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其他小说老马的晚年生活TXT下载老马的晚年生活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

作者:白石龙     老马的晚年生活txt下载     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8中 桂英悼香水 晓棠疑有孕

    十点半的时候,这小三口回家了。

    “好香呀!”桂英放下钥匙转身环视家里。

    仔仔换好鞋子,去屋里放书包,一推门,呵!一股刺鼻的香味扑面而来:“我的天呢!我的屋子怎么啦?”他撂下书包,晃着胳膊捏着鼻子跑出来了。

    “怎么这么香?”桂英双眉紧蹙。

    “刚才马叔要找你的香水呢!”晓棠出来解释。

    “是我喷的,仔仔不是说屋里臭吗?”老马朝空中随意一指。

    “你喷了多少?”桂英捂着鼻子,大步奔向自己屋里找香水。

    “把门关上!快快快!”致远指挥儿子。

    “哎等等,我进去把风扇和窗户开开散散味儿!”致远开门进去,又弓着身子捂着鼻子出来。

    “我的老天爷呀!我的老天爷呀!我的香水!我的法国香水……”桂英提着香水瓶走到老马跟前问:“你怎么喷了那么多!我这瓶香水一千六呢!你给我糟蹋了七八百!”桂英哭丧着脸在家里大喊大叫,所有人都探着身子、瞪着两眼、张着嘴。

    “我喷了一点点!两口水都不到!”老马站起来,用拐杖指了指天,理直气壮地辩解。

    “你们看看!你们看看!我的香水呀……老天爷呐!我的法国香水呀!”桂英拎着香水瓶子给众人挨个看。致远、晓棠和仔仔、漾漾杵在那儿哭笑不得。

    “你是不是报复我呀!我踢了你一脚拐杖,你喷了我半瓶香水!半瓶香水!七八百呢!”桂英气得牙在打颤、心在滴血。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只当跟花露水、风油精差不多呢!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脑子有问题吧你!有钱了!大款呀!”老马阴着脸冲桂英指指点点。

    “啊呀你别说了!你别说了!我气得真想撞墙!”桂英也隔空指了指,捧着香水长吁短叹地回房了,躺在床上心疼不已,不停地捶打着床垫。仔仔、漾漾和晓棠前后脚进屋里看热闹。

    “没事爸,你休息吧!英英就爱这样,大惊小怪的。”致远安慰老马。

    “几口水至于嘛!大喊大叫的跟哭丧似的!”老马生气地坐下来,扇着扇子。

    “呵呵……对对!对!”致远憋着笑点点头,心里哈了一大口气。

    隔了会儿,老马抬头问:“她那香水真那么贵吗?”

    “没有没有!一百六多一点,桂英吓唬您呢!”致远用力搓着沙发的扶手,咧着嘴安慰老人。

    “她没事找事吧!一百多大呼小叫的成何体统!几十岁的人啦,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老马摇摇头,七十年积攒的鄙视全晾在脸上。

    致远抿着嘴顾盼空旷的客厅,想着一千六的香水一下子一半没了,他牙齿缝里也走着凉风。

    “那么几口水你花了一千多你疯了吧你!”仔仔学着老马的口气指责桂英。

    “哈哈……”晓棠和漾漾笑得乐呵呵。

    “那……顶多比活络油贵一点点!”仔仔在屋里悄悄模仿老马的动作和神情。

    “上天派来一个冤家冤家呀!我这香水是托客户在国外买的!纯正的法国香水,而且是特价的时候买的!原价三千呢!”桂英趴在床上带着哭腔。

    “你买那么贵的干什么?我以为跟花露水差不多……”仔仔又学,晓棠笑得捂着嘴不敢放声。

    “哎呀妈呀……我五月份刚买的,这才两个月!我还说要用好几年呢!见一般的客户我都舍不得用!天杀的!为什么要这样惩罚我!”桂英左手抱着漾漾右手捶打着自己的大腿。

    “我爷爷真不是一般人呐!”仔仔竖起大拇指,半真半假地又赞又讽。

    “简直是天煞星、地魔星、活阎罗、哈迪斯!哎呦喂心疼呀,我的香水!,我要不要用卫生纸把屋里的香水擦一擦,然后放包里或者衣兜里,还能二次使用!”桂英问晓棠。

    “咯咯咯……我说妈你也太矬了吧!”仔仔噗嗤笑了。

    “算了吧,你这办法有点……损,还有点怂!”晓棠瘪嘴摇摇头。

    “那怎么办?赶紧帮我想想办法!”桂英哭丧着脸哀求。

    “没办法!洒出去了还能怎地?”晓棠歪着脑袋,束手无策。

    “妈你可以拿你那些名牌衣服擦地呀,这样香水不就附在你衣服上了嘛!”

    “去你的!你个孽畜,敢取笑你妈!”桂英踹了一脚仔仔的屁股,然后狠狠地瞪了一眼,晓棠和漾漾见此状况大笑起来。

    “哎,我刚从门缝听来的,你猜我爷爷怎么说你?”

    “怎么说?”

    “我爷爷刚才说你‘成何体统’!说你一点点母亲的样子也没有!哈哈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嘿嘿……”晓棠捂着嘴笑。

    “你们瞧瞧这人犯了错比我还理直气壮!真是打着散粉高光进棺材死要面子!”桂英摊开两手,后用右手背拍了拍左掌心。

    十一点半的时候,致远也钻进屋里来,只见四个人全赖在床上。

    “中午饭怎么吃?”致远问妻子。

    “出去吃,我不是说给你补过生日吗?还有庆祝一下我闺女放的第一个暑假,晓棠要找房子了,漾漾也要去湖南了,这么多理由还不够出去吃个饭?”桂英用下巴摩擦着漾漾的头发说。

    “在家吃可以的,我可以帮着做饭呀!”晓棠说。

    “屋里香味太重啦!这间屋子关了门还这么刺鼻!怎么吃呀?”仔仔耸肩。

    “行吧,出去吃!那我去订饭了!常去的那家餐厅是吗?”致远问桂英。

    “嗯!”

    “行。那我跟爸说说,我们两先慢慢走,你们几个一伙后出发!爸那腿……得走二十多分钟呢!”

    “行。”

    说完两拨人先后来到餐厅里。三样素菜、三样荤菜加上排骨汤、鸡蛋羹、椰子汁,一大桌菜上齐以后,大家挑起筷子吃了起来。忽然桂英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盒子,眉飞色舞地对致远说:“亲爱的,给你的生日礼物!”

    “什么呀?你不是刚送我个石雕貔貅吗?”致远莫名惊喜,打开小盒一看,是一对文艺古典风格的金属书签,文雅而别致。

    “什么呀?啥东西?”众人凑过来问。

    致远拿出来给众人看,大家挨个儿传了一遍,各个捧在手里左右端详、上下打量。

    “哎呀你们这群井底之蛙,几十块钱的书签有什么好看的!你们又没书,呵呵白看热闹!”桂英取笑众人,而后她敲着茶碗说:“今天是我老公的生日,虽然过期了,但补个团圆饭意思意思!那让仔仔爸何致远同志说两句。”

    众人识趣地放下碗筷,连漾漾吧嗒吧嗒的小嘴也合住不动了。

    何致远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坐直身体,开腔讲话:“那个……我不许愿了,许愿专属于年轻人!呃借着这顿饭,首先呢,我祝咱爸长寿、健康,其次呢,祝愿咱们晓棠有一个新的开始、好的结局,然后是仔儿,高一的期末考试再努努力冲刺一把,还有漾漾,希望她在奶奶家待得开心,呃嘿嘿……多余的不说了,最后英英老婆你工作辛苦了!呐……我们大家碰一杯吧!”致远羞涩地率先举起茶碗。

    “来来来,干杯!”桂英伸出胳膊端着杯子豪放地说。

    一家老小高高低低、果汁茶水地碰了一下,然后个个喜滋滋地喝了口。

    吃完饭致远忽来灵感,于是提议:“那个我倒有个事儿,我看爸客厅的山水画、伟人像下面贴着一长排的照片,独独没有英英和咱孩子的,要不,咱们吃完饭去照相馆拍张全家福吧,怎么样?”

    “好呀好呀!但是我要换衣服!”仔仔舀着米饭说。

    “我也要换衣服!”老马低头甩甩自己的衣角。

    “那吃完饭大伙儿先回家换衣服,然后去楼下的照相馆拍照,中午晓棠休息,下午我和晓棠出去找房子,好吧?”

    “行!”众人点头、应声。

    一家三代五口换好衣服后,到了楼下的照相馆里,拍了十来套简单的全家福。致远加急当场洗了两套给老马。老马捏着照片洋洋得意地回来了。回来后躺在床上又一张一张反复端量,看一看摸一摸,微微一笑或者自觉圆满地点点头,到下午两点才睡下。

    下午三点半,两个女人顶着大太阳打着遮阳伞出来找房子。转了两个村子走了四五公里,农民房的租楼处、广告牌挨个地问。最后在老白石龙村里找了个一室一厅的,公寓环境一般,配置八成新的家具,房租每月一千六,房东要求押二付一,晓棠直接付了三个月的房租。

    许久不出门,晓棠在回来的路上一身大汗、气喘吁吁,后背的衣服湿了一大片,嘴里还老嚷嚷着头晕恶心,时不时地干呕几下。桂英起初没当回事儿,以为身心受伤加嗜睡导致身子虚,突然超量运动定是太累了,猛然间她绷了根神,心里咯噔一下。

    “棠啊,你……你……你会不会怀上了?”两人在巷道里正走,桂英忽拉住晓棠的手腕。

    “嗯?什么?”

    “你最近老是睡觉,你说你瞌睡一睡大半天,晚上还能接着睡!刚才你干呕了好几回……我说你……我的意思是……你会不会……怀上了?”桂英言语支吾。

    晓棠乍然一怔,身子挺得笔直,睁大双眼说不出话,鼻子仿佛也不出气了。

    “你别紧张!兴许太累了,这不一般受了情伤人都很累嘛!我随便说说的,你别当真!你这表情吓到我了!”桂英又拍着晓棠的腰背帮她顺顺气儿,安抚安抚。

    桂英转身意欲继续走,晓棠静止不动。她生理期好像好久没来了,自己忙得累得早忘了这茬事。包晓棠惊得额头上汗流不止,皱着的眉、张开的嘴僵在空气中。

    “你那个……不会……你感觉到了?”见她这副模样,桂英回头摸着胸口问晓棠。

    晓棠懵了,呆呆地点点头,说不出话,出不来气。

    “别担心,我现在预约妇科医生,明天我陪你去医院检查检查!说不定是最近压力太大经期推迟的!年纪大了经期延后是常有的事!”桂英抚摸着晓棠的肩膀,然后收了伞在手机上找医院、约号。

    “英英姐,你能不能别跟别人说……别跟我姐说!”晓棠一开口满脸泪。

    “你放心,这我知道!你还不信我吗?每个女人都要经历这些事的,压力别太大,啥事有我和你姐帮衬你呢!”桂英一脸焦虑。

    桂英约好了诊号说:“我约在了明天下午三点钟二院妇科的。呃……今天要不先别搬了,你住在我家热闹一点!心情也好一点!”

    晓棠摇了摇脸上的泪花:“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如果真的怀了,我要思考一下接下来怎么办……”

    “好,……那我们回去吧,你收收泪,别让小孩看见。晚上我们两帮你搬家,不会太累的。”

    晓棠点点头,桂英搀着晓棠一路苦心安抚,到家时晓棠的情绪才稍稍缓和下来。吃完晚饭致远开着车,夫妻两帮晓棠搬原来屋里的日用东西,一来一回又是两个多小时,两口子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

    漾漾还没睡,没人管自个儿在屋里玩过家家,老马一人看电视,仔仔在致远的书桌上写作业。整个屋里的香水味依然很重,仔仔那屋根本没法喘气晚上怎么睡呢,桂英有点发愁。

    “村长,要不你今晚睡沙发吧?”桂英走过来跟老马搭话。

    “睡啥沙发呀,这地上睡得多舒坦!你给我铺个单子或凉席,再拿个护肚子的单子不行了?”老马指着客厅偌大的空白地儿说。

    “这倒是个办法!”桂英点头认可。她取来家里去草地用的防潮垫子,还有自己的瑜伽垫,铺好后自己往上面一趟硬硬的、凉凉的,七月天睡这地上,真是舒坦,桂英笑望沙发上的致远,说:“亲爱的,要不然今晚我们全家睡地铺吧!”

    “可以啊!让两孩子体验体验通铺睡的感觉!”致远一脸新奇。

    “哎呀,这睡着很像小时候的打麦场,是不是啊村长?”

    “嗯!”老马点点头。

    “我再抱个大凉席来,今晚咱们全家睡地铺!”几分钟后,桂英铺好了十来平米大的地方,叫来漾漾和仔仔,一家人坐在地上聊了起来。

    “你们大人真会玩!”仔仔扑腾一下躺在地上。

    “呵呵,我们小时候到了夏天都这样睡!卷个蛇皮袋子或拉个凉席去打麦场上风吹着身子,满天繁星,四周寂静,睡得特别滋润!”桂英双手抱头躺着。

    “仔仔,去把大灯关了!爸,你跟仔仔脚朝东睡,我们三脚朝西睡,咱们头对头好聊天!”致远取来五个枕头指挥着。

    “那时候没有空调,随处可席地而睡院子、门口、车厢里……我哪都睡过!真怀念以前的老院子呀!哎呦我二十多年没在乡下过过夏天了!小时候到了夏天村里人全出来睡的,和发小一块睡,跟你外婆一块睡,想咋睡咋睡,舒坦得很!”桂英脑海里现出三十年前的画面来。

    “我们小时候没这么睡过!永州那边清一色的小阁楼,一家一套房子,憋得很!”

    “哎呦你们是城里人呐!我们是乡下人!仔仔小的时候我跟他讲牛郎织女之间的那条银河,他当是故事呢!小时候往打麦场一躺,经常会有银河啊、月晕啊、启明星呐、北斗七星啥的,可美了。”桂英陶醉在童年的故乡中,转头一看,漾漾早睡熟了。

    “乡下的月亮很明亮!跟灯泡似的!”老马躺在地上,翘起二郎腿,在黑暗中微微笑着。

    “灯泡?我很少见哦!好古老的东西啊!”仔仔惊言。

    “三十年前全中国在用灯泡呢,还古老!六十年前我们用的煤油灯、走马灯呢!灯泡还古老……这小子真逗!”老马在颤笑。

    “冬天的夜空最美,又静又亮,跟坐在飞船上看宇宙一样!”桂英伸手在空中描绘。

    “有那么夸张吗?”仔仔质疑。

    “这两娃真可怜!我告诉你们,农村的环境真的很美,夏夜里到处的蛐蛐叫得欢腾,一群人躺在打麦场上,赏明月、数星星、吹吹风、听鬼故事又美妙又热闹,睡着以后,那种纯粹的寂静是城市永远也没有的!”

    “对!嗯。”中老年人表示赞同。

    “我记得小时候咱后院有一丛烧汤花,在西墙根下,那丛烧汤花夜里绽放,我每天晚上拉个凉席睡在花丛边,蘸着花香品尝夜色,哎呀何一鸣我告诉你,只有生在乡村、热爱乡村的人才懂这滋味。”

    “你说的神乎其神的!”仔仔不信。

    “春天的莺歌谷最美了!绿色弥漫,野花盛开,到处是花草的香味!到了秋天莺歌谷有很多野果子酸枣啊、野柿子、野葡萄,还有很多野菜,啧啧!我现在已经记不起那些野菜的名字了,更别说滋味了!小时候你外婆经常做各种野菜吃!美得很呐!”

    “你想吃让你二哥给你寄点去莺歌谷拔把草的事儿,用最快的快递,今天寄了后天收到!”

    “不一样!不一样的!”桂英在心里伤感。

    故乡野草、野花、野菜的味道一直深藏在桂英的身体里,那味道可以驱散她内心深处的恐慌,可惜她如今已无法形容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了,她已无法再从自己体内掏出来自故乡的救命药去医治被城市同化的自己。

18下 阖家人笑谈村野 睡地铺梦回故乡

    “我姑家院子里的那棵大葡萄树还在不在?小时候每年一到暑假总惦记她家的葡萄!那时葡萄稀罕得很!有一年葡萄没熟我馋得直接吃葡萄叶子!哈哈哈……”

    “你姑走了以后,没人管,后来你表弟盖房子挖了,扔了!”

    “啊?”桂英失望至极,她回忆道:“小时候我听我姑说,一颗葡萄是一滴泪,泪水结的果实,先是酸的,后是甜的。她说的这句话我记得特别深,一直到现在。”

    “,是乡村诗吗?”仔仔无头无尾地揣度。

    “呐……村北那棵老桐树上的豪华鸟窝还在不在?天呢!二十多米高的那个鸟窝一平米大好几十年了,已经长在树上了!多少人打也打不下来几乎全村的孩子都打过!仔仔肯定没见过!老公你也没见过吧!”

    “那棵树十年前早挖了卖了!你前两次回家没注意!”

    “我每次回家跟打仗似的,谁记得看那个呀!我三婶家的大枣树还在不?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青枣!现在卖的大荔冬枣远远赶不上三婶家的水甜水甜的,又圆又大,青青白白的!”桂英舔了舔嘴唇。

    “那个在!下次给你寄几箱,让两娃儿也尝尝味儿!”

    “爸,马家屯现在还有养牛的吗?仔儿,你妈可是个纯正的放牛娃她说她小时候经常放牛!”致远说。

    “早没了!呃……兴许有一两家在养呢!”

    “什么牛?奶牛吗?”仔仔纳闷。

    “秦川黄牛!呵呵……那边哪有奶牛呀!人养牛是为了种地不是为了吃奶!”老马被小儿的无知逗乐了。

    “哎村长啊,西沟里几十年前的土窑还在吗?土窑里的土炕还有没有?”

    “有!谁没事去捣鼓那个!那土窑估摸有七八十年了!土炕边上有一尊土佛像,没人敢动!”

    “爸,现在农村的那种手推车还有没有?”致远问。

    “少了,全地溜子!车身小,开着方便,果园里也能车进车出的!”

    “爷爷,你们马家屯有什么水果呀?”

    “哎呦喂,这可多了!最出名的是青苹果、秦冠苹果、糖心苹果,还有大荔冬枣、红提、柿子、核桃,其次是毛杏、李子、梨子、甜瓜……多着呢!咱坡上的酸枣好吃得很,你要是来爷爷给你打几兜,你妈小时候馋那个酸枣!”

    “还有猕猴桃和石榴呢,基本上北方有的瓜果咱们那儿都能种。”桂英补充。

    “关中平原的水土真是好,你爷爷家那儿的小吃也特丰富!仔仔有空了去爷爷家住一段时间!带上妹妹,去你几个舅舅家的果园转一转,好玩着呢!这次回去我本来有机会逛的,错过了!可惜呀!”致远遗憾。

    “,钟家湾小学后面的那一段土城墙拆了没!我记得小时候自己来回踩过几十次呢,很高,像山又不是山,有点望台或长城的意思!”

    “那个呀快没了!这儿挖一点那儿挖一点,现在只剩个土疙瘩!我小时候才壮观呢,几十米长嘞!”

    “什么是土城墙?”

    “古时候打仗的防御墙?”致远猜测。

    “嗯,那土城墙是明朝修的!我听我爷爷说过!”老马补充。

    “南头坡上的那一大片蜀葵花还有没有?”

    “有!年年开,没人管它!到了春天去地里上下坡时瞧得见,一大片红红的!”

    “妈,什么是蜀葵花?”

    “一米多高可自我繁殖的花,一颗种子开出一座花山!我学前的时候经常在那花丛里躲来躲去!还在里面睡过觉呢!”

    “浪漫呀!”致远羡慕。

    “那边还种芝麻吗?以前那里年年种芝麻,开花的时候白花花的一片!”

    “现在不了!现在南头坡种毛杏,杏花开的时候更漂亮!美得很呐!”

    “杏花翻飞,满地落英。”致远起兴,拽起诗来。

    “我几岁的时候,记得好像经常……经常跟我奶奶去南头坡地上采马齿菜,那地里马齿菜很多,人也吃羊也吃有没有这回事?我不知道是确有其事还是我自己做梦梦见的,已经迷糊了!”

    “你忘啦?小时候你奶奶采野菜回回带着你,去的时候背着你,回来的时候背着菜!这你也忘了!”

    “你一说我有一点点印象,我现在丝毫丝毫记不起我奶奶的模样!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别说你记不起,我也快记不起了!她走了……三十三年……差不多!”

    “我妈妈的奶奶吗?就是爷爷你的妈妈吗?”

    “嗯,对!”老马点头。

    “我奶奶可是个了不起的能人呐!针线功夫一流!织布纺纱一流!捏花馒头一流!剪窗花鞋样儿一流!做菜做饭一流!村里没几个妇女能赶上她那境界!这么一说,爸我觉得你像我奶奶多一点,是不是?”桂英忽然发现。

    “还织布纺纱哪个年代啊!”仔仔在嘲笑一个他无法想象的年代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亲属。

    “嗯!你奶奶会做人、心善良、会说话还聪明!你爷爷不行,嘴笨人也笨!”老马补充。

    “怎么没听你说过奶奶的事儿!”致远问桂英。

    “我知道的也少,小时候听我姑和婶婶们说的!”

    “你奶奶人家出身好、性子好,智慧也能干,人家爷爷是个教书先生呐!你妈、你两婶再加你姑,这四个女人赶不上你奶奶一个人我这是公正地评价!到你这一代的女子更甭提了,差劲得很!做饭做得不成样,针线活没几个会!为人处世、性子长相都不行!”

    “我出身不好呗!我爷爷是农民,我爸也是农民,我可没我奶奶那富贵小姐命!”桂英抬杠。

    “呵呵……”仔仔笑了。

    “英英这一代也不是能力不行!时代变了,是不是爸?”

    “也是吧!像你这样长得丑又懒脾气又大的女子,搁在旧时候谁要你呀!我都没脸跟人家说亲!你这一辈里兴华长得好看一点,可头脑差点!”

    “哈哈哈哈……”致远和仔仔大笑不止。

    “何一鸣你笑什么?子不嫌母丑,你是最没资格笑我的!”桂英伸手拍了拍仔仔的脑门。

    “呵呵呵……我笑我爸命真苦!娶了个没人要的!”

    “哈哈……”老马也笑了。

    “你妈持家是一把手,你将来娶的媳妇指不定还不如你妈呢!”

    “哎呀呀!怎么那么背!越往下还越不行了!”老马扭转局面。

    “哈哈哈……”漾漾睡得正酣,众人却笑成一片。

    “村里现在还有人摸古牌吗?以前我奶奶经常玩这个。”桂英问。

    “嗯,现在没了,我好多年没见人玩这个了!”

    “什么是摸古牌?”仔仔问。

    “一种黑红点点的长纸牌,玩法很独特,老一辈人常玩。我一直没学会,很遗憾!”

    “我也没见过摸古牌!”致远说。

    “那是我上一辈人玩的了!早绝迹了!”老马叹气。

    “!西坡下自留地前头的那排花椒树挖了没?以前我去地里采花椒叶回回被刺伤!”

    “在呢!现在碗口那么粗,没人弄得动,扎得很!到了抽叶的时候好多妇女去摘叶子呢!”

    “爷爷,花椒叶摘来干什么?”

    “这娃真可怜!你不是吃过花卷吗?在花卷里洒些花椒叶,又麻又香,特别特别特别好吃!”桂英咽了一口唾沫。那花椒树枝条上的硬刺曾是她的敌人,但它鲜美独特的叶子却如主人一般操控了马桂英的味蕾。

    “你以前爱吃油菜叶子,你还记得不!”

    “肯定记得呀!我上次回去还让兴才媳妇给我弄了一大包带到深圳呢!”

    “油菜叶子是什么?”仔仔问。

    “你知道菜籽油吗?咱家现在吃的油就是菜籽油。菜籽是油菜结的种子,榨成油是菜籽油,它刚开始种地里时,它的叶子嫩嫩的跟一般青菜一样,能吃!”

    “说得文绉绉的!油菜叶子就是油菜叶子嘛!用开水一烫然后凉调,吃起来油油的、软软的、滑滑的、甜甜的,润肠通便,你妈和她奶奶爱吃她两人一个胃口!”老马解释。

    “真是好吃,现在就想吃!”桂英干嚼着嘴巴。

    “下次回去给你弄一大草篓这又不花钱!让仔仔也吃一次,怎么这孩子啥也没吃过呢!”老马鄙夷。

    “我有一次翻山越沟去看别人家种的向日葵之前没见过!哇!那一片十几亩地的向日葵,金灿灿的半座山,特别震撼,最后我和我发小一人偷了一个回来了!可惜吃不了生的!呵呵!”桂英脑海里泛滥着那时的壮丽那是生命的壮丽,是大自然的壮丽!此时此刻她有些后悔,后悔自己轻率地离开故乡,离开后再也回不去了。

    “我上次回去接爸,门前的蝉鸣、村后的蛙叫,还有巷子里的鸡鸭时不时出来溜达,咱们村又发达又原生态!看得我也有些流连忘返!”致远插嘴。

    “农村孩子玩得可多了!十几人一块儿去打麦场蹴鞠、放风筝、滚铁环、比赛骑自行车,春节过后看社火、唱大戏、踏青,夏天下河裸泳、捉螃蟹、打鸟,秋天东西南北、沟沟壑壑地到处偷果子吃,冬天打雪仗、串门子、烤红薯和馒头片……哎呀,农闲时撑个秋千荡一荡,放假了斗蛐蛐儿、斗鸡、打纸牌、丢沙包、玩石子……”桂英兴奋地讲述着自己的童年。

    “这么有趣!”仔仔惊叹。

    “二三十年前的大人也有意思。闲了下棋、聊天、串门子、划个拳、唱个戏……有个二胡就能撑起场子来,半个钟头引来几十人,大家轮着唱秦腔折子戏,热闹得很。”老马回忆。

    “八十年代的文化、精神文明要远比那时的经济繁荣!”致远总结。

    “我记得咱家以前的老院子,东边是一棵老柿树,西边是一棵大桐树,中年正好框皮筋,然后小学周末时好多好多同学来咱家里跳皮筋?”

    “妈,什么是跳皮筋呀?”

    “哎呀这你也不知道!你让我怎么跟你解释呢?明天自己上网查!你把我的好心情、好兴致全破坏了!”桂英蹬着两脚。

    “女娃子玩得游戏,一根松紧带,娃娃们在里面蹦蹦跳跳的!”老马笨拙地解释。

    “我记得小学时一到夏天,教室里一排排高高低低、花花绿绿的饮料瓶子,里面放着的各种各样的糖水、清粥。你外婆给我装的是大锅煮的甜绿豆汤不浓不淡,真好喝!”桂英回忆着母亲的味道。

    “不就是绿豆汤嘛!要不要这么夸张!”仔仔言语不屑。

    “不同的人煮出来的不一样,你还小,不懂!”致远说。

    “,现在沟里还有没有那种甜甜的拐枣?一大把的那种!我以前跟红红翻沟去找拐枣吃!还有西沟坡上的地稍瓜,有没有?”

    “有哦,多得是!下次你带娃儿回来,让仔仔也见识见识地梢瓜和拐枣!”

    “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仔仔问。

    “我也不知道,啥是地梢瓜和拐枣呀?”致远同问。

    “一种野果子,甜甜的嫩嫩的,地梢瓜流着白色汁液下次给你们摘!拐枣……很难形容!哎你们两真是一对乡村小白!”桂英取笑父子二人。

    “你还记得莺歌谷里的模样不?”老马问桂英。

    “知道吧!有时候忘了,做梦时又给回忆起来了!”

    “我一直有个想法,呵呵呵……不好意思说。我想在莺歌谷里建一尊佛像大佛像,最好是卧佛,一丈多长的那种!用水泥或砖头打底,外面装饰一下!然后把莺歌谷改名卧佛谷,村里人可以拜佛,对外还可以弄成马家屯的旅游项目!我一直有这个想法,七八年了,从没跟人说过!将来等我老了,你们把我埋在那佛像下面!对你们也好风水好呀!”

    “啧啧啧!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人家这境界!连死也跟一般人死得不一样!多高级呀!”桂英使劲取笑。

    “哈哈哈……”仔仔憨笑。

    “可以呀爸,这是好事,积功德的好事!花不了多少钱,关键是本地领导同意,还得找着人做!”

    “本地好说,我就是找不到人,自己又不会弄!”

    “可以在网上找啊!网上要什么有什么!我的偶像海报就是网上买来的!”仔仔插话。

    “我这么大了还上网!”老马羞涩。

    “我可以教你呀!你现在不也用上了微信嘛!”仔仔说。

    “是啊爸,等仔仔放暑假了让他教你怎么用电脑,网上绝对有!”

