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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全文阅读

作者:白石龙     老马的晚年生活txt下载     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1上 小财迷偷德国笔 老烟鬼冤少年郎

    昨天一天阴阴的,今天一早起来,天空又是灰蒙蒙的。老马照例去撕日历,今天是七月二日,农历五月三十,庚午月庚子日,诸事不宜,诸事不宜……吃完早餐,闲来无事,老马戴上老花镜看他的微信,一个一个地用语音回别人消息,如此忙活了一上午。

    下午漾漾回来还没落脚,她奶奶的视频电话先来了。祖孙两人聊了好大半天。从幼儿园聊到周周,从周周聊到猜谜语,从猜谜语聊到小蘑菇的大帽子,从小蘑菇的大帽子聊到乌鸦睡觉,从乌鸦睡觉聊到蜘蛛有几条腿……一老一少聊得有说有笑的,老马在旁偷听了好久。当初两人结婚时没办酒席,两家父母没见面,后来听说致远父亲走了,老马很想去送一送,硬是没人请他,白惦记一场。后来又听说他母亲改嫁,改嫁的老头条件好但儿女多,见面也不方便了。即便如此,这些年老马依然期望着跟这个从未见面的亲家好好聊一聊。他原想着漾漾怎么着也会提到爷爷,由此亲家婆和他能打个照面,想到这儿他已在腹内准备一个漂亮的开场白了!可惜,漾漾讲画册、讲动画片、讲幼儿园,独独没有提到他!致远忙活晚饭也没想到这茬子!天不随人愿,白费了老爷子一场好心机。

    吃晚饭的时候,致远拿来一小瓶钢笔水说:“爸,我今天找了好久才在一家文具店里找到这个!”

    “这么稀罕!贵不贵?”

    “五块钱一小瓶!主要是没人买很多店也不卖了!我刚拿回来的时候,瓶子上一层厚厚的土灰!擦了好几遍呢!”

    “哎呀,恐怕过两年我也跟它一样,身上盖着一层厚厚的土灰!”老马拎着那一小口钢笔水在灯下晃荡。

    吃完饭老马把钢笔水带回房间,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放好。三十年前五毛钱一大缸子的东西,如今五块钱只一丢丢竟成了宝贝!老马一边感叹一边规制抽屉,他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小笔袋一看!“啊呀!我的笔呢!”老马急了,来来回回翻了好几遍,果然他保藏了十几年的那支荣耀之笔丢了!老马暗忖:怎么桂英的孩子有这个毛病呢?他心绪难平。这一晚听戏、玩微信的心思全没了,老马只等着仔仔放学回来,新账旧账一起算。

    晚上仔仔先回来了,一进门去吃东西,吃完东西跟致远聊了几句才回房。老马早在床上握着拐杖坐得笔直等他进屋。

    “你是不是把我那支笔拿走了?”老马一脸威严。

    “嗯?什么笔?”仔仔呼噜呼噜地吸着酸奶说。

    “黑色的签字笔!”

    “什么笔呀?我没见过!”

    “我就放在这儿!这屋里除了你和我,还有谁?”老马用下巴指了下床头柜。

    “到底什么笔呀?你什么意思?”仔仔发觉不对劲儿。

    “纯铜的黑色签字笔,除了你用谁用?”

    “你的意思是我偷你笔了!你有证据吗?”仔仔一脸无辜。

    “还狡辩!拿了就拿了,你给我,我只当没发生!”

    “什么叫只当没发生!根本没发生好不好!”仔仔环视屋里。

    “我早翻遍了!你赶紧拿出来!”

    “谁见你那破东西了!我有的是钱,我想用什么笔用得着偷吗?”仔仔气得面目狰狞。

    “你不承认没关系!致远,致远,你过来一下!”老马坦然自若地喊来女婿。

    “怎么了爸?”

    “他说我偷他东西?什么笔?逗不逗呀!”仔仔先指着老马说。

    “我这儿有一支笔,十多年前县长送的,我特稀罕,来了后放在这床头柜的抽屉里!刚才放钢笔水的时候一看没啦!当时的镇长说过,那是德国进口的笔,值钱着呢,不是他该用的!他拿了就拿了,不承认!还要证据!”老马一板一眼地说完这些。

    “你到底拿没拿?”致远一脸乌黑。

    “哎啊!我没拿!我的妈呀……”仔仔大喊一声,气得使劲跺脚,左扭右摆地拍桌子!

    致远沉思片刻后说:“爸,你等一下,我先看看什么笔?”说着他打开手机里的软件,在购物网站上搜德国进口的笔。

    “怎么了这气氛?一个个站在这儿!跟车祸现场似的。”刚下班回来的桂英,进门一看各个站着,先笑了,正欲回屋躺着被仔仔拦住了。

    “妈你等等!大事!他说我偷他的笔什么德国进口的笔!”仔仔从屋里出来,拉住桂英的衣袖,一腔不平。

    “他是谁呀?”桂英一听话头不对,斜着脸面有不悦。

    “马桂英啊马桂英,你教的好孩子!”老马伸出食指在空中点了几点。

    “还诬陷我!谁偷你那破笔啦?谁稀罕呀!一天天的事多得很!自从你来我家里这日子过得跟演电影似的!难怪你还没来我妈先焦虑了!”仔仔伸手冲着老马也指指点点,一嘴无礼。

    “仔仔你怎么对爷爷说话呢!”致远将仔仔伸在空中的手打了下去。

    老马只当没听见,嘴巴裂长、双眼深沉地看着桂英。桂英没说话,看了看老父亲眼里的失望和漠视,又瞅了瞅儿子身上的轻狂和愚蠢。只望着仔仔故作不知地轻声一问:“他是谁呀?”

    “哼!冤枉我、占我房子的那个人……”仔仔又指指老马。

    啪地一声桂英厚实有力的右掌落在了仔仔右脸上!

    致远惊得张开五官、往后一闪。老马轻哼一声,看着地面。

    “你为什么打我!”仔仔双眼瞪圆捂着脸怒问。

    啪地一声左掌更为响亮地落在了仔仔左脸上!

    仔仔吓得两手捂着脸屏住呼吸不敢说话,致远朝仔仔那儿挪近一步,老马依然手握龙头看着地面,眼中的深邃减了三分。

    “他是谁呀?他是我父亲!何一鸣,你什么时候觉得你可以冲着我的父亲指指点点大声嚷嚷?”桂英双手抱胸,语气平静地问。

    仔仔没说话。

    “什么叫占你的房子?这房子是我和你爸辛苦赚钱买来的,房本上写的名字也是我们两,你凭什么认为这件屋子是你的?你上了十来年的学,学费没少交,什么时候你觉得你有资格可以冲着一位老人像混子一样一嘴轻狂地嚷嚷?”

    “他说我偷他的笔……”仔仔捂着脸哽咽。

    “因为他说你偷了他的笔,所以你可以理所当然地冲着老人大吼吗这是什么狗屁逻辑!你长了嘴没长脑吗?不会分析解释吗?不会帮他一块找吗?”桂英听到仔仔反驳,声音大了些许。

    “行了行了,先把事弄清楚吧!家里从没有老人常住过,仔仔也不知道如何跟老人近距离相处,以后他肯定知道了。你下班累了先回屋休息吧,我来处理这件事。”致远掀了桂英几下,桂英回了屋。仔仔哭得泪流不止,见他妈走了一个人荒凉地走到客厅,抱着抱枕在沙发上蜷着。

    “爸,是这种笔吗?”致远指着网上的一款德国签字笔问老马。

    “不是这个,黑色的,带点金黄。”

    “这个吗?”两人一块翻着网站里的图片。

    “呃……跟这个有点像!我那个粗一点!有个小人脸的花儿……”

    “小人脸,在哪里?”

    “笔帽下面!”

    “是不是这个?”

    “对对对!是这个!一模一样!是这个!”

    “果然是支好笔!不错!”致远一看那支笔的价格是八百八十八,心里咯噔一下,他以为老马所谓的好笔顶多**十、一两百。

    “光溜溜的,就是这个!笔芯也是金属的!”老马指着那支笔的图片十分肯定。

    “爸,这笔呢,如果仔仔说不是他拿的,那肯定不是他拿了您得相信咱孩子!笔是在屋里丢了,有可能是漾漾好奇当玩具给拿走了!我这两天老见她在你屋里的柜子边玩耍!”

    “他那么小咋知道这个笔呢?她不是用铅笔吗?”

    “小孩子拿到什么玩什么,她以前经常翻仔仔的东西,我们教育了很久才停下来!”

    “哎呀,兴许是那天我给她那个指南针的时候,她瞄上我这里了!”

    “爸你那指南针不错呀,给她干什么?她弄丢了怎么办?”

    “她那天哭了我咋哄?给她玩吧,现在不用那玩意了!”

    “那这样,明天早上我问问她笔的事,咝哎……一般她早上不太清醒,下午放学她灵醒了我再问一问好吧?今晚要不先睡吧!实在找不着,我在网上给你买一个新的。”

    “哎呀,那笔是当时的县长专程赠给我的,我当成是纪念物呢!你们买的有啥意义呀!我又舍不得用!”

