的胳膊、辨不出真假的双脚……真的是栩栩如生,倘若大卫像没那么出名,不经意路过的还当是国外的模特在摆**造型呢。
至于导游解释、分析的那些精神、象征、文化寓意等等的深奥句子,晓棠倒是不以为意也不以为然。如此精致的躯体,如此准确的雕刻,实乃天作、神作,远非人力可为。数百年来《大卫像》受尽了世人的瞻仰和膜拜,晓棠觉得并非是因为导游口中所说的那些意义、内涵、文明等虚头巴脑的东西,而是人力难及的精准。
从这一点上来讲,古今中外、浩荡历史之中的天才,更偏向于神,而非人。记录人、演化人、拔高人、超越人的人,皆是天才、是超人、是神人,是毗邻于神的人,而非寄存于俗世庸人中的人。
中午吃了自助餐,下午一行人跟着导游去罗马斗兽场、古罗马废墟、圣彼得大教堂、西班牙广场等五个景点。原本是进入一场浩瀚的异国文化、体验一次震撼的异国历史之旅,结果因为行色匆匆走马观花,看到的真景观跟网上的假景观一样逼真。晓棠还没记住那古废墟的味道与材料、斗兽场的轮廓与颜色、大教堂的光线与壁画,一行人在密集的人群中来了又走了,好个密密麻麻得空空落落。
周三一早,老马喜滋滋地睁开眼,得意洋洋地坐在了自己的专座上,吸了两锅烟,更坦然了,仿佛桂英家等同于自己家一样。他先去撕专属于他的老黄历,接着去他家的卫生间洗漱、摆汗巾、拭拐杖龙头,然后哼着小戏去巡查他最爱的漾漾和仔仔,最后转了一圈,重回到自己最爱的宝座上。
宽扶手、木头枕、脚踏板,还是加长型的这不正是为他这种一米八的大个子量身定做的嘛!果然比老家那个躺椅躺着滋润舒坦!老马重新打开自己的折扇,扇着南方的热风,赏着南国的日出,望着亚热带的净空,心里暗想:一个漾漾绝对顶得上他的四条阿黄了!不如多待几天,跟娃儿再耍她一耍!
42下 晓星准备升学宴 晓棠回国会浩天
“大,我想了几天,打算后天在咱市场东的维纳斯饭店里给梅梅置办两桌席。娃就这一次,我不想省了!”上午十二点,饭桌上,包晓星忽然对公公钟能开口。
钟能正在给学成夹菜,听得这句喜笑颜开,说:“我老早就想给娃儿办一场,规模小点无所谓,但是一定得办!搁在咱村里且得办,何况是城里呢!我没好意思开口,我还以为你不办了呢!”
“办!肯定办!我想着到了跟前在办!她八月底走,今个已经八月二十一了,二十四号周六给她办,办完了她还能耍两天!跟跟前办的话太紧张了,还不如这个星期六!”
“成嘛成嘛!”钟能笑着点头。
“那成,我下午去那家店看看菜单。那是连锁店,桂英有那家店的打折卡,娃娃们一桌,大人们一桌,最多三桌人,估摸花不了多少钱!”