    “成嘛!能弄成这件事儿,那我死也死得爽啦!”老马拍着大肚子笑言。

    “哎呀老村长真会活,也真会死!一般人哪能想到这里呀!”桂英连连拍手。

    ……

    漾漾早睡着了,三代人绕着乡村,聊到午夜才睡下。

    夜晚,远处的行车声和家里空调冰箱的启动声,代替了乡村的牛哞、羊咩和猫头鹰的嗷嗷冷叫;阳台外对面高楼上的大屏幕、广告牌和家里闪烁的各种红蓝灯,替换了乡野的点点星光和清澈月色。老马在厌嫌城市,其他人在憧憬乡野。

    这一晚,桂英回到了三十年前的老院子里那是她出生的地方,是她度过童年的地方,也是她安放灵魂的地方。

    老院子门前的老槐树一年三季绿叶遮天,最享受浓荫的是槐树下猪圈里的老母猪。猪圈门口的石碌轴上常坐着桂英奶奶,八十多岁的老太太喜欢在黄昏时平望夕阳。门前的一对小石狮不知是哪年少了半张脸、一条腿,推开厚重的缺失棱角的灰色木门,桂英跨进了自家的老院子。

    院里西边是蓝砖瓦房,东边是一片空地。空地尽头的北墙下常年摞着一堆齐齐整整的柴火,柴火旁是小茅厕,茅厕南墙上的那排狗尾草浓郁而轻灵。老院东边全是老树,老树下游走着几只老母鸡,春夏时常有一群小鸡追随母鸡,儿时驱赶小鸡靠近凉席和饭桌的人正是桂英。桂英记得那只有黑毛的老母鸡,那只老母鸡也一定记得黑乎乎的她。

    老院东南角是牛圈,牛圈的北墙南面垂着一排农具,北面是一米宽的草房,草房里堆放着高高的干狗尾草那是童年桂英好多个暑假的劳动成果。草房对面是奶奶的房子,房门前的院墙上挂着一溜玉米棒,玉米棒的南头是厨房。

    厨房的墙上贴张一张被熏黑的主席像,画像下面是一排陶罐和石翁,最北边的水翁东侧是和面的大陶盆,大陶盆东侧是灶台,灶台北的土墙上挂着竹箅子,箅子下面挂着一个缺了口的大铝勺,那个铝勺是桂英爷爷结婚时请人灌的……

    老院子不只是马桂英的老院子,更是很多无名氏的家。房子的顶棚上和厨房的地面下住着老鼠,窗台的纱网和门框的细缝是蜘蛛跟飞蛾的家,土炕缝里有蟑螂,茅厕那归苍蝇管,树上是蝴蝶的地盘,屋檐下住的是燕子,屋檐上是红瓦松的豪宅……院地里住着一两窝蚂蚁、五六只屎壳郎、七八个知了、十来条蚯蚓……马桂英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谁来保护它们;不知道自己离家之后,这群家伙是欣喜还是怀念。

    构树的果子,世间一绝;喇叭花的笑,她刚好瞥见。在梦中,马家屯上麦田始终涌动;酣睡时,沟沟壑壑百里菜花金黄。这一晚的桂英睡得如此之甜美。

19上 苦凄凄未婚先孕 甜蜜蜜祖孙互虐

    周日早晨六点钟,天微微亮,老马醒来。轻咳了两声,然后离开客厅里的地铺,去阳台边的摇椅上抽水烟。他面朝东遥望天际的微红,心里涌出浓浓的喜悦,彷如回到了莺歌谷中一般。忽听有动静,他转身一看,原来有个小人儿也醒来了,正坐在凉席上抠鼻子。那小人儿在微光中仰望老马的高大,老马俯视她的幼小。

    老人勾了勾手,小人儿两手拄地两脚一蹬,撅个屁股便起身来,绕过酣睡的大人,光着脚走到了老马身边。老马俯视她那模样胖乎乎的身子只着个裤衩和背心,嘴边留着昨夜的口水印儿,眼角的晶体泛着光,头发冲天倒竖,眼神如庙里的佛像一般,右手的食指钻进鼻孔里始终没出来……难看又好看,可爱又讨厌!老马摇摇头,看不下去。

    “你跟那雷震子一样!”老马绕过烟雾,低头悄悄对漾漾说。

    “谁?”漾漾的眼皮半开半合。

    “你!”老马用烟嘴轻轻戳了下漾漾的脑门,小孩的感官注意力于是全放在了老马水烟袋的烟嘴上。

    老马见她两只小眼盯着烟嘴不放,遂把烟嘴伸到她跟前,表情诡异地问:“你要抽两嘴吗?”

    “我不抽那个!”漾漾抠着鼻屎淡定而言。

    “你把鼻屎往哪里抹?”老马好奇。

    漾漾被问住了,凝视着手里的鼻屎,沉思许久,然后将那鼻屎抹在了老马的背心上。

    “恶心死了!”老马似跳舞一般激烈地用手背擦掉,抬头做着鬼脸吓唬她:“你再弄我打你喽!”

    “哈哈……”漾漾一声尬笑,又接着抠鼻屎。

    “你抹在这儿!”老马用扇子指着她的背心,漾漾听话地将鼻屎粘在了自己的衣服上。老马嫌弃小儿不雅,扭过头继续欣赏晨曦。

    “爷爷……我饿了!”漾漾两手握着摇椅的扶手,从肠胃里唤出一声。

    小儿天然地依赖大人,大人还有些不习惯。老马听得这句,一怔,缓缓转过头,用扇子赶走了她脏脏的小手,然后说:“呃……爷爷给你洗个苹果吧。”

    老人轻手轻脚地奔向餐厅,后面跟着个小不点。洗了个青苹果,漾漾啃着吃。而后一老一小又摇摇摆摆地回到阳台边,老马望着天空,脚下坐着个同样望着天空的小孩。小儿两脚摊成汉语八字,嘴里小口啃着硬苹果,老马看这画面,十分满意,像是自己干了一件功德圆满的事情。

    十来分钟后,漾漾猛地仰视老马,蹭地一下又站起来,脸上扭捏着五官,捂着肚子对老人说:“爷爷,我我肚子疼……我要拉便便……”

    “你……你要拉你自个去呀!我又不能代你拉!”老马坐直身子,指着厕所的方向说。漾漾见大人不帮她,二话不说,将大半个苹果扔在老马折扇的诗词上,一路小跑跑到了卫生间。

    扇子的古诗词上出现了一块水印,老马十分生气,如同受到侮辱一般。他咬着牙捏着苹果把儿把苹果放在扶手上,心疼地翻看自己的折扇。

    几分钟后,卫生间里出现了不可言说的画面。原来漾漾昨夜睡地上受凉,加上一早啃生苹果一来二去肚子坏了!老马猜到了,放心不下,走向卫生间。

    “哎呦喂!你这么大了不会拉屎吗?”老马开了门又火速关上门,在外面轻声吼出这句话。老人捂着鼻子在门外站了一分钟,漾漾在坐便器边上那一脸委屈、尴尬又羞愧的神情,弄得老马无底线地妥协了。他推开卫生间的门,把孩子拽到空地上,然后用盆子接水冲地面。

    “啊呀!”漾漾见水到了她脚上,仙女一般呻吟一声。

    “哼!屎都粘身上了还怕水!”老马嫌弃地冲洗地上的脏污。

    “怎么了爸?”致远听声赶来。

    “哎呀老天爷呀你来了!她拉肚子了!把这里搞得跟茅坑似的!裤子上的屎你看看,你赶紧弄吧!恶心死我了!待会把她那衣服赶紧扔了!”老马扔下盆子急忙离开,出来后大吸一口救命气,如释重负一般朝阳台走。

    老马坐在摇椅上回想,怎么把屎把尿这种事儿搁自己身上像第一回似的。望着沉睡的桂英,老马细细回想她们兄妹几个刚出生的情景,似是从来没有为他们做过这些。那时候有妻子和母亲的帮助,他这个父亲当得真成甩手掌柜了。他想要弥补女儿,可见桂英虎背熊腰地跟男人一般摊开四肢睡在那儿鼾声如牛,怜爱的心一翻脸一丝丝也没了,满心满眼全是厌嫌。

    不到十分钟,致远娴熟地处理完这一切,又去给漾漾热水果燕麦粥。刚才那个抠鼻屎的“雷震子”一转身穿着公主裙出来了,小疯子变成了小仙女,老马笑迎仙女走来,漾漾在老马的笑里放下了刚刚的尴尬。

    新的一天开始了。

    即便脸上的伤还未痊愈,这依然挡不住晓棠的美。纤细瘦弱的身体、白嫩的皮肤、一头大卷发、精致的五官、娇小的双手……圆圆的小脸、高高的鹰钩鼻、柳叶细眉、樱桃小嘴,闭月羞花一般的容颜,任青春不在也挡不住她的漂亮和别致。早上七点的包晓棠,睁眼蜷缩在陌生的出租屋里。

    胆小的她昨夜一夜开着灯,一夜不敢睡。她摸着小腹,惶恐地无法合眼。她在想李志权孩子的父亲、她爱的人。包晓棠一遍又一遍地在脑海中勾画李志权的模样身材匀称、高大魁梧、国字脸、浓眉大眼、薄唇白牙……那也将是她腹中孩子未来的模样,她悲伤地在墙角里微笑。

    没错,包晓棠还对那个人抱有幻想极大的幻想。这几天她几乎隔五分钟查一次手机电话、短信、微信、qq甚至邮件,挨个翻看一遍,她多渴望他能给她一星半点的消息一个让她重生的消息。可已经一周了,整整一周了!李志权一字一句也没有给她。

    起初李志权含糊自己的婚姻状态,当包晓棠不再追问以后,他倒不问自招了。他说那个女人如何粗俗邋遢、没有修养,如何野蛮暴力、不讲道理,他说若不是为了孩子他早离婚了……

    热恋的日子里,李志权给晓棠买各种裙子包包,带她看电影、去周边旅游,她贫血他为她买各种补品,她爱吃甜食他每天买不一样的甜点……他夸她温柔漂亮、优雅得体,他说如果自己是她的妻子可真是人生圆满了,他叹息说为何他们没有早一点遇到彼此,他还自说自话地承诺将来一定会娶她……晓棠哭一哭停一停,才过十天的情话好像隔了一个世纪一般!

    要去楼下的便利店买验孕棒吗?清凉又安静的夜里,包晓棠六七次站起来,意图去楼下买验孕棒,最后她躺下了!她似乎明确地感觉到了体内的生命。她欣喜地流泪,她绝望地憧憬,她想着李总待她的种种好,即便自己身沉海底,想到心心念念的李总她也在微笑、在期许。她卑微的生命只剩下这点希望和生机了,她要抓住它!

    包晓棠潜意识里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她要夺回李志权!她在陌生而破旧的屋子里一次次哀伤呐喊,一回回自我宣誓。她要用孩子夺回她的男人!她感谢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天使!她咬着牙发笑,她握着拳、品着泪迎来又一个清晨!

    马桂英早上起来一睁开眼便想起了晓棠的事情。天大的秘密塞在心里胸闷又气短!不能跟致远说,不能跟晓星说直肠的女人好个难受!

    桂英叫醒仔仔,一家人吃完早餐后,她还在琢磨这件事儿。她是女人也是母亲,她太懂一个女人生孩子、养孩子的辛苦了,她不知道晓棠的决定,她在揣度晓棠的决定,蓦地她打一冷颤,她怕她猜对了!

    马桂英一边沉思一边收拾地铺,然后去仔仔屋里闻味道香味散了些许,但还有味儿。桂英换上一套旧衣服,开始擦洗老马的床铺和屋子地面,擦洗完房间,想起老马的脚臭,桂英端来一盆水放在老马跟前,准备给他用棉签擦擦脚趾。

    桂英把老马的右脚放在她左膝盖上,正要用棉签擦洗。漾漾好奇走来,捂着鼻子和嘴巴不停地喊“臭、臭、臭、臭!”老马努嘴不言,桂英不知何意,于是凑着鼻子上前一闻!天呢!那味道臭过老家的鸡屎,胜过十年的咸鱼,桂英伸长脖子,靠后一个屁股蹲和漾漾一般无二地仰天干呕,伸出舌头呕了五下!漾漾看得又跳又笑,老马也抬着腿脚颤着身子失声连笑。

    “怎么这么臭!”桂英肠胃痉挛泛着酸水。

    “打了石膏一个月洗不了脚,你说搁谁身上谁不臭!”老马理直气壮。

    “难怪仔仔说熏臭、熏臭……你怎么不早说?”桂英坐在地上,恶心地眉目收缩。

    “我闻不到啊!”老马一脸无辜。

    看来这是个大工程!桂英取来垃圾桶、一副手套、两副口罩和一个旧围裙,武装好以后,她搬来个高凳子,将老马的脚放在凳子上,自己隔着半米远蹲在地上用棉签、湿巾擦洗。擦完后她带着口罩去扔垃圾,连手套和口罩一同扔了。回来后洗凳子、拖地又是一番功夫,最后临了还给地上、拖把和凳子上洒了些香水。真的太臭了,马桂英被熏得气血不畅,在仔仔床上熏陶了半个小时的香味才回过神来。

    下午两点,桂英开车去接晓棠,两人直奔第二人民医院。见晓棠神色极差面目黯然,桂英一路上没敢多话,只开开玩笑、安慰几句。到医院后挂号、排队、见医生、开单子、做检查、等结果……拿到结果已经四点半了。

    叫号叫到晓棠后,女医生坐在办公桌上,捧着单子微笑着说:“恭喜你呀,要做妈妈了!是第一次怀孕吗?”

    “呃……是。”晓棠全身紧绷。

    “感觉怎么样?”

    “还不太习惯,在适应呢!”晓棠愣着说不出话,站在旁边的桂英赶忙搭话。

    女医生瞧见单子上的个人信息写的是未婚,猜出了眉目,象征性地告知预产期并简单询问相关病史,这过程全是桂英在答话,坐在凳子上的晓棠早哭成泪人了。

    “年纪大了能怀上是好事,很多女孩到了你这个年纪卵巢早衰、压力大内分泌失调、多囊卵巢综合症啊什么的,很难怀上的,要珍惜这个机会!”医生低头看着单子,谨慎地提醒。

    “对对对,我们知道了!知道了!那医生您先忙!”桂英见晓棠不在状态,怕她克制不住大哭起来,只得结束这场谈话。

    “好,下一个!”医生旁边的护士朝门外排队的卷发女人喊了一声,桂英于是扶着晓棠出了医生的办公室。晓棠捂着脸呜咽,桂英心疼无比,扶她先去一处人少的休息区坐着冷静冷静。

    晓棠一直在哭,桂英根本劝不住,于是严肃地说:“你怀孕是大事,现在你还没嫁人,你姐就是你的家人!我给她打电话,让她马上过来!”晓棠一听她姐要来,哭得更悲惨了。桂英走到一处安静的走廊,拨通了包晓星的电话,把晓棠从被打到如今查出怀孕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的晓星,手叉腰、皱着眉,胸前剧烈地起伏着,挂了电话她撇下手里的活计给女儿雪梅,脱了围裙大步走向停车场,开着车一路快行直奔医院。桂英抱着晓棠等着晓星,想着今日三人一块把这桩大事敲定了。

    致远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快递的马保山寄的东西到了,致远下去收快递。仔仔在屋里写作业,老马在客厅里收看陕西渭南台的新闻,漾漾坐在客厅的空地上和周周一块玩玩具。老马想起漾漾明天要被送往湖南了,心里有一点舍不得小丫头。

    “宝儿,过来!”

    “嗯?”漾漾一愣,缓缓地转过头仰望老马。

    “过来嘛!爷爷有话跟你说!”

    “你明天要去湖南你知道吗?”

    “不知道呀!”漾漾低头捏着玩具。

    “哈哈……真是个糊涂仙儿!”老马忍不住笑了,接着说:“你爸爸明天要把你送到湖南你奶奶家!”

    “咦?”漾漾似乎听进去了,脖子往后一抻。

    “你爸你妈不要你喽!以后你的屋子归爷爷住啦!”老马用扇子拍打着掌心,点头哈腰地笑看漾漾的反应。

    “你骗人!”漾漾摇摇头,现出如临大敌一般的神色,她身后的周周也被这个消息吓得高耸小肩!

    “你不信问你爸爸和妈妈!你去问你哥哥?现在就去!”老马伸手一指。

    漾漾一听,扭了屁股直奔仔仔屋里,神情复杂地站在仔仔书桌旁,小身板刚好高出桌子一双眼。

    “干什么?”仔仔边写边问。

    “爸爸是不是……是不是要把我送到……送到那个……送到那个……”漾漾看着天花板喘着大气在组织语言。

    “明天爸爸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不是说了好多遍了嘛!你喝醉了还是失忆了?”仔仔头也不转,漫不经心地说。

    “他们是不是不要我了?”漾漾眼含热泪、憋着委屈问哥哥。

    “哈哈哈!是!早不想要你啦!我也不要你了!赶紧出去吧!没看见我在写作业呢!”仔仔晃着腿说完,坏坏地看了一眼漾漾。

    漾漾听了这话人间噩耗啊!她仰头朝天,一个啊字在空中喊了半天才喊完!

    “要哭别在我这儿哭!我听你哭听了整整四年四年半!烦不烦!”仔仔边说边把漾漾拽出了屋子,然后咣叽一声关上门、戴上耳机,继续写作业。

    “啊……哇……”漾漾出了门,扑通一声坐在地上,仰天大哭。周周愣在那儿不知所措。

    “又哭了!哎呀……”老马一听这哭声来势汹汹,赶紧起身去哄。

    “坏爷爷,啊呀……你是坏爷爷!啊哇……妈妈……”漾漾指着老马哭着大喊。

    “爷爷哄你呢!逗你玩呢!”老马蹲不下来,只能弯着腰把漾漾拉起来。谁想漾漾跟一滩软泥似的,怎么拉也拉不起来,冲着空气嚎天嚎地,比医院里的包晓棠还惨不忍睹。

    “你这么大了,会吃会穿了,怎么听不懂人话呢!爷爷骗你呢,那是玩笑话!”老马拉着漾漾胳膊。

    “啊呀……坏爷爷啊呀……你是坏爷爷!我要我妈妈……爸爸……”漾漾一边哭一边使劲捶打老马的左腿。

    “你把爷爷这条腿再打坏了,那爷爷以后只能睡你那屋里了!这样你爸妈更不要你了!”老马双手拄着拐杖,冲天花板说。

    “啊呀呀……”漾漾边哭边打老马。

    “别哭啦!这世上除了你,谁敢当面说我坏话!还打我!啧咝……哎呀,都说一物降一物,我怕不是要栽在你手里了!真是个难缠的小妖精!别哭啦……”老马被哭烦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挤眉弄眼地说出这些小儿听不懂的话来。

    “别哭啦!何一漾你烦不烦!我下周考试,整天哭哭哭哭哭,我中考没考好还不是因为你天天哭!真丧人!”仔仔突然开门出来,指着漾漾大声呵斥。

    “喊什么喊?娃儿哭两声怎么啦?哪个娃儿不哭!你对你妹妹温柔点,一出门跟个二溜子一样!”老马指着仔仔嚷嚷。

    “我在写作业,她在门口哭!你让我怎么写?我马上考试啦!期末大考!”仔仔委屈地拍大腿。

    “去你爸那屋写,那屋安静!”老马用鼻孔一指。

    “呵!真是个爱哭鬼!”仔仔长吁一口气,狠狠地瞪了一眼漾漾,转身去搬作业书本。

    漾漾被仔仔这一呵斥,哭得更凄凉了,眼角的泪跟瓦檐上的雨一样,嘀嗒嘀嗒地从脸上落下来,老马观得又怜又爱。

    “别哭别哭,你哥哥再训你,爷爷打他!”老马低头安慰漾漾。

    “哇哇哇……”漾漾一直在呐喊哀嚎,哀嚎她眼前的悲惨世界。

    老马无助,只等她哭累了再哄哄。

    周周可好,见漾漾哭得一时半会停不下来,自个去客厅里玩玩具了,真不把自己当外人。老马冲周周鬼魅一笑,周周更得意了,仿佛老马也是他爷爷一般。

    十分钟后,老人站在那儿单脚撑地,又累又烦,逃也逃不了。

    “哎呀,你哭你的,讹上我干什么呢?哎呀……,爷爷给你唱个戏吧,当是赔罪了!唱什么呢?呐……唱段儿《孟姜女哭长城》,你好好哭,爷爷好好唱。”

    老马自顾自地说完,朝空中咳了两声,然后学着女腔抿了抿嘴,用拐杖敲打地面作为节拍,自个小声唱了起来:“三月里来正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家家坟头飘白纸,孟姜女坟上冷清清。四月里来养蚕忙,姑嫂俩人去采桑,桑篮挂在桑树上,抹把眼泪采把桑。五月里来是黄梅,黄梅发水泪满脸,家家田内稻秧插,孟姜女田中是草堆……”

    漾漾一听不对劲儿,哭声停了,仰望老马,老马低头看她时,她又想起来继续哭。周周听得奇腔怪调好奇,走过来站在漾漾身后捂嘴偷笑。仔仔也听到了,开门来瞧,见此场景撂下一句“一对活宝儿”,又关上门了。

    老马一听漾漾哭声小了,小得没有悲哀只剩表演了,于是不唱了,结果他一停小儿又嚎哭。老马无奈,继续打着拍子哼唱,跟和尚念经似的。他一唱漾漾哭得动静立马小了。

    致远以为一小箱东西,没准备便下楼了,谁想马保山寄了四大箱东西,箱箱大几十斤重,他在楼下跑了几家超市,最后借了个手推车才把那些东西拉上楼来。

    “怎么啦?为什么哭了?”致远一进门,见女儿抱着老马的左小腿坐在地上哭,忙问。

    “哎呀,逗她玩呢,当真啦!”老马摆摆手,不好意思地解释。

    致远放下箱子问:“玩什么哭成这样?”

    “我说你要送她去湖南,是不要她了,她一听急了,怎么安慰也听不进去!”

    “呵呵……爸你不能那样说!以前有个老阿姨跟一家的老大说,你爸爸妈妈有了老二不要你了,那孩子才七八岁,当真了给,直接把老二从楼上扔下去了!你说可怕不?”

    “哎呀,我在跟前呢她能咋地?你说的那孩子定是从小没人跟他说难听话宠得过火了才这样,要天天在他耳边说难听话,他早适应了,至于当真吗?是父母太宠他了才有这悲剧。再说啦,孩子进入社会以后,老师、老板、大领导、路上遇到的司机或吃饭时的餐厅老板……人家随便抛出一句难听话你怎么地?杀人还是自杀?你小时候给她打点预防针,长大了不至于受一点委屈要死要活的!”

    “嗯您说得对,这不漾漾才四岁嘛,有时候大人的玩笑她听不懂!”

    “怪我多嘴!你看她一直打我呢,那小手劲大着呢!差点把我的小腿给打断喽!”老马故作委屈。

    “哈哈哈!胆子肥了!走你们马家的暴力路线了!”

    “呵呵……哭了好一会了,你赶紧哄哄!”

    “爸,你哄吧,你哄比较好!”

    “我哪会哄孩子!她哭这一会把我早哭累了,也烦了!”老马拨了拨稀疏的白发。

    “好吧!漾漾别哭了,爷爷跟你开玩笑呢!你不是还打了爷爷嘛,扯平了啊!”致远抱着漾漾安慰。

    “什么东西这么多?”老马走进餐厅指着四个箱子问。

    “哦!村里寄给你的,我二哥写着我手机号。”

    老马拆开一看,一箱冬枣,一箱嫩核桃,一箱西凤酒,一箱陕西食品,见保山如此实诚和阔绰,老马忍不住叹了一大口气。

    “爸,还是你来哄孩子吧,我去送人家推车了!半个小时内租金五块,超过半个小时是十块了!”致远将漾漾抱到老马跟前。

    “我怎么哄?我不会抱啊!”老马站在箱子旁边,举着拐杖说。

    “咱孩子很乖的,你坐她旁边就好了!”致远把漾漾放在餐桌的大椅子上,老马坐在旁边。致远淘洗了一大碗枣子给孩子,出门匆匆走了,两孩子忍不住伸手过来拿枣吃。

    漾漾早不哭了,红着眼、肿着脸、哼着气,瞪老马。老马无奈,忍受着小人儿的闷气。

    “哼,坏爷爷!”漾漾轻锤老马的大腿。

    “好好好,我是坏爷爷!”老马点头。

    “我爸爸妈妈将来……也不要你啦!”漾漾吃着冬枣,威胁老马。

    “哎,你倒说了个大实话!”老马伤感。

    “拔你的毛!”漾漾右手捧着枣子,左手拔老马小腿上的长毛。

    “长了七十年了!你拔它干什么呀?”老马微微闪过小腿。

    谁想漾漾揪着不放,继续拔毛,周周也过来了。老马微疼,又不能发火,干忍着疼,两腿躲来躲去。

    “拔你头发!”漾漾见腿躲到了桌子底下、椅子底下不好抓,于是伸手要拔老马的头发。周周听漾漾一说,也来拔头发。两小孩跪在老马两边的椅子上抢着揪头发。老马扔下拐杖两手挡着两边,两小孩不放过他,老马无奈大喊:“哎呀爷爷怂了!怂了怂了!不要拔了!不要拔了!再拔就光了!光了!脑门啥也没啦!”老马抱着自己稀疏花白的头发,脸上作出各种害怕的表情,逗得两小儿哈哈大笑。

    “打他!打他!”漾漾在指挥,两人不拔头发了,开始左右夹击用小拳头轻轻捶打老马两肩。老马捂着身子,怕小儿弄乱了他的衣装,脸上演着苦情哀求:“爷爷认输了!挂白旗了!挂白旗了!我认输了你们就不能再打了!”两小儿一听老头子认输了,这才得意洋洋地罢手。

    老马见毛孩子们住手了,这才正经端坐,撩了撩头发,舒坦口气。再看两小儿没那么讨厌了。三个人坐在餐桌上,你瞅瞅我、我瞄瞄你,每逢两两相视,笑眯眯的眼睛里流露着情人一般的温暖,老马这颗腊冬的心几乎快被他们两新春的暖阳给融化了。

19下 两姐妹翻脸大吵 三代人笑颜利诱

    晓星快五点时赶到医院,她一路左右打望,七八分钟后找着妇科,最后在一处空旷的休息区里看到两个她熟悉的背影。

    “,医院是不是要下班了?”晓星问。

    “没有,周日人少罢了。”桂英听声知是晓星,忙站起来回答。

    “孕检报告呢?我看看。”晓星伸手索要晓棠手里的报告。

    晓棠挺着红肿的脸递过报告。

    “呃……包晓棠,你做的这叫什么事儿呀?”晓星看了一会,最后览至报告结果,有些不能接受。她气得将那几张纸狠狠地摔到了晓棠身上,而后双手叉腰,气呼呼地背对晓棠。

    晓棠又哭了。

    “现在商量商量怎么办?她已经哭了好几天了!再哭身子哭坏了!晓棠,你克制克制!”桂英从中调解。

    “哭什么?哭能解决什么问题?”晓星回头厉声说,隔了会又接着:“多大的人啦!给你介绍了多少对象,哪个条件比你差?这个看不上那个瞧不行,你把自己当西施了!瞧你干的这事儿丢不丢人!对象找不着,给人家去做三儿!”晓星说到这里,狠狠地用拳头捶打走廊的柱子。

    “没人追又不是我的问题!你们介绍的哪一个能看?”晓棠悲中带怒。

    “姓赵的经理怎么不能看?人家跟你一般高你嫌人家矮!英英姐给你介绍的那个条件多好,你说人家太老实!仔仔爸给你介绍的老师工作好德行好,你嫌人家是二婚!你呢,你是公主还是仙女?不好好照照自己姓啥叫啥,整天飘得不着地儿!现在做了人家三儿,没怎么着肚子先大了!女孩子最重要的是脸面你现在有脸吗?我真替你丢人!”

    “嫌丢人你别来呀?我叫你来了吗?”晓棠蹭地站起来说指着晓星说。

    “哎呀咱们商量怀孕后怎么办,这肚子眼见着大了,说正事,先别吵!”桂英两边小声劝。

    “你干的好事!还有理冲我嚷嚷!”晓星指着晓棠发狠。

    “我自己的生活我自己过,你要觉得我丢人那以后别来往!”晓棠甩了甩手,面朝北站着。

    “你再说一遍!”

    “住嘴住嘴都!晓星啊,她先是被打了现在又怀孕了她疯了,早神志不清了,你别嚷嚷她!激怒了她对身子不好!晓棠你也管住嘴,别挑衅你姐!”