    说完致远替老马关了灯,自己回屋了。回屋后他和桂英商量此事,桂英一听一支笔**百啧啧惊叹!真是意外马村长竟有这种高级私藏!这一晚,想到自己狠狠地打了儿子,狠得打完两小时后自己的手掌还在发烫发红,桂英心里五味杂陈。她只得往好的方面想,仔仔如此不知礼,现在被她惩罚总比进了社会被别人惩罚要好得多。

    第二天早上六点,老马去阳台撕日历,见仔仔窝在沙发上,被冤枉加被打了着实有点倒霉!老马想为他盖个单子,可转念思忖:男儿若经不得丝毫委屈,那跟一摔便断的干木棍有何区别!

    不一会儿仔仔醒了,洗漱完后没吃致远端来的粥,也没跟老马吱声悄默默气呼呼地走了。致远送漾漾走之前,把漾漾抱到老马躺椅边,一番别有用心地捏脸、亲吻、逗乐之后,他问漾漾:“漾漾,醒了没?”

    漾漾笑着点点头。

    “现在爸爸在这儿,爷爷也在这儿,你告诉我们两你有没有拿爷爷的笔?”致远以漾漾最能接受的语气在质问她。

    漾漾不言,只见她五官僵在空气中,像受惊的猫咪一样,掩饰不住内心的惊慌。

    “你拿了给爷爷,爷爷不会生气的!”

    漾漾不说话,咬着自己的四根手指,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那笔在哪里呢?是不是在你书包里?”

    漾漾先摇摇头,然后冲致远的大脚说了三个字:“不是的!”

    “那笔去哪了呢?”

    听到这个问题,漾漾彻底不说话了。致远连问了三遍,漾漾只管咬手指头。致远和老马四眼相对皆会意了。

    “爸!那我先送她上学了,下午再问一问!”

    “哎呀你个小糊涂仙儿!”老马微笑着用折扇轻轻敲了敲漾漾的脑门,接着对致远说:“去吧。”

    致远给漾漾背包的时候悄悄告诉老马:“我看了看书包,笔不在里面!”老马叹了一口气,只当是丢了。致远拉着漾漾出了门,老马在屋里哀悼他的笔。一想到小不点儿那可怜劲儿,老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心情跟窗外的天气一样灰不溜秋的。

    下午漾漾回来了,致远给漾漾削好一小盘水果,自己过来和老马聊。

    “爸,我今天回来带她专门去吃好吃的,见她放松了然后把整件事儿问了个清楚,你猜笔去哪了?”

    “哪?”

    “漾漾说小文老师要了!就专门管他们这一班的那个女老师!”致远蹲在老马身边,两眼圆睁。

    “那你没要吗?”老马问。

    “怎么要啊!人家万一不承认说小孩弄丢了怎么办?或者干脆假装什么也没发生你怎么办?那笔明显一看不是一般的笔呀!”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发生!你开不了口让英英去!哼!她不是能征善战威风凛凛的扈三娘吗?”

    “哈哈哈……是!可我跟英英在微信上早沟通了,是她说算了,我才算了的!英英已经在网上给您新买了一个!”

    “这不是再买个敷衍敷衍我就完事的事儿!她不是女霸王吗?怎么弄得这么窝囊!”

    “哎呀爸,你不懂!即便咱调监控录像把这个笔硬要回来,那你说这小文老师以后怎么对咱漾漾?漾漾要能说会道还好,她生性胆小还反应慢,老师训她几句她除了哭还能怎么办?要是这老师天天给咱娃穿小鞋,万一以后给孩子造成心理阴影怎么办?你怕老师拐弯抹角地给漾漾各种颜色看,可以转学转学没问题!但孩子要重新适应环境重新交朋友,这个过程不容易特别是对漾漾来说!咱为了八百元的一支笔换个幼儿园动静这么大划算不划算?再说了,现在老师之所以敢这么霸道,还有一个原因是小孩上学困难!公立幼儿园很少的,不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英英为了让漾漾进这个学校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中间花的钱是按万元来算的,为个笔重新换个幼儿园那花得更多!深圳的幼儿园特别紧张,这家还是我提前大半年开始谈的,没少花心思!”

    “哼!你说的我懂!这事要搁在乡下你试试,人家父母不找到学校戳你鼻子管它私立公里的,无论如何你老师不能欺负孩子呀!”老马怒气满腔。

    “是是是,您说的对,这不城里和乡下情况不一样嘛!”

    “难怪昨天的日历上写着诸事不宜!白白吃了个哑巴亏!”老马挤着大小眼。

    “没办法,为了孩子真是没办法!”致远一脸无奈。

    “你让英英今天早点回来,我问问她!我不相信她能当个哑巴白挨这场打!”老马放不下心中的正义。

11下 为女甘吃哑巴亏 教子要做明白人

    翁婿两肚里填饱了气,晚饭也没吃多少。漾漾一个人从头到尾吃得悄然,似乎早明白了这场风浪是因她而起。三个人刚吃完饭,桂英回来了。

    “你们吃饭怎么不等我?”桂英望着餐桌上的残羹说。

    “老人小孩饿了!难不成让他们等你呀?我厨房给你留着呢!”致远说完去端菜盛饭。

    “哇,排骨汤、蒜薹炒牛肉!你们三偷偷在家吃好吃的!”桂英说着端起碗来大口吃饭。

    “致远,你把她抱走先……”老马用下巴指了指漾漾。

    “那笔的事儿算啦?”等漾漾走了,老马问桂英。

    “哎马村长没眼色哦!我这一家之主三口饭没吃完你跟我聊这个!”桂英快速吃了几嘴,抬起眼问老马:“你说说,不算了怎么着?”

    “你在外面混了这么多年,这么个事儿你解决不了吗?”

    “你的笔已经给你买了,两三天到!”桂英略有不悦。

    “我说的不是笔的事!”老马敲了敲桌子。

    “那你什么意思?”桂英咽完米饭问。

    “爸是想不伤和气地把笔要回来!”

    “怎么可能呢!她要是个良心人她会把漾漾的笔要走吗?除非她送回来,要不然没戏,你觉得她会送回来吗?”桂英问致远,致远无言。

    “哎,窝囊得很!”老马翻着白眼说桂英。

    “我为了我孩子受点窝囊没什么!难不成按照你的意思让我去打去骂去讨要吗?去惩奸除恶伸张正义吗?对不起马村长!我没这时间,我得养家糊口跑客户赚钱呢!螳臂当车自不量力的事儿我真没时间干!如果你以为这只是某个老师的个人问题,那我只能说马村长你很单纯!大环境如此,我何必以卵击石!这个小文老师只要不伤害我孩子、只要她好好上课,无论何时我见了人家都得双手作揖感恩戴德!她要的只是一支笔这个我马桂英给得起!如果一个老师朝一个孩子索取的不是一支笔而是其它更珍贵的东西呢?那我给不起了,没关系我转学!可那些身心受伤的孩子怎么办?除了多赚点钱给孩子买更好的学习环境之外,我再做什么也都没有意义!整个社会就是这样,我为什么不和大家一样选明哲保身呢!如果你觉得你能很好地解决这个问题不伤害孩子、不得罪老师还能把笔要回来,那村长你去!你要真解决了我五体投地地佩服你!”桂英说这些话的时候,激动地喷出了饭粒。

    老马吐着烟气,无言以对。

    “肯定会有好的办法的,只是我们……”致远欲替老马宽心。

    “怎么没有?有啊!我要是个什么长什么头儿用得着要吗?她怕不是得恭敬哈腰地送过来吧!顺带还要给我送大礼呢!我要开个跑车带个名表去找她,她也怕吧!可惜我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人家敢这样做掐准了你是个没背景的软柿子!哎!老村长啊,你所谓的正义躲在书里呢!宋江啊、曹操啊,要么自举杏黄旗要么攻城夺地打他一仗!那是秦腔折子戏!现实生活永远是现实生活!我没资格指点别人我只能约束自己做个好人,万一我这个老好人被欺负了,那我只能赶紧躲开以及时止损!我们两作为一对最平凡不过的家长,除了多赚钱还能做什么?致远在这圈子里混了这么多年,爸你看!连他一个曾经的高中老师都在沉默!我还能说什么呢?”桂英拥挤的眉目里闪着水花。

    “哎!赶紧吃完收拾收拾早点睡吧!”老马大叹一口气,说完自己转身回屋了。

    “刚吃完让我休息会!待会咱们两去接仔仔吧?”致远会意,点点头将碗盘端进厨房里。

    老马回了房,躺在床上,肚里火辣滚烫。这世上的事儿老马经了七十年不是不懂。只是大人的狡猾和阴暗如此早地沾染孩子,他有点义愤难平。他不能要回笔,也不能打骂那老师,只能在心里咀嚼怒火,嚼碎了以后咽下去。一定有更好的办法,只是他们三个大人胆小愚蠢想不到而已。自古便有恃强凌弱、以大欺小,要果有法子数千年来人们早学会了,老马摇摇头,惆怅不已。他的两眼观望了七十年,这社会的模样看是旧的,又不是旧的;恍似新的,也不算新的。

    还不到八点半,离仔仔下晚自习还有一会。两口子回房,桂英躺在致远怀里静静休息。致远温柔安定的怀抱,总是给她力量,像充电宝一样。她喜欢被他紧紧抱着,想到这一点,她觉得生活竟如此厚待于她。这些年在外面跑客户,咽了多少窝囊吞了多少泪水,纵然她把自己从里到外修炼成个强大的男人,可只要一睹这世界的真相,她立刻脆弱得夜半心慌。桂英只能用臣服来包裹自己,用强悍来伪装自己。幸好她有致远的爱和两孩子的笑,作为一个女人,她不亏,也不弱。

    “他们九点四十下自习,现在九点了,我们走到他们学校门口的话差不多得出发了!早点在门口等着他,让他瑟一下!”致远在桂英耳边说。

    “嗯……累呀!”桂英累得起不来。

    “要不我去接他吧,我跟他聊一聊!仔仔又不是不懂事听不进去。”致远心疼妻子,亲着她的额头如是说。

    “不行,我打了得我去!你当护花使者吧!”