“嗯嗯,等会……他起来了,你跟他说一声!你不说他可耍脾气哩!”钟能指了指楼上正在打鼾的儿子钟理,悄悄地说。学成听见了,斜着看了一眼爷爷的手,静静地没说话,也没乱瞧。
下午晓星去维纳斯酒店里看菜单,她提前想好了要点哪些大菜,翻菜单的时候心里默默地算着价钱,合上菜单的时候,晓星大致算好了。小圆桌十一二个人、十四五个菜足够了,一桌菜五六百,三桌最多一千七八,酒水自带,瓜子喜糖从市场里买,下来最多两千元。
搁在几年前,三五千也不过是个零花钱,如今家里的境况不一样了。请客得两千多,送她上学一来回的车费得两千多,买行李箱、买衣服得一千,到大学那边以后买日用品要一千,这一学期六个月的生活费估摸得上万,这还没算今年的学费和书费……女儿考上大学这么光宗耀祖的事儿,两千元的升学宴晓星竟犹豫了好多天。不是她不慷慨,她只想把钱花在刀刃上罢了。眼下的日子不似当年那般富裕,能省的务必要省,何况,这只是梅梅一人的开销,家里还有学成跟三个大人,还要买货进货、还信用卡、交房租。
从维纳斯酒店回来的路上,晓星三五步一短叹七八步一长吁,念叨着家里的这一摊摊糟心事,当家的女人不觉间眼眶湿了。为了鼓励鼓励女儿祝她有个好前程,为了给学成打个榜样,为了给多年晦暗的铺子添添喜气,也为了给这个将死的家注入一点点人气,她得开开心心地、大张旗鼓地办一场升学宴。
于是在路上,包晓星第一个拨通了桂英的电话,胀着眼眶颤笑着通知她周六携全家人过来吃席;而后她欢欢喜喜地给梅梅发了个信息,让她尽管请她同学来吃她的升学宴;最后也在两家人的大群里招呼了一声。
周三一天,桂英带着止痛片和消炎药在办公室,好好吃饭了也好好喝药了,肠胃痉挛还是时不时地过来招惹她。马经理受不了了,无心也无力工作的她下午五点便离开公司开车回来了。一回来不敢回家,先去社区医院看病,挂号排队、看病、交费取药……等拿到药回到家已经快七点了。致远知她今天回来,晚饭特意熬了一锅山药小米粥给她备着。
晚上七点半,一家五口上了饭桌,准备开饭。凉拌豆腐、清炒南瓜、蒜蓉菜心、大碗鸡蛋羹、一锅小米粥,样样绵软清淡,全是做给桂英吃的。饭后八点,一家人吃完饭刚撂下筷子,桂英开颜对老头说:“我钟叔家孙女那个梅梅这周六过升学宴,你要去的话带东西吗?”
“嗯?”正在擦嘴的老马没反应过来。
“我给梅梅姐买套书,我过生日时她送我一沓书,这次我也送她一沓书!”仔仔挑着眉毛高兴地说。
“你梅梅姐月底去上大学,自己的东西且带不完,还带你那一沓书?死沉死沉的还占地方!”桂英一脸质疑。
“呃……我从看到信息到现在,只想出来这么一件礼物来!”仔仔黔驴技穷一般没了主意。
“那你再想想呗!你去香港不是买了个什么东西吗?”桂英瞅着儿子。
“不是给她的!”仔仔蓦地激动了。
“那明显是给姑娘的小玩意!不给你梅梅姐你给谁?”桂英挑逗儿子,众人笑听不语。
“我送什么关你什么事儿!”仔仔拍了下她妈的胳膊肘。
老马见没人说话,开口道:“我给个红包吧!钱最重要了!”
“我们两给红包,你要给红包不是不行,能送礼物最好买个礼物,喜庆一点!要不咱这一大家子手上没有提的带的不好看!”桂英望望老头又瞅瞅致远。
“让我寻思寻思,星期六是吗?”老马一边剔牙一边问。
“嗯,这周六,还有两天。”致远回。
说完这个,众人准备散了,致远收拾桌上的碗盘,桂英猛然间身体一怔,瞪眼惊道:“哎呀,快中秋了!我得给咱妈买些东西!”
致远疑道:“中秋!还早着呢!”
“不早了!我选礼品得一周吧,邮寄得一周吧,现在距离中秋不到一个月?”桂英打开手机里的日历,边看边说:“今年……中秋节在……哦,是有点早,还有大半个月呢!”桂英松了一口气,致远和仔仔合伙将碗盘端进了厨房,而后仔仔回了屋,致远在厨房洗碗。
桌上只有老马、漾漾和桂英三人,桂英一边扣着鼻子一边假装无意地说:“今年把我大哥叫过来,咱一块过中秋!还得提前给我二哥买些东西,他一个人在家过中秋冷清,给他买点吃的穿的热闹热闹!”