    “说话那么难听,那是亲姐吗?你们给我介绍的人再好,是你们觉得好,我没看上,我没感觉没看上你让我怎么跟人家相处?我有那么不堪吗?不堪到随便拉个人就能跟我结婚吗?这么大年龄没结婚没对象的多着呢!你自己整天躲在农批市场里,接触全是大姐阿姨,你知道这外面社会什么样子吗?大龄单身女多得是!别因为你结婚了就有资格冲着我指手画脚!”晓棠侧脸说。

    “人家大龄没结婚起码经历过几段感情,你七八年了谈过吗?没有一个男娃敢追你,你没反思反思自己有啥毛病?你以为我爱管你呀!要不是爸妈不在了,我才懒得管你呢!”

    “谁稀罕要你管?我吃你的还是喝你的?欠你的早还完了!这些年整天听你叨叨叨地说各种难听话,我早忍够了!麻烦你以后别管我了,离我越远我越感激你!可笑死了!自己的日子过成笑话了还管我!”

    “我有婚姻有孩子,我正常家庭怎么是笑话?”

    “哦!你有婚姻有孩子你就有资格高人一等啊!我宁愿单身一辈子也不要梅梅爸那种烂货!你日子过成什么样子了,你以为别人全是瞎子吗?你觉得英英姐致远哥看不出来吗?自欺欺人!”晓棠言语犀利。

    “我的生活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指指点点了?你个小妮子反了你是不是?”晓星指着晓棠的鼻子上前一步。

    “呵呵呵……”晓棠冷笑,紧接着说:“英英姐,你听她说的这话,逗不逗!不就是个姐嘛,还把自己当上帝了!在村里仇恨最深的,不是婆媳就是兄弟姐妹!这些年要不是我忍着你,你这个姐姐谁受得起啊?你除了对我说三道四、吆五喝六地指指点点、骂骂咧咧,你还敢干嘛呀?雪梅早恋耽搁了高考你怎么不发火呀?学成被打得自闭抑郁了怎么不见你嚷嚷呀?你老公天天喝酒发脾气耍脸色还动手,怎么不见你讲正义啊、摆道理啊!你在我这里装什么好人呀?英英姐,你说她可笑不可笑……”

    啪晓棠还没说完,晓星的巴掌已重重地落在了她的左脸上。

    “别动手!别动手!有话好好说!”桂英伸手在两人中间比划。

    “呵呵呵……”晓棠又是一阵发疯似的颤笑,继而开口:“英英姐你看,她这人容不得别人揭她伤疤,自己天天揭我伤疤!你天天否定我、评判我、不给我好脸色你开心吗?你除了敢取笑我你还敢说谁呀?我敬你以前帮过我我忍着你,可你早把我这些年的退让和容忍耗尽了!你还你是你吗包晓星?我就问问你还是我以前那个姐姐吗?你这个姐姐很糟糕很糟糕!说实话我早都想跟你撇清关系了!”晓棠说得自己泪流不止。

    啪又一巴掌落在了晓棠的右脸上。

    “晓棠你别说了,你怎么老是激你姐呢!”桂英一边斥晓棠一边抱着她,怕晓星又要打。

    “你是不是欠打?”晓星流着泪瞪着眼问。

    “我欠谁打,也不欠你!”晓棠的眼里充满了仇恨,桂英瞧得竟有些。

    “我十五年前能管得了你,我今天也能收拾得了你!”

    “收拾……哈哈哈……收拾……英英姐你听听她说的话。”晓棠流着泪在走廊里大笑。

    “你当妈的没权威没主见,当老婆的被忽视被呵斥,自己赚的辛苦钱全拿去给人喝酒吃饭……你自己的日子过得跟狗似的被人打被人骂,连两孩子也看不起你,你跑我身上来出气!包晓星你变得又可怜又可憎!我真是瞧不起你!”晓棠双手插兜,肆无忌惮地说。

    包晓星又要伸手打,这一次被桂英拦住了!

    “都别说了!晓棠,你姐二话不说过来帮你,你还在这说你姐!”

    “她是来帮我吗?开口闭口不是说我丢人就是嫌我拖累,这叫帮?这些年她这个姐姐对我还不如个一般朋友呢!”晓棠说出了自己心底的委屈。

    “你姐不只是你姐,她还有孩子有家庭,雪梅今年高考你不是不知道呀!你姐有她的难处,你没结婚不知道婚姻里的煎熬!别在这说风凉话了!走吧走吧,咱们回去说吧!别在医院让人看笑话。”桂英拉着两姐妹。

    “回什么回?现在挂号!把孩子打了!”晓星甩了桂英的手。

    “我的孩子要不要我决定!”晓棠大喊一声,愤怒的回声在三人耳边回荡。

    “你留着孩子难不成对那个人还抱着幻想吗?”

    “你管得着吗?轮得到你做主吗?”晓棠指着晓星又大喊,两边楼道外好多人听声赶来。

    “你没结婚怎么带孩子?婚检怎么做?孩子的出生证明怎么写?孩子上学了没有父亲你让别的孩子怎么看他?”晓星沉痛质问。

    “这是我的事情,不劳你操心!”说完,晓棠提着包,自个走了。

    “我跟着她!晓星你放心,我先走了!”桂英见晓棠大步走了,自己也赶忙跟上去。

    世界瞬间安静了,包晓星坐下来,在空荡荡的休息区一个人发呆。她没想到性如绵羊一般的妹妹今天这般模样!她以为她婚姻里的瑕疵没有人发现,她以为她千辛万苦包裹火的那张纸是完好的。晓星双手抱胸,泪水哗啦啦地流着。

    当初也是幸福的,他们恋爱、结婚、有了梅梅、有了学成,一切水到渠成地好,只这几年时运不佳。谁的婚姻没点瑕疵,有几个人的婚姻是童话般圆满?她已经没了父母,梅梅早已独立,不再依赖她了,转眼要上大学,学成今年也要进中学了……每个人按照自己的人生剧本在前进,唯独她停在原地。

    她孤独。异常孤独也异常惶恐!她不是没想过离婚,无数次凌晨一两点,她想着自己离婚后的场景。作为一个女人,她早已年老色衰,到处松弛的皮肤、时时脱落的头发、总是无精打采的精神……从内至外,她的肉身连同灵魂,已然衰老。谁会娶一个她这样的女人?晓星舔了舔唇角的泪,冲着走廊的窗户轻轻笑了。

    很多人为了孩子隐忍,她从不。梅梅转眼大了,要进入社会了,她对原生家庭的依赖在骤减。学成是小,可离不离婚对他没有多大的影响,晓星了解内敛但坚韧的学成。孩子有孩子们的未来和人生,她却没有。与其破碎,不如勉强维持,明年的花儿不见得比今年的香。农批市场里的婚姻她见的多了,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婚姻,即便不是命中注定,也是性格、出身和能力合伙促成的。她不是一个具有魅力的人,她从始至终非常清楚这一点。

    秋季的烧汤花动弹不得,动了根基,不是死便是重伤。她老了,经不起折腾了。离开这个家,她将一无所有。维持着这间破旧的瓦房,哪怕走风漏雨,那也还有一处栖身之处。纵然钟理不济事,他也是她的屋梁子。别人懂不懂无所谓,她懂便好了。

    晓星望着窗外的黄昏,迷茫模糊,不白不黑,这正是人间大地的真实状态。人间历史,有多少壮举不是积累成的?有多少幸福不是磨出来的?有多少圆满不是苦等来的?一出来便光华万丈的,注定要冰凉地缓缓退场。相比开端,她更看重结局。一场圆润而美好的日落,是她始终向往的。她要什么、她在做什么,她知便好。晓棠能否理解,她不计较。

    桂英和晓棠上车后,两人往回赶。桂英时不时用余光瞄一眼副驾驶座上的晓棠,不知道该说什么。刚才晓棠那一番话,全然不像她往常温婉可爱那样子能说得出来的,桂英听得且受不了,更何况是晓星呢。

    “别生气了,别大动肝火!伤身子!”桂英劝慰。

    “她这几年魔怔了,说话难听得很!”晓棠摇头皱眉。

    “哎,我给你举个例子!幼儿园的小朋友,如果是别人家的孩子到处跑不听话、吃饭弄了一身,我不会生气我会笑的,小孩哪个不这样?但如果是漾漾这样,我会焦虑、会担心、会发火,我接受不了自己的孩子无组织无纪律很不懂事!这就是你姐为什么会自然而然地发火!关心则乱!你懂吗?”

    “我不是孩子,大家成年人有必要说话那么难听嘛?这不是一次两次了!她对别人嘻嘻哈哈的对我跟仇人一样,一年两年我能忍,这些年一直这样谁受得了呀?”晓棠蹙眉擦泪。

    “这还叫难听,那你没见我们家老头对我说话,骂我是疯子呢!动不动扬言教训我!不过我冲他说话也难听!中国的亲情关系确实很复杂,刚才你说话也有点……过了!你姐不知道现在哭成啥样呢!”

    “我让她清醒清醒,她的婚姻真是个笑话!”晓棠使劲强调笑话两字。

    “别那样说,婚姻不易!婚姻不是恋爱说散就能散的!你看看你,说话跟她嘴巴一样毒!还说你姐说话难听!”

    “哎……”晓棠擦泪。

    “平静平静,待会咱姐两个去吃好吃的!你想吃火锅还是点菜?”

    “你定吧。”

    桂英给致远打了电话,让他们自己在家吃。姐两个吃完饭,心情好了很多,桂英送晓棠回了出租屋,看着她躺下桂英才回来。到家后一家人正在吃饭,桂英坐在餐厅边上,这一天的事儿想说又累得说不出,于是只拄着脑袋顾盼一双儿女吃饭。

    “亲爱的,你跟她说没说明天去湖南的事?”桂英用鼻尖指了指漾漾。

    “呵呵,下午爸说了,说完哭了很久。我没开口,等着你说呢!”致远假装无意地悄悄说。

    “村长你说什么了?”桂英挺着脸问。

    “就……开个玩笑嘛!”老马见漾漾在场,不好再说一遍。

    “我爷爷说你们不要她了,所以把她送到湖南!”仔仔在桂英耳边嘀咕。

    “神人!这个阶段很敏感的,小心她跟你记仇!”

    “记就记,我怕她?”老马夹着菜眼皮也没抬。

    “我爷爷还给她唱戏了!你都没见有多滑稽我在里面写作业,他两一个在哭一个在唱,周周看热闹!我当时以为地球上只剩我一个正常人了!”仔仔边吃边说。

    “是吗?爸你还唱戏了!”致远好奇。

    “被哭烦了!又不能打!我哼了一段那个孟姜女哭长城,只当她是孟姜女!”

    “哈哈哈……”众人齐笑。

    “今天你们猜我看见啥了?我回家时见两个小孩趴在爸身上打他,咱爸在那里喊饶命啊……饶命啊……我输了……我输了……”致远学着老马当时的腔调和动作,众人看得稀罕。

    “是吗?据我所知马村长这辈子只会训人,我还没见过他跟孩子玩呢!”桂英重新打量了一番老马,眼中略含喜悦。

    老马害臊地低下头,看着漾漾笑了笑。漾漾许是听懂了会意了,也侧望老马眯眯笑。

    “哎!你们看他两还偷偷看呢!真是一对奇葩!”仔仔抓着证据不放。

    众人憨笑一团。

    “哎,那明天去妈那边,怎么开口?”桂英犯愁。

    “实话实说呗!你们不说我说啦!”仔仔插嘴。

    “吃你的饭,多嘴!”桂英斜眼一瞅。

    “我先试试吧!”致远朝众人挤了挤眼睛,然后面朝漾漾说:“漾漾,你吃饱了没?”

    “嗯!”漾漾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这一下,众人笑成一团。

    “爸爸明天带你去看奶奶好不好?”

    “嗯。”小朋友嚼着米饭,点了一下头。

    “奶奶家在另外一个地方,有点远!爸爸把你送到奶奶家以后,你一个人在那里住几天,陪一陪奶奶可不可以?”致远以一种春风般的柔和之音跟漾漾说。

    “有点远吗?”仔仔在旁打诨。

    “咦?”漾漾忽然间神情不对,静止不动,像是想起了老马前番说的话来。

    “你去陪奶奶住十天可以吗?”桂英两手食指交叉成汉语十字。

    “那个……我不想去!”漾漾嘴里的饭菜也不嚼了,嘴巴裂得老长,明眸也混浊起来。

    “但是奶奶很想你呀!想让你陪陪她!湖南奶奶,你记得吗?给你买裙子、送你书包、给你压岁钱的湖南奶奶。”

    “我不想去……”漾漾说完脸上便飘起了泪花。

    “来来来,我说!”桂英站起来,走到漾漾的椅子边儿,把孩子抱在腿上,边擦泪边问:“别哭了!今天爷爷是不是说爸爸妈妈不要你了,所以才要把你送到湖南奶奶家?”

    漾漾指着老马,委屈地点点头。

    “都说了是玩笑、假话,吓唬你的,怎么又绕回来了!”老马嘟囔。

    “您老别说啦!这事本来很简单,被你那么一说反而不好弄了!”桂英朝老马撒气。

    “妈妈和爸爸爱你吗?”桂英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

    “那妈妈每天上班走了,是不是不要你了?”

    漾漾认真地思考后,摇摇头。

    “妈妈上班、哥哥上学那是有事情、有工作,去了就回来了!对不对?”

    正在被洗脑的孩子跟着节奏点点头。

    “你去湖南陪奶奶待几天,然后回来!爸爸带你去奶奶家,到时候再把你从奶奶家接回来,奶奶家有各种玩具、裙子、零食……这还不好?”

    漾漾低头不答,像是在旧玩具和新玩具之间徘徊了一个世纪之久。

    “你们小时候也这样骗我的吧?”仔仔插嘴。

    “什么叫骗?你别在这儿煽风点火帮倒忙!”致远用胳膊撞了撞儿子。

    “以前哥哥每年暑假都回奶奶家呢,你看爸爸妈妈是不要哥哥了吗?你问问哥哥?”桂英指着仔仔,漾漾也望着仔仔,想问又不会说。

    “我以前每年暑假、寒假去湖南看奶奶,最短的待了三天,最长的待了一个暑假四十天!”仔仔认真地对漾漾说完,转头注视三个大人:“我说这个她听得懂吗?她那么笨!”

    “啧!你这哥哥当得差点事儿呀!”老马用眼神训斥仔仔。

    “以前咱们每年去见湖南奶奶呀!那是你爸爸的妈妈!周周每天和他奶奶待在一块,那周周奶奶想念周周了,周周应不应该去陪他奶奶?”桂英亲着额头俯问漾漾。

    漾漾点点头。

    “那你以后乐意不乐意去爷爷家玩?”老马心痒痒,也插嘴问。

    漾漾噘着嘴果断而厌恶地摇摇头,老马脸大挂不住面子,气得指了指漾漾,众人笑了。

    “爷爷那儿好玩的多着呢,你不去你亏了!你吃的冬枣那是爷爷家的!”老马指着餐桌旁的大箱子说。

    “你别怕,有爸爸呢!爸爸送你去,再接你回来,这还不好吗?”致远问。

    “我每年去,奶奶每回都给我钱!你去了奶奶也会给钱的很多很多钱这样你就不用偷了!哈哈哈……拿了钱还不用挨打!多好啊!”仔仔说完众人哈哈大笑。漾漾听出了好歹,扭捏着别过脸。

    “你看爷爷是不是来在咱家住了?他到我们家里也不是不要他原来的家了!你离开咱家去奶奶家,到时候你再回来,咱家还是你的呀!爸爸妈妈这么爱你怎么可能不要你呢!”桂英拉着漾漾的小手说。

    “奶奶会给你做荷包蛋、鸡蛋饼,奶奶家有大电视能看老鼠跟猫,你还不用跟爷爷抢电视,奶奶会给你买裙子、玩具、布娃娃……你想爸爸妈妈了我们给你打视频电话,每天打……”致远想尽办法利诱。

    漾漾渐渐听进去了,虽无欣喜,也无反抗。那神情似是听懂了,似是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儿。众人见小孩不再哭闹,放松了很多。

    晚上老马去刷牙,“偶遇”仔仔在洗澡。老马在外面“无意”听得仔仔开一会儿水又关一会儿水,知他懂了,心下高兴,挺着肚子仰着头,如大象一般悠然出了卫生间,满怀成就感地回屋了,彷如领导视察完工作十分满意一般。

20上 何一漾泪别深圳 钟雪梅喜被录取

    周日早上,致远第一个起来,瞧见自己的老丈人睡在客厅的地上,铺个凉席盖个被单,睡得很沉。他不想打扰,轻脚地忙活。

    老马从地上醒来,一看手表竟六点半了。昨夜睡了个好觉,他伸了伸懒腰。话说昨晚各自睡下后,屋里还有香味,仔仔抱着枕头去漾漾屋里的垫子上睡了,老马觉得闷热憋屈,来客厅里睡。地上凉快又踏实,一觉起来添了不少精神头。老马决定以后直接在地上睡。

    今天九点的高铁要去湖南,致远得做好些准备,一早上忙得见首不见尾。仔仔上学后桂英才起来,蓬头散发地不成样子。桂英自个忙活自个的,致远急着照料漾漾起床。三口子收拾好以后,拉着一个大行李箱和一个小孩的卡通行李箱准备出发,今天桂英开车送他们父女。

    “跟爷爷说再见!”致远把神志不清的漾漾拉到老马跟前。

    “爷爷再见!”漾漾摇着小手。

    “你知道你去哪里吗?”老马俯首。

    “哪里?”漾漾声音小得只剩口型,小糊涂仙儿八成以为自己去幼儿园呢。

    “你去你奶奶家!你去湖南!你回魂了没有?”老马用折扇敲打小儿的脑门。

    “赶紧走吧!”桂英催促。

    “等下,抱一下爷爷!十几天见不了了!”致远蹲下来跟漾漾说。

    漾漾如机器人一般听从指令,机械性地走到老马怀里,伸手欲抱老马的腰身。老人没经过这场面,条件反射地往后一闪,漾漾尴尬地转头望着爸爸,不知进退。

    “抱你一下怎么了!看你这反应!”桂英讥笑。

    “没事,爷爷害羞呢!你去抱抱爷爷!”致远示意。

    漾漾于是趴在老马身上,抱了几秒钟,老马的两手似投降一般在空中也僵了数秒。漾漾抱完起身,离开了老马的怀抱,老头子这才浑身舒坦了。跟爷爷说完再见,三口子出门去了。

    这一个拥抱整整温暖了老马好几天,这日上午他翻来覆去地回放孩子伸手抱他的瞬间,心里暖得嘴角一直是弯的。怎么小探花给去了湖南呢?老马舍不得。

    老马从没抱过仔仔,印象里四十多年前只抱过几次兴邦,至于谁抱过他,除了母亲他想不起其他人来。乡人的淳朴夹杂着沉重的羞涩,在村里两人牵个手比被警察铐上手铐还羞惭。老马从他清朝出身的祖父母和民国出身的父母那里学来的肢体零度亲昵、情感无限羞涩,也妥妥地遗传到了他的下一代起码兴邦、兴盛是这样。

    很明显,桂英和致远在打破这一切。他们两口子开口闭口亲爱的,老夫老妻了还经常拉手,远行小别时不时地亲吻拥抱,和孩子更是搂搂抱抱、亲吻黏腻个没完没了。老马起初看得膈眼睛,后来渐渐习惯了至少习惯了他们两口和漾漾的亲密接触。可这种亲密接触发生在自己身上,如同在捣毁他七十年来的某种底线和正统。不可否认,在漾漾拥抱老马的那一瞬间,他全身僵硬得汗毛倒竖。

    保山的电话打乱了老马的思绪。马保山第一次以马家屯村长的身份去镇上开会,他不自信,想从老马这里获取些支持,老马说了他该说的,如此,老年人的半小时又用完了。

    夫妻两八点多到了深圳北站高铁站,八点半进站台,桂英在检票口抱着漾漾亲个没完没了。在人头攒动的站台里,漾漾还不确定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觉得满脸是妈妈的口水,难受得小孩不停地擦脸。检票后,夫妻两拥抱分别,然后致远拉着箱子和漾漾进高铁了。

    在人海中看不见妈妈的漾漾,此时依稀觉察到了某种变化。她含着泪回头找妈妈,等她彻底找不到了,忽然间崩溃大哭。致远无奈放好东西在高铁外哄孩子。九点的高铁要开动了,父女两回到车里,漾漾在致远怀里伸手蹬脚地喊妈妈这一片刻的漾漾似乎相信了老马的谎言,所以才哭得如此躁动。

    半个小时后,车厢里安静了,桂英也到公司了。想着女儿第一次离她而去,虽然只有十天,心里一半是轻松释然,一半是揪心不舍。

    老马一个人孤零零地吃着冰箱里致远给他准备的早点,有点可怜,也有点孤独。像是散场的宴席一般,昨日吵闹,今日荒凉。无论是哪一者,极端的状态老年人受不了。

    上午十点的时候,包晓星按照桂英给的地址,开着车到了晓棠楼下。她带着自己一大早做好的饺子和煲的排骨汤到了晓棠的房门口。晓棠开门后,两姐妹冷冰冰地坐在屋子南北两头。晓星猜到了晓棠没吃早点,于是把盒饭打开看着她吃。

    晓棠又哭了一夜,脸上肿得泛起红光,头发乱蓬蓬的,衣衫不整,毫无精神十天之间,包晓棠的面目可见地老了七八岁。二十多个饺子吃了半个钟头,半个钟头里她不停地叹气,仿佛叹气是她吞咽的一部分。晓星见自己的亲妹妹如此光景,忍不住自个先吸着鼻涕抹起泪来。

    “你昨晚睡得怎么样?”晓星哽咽着问。

    “你说呢?”晓棠有气无力。

    “孩子的事儿,你怎么想的?”晓星等她吃完饭,才开口问。

    “不知道。”晓棠擦着嘴角的菜叶。

    “今天不说我,只说你。我的问题我会解决,你放心。我现在脑子里全是你,昨晚上一晚没睡……我……昨天……”晓星难受地捂着两眼抹泪。

    “你没带过孩子,不知道带孩子的辛苦。你老是笑话我穿的衣服要样子没样子要颜色没颜色,那是因为我把买好衣服的钱给了这两孩子。雪梅从小到大的舞蹈班,每个暑假七八千,学成的奥数班,才小学水平一学期五千元,他两这些年光报的班不下二十个,还别说其他花费。”

    “啊……”晓棠长叹一口气,复又躺在了床上。

    “你做会计,你的工资上限是看得到的,不似其他职业可以不停地往上升工资,你在这一行混了十来年,你比我清楚这一点。你有了孩子我可以帮你,但你这个亲妈总不能永远靠着我,先不说以后孩子生病、开家长会啥的,单说说眼下!你生了以后,前三年里,你要工作还是要带孩子?没有兼顾,只能选其一。”晓星小声说着这些她昨夜重复了几十遍的东西,怕妹妹发火,她不停地压制自己的声音和情绪。

    晓棠又吐了一口气,似没骨头一般全身靠在墙上。

    “别人有父母或公婆帮助的,尚且因为一个孩子弄得焦头烂额,你一个人怎么养活?加上我两个人能照顾得来吗?你放心,只要你决定生下这个孩子,姐用姐的行动证明姐对你孩子的态度。但是首先,你作为母亲要替这个孩子想一想,他从小没有父亲,或者他知道他父亲有别的家庭,你让这孩子怎么面对这个事实,怎么在没有父亲、妈妈没有结婚的情况下被其他的孩子接纳认可?梅梅和学成小时候老是会排斥一些小孩子,他们和他们同学排斥的那些小孩是有原因的,小朋友的观念受到大人的严重影响……”

    “我会结婚的。”晓棠搓着两手,双眼无神。

    “行,不说以后,那说说眼下。你马上显怀了,你要继续工作还是准备怀孕?你的存款够你和孩子用多久?生下来小孩子的户口怎么上?且不说上户口,你怀孕了要孕检,生产要有出生证明,你自己好好查一查未婚女性怎么给自己的孩子拿到一张出生证明。你知道未婚生子生出来的孩子是社会意义上的私生子吗?”晓星重言轻问。

    晓棠沉默无言,整个人静得如深山里的石头一般。

    “你想生可以,但你要想清楚后果,如果你能接受这个孩子往后十年、二十年对你生活的种种影响,那你就生,姐支持你。你……什么也不懂,稀里糊涂地生下来,最后大半辈子在后悔、埋怨,这对你、对孩子都不公平。你要清楚,真生下来了,往后你恋爱结婚什么的,更困难。”

    晓棠默默流着泪,哀伤得只剩下喘息。

    晓星自顾自地往下说:“你别想那个男人啦!人家只是玩一玩,人家有家庭、有老婆、有孩子、有社会职位,他不会为了你改变他既有的任何利益,但凡是个有责任的人,是不会婚内出轨的。他要有良心,早来找你了。我问了桂英,她说那男的没找过你。你要生孩子,先去找他,他是孩子的父亲,无论如何,你也要找他谈一谈。”

    “呃……”晓棠胸闷气短,内心的委屈郁积成一团。她坐直身体,怎么叹气那口气也出不来,蓦地,美人儿倒在了姐姐的大腿上,大哭起来。

    晓星抱着妹妹,自己的泪水哗啦啦地滴在了妹妹的头发上,姐妹两哭成一团,和二十年前母亲去世时的场景一模一样。

    往往,使亲情牢不可摧的,不是幸福而是灾难。人们需要灾难,就像他们需要彼此一样。人们追求幸福,在自我幸福最大化的时候,亲情早摧枯拉朽一般地坍塌了,无论是兄弟姐妹的手足情还是稍逊一等的堂表亲情。

    幸福是自私的,是最易遭人嫉妒的,它常常和财富捆绑在一起,如此更加深了人们对它的误解和扭曲。那些成全别人幸福的亲人,往往是看到了别人的幸福他已然遥不可及,所以他的成全和支持变成了嫉妒的另外一面祝福。这是一种黑心的祝福,伪善的祝福之华衣下包藏的,是从对方那儿搜刮油水的动机和攀附名利的野心。

    中午一点钟,老马饿得在屋子里打转转。最后无奈拨通了桂英的电话,训斥她无脑无心地把自个给忘了,并且细数她不如致远的七个点、八个条……桂英听烦了,没听完就挂了电话,紧忙给老头子定外卖。职场上的女强人不想受老马无止境的怨气,定好外卖她给老马一句话回了个电话,回完电话后秒挂。

    南方的湿热老马受不了,三十四度的高湿状态比马家屯四十度的高温还难捱。摇椅、折扇、秦腔戏、电视机……一切给他带来舒适感或归属感的东西此刻全没用了。越急越热,越热越急。空旷的屋子里,老马湿了一条又一条的背心。老头想开空调,可一个人用整个屋子的空调太浪费了,无奈只得急火火地扇扇子。

    晚上老马又是一个人吃饭,没有漾漾他无法开心,没有致远他无法生活。在城市留守的老人,比在农村要可怜万分,光溜溜的屋子里到处是老马的不满意。他开始期盼,盼仔仔提前放学,盼桂英早点下班,盼致远赶紧回来,盼十天转眼过去然后她的小探花如雷震子一般出现在他眼前。

    晚上八点的时候,鹰派的老革命撑不住了,先给桂英打电话,星期一的桂英格外忙,要九点才能下班。然后,他给仔仔打电话,仔仔小声重复了七八遍“上自习”,自个挂了。老马烦躁得觉得地球上快容不下他了,最后在手机通讯录里找到了马行侠,哥俩聊了四十分钟,老头的心才静下来。两乡党决定明天会面,在桂英家里,这成了目下老马生活里的头等大事也是唯一的事情。

    黄昏的时候,钟雪梅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邮政打来的。十七岁的雪梅扎着个马尾辫,一身清秀地去接快递,她以为是普通的包裹。到农批市场的大门口一打电话,电话那头不是送货的快递,那人朝雪梅招招手,雪梅走近后,好奇地接过快递员手里的文件袋,文件袋上赫然写着“西南政法大学录取通知书”!