    “哈哈好吧!我珍贵无暇的花儿!起来吧!”

    “哈哈……”桂英笑得清醒了。

    致远先起身去看漾漾,她还在那写作业,巴掌大的纸她写了一个小时还没写完,致远苦笑不止。

    “爸,漾漾快到睡觉的点了,我把她抱你这儿写作业,她要写困了您让她在仔仔床上先睡!”老马坐起来点点头应承下,致远两口子换好鞋便出门了。

    漾漾耷拉着眼皮在抄作业,一边抄一边看老马,看一分钟老马又低头抄几秒作业,如此循环往复持续了十分钟。老马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一笑惊得漾漾抖了个大机灵。

    “嘻嘻嘻……你笑什么呀?”漾漾酝酿了很久,问老马。

    “你看我干什么?瞌睡虫!”老马也问她。

    “不干什么!什么是瞌睡虫呀?”

    “老是睡觉的虫子叫瞌睡虫!”

    “嘿嘿嘿……那我好像真是个瞌睡虫!”漾漾笑了,接着背靠后一闪,缓慢地打了个大哈欠。

    “爷爷问你个问题好不好?”老马靠漾漾身边挪了一点。

    “什么问题?”

    “小文老师是怎么要你的笔的?她是怎么说的嘞?”老马演出一副如来佛的笑颜。

    “小文老师说她很喜欢那个笔,她问我那个笔能不能送给她?”

    “那你是怎么说的?”

    “我什么也没说……”

    “小文老师把那个笔从你手里拿走的?”

    “不是从我手里,她是从我桌子上拿走了!”漾漾闪着大眼,那干净的脸庞如天使一般。

    “没事没事!那个笔不好,爷爷有很多更好的笔呢!你要不要?”老马抬起糙得硌手的掌心,轻轻地抚摸着漾漾的黄发。

    “我不要!”

    “为什么?”

    “那笔太重了……我拿不起来!”

    “嘿嘿嘿……”老马笑了。

    祖孙之间的对话停住了,漾漾继续抄作业、看老马。几分钟以后,漾漾一脸忧伤地问老马:“爷爷,我是不是犯错了?”

    老马一听,凝视片刻,无语可答,只觉鼻子灼刺,然后他大幅度地摇摇头说:“你个瞌睡虫、糊涂虫能犯啥错呢!你不跟爷爷玩才是犯错呢!”

    漾漾一听憨笑不言。

    “爷爷再给你一个玩意好不好?”老马从仔仔的书桌上抽出一张纸,用那张纸折了一只飞镖,然后扔出房外,那飞镖飞了好久才落地。漾漾站在房门口捂着下巴,像看流星坠落一般欢快。她跑去追飞镖,然后也学着扔飞镖。老马见她不会扔,一拐一拐地出来教她。

    漾漾像只小狗一样在屋里自由自在地奔跑,她举着双臂如追风筝一样去追飞镖,那飘在空中的欢笑萦绕着老马。回想同样的场景,对老马来说,竟是四十年多前教兴邦扔飞镖的时候了。他的孩子一直在他眼前,也一直离他很远。他像扔飞镖一样把孩子狠心地扔着飞出去,然后用余生等着他们飞回来,结果他们从未回来兴邦如此,桂英亦如此。

    桂英两口子站在校门口外打探一个一个出来的中学生,一直没见仔仔。做完最后一道题,仔仔看到致远发的信息,骑着自行车飞一般地出了校门,见了父母忽又无话可说。

    “累不累?晚自习怎么样?”三个人并肩,仔仔推着自行车,致远走中间先开口。

    “今天上午有点累,晚上还好!你们怎么来接我呀,这学期还是第一次两个人来接!”桂英听了最后一句,禁不住泛起忧伤。仔仔是她一手带大的,当年致远在上班,她专门看孩子。可从她进了这家公司之后,她们母子的人生好像分了叉一样。

    “你这么大了还让人接呀!羞不羞!我们把你当宝宝你老嫌我们管得多!实际上我们巴不得你是个宝宝呢,像小时候多好!”致远笑言。

    “你们有新宝宝了哪顾得上我呀!”桂英听了这一句更是不少受。她忽略了老大,更忽略老二,看着漾漾一天天长大,她时常端详她如陌生人一般。

    “她是我们的新宝宝,也是你的妹宝宝呀!将来我们两不再了,你想我们了还能去找妹妹!”致远苦口婆心。

    “知道知道,说了一万遍了!”

    “对了,你外公的笔虽不是你拿的,确实不见了,漾漾好奇拿了,结果被老师要走了!”

    “啥意思?”

    “哎,跟你小学时你们班那个熊文斌的拍立得差不错吧!”

    “哼!原来如此!那我爷爷怎么说?”仔仔一边说话一边偷瞄桂英。桂英一路无言,心事重重的样子。

    “没怎么说!你爷爷现在在家里看漾漾呢!估计漾漾此时此刻睡着了!”三个人忽然无言。

    “还生你妈气呢?”致远笑问儿子。

    “没有,哪敢呀!”仔仔看着滚动的前轮说。

    “你妈和你爷爷的关系,那是父女关系;你和你爷爷的关系,那是祖孙关系;这是两码事,你不能凭借他们的父女关系好坏如何来权衡你们的祖孙关系是好是差!你懂不懂?”致远看了一眼仔仔。桂英听完这句话,松了口气,紧紧地握着致远的手。

    “嗯。”仔仔点头。

    “你要崇拜一个人或敌视一个人,应该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去选择,而不是依据别人的态度或做法。如果大家说什么你也说什么那不是没脑子吗?大众的评价有可能真有可能假,跟追星一样,如果这个明星刻意营造一个好形象,那大众可能会被骗;如果大众像你这样听别人的嘴去评判一个人,那大众全是盲从的无知者,一群无知者作出的评价有参考价值吗?”致远说完瞅了瞅儿子,见他点头认可。

    “你将来上了大学要进社会工作,避免不了要和别人一块生活、共处,那时候如果你要批判或喜欢一个人,一定是你何一鸣本人经过全面了解和接触以后对这个人作出的判断!将来对某一现象、某种观点、某个职业、某一类人的态度或立场,也一定是你何一鸣本人经过第一手接触和深刻分析之后作出反对它或支持它的决定!我们不要你大富大贵,但要你知人、明理。你已经长大了,用你的心去感受,让你快乐的觉得合理的去靠近他,让你不舒服的认为反常的那远离他。”

    致远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你已经具备人之为人的基本智力和情商了,至于如何对待你爷爷,我们希望你好好花些时间,亲自去认识这个人。他有毛病必然有优点,你也一样,有优点必然有缺点,人无完人,如果爷爷的哪一个毛病让你觉得不舒服,你可以反对他这个毛病,但你不能因为这个毛病反对他整个人这个你要弄清楚!你妈和你爷爷的关系如何,这是他们父女的事情,和你何一鸣无关,你不要插手,也不要被影响。昨天你那样冲爷爷吼,如果将来你的孩子冲我这样指指吼吼,你觉得爸爸的心情会怎么样?所以你妈打你是合情合理的,我站她这队。”

    桂英听到这里释怀了,她笑着双手搀紧老公的胳膊。

    “怎么,还生你妈的气呀?”桂英终于开口了。

    “哼!打得比继母还狠!我的脸到现在还是肿着呢!”仔仔摸着脸蛋委屈地说。

    “呵呵……”夫妻两忍不住笑了。

    “将来进社会了,你面临的最大上级、投资人、教授、领导恐怕无一不是中老年人!你很难摸清被你冲撞的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只记一条:对任何比你大的中老人要彬彬有礼!今天挨这一掌记牢了!”致远说。

    “知道了!我又不傻!”

    “你爷爷这人牛着呢!以后多观察观察他,你要能学个几成功夫,以后混社会绝对吃不了亏。”桂英弯着腰穿过致远对仔仔说。

    “懂!人家是村长嘛!别不把村长当干部是吧!”仔仔开起玩笑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开玩笑、拌嘴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主要沟通方式。

    “别开玩笑,爸跟你正经说呢!那天去接你爷爷来深圳的时候,我们坐着小车离开村里,哇!小车所到之处真是夹道欢送呀!一点不夸张!那天来家里送你爷爷的人村里的干部、相好的朋友还有亲戚邻里大几十人挤满了一屋子!不管是马家屯还是在哪里,一个人能得到这么多人的尊重和认可,这是了不起的!更何况你爷爷是离开还不是上任!你现在跟他住一屋多幸运啊,真得多学习学习!”