“家里人多着呢!他不会去你二婶三婶家?他不去那几个也会叫他的!”老马抽着烟咧着嘴说。
桂英一听这话,心里一沉又一凉,知道老头一时半会儿铁定是不会走了,连一个月后的中秋节也要在深圳过!桂英无声叹着气,端起水杯回房了。一进房便拨通了大哥兴邦的电话,向他诉说近来的家事。
晚上十点,致远端了杯五谷豆浆进房给桂英送药喝。那豆浆是用榨汁机打出来的,里面放了四五样养胃的东西。桂英喝着温温的甜甜的豆浆,心里暖暖的,胃疼也瞬间好了几分。寻常人家,哪有不磕磕碰碰的?维系一家和谐之根本在于夫妻关系,夫妻关系之根本在于爱爱情的爱。有了爱才有平等、忠诚、理解、包容、和谐等等美好的坚守;若没有爱,德行再好的两个人,也走不长久。
这边的桂英致远两口子依偎在一块幸福地嘲笑老头、取笑儿女,那头的钟理晓星夫妻两却截然相反。晚上九点,准备收铺子了,包晓星戴着老花镜在柜台上算账。二十五块四、十七块整、三十六块八、十八块二毛六……晓星咧着嘴微微摇头,今天的营收额只有三百一十四块钱,比前几天的还少。梅梅从二楼下来了,晓星赶紧合住本子撕了草纸,不想让女儿看见家里的生意如此惨淡。
钟雪梅换了身居家衣服,开始扫地拖地;学成帮着姐姐收拾茶几、端板凳;钟能在阳台上晾晒他们四个人的衣服,钟理坐在沙发上一边看手机一边抽烟。晓星方才的局促和失落钟理一个大活人早看到了,却硬生生假装没看见、不知道。家里的生意什么样子,他一个当家人岂能不知?不过装傻、装傻、再装傻罢了。
晓星收完各样豆子,脱了身上的围裙,坐在茶几边对钟理说:“理儿,这周六给梅梅过个升学宴咋样?她一辈子只这一回。”
钟理抖了抖烟灰,望了望几平米以内其他三人的反应,说:“你都定好了还跟我说什么?”
话题终止了。晓星坐了一分钟,跟老人和孩子打完招呼,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农批市场回富春小区。钟能照看两孙子睡下自己也睡下了。早习惯了这种场面的爷孙三个,心里不舒坦又能怎样,没有决定权的人任他如何理智、如何聪明、如何不满又能怎样。这家里谁能说得了脾气大的钟理,谁又舍得去说一直默默付出的晓星。所有和谐快乐的家庭无不基于爱和包容,所有平静又可怜的家庭同样也是基于爱的隐忍或泛滥。
钟理一人坐在嘎吱嘎吱的竹沙发上,一边抽烟一边回想刚才的场景晓星决绝的冷漠和老小无奈的沉默,心里不是滋味。本来,晓星该和他商量的事情没商量,自己定了通知了其他人独独最后告知他,他该是生气的,却气不起来。不知从何时起,家里的大事情与他无关了,他也与家里的大事无关了。他想主持一切和梅梅相关的人生大事,可他如今这破落样儿,连自己都瞧着晦气,何况是蒸蒸日上的梅梅!这么罕见的喜事,不如不掺和、别打搅,不如自己喝喝酒睡大觉彻底麻木,熬一日算一日。
到了十点,钟理主动去找老陶,今天他请客。钟理请客的钱从哪里来的,他说不清楚也不想弄清楚,这个年代太不缺送钱贷钱的东家了。到了烧烤摊,三五份菜、三五份肉、三五瓶廉价白酒,两三百块钱,有滋有味又无知无觉地过完了这一天。
最后一天了,导游特意带一行人去佛罗伦萨的几家商场和几处购物小街里买纪念品。终于到了购物、买纪念品的环节了,晓棠也不客气,放开胆去小街上一家家地逛,小街两侧的店里琳琅满目,香水、皮革、小饰品、工艺品、陶瓷制品……她给自己买了双手工制作的皮革鞋,给两个姐姐每人买了个皮革包,至于钟能叔和两家的孩子人人皆有礼物。
流连于意趣盎然、洋溢着异域魅力的小街上,真是满心欢愉又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如此普通而卑微的自己有生之年能来此一游。晓棠真希望自己是个大诗人、大才女,在这里写下些万古流芳的好诗来,不枉她来这大块青砖堆积而成的小街古城里走一走、逛一逛。