    “恭喜啊!”快递员说。

    雪梅惊得瞪圆双眼,一时无语,激动又小心翼翼地拆开,果然是录取通知书。大姑娘晃着马尾辫一个转身,一路高喊地奔回去找晓星。母女两人看着写满字、盖红章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得又哭又笑。虽考的是西南政法大学的应用法学院是个三本,但这个好消息足够让常年不见光的杂粮铺子熠熠生辉。

    没有考上钟雪梅梦寐以求的那所学校最好的学院,但调剂的那所学院也不差,靠近梦想的感觉比实现梦想有时候更振奋人心!杂粮铺里的十七岁女孩,迎来了她的人生春季。

    母子分离、姐妹悲伤,老人孤独、少年提名……人生事啊,酸甜苦辣,样样有滋有味,桩桩迷离触心。

20下 父女两唇枪舌战 乡党两吃酒划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0下》的上半部分。)

    周二早上六点,老马从客厅里醒来。半个小时后仔仔上学去了,一个小时后桂英起来。将近八点半了,马桂英才收拾好准备上班。

    “哎你站住!”老马忽从沙发上站起来大喝一声。

    “怎么了?”桂英吓了一跳,回头忙问。

    “怎么了!你不想想我早上吃什么?”老马委屈。

    “这……冰箱快溢出来还没你吃的!”桂英理直气壮。

    “我不吃那面包,甜的吃不下去!”陕西人口味偏咸,地域性地冷落甜食。

    “你可以弄点鸡蛋呀!”桂英耸肩。

    “我哪会开火!”

    “你七十岁了不会开燃气灶!”桂英走到客厅里,一脸不可思议。

    “在家全是你哥弄!我没弄过!把你这房子烧起来算你的还是算我的?”老马质问。

    “呃……啧!真是幸福的大老爷!连开灶火都不会!”桂英扔下包,先去冰箱里取鸡蛋,然后直奔厨房开火煮鸡蛋。

    “你吃多少?”桂英在厨房门口大声询问。

    “有点饿!昨天晚上那盒饭没吃饱!”老马朝厨房走,探头一看锅里的情景,两眼发直,伸手指着锅说:“你煮五个鸡蛋干什么?去去去,你现在给我买一车的鸡蛋在锅里煮,再买一车的母鸡给我煮了!”

    “你什么意思?”桂英往后一缩脖子。

    “世上有哪个人一大早起来吃五个鸡蛋?”老马瞪圆眼睛,抖着空中的五个手指。

    “噗……你可以分三顿吃啊!”桂英噗嗤一声笑了,做了个小鬼脸。

    “你见谁一天早、中、晚顿顿吃鸡蛋?”老马伸出食指再问。

    “是你自己这不吃那不吃,又说你很饿,那我只能多煮几个鸡蛋咯!”桂英嘟囔。

    “鸡蛋不能多吃!你吃五个鸡蛋试试看好受不好受!”

    “哎呀!那你到底想吃什么?”桂英烦躁。

    “你赶紧给我买二十个水煎包羊肉大葱的。”老马语气缓和。

    “二十个!你七十岁了不怕吃出毛病来!油腻腻的还羊肉馅的!”桂英惊诧老头的饭量。

    “我吃三顿!一顿七个!”

    “我没时间!今天有个重要的会议,九点半的!大老板出席,几十人呢,我不能迟到!村长啊你将就将就只这一顿!”桂英祈求。

    “那鸡蛋没味儿!怎么将就?”老马无辜。

    “给!给!给!”桂英从调料区拿出老抽、生抽和盐巴说:“蘸着酱油撒点盐,有味了吧!”说完她抽身从厨房出来。

    “你脑子缺根弦吧!你自己吃这个吗?”老马指着酱油气问。

    “今天特殊!今天特殊!你不是吃过树皮草根吗?五个鸡蛋已经是豪华套餐了还叨叨叨叨的!冰箱里那么多菜、面条、酱料、面包……你不吃怪谁?”桂英回身指着冰箱。

    “我不会做饭!我也不吃甜食!”老马跟在桂英身后,重申他的立场。

    “吹吧你!致远生日的蛋糕谁吃的?三分之二你一人吃的,还扬言说你没吃过蛋糕!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吵架?”桂英直戳老马的鼻尖。

    “那是奶油软得跟稀饭似的,和家里的玉米滓粥一样一样的,就差拿勺子舀着吃了!”老马见被揪住特例,换了副和缓的颜色。

    “那这几箱东西呢冬枣、核桃、老家的食品?”

    “水果能当饭吃吗?那食品又甜又干干得跟吃土疙瘩一样!我来你家后肠胃都不好了!”

    “不是你来我家你肠胃不好!是从你来我家后全家人肠胃都不好啦!”桂英心急火燎地去客厅拿包准备走,老马紧跟其后。

    “让你弄顿早点买个包子,你事儿事儿的!”没得吃的,老马怒了。

    “你不要太挑剔了!这家里冰箱冻的、厨房的干菜、餐厅的水果、两孩子屋里的零食……上百斤的东西不够你垫个早点!你是不是成心的呀!”桂英急得跺脚,说完又急又气地朝门口走去。

    “你好歹弄点热乎的、软和的给我吃,我七十了胃不好!你四十的人啦把日子过成这样,还不如农村妇女呢!”

    “那你回你村里去吃吧!我都不知道致远整天在家里是怎么被你折磨的!我今天真的有事!这个业务会议很重要!”桂英在大门口语气刚硬。

    “你说话有点女人的样子吗?跟吃了炮仗似的,早上一开口冲我嚷嚷!镇上的镇长对我说话且尊尊敬敬、和和气气的!”

    “你要说我吃了炮仗,那你就是吃了原子弹!这里是深圳!深圳深圳深圳!别叨叨马家屯那点破事!别说镇长了,你们县县长来了我也照样吼!再说,咱两谁先冲谁吼的?你好好回忆回忆,别仗着你老了就胡来!”父女两站在门口你伸一手、我伸一指地高声喊。

    “那个……致远什么时候回来?”老马见她要走,抢着问最重要的问题。

    “今天下午或晚上,你要找他自己给他打电话!”

    “你等等!”老马走到桂英跟前指着她说:“今天几十人开会、大老板出席,你穿成这样?”

    “啥样啊?我这是套装!你懂不懂啊!”

    “我管它啥套装!你肚子快赶上我了,你勒那么紧干什么?一点点也不雅观丑死了!”老马指着桂英的肚子。那地方确实有些不堪直视。

    “我这是名牌衣服,怎么不雅观?你没见过胖子吗?”桂英摊开手低头观察自己。下身是浅蓝色的职业包裙,上身是个白衬衫,衬衫外是同样蓝色的超薄西装短袖。衬衫掖在裤子里,着实显肚子。

    “你自个肚子大,这腰身跟母猪似的,就不要穿勒肚子的衣服,那样只会显得更大!我看着且难受,更何况是其他人!”

    “哎呀你今天是不是……我没时间啦!”桂英口中啧啧,瞅了老马一眼,咣叽一声关上了门。

    她一路小跑到电梯,小跑到车库。上车后脑子里盘旋着老马的话,她不停地照镜子、摸肚子,果真不自信起来,越看自己越别扭。

    生长在小村里的桂英,审美有些堪忧。这身职业套装着实不适合水桶腰的她,前后左右怎么看都洋溢着肥肥的肚腩。她心烦意乱,想换衣服来不及了,只能挺着将军肚上场了。幸好公司的领导、同事从来不把她当一般女人看待,所以他们不会用闺中女人的条框去框一个“孙二娘”他们早看惯了马桂英各种自爆身材短板的女妖风格。

    忽老马的电话来了,原来是老头儿不会关燃气灶!桂英压着十分的火气,教了三五遍才会,父女两各自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可怜的老马,一个一个地剥鸡蛋。左边盘子是鸡蛋壳,右边盘子是鸡蛋仁,中间的小盘子是酱油!挡不住饿呀,白花花的五个鸡蛋,蘸着酱油硬生生吃完了。吃完后胃里顶得不好受,只得喝些冷水,如此方才结束了自己的早餐。老马看着餐桌上的狼藉和寒碜,心里念着女婿的千般万般好。

    明明生的是女儿,怎么长成了个汉子老马拄着下巴,皱眉发愁。

    这日一大早,晓星激动得不行,哼着歌忙活着做了好些饭菜,一些菜做给雪梅庆祝她考上大学,一些菜做给妹妹晓棠让她补补身体。十点多才忙完,自觉苦尽甘来的女人按捺不住,在姐妹三的微信群里发了个消息,专门告知桂英和晓棠雪梅考上大学了,她还扬言要请客,晚上三个人带上雪梅一块去狐狸酒吧喝喝小酒、庆祝庆祝!因为晓棠事件长久寂静的微信群一下子被这个好消息冲爆了,桂英上午一有空便和晓星聊着雪梅上大学的事情。

    中午十一点半,晓星带着饭菜和雪梅一块去看妹妹。雪梅提着自己的衣服铺盖来了,晓星吩咐女儿多陪她小姨几天,两人住在一块,聊聊天解解闷。晓星离开后,懂事的雪梅没来得及收拾自己的东西,先给她小姨打扫,把晓棠搬来的日用东西摆设了一些,取出锅碗,给包晓棠热饭。

    望着雪梅在狭小昏暗的出租屋里来去忙活的身影,晓棠心里十分安慰,不枉她这个小姨曾在梅梅婴幼儿时疼爱她、照顾她一场。雪梅昂扬喜乐的青春气息,给晓棠黯然失意的屋子带来了些生机。

    包晓星让雪梅搬去和晓棠一块住,其实另有深意。她很想让女儿钟雪梅看一看、悟一悟:一个女人在自己的人生中、在共处的社会上,应该做哪些事情,不应该做哪些事情。晓棠的小三之行、未婚先孕是值得反思的。人在成为人之前便是群体动物,群体意志和规则永远凌驾于个人自由与意志之上。晓星希望自己的女儿不一定是优秀的、成功的,但一定是少犯错的、少走弯路的。

    再有,雪梅高二时和一个男孩子恋爱了。那男孩晓星见过好多次谦恭有礼、勤恳上进,作为梅梅的母亲她不讨厌,但也不喜欢。她担心女儿一着不慎大学未上完先怀孕了那对她纯洁美好的大学生涯和扑朔幽暗的人生前途毫无疑问是场打击。偏巧雪梅这姑娘富有主见且性格刚强,当面言说她软硬不吃,无奈,晓星只能拿自己的妹妹给自己的女儿做个反面教材了。

    在湖南母亲家的何致远此时正在收拾东西,待会他得先坐车去长沙,然后乘坐下午一点的动车三个半小时后才能回深圳。虽千般万般地舍不得母亲和孩子,但该走了。任凭漾漾如何哭闹,致远咬咬牙,提着行李箱离开了母亲的那个家。

    早饭后老马便开始思考自己的午饭。桂英今天忙,他的午饭八成没着落,等她忙完了想起来了,早不知到下午几点了。他和马行侠本来约好是下午碰头,老马孤独得等不及了,直接拨了行侠的电话,将没饭可吃的状况诉说一遍。

    中午十二点,马行侠按照老村长的要求,带着三样凉菜、水煎包和一大袋饺子来了。两乡党多年不见,欢喜得了不得,一见面就是关中的大嗓门。

    “建国哥!哈哈!”老马一开门,行侠便指着老马笑。

    “来来来!赶紧进来!”老马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小老头格子衫、运动裤、休闲鞋,比十年前胖了好几圈,脸色没以前在村里那么黑了,两眼闪闪发光,嘴里嘻嘻憨笑,身上丝毫看不出半生务农的历史,全然是个城里小市民的模样。

    “建国哥,你完全没变啊!身材模样没啥变化!只脸上稍稍老了一点点!”马行侠也忍不住地左右打量自己的老村长、老伙计、老街坊和那个儿时的小哥哥。

    “哎呀,你能找到我家来也不容易啊!”老马轻拍行侠的背膀。

    “在城里待惯了,习惯了城里的方位。这里跟咱屯里不一样,你说东西南北没用!我刚来深圳的时候迷得很呐前后左右到处是路,跟迷宫似的,迷了好几年才记了点路!”

    “我这脚不利索,想出门也出不了!我来深圳除了去医院哪也没去过,楼下都没转过!憋死我了!”老马拉着行侠的胳膊。

    “你腿脚怎么样了?”

    “就那样,年纪大了恢复慢!”

    “吃的东西放哪里?”行侠手里提着一大堆塑料袋,全是带给老马的午饭。

    “放这儿!我去取盘子,咱两在客厅吃吧!”老马拄着拐杖去厨房。

    “建国哥,你女儿家挺大的呀!比我儿子家大很多呀!”行侠在家里稍稍溜了一圈。

    “凑活吧!我自己待不惯,你看客厅里的凉席我现在睡地铺!地铺凉快,客厅比屋子敞亮!”

    “那是因为你家是女婿,我家里是儿媳妇,我睡地上不方便的!”

    “对对对!来来来坐吧!我跟你说今天气得我呀……我这个女子不像女人,粗得很!早上给我煮了五个鸡蛋应付我!我女婿天天给我买水煎包、油条、豆浆啥的,只今天女婿不在,她给我煮了五个鸡蛋差点没噎死我!你说说,这是一个正常婆娘能干出来的事吗?”老马哭笑不得。

    “英英的性子从小就野!她跟你像!兴盛像他妈。”

    “哼哼!她妈邋遢,英英比她妈更邋遢!穿衣服那品味……啧啧!还不如咱村里那些小媳妇!今天早上那一身还名牌奇丑无比!”老马激烈地摇头摆手,像是某些画面污染了他的大脑一样。

    “你两个孙子?”

    “嗯,老大高一老二幼儿园,今早我女婿送老二到她奶奶家了在湖南呢!你呢?”

    “先前一个孙子,上初三了,现在又添了一个孙子!”

    “哎呦,那恭喜你呀!两个大孙子!”

    “别提了,家里整天为了两孩子闹事,烦得很!不说了不说了!”

    “你儿子不是在华为嘛,那里工资高哇!”

    “是倒是,可你想想,我儿子一个人养活两个儿子、一个媳妇加我们老两口,他岳父岳母时不时地还要他扶持一年打好些钱呢!家里的担子全在我儿子一人身上!哎也不容易!天天加班,经常夜里十一二点回来!”行侠低下头,心疼自个儿子。

    两老头坐在餐厅里,餐桌上摆好了五六样,十分丰盛。

    “来来来,吃吧!我看你饿了!”

    “等等!你猜猜我这儿有什么好东西!”老马拄着拐杖去箱子里取了一瓶西凤酒,然后举至耳畔,喜滋滋地在行侠面前炫耀。

    “哎呦好东西啊!你还有这个!这在深圳稀罕得很呐!”

    “那可不!这是村里给我寄来的,待会你走的时候给你拎一瓶,你没事了嘬两口解解闷儿!”老马打开西凤酒,用玻璃杯给行侠斟了一点。

    “在这里很难找到这玩意,之前我儿子去陕西出差,给我捎来两瓶,不是逢年过节我可舍不得喝!”

    “待会先吃饺子垫垫肚子,今个家里没人,咱两老头子豁出去喝一回!”老马得意地坐直身体。

    西凤酒的香味在空中飘散,两老头脸上现出神一般的微笑。

20下 父女两唇枪舌战 乡党两吃酒划拳

    (因本章字数过多,遂分两次更新,以下内容为《20下》的下半部分。)

    “行行行,建国哥,那咱吃吧!”行侠伸手请老马先提筷。

    “你来我家还让你带吃的!嘿嘿……”老马嘴里不好意思,两手实诚地先挑起了筷子夹饺子吃。

    “这是家渭南夫妻店的饺子咱那边的口味!”

    “嗯!好吃好吃!我女婿做的饭……时好时坏,总体上偏南方口味,顿顿米饭,偶尔做个面条,还做得不咋地!”

    “你女婿不上班呀?”行侠好奇。

    “他不上班,以前没人给他们老二伺候月子,他把工作辞了给!”

    “那后来呢?”

    “现在在家里忙。”

    “忙什么?”

    “忙什么……哎呦,我没问过真从来没问过!每天看他忙得很,我都不知道他在忙什么!我看他在电脑上打字……做淘宝吧!”老马挠头揣测。来家快一个月了,浑然不知女婿每天在屋子里忙什么。

    “老哥你差点事儿啊,你女婿做什么你说不清楚!”

    “英英做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她每天忙着上下班!”老马摇摇头,这也是一件事儿,回头得细细问问。

    “村里怎么样?我好多年没回去了!”行侠边吃边问。

    “可不!你十年没在村里待了!最近重新选举,一波人瞎折腾呢!”

    “你终于退了,当到七十多了,该退了!”

    “退是退了,现在我家里还有十几亩果园呢,一年怎么着也卖个十万八万的!前年卖了十四万呢!我脚好了马上回去照顾果园!”老马提起他的果园总是惦念。

    “别呀!你好不容易来了,多住一段时间,你腿好了我带你到各处转一转!深圳好玩着呢!建国哥你老啦,把果园给老二,你在深圳养老,南方养老好呀!”

    “我倒是想,人家得乐意呀!早上为个早点冲我大喊大叫,往后住在这里还不三天两头地拌嘴舌!我上八十的人啦受这窝囊气?死也不住这儿,脚好了立马走人不稀罕!”老马嚼着凉菜,不屑的情绪淹没了整个银河系。

    “怕什么呀!你们父女吵又不是跟女婿吵!自家人拌嘴很正常,跟外人吵才伤心伤脑呢!我儿媳妇和我老婆子快把家里掀翻了,我跟我儿子怎么做都有人指着骂!这段时间知你来了,我高兴得恨不得天天溜出来跟你混,家里没法子待了!,你女婿性子好不好?”

    “哎呀我跟你说,我女婿真是了不得!人家以前是老师,那脾性跟我们家人、跟咱村里人完全不一样,文质彬彬的,勤快、温和、好说话,我们家烧高香了!英英别提了,邋遢粗俗,又懒脾气又大,还暴力,有时真跟泼皮似的,我不知道这女子在外面怎么变成了这样子!他两这性子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奇了怪了!”老马一番喜一番忧,得意翻脸成埋怨。

    “来来来,喝酒!”行侠举杯,两老头碰了一下。

    饺子、凉皮、卤猪蹄吃完了,两伙计也八分饱了,聊着聊着渐渐放下了筷子。

    “咱哥俩划两拳怎么样?”老马酒意正盛。

    “行啊,不过我得回忆回忆十多年没划过拳了!”行侠笑着低头沉思。

    “这你也忘!真是忘本的人!”

    “你不懂,在这里吃的喝的走人家南方的口味,刚开始不习惯,后来还给适应了!”

    “好了没你?”老马催问。

    “走!”

    “好!”

    “三星高照八仙过海!”两人同时脱口而出,手上乱七八糟地伸着手指。

    “四季发财六六大顺!”

    “五魁首啊哥两好啊!”

    “我赢了!”行侠张嘴笑看老马。

    老马二话不说,端起杯子仰头喝了一大口,行侠来添酒。

    “来来来!四季发财四季发财!”

    “六六大顺八仙过海!”

    “哎……又是我!”老马笑着又喝了一杯。

    “走一个!”

    “一回手啊七巧枚!”

    “这回是我!”行侠豪迈地喝下小半杯。

    “继续!”

    “三星高照六六大顺!”

    ……

    大半个钟头过去了,一瓶西凤酒见底了,两老头红光满面,说起话来嗓门又大语速又慢,跟在马家屯里前后巷喊话似的。

    “不行啦不行啦!哥我真不行了!”行侠推开椅子,摆手拒绝老马斟上的酒。

    “你原来酒量就不成!”老马指着行侠。

    “是是是!我再喝今晚上回不去了!”行侠摇头的时候身子也在摇摆。

    “回不去就睡我这儿呗!”

    “不成不成,我晚上得买菜呢!”

    “中中中!”

    “那咱两去沙发躺一躺,醒醒酒!”老马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行侠扶着老马,老马也扶着他,好像儿时的小哥俩一般。

    老马拉来自己的躺椅,平行放在凉席边给行侠,自己直接躺在了凉席上,两老头面朝东,遥望阳台之外。

    “哎呀,你好多年没回咱村了!”

    “那可不!原先说老大大了回来,现在又有了老二,老二这才八个月,闹腾得很!三天两头地往医院跑,折腾人呐!今年我老婆子明显累得身体不行了!儿媳妇的身体也不行!”喝醉的行侠提起家里的事儿依然犯愁。

    “你家老二身体不好吗?为啥三天两头地进医院?”

    “老二早产两个月,一出生就开始生病,百日咳、感冒、发烧,一生病急死大人了!不到一岁花了七万多!光半夜去医院去了八回!儿子累媳妇累,我老两口也累得不行!现在家里分工了,我管大孙子,负责采购、洗碗啥的;我老婆和媳妇管老二,她两个轮流做饭。哎这个老二真磨人!”行侠酒后大倒苦水。

    “为啥早产呢?”

    “哎,我这个儿媳妇身子不好,加上高龄生产,根子在她那呢!两个女人为了老二天天吵天天吵……不聊了不聊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了清静清静!”行侠摆摆手,一提家事只觉糟心无力。

    “哎你热不?怎么这几天我热得衣服湿了一身一身的!我去把空调开开!”老马晃荡着不受控制的身子去开空调。

    “台风要来了星期四!预报说十几级台风!”

    “我还没见过台风呢!”

    “台风就是风嘛!到了南方每年有几场,有时候台风路过深圳,有时候专程冲深圳来那大风大雨的公交地铁停运、学生不上课、大人不上班!好家伙你想想那股风多大!”

    “稀罕稀罕!到了周四,我专门看看!哎你走的时候,咱村还没多少人种果子呢!现在到处是果园,美得很!可惜你没赶上。”

    “多亏了你呀老村长!带着咱村致富了!我走的时候大家清一色种豆子、棉花啥的,小麦油菜还是主力!现在我听我侄子说他们不种小麦了嫌麻烦!你说变化大不大!咱那时候的梦想是家里堆满了麦子几年都吃不完的麦子,恨不得牙缝大的地里也种麦子!现在好了,人家压根不种了!”

    “你走的时候村里还有牛,现在基本是车,家家好几种车!”

    “刚过年的时候,我听天民说咱村的兴启死了?是不是?”

    “嗯!去年年底走的车祸!那人开摩托车一直很冒!”

    “天民说我还不相信呢!原先好多年我们两个很要好好得很!他死了我想给他儿子打电话,可我孙子那样,自己也回不去,打电话也没意思!哎……以前他身体特别好!”

    “他过世的时候我去了,我知道你两以前要好,当时也想起了你!”老马侧头,言语低沉。

    他舔了舔嘴唇接着讲:“你不在村里这些年,好多人没了!你家斜对门的敏敏她婆,摔了一跤身体不行了,瘫了五个月走了!建军叔快八十的人啦,开三轮车的时候翻车被压死了,没受罪也没拖累儿女,走得痛快!红英她奶奶肺不好,咳嗽咳了十来年,靠药维持,最后肺癌走的!你巷子的耀辉他妈,脑溢血发作一下子人没了,那老婆子跟你年龄差不多!”

    “哎,不在村里也好,听不见这些事儿!”行侠无限感伤,不停地叹气。

    “话说过来,死在农村没啥怕的,祖祖孙孙几十辈人埋在那儿踏实!再说人死了不得办丧事、请亲戚,头七烧纸、周年祭奠这也是个纪念、仪式!咱村里人死在城里的,我从来没听说过谁在城里办过丧事!这也没意思,你说是不?”老马的食指在空中一抖。

    “嗯!这几年老围着孩子转,脱离了村子,在城市身边很少有我这年纪的朋友,说实话没想过这些事儿!”

    “我也不想想,不由得我不想!以前小时候我是大家庭里偏小的,后来慢慢结婚了、中年了、五十了、当爷爷了,身体渐渐不行了,周围一朋一辈儿的,走得没过几年剩我最大了!我几乎成了咱村里最老的那一辈人啦!现在比我大的没多少!君君他妈九十多,那是我堂嫂;佛佛他爹快九十了;南头金山他妈八十六……这些是八十往上的。我们七十往上的顶多二十个!哎……咱村子也小!”老马的脸上流淌着忧伤。

    “我这几年身体明显不好了!你比我大,我看你身体还硬朗!照顾孩子太累了,操心劳力!前年我儿子给我们老两口做了个大体检,一身是病啊!”行侠悲岁月、哀自己。

    “做啥体检!没检查活得好好的,一检查先吓个半死!人上了六十岁谁没几样大病!”老马一如既往地倔强且自信。

    “我老婆子胃不好,什么也不敢吃,今年进了好几次大医院,挺严重的!我有时候做梦梦见她没了……啧!”行侠眼角泛泪。

    “你要宽心!英英她妈不早走了?个人有个人的命啊。你还记得以前咱两合伙捉麻雀吗?”老马转移了话题,知行侠忧愁且焦虑。

    “呵呵呵……记得,咱两个合伙,是村里捉的最多的!我一直好奇你结婚结得那么早,十几岁是不是?”行侠问。

    “哎说来话长!英英她奶奶原先家境很好,后来没落了给我爹做童养媳。我爹走得早,家里没钱,英英妈家里也穷,她还比我大两岁,我妈这人传统,也想按照她那套给我弄个媳妇,所以十七岁结婚了!”

    “英英他爷爷是走得早!”

    “是啊!家里穷,我爷也老了,我妈一个人带几个孩子,又是那个年代,没个男人撑场面你想想那日子!何况我后面还有弟弟妹妹呢!那我只能赶紧结婚担事了。哎,婚也结得寒酸,我自己做了两个石灰柜子两个木箱子,三桌四盘菜就这样把英英妈取来了!幸亏她妈没嫌弃我。”

    “你能干,我嫂子也享福了!”

    “哎,享啥福了?英英到现在还记恨我对他妈不好!”老马眼角耷拉。

    “那时候女人地位普遍低,村里家家这样!时间是新.中.国的,但咱那里的风俗还是古时候的,我大伯不娶了两个女人嘛,那两个女人最后还不是合葬在一处?咱们和咱们往上两代人,是新时期和旧时期的过渡带这是我儿子说的。”

    “有道理!咱们这一辈人命不好,打仗啊、生产啊,啥年代全赶上了……”

    “是啊,以前苦啊!”

    ……

    两老农民躺在深圳八万一平米的大房子里聊着过去的清苦。随着他们漫聊曲折的年代、相同的过往,这一天似乎也变得漫长起来。

    五点的时候,行侠的老婆子给他打电话,催他买菜去。幸好行侠喝的比老马少很多,他叫了个出租车赶回去了。老马一人躺在凉凉的地上,身子犹如穿越到五十年前一般,很快不由自己了。

    晚上六点,致远拉着箱子打开家门,只闻一股浓烈的酒味冲鼻而来!他摆摆手,诧异地走进屋,只见老马两手捂着肚子打着吹号一般的呼噜。致远笑着摇摇头,悄悄收拾餐桌上的残羹,然后在厨房准备翁婿两人的晚饭。

    七点钟,晓星开车去接晓棠和雪梅,她们三个提前到了狐狸酒吧。晓星给妹妹点了一杯果汁,给雪梅点了一杯低度数的甜酒,三人轻聊着雪梅的未来。晓星好似搭上了某趟晚班车似的,兴高采烈地畅想着自己前半生从不敢奢望的事情。

    八点半的时候桂英赴约而来,一来直接点了一杯高度数的烈酒,开口便是早起五个鸡蛋的事。

21上 小说家错过赛期 老红人备受惦念

    这一天过得辗转南北、历经分别,吃完晚饭的何致远照看半醉的岳丈进屋休息,而后他一人瘫坐在餐桌前。凝视桌上的碗盘,他累得无力喘息。

    生活像泥潭一般,他一脚一脚地往前挪,走了一段回身一看,身后依然是泥潭,前方的漫漫无止境让他心慌犹疑,他不知道是不是要继续往前走,还是停下脚休息休息。

    对于写小说,他寄予了太大的期望,以至于如今路断了,他整个人仿佛堕落于无底的黑洞一般,心沉得捞不起来。他精心揣摩的词句、他用心构架的剧情、他付诸心神和情感的细腻描写……最后成了一摊废纸无人问津。几十万字的东西,没有一个人看,好不容易参加了比赛以为会有转机,如今连入围也入不了……

    何致远心沉地出不了气,感觉整个身体在垮掉,一口气分成七段才能勉强出来。

    晚上九点半,桂英和晓棠、雪梅一道回来。晓棠一回家便上床睡了,许是有孕易累,她面朝墙角连胡思乱想的劲儿也使不出来。第一次被许可喝酒的雪梅,微醉后更欢快,一个人哼着歌在晓棠的屋子里打扫收拾。三十平米大的小地方,好似分成了两个时空一样。

    雪梅的好兴致衬得晓棠更沉寂。她会生下这个孩子吗?这孩子将来会有雪梅那般懂事上进吗?她如何能把一团巴掌大的东西抚养成雪梅这般俊秀的女儿郎或男儿郎?晓棠流着泪,摸着肚子,天大的惶恐压在心头。

    曾经,无数个夜里,她为自己嫁不出去而哭,为自己老得生不出孩子而哭,为了窝曲的人生而哭,如今,生命的进程一下子快进了,她似天塌了一般煎熬,任何好消息在她眼里无不是冷笑话。包晓棠的生活坍塌了。

    回家后的桂英看见致远一人在餐桌上发呆,神情难测,有些异常。她走上前和丈夫聊起来,为了拉开话题,她向致远抱怨着自己工作上的事情。

    “亲爱的,今天我们的业务会开得特别……难受!”