    “嗯。”仔仔点头。

    “待会回家先给你爷爷道个歉!一个人过了花甲以后,有尊严和被尊重恐怕是最最重要的事情了!”致远拍了下仔仔的肩膀。

    “知道啦!”

    如此走着,小三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回了家。漾漾早在沙发上睡着了,老马怕她掉下去,坐在边上用拐杖护着她。三个人说说笑笑地进了屋,致远拉仔仔到老马跟前,说:“麻利地,给爷爷道个歉!”

    “爷爷我错了!我不应该吼你!”仔仔面目羞涩地低头说。

    “哼!”老马哼笑一声,道歉来得太快,他完全没准备好。

    “态度真诚点!”致远在边上起哄。

    “刚才那是最真诚的!要不怎么招下跪道歉哈!”仔仔说着一脸笑颜地单腿下跪,跪在老马面前。

    “啧跪什么呀!”老马拿拐杖戳地。

    “我刚才是发自肺腑的真诚,我爸说的真诚是浮夸吧!那不是表演道歉吗?”仔仔站起来笑看两边的父母。

    “行行行,别演了!”桂英说完去抱漾漾。

    “早点睡吧爸!”致远说完亦转身离开。

    仔仔扶着老马进了屋里,一夜无话。

12上 老马心系村中事 致远细听奋斗经

    周四一早老马起来在阳台抽烟,仔仔打完招呼出了门。桂英六点也起了,收拾出去旅游的东西。七点多桂英拉着箱子往门口走,致远在后送她,临走时两口子在门里边又搂又抱还亲嘴儿!老马本等着桂英跟他打招呼,结果瞥见了这一幕!他忙拿扇子遮住脸,心里跟点着炮仗似的扑通乱跳!他自己羞得跟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可这两口子倒无所谓,桂英走后致远脸不红心不跳地跟往常一样忙活。老马虚惊一场,他不太能理解城里人的这档子事儿。

    八点的时候他想听戏,不会用拼音打字搜戏名,只得摇着扇子干等女婿回来。闲得发慌,他取来老花镜打开了微信,看微信里的消息。忽瞧见袁建成发给他的留言这是老大哥袁铁生的独子。老马直接拨通了建成的电话。

    挂了电话他唏嘘不已,老大哥如今在医院,这周末出院,他们约好了周六去看看。建成说他爸年前那段时间险些没抢救过来,心脏搭了桥依旧不行,有气无力的,隔三差五地住院。老婆子早走了,儿子要工作养家,身边竟是一个儿媳妇在伺候!可想病床前光景如何。老马只恨自己的腿脚不便利,要不然他还能伺候他几天。

    想到自己的临终,虽说不上自信,也还靠谱吧!在老家的话靠着老二没问题,在深圳的话老三女婿比老三还体贴!老马点点头,顿生一种优越感来。转念又忍不住叹气,他来深圳只待几个月便走,他想长住老三未必会留!再说,当下好的往后不一定好。

    村里的老凤儿,年轻时是个好媳妇、好母亲,老了是个好婆婆、好奶奶,结果呢?被几个儿女圈在以前的牛棚里给口饭度日!村西的雀儿他妈,活着的时候为了儿子做这做那,死的时候儿子连办丧事的钱也舍不得花!老马回想自己对这三个孩子,谈不上坏也说不上好,天知道将来临终时自己有多凄凉呢!他忐忑不安。

    致远回来后两人一起吃早餐,见岳丈一副愁容,致远问明后,定好周六一早去看老大哥。这边愁丝未断,那边风波又起。

    村里的马锐锋给老马打电话,要送一箱冬枣一箱苹果到深圳,老马不解,他支支吾吾只说问候问候,老马拒绝,可他从兴盛那儿要来地址已经发货了。隔了一个小时后,三队的马红超也打来电话,要给老马寄几瓶西凤酒和亲戚家酿的柿子醋,老马问原因,他不明白讲,匆匆挂了电话。

    马锐锋、马红超两人在村里跟老马走得并不熟络,怎么他到了深圳竟有这一出!闪烁其词定有猫腻。老马拨通了大侄子兴才的电话,他一项消息灵通,一问才知,果然村里要大选了,定在七月十二号。参选的人有三个,马锐锋、马红超,还有一个马保山。老马反复琢磨这三个人,一会摇头一会叹气。

    马锐锋四十来岁,当过两届队长,有经验可能力不足,一遇大事不是躲躲闪闪便是推卸责任。目下他供着两个学生还有一个瘫痪在床的老母,经济压力大,这几年自家地里的事儿他尚且弄不明白还当村长!许是去年儿子考上了本科大学,他一下子变成了喜鹊一见人尾巴高高翘!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老马苦笑。

    马红超,日子过得不错,老了点五十八岁,当然跟自己比还很年轻!他先前在城里给人修车,从自行车修到摩托车,从摩托车修到汽车,有钱有能力但老奸巨猾!他开店时偷换零件、坐地起价的事没少干,得亏他有个实诚的儿子家业才没倒。早年在村里混,自个虚荣自大还爱和稀泥,和谁交往谁厌烦。现在有钱了回村要当村长,弃商从政,在马家屯重开一片他的疆土!他当是开汽修连锁店呢想开便开。

    马保山是个精明人,以前也当过队长,嫌鸡毛蒜皮的事太多没到任撂挑子不干了!现在定是瞄上了村长这位子上的油水。他农闲时在外包工,农忙时回家务农,是村里最有钱的一拨人,他那钱怎么挣的,老马至今没看懂。年轻时仗着有些潘安之色,浮得跟水上的葫芦一样,后来娶了个有钱的媳妇,如今中年了稳重了,漂亮话说起来溜溜的,可漂亮事没干几件。他有能力有资本,可惜心眼小得似针屁股似的,做事之前定算计一番,看人更是势利眼。

    马保山虽没有马红超有钱,但这人比红超鸡贼得多。无论如何,这三个人哪个当了村长,老马都死不瞑目!只可惜他如今躺在昆仑山的摇椅上离人间太远。为了马家屯他这一生操碎了心,若选不出个好的村长出来,马家屯的后计怕是要没落了。老马这一天愁得乌云满面。人也不燥热了、秦腔戏也不听了,一人躺在那儿,从上午躺到中午,从中午躺到晚上。

    明天早上漾漾要考试了,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晚饭后致远费劲地给漾漾辅导,一个敲桌子、拍拍手,鼓着劲又喊又笑的,另一个张着嘴、瞪圆小眼,跟听不懂人话的猪仔一样。到晚上九点了,致远依然在教,老马隔空听得恼烦,挪步到餐桌上凑热闹。

    漾漾这娃儿,不教还算个活泛的机灵鬼,一教真教成了个大傻子。老马往那一坐,她那两眼珠子死死地盯着老马,致远掰也掰不回来。

    “算了算了,考成个啥是啥吧!你看她那样,井里丢石头、蛤蟆跳上鼓只听不懂!呵呵呵……”老马劝致远。

    “哎!我也一肚子火!她愣是听不进去!我纳闷呢,以前仔仔很好教的!”致远苦着一张脸。

    “有些孩子开窍早,有些孩子开窍晚,跟那花儿一样,有些春天开,有些秋天开。种地还分春播秋播呢,你非得秋播的给它春播,那哪成呀!你难受它更难受!”老马摇着扇子道。

    “只这么十来个字母,前后教了不下三十遍,还不太会!哎呀我现在觉着教小孩子要比教大孩子困难得多!”致远唉声叹气地合上书,收了纸和笔。

    “,你们都在呀!正好!”仔仔开门进来。

    “你今天提前放学?”致远站起来问,然后转身将漾漾的东西放回屋里。

    “今天不是你生日吗?我专门提前一节自习回来的!当当生日蛋糕!”仔仔说着把一个七八寸长的小蛋糕放在桌上。

    “我要吃那个,我要吃……”漾漾像雨后的麦苗一样猛地活了过来。

    “你什么时候买的?”致远惊措。

    “早上订的,晚上去取!我拆开了哈!”仔仔说着拆开了包装,分发小盘子和塑料叉子。

    “这上面写着什么?”老马问。

    “生日快乐,老爹!”仔仔回。

    “老爹?你爸年轻得很!他要是老爹那我是什么?”老马取笑。

    “你是老马?老村长?老小孩?老狮子?老佛爷?老妖怪……哈哈哈……”仔仔戏言。

    “我也不年轻了!”致远尴尬地低声说。

    “哦原来这个是生日蛋糕呀!”老马见了小小的彩色蛋糕禁不住赞美。

    “爸你没吃过生日蛋糕?”致远诧异地问。

    “又没人给我买!你二哥每年给我做桌好饭,六十的时候自家屋里人吃了顿小席,这几年都是去村里的饭店自家人吃两桌!”

    “今年给您大办!七十大寿,含糊不得!”致远有些愧疚。

    “办不办的,没啥意思!”老马羞涩地一摆手,口是心非。

    “生日歌唱吗?我一个人唱没意思!要不爸你直接许愿吧!”仔仔插好蜡烛用打火机点燃,然后对致远说。

    “许啥愿呢!你爷爷在这个呢!哪有让长辈给小辈过生日的?”致远将蜡烛抽走一口吹灭。

    “不行,我好不容易弄好的!这样吧,我和漾漾给你唱生日歌!”