购物的时光是最轻快的,这一逛很快大半天过去了。购物结束了,也到黄昏了,她这一生仅有一次的异国旅游也即将结束了。在佛罗伦萨这座世界古城中,遍地是博物馆、美术馆、教堂、宫殿、广场及钟楼,整座城浑然是一座巨大的文艺复兴之巨著的博物馆。一身白色长裙的晓棠恋恋不舍,在导游带队回酒店的路上,她一路摸着四方庄严的古堡城墙,仰望黄昏中的长天如火,火中可见的源自旧时代的一顶顶圆形穹顶和穹顶之下的一方古城这是大师魂灵所在的艺术天堂。
当天晚上,一行人收拾好东西往机场赶去,包晓棠的这一趟欧洲之旅算是彻底结束了。第二天下午一点半,一下飞机,晓棠第一时间打开手机打开网络,叮咚、叮咚、叮咚……手机跟摇铃似的一直在响停不下来,等了十来分钟,手机才安静了下来。除过电话提醒、短信提醒,剩下的全是各个软件的消息,微信的消息最多。晓棠拉过广告的、通知的、群里的消息,先捡重要的和自己在意的翻看。
其中朱浩天发来的最多,小红圈显示九十九条,点开一拉更多。里面像是自言自语一般,晓棠看了一些:“今天在哪个国家?发几张照片让我膜拜一下”、“还没有信号吗?有点想念你这位去过法国的美丽朋友啊”、“回国没?我请你吃饭”、“累不累呀,回国了第一个联系我哦,我开飞机来接你,哈哈哈”、“今天去了哪些景点呀?好羡慕你哦”……晓棠瞧着大片大片绿色格子里的黑色文字,心里喜滋滋的被人惦记的感觉真好。这里晓棠坐在机场正儿八经地给朱浩天回消息,那边的朱浩天也巧了闲来无事,秒回晓棠。于是,晓棠在机场里等着她的专车过来。
看完了朱浩天的消息,她也点开了姐姐、梅梅等人发来的,最后关了微信去看qq,在那里她点开了“雨中漫步”给她发来的十几条消息。上周六八月十七号只有一条是“你最近怎么样”,上周末发来的是“深圳最近暴晒,注意防晒哦”,周一周二周三每天发了三四条轻又短的简单问候,昨天周四他发来了如下的话语:“我当时加你的时候看了你的qq空间,从你发的文章里,我看到了你的内心状态,欣赏又欢喜。这段时间你没有回信息,我大概明白了,希望没有给你造成烦恼,再见了。”
晓棠看了两遍“雨中漫步”发来的这段话,心里咯噔一下,她思忖了片刻,编辑来又编辑去,最后回复如下:“对不起哈,我出国了,国外没有网,所以我一直没有看消息。同在深圳很难得,其实挺高兴认识你的。”晓棠发完这条消息,删了两人的对话框,其它无关紧要的也一一删了。随时删除垃圾文件、保障手机有内存是她多年以来的习惯。
一个小时后,朱浩天的电话来了,他人在车里,车在机场外。晓棠开了微信定位功能,拉着箱子去找朱浩天。白t恤、花裤子的朱浩天出来迎接她,见了晓棠赶紧走上前去张开两手要拥抱。抱就抱,晓棠也微笑地合作,没想到朱浩天抱得挺紧挺久的,晓棠不讨厌、不喜欢也没表现出来。两人上了车,朱浩天又是一副大哥哥的样子无微不至且幽默至极,侃东说西、一口一个笑话,像单口相声似的,晓棠听得很热闹。
“哦对了,晚上替你接风!咱一块去吃川菜怎么样?”连说了半个小时,浩天忽然问晓棠。
“好啊!”晓棠笑嘻嘻地说。
“就在市内,马上到!吃完饭我再送你回去!”朱浩天亲和有礼。
“好啊!”
停好车,晓棠出来跟着朱浩天走,两人弯弯绕绕,晓棠以为浩天要带她去吃什么有格调的餐厅呢,原来是川菜连锁店。到了那里取号排号用了半个小时,进了餐厅好几百人在同时用餐,跟在村里吃席一般。两人面对面坐着,点了三样菜一样汤,朱浩天先一步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周围闹哄哄的,两人说了什么话听不清也记不住,草草吃完饭,去结账时总共花了九十块钱。
晓棠觉得很异样,先前追她的那几个人请她吃饭时无不是好几百一顿,这朱浩天如此自信,几十块钱也吃得可以。果然是邻家大哥哥的亲民人设,晓棠猜测他该是会过日子、注重节俭的,想到这一当代人、城市人快遗失的重要品质,包晓棠心里起了敬意,猜他是那种不走寻常路的大实在人。
吃完饭朱浩天送她回来,两人分别后,晓棠回到家里已经下午五点半了。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早累了,她收拾好东西洗了个澡,给姐姐和梅梅等打了个电话,便睡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