    “怎么了?”

    “不汇总总结一下,真不知道结果如何。我感觉还可以,但一算总账,今年上半场这个展会是历年来最差的,收支持平大老板几乎没赚钱!我手里的客户有几家不满意的,总体还可以,你猜其他业务员怎么样?”

    “怎么样?”致远提神配合着妻子的兴致。

    “隆石生是大客户最多的,他流失了四个大客户四个超大的!只这四个够他个人收入损失二十万不止!花海洋是小客户最多的,这次展会过后,他很多小客户都表示不会再参展了,光他倒闭的客户我知道就有七八个!能力最强的赵彬彬走了四五个,损失也挺大的!”

    “你不是说五月份的展会反响很不错吗?”致远回想桂英前两个月的斗志。

    “展会本身是不错,看展的闲人很多,可是产业上下游的专业观众很少!你想想,人家一个企业铺这么大摊子、花这么多钱来参展,结果它的客户没来!那有什么意义呢?”桂英摊手。

    “为什么没来?”

    “大环境不好呗!这两年艰难,业务量今天一算少了很多,大老板在会上唉声叹气的,不知道下半年的这场展会怎么开!”

    “那你呢?你的客户流失多少?”

    “哎,现在还不清楚!我本来资源少,要不是顶着个业务经理的头衔估计更没多少!深圳两家大客户没说下半年不参展,只说上半年效果不好,最大的客户他们张经理直接说‘没效果’,还有三家小客户一家关厂了、两家不来了!等到十一月,不知道还会流失多少客户呢!”桂英叹气。

    “没事,不是你一个人损失,大家都损失了嘛!”致远安慰桂英。

    “哎,你今天怎么在这里发呆呀?没写小说?”桂英话锋一转,一探究竟。

    “哎……这两天休息!”致远低下头,满脸不想提的神情。

    “不是要截稿了吗?你前段时间不是紧赶慢赶的吗?”桂英犀利追问。

    “早截稿了!”致远朝空瞥了一眼。

    “怎么样?你觉得比赛会有结果吗?”桂英伸着脖子。

    “网文市场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何况……何况我没写完,算是弃赛了!”致远搓着手里的筷子。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快收尾了吗?”桂英坐直身体,音腔震动激烈。

    “这不……最近……”致远皱着眉,咽下了他要说的话。

    桂英拄着脑袋双眼有力地注视致远,沉思片刻后,她明白了。她长叹一口气,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丈夫。

    “你放心,他脚好了我送他走!”桂英又想起早起的事情。

    “啧,不是这个原因,你怎么胡乱揣测呢!你这样让爸、让家里的亲戚们怎么想我和你?”致远忽然怒目。

    “他就不是一般人!”桂英将错过赛期的原因归罪于父亲。

    “他是不是一般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孩子外公,是咱家人!你这样……啧!”致远啧啧支吾,像连环反应一般,一个问题引发另一个问题,这并不是他想面对的。

    桂英无言,心底愤愤。

    “是我自己的状态不好,我最近这两年心不定,你不要胡说八道,别随意推责任,让爸听到了这话他多伤心!我会调整的,你给我时间,别管我就行!”致远言辞笃定。

    桂英收回眼神,咬着嘴唇,双眼有些刺胀。

    “行吧,早点睡吧。”桂英找着话头结束这场谈话,说完她起身去洗漱了。

    还不到晚上十点,桂英思念漾漾,不知她睡了没,犹豫再三,最后趴在床上拨通了她婆婆的微信电话。幸亏漾漾还没睡在玩呢。今天致远走后,老太太买了个五百多的粉色三轮踏板车,如获至宝的孩子大晚上还在客厅里溜车呢!桂英这头从电话里也听到了漾漾清脆爽朗的笑声。

    开车回来时一路幻想着女儿如何如何在她面前哭喊着叫妈妈的悲惨场景,结果小孩玩得嘻嘻哈哈,根本叫不到电话跟前来。桂英这个妈妈十分失落地挂了视频电话,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快叠加着失落,她更郁闷了。

    进屋后的老马到了晚上十点依然没有睡着。兴许是下午睡多了,晚上酒意还在,头脑胀得受不了,怎么也睡不着。酒精麻醉了他的身体却麻醉不了他的意志,下午他和行侠说了很多旧事,那些旧事是说给离乡多年、好奇乡情的行侠听的,也是说给远离过去的自己听的。

    果子苦涩的苦楝树,花如六瓣雪的柿子树,树茎直溜溜的白杨树……这些树木覆盖的地方正是马家屯的小巷子。院墙下层层包裹的莲花白菜,自留地里又圆又重的红苕,南头坡上奇异而好吃的雨后地软……这些天赐之物润养的正是马家屯里的人。雨后的村中小道是深黄色的,晴朗的田地浮土是浅黄色的,那深浅不一的黄色房屋仿佛是大地上的一部分,它们像蘑菇一样嵌生在关中平原上。

    老马生在那里,长在那里。

    几十米高的通天水塔,引流灌溉的黄干渠,通往各家的自来水……那些属于历史的奇迹,也是老马这一辈人平凡的一生。马家屯和老马老马和马家屯,像是一个共生共存体,只有分别了才可意识到彼此的地位。过去他讨厌过它、埋怨过它、仇视过它,如今老马满心全是马家屯的好。

    喝醉的老马控制不了自己的大脑,迷迷糊糊地分不出是睡是醒。过去的人和事儿像放电影一样涌出来英英妈、英英爷爷、英英奶奶、自己的爷爷、邻舍、好友……这些人好像不在了,也好像从未离开过,他们时不时地出现在老马的生活里,构成了老马的过去和过去的老马。但凡重现过去的某些言行或情景,他都会想起这些过往人来。

    人到七十,头脑一半沉在过去,一半活在当下;身体一半在死,一半在生。

    话说漾漾得到了可以抵抗其他一切玩具的踏板车以后,人生仿佛进入了新境界一般。晚上玩得累了,一沾床便睡着,哪管身边人是谁,哪管自己身处何地。致远母亲睡前把踏板车放在漾漾床头,漾漾早上醒来一睁眼先看见了踏板车,一切不快都好计较,只要她的世界有一辆高档的粉色的无所不能的踏板车便好。

    一辆踏板车完全满足了何一漾对人生的所有美好期许,周三上午刚到办公室的桂英却在妒忌,自己在女儿眼里还不如一个踏板车重要。

    事业能带给人归属感和成就感,喜欢的事业更能让人感觉到价值和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事业比孩子、爱情更能冲抵生命的虚无。想着丈夫花费心血的小说石沉大海,桂英更是伤感,因为自己对此无能为力。

    从结婚那天起,他们夫妻成了一个共生体,她把致远的失意看得比自己的失意还重。攀附的爱让她把对方的失意归咎于自己,自小的怨又促她把这错误或失败转嫁于自己的父亲老马。

    老马一早起来迷迷糊糊的,昨天的酒醉未彻底退去,直到电话响了他才清醒马保山来电话问村里的事情。保山向来精明,怎么好些琐碎之事竟要问老马,老马心中不屑,三五句说完便挂了。

    挂了电话去撕日历。今天是农历六月十五,己亥年辛未月乙卯日,宜祭祀、祈福、斋醮、出行、纳采,忌嫁娶、开市、栽种、合寿木。撕完日历他躺在摇椅上摇着扇子听秦腔戏。听戏的老马只觉闷热,肩膀上的毛巾一会全湿了,于是老头拎着毛巾去卫生间过水。

    九点致远回来了,翁婿两人面对面一块吃早餐。

    “热得很!”老马打开热豆浆又合住了,热得不想喝。

    “明天台风来!台风来之前一般闷热、燥热,还好这次台风行走的路径擦深圳过去!”

    “嗯!不知道漾漾在湖南怎么样?”老马偶然想到了他的小糊涂仙儿。

    “昨天我走时还哭得死去活来的,下午我妈给她买了个踏板车,玩得可嗨了,晚上英英给她打电话人家爱理不理的!哈哈……”

    “小孩忘得快!”

    “爸,我妈给您带了点东西!昨晚你睡得早我没取出来。”致远放下鸡蛋,去箱子里翻找,然后提着一纸袋东西搁到老马跟前说:“这是两盒灵芝孢子粉,我叔叔的儿子出差买的,顺便给您带一点。长白山的,纯天然,提高免疫力!”

    “哦!这很贵吧!”

    “还行,你老人家补补身体嘛!”

    “谢谢你妈妈,真有心!”老马放下礼物,郑重其事地看着致远说:“你知道我昨天早上吃的什么?我跟你说你脑子猜破了也猜不出来……”老马将昨日五个鸡蛋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跟致远学了一遍,致远听得连连摇头。

    上午十点钟,兴盛打来电话。原来是今天上午九点多垣上下冰雹,下得最严重的是村子东北方的青年组的地那是马家屯种葡萄的地方。担心这次葡萄受大伤,村里人纷纷开着车去地里瞧动静,兴盛的电话也是从地里打来的。极端天气老马能怎地,宽慰几句罢了,可惜了一番辛苦,只盼着果子少损失些。

    再有是村里老医生的孙子结婚了,兴盛不知道该行多少门户,老马给了个数,爷俩便挂了电话。

    挂电话后,兴盛戴着个大斗笠,斗笠下面戴着个塑料安全帽,中年汉扛着冰雹在地里巡察。马兴盛从地南走到地北,又从地北走到地南,地上被砸下来不少葡萄珠子,他心疼地竟不忍心去踩踏那绿绿的小葡萄,三亩葡萄地里全是他的叹息和疼惜。

    家里孤零零地只老马和致远两人,除了吃饭致远一直躲在屋子里,老马也不知他捣鼓什么。空调许是年纪大得跟老马一样干发声不使劲,开着跟没开一样,阳台这边烤得人难受。老头热得直冒汗,喝一口水出一口汗,喝半杯水出半杯汗,摇扇子的那个手腕早摇酸了。老马将空调开开关关,开着嫌它有味儿且闷还费电,不开又嫌屋子热。

    中午热得睡不着,下午三点,身体终于疲惫了,瘫在摇椅上打迷糊。没有漾漾在身边,彷如天上没太阳一般老马吃惊于他才来几天就被小仙女给迷住魂窍了。老人孤独得思念漾漾,思念家里的四条大黄狗,还有家里的平原风、黄土味、果子香、夏日光、渭河水……

    忽然电话响了,似睡未睡的老头一瞄是个陌生号。

    “喂?”老马带着睡腔。

    “喂!建国哥,是我呀,天民!”老马一听是马天民,瞪出了白眼仁。

    “哎呦,稀罕稀罕!”

    “昨天行侠给我打电话,说你来了,我还不信!他把你号码就给我了!听说你能用微信?呵呵呵……是吗?”天民不太相信老马会用微信。

    “我孙子教我呢,不会打字,只会喊话!”老马略略羞涩。

    “你腿脚能走吗现在?”

    “能走是能走,走得慢点!不能大走!”

    “我第一个给你打电话,是专程跟你说个事儿,下周五我六十五了,我儿子给我过寿,没其他外人,我念叨咱们哥几个聚一聚怎么样?”天民询问老马。

    “成啊!我好多年没见你了!”

    “我真想你呀老村长!本来我不想办酒席,吃顿家常饭得了六十五又不是七十!我昨晚一听行侠说你来了,马上跟我儿子改了口,专程让咱们几个在外面的老头子聚一聚碰碰头!那到时候我把地址发你微信上,你怎么过来?不方便的话我让我儿子司机接你去!”

    “不用,我女婿在家,他到时候开车送我!”

    “那行,我给咱弄个大包间,咱们垣上的几个老乡党好好聊一聊!行侠说昨天你们两个喝酒划拳,我一听心痒痒怎么不叫上我呢?后来我一想,你腿脚不好,那我来组织大伙儿,趁着现在我还能动弹、还有点劲!!你那个远亲钟能我待会也给他打电话,你们到时候可以一块过来!你走路不便利他能扶扶你!”天民为了迎来老马花了好些心思。

    “成成成!呐……到时候见!你多保重啊!”老马知他身体向来不好,不愿多说。老人家开心、呼喊都费心劲。

    “好那建国哥,我先挂了,你好好养脚伤!”天民说完挂了。

    老马高兴,随后在微信上和钟能用语音聊了起来,老哥俩约好到时候一块去吃酒席。

21下 以为死灰复燃 谁想无情无义

    老马一直等着台风来,终于到了星期四台风过境的日子。这一天一早开始下雨,一直下一直下,风吹雨、雨打风,整个一天疑云密布的,地上的水流跟小溪一般哗啦啦地往下水道流。

    此刻老马趴在窗口,似久未呼吸的鱼儿一般,将窗子开到最大,他伸脸到窗外,接触外面的风雨。里外冷热交换,窗口凉风习习,又舒服又清醒神。老马细看远方的裙楼、街道和山峦,时常忍不住如孩子一般伸手去接雨兜风。

    城市里是楼荒,乡村里是地荒,在高处俯视巨型的城市,对老马来说还是头一回。楼房如果园一般一块一块的,密密压压地聚合在一处,在大雨白花花翻滚的空中,城市和乡下好似失去了界限,一亩挨着一亩、一顷连着一顷,绵延至天际。

    老马很清楚,城乡之间早已失去了界限,乡村独有的魅力正在被这场城市的大雨慢慢清洗连根清洗。他该是幸福的。他是属于旧时代的人,他还有乡可回。

    老马困惑,在这人如山海的地方、风雨如晦的城里,这里的灵魂它们信仰什么?也和自个儿一样相信大地敬畏老天、沿袭旧一套崇拜天地人三才的旧思想吗?老马噘着嘴摇摇头。这里的人远比乡下人要忙要累,这里的人也比乡下人要穷要苦,如此还不如回家务弄十几亩果园或者承包十几亩地种五谷呢!

    这里是繁华本身,人们为富贵而来,一切崇拜外者的信仰无法进驻这座城市,无法进驻这里的人心。在这里人们只信仰自己,信仰自己可以创造财富并能够慢慢往金字塔顶端攀爬。

    大多数人只想着为何生,很少有人琢磨为何而死!到了老马这样的年纪,这个问题是如何也回避不了了。他俯视这座城,敬畏这里也嘲笑这里,怜悯这里也批判这里。

    人只有一次生命,可以在这里享受荣华;可论起死亡,消失在这里还不如埋葬在故乡!乡野的安宁、无疆足矣慰藉所有人死后的灵魂。

    此刻,钟雪梅在小客厅的沙发上刷视频,晓棠一觉起来探头一看,屋外依然风雨激荡,屋内的她一人静躺。透过爬满污垢的小窗,晓棠看到了外面的天空白茫茫一片横风斜雨。她坐起来,靠着床栏,两手抱着膝盖,欣赏大雨中的寂静。她迷糊得不知时日,打开手机一看,今天是周四,此时是下午四点。

    晓棠一打开手机,便习惯性地查看李志权的消息。一如既往杳无音信。她使劲捏着手机,像是在掐李志权一般。姐姐说她应该跟他聊一聊关于孩子,可她一直在等他主动和自己聊,他不是爱自己吗?为什么忽然间没消息了?包晓棠从始至终不相信自己被玩弄的事实。

    她对他又恨又爱,恨源于爱,爱凝成恨。她心里跌宕不平,直接用手机拍了张孕检报告的照片,发给了李志权。

    发完后,她又开始忐忑起来,怕他生气,怕他发狠,怕他露出她不知道也不能承受的一面。她害怕,她裹着被单子习惯性地蜷缩在角落里,两手抱着两腿,像受伤的千足虫一样,自己抱着自己,一圈一圈地抱着。

    脸上伤彻底恢复以后的包晓棠,是那么迷人。她这般美丽,却如此凄惨。她又一个人忍不住啜泣起来。钟雪梅听见动静过来瞧她,女孩坐在小姨身边,轻拍着小姨藏在被单里的臂膀。为何感情这般伤人?雪梅对比自己的恋爱,想不通小姨的痛。

    李志权看到信息后,惊得毛发倒竖,他不知真假,不知如何应对。中年多情的男人最怕的事情莫过于此。他躺在高档小区的豪华客厅里,望着刚参加完中考的女儿和给女儿切水果的妻子,他神情错愕。他和一般传统的男人一样渴望有一个儿子,可是如果要舍掉眼前的一切去换,他宁愿不要。人到中年忌动荡,于他最怕重头再来。

    半个小时后,他在卫生间里打通了晓棠的电话,说要去看她。晓棠通过微信发了一张自己所在位置的地图,然后等着心爱的人过来。

    猛然间包晓棠一翻身从床上下来,她不能让高傲的李总看到她这副颓废模样,她紧忙去洗漱,然后梳理头发、涂脂抹粉、画唇点眉,换上一身靓丽的长裙,穿上李总最爱的那双高跟鞋……雪梅看不懂小姨的这一系列操作,只在慌忙之下嗅到一种卑微。她暗地里提醒自己,往后的余生自己绝不为男人这么作践自己。十七岁的倔强姑娘,许是对社会一无所知,许在心底坚守一方浪漫纯真。

    包晓棠早下楼了,她打着伞顶着大雨踮着脚尖在路口等那辆黑色的宝马车那辆曾经充满了她笑语的小车,那辆曾经寄存她美好期许的小车。雪梅站在晓棠身后五六米开外的商铺屋檐下躲雨,小姑娘一双眼睛紧盯着本来十分虚弱还要硬撑美丽、强颜欢笑的小姨。

    天昏地暗人忧郁,大雨大风天无情。晓棠的裙子、小腿和鞋子早湿了,自己浑然不知,只顾着朝南北张望。雪梅走上前来,将自己的伞遮住小姨的半个身体,为了让她少淋些雨,小姑娘很快半边身子湿了。

    这不是一般的男人,这男人拿捏着晓棠的后半生,叫她如何淡定从容?三十多岁的晓棠不是看不出雪梅脸上的不解和气愤,她只是无法说服一个高傲且自信的心灵就像她曾经不能说服自己一样。十年后,雪梅自会理解今天她的慌张。可她内心的脆弱和不堪、性格的极强和极弱、还有身体即将发生剧变所带给她的惶恐谁能理解呢?晓棠分不清自己是好心情还是坏心情,她欢欣地等待心爱的人过来,舌头却抿着咸涩的泪,身体不停地颤抖。

    她希望风大一点雨大一点,她希望风雨中的自己能惊艳或感动李志权,她希望老天为她当一回媒人,为她的孩子甩一甩佛尘、通一通便利。她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心脏在剧烈扑腾、牙齿在上下哆嗦、雨伞在雨中晃荡……这一刻,几乎用尽了她三十年的紧张。雪梅看不下去了,空着的左手揽住了小姨的身体。不是给她温暖,而是给她力量青春无恙的力量。

    二十分钟后,一辆黑色的宝马缓缓停下来,中年男人摇下车窗,晓棠连蹦带跳地收了伞走上前。车窗里伸出一副面目严峻的黑脸来,雪梅一瞧满脸恶心,晓棠却流着泪弯着腰哈哈傻笑。

    “进来吧!”李志权开了车门。晓棠从车前绕了半圈,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雪梅在外面气呼呼地跺脚、哼气、腹诽。

    车窗关上了,车内只他两人,这是一个密闭的小世界,曾经只属于她们两个人,晓棠还能感觉到熟悉的气息。多年高冷的姑娘许是久未欢喜,她曾经无数次把那个小车内的小世界当成自己最真实的一部分,如今再走进这小世界里,她觉察发生在车里的一切无不虚幻,如梦一般。

    晓棠坐好后,李志权俯视方向盘,沉默不言。

    “你怎么不联系我?”晓棠低头,声音沙哑。她等着她的男人问她伤势如何,他却没有开口问,好似忘了一般。

    “我……她管得紧,手机和车都要查!”中年男人脸上现出扭捏做作的委屈。

    “那你今天怎么出来的?”

    “我说……公司的玻璃被台风吹坏了,大老板吴总不在,我去看看……”

    两人又无言许久,各自想着接下来的话要怎么开口。

    “那孕检报告是真的还是假的?你别骗我!”李志权面朝晓棠认真地问。

    “你说是真的还是假的?”晓棠苦笑,两行冷泪垂下来。

    “你……你怎么想的?”男人言辞闪烁无力。

    “我今天正要问你,你是怎么想的?”晓棠泪眼问爱人。

    “还用想吗?”李志权转过身体,双手重新搭在方向盘上。

    “你什么意思?”晓棠惊问。

    “露水情缘,你说呢!”李志权咬牙吐出这几个字。

    包晓棠当然不是他的第一个婚外恋人,他无颜细数自己有几段婚外情,他冷漠强势且一次又一次出轨的基础是因为他有充足的经验来应对此类事情。

    “呵呵……”晓棠颤笑着摇摇头,不敢相信那四个字。

    许久后,晓棠努力调整好情绪,理性而镇静地说出这些话来:“早先医生说我卵巢早衰这你是知道的,现在好不容易怀上了,我肯定要留下来医生也这样建议!怎么抚养小孩是我的事情,我有亲人可以帮忙,你不用管,你不用出钱,也不用负责,我的孩子跟你无关!”

    李志权一听这话,坐直的身体弯了下来,他愣得不想回头,中年男人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曾经没有一个女人作出这样糊涂的决定!他是遇到了传说中的小三要上位,还是真碰到了一个感情执拗的,职场上自如自信的李总此刻身子紧绷。

    “将来孩子上户口……”李志权说出了往常人的担忧。

    “这你不用管,怎么弄到出生证明、怎么入户我早查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不就是交点钱吗?”晓棠打断话头,一副理直气壮。

    “如果……如果你生了……这个孩子,我老婆……她那边坚决不会让你……”李志权吞吞吐吐。

    “我说了这孩子跟你没关系!”晓棠言辞激烈。

    “她父亲是当官的,她自己又跋扈,她要让你在深圳找不到工作那你……”

    “你老婆能管到我们村里吗?我回村过日子不行吗?”晓棠转眼又是一脸泪。

    “你不是说你老家没人了吗?”

    “我可以嫁人呀!农村条件好的单身汉多得是,我这长相不难嫁人吧!我怀了孕无非找个条件一般的老实人,或者二婚也行,这些我老早想好了!如果我以后再生不了了,这个孩子恐怕是我这辈子的依靠!为了孩子我委屈点没什么!”晓棠认认真真地胡说八道。

    “行,那你生吧!”李志权仇视车外的斜雨,冷言冷语。

    车里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安静,两个成年人面临着成年后最难做的抉择。隔了一会儿,李志权换了一副颜色,和气而温柔地问:“你现在身体反应大吗?”

    “没什么反应,主要是累,时常恶心!”晓棠见他柔和,自己也不强势了。

    “你身体缺铁又缺钙、还缺维生素b族,现在做全面体检已经来不及了,你自己好好养身体,别因为这些导致孩子没长好。先天性的残缺生出来以后很难修正的,我记得以前跟你说过那个朋友的孩子!”李志权面朝晓棠,那柔和是叮咛也是敲打。

    “我知道,你不用管!”晓棠失落。

    “生孩子很危险的,别看现在医疗发达了,因为各种原因生下来有缺陷的或者没有顺利生下来的,多得是!你要准备好,各方面都要准备好!你懂我意思吗?我一朋友他女儿先天性心脏不好,不到一岁去武汉做心脏手术,现在还没三岁前后花了二十多万!”李志权绞尽脑汁地绕弯子。

    “我说了你不用管!”晓棠愤怒。

    “我知道我知道,但现在发展到这儿,没生孩子是两个人的事情,生了孩子不一样了。你要生孩子先得确保孩子顺利生下来,所以孕期一定要身心平和,你去网上查一查去各种孕妈妈的帖子里查一查,脐带绕颈、双胞胎全没了的真不少……”

    “你别说了!”晓棠锤拳大喊,继而哭诉:“刚开始怎么不见你提这些?现在怀上了你怕了?那时候你怎么说的你记得吗?我从来没说要跟你怎样怎样,是你自己一口一个她不好,一口一个要娶我……你忘了吗?还是你一直在骗我!”晓棠凝视着她爱的人,希望能得到答案,但也很清楚她得不到。

    “热恋时的甜言蜜语当不得事……你不会当真了吧!”李志权一脸卑鄙的怯相。

    “我是当真了!”晓棠如实说。

    “我已经有女儿了,你也知道她今年初三,要出国的!这时候怎么可能跟她离了呢?”李志权嘴脸龌龊。

    “是啊,你女儿比这个孩子重要!”

    “棠棠求你了,打掉孩子吧!这个孩子他不能……咱两这种关系他不能生下来!”李志权两手拉着晓棠的左手腕,一脸苦情。

    晓棠没有回应,她要的正是让他怕、让他求。

    “棠棠求你了,打掉吧!早打掉早解脱,这样对你也好!你还年轻!”李志权上前伸手想要抱住包晓棠,晓棠朝右裂着身子,并抽出了李志权手里的手。

    拥抱已经不能解决她眼下的困境了,怀抱也不再是她想从这个男人身上索取的东西了。

    车里的两人一左一右,好像隔着流沙河一般。

    片刻后晓棠开口:“好聚好散吧!等孩子生下来了我要不要通知你一声!”晓棠是在震慑对方,自己心里却无比忐忑。

    “棠棠,你别任性!这个孩子注定不幸福!从你今天的神情里就能看出来!你别让这个孩子耽误了你一生,也让你自己耽误了这个孩子一生!生儿育女从来不是儿戏!你生性柔弱又没主见,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大,怎么把这个孩子养好?”李志权话语里有求有怒。

    “我再说一遍,这是我的事情!”晓棠说完准备开车门要走。

    “那我告诉你,这个孩子我不会负责任的!”李志权在车里喊话。

    晓棠泪流满面地出来,雪梅打着伞上前去接她小姨。三五米的路程,身子全被大雨淋湿了,心也被大雨淋湿了。晓棠哭哭啼啼回了屋里,到屋里后又裹着床单抱头痛哭。年轻的雪梅不知如何安慰,只静静地坐在床边陪着小姨。悲伤的美人,总是让人又怜又爱。

    一场谈话,崩了。

    单纯的女人先前还幻想着自己爱的人如何心疼她受的伤、如何支持她生下这孩子、如何与她共进婚姻殿堂、如何携手她们母子走完这一生……可笑的单纯!她想要的温柔呵护他丝毫不给,她想要的表面和气他也未给。

    天壤之隔的开始和结局,包晓棠此刻还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22上老马迂曲闲打听 少年无忌责古稀

    下午五点半,仔仔回来了。今日有台风,学校出于安全考虑,提前给走读生放学了。往常致远六点多才做饭,今天考虑到仔仔晚上要复习,他一见仔仔回来了赶忙奔去厨房做饭,一到厨房发现停电了!台风天时常停电,做不了饭倒不意外!关键是仔仔周五、周六两天要期末考试,今晚无论如何得读书复习。

    致远让仔仔歇息会儿,自己下楼去买蜡烛和饭菜。屋内昏暗,爷孙两只能待在阳台边观赏风雨、取笑漾漾。

    今天工作并不忙,桂英可以一下班便回家的,可当下外面大风大雨的,开车不好开,桂英暗想:不如等一等,等雨小了再回去。

    之前致远的冷漠神情桂英还没有忘记,有些抵触有些隔阂。致远错过截稿日与老头儿的打搅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但桂英忍不住地将此事归因于老马。昨天一天致远没有给她发任何消息,她发给致远的消息致远也没有回复。要说这两口子有矛盾,可明明没有起干戈;要说什么也没发生,那显然在自欺欺人。

    桂英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一个人梳理着感情上的事情。这么多年以来,她似乎永远是那个最先道歉的、最先服软的人,就因为她比他小几岁、他比她有文化吗?他们之间明明有巨大的分歧,可这分歧好像全被桂英吞咽了一般。她觉有便有,她让它无它便消失。她不想作婚姻中那个总是主动求和的人。

    一天的狂风暴雨,儿子从早上到此时发来的消息快溢屏了,老公的一条没有。桂英多么希望致远能给她打个电话或发个信息。

    中年女人失落而无聊地在办公室里玩弄着手机,忽收到一条短信来自市政府。信息内容显示因台风天的原因,深南大道已经封锁,不能通车。桂英心里咯噔一下,深南大道封锁了,她怎么回家呢?开不了车,只能坐地铁了。桂英给儿子发了个信息,说她乘坐地铁回来,让家里人先吃饭。仔仔收到母亲信息的当口,致远刚好提着一大堆东西回来了。

    “爸,咱们吃饭吧,吃完饭让仔仔好好复习!我给他买了三根蜡烛,再加上家里的充电台灯,勉强撑过这一晚。”致远把买来的饭菜放在餐桌上。

    “爸,我妈说路不通,她不能开车回来了,说她坐地铁回来,让我们先吃!”仔仔给致远看消息内容。

    “哦是吗?他们公司离地铁口很远的!现在又大风大雨的,啧……”致远天然地担心妻子桂英,他站在老马身后摩拳擦掌,犹疑数秒,然后说:“算了,你们两吃吧,我去英英公司接她去!呃……我先给她打个电话!”