    “唱什么唱,直接吃吧!”致远一脸扭捏。

    “他要唱让他唱,我也听听!看他唱啥呢?”老马笑道。

    仔仔开了个头,兄妹两拍着手唱了起来:“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坐在兄妹两对面听儿女唱歌的致远,心里万般煎熬,他掩饰着脸上的落寞,裂出一脸难看的笑颜他不想让老人和孩子看出他的异样。一个人到了他这个岁数走到他这个处境,恐怕最难捱的正是岁月流失。当初他辞职不全是因为漾漾,还有他自身的原因。当那方讲堂、那块黑板与他渐渐陌生时,他需要的不是忽略自己的分裂、容忍自己的二心,而是斩断犹豫。他做到了!

    他以为他一两年便能找到人生的新航向,他尝试了也努力了。如今漾漾已经四岁了,他蛰伏了五年!可结果呢,在人生唯一的拐弯处他迷路了失去了方向。当初他沉浸于文学里的热忱、他选择教书的激情如今全消退了!眼下的一切努力不过是为了缓解他步入中年的巨大焦虑。他隐居在自己的小房子里,靠着做饭洗碗、照顾孩子来打发他那苍白惶恐的中年人生。

    歌声停了,漾漾举着小盘子和小叉子超兴奋,老马被她逗乐了。

    “来来来,吃蛋糕!”致远先给老马切了一大块,双手呈过去。

    老小四人吃起了甜甜的蛋糕。虽是给致远过生日,此刻最快乐的人却是老马和漾漾,两人目不转睛地吃着蛋糕,丝毫不掩饰那源于丰美食物的快感。他们的快乐多多少少填补了致远中年迷途里的坑洼。

    仔仔很懂事地时不时替妹妹擦嘴、给爷爷切蛋糕,儿子的长大曾经给致远带来过慌乱和焦虑,他不再能充当他的人生导师,他也不再那么需要或仰仗他这个父亲了!他像一个种子一样从自己身上剥离,然后自然地入土生根、抽芽长叶,作为一个父亲,他惊慌甚至嫉妒儿子将来比他更茂盛、更茁壮。

    “致远你今年多大了?”

    “我属兔的,过了生日四十五了!”致远低着头对那块又甜又苦的蛋糕轻声说。

    “哎你比兴盛大呀!他属龙的!”老马像是发现了什么大事一般。

    “是,我比他大一岁,大八个月吧,比大哥小两岁。”

    “哎呀,那你比桂英大好几岁呢!”老马掐指一算。

    “我爸找了小妹妹谈恋爱!嘿嘿嘿……”仔仔插嘴。

    “爸,你聊聊你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在干什么?让这两孩子也了解了解你!”

    “哎呀你这么大的时候四十多岁……”老马仰起头看着天花板顿了片刻,好似在银河中打捞他那逝去的人生。

    仔仔低头吃蛋糕,致远等着老马开讲,漾漾仰起头看老马看的方向。年岁浅薄的黄发小儿不知道对面的老头子僵在那儿望着天花板在干什么。

    “哎呀,那是二三十年前的事情了,对对对……那时候农民手里刚有了地家家种地呗,日子过得滋润没压力,但是穷着实穷!那时候我养着三个孩子,英英她爷爷快不行了,我种地一年一收靠卖麦子怎么活?她爷爷看病的钱又不能拖到麦子收了给人家!没办法,那年我把牛给卖了!哎心疼呐……那时候农民没牛活不了呀!没办法,我只能绞尽脑汁地赚钱,那年冬天我种了两亩红萝卜,大冬天一个人推着手推车一村一村地叫卖,谁想换了不少麦子赚啦!哈哈哈……第二年我种了五亩的红萝卜和白萝卜,又赚了!我又直接买了辆手扶车当时我可是村里第一个买手扶车的人呐!”老马皱着下巴点点头,彷如被回忆里的自己惊艳了一般,等着众人的赞美!

    “了不起呀爸!”

    “呵呵呵……”仔仔哼笑。

    “第三年我种大葱,三亩大葱还有两亩萝卜!陕西人过年、吃饭、下面条啥的,可以没有菜但不能没有葱!哎!那年真是……倒了大霉了!”老马说到这里摇着头拍了下桌子。

    “我这三亩大葱是秋天种的,十月初长得特别好,谁想着有一天半夜被人偷了偷了我一亩半的!地里有车印,开着车大晚上来偷的!冬天大葱能放,放到过年能拿去贩卖,他偷了一半还给我糟蹋了不少!啧咝……哎呀心疼地滴血呀!桂英她妈坐在地里嚎啕大哭!好几天瘫在床上起不来!我们不像人家那样种的是麦子油菜,全家只靠着这几亩葱和萝卜过活!啧哎……他要给我用镰刀割了还好,他是拔的连根拔,没根了啥也没啦!”老马说得一脸愁容,好像自己回到了那一年的光景。

    “那后来怎么办?”致远问。

    “能怎么办?当时十月中时间还早,我想着让大葱长得壮实一点,晚一点收它不重一点上称嘛!害怕再有人偷,我天天晚上推着车带着铺盖去地里看葱,还从村里借了一条狗我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养狗的!现在老黄的上一代的上一代……啊再上一代,正是当时地里那条狗生的。当时冷得呀,狗都打哆嗦!你想想北方深秋那天气!没法子,我在地里专门搭了个茅棚!其实那时候我也怕,所以每天晚上带着家伙呢一米多长的擀面杖、铁锨、镰刀、手电筒啥的。哎你说,那年天气也怪旱得没水,地里的葱叶子黄了,我心疼呀!最后每天晚上去地里拉两桶水,一瓢一瓢地浇葱,怕水浪费了我用个小铁锨把水挡住只让水渗进葱根里,这样天天浇、天天浇,一直浇到收割的那天!幸好当时没有下雪,要真有一场大雪那我这葱也完蛋了!”

    “最后卖得怎么样?”致远问。

    “哈哈哈……卖得不错!我那葱又粗又大,美得很!一根顶人家两根呢聊咋咧!”此时的老马沐浴着当年的兴奋:“我和你妈开着车,一天只去一个村卖,换了不少麦子收了不少钱,哎呀……净赚了好几百呢!”

    “爷爷,那偷的人后来抓住没?”

    “呵呵抓啥呀!报了案派出所的一看走了,没后文了!你说说这怎么查呀?后来腊月底我听村里的范娃说的,那年蒲城县跟我们挨着的镇上年前有大集会,那里面有个卖大葱的,他那葱很细很小,范娃说看着像!我和你小爷爷两个人骑车专门去看,那人是隔壁村的,他见了我赶紧躲闪这一躲我认定是他了!往后几十年路上碰见了,他岂有脸见我!可憎又可怜!其实后来这些事大家谁不知道呀?他为这个弄得一直抬不起头!仔儿你说划得来不?”

    “嗯。”仔仔点点头。

    老马接着说:“反正后来不停地种这种那,自己种了自己卖,谈不上有多富,那比别家只种油菜麦子可好太多!我当时也是村里第一个有果园的,种了三亩苹果,哎呀我的老天爷呀!累死了!天天看果园,务果园的日子我睡地里比睡家里还多!幸亏有几条狗帮忙!后来我第一个批量养猪养了十头猪,猪生崽子后赚了大几千元呢!再后来当了村长,开始领着大家一块务果园、养猪养鸡啥的,这一忙二十年过去了。现在村里一片一片的葡萄、冬枣、苹果、梨子……还不是规划好的?大家商量着一块儿种,只有一家种村里人他不敢,怕人偷怕人惦记!整个村全种了,好了大家全放心了!”

    老马见致远和仔仔听得认真,又说:“现在马家屯的平均家庭年收入要比周边几个村子好太多了,他们学也学不来的!县农林部的那几个专家我熟得很,果子有什么毛病我不懂的,马上给他们打电话!在农村待了一辈子,我告诉你们:这人呐,你要把务农当混日子,傻子也会种地,那他种一辈子穷一辈子,种三代穷三代;但你要把农业当成正儿八经的工作来看,那可不是谁能做就做得好的!你说一亩葡萄,怎么人家卖了三万元你家只能卖八千呢!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种地这事儿,且磨人着呢!我看做啥事差不太错,你不好好过日子日子肯定折腾你!人家越是好好过日子的这生活也越好!”

12下 四岁女名列探花 古稀汉把玩微信

    老马边吃边说,桌上的小蛋糕一大半被他吃了。漾漾迷糊了,致远神情恍惚若有所思,除了大葱的故事有意思后面的仔仔听不进去了,没有高质量的听众,老马不想再讲了。

    “吃完了那我收拾了!”仔仔站起来收拾桌上的垃圾。

    “别收拾了,仔仔你去取相机,我们几个拍张合照吧!你们两和爷爷没有一张合照呢?”致远站起来提议,顺便拍拍手惊醒漾漾。

    “要拍照呀,那我得去换衣服!”

    “爸,不用换,自己看的!”

    “那不行!这短裤不适当!”