    致远说完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只说让她待在公司别动,他现在立马过去接她。桂英一听,激动地满脸开花,嘴巴裹不住牙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傻乐。

    “那么大人了,还要人接!”老马不懂。

    “爷爷你不知道,台风过境雨大风大、闪电打雷的,路上的广告牌、树枝啥的掉下来砸了人怎么办?我爸要是不去我就去接我妈!”父亲对女儿的爱与儿子对母亲的爱迥然不同。

    “你瘦得跟芝麻杆似的!要真有东西砸下来,你妈身坯子宽敞她没事,好家伙你被砸个稀巴烂!你说说你是去省麻烦还是去添麻烦!”老马戏言。

    “爸那你们吃,我先走了。”致远换好衣服鞋子,转身拿了两把大伞出门了。

    何致远走后,老马和仔仔一人捂着一盒饭,挑着筷子吃面条。

    “这面条都成面疙瘩啦真难吃!爷爷我吃不下怎么办?”仔仔口吐真言。原来致远着急,随便在楼下打了点热干面和一点小菜就上来了,可巧仔仔饿了,大小伙子吃得很不得劲。

    “是有点粘了!南方的面条细得跟头发丝一样,没嚼劲儿!还不带味儿!”老马搅着面条也吃不下,许是不饿,许是嫌弃。

    “,我爸不在,爷爷要不咱两下去吃吧,我特别饿,这个真的很难吃!”仔仔放下筷子兴高采烈地提议。

    “不是停电了吗?咱楼上的停了楼下没停吗?”老马以为跟村里一样,一停电整个地球都是黑乎乎的。

    “没有,楼底下走的电路跟小区的不一样,我回来时那家烧烤店还好多人在吃呢!”仔仔最爱吃烧烤,他惦念的那家烧烤店今日刚好店庆打折。

    “成嘛!”老马言辞无力。

    “那爷爷……你能走吗?你走不了我给你带回来!”仔仔指着老马的脚。

    “饭馆子离咱家远不远!我除了去医院还没下过楼呢!”老马也想动弹动弹,踩一踩大地。整天飘在高楼上,心不踏实。

    “啊?不会吧!你这么折磨自己!”仔仔不信爷爷到家后除了医院没下过楼。

    “呵呵……真没下过楼!”老马被逗乐了,说:“一里路可以去,多了去不了。”

    “那够了,咱家上楼下楼是电梯,电梯是小区供电不会断电的,爷爷你只要走两三百米即可!”仔仔对着天花板算数。

    “那走!明天你考试,爷爷今晚带你吃顿好的!替你壮壮信心、开开好运!”老马一挥手,站起来又说:“走!咱爷俩搓一顿!我也换换口味,你爸做的饭我实实是吃够了!”

    祖孙两动身换鞋带伞,仔仔一路扶着爷爷,进了电梯,出了电梯。老马对南方的饭馆不了解,本想吃几口饺子,仔仔一人前后跑了好几家没找到开门的饺子馆。小孩自己又想吃烧烤,这烧烤老马不是没吃过他在镇上吃过,油腻腻的不好吃,实在不愿意,可下雨天又怕滑倒老人没辙了,最后只能跟着仔仔一块去吃烧烤了。

    老小两进了烧烤店,店里人挺多的。坐定后仔仔开始点自己爱吃的,老马捧着菜单瞪出了李逵的白眼仁菜单上的价格贵得要死,比在镇上吃酒席还贵!老马从上看到下、从下看到上,觉得自己只适合吃个土豆,其它的不敢点。

    仔仔瞄出了老马的顾虑,对站在他们身边的服务员慷慨地说:“大虾一把、麻辣烤鱼一个、鱿鱼四串、香菇三串、白菜三串、茄子两个、猪肉串五个、牛肉串五个、羊肉串五个、猪腰子五串儿、鸡腿四个、烤鸡蛋两个吧、烤馒头要十个、面包片五个、馄饨两碗……”

    仔仔跟念经似的一口气点完了,过程中他一边点餐一边偷看爷爷,他点哪个老马找哪个价格,他以为爷爷会打断他、制止他,没想到从头到尾老马绷着脸一声不吭。仔仔心里发笑嘴上不言。老马一手使劲捏着菜单,一手使劲握着拐杖。终于,老头忍不住了。

    “你点这么多你吃得完吗?”

    “菜不管饱,不是还有你吃嘛爷爷!”

    “两个人也吃不了这么多!”

    “能!烧烤很开胃的,我和我同学两个人吃,点的比这还多呢!”

    “待会吃不完怎么办?能退吗?”老马脸朝前小声问。

    “爷爷你真逗!”仔仔指着老马傻笑。

    过了会儿,老马想起一件事来,开口问:“仔儿,你爸你妈是做什么工作的你知道不?那天村里的行侠爷爷来咱家里,人家问我,咝……我竟然不知道!”

    “爷爷,你女儿女婿做什么你不知道?我的天呀,你在家这么久没问过?我大舅从没跟你说过吗?”十来岁的何一鸣不敢相信霸道老村长极端迟钝的另一面。

    “哎呀那人家赚钱我……我不好意思问呀!”老马低头瞧着桌面。

    “这……跟钱有什么关系?你这个长辈当得太失职了!我每年的期末成绩我妈我爸记得清清楚楚!我自己忘了他们还记着呢!爷爷要是你是我监护人多爽呀!十几年全程放养!爽死了!”仔仔玩笑一般冲着老马指指点点。

    “说重点他两的工作!”老马嗔怪。

    “我妈是做展会的展会销售。我妈公司原先是杂志社,后来才办展会的。市政府有一大块场地叫会展中心,他们公司承包了几天办展,邀请他们那个行业上的各大企业来参展。一个展位大概十平米那么大,大公司一下子会买下几十个甚至上百个展位,小公司可能一两个展位,我妈的工作就是卖展位。他们公司有杂志,我妈也卖杂志上的广告位,就是广告销售嘛!”

    “哦,原来你妈是搞推销的呀!”听完仔仔的介绍,老马瞬间清醒,好像在脑海中翻到了可以相匹配的画面。

    “哎呀跟推销不一样!一般做展会企业会主动找我妈,我妈也会自己主动开辟新客户。他们公司是行业内老大,我妈又是他们公司的业务经理,我妈的工作跟你想象的那种发广告的推销员是不一样的。”仔仔点拨老马脸上那股迷离的情绪。

    “哦,那你妈工资怎么算!”

    “总体上按提成算。杂志有杂志提成,展会是按展位算提成。他们公司一年办两次展会五月份一次,十一月份一次。有一年,我好想听我妈瑟说她那次展会净赚七八十万,这两年好像一般般,没那么多了。”仔仔晃着腿,用筷子敲打着左手掌心。

    “哦呦!就是一次展会这一个月赚了七八十万!”老马惊得不相信自己女儿这么有本事,原本的国字脸惊成了又圆又大的肉饼脸。

    “嗯,第一年刚开始,我妈好像只赚了一二十万,从她当了销售经理以后,一下子赚了很多很多这几年明显感觉你女儿说话也财大气粗了!”仔仔做着小鬼脸,右手指了指老马的鼻尖。

    “哎呦我的老天爷呀!城里的钱这么好赚!”老马摇着头。

    “哪里好赚!很辛苦的,每次展会前一两个月,我妈忙得根本见不着人!还经常陪客户喝酒,好几次客户不满意说我妈,把我妈训哭了都……我觉得我妈超辛苦,这几年!反正一到展会前你基本看不见她人,现在是展会过了所以清闲。”仔仔低下头,右手拇指揉搓左手的四指指腹。

    “那你妈有啥能耐能当经理呀?”老马着实看不出自己的女儿有何异能。

    “我妈说他们部门原先分两派,两派的头头是男的,特别强势,还经常为了抢客户动手,每次展会都闹矛盾,最后大老板一看没辙,让我妈一个女的、能力一般、业务一般的人当经理。那两边太强了,让谁当经理另一方都不服气。我妈说他们两派人手里的客户太多了,大老板害怕他们走了,所以谁也不想得罪,呶我妈就这样上位了!是不是有点讽刺?”仔仔耸着肩问。

    “哎呀,你妈真是生得运气好呀!”老马挺直腰版,儿女的什么成就他都能天然地归因于自己。

    老头顿了顿,自豪了片刻,接着问:“那你爸整天做什么呀?我天天瞧他躲在屋子里不出来!”

    “我爸在写小说!”仔仔挺着脸,眼皮半遮半掩地俯视双手。

    “什么?写什么?”老马伸着脖子问。

    “写小说!作家!懂不懂?”仔仔也伸头大喊。

    “你爸做这个!我以为他钻在电脑里弄淘宝呢!”老马若有所思。

    “我无语了!我爸怎么可能做淘宝?我妈是武将,我爸是文人,他辞职后先照顾漾漾,然后我中考他全程辅导,去年下半年他才写小说的。”仔仔认真解释。

    “呐……写那个赚钱吗?”老马侧头咧嘴问。

    “这我可不好意思问了!爷爷你要问吗?我帮你打探打探。”仔仔抬了抬眼皮。

    “哎别别别,我这不不知道嘛!随便问问,那等于你们家的开支全在你妈身上对不?”老马总结。

    “嗯,这几年是。”小儿郎实诚地点头。

    “那你们家房子是怎么买的?”老马一口气把他们家的家政要务全问了。

    “房子是我奶奶和我大舅掏的首付,他们出了多少我不知道,嗯……我爸妈手里也有存款,所以一口气买了个大的,装修钱是我爸妈出的。”仔仔实诚,老人问什么他答什么,毫不掩饰。

    “那现在房贷谁还?”

    “我爸工作的时候我爸还,现在我妈工作……但据我所知,房贷已经还完了。我妈这几年展会赚的钱全还房贷了,听他们说已经还完了好像去年年底还完的。所以这两年过得比较宽松,现在我每个月生活费是初中的两倍,以前可少了,吃零食还得额外申请呢!你女儿以前可太抠门了,我买一支五块钱的笔她也要看小票呢!”仔仔借势抱怨。

    “哦,原来是这样啊。”老马点头发呆。

    “爷爷,为什么……你什么也不知道呢?我家里的事情我奶奶全知道呀!连我奶奶嫁的那个张爷爷他也知道我们家的事呀!”仔仔歪着脑袋,眉心褶皱。

    “那是因为你妈从来不告诉我!她不说我怎么不知道?我又不是算卦的!”老马摊开手,一脸无辜。

    “为什么我妈从来不跟她爸爸说自己最重要的事情爷爷你自己得反思呀!我只要是大事儿肯定告诉我爸妈的,我们家的事情我奶奶全知道呀,大舅也知道呀,为什么偏偏你不知道?不是我批评你呀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不太及格!难不成你就是传说中的那种诈尸父亲、缺席父亲?反正我觉得你有点过分失职啦!”仔仔右手直指老马的鼻尖,脸上现出一副不通过、不批准、你不行的神情。

    老马打量小儿佯装大人的模样,又好笑又伤心。兴邦和兴盛的大小事情,他大多记得起来,唯独这个女儿,像失联了好多年一般,失联的那几年他们父女之间几乎没有任何共同的记忆。老马叹口气,以前着实忽略了自己的英英。

    如果今天是兴邦或兴盛用这副腔调跟老马说话,恐怕话还没说完老马的巴掌先到了,可老头听外孙子以一种平等的、玩笑的口吻跟他聊,反不觉有什么冒犯,甚至于听得很用心。仔仔说得不无道理,他虽年轻,但已不是无知的孩子了,他胸中早有了评判是非对错的标准和框架,虽然这框架还是个模子,还不稳当坚固。

    老马斜睨外孙子三分稚嫩、七分懂事的神情,心里莫名地自豪起来。

    很快菜上来了,桌上一下子摆满了各种大小的盘子,盘子上全是烤好的菜。仔仔大口吃了起来,老马蜻蜓点水一般抻着,他想先让仔仔吃饱了,然后自己再吃。菜越上越多,且各个辣得入不了嘴,特别是烤鱼,上面铺着一层厚厚的红辣椒。老马心颤,想吃又不敢吃,年纪大了,他肠胃也不好。

    “仔儿,这个鱼你少吃点,家里饭和学校饭没那么辣吧!你突然吃这么辣要闹肚子的!”老马担忧。

    “没事,我爱吃辣!我是半个湖南人呐!”仔仔拿筷子的右手从没停过。

    老马尝了一口鱼肉,辣得不停地喝水吸气,老人指着烤鱼说:“仔儿,这个真得少吃点,肯定会拉肚子的!你明天要考试呢!别搞坏了肚子!”老马吸着大气说。

    “没事没事,我有魔幻法子!待会回去后多喝些水和酸奶就ok了!爷爷你吃你的,不用管我!”仔仔也吸着大气,可筷子停不下来。

    大男孩一筷子油油的菜一筷子辣辣的肉,来回交替不停手,老马心下担忧又制止不住,只能任由他吃。

    见仔仔吃得差不错了,老马在桌子底下掏出钱包,悄悄数红票子,他仰头一算,前后约莫得一两百,他抽出了三张红票子,然后举至桌上来叫服务员:“来,结账!”

    “爷爷你干什么?”仔仔停住嘴,惊问。

    “付账啊!”

    “我早付啦!人家这儿是先付账后吃饭的!”仔仔指着店铺墙上的公告说。

    “你什么时候付的账?”老马错愕。

    “刚刚啊!”

    “我没看见你给钱呀!”

    “我去!什么时代了,现在哪里用人民币呀!清一色手机支付,你没看见我刚才在扫桌角的二维码吗?我妈给我零花钱早不用现金啦!现在过年发红包人家全用手机!”仔仔指着二维码,既在解释一项新技术,又在斥责一个过时人。

    “哦!”老马若有所失、若有所得地频频点头。他似是明白了,实际上根本不懂。“咝……那你付了多少钱?”老马侧着脸悄悄问。

    “一百六十七!”仔仔说得轻巧无意,听的人两耳大张两眼圆瞪,眉毛也飞到了天上。老马不敢相信,一串肉只有一口,那烤鱼小得比巴掌大一点点,怎么下来花了那么多钱。不可思议,老人家不停地摇头,拒绝接受这里的高物价和高物价的这里。

    仔仔扶着老马往回走,一路上老人屈得长吁短叹。这一顿饭吃得老马既提心吊胆,又难受窝囊。老马不想让仔仔多吃,怕他吃坏肚子;又嫌贵自己不敢多吃,净想着让孩子吃饱。最后仔仔吃不完剩下了不少,老头儿怕辣又吃不了,先前吃的羊肉串现在还在肚子里发火呢。

    “爷爷,你是不是觉得很贵?”仔仔看破了老人脸上的复杂。

    “这还不贵?搁在镇上是一大桌菜了酒席菜、硬菜知道不?”老马咬字有力。

    “那是乡下!再说了,我随随便便吃碗面也得二三十呀?”

    “什么面得二三十?”老马正视仔仔。

    “你们陕西的油泼面一碗十五,你们陕西的臊子面一碗十七还不好吃;我常吃的老北京杂酱面一碗二十;还有我常吃的牛肉面小份二十五、大份三十五;牛肉店里随随便便一份炒面平均是二十五块钱;东北的韭菜鸡蛋饺子大份十八,三鲜饺子大份二十三,羊肉饺子大份三十……我说的是你能接受的比较便宜的,我最爱吃的几样面均价在二十七八。爷爷你是不是还没在深圳吃过店里的饭?”仔仔仰望老马。

    “你说呢?我跟老牛似的天天被人圈在牛圈里,我哪知道这里的价格!下次你吃完了也把小票给我,我要看一眼才信!”两人说着进了电梯。

    “我们家是牛圈吗?”

    “是啊,圈里养着两头小牛!”

    “爷爷你骂人!”仔仔戳了下老马的脑门。

    “嘿嘿嘿……”被孙子戳了一下,老马害羞地笑了。

    “原来我妈要小票是遗传的!她抠门也是遗传你的吧?”仔仔笑着质问。

    “我是我她是她,你妈要遗传我三成功力早当大老板了,还用得着给人家打工吗?”老马将头一仰。

    “爷爷,原来你是这么自恋的人呀!我妈以前说你自恋我还不相信呢!”

    “现在不行了,老了,出个门都出不了!”老马叹气。

    一老一小祖孙两摇摇摆摆、说说笑笑地回了家。

22 夫妻一笑合罅隙 夜半急诊扯前嫌

    致远坐地铁到桂英公司时已经晚上七点了,他穿着凉鞋踩着水到了桂英公司大门口。桂英下楼来,两口子见了面羞涩地相视一笑。这一笑,所有的不快瞬间烟消云散。致远给桂英也带了凉鞋,桂英脱下高跟鞋换上凉拖鞋,夫妻两相互搂着腰,顶着台风、踩着流水到了地铁站。

    多年的夫妻早有默契,化解隔阂的武器,除了笑别无其他。桂英坐在地铁上,头靠着丈夫的肩膀,嘴角弯弯的,手拽着致远的衣角。致远挺直身子让妻子安心靠着,想她上了一整天的班定是累了。两人不言不语,各自在心里甜甜地傻笑。

    到了小区,知家里的一老一小已吃了饭,夫妻两在楼下的小店里吃面条。吃完饭到家已九点了,回家后家里早来电了,致远去看仔仔,发现仔仔房门紧锁。他敲门叫喊,仔仔不回应。桂英好奇也来敲门,仔仔只说他忙着写作业,硬是不开门。

    “仔仔在里面干什么?”桂英走来问老马。

    “写作业吧?明天不考试吗?刚刚下去吃完饭上来了,他在屋里忙,我在看电视。”

    “爸,你们下去吃饭了?”致远问。

    “嗯!你买的那面条……真不好吃,我们俩下去吃大餐去了。”老马随手一指。

    “吃的什么?”致远紧追。

    “烧烤,一大桌烧烤。”老马两手比划。

    “仔仔是不是点烤鱼了?”桂英瞪着眼两手抱胸。

    “嗯,那个辣呀,我都没吃!”

    桂英转身狂喊仔仔屋门,仔仔无奈,捂着肚子开门了。夫妻两一瞧,儿子满头大汗、面色苍白,捂着肚子的手险些把肚子给捂穿了。

    原来仔仔吃完烧烤后,回家喝了水也喝了酸奶,可肚子越来越疼,他怕爷爷说他,于是关起门在床上深呼吸、揉肚子,心想隔一会兴许会好点。中途拉了两次肚子,还是疼得打滚。何一鸣虽是半个湖南人,可根本吃不了辣,每回一吃烧烤必坏肚子,回回如此。

    “怎么办?”致远皱着眉抬头问桂英。

    “怎么办!送医院呗!走急诊还能怎么样!明天考试决定着高二分班,今天前半夜治好了还有希望!赶紧收拾东西吧!”桂英气得嘴里使劲、双眼发红,想打想骂又心疼儿子。

    “整天干这种挫事!”桂英出了仔仔屋,把薄外套往沙发上狠狠一扔。

    “又怎么啦?你扔什么扔?”老马见桂英一身火药味劈头盖脸地扑过来。

    “没怎么!你不知道他明天考试吗?你让他吃烧烤干什么!”桂英双手叉腰。

    “是我让他吃的吗?我要吃饺子饺子店关门了,没得可吃了,这才吃烧烤的!”

    “他一吃烧烤就拉肚子!”

    “那我怎么知道!我是神仙呀啥都知道!”

    “你总是这么无辜,你坏了事儿还这么有道理!”桂英捏了捏眼角的泪。

    “你是疯婆子吗?天天撵着我吵架!”老马气得转过身体背对桂英。

    “当年我成绩那么好,你但凡稍稍供我一下,我肯定是个本科大学生,两千年的大学生那能一样吗?我们三个的人生全被你害了!当时我那个初中同学比我差远了,人家考上了大学现在是女市长呢!”桂英冲着老马指指点点。

    “那时候村里读书的女娃娃有几个?马家屯里掰着手指头能数过来吧!就算读了大学又怎样?你看看致远还研究生呢!不照样被你拿捏着!”老马实话实说。

    “你说致远干什么!但凡有个人给我伺候月子致远能辞职吗?你以为他好好的高中老师的工作他自己乐意放弃吗?你这样说他公平吗?你天天在家里怎么使唤他、折磨他你不清楚吗?”

    “我怎么折磨他了?”老马忽然转身,质问桂英。

    “致远写的小说临近比赛,你老是使唤他叫他做这做那,你耽搁了他的比赛你知道吗?”桂英流着泪。

    “这……这跟我……”老马指着桂英不知道要说什么,他还没太明白怎么回事。

    “英英你说这干什么呀!”致远一听说到这里,赶紧从仔仔房里出来冲桂英喊:“别和爸吵了,咱赶紧送仔仔进医院吧!”致远把桂英往屋里拉。

    桂英岿然不动,扭头又冲致远喊:“我就是让他知道自己的错误!别整天搞得自己有多伟大多重要!把别人的人生大事搅黄了自己还理直气壮的!”

    “那你干嘛不早说!你早开口我让你小婶过来帮衬你给你伺候月子!”老马低头冲着地面嚷嚷。

    “天呢谁敢跟你开口啊!我跟我大哥就算在外面饿死也不会跟你开口的!我妈过世,作为亲生女儿我说两句话发表发表意见你都不允许,当着几十个亲戚的面毫不留情地数落我!我亲生母亲的事情我作为女儿不能说一句话吗?”

    “一码事归一码事,说你生孩子的事!”

    “家里事哪个能一码归一码地说清楚!反正我不想欠你人情,一丝一毫的人情也不想欠!我怀孕的事很简单,我的人生大事但凡能远离你尽量远离你!”桂英指着老头。

    老头听到这话惊得瞠目结舌,整个人僵在那里无话可说。

    “别这么跟爸说话!哪有什么深仇大恨!咱是普通家庭,有点矛盾很正常,别上纲上线的,爸年纪大了,经不得!”致远见岳丈神色不对,赶紧训斥桂英,拉回桂英伸在空中直指老马的胳膊。

    “你自己要当村长,为了配合你我妈和我们三个大气儿也不敢出,全围着你转。你什么时候替别人的前途考虑过?你有没有问过我哥他想要做什么吗?你有尊重过他的意愿吗?你有问过我想要做什么吗?你作为父亲只想成全自己的人生,从来不会替别人的人生深思熟虑!”桂英早忘了这场架是因何而起,她跌落于过去的伤痛里出不来。

    “妈……赶紧去医院吧……妈……我疼死了!”仔仔听到爷爷和妈妈为了自己大吵起来,孩子咬着牙冒着汗从床上起来去劝架。

    “你自己一个人压制着我妈不说,还耽搁我们三个,你二十多年前耽搁了我现在又耽搁仔仔!毁人前途你真是了不起!你知道这次考试对他高二分科选班有多重要吗?小孩子能吃那么辣的东西吗?你七十岁的人一点常识没有吗?”桂英一见仔仔心疼得又抹泪。

    “你儿子能听我的?你把我想成神了吧!”老马有气无力。

    “他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你作为长辈不清楚吗?他要杀人你也把刀给他递过去吗?你不知道孩子需要大人陪护监督吗?”

    “他十五岁了还是孩子?”

    “他不能把自己照顾好那就是个孩子!”男人和女人对孩子的界定确实不一样。

    “妈……赶紧走,你别和爷爷吵了!”仔仔捂着肚子往大门口拉桂英。

    “赶紧走吧!拖得越晚回来越晚!咱去早了晚上能让孩子多睡一会!”致远收拾好东西背好包拿好伞走上前来,他一手搀扶仔仔,另一只拿伞的手勾着桂英的胳膊拉她赶紧走。

    “爸,仔仔应该是急性肠胃炎,现在社区医院关门了,我们送他去大医院看急诊,您到时间了先睡吧!别担心了,有我们两呢。”致远出门前叮咛老马。

    九点半的时候,小三口上了车,致远开车,桂英在后排抱着仔仔,仔仔捂着肚子哼哼。桂英气得直流泪,在心里一句骂儿子一句怪老头。

    十点十分到了最近的大医院,进了急诊,分号、排队。来看急诊的哪个不着急?看病没花多长时间,光排队花了一个半小时。十一点见到了医生,果然是急性肠胃炎,医生开了药,七八片药服下去后仔仔躺在医院的床上,半昏半醒。

    这头的老马坐在沙发上,委屈又难受,委屈是因为外孙子,难受是因为女儿。他真是个糊涂的父亲,女儿对他藏着这么大的怨念,二十多年来他竟一无所知。恨的人恨得痒痒,被恨的人却不得而知。因为不得而知,女儿对他的恨又加深了一层。

    他承认自己忽略了女儿,他承认自己重男轻女,但也不至于在桂英面前犯了这么大的罪过!刚才吵架时,但凡桂英一说过去的事情,老马皆心痛得无话可说。

    大晚上他一个人躺在沙发上,听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心不住地下沉。他回到了三十年前,那时候桂英还是个女娃娃,脸上土土的、黑黑的,穿着言行跟男孩子别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她经常哭。

    有一次拍全家福,桂英要穿红色的碎花外套,老马觉着太土了,强令她穿那件她不喜欢的绿色军装,小姑娘为这个抹了不少眼泪,最后相片出来后,脸上红红的肿着。

    还有一次,她肝火太旺生病了,老马听人说吃啥补啥,于是专门给她弄来几两猪肝。英英不喜欢吃,老马喝令她吃下去,最后桂英用指甲盖扣一块儿咽一块儿,那肉根本没过牙齿和舌头……后来每每跟人提及此事都委屈流泪,这还是前几年老马听兴盛说的。

    还有一次是过年的时候,那时候他没当村长地里也没啥收入家里穷。英英年前去会上看上了一件红色的外套,那外套要八块钱,老马手里的钱有限,最后给兴邦和兴盛一人买了一件二十块钱的厚夹克外套,没给姑娘买。姑娘为此大年三十躲在厕所里哭。女儿终归要出嫁的,出嫁前在身上贴太多东西划不来,那时候的村里人谁不这么想?

    如今三十年过去了,老马思忖:也许自己当年应该对女儿温和一些、公平一些。他除了吵架时让着她、往后少给她添麻烦,作为七十岁的老父亲,他没有能力再更多地补偿这个女儿了。

    再说眼下的事情,他来深圳后,确实……确实经常使唤女婿,跟在家里使唤老二一模一样,他习惯了,习惯到丝毫察觉不出自己在使唤别人、打搅别人。还有仔仔,明天要考试,孩子为这个准备了很久,老马看在眼里的,今晚着实不应该让他吃那么辣的东西……想着想着,老头很快在客厅里睡着了,梦里也在为这些事儿揪心。

    消炎药许是有安眠的成分,仔仔没一会儿迷瞪了,夫妻两见儿子不再捂着肚子喊疼了,致远便背着瘦弱的仔仔出医院。回到家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二点了。致远将仔仔背到床上,老马坐起来眼见三口子开门回家、进了房间,他想说什么又不知如何出口,只干巴巴地坐在客厅里望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夫妻两为仔仔脱了鞋盖好被子,桂英回屋休息了,致远见老马没睡,专程走了过来。

    “爸,没事啦,就是闹肚子,没大事,怕影响考试才专门去大医院的!”致远坐在老马身边。

    “嗯,没事就好。”

    “那个……英英说我写小说的事情,跟您丝毫没有关系,我都跟她说了跟您没关系,她非得往您身上扯,我也没辙。但我的事情跟您真是一点关系也没有。”致远亦纠结于此,他摆着手努力地解释,不想给老人造成心理负担。

    “我没事,你去休息吧!不早了。”老马低着头,像犯错的孩子一般无助。

    “您今天要不去屋里睡吧,地上睡……着凉!”致远指着老马地上的凉席说。

    “没事,你别管。”

    “爸,那个……英英说话就那样……她特别较真,对自己较真,对过去也较真,您别往心里去!”