    老马进屋换上了他刚来深圳时的那一身长袖长裤新腰带新皮鞋,致远给漾漾换了一身红色的小唐装,顺便理了下头发,仔仔脱了校服穿上一身靓丽的运动装,四个人前后脚到了客厅。他们以沙发和书架为背景,一会致远拍一会仔仔拍一会漾漾拍,老马扇扇子的、睡躺椅的、拄拐杖的逍遥姿势照了不少,站着、坐着、抱孩子的合照也拍了不少,老马高兴地了不得,憋笑的脸从头撑到尾。

    晚上十点,漾漾睡了,仔仔在玩手机,老马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翻来覆去地摸,他像是在用这固定的可触摸的图像,来弥补过去在亲情上的疏忽和漏洞。这一晚拍的合照圆了他很多的心愿,至于究竟是什么心愿,他自个也说不清,只觉圆满。

    “爷爷,相机看太费眼,这相片可以拷到手机上,你在手机上放,图片大好看。”仔仔见老马一双老花眼瞧得难受,如是说。

    “哦是吗?你会弄吗?”老马递过相机问。

    “当然会啦!太简单了!”仔仔三分钟弄好了。

    老马躺在床上笑着翻看手机里的那些照片,一会指指点点一会点头微笑,他在细细打量那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女的小女娃,也在认真观察这个被称为自己外孙子的小伙子,他在抚摸他们的青春和丰满,在欣赏他们身上遗传的一丝一毫的自己的痕迹。

    “爷爷你要不要发微信?我给你发几张好看的,这样你手机丢了相片不见了也不怕,微信里的照片永远丢不了!”仔仔不太能理解老人为何那般稀罕这些再普通不过的合照。

    “好好好,你弄!”老马又把手机递给仔仔。

    仔仔从那些相片里找了九张最好看的,发在了老马的朋友圈上。发完各自睡了。

    致远想着岳丈四十多岁的人生经历,无不充满着风险和挑战,反观自己这多年来的安逸,他有愧有悔。四十不惑他有惑,五十知天命他不知,他的人生从当下来讲是不及格的。若将自己放在岳丈四十五岁的那个年代之下,恐怕他更是失败得一塌糊涂。如此混下去,一晃又是五年,那时他便是五十岁的人了。他完全不能接受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但生理年龄已然五十岁的何致远!难眠。

    自己的父亲一生软弱,被母亲像皮影一样拿捏了一辈子,致远骨子里遗传的柔和让他惶恐,他怕自己将来会重蹈父亲的悲剧人生特别是在桂英的收入越来越高的这几年。妻子朝着她人生的高峰在火速前进,而自己停在这漩涡里克制不住地往下沉。他得走出这个困境,他需要像老丈人在葱地里守夜一样守着自己的希望,更需要像老丈人浇葱根一样有力地、精准地浇灌自己的希望,可他的希望在哪呢?中年跌落的致远,虽没有一个确定的方向,但他的身体似乎有了力量来自榜样的力量,或者说,来自父亲的力量。

    半睡半醒的老马忽惦起一桩事来,他唤醒刚睡着的仔仔:“仔儿,你知道你妈的生日是哪天吗?”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仔仔说完翻个身接着睡,而后又大喊:“爷爷,你这个父亲当得太奇葩了吧!你孩子哪天生的你自己不知道?哪有父母不知道孩子生日的!”

    “我孩子多记差了!我只记得她冬天生的!”

    “冬天三个月将近一百天你记得好准呀!我觉得你这个父亲太失败了!”

    仔仔抱怨完自己睡了,老马被怨得不顺气儿,只一个劲儿地默默重复十一月二十四这个日子。惭愧!从小到大他从没给这个小女儿过过一次生日,自己老了英英倒从没错过他的一次生日,每年掐着点寄东西回来什么手机、鞋子、泡脚桶、按摩椅、羽绒服……大到家具小到袜子鞋垫,周到得很!

    多年来,老马沿袭着他爷爷、他父亲的那一套,他总以为自己重男轻女薄待女儿是人之常情,也总以为英英给她买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可他从来没思考过自己对女儿如何,那些父亲应该的事情他有没有做到!同样是父亲对女儿,这些天从致远对漾漾的细腻中,他并没有反思到什么,只隐隐觉得自己没有致远做得好。

    仔仔批评得对!他似乎亏欠了自己的小女儿很多……很多!怎么他到这一刻才发现这个事呢?老马被这个事实惊得有些揪心。

    周五一早仔仔先走了。致远给漾漾收拾好以后,带着漾漾来到老马跟前。

    “漾漾给爷爷作个揖!”致远在旁边教漾漾。

    “干啥呀?”老马坐起来问。

    “今天考试,你说爷爷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试考个第一名!”

    “给我点……福气……和运气……让我……考第一名!”漾漾一边作揖,一边跟着致远学这句话。

    “好,爷爷祝你像咱地里的入伏高粱一样天天向上!不成不成!这样说,今天爷爷祝你考个女状元回来,好不好!”老马将合住的扇子在漾漾脑门上轻拍了三下,致远拉着漾漾便上学了。

    吃完早点,村里又打来几个电话,老马不耐烦,能赶快挂的赶快挂了。他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觉得他才是马家屯村长的不二人选。这人叫马承恩,四十来岁,专科毕业,在外面混过很多年,父母走后他把家里的地组织起来,全部种成果树,很能干也勤快,脑子活泛人也朴实,这几年承恩还从他老丈人那村里承包了二十亩地种五谷杂粮,每年赚不少钱。此刻老马特别看好承认,人不是非也不势利,只务实不务虚,且正值壮年年富力强的。谈领导力是差了点点,可说到对村民的带动或榜样影响,那承恩绝对不差……想到这儿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

    聊了半个小时,先是一通夸,然后问他村长选举的看法,接着老马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又把村长的便利之处给他列出来……承恩没拒绝也没应承,只说考虑考虑,老马急得敲拐杖,他倒风轻云淡的。

    挂了电话,手机提示没话费了,老马给致远打电话,果然打不通了。不知道这里的移动营业厅在哪儿,正用手机的时候没费了。他喊来致远,谁知致远站在那儿不到三分钟的功夫,便给他手机充了两百元话费。老马啧啧称奇,把充话费的过程问了三遍才勉强听懂是怎么回事。

    科技社会已经发展到了老马无法理解的程度了,他那一辈人的所有优势随着年龄的加深在渐渐消散。任何一代人的老去无不透着冰凉和绝望。他兴许真是老了吧,年轻时他热衷于挑战一切未知的东西,中年后但凡他不懂的也会较着劲儿去弄,六十岁后他不懂的直接撂给下一辈人处理,如今他连他为何不懂也搞不懂了。

    午饭后,致远带着雨具去幼儿园参加漾漾的毕业典礼。因为下雨的原因,户外表演无法进行,最后每个小班的毕业演出定在了室内,老师觉得家长如若坐着小孩表演不方便,于是狭小的屋子里家长们肩挨着肩、身贴着墙站成一圈。先是小朋友们表演节目,花了一个小时;接着是幼儿园园长讲话,用了半个小时;然后是公布期末成绩和颁奖,又是一个小时;最后是小文老师讲话,一个一个地认真评价小朋友,一来二去又是一个小时!

    四点半,致远从那屋子里拉着漾漾出来,膝盖僵硬,两脚也不灵便!还好漾漾的表现不错,成绩位列小班第三名,致远十分欣慰。出了幼儿园,他先给漾漾穿好粉色的小雨衣和粉色的小雨鞋,然后打着伞牵着她的手往菜市场走。

    “漾漾,恭喜你呀,放暑假了!”

    “什么是暑假呀?”

    “不用上学专门休息的大长假就是暑假。”

    “是不是跟……铃兰花冬天不开花专门睡觉一样?”

    “对对对!所有的花花草草均有假期,冬天的叫寒假,夏天的叫暑假!”

    “爷爷昨天晚上说他家的杏子树摘完果子要睡觉了,杏子树睡觉是不是也是放暑假呀?”

    “是的!爷爷跟你怎么说的?”

    “他说杏子树睡了,宝儿也要睡了,说星星睡了,宝儿也要睡了……”

    “宝儿是谁呢?”

    “就是我呀!”漾漾指着自己笑着大叫。

    “暑假你和爷爷待在家一块玩好不好?”

    “好呀,可是……他喜欢吵架,我不喜欢。”

    “嗯,每个人喜欢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要……”

    “我想让爷爷笑,不想让他吵架!”

    “那你可以告诉爷爷呀!”

    “嗯。”

    “今天晚饭你想吃什么?”

    “我想吃炒鸡蛋!”

    “好,爸爸给你做炒鸡蛋!”

    父女两买完菜回家后,漾漾第一时间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掏出奖状,去老马跟前邀功。

    “爷爷,你喜欢我的奖状吗?”漾漾举着奖状让老马看。

    “喜欢喜欢!”上面什么名次也没有,老马不解。

    “你得了啥奖?”

    “甜笑宝贝奖!”漾漾神气十足。

    “甜笑宝贝?哈哈哈……是憨笑吧!老师应该给你颁个憨笑憨福奖!”

    “什么是憨福?”

    “哎呀啥是憨福……甜笑就是憨福吧!那你们考试你考了第几名!”

    “爸爸说我是第三名!”

    “哎呦喂!探花呀!不错不错!以后爷爷叫你小探花好不好!”

    “呃呃……好吧。爷爷你喜欢的我的粉红色小雨衣吗?”漾漾穿着她的卡通雨衣在老马面前转圈圈。

    “喜欢喜欢,宝儿,外面在下雨吗?”

    “是的,爷爷那你喜欢下雨吗?”漾漾问老马。

    “嗯爷爷不喜欢,你喜欢下雨吗?”

    “我喜欢。”

    “为啥嘞?”

    “因为下雨的时候很安静,就是……街上的拖拉机和车全是静悄悄的!”

    “什么拖拉机?”

    “修马路的拖拉机!爸爸说城市里每天都有修马路的,还有盖楼房的,它们特别吵,可是一下雨它们立马安静了……你听听!”

    “哦!”老马点点头,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

    “因为他们害怕下雨,也害怕打雷……”

    “哦!你是说那开拖拉机的人吗?”

    “嗯!爷爷你知道鸟最怕什么吗?”

    “打雷?下雨?”

    “不是的!鸟儿最怕吃不到虫子!”

    “你知道你最怕什么吗?”

    “我怕啥呀?”老马指着自己十分好奇地问。

    “爸爸说你最怕抽不到烟,他说你跟小鸟一样,没有烟可不行!”

    “哈哈哈……你爸爸说的没毛病!”

    “可是我特别特别想要养一只小鸟,爸爸妈妈说不行……”

    “为啥呀?”

    “他们说我太小了,可是我真的很喜欢小鸟!”

    “人家小鸟在外面自由自在的,你干嘛要圈养它?”

    “因为到了冬天,没有虫子它会死的!我不想让它死!”漾漾侧着头一脸担忧。

    “哎呀,外面的鸟多得跟蚂蚁似的,你屋里放不下!”

    “可是我很担心它饿死呀!”漾漾噘着嘴不高兴。

    “哎呀原来你是这么一个有追求的人呀!是这样宝儿,你别担心鸟的事了,你还是担心爷爷吧!”

    “担心你什么?”漾漾指着老马的鼻子问。

    “爷爷没烟抽了也会死的!你赶紧救救爷爷吧!”

    “怎么救呀?”漾漾着急地问。

    “你给爷爷拿烟抽呀!”

    “我不是知道你的烟在哪里?”

    “在餐桌呢,跑过去取吧!”

    “爷爷你等着我哦,我给你去取!”漾漾转身后飞一般地冲向餐桌,像个美丽的小嫦娥一样轻盈,老马瞅着她的背影一个劲地傻笑。想到以后可以像如来佛逗孙悟空那般逗这小娃子,老马很实诚地笑了。古稀之后,有子在畔是幸,有伴在畔是幸,有幼孙在畔更是幸!老马后知后觉,原来含饴弄孙这般快活,无怪乎中国的老年人如此喜欢带孩子!

    晚上仔仔回来了,爷三个在餐桌聊天。

    “仔仔,你昨天给你爷爷发朋友圈了?”

    “嗯。”仔仔喝着酸奶点点头。

    “那你待会收拾这个残局!”致远不怀好意地一笑。

    “什么残局?”

    “你看看你爷爷朋友圈多少人点赞!我看了惊呆了!我反正没时间弄,待会你帮爷爷操作一下!”

    “啥圈来着?”老马问。

    “微信里的朋友圈你不懂!现在我帮你弄!”仔仔打开老马的手机一看,无数的红点点。

    “爷爷,难不成你是村里的网红?那天我爸说几十个人送你我还以为吹牛呢,看来是真的诶!”仔仔把给老马点赞的人全念了一遍,老马像太上皇一样只管点头。

    “好多人在图片下留言!还有钟爷爷和舅舅,还有我妈呐!好逗呀!我先给我妈用她老父亲的口吻回个话!”

    “你自己弄吧!”老马看不清那微信上的小字,起身回房了。

    仔仔后脚跟来,坐在老马床边,一个一个地问谁是谁、怎么回复……老马授意,仔仔编辑,爷孙两合伙弄到十一点方才睡下。

13上 奔医院看望铁生 唱儿歌笑溢病房

    周六早上六点起来,老马见仔仔还在睡,家里也没动静,时机正好。他悄默默地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箱子底部拿出一个被格子布包裹的东西来,拆开格子布,原来是一双老布鞋那是桂英妈生前给他做的,他一直留着。掏出布鞋后,掰开鞋帮子,从鞋里面拿出一沓厚厚的百元大钞来。

    老马左手拿着这沓钱,右手的大拇指舔了口唾沫,然后数起来。数了三十下,他沉思片刻,不够,接着数;他停顿了,沉思了五六分钟,接着数;又停了,摇摇头叹了几口气,用左手的中指夹着那沓钱的分界线,用右手的无名指摸了摸眼角的泪,再接着数……数好了后抽出来,将剩下的钱塞进鞋帮里,再用格子布把鞋包好,放在行李箱底部,合上箱子。

    这是他给老大哥带的钱,这么光溜溜地拿着不好看,得个信封。致远起来后他要来信封,将钱齐整地塞进信封里,然后将信封放在床前柜的抽屉里。七点半的时候,老马出来洗漱,刷牙时见胡子长了,准备刮胡子。他给脸上摸了些香皂的泡沫,取来自己的剃须刀准备刮胡子。

    “爷爷你在干什么呢?”漾漾抱着个布娃娃仰头问老马。

    “我要刮胡子。”老马举着剃须刀示意。

    “为什么要刮胡子呢?”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老马弯下腰面对漾漾说:“来,你摸摸!”

    “咝……啊!好扎扎呀!”

    “对呀!因为它扎手所以要刮掉它!”

    “那它不疼吗?”

    “它老了,不知道疼了!”

    “为什么老了……就不知道疼了?”

    “呃……因为……最疼的疼就是麻木了!哎呀我估摸你听不懂,你去给爷爷拿水烟袋吧!”

    “好的,那你在这里等着我哦!我要看你刮胡子!”

    “你没见过人刮胡子?”老马转过身吃惊地俯视漾漾。

    “没有呀!我妈妈没有,我爸爸没有,我哥哥也没有!”

    “哎呦这么可怜!你们这个家呀……不完整!爷爷现在给你刮,你仔细瞧着!”老马弯腰面对漾漾,右手拎着剃须刀在刮胡子,左手捧着一张纸接着。

    “你现在摸摸!”

    “嘻嘻嘻……光溜溜的,还是软软的,跟面包一样!”

    “嘿嘿嘿……面包!爷爷不是面包,是冬天风干的红薯片干巴巴的没肉喽!”老马刮完胡子洗了脸,好奇的漾漾一直在旁观看。

    洗完脸他去换衣服又是那身长袖长裤新腰带。长衬衫塞进腰带里,衬衫袖十分规整地卷到胳膊肘的位置。打了石膏的右腿也用宽松的老板裤遮着,左脚穿上崭新的黑色袜子,袜子外套上崭新的黑皮鞋。

    接着老马取出信封装进右裤兜里,牛皮钱包装进左裤兜里,理了理自己的白头发,戴上他那块老表,拿着手机、鸭舌帽、拐杖和水烟袋出来了。他坐在摇椅上,等致远收拾完了,一道儿出发去医院。

    “哎爸,你穿成这样不热吗?”

    “啧呀你别管我!”老马摆摆手,他几十年来见重要的人从来是穿这一身,当初他分明是按照城里的扮相要求自己的,怎么到了城里还反被嫌弃呢。

    “嘿嘿好吧!我们去医院带什么?一个果篮够不够?”

    “呃……再买点其他东西吧!”

    “那待会下去在楼下的超市挑吧!”

    “成!”

    致远转身去洗漱换衣,完事后叫醒仔仔。

    “仔仔,今天你在家照顾妹妹行不?我和爷爷去医院看另一个爷爷。”

    “我要期末考试了!她不听话我又不能训,啧……你带她走呗!我真的……作业特别多!考前就靠着这个周末突击一把呢!”仔仔在床上着脸不情愿。

    “啊……行,你休息吧,待会我们直接走了,中午饭你自己吃。”致远关上门从仔仔屋出来,对老马说:“爸,今天带上漾漾行吗?仔仔照顾不来!到医院了你去和叔聊,我和漾漾在外面!”

    “成,带上我的小探花!嘿嘿……”老马摇着扇子,扭头瞅了瞅坐在客厅地上玩玩具的漾漾。

    致远给漾漾换了身好看的红色公主裙,漾漾主动地戴上她的粉色遮阳帽,老马戴上他的复古鸭舌帽,三个人如此出发了。先去楼下吃早点,然后去超市买果篮和营养品。老马随口问问致远买的果篮多少钱,致远回四百多。

    “多少钱?”老马疑似听错了。

    “四百三十七块钱!”

    “这么点香蕉、苹果、李子这么贵!”老马提高嗓门大喊。

    “营养品还有果篮,这果篮好几十斤呢!现在物价就这样!”

    “我不相信!你在哪家超市买的?脚好了我专门去看一看!”

    “咱楼下的呀,物价不算贵的!”

    “我不相信!”老马仿佛被城市的高物价雷劈了一般、电击了一样,两双眼亮出白眼仁,额头上现出几条横沟来。一路上始终拒绝接受乡下几十块钱的果子在城里竟卖几百元的事实。

    到医院后已经九点多了,从医院门口到病房还有一大段路,老马走一走歇一歇,没到病房已一身大汗了。致远背着营养品,一手提着果篮一手给老马扇扇子,漾漾玩着玩具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处。在医院花坛边休息的间隙,老马让致远把自己手机关机了,他不想有人打搅他和老大哥的谈话。九点四十的时候,老马终于一拐一拐地挪到了老大哥的病房前。

    狭小的病房里一共六个病人,致远搀着老马挨个看,只见中间的床位上,有一人面色昏暗、头发凌乱、盖个薄被子,薄被子透出一副瘦得皮包骨头的身架儿,老马看着像又不像,站在床边瞄了几眼,走到那人跟前叫了声:“铁生哥、铁生哥!”

    那人一听有人用家乡话叫他,缓缓地睁开眼,一惊,然后抬起胳膊冲着老马晃荡:“建国,你来了!”袁铁生想坐起来又没力气,致远赶忙上前搭了把手,转身搀扶老马坐在床边,问候完老人,放下果篮和营养品,拉着漾漾去病房外的楼道等着。

    “袁大哥好呀!”老马见了他的老大哥,激动地许久未开口。

    “好好!你腿脚怎么了!”七十六岁的袁铁生指着老马的脚轻声问。

    “哎摔了,要不是这个我早来看你喽!”老马拍了拍袁铁生瘦得如仔仔一般粗细的胳膊。九年前在镇政府的办公室里见他最后一面时,他挺着个将军肚,一头浓发往后梳,红光面满,精神矍铄,一双圆眼炯炯有神,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说起话来洪亮有力……如今瘦得不成样子,自己两手能轻轻松松把他抱起来,老马一时半会儿竟不知如何开口。

    “那是你女婿?”铁生指了指窗外的致远。

    “嗯,我女婿和我外孙女。”

    “还是生女儿好!”铁生拍着老马的大腿说。谁成想这句话被老马身后走来的一个女人听见了,那人哼了一声,转头走了!临走前从上到下将老马打量一番,那眼神里透着股子阴冷。

    老马惊问:“那是……”

    “建成他媳妇……”

    两人沉默少顷。

    “建成每天晚上来陪你吗?”

    “陪什么呀……他忙啊!周末白天待一两天,平时不来,他们加班啥的……晚上九点才回家呢!”老人一脸的忧郁,还在想法子遮掩忧郁。

    “这媳妇不错了,能给我送个饭、端个水已经不错了!”铁生补充道。

    老马点点头。

    “好多年不见了,你还跟以前一样,有劲儿!”铁生微笑。

    老马也轻轻笑了,然后问他:“你怎么瘦了这么多?”

    “哎……我一到深圳查出了心脏病,这些年住院、手术啥的,花了不少钱,病还没好!我跟你说啊……我早活够了……”铁生灰心地拍了拍老马的手背,那语气微弱得只有他两人能听见。

    老马会他意,点点头。此时此刻的马建国沉重地连叹气也叹不出来。

    铁生接着说:“建国呀,我命没你命好呀……你有个好女婿!那孩子一看是个善良人呐!”

    “是是是!”老马望着致远点头。

    “你在深圳待几天?”

    “脚好了就走了!”

    “别在这儿养老,城里没有乡下好!我死都想回去……儿子不让回呀,在这里生不如死地等着走……没意思,没意思!”铁生摆摆手,眼角的泪花流到了医院白色的枕头上。

    “我知道我知道!建成他是孝顺你呢!”老马安慰铁生,铁生摇摇头,咧着嘴不说话。

    “你命好!你有儿有女的,你儿子也孝顺!”

    “孝不孝顺的都得走!谁知道临了是什么光景呀,说不定我还不如你呢!你现在还能住在这儿,儿子还愿意给你花钱……不错了,往好的地方想吧!”

    “我想回家,他们不让……”铁生小声说,说完又流了许久的泪。

    数分钟后铁生开口:“我想埋在老家,他们要把我火葬……”说到这里,老头再也绷不住了,朝着老马侧身呜咽起来。老马拍着铁生的肩膀,鼻孔里的气息粗细不均。整个大病房里静悄悄的,只有铁生啜泣的声音。

    致远坐在外面的椅子上看手机,不防备漾漾早溜进来了。看到这一幕,小人儿瞪圆小眼、捂着下巴在旁仰望。半晌之后,两老人皆平静了。铁生擦干泪指着漾漾说:“这是你外孙女?”

    “是!宝儿过来,叫爷爷好!”老马用左手从漾漾颈椎那儿把她推到铁生面前。

    “爷爷好!”漾漾小声说。她一定是被人之衰老的模样吓到了,克制不住地微微往后靠,老马使了劲地将她往前推。孩子是衰老的敌人、死亡的解药,他知道漾漾的甜笑能给临终的老大哥带来些许快乐。

    “你好呀!”铁生躺在床上笑着冲漾漾招手。

    “你告诉这个爷爷你多大了?”老马依然推着漾漾,漾漾和铁生只隔着半米远。两个说话轻微的人不应该离得太远。

    “我今年四岁半了!”漾漾凝视铁生深陷的眼睛和嘴巴,有些不解,又有些迷人。

    “你昨天是不是在幼儿园表演节目了?”老马见漾漾从昨天放学到今天一直唱毕业演出的那首歌。

    “是的,我跳了一个舞蹈!”

    “那你今天给这个爷爷再跳一遍好不好?”

    “呃……这个不好吧……”漾漾望着老马,一副不乐意又害怕的表情。

    “你赶紧跳,跳完了爷爷给你钱!跟上次一样!”老马在漾漾耳边如是说,谁知这悄悄话被临床的老头听到了,铁生张开乌黑的嘴也忍不住哈哈笑了。

    “呃,那好吧!那我在哪里跳呢?”漾漾环视狭窄的过道说。

    “在这里呀!这两个床之间!”

    “好吧,那我开始了!”

    说完,漾漾边唱边跳:“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不开不开,我不开,妈妈不回来,谁来也不开。小兔子乖乖,把门儿开开,就开就开,我就开,妈妈回来啦,我就把门开……”

    小儿无知,一会跪在地上做动作,一会在病床边转圈圈……稚嫩的童音像天籁一般盘桓在病房里,红色飘逸的小纱裙如温暖的夕阳瞬间吸引了所有干枯的心灵。这一支舞跳完后,整个病床里响起了热烈却单薄的掌声。祖孙两扭头一看,原来其他病人也坐起来看她跳舞。致远听声也来病房门口看热闹。

    “来宝儿,你在这儿给这些爷爷们唱个儿歌!”老马将漾漾推到病房的中央。

    漾漾扭捏了一会,走过来悄悄问老马:“爷爷,那这个给钱吗?”

    老马一听哈哈大笑,只点点头说:“给给给!给给给!”

    漾漾一听给钱笑了,走到病房中间的空地上,一板一眼地唱起了学校教的儿歌:“一位爷爷他姓顾,上街打醋又买布。买了布,打了醋,回头看见鹰抓兔。放下布,搁下醋,上前去追鹰和兔。飞了鹰,跑了兔,打翻醋,醋湿布。”喜庆的童声打破了病房长久以来的干涸,犹如开笼的包子一样,病房里瞬间充满了人间热气腾腾的喜乐之象。

    漾漾唱完了,停住了。病床上六七十岁的老头们拍着手喝彩,小姑娘受宠若惊。

    “再唱一个!”老马用拐杖指了指她。

    “唱什么?”漾漾脑仁空白。

    “唱那个‘今天天气好’……”致远在一旁递话。

    “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花团锦绣!今天天气好,我们去春游,白云悠悠,阳光柔柔,青山绿水,花团锦绣!”小朋友一左一右地摆着小脑袋,红裙子加上西瓜帽美上加美,老人们看得痴醉。

    “来一个‘春天来电话啦’……”致远提示。

    “春天来电话啦:春雷轰隆隆,叫醒小兔来吃草,叫醒青蛙来游泳,侥幸公鸡来捉虫!春天发信息啦:草地变绿啦,柳树发芽啦,迎春花开啦,燕子飞来啦!”漾漾一边唱一边条件反射地做着老师教来的动作煞是可爱,老人们像欣赏晨曦一般欣赏着儿童的天真烂漫。

    “还有没有?”对面一个满脸老年斑、满头无发的老人问。

    漾漾回头一看那人,吓了一跳,呆在那儿如木鸡一般。

    “宝儿,唱你昨天的那个‘雨儿雨儿下’!”老马昨天被漾漾的这首歌几乎洗脑了。

    漾漾转过头继续看着老马,唱:“雨儿雨儿下,雨儿雨儿下,庄稼笑哈哈,麦子长大啦,麦粒拳头大,磨成面、用车拉,烙个油饼车轱辘大!”

    唱完众人鼓掌,漾漾乐得提着裙摆转圈圈,老人们笑呵呵地欣赏着那肉嘟嘟的新生命。

    “再给爷爷们唱个‘扁担长板凳宽’……”致远故意提出这首。

    “扁担长,板凳宽,板凳没有扁凳长,扁凳没有板凳宽,扁担要扁担担绑在板担上,板凳不让扁凳绑在板板上。扁担偏要扁担绑在扁担上!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扁担打了板凳一扁凳……扁凳急了,扁凳抄起板凳打了扁担一扁凳……嗯