    “我知道,你去睡吧!”老马摇着头,示意致远回房。

    虽是几句宽慰的话,老头子心里听得很舒服。

    这一晚失眠的人,还有一个李志权。晓棠笃定要生下来他的孩子,该怎么办呢。完全当没看见、丝毫不负责任?他做不到,他再坏也是个好父亲。可对这个非婚生的孩子来说,作为父亲,他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晓棠是个不错的姑娘,起码比他太太要好,可是……包晓棠不能给他眼前的荣华他妻子却给得了。他扬言要和包晓棠结婚,那些情话并不全是谎话。

    他的确受够了妻子的跋扈和粗俗,但反观身边的同龄人,那些和小三再婚的人,十有**是不幸福的,话说这世间的小三有几个不是冲着男人的财产来的?即便没和小三再婚,两边表面和平的,底下的矛盾也是暗涌两个女人之间的矛盾、两边孩子之间的天生对立、财产之间的激烈争夺……

    畸形的开端,带来的必然是畸形的结果。

    何况李志权怕麻烦,怕最后人财两空。其实,男人谁不怕麻烦呢?他们所怕的麻烦归根结底是财产上的麻烦。为爱情大幅度缩水财产,没人会这么做的。

    可是,如若晓棠真要生下这个孩子,他今年四十五岁了,那孩子出生的时候他四十六,孩子十岁的时候他五十六,孩子二十岁上大学的时候他六十六岁……要是个男孩他还有些兴致和期望,万一再是个女儿呢!一个女孩子从小被人骂野孩子、私生子,她的人生该多么凄惨!李志权不太敢再往下想了。

    小三的孩子不该生下来,坚决不该生李志权在黑夜里重复这个结论。他不能让他的小错误扩大成下一代的大祸患。

    第二天早上六点,致远夫妻两全起来了。致远悄悄给仔仔收拾书包,桂英做早餐,为了让仔仔多睡几分钟,两口子蹑手蹑脚得不起一点点动静。到了七点钟,致远大声叫醒仔仔,怕安眠药还有药效,早餐后致远特意让仔仔喝了几口茶,给他水杯里也兑了半杯绿茶,上考场无论如何得打起精神来,迷迷糊糊地可不行。

    周五一早没有下雨,夫妻两开着车送仔仔到学校。虽然只是普通的期末考试,可校门外依然聚集了三四十位家长陪考送饭的。上午十点钟,第一场语文考完后,下考场的仔仔出来找父母,他站在校门里面,两口子在校门外面。

    “怎么样?”桂英焦虑。

    “还挺顺利的!”仔仔清爽地笑言。

    “你肚子有没有疼!”

    “没……一点点!几乎不影响考试。”

    “爸给你弄了点小米粥,你要不要吃两口,小米粥对肠胃好。”致远捧着一碗打开盖子、放好小勺的小米粥问仔仔。

    “嗯!”仔仔其实不饿,但不想让千辛万苦买来这一份粥的父亲失望,于是三五口喝了一小份粥。

    哨声响了,上午的第二门开考了。仔仔打完招呼,转身跑进考场里。这一场考数学,男儿郎UU小说专注、手中有力,在试卷上沙沙地填写答案。

    桂英见儿子状态不错,她等不到第二场考完了,自个开车上班去了。致远惦记老马没吃早餐,在学校周边买了些早餐紧忙给岳丈送回去,然后又精心买来润肠胃的几样午饭,等着仔仔中午考完吃。

    仔仔的精神状态确实不错,致远见吃午饭的儿子狼吞虎咽的,丝毫没有病态,午饭后他从学校回来了,给自己和老马随便做了些面条。

    下午考英语和政治,这两门考完后,仔仔自个骑着自行车回来了。致远今天四点出去买菜,五点开始做饭,又是煮粥又是做菜,为了让儿子吃得好点,他在厨房忙活了将近两个小时。晚上爷三个吃了晚饭,仔仔回屋里复习,准备第二天的四门考试。

23上 何一鸣欢迎暑假 机灵鬼巧合隙罅

    第二天星期六依然忙碌,早起夫妻两给仔仔准备早餐,送儿子去考场。做好全方位防晒工作的桂英,趁着清晨的微凉和爽气,拉着致远的手围着学校散了几圈步。学校外的绿道上树荫浓重,花坛里花团锦簇,他们走过一排排浓绿的青竹,穿过一树树高大的菩提,绿道上的夫妻俩,一开口左一个漾漾右一个仔仔,煞是幸福。

    在湖南的漾漾如何呢?先前有了一辆神奇的踏板车,小姑娘爱不释手白天吃饭抱着晚上睡觉摸着。后来,上小学一年级的哥哥张业浩致远继父的小孙子也考完试放暑假了,七岁的小哥哥带着小妹妹,这里玩玩那里逛逛,漾漾于是沉浸在被小哥哥全心呵护的童话世界里。

    地上起了燥热以后,夫妻两开车从学校回来了。中午两口子给仔仔送午饭,晚上五点半,去接大考完毕的儿子。好歹八门课终于考完了。下午六点,从化学考试的考场里走出来的少年郎如释重负、英姿焕发,出校门的脚步不觉中飘飞起来。小三口手挽着手往回走,仔仔走在中间,致远帮儿子背书包,桂英替儿子拿考试用的文笔带和水杯。

    此时天气阴凉,地上湿漉,三个人散步一般有说有笑。仔仔愧疚前晚台风夜进急诊的事情,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解释一下。

    “妈,我想跟你说件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嗯?什么事?”桂英敷衍。

    “前晚上我肚子吃坏了的事……”

    “怎么了?”

    “其实跟爷爷一点关系也没有!那天爷爷下楼想吃饺子,饺子馆开着,我不想吃,当时我很饿又不想等他吃完了我再去吃……所以我哄他说饺子馆没开门,于是带他去吃烧烤。当时我爷爷脸上是不情愿的,但那家烧烤搞周年庆,全场七折,何况我……我半年没有吃烧烤了!”精明的小儿时刻不忘卖惨。

    “你不知道你吃了烧烤拉肚子吗?何况你要考试呢……”桂英火苗上窜。

    “我知道我知道!”

    致远双手插兜听得认真,他脸朝前冲桂英说:“你先让孩子把事儿说完嘛!猴急猴急的!”

    仔仔瞅了一眼桂英接着说:“当时吃烧烤的时候,我爷爷前后……哎反正他前后好多次提醒我别吃那个烤鱼了,说会拉肚子,他也劝我别吃那些辣的菜,是我自己真真忍不住了,又累又饿,食欲大增,非得吃那些辣的,所以才……拉肚子的。这件事从头到尾,爷爷是很无辜的。但是我也控制不住我自己,就跟你越吃饭量越大控制不住你自己一样!”仔仔狡猾地拉着桂英垫背。

    桂英松开手停住脚,指着仔仔嚷嚷:“怎么你当时不解释呢?”

    “你那脾气跟火星子碰上汽油一样!再说我……我肚子疼!当时快疼死了!肠胃痉挛!你当时脾气那么大谁敢说话!你要冲我发火的话那……那我第二天怎么考试呀!何况我不是没说,我让你别和爷爷吵赶紧走!你自己不听,非得在那放狠话!这怪我?”仔仔也站着不动,盯着桂英的脚说。

    “这不怪你怪谁呀?你个兔崽子!”桂英气得抬起腿狠狠地踢了一脚仔仔的屁股,接着骂:“你自己惹的祸踢给别人还不第一时间解释,搞得我这两天没给你爷爷一个好脸色!你这不逼着我做坏人吗?你现在解释晚了还委屈什么?”桂英双手握拳。

    “我替我爷爷委屈!这两天他都……不太和我说话!”仔仔捂着屁股弓着身子。

    “行了行了,往回走吧,待会我跟爸解释!仔仔你也给你爷爷宽宽心你肚子坏了爷爷肯定自责呢!”致远说着先走了,母子两跟在后面。

    “但……我就纳闷了:为什么你总是冲爷爷发火呢?三句不合就大喊大叫、还翻旧事!你们吵架时我偷偷听呢,爷爷当时自己也解释了,是你自己听不进去!扯来扯去扯什么生漾漾的事……爸,你说我妈是不是有点是非最近有点火爆?”仔仔怕打,故意走在三人最后面喊出这些话来,说完全身缩着,随时做好被打的准备。

    “你不懂别乱说你妈!”致远回头皱着眉撂下一句。

    桂英走在中间,双手抱胸,神情凝重,连儿子也发现她不理智了。她想起那天说的那么多狠话有点自责。她循环着自己说给老父亲的难听话,每走一步自责便加重一倍。七步之后,敦厚的女人长吁短叹,抹起了眼泪。

    “爸!我妈哭了,赶紧安慰你老婆!”仔仔在后面悄悄观察。

    致远转过身,伸手搂着桂英的肩膀说:“你待会主动跟爸搭话呗,爸是男人家,不会计较这些的。”

    “妈你别哭了!吵架的时候全世界你最狠,现在做错了又哭哭哭的博同情吗?你这样我没办法理性看你了,跟漾漾一样!软的硬的全让你占了,有理没理了!”仔仔走在后面信口乱说,他不理解有些人为什么会轻而易举地哭出来。在少年幸福的世界里,很少发生值得哭泣的事情。

    “别胡说八道的!如果有一天你儿子做错了事情你冲着我们两大吵大骂,你好受?”致远回头冲儿子说。

    “首先,我不会冲着你们二老大吵,我是文明人;其次,我儿子做错了,我会惩罚他,不会拿他的错误惩罚别人;再次,我不一定会生儿子!”大考结束、暑假来临的仔仔心底无事、四肢撒欢、嘴上轻薄,整个人兴奋得丝毫不加掩饰。

    “呵呵……”桂英听到最后一句破涕为笑,然后转身挥着拳头打仔仔的肩膀:“好啊,你做错了那我惩罚你!”说着两母子在人行道上追打起来,仔仔不敢还手,一路上被桂英狠狠地锤了几拳,当给母亲泄气了。

    “行行行,别闹了别闹了,路上有车!”致远在中间伸手调停。

    “你放心!我离间了你们父女,我会重新替你们缝合的!你等我行动吧!不会让你再自责的!”仔仔隔着五六米冲桂英笑着大喊。

    “这还像句人话!”桂英憋着笑。

    三人说说笑笑地回来了,本来十几分钟的路程他们走了半个小时,绿道上没少洒下泪和笑。六点半到家了,三口子嘻嘻哈哈地进了家门,浓烈的和气和喜气冲散了老马这两日的冷清。致远回屋放东西,桂英和老马各自互瞥了一眼没搭话。

    敏锐的仔仔看见了这一幕,大步跨到老马的摇椅边,席地而坐,两手搭在爷爷的膝盖上,一嘴一个考完喽、放假啦、真爽呀,脸上得意身上欢腾,老人的孤寂被少年瞬间驱散了。

    致远今天没有买菜,他提议出去吃饭。桂英收拾好东西,夫妻两跟老小打完招呼先去餐厅占位了。仔仔扶着老马随后出门,出了电梯他正经八百地当起了消除家人隔阂的“大媒人”。

    “爷爷,刚才从学校回来的路上,我跟我妈说那天的事儿,我妈哭了,还打了我!”仔仔察言观色。

    “啥事?”

    “就台风那天我进急诊的事情!你说要吃饺子,其实外面的饺子馆开着呢,我不想吃,所以骗你说饺子店关门了,然后把你带到烧烤店,当时你劝我别吃,我没当回事……反正我把最真实的情况跟我妈说了。”

    “哦!”

    “爷爷,你知道我妈为啥哭了?”

    “啥?”老马故意不问,但又憋不住不问。

    “我问她你为什么老冲爷爷发火,我问完她答不上来,然后给哭了!还哭得挺凄惨!”仔仔添油加醋,以为老头子心软了事过去了隔阂也消除了。

    “凄惨!凄惨个屁!你妈就不是那种人!”老马翻着鼻孔。

    “哈哈哈哈……爷爷你怎么没按我的剧本走呢?天呢!你太聪明了爷爷哈哈哈……我们是一家人原来是有道理的,原来有原因的!”仔仔在老马身边跟牛崽子一样蹦蹦跳跳。

    “哈哈哈……”老马笑身边的憨娃子。

    “我跟你说真话现场复原,不夸张的版本:我妈当时在沉思,然后哭了,但只抹了四五点泪,就这么多!爷爷你在我妈心里只值这么点眼泪了!我说凄惨那是骗你的,关键是爷爷你竟然有反侦察能力!不愧是村长呀!不愧是马家屯的网红人物呀!”仔仔像哥们一样拍着老马的肩膀。

    老马被这孙猴子挑逗得一路颤笑。

    两人笑完了,老马缓缓开口:“哎,你妈对我有怨言呀!”

    “为什么呢?”仔仔屏住呼吸。

    “没有为什么,穷呗!哎……”老马摇摇头,欲言又止。

    仔仔见爷爷神情肃穆,便不问了。

    四个人五盘菜一份汤,二十分钟后大家吃饱喝足,仔仔见爷爷和妈妈还是眼神躲躲闪闪的,又正义而必要地发言了:“妈,我刚才跟我爷爷说你哭得很凄惨,我爷爷也哭了!”仔仔说完,缩着脖子瞧着两人傻笑。

    “啊?”桂英张大嘴巴。

    致远不明所以,脸不动,一双眼悄悄左右瞄。

    “瞎掰扯这娃子!”老马打了一下仔仔的胳膊。

    “马桂英同志,你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训错了人,你得道歉!如果你不好意思道歉,那得给马村长表示表示、意思意思吧!”仔仔以一副领导人或中间人的腔调在桌上缓缓点头,且在空中用右手拇指搓着右手的四指指腹。

    “表示什么?”桂英舀着碗里的汤,笑问。

    “你说呢!态度放端正,给我爷爷发个红包,或者亲我爷爷抱我爷爷一下!现在!马上!嘿嘿嘿……”仔仔一翻脸真跟猴子似的捂嘴大笑。

    “呵呵呵……”致远一听爽朗大笑。

    桂英刚喝进去的汤噗嗤一口喷了出来。

    老马别过脸害羞得如高老庄的猪八戒一样。

    “我爷爷害羞了!我爷爷害羞了!”仔仔指着老马大喊,像发现了新大陆一般惊喜。

    “村里人哪个不害羞!你别调戏你爷爷!小孩子没大没小的!”致远轻拍仔仔的脑门。

    “这不很正常吗?我亲我妈亲你,漾漾亲你们两多正常呀!我觉得村里人得改一改,人家国外比如说法国、美国、意大利,儿子女儿五六十岁了,见了父母照样亲亲抱抱的!”仔仔说得没错。

    “那是国外!你在哪呢?这改革开放还没多久呢,你就狂成这样了!”老马抬了抬鼻子、敲了敲桌子。

    “那待会给你爷爷买……买一双运动鞋吧!作为赔罪礼物!行不?”桂英望着儿子偷窥父亲。

    “我不要运动鞋!白花钱!”老马摇头。

    “爷爷,这就是你的不对啦!我妈买鞋是其次,道歉是根本,你不接受鞋等于不接受道歉!”仔仔两手在桌子上比划。

    “爸运动鞋舒服,您只有一双皮鞋没个换洗的也不行,过两月脚好了您出去转,深圳时不时地有雨,穿皮鞋踩雨对鞋不好,再说了运动鞋鞋底厚耐穿着呢!”致远劝解。

    “我七十了还穿运动鞋,那是娃娃们穿的!”原来老头儿真没穿过运动鞋。

    “爷爷,穿皮鞋很土的!现在城里的老人人家个个穿运动鞋,你待会去商场逛逛,你找一找哪个老年人穿皮鞋!”

    “北方人一般穿得正式,南方人上班且穿着运动鞋呢!”致远说。

    桂英一边吃菜喝汤,一边听父子两劝说老头。

    见老马无话,致远忙问:“爸我估摸你的脚是四十四码的吧!”

    “哪有那么大!我四十三的!”

    “行吧,那待会去买鞋吧!四十三的!”桂英的筷子还在盘子里挑挑拣拣。

    “等等!等等!我承诺给你做中间人调解,我做到了对吧?”仔仔盯着桂英说。

    “你要干嘛?”桂英机警。

    “有人靠脑子赚钱,有人靠体力赚钱,还有人靠嘴赚钱比如主持人和法官!你得奖励得弥补我呀,我前后说那么多话不费劲儿嘛!”仔仔瞪圆无辜的小眼。

    “哎!”桂英继续吃菜,懒得理。致远和老马倒笑了。

    “哎呀你看我妈,人家把事给你办了,你不给点money意思意思!你要这样以后怎么合作?那以后你跟我爷爷再怎么大吵我不管了!你们把家吵翻了也跟我没关系!”仔仔双手抱胸,斜瞅桂英。

    “呃……一件衣服或一件裤子,只一件!”桂英边吃边说。

    “你明知我看上的一套运动套装,我念叨两个月了!你只买一件什么意思?”仔仔在椅子上扭来扭去。

    “你又不是姑娘打扮那么漂亮干什么?再说谁知道你买的是一身?你说的废话那么多我要句句记得我早累死了!何况你微信里有的是钱多得是!我早知道了还截图留证了!”桂英笑眯眯地夹着菜。

    “你什么时候看的?”仔仔挺直身子激动地问。

    “在急诊里,你喝了药迷糊了!我只看你微信里还有多少钱!好家伙!吓死人了,我都不敢说说出来吓死你爸和你爷爷!平时抠抠搜搜的,想法设法从我身上搜刮油水,还各种卖惨,鸡零狗碎的三五块钱还朝我伸手要!没想到你才是大款!”

    “你知不知道**!你翻看我手机是犯法的!”仔仔全身的仇恨集中在那两双小眼上。

    “犯个屁!在中国,哪有什么**!有本事你去告我,你要上法院告我了说不准还能促进促进中国**法条例的发展!”

    老马、致远面对面,欣赏着这一对母子斗嘴。

    “你偷看我手机你还有道理了!”

    “你再犟嘴我一件衣服也不买!你那么多钱还让我给你买!你再惹我我报数了让你爸和你爷爷也听听你到底有多少钱!”桂英佯装愤怒。

    “你有意思没?”仔仔指着桂英,脸上的肉拧成一团。

    “行了行了,你们两别吵了。你要考得好我也奖励奖励你!”致远转着茶杯说。

    “怎么奖励?”

    “总分……进了十名奖两百,进了二十名奖五百,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致远挑着眉毛。

    “那他上次考得……得是多差呀!还能进步二十多名!”老马惊叹。

    “你这奖金设置得……太寒酸太诡异了吧!呐我要是进步了十五名呢?”

    “折中三百五!将奖金就这么多,你爱要不要!”

    “为什么进步二十五名奖两千元?”老马问完这一句,致远捂嘴笑,桂英瞅着仔仔笑,仔仔扭着脖子笑。

    “爸,你问问他们班多少人?他上次考试多少名?”致远传话。

    “说呀!”老马冲仔仔抬了抬下巴。

    “我们班五十名同学!我期中考试名次排在第二十五名!我不是差生,也不是优等,我是中等生最标准的、数学上的中等生!”仔仔在空中使劲捏着兰花指。

    “你这考得有点神乎!”老马也笑了,然后在空中抖着两指说:“是这样,那爷爷也表表态,我跟你爸的奖金一样。你要真能考第一名,爷爷也将你两千元!”

    “你们这……有意思没!说了跟没说一样,下次能不能考前先提奖金的事儿!”仔仔噘着嘴。

    “哎呀!你少吃点!你的肚子大得布料子都裹不住了,三个男人早吃饱了你没吃饱?”老马冲着桂英一脸厌嫌。

    “我饿呀!”桂英的筷子僵在半空中,不知道是继续夹菜还是退回来。

    “我们三个停筷子都十来分钟了,你一直吃一直吃,你比我们多吃的没有一斤也有八两吧!你那身坯子有多重你自己不清楚?这些菜各个油腻腻的大半是肉,你已经圆得不行了还不克制?你瞧瞧致远多重你多重!”老马用鼻子指来指去。

    “我……”桂英噘着嘴动不了,彷如呛住了一般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得咽了一口大气,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肠胃越吃越大,她懂,这两年她确实克制不住。

    致远和仔仔坐看桂英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忍不住笑了。

    “哇!强中自有强中手!原来这个家里还有比我妈更牛的人存在!”仔仔说完两手抱起了老马的臂膀,头也靠在老马的肩膀上:“我有靠山啦!我要巴结我爷爷!原来我爷爷才是家里皇权中心的最高点!”仔仔抱大腿的滑稽样又逗乐了一众人。

    “行了走吧!七点多了,去买鞋吧,顺便消消食!”致远站了起来。

    “那我们就在这商场里买吧!”桂英站了起来,耸着大膀圆腰。

    “我走不了,你们去买吧!”老马摆手。

    “爸,我陪着你,让他们娘两去逛街吧!我带你在商场里转一转。”致远说完弯下腰搀扶老马。

    放了暑假的仔仔如初春的野兔一般,给这个家庭带来了不一样的青春气息。

23下 牛扶桑主动谈判 马桂英酒后应承

    桂英和仔仔开启了逛街模式,两眼八方扫货,两脚马不停蹄,这个店摸一摸那个店转一转,母子两乐在其中。

    致远搀着老马在商场里几处可观景的地方浏览。商场里来来往往人群熙攘,老马像水中的石狮子一样,观望两边的人流如水一般从身边擦过。一对对的年轻人、溜孩子的中年夫妇、采购日用的老年人……他们的脸上,或悠闲、或享受、或焦虑、或虚浮,老马欣赏着城里人的众生相,心里沉重。

    他所见的无不是华丽、闪烁、聒噪,而乡村的品质与华丽、闪烁和聒噪相去甚远,那里朴实而宁静,那里真实到安逸、朴素到皈依,那里的人过着天堂一般的生活,那里的人晚上与神佛同在。

    乡人脸上特有的亲近、和蔼、虔诚、独立、肃穆、信任、自律、节制……在这里,老马很难从某个人身上看到其中某一两种。包括自己的女儿和女婿、孙子和孙女,他们身上也少有这些造物主赐予乡人的品德。

    为什么人们要挤着往城里来?密密麻麻地跟会上一样的商场有何吸引力!动不动这个五七百那个好几千,生活不是为炫耀而开始的,一切虚荣的动机注定会迎来一个妖魔且惨烈的结局。

    城市里的灵魂是喧嚣的,人心是功利的,城市浮在大地之上,如空中楼阁一样玄幻而不真实。老马近观自己女儿的生活,与这浮华的城市相比,还有几分踏实。他很欣慰。

    “致远你说说,人为啥要往城里涌啊?”老马转脸问女婿。

    “呃……咝……”致远低下头,抿了抿嘴,说:“啊,爸我给你说个事儿。我以前一个同事,他妈妈在小县城里生活,有一天他妈妈得了急性阑尾炎,先去了他们县上最好的医院,看诊的是那个科室的老大,那人诊断是食物中毒,开的是食物中毒的药。他妈妈回去后疼得死去活来,他爸发觉不对劲,打120直奔省城医院。省城医院一看很严重,当即要做手术,手术中还大出血,省城医生说要再送来晚点命就没了!爸你说可怕不!这只是医疗方面的,说实话,现在别说小县城,就咱们地级市,那里的教育水平、医疗水平和平均工资已经有差距了!韩城市里最好的中学能跟深圳一流二流的中学比吗?他们一百个学生能考上几个名牌大学?”

    老马听得十分认真。

    致远咽了口唾沫继续说:“现在深圳的一个三甲医院的好医生一个月多少钱,爸你再想想咱们小县城里一个好医生一月多少钱?这不是一个等级的。那我要是医生,我有一身好本事,我肯定不在小县城混日子呀,我去大医院直接一年几十万,老了还能当专家到处坐诊。那些修炼成专家的医生,他们一个挂号费五百上千呢!上午往那一坐二三十个人挂号,你说赚多少?如果他在小县城,你觉得他能赚多少?”

    “嗯!”老马神情沉重地点点头。

    “现在中国的资源是单向的,所有强势资源各个方面的,全往大城市流动。这里有好的社会环境,人当然往这里来!这里的小孩子四五岁学编程、学奥数、学英语,咱村里的孩子四五岁见了大人还不会开口叫呢!这里的孩子十来岁已成个小人精了,他们已经具有了为人处世的基本判断力,但农村的很多孩子因为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缺乏,他们到了二十多好多还是愣头青呢!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拎不清,人前说个话办个事也没个谱儿!这些农村小伙子进入社会后大多是底层,没文化找不到好工作,买不了房子娶不来好姑娘。这是社会实情,没办法的。”

    “哎……”老马叹了一口气,心下沉重,不想听了,他忽抬头对致远说:“你给我配个老花镜吧,在这里没意思!”老年人不适合在年轻或时尚、拜物的人流中穿梭。致远于是带着老马去了商场外的眼镜店,配了一副结实耐用的老花镜。

    两拨人各自回家后,桂英一到家便拿出她精挑细选的运动鞋给老马看。老马捧着那新鞋左右翻看:红底黑帮,分量挺重的,鞋底厚而精致,鞋带拽了拽果然结实,老马在左脚上穿着试了试,得意的神情无可言表。

    “这些多少钱?”老马抬头问。

    “五八……”仔仔正欲脱口。

    “打五八折,原价五百多,打完折两百刚出头。”桂英打断仔仔。母子两相识一笑,原来那双鞋原价八百多,打折后花了五百八十,怕老头受不了,只能撒谎了。

    “贵是贵了点,穿着还行!不过还是贵!”老马穿着新鞋笑嘻嘻地在地上试探。

    “爸,这鞋结实,能穿好多年呢!”

    “哎呀,爷爷你真爽被训一顿就有一双新鞋。我也要被训被打也行!我希望有人天天训我打我,然后天天给我买东西!”仔仔躺在沙发上伸懒腰撒着娇。

    “仔仔,你暑假怎么过?”致远坐在沙发上问。

    “不知道,先让我睡三天玩三天再说嘛!今天才放假你就问!”仔仔把头钻进沙发里,不愿意面对现实。

    “亲爱的,我在网上看到市政府有各种培训,专门针对青少年的体育培训,免费的,要不要给他两报名?”致远问桂英。

    “可以啊!顺便把雪梅和学成也带上!孩子们一块比较好!”桂英躺在沙发上手拄着头。

    “需要用小孩的身份证报名,他们的得他们自己报名!实在不行咱给孩子报名了让仔仔过去直接帮学成报!得赶紧的,很多人在报名呢!”

    “那你明天去姨姨家!”桂英望着仔仔。

    “我明天没空,我和我同学约好了出去玩,后天吧!后天去姨姨家!”

    “那后天早上或晚上咱给两孩子选课程人家有篮球课、兵乓球课、高尔夫课……十来样子呢!”致远拿着手机上的信息给众人看。

    “嗯,行。我忽然想起来,明天我有一个酒会要参加。一个客户,他们公司周年庆搞宴请宴请上下游的客户,咝……我在想我穿什么衣服呢?”

    “让仔仔帮你看!仔仔眼光比你好太多了!你明天要参加人家酒会晚上还吃这么多!”老马嘟嘴。

    “那总得让人吃饱吧!”

    “妈,你现在去换衣服,我们三个男人帮你参谋参谋!”三个男人坐在沙发上着实无聊。

    “!可以呀!九点半还来得及!”桂英一闪机灵,蹭地一下跑去房间换衣服。

    第一身黄灿灿的有点波西米亚风,桂英自豪地穿着提裙摆、转圈圈、撩头发。

    “算了吧,太花了!不庄重!”致远说。

    “不太正式。”老马点头。

    “重新换一身吧妈!”仔仔也皱眉了。

    第二身是黑底白点的束腰长裙,桂英手叉腰,摆出职业女性的范儿来。

    “啧!都说了你腰粗还硬要露腰!人家遮丑你露丑!”老马不满意。

    “不太优雅!爷爷说得对,确实显腰粗!妈你得减肥了!”

    桂英看着致远,致远结舌,愣了数秒,也实诚地点点头。

    第三身是一身黑,从上到下丝毫不显腰身的,像批了一条黑被套一样,桂英自豪地左摆一下右晃一下,将自己想象成电视剧里的女主角一般。

    “这个!像黑社会老大的袍子!”仔仔笑言。

    “哎穿着跟女巫婆一样!不好看!五十岁再穿吧!”老马一指。

    “嗯,有一点点显老!太沉重了!”致远慎言。

    桂英一转身又回屋里去换。荷叶袖、鱼尾摆、露肩衣、连衣裙、职业套装、高跟鞋……换了一身又一身,爱美的女人像换装秀上的模特一样,在各种各样漂亮的裙子里充满了生机和青春。

    爷三个共同为牛高马大的女人出谋划策,从白色到黑色,从腰身到裙摆,从发型到高跟鞋,老小无意间的交谈给了桂英很多穿着的灵感和启迪,在穿衣打扮上木讷的女人好像通了一窍似的。

    将近十身衣服换完了,换得人兴致勃勃看得人倒说累了。老马和仔仔的眼光比较相近,两人统一认为其中一条深红色的连衣裙较为大气优雅、自然宽容,还有一套不显肚子的职业套装也合适。在此方面乏善可陈的致远,只在沙发上负责认认真真地叠衣服一大堆衣服。

    这一晚是老马最开心的一晚。老头睡下来还在回忆穿着各样花花裙子的女儿,他不敢相信或者说他正在勉强接受一个近四十岁的中年女儿的存在。他在适应她,在尝试以另一种眼光认识她、欣赏她。

    这一晚的桂英也是高兴的,她高兴儿子渐渐成了她们父女间的一剂特效药,这药丸能治疗她不能疏解的疼痛。那疼痛曾经及现在困扰着她的人生。桂英希望自己能走出以前的魔障,能以更公正、更有爱的眼光去看待父亲。她希望自己更包容一些。

    周末,暑假第一天的仔仔直接睡到了十一点,老马等着和外孙吹牛皮等得早乏了。仔仔午饭后直接和同学玩出去野了,直到晚上十一点才回来。致远见此情形,心下不安,于是在网上开始搜集各种高中补习班的信息。

    下午四点,桂英穿着红裙子、高跟鞋,弄了个老马勉强看得过去的发型出门了。其实,客户公司的宴会可以带家属的,很多男性业务员常带着女朋友或妻子出席,既让另一半能长长见识也能加强甲乙双方的关系。可是,致远……桂英想过带致远参加,以前好多次想过。目下致远没有工作,没有收入,这在资产即尊严的现实社会里,很难被接受。

    何况,这对致远也不公平。致远心气高,远看不上这些酒肉俗事,让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在客户面前受辱,桂英做不到心疼。

    桂英也常庆幸,是她对致远的爱让她保持着清醒在珠光宝气、觥筹交错、利益至上的商业社会里保持某种清醒。如果她的另一半不是何致远,那混迹酒桌的马桂英便不再是今日的马桂英了。

    她该感谢丈夫,感谢致远像拉着风筝线一样拉着自己,让自己不至于彻底离开地面,不至于彻底在大城市里迷失自我,不至于找不到曾经那个来自马家屯的朴实女子。

    周末一早,自觉天塌了的李志权撑不住了。

    这两天他在脑海里写写画画、左右权衡。如果包晓棠的孩子真生下来了,老婆牛扶桑指不定如何闹腾呢?万一她不要他了怎么办?这是他最不敢想象的画面。他如今的副总从哪来的别人不清楚他心知肚明那是他的岳丈牛恒盛给这家公司投了五千万,才给他换来了这一把副总的好交椅。

    李志权借口朋友请客出门了,然后自己躲在一个咖啡馆里,将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编辑成消息,通过微信发给了妻子牛扶桑,顺路把自己的无奈、无辜和茫然也一并发给了妻子。娶了一个强势又有钱的女人,除了服软、装怂、卖无辜、表真情,他想不到更实用有效的方法了。

    发完讯息的李志权怕老婆打电话,自个先关了手机,一个人在咖啡馆里听着音乐喝着咖啡。忽对面走来一位清纯靓丽的女孩,他的眼光再也挪不开了。李志权用了十几遍的故技再次重施,新的一段婚外恋又开始了。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用在李志权身上,毫厘不差。

    牛扶桑的身体看上去老了些,但脸上依旧貌美如花。三十八岁的她坐在沙发上听着女儿弹钢琴,大学失恋后再也没找到合适异性的扶桑,直到二十五岁遇到比自己小三岁的师弟李志权,她才感觉自己拥有了所有女性都渴望的一切东西她生来是独生女,父母财产丰厚,自己学业有成,嫁的男人虽无子建之才却有潘安之貌。

    生活看起来很美满,可从女儿三岁开始,她发现老公开始出轨。她一路过五关斩六将强力维持着自己的婚姻,可总感觉这里那里走风漏雨的不舒服。她不想让父亲知道志权出轨的事实,她惧怕父亲的权威扶桑舍不得李志权,可自己又不完全能镇得住她。

    牛扶桑的婚姻好像一艘风雨中的大船一样,时刻会倾覆、瞬间又平稳。她在这种颠覆和安逸中异常疲惫。谁想时间久了,自己竟也习惯了这艘风雨中的小船。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着丈夫发来的信息,哭笑不得。一个胖乎乎的美丽女人捧着手机许久许久,左手在抹泪捏鼻涕,嘴巴却在呵呵憨笑。原生家庭将她养得单纯无知,婚姻生活却将她打磨得精明锐利。

    周末的晚上,扶桑从丈夫那里要来包晓棠的手机号和微信号,她主动加了她,然后给包晓棠发了一个讯息:“我是李志权的妻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吧,你放心,我已平静了,不会动手。明天我去找你,地点你定。”

    消息是九点半发的,晚上十点包晓棠才看到。她惊得心脏扑通扑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以为原配又要来收拾她,她吓得捂着肚子不敢呼吸……她在床上翻来覆去做着各种诡异的动作和神情。

    正准备睡觉的雪梅发觉小姨神情不对,赶紧给妈妈发了个信息。晓星于是紧忙给晓棠打电话,晓棠这才把事情原委哭诉了一遍。

    晓星一听,心下慌张。农村姑娘多是胆小的,晓星无奈,大晚上拨通了桂英的电话。桂英喝多了,致远开车送她回来。

    酩酊大醉的的马桂英一听这事儿来精神了,各种包揽、承诺,满嘴酒气地跑火车,各种不靠谱。包晓棠得知桂英出面和李志权妻子谈判,这才放心了。

    致远在车里听得迷糊,不知所以,桂英挂了电话他才问发生了什么。见桂英如此莽撞大胆,致远有些生气。可桂英早喝醉了,他想制止她,她也听不进去了。

24(1)无意间心不由己 电话里兄妹传情

    周一六点,一抹晨曦飘来,老马从客厅的地上醒了。他睁开眼坐起身来,朝阳台外窥望片刻,耳听屋内寂静,老人叠好被单,将枕头和单子放在沙发一角。老马从地上捡起自己的水烟袋、折扇和拐杖,拄着拐杖去了阳台边。

    老马拉开帘子,先请朝霞与清明进屋;打开窗户,再邀晨风与飒爽做客。而后他转身,撕掉一张老黄历上的软纸,新纸上写着农历己亥年六月二十辛未月庚申日,宜移徙、入宅、治病、会亲友、祭祀;忌开市、斋醮、安床、出行、经络。今天也是阳历的七月二十二日,星期一。老马掐指一算,再差一周他就在女儿家待了整整一月了。

    老头回到阳台边的摇椅上,慢动作坐下来,在摇摆旋转的世界中,他点燃渭北烟草的细烟末,赏轻烟袅袅、细雾缭绕。一锅烟罢了,再点燃一锅。老话说白发故人稀,故人少便少罢,新人却常添。如今待在女儿家里,心情也焕然一新。

    刚来家时不习惯,渐渐地诸事顺遂起来。漾漾开心他开心,漾漾走了他不舍,仔仔急诊他担心,仔仔放假他乐呵……不知不觉间,白头翁的心不由自己,开始跟着这个小家的喜怒哀乐在转。老马叹了一口气,担心过两月自己离开时,舍不得这两个小娃娃。

    两锅烟罢,来了神采。老马用自己的汗巾擦着自己的拐杖,龙头上的纹路细细擦拭。擦完了拐杖老头从抽屉里找来棉签,沾了水弓着腰擦自己的右脚脚趾缝他怕熏到家里人。擦完脚趾缝老头打开手机,点开了听戏的小图标,将手机放在胸前小声听马友仙唱戏。

    快八点了,老头朝屋里打望,没一个人醒来。也是,小女子去湖南了,大小子放暑假了,致远不用早起了,那英英呢?昨晚喝醉了,今天不上班吗?老头担心桂英起晚了错过上班点,于是故意将手机声音调到最大最大那格!顿时整个家里游荡着东路秦腔的粗狂和奔放。

    果然,几分钟后,致远起来了。

    “英英不上班吗?”老马隔着半米瞄手表差五分钟八点。

    “她今天……有事!昨晚到家前跟公司领导打过招呼了!”致远挠着头发。

    “哦!”

    城里人过得轻松也费劲儿,整天忙这忙那的,身体不累脑子累。老马赶紧低头又把手机声调小了,不想打搅女儿和外孙休息。

    致远洗漱完毕,穿好衣服,出去买菜买早餐了。老马正听秦腔,电话来了马保山的。保山问村里新农合的事情,老马把谁能弄、怎么弄、往年经验全告诉他了,让他和村委会一块商量着办。这一个电话花了二十分钟。

    快九点的时候致远回来了,提着好多菜和早餐。收好菜以后,翁婿两人面对面坐在桌子上边聊边等等那娘两起床。说话间兴盛的电话来了,说是昨晚上兴华打电话要来深圳。

    “一个陕西还不够她待吗?她来深圳做什么?”老马对着电话大吼。

    “说是……什么活动,我也不太清楚,兴华托我跟英英说一声。英英呢?”

    “还没起来呢!”

    “不是这两天来,估计得段儿时间才来呢!哦还有一件事,兴才腰椎间盘突出,有点严重,这几天下不了床呢!”

    “怎么这么严重?”老马担忧二弟的长子。

    “哎,这么多年做泥水匠累得呗!这次发病有点严重,上周三一口气花了四千元!这几天他果园里的事情是我和兴波在帮忙,哎呀忙得很!”兴盛挠着头发抱怨。

    “嗯。你多帮着他。上次冰雹严重不?”

    “有点严重!地上打落了一地葡萄!再往北更严重,咱家……还行!估计少卖很多钱!”兴盛搓着胡子,神情失落。

    “哎对了!你三婶家的青枣我估摸熟了!你给英英寄个两大箱来她说她爱吃这个!然后你再从地里采三五样野菜,一块寄过来!你忙不过来让你二婶去弄野菜她懂!英英说她馋这个!”老马一口一个英英,吩咐的事情全是为英英的。

    床上的马桂英早被父亲幼时亲昵的称呼惊醒了,穿着睡衣蓬头散发地出来了。

    “这没问题!我这两天弄!”

    “不着急,兴才的事要紧!”老马强调。

    “哦还有一件事,西头先前卖挂面的老婆子不行了两天没进饭了!家里已经在准备白事了!不是说跟我妈沾点亲嘛,我该行多少门户?”兴盛问父亲。

    “咝……我想想,她是你妈……表舅的女儿!呃……给一百吧!东西带多点,比村里人多点就行了!这关系远了亲也亲、不亲也不亲,看你妈面上行这么多吧!”老马低头,食指在餐桌上滑来滑去。

    桂英悄悄拉把椅子坐了下来,认真听老头谈村里的事情,听到电话里提“你妈”两个字的时候,桂英的心一下子柔软了,像被台风夜的大雨淋湿了一般沉甸甸的。

    “行,我知道了……”兴盛说完话,准备打招呼挂电话。

    “英英起了!你和你妹子聊不?”老马问兴盛。

    “行,那你把电话给英英。”

    “喂?哥!”桂英接过电话,一开口叫哥,整个人全变了变成了二哥面前的小妹妹。

    “你不上班?”兴盛问。

    “今个有事儿,请假了!”

    “嗯,你最近工作忙不忙?”

    “就那样,还行!你地里忙不忙?”中年女人瞬间成了个五六岁跟在二哥屁股后面的女娃娃,桂英不好意思在老头面前撒娇,穿过客厅,一路高兴地舔着嘴唇、扭着肩膀到了阳台上。

    “地里……最近有点忙!娃娃放暑假没?”

    “放了放了,漾漾前几天放了,仔仔昨天……前天放咧!”桂英咧嘴大笑,眼角却泛着泪花。

    “兴华说她要过来!可能要去你那儿住几天!”

    “?她不是刚生了双胞胎么?”

    “生了好几个月了!她两口子没营生,好像要去南方工作,嘴上又不确定!你别管,她来之前我会细细打电话跟你说的,她两口子这两年有点怪!”

    “呃……好吧!那个……你……你别太辛苦了!果子卖多少是多少!心劲别太大了,身体要紧!”桂英靠着阳台的墙,细声细气地叮咛二哥。

    “嗯,你不用担心,我身体好着呢!”

    “我知道,但是你一个人要忙地里又要忙屋里,吃饭要吃好!”桂英抿嘴吞泪。

    “哎呀你放心,这两天哥在二婶家屋里吃饭哩!二婶饭做得好!我肚子都大了,和你一样!”

    “呵呵呵……”桂英哽咽着笑出了鼻泡。

    “哥好着哩,甭担心!”兴盛柔和地安慰妹妹。

    “……我妈怎么了?那个样子!我受不了了!”原来仔仔也被吵醒了,一开门见桂英扭扭捏捏的捂着耳朵,他走到客厅问爸爸和爷爷。

    “跟你二舅打电话呢。”致远轻声说。

    “我过两天给你寄几身衣服,还有木耳香菇啥的干菜,再买点香肠、腊肉啥的,这样你没时间做饭了馒头夹着腊肉吃。人家致远那边湖南人爱这样吃!”桂英不停地吸鼻涕。

    “哎哥衣服多着呢,穿不完!你不用买咧,糟蹋钱!”兴盛佯装生气,他心疼妹妹赚钱辛苦。

    “哎呀,你甭管了,你收快递就行啦!话这么多!”桂英哭着也怒了。

    “爸在你那儿住得惯不?”

    “惯着呢,吃得多睡得好,天天跟我们干架,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你都不知道,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哎!我已经习惯了!”桂英捂着嘴小声说。

    “你别跟爸吵,他年龄大了!你看他说话嗓门高、劲儿大,那是表象,他早老了!”兴盛最了解老马的身体和精神状态。

    “知道知道知道!”

    “你没跟爸处过,他要犯脾气了你让着他点儿!”兴盛嘱咐。

    “知道知道知道!”桂英不耐烦。

    “你要嫌他……嫌他烦人,过两天带他在深圳转一圈,他想去看伟人像,想看海,你带他看完了再把他送回来!”善良木讷的兴盛处处替自己的妹子着想。

    “没事没事!他在深圳待得好着呢!致远天天伺候他不少他吃、不少他穿,你不用管!你好好忙地里的事,地里活儿重,这段时间我照看着她。哥你放心吧,不用管了!”趴在阳台栏杆上的中年女人,不知多少泪洒到了空中。

    “哭成这样!至于嘛?”仔仔悄默默过来偷听电话,没想到妈妈的泪珠子跟下雨似的,温柔的少年跳着转身去找抽纸。

    “嗯。”兄妹两蓦地没话说了。

    “给!”仔仔轻触桂英肩膀,把卫生纸递过去。

    “仔仔来了!来来来,让仔仔跟你聊几句。”桂英哽咽得聊不下去了,赶紧把电话甩给儿子。自个如释重负一般去墙角抹泪。

    “喂舅舅!你起床没?”仔仔大嗓门喊起来。

    “嘿嘿……你这娃!几点了还没起床?你八成刚起来吧!”兴盛最爱和妹妹的孩子聊天了。

    “我刚考完试,刚刚放暑假!马家屯现在热吗?”

    ……

    “还吃不吃早点啊?九点半了都!”致远在玩手机,老马饿得撑不住了,用拐杖敲打地面。桂英一听老头在叫喊,擦干泪,摇了摇头,苦笑一声穿过客厅到了餐厅。

    “吃吃吃,马上吃!平常不是你饿了你先吃嘛!什么时候学会等别人了!”桂英没好气地说完,想起二哥的话又悔了,心下叹了一口气,不说话了。

    致远在分拨早点,老马饿得大口吃起来,仔仔在那边和二舅开心地聊着。

    吃饭的时候,老马瞥见了桂英双眼哭过的痕迹。早知他们兄妹之间关系要好打小就好,今日一见,果真是好。老马想起了自己的妹妹,想起了妹妹作姑娘时自己待妹妹的种种好。老头儿心底哀叹,自己对女儿还不如对妹妹的三分好。幸好幸好,两儿子多少替他弥补了这个女儿,待自己百年以后,儿女们相互间也更亲近一些。

24(2)钟学成被打仇父 何一鸣惊心触目

    仔仔挂了二舅马兴盛的电话,过来吃早点。三个大人望着孩子胡吃海塞,脸上现出一样的慈爱和欢喜。致远见桂英望着发呆,于是引出了他最担心的事情。

    “那今天的事……你怎么处理?”致远凝视桂英。

    “什么事儿?”桂英和仔仔异口同声,然后母子两相视一笑。

    “这么大事!你忘了!”致远皱眉。

    “咝!是不是晓棠?”桂英迷糊,小声向致远确定,然后挠着蓬乱的头发说:“哎呀,昨晚上我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是不是那个谁要找晓棠算账?”

    “啥事?”老马好奇。

    “包晓棠不是……那个男人的老婆昨晚上给晓棠发信息要见面谈,晓棠害怕找晓星,晓星没主意找英英!爸,你猜英英昨天在车里怎么给人家应承的放心放心、我跟她谈、我出马必搞定、小菜一碟……她喝醉了,胡说八道!跟你没半毛钱的事儿你胡乱应承!这要打起来怎么办?”书生谨慎,致远生气。

    “我妈这么生猛啊!现代版穆桂英!你要跟渣男打还是跟渣男老婆打?打不过塌在他身上塌死他!”仔仔起哄似的用身体滑稽地表演,惹得爷爷和妈妈全笑了。

    “啧!”致远脸一黑,仔仔倏地消停了。

    桂英耷拉着眼皮发呆,老马见此情景,摇着扇子安抚:“哎呀,光天化日,她杀人不成!她要说去那儿谈你别去,自己重新定个地方或者重新改个时间,找个公共的地方,一个女人她能怎地?”老马倒是镇静。

    “爸,这事跟咱一毛钱关系没有,咱什么浑水呀?谈崩了对方那边把你也当仇人看,你谈得不对晓棠心意,这边晓棠反过来还会怪你!英,赶紧打电话,说你工作上有急事,这种事以后少掺和!”致远面朝岳父,却在说妻子,那言语间的气愤压得桂英沉重。

    仔仔趴在桌上,双眼滴溜溜地仰观大人,嘴里不出声地嚼着包子。

    “晓棠是自家妹子,相处了这么多年,以前还帮咱带过孩子……再说,她姐两确实胆小,人家给我打电话了你让我怎么回绝?你不能自己有事了想着别人,别人有事了你闭门不见!”桂英盯着仔仔手里的包子说。

    “这种事本来该人家当事人对当事人,你起什么哄呢?你算是人家父母还是人家亲姐姐?要谈判也应该是晓星去呀!包晓星这个亲姐姐都没去!你去?你这性子要真谈不好动手了,怎么办?”致远气呼呼地双手抱胸。

    老马细观桂英,见她脸上丝毫没有胆怯,只在沉思。于是老头给桂英提气:“你应承了再退了伤和气!船帮水、水帮船,在城里有两交心朋友这不容易!再说英英她也不是一般人!那架势往那一站,没准怕的人是那个女人呢!有几个女人长成她这样,性子还暴烈!”

    “老村长,你在搞事情!”仔仔伸出食指坏笑着对准爷爷。

    “爸,呐……咱不得防着自己受伤吗?”致远不赞同岳父的立场。

    “哎呀奇了怪了,她也是人,能怎么胡来?闹大了进警局吗?”致远在拔高严重性,老马索性降低。仔仔且不怕不怕他怕老头心里暗叹眼前的这个鼠胆女婿。

    “地点是由我们来定的!”桂英回忆起昨晚的事情。

    “那放心啦!估计那个女的也是想把话说清楚!”老马摇着扇子,心里有谱。

    “亲爱的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我知道怎么应对!”桂英淡定地将手放在了致远的拳头上。

    “仔儿,你妈自小有主意!胆子大!要这么点事应付不了,前怕狼后怕虎的怎么在外面混!人在社会上,你不找事事会找你!硬的不行来软的,横的不行来怂的,总有法子的!”话不投机半句多,说完老头端着水烟袋拄着拐杖走了!

    老马这话似是说给仔仔听其实不是。桂英听出了话里的意思,仰头靠着椅背假装伸个懒腰,两眼十分谨慎地打量致远的神色。致远静止不动,他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自己是谨慎还是胆小,他坚定又疑惑。他希望今天的结果证明他的正确。

    仔仔观望着这一场好戏,少年也许说不明白,但感受是清晰的。往往,旁观者对当局的感受基本趋同,甚至趋同到精准一致。爷爷的到来某种程度上带给了何一鸣震撼,在男人与女人的模板上,他多了一个可参照的对象,并且他有些欣赏这个男性的模板。仔仔望着爷爷的背影,心里多了一份难以形容的力量。

    桂英起身离开餐桌,拿出职场的范儿,给晓棠和晓星分别打电话。明白晓棠的意思,是她今天要做的第一件事。换好衣服后,桂英出门了,去了晓棠的出租屋,专程等着晓星过来商议此事。

    早上十点,致远和仔仔在餐桌上研究暑期要参加的政府组织的青少年免费培训。父子两给妹妹选了美术班和手工班,仔仔的课程要和学成选成一样的,这样两家接送方便,小哥两还能一块聚一聚、玩一玩。

    漾漾出生前后的大半年里,仔仔一直和学成住在一块。那时候,四五岁的学成特别黏仔仔这个十岁的小哥哥,每天跟在仔仔后面屁颠屁颠地追跑。仔仔也很自豪,领着他的小跟班放学后在农批市场里南来北往地追风。而后所有的寒暑假里,两兄弟常常往来,你来我家住一周,我去你家住五天这场纯真的友谊一直持续到仔仔初二结束。

    “那你今天去不去姨姨家?”致远问儿子。

    “我刚才听我妈说姨姨要来,我也不知道去不去。”

    “你给你妈打电话问问她要不要专门过去。”

    仔仔打完电话对爸爸说:“我妈说……今天晓星阿姨应该顾不上这事了,让我自己去找学成,然后还让我帮学成报名。”

    “那我教你怎么报名,你学会了再去给学成和你自己一块选课、报名,好不好?”

    “嗯,好。”

    “学成没有电话,你直接给钟爷爷打电话,说你要过来找学成,出发前先给大人打个招呼。”

    “知道知道!”

    聪明的仔仔学会报名后,背着包出发了。两地相隔六个地铁站,出了地铁站,仔仔很快到了农批市场,然后往学成家的铺子走去。

    一周前,钟学成他们小学的期末考试已经结束了。昨天下午学成班主任在微信群里通知家长和学生今日去取成绩单。上午八点,钟能带着孙子去学校取成绩单,刚到家学成接到了哥哥的电话,小朋友激动得眉飞色舞。

    此时钟理刚刚起床,见儿子如此高兴,以为成绩不错。他叫来学成要看成绩单,钟理拿着细细长长的成绩单凝视片刻语文83,数学70,英语66,总分排名班级第四十四名。曾经在职场叱咤风云的钟理捧着成绩单,瞥着儿子无知地在铺子里蹦蹦跳跳,心下火大。自己上学时从来没有出过十名之外,如今生的儿子又蠢又笨,他摇着头嘴里啧啧。

    八岁多的学成兴致昂扬地盼着哥哥来,哪注意到父亲的厉色。钟理左脚踩在椅子上,左手扔掉手里的烟,温和地叫来学成。待学成站稳后,他拿着成绩单狠狠地训斥儿子。这一幕恰好被仔仔看见了,仔仔不知进退,站在那里跟个傻子似的,不敢动弹。

    钟理见学成木讷呆滞,言语训得不奏效,身子往前一倾,上去就是两巴掌。学成捂着脸,两眼恶狠狠地瞪着钟理,不说话也不哭,钟理见儿子怒目冲着自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站起来一脚踢倒学成。倒在地上的学成捂着脸抱着头依然不哭,八岁孩子的眼中灌满了仇恨。钟理见学成倔得不像个孩子,他心里微微发怵,继续用脚踢屁股狠狠地踢了七八脚,卸了火气,才转身去了楼上的卧室里。

    钟理转身的刹那,与仔仔四目相识山崩地陷一般,仔仔浑身抖了一抖!在温室长大的何一鸣看见此景,吓得呼吸暂停、双肩高耸、全身紧绷,还好钟理只是瞟了他一眼,然后上了二楼。

    仔仔不敢喘气,站那里愣了许久,然后大步走到铺子里,扶起地上的学成。双眼红红的学成一见哥哥来了,激动得失声痛哭。仔仔蹲在地上,两手扶着学成的两胳膊,红着眼睛咬着嘴唇。

    学成越哭越喘,上气不接下气的。买菜回来的钟能见此场景,早猜到发生了什么。他坐在椅子上,将学成抱在怀里,学成靠着爷爷的肩膀,哭得开始像个孩子了。

    “仔儿,你今个不上学是放暑假了吗?”

    “嗯。”仔仔木讷地说不出话,蹲在地上,右手握着学成的左手。

    “那等会你把学成带你家里,让娃在你家里住几天好不好?”钟能问学成。

    “嗯,没问题。呃……我需要他的身份证,有免费的培训,我妈说给学成一块报名。”

    “等会我给你取。”

    “呃……钟爷爷……为什么呀?”仔仔用忧伤的眼神指着学成。

    “哼!谁知道呢!”钟能低下头,两眼混浊。

    等学成哭得喘息慢了些,钟能将学成放在椅子上坐着。自己去找学成的身份证,仔仔给身份证拍了照片以后,还了身份证。钟能收拾好学成的衣袜、玩具、牙刷、水杯这些日用东西,然后装了一大包交给仔仔。老头将两孩子送到地铁口,眼见仔仔拉着学成的手进了地铁。

    地铁上,小哥俩不言不语,学成时不时地抹眼泪,仔仔不停地递卫生纸。那红红的小脸蛋毫无孩子的稚嫩和童真,仔仔俯视弟弟,即将成年的少年,心底忧伤而迷惑。

    以前,他住在农批市场的时候,钟叔叔每天早上西装革履地出门上班,晚上开着车温文尔雅地回来。仔仔那段时间与钟家人相处,谈不上亲如一家,但也是温馨和谐的,爷爷、姨姨和姐姐待他视如亲人,他也待学成视如弟弟。

    那时候钟叔叔对他不关心但也不厌烦,不亲近但也不疏远,偶尔还会开开玩笑打趣打趣,那时候的钟叔叔还是有笑脸的。可今天的场景何一鸣怕是要终身难忘了!此刻他脑海中还心慌地一遍又一遍地循环钟理狠心下脚的画面。回忆自己平日里如何对父母说话,何一鸣觉自己要比眼前的学成幸福好多好多。

    这世间果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是好的。何一鸣回忆,就在学成家的市场里,有一个和仔仔同龄的男孩叫张途胜,那时候仔仔经常见他的父母当街骂他打他,从来不顾那个张途胜的尊严;他们班上的艾美云从来没见过自己的母亲,说是母亲跟人跑了不要她了;初中同学白实秋从来没见过父亲,同学们私底下传他是私生子;还有小学同学戴奥鑫,四年级的时候听说被他爸爸打得住院了……

    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何一鸣深吸一口气,抚摸着弟弟的肩膀,像是瞬间长大了很多似的。

    钟能送走了孩子,自个坐在地铁站口的台子上,心里伤感。

    儿子钟理早年那般心高气傲,那时候因为儿子自己在钟家湾的地位比村长还高。自从儿子丢了工作后,他一步一步地换了人,如今这副模样,钟能哪受得了。老人说也不敢说,家里儿子最狠,得亏儿媳妇宽厚,没起离婚的念头。如今梅梅大了,要去远处上学了,偏偏只苦了学成,从他生下来到现在,钟理几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色。

    钟能无奈,给老马打了个电话,告知老马孩子去英英家了,让老马多照顾照顾学成,并将学成被打的事情前后提了几句。在这人来人往的蓬勃之地,老马几乎成了钟能唯一可信任的人了!

    打完电话,钟能拖着忧伤的身子,回家做饭了去了。他相信自己的儿子,他觉得总有一天钟理会起来的,会有原来那般的心劲儿。日子会好的老头一路上默默重复着这句话。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842/ 第一时间欣赏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作者:白石龙所写的《老马的晚年生活》为转载作品,老马的晚年生活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老马的晚年生活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老马的晚年生活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老马的晚年生活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老马的晚年生活介绍:
2019年的春天,在马家屯当了20年村长的老马,因为脚骨折不得已来到了特区深圳他女儿家,一场被时空封藏的父女恩怨在细碎的生活中渐渐显现,甚至愈演愈烈。这场波及三代人的观念冲突何以平息?三个女人如何应对各自的情感危机及家庭危机?这些在城市的农村老人们如何安置自己的晚年生活?老马的晚年生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老马的晚年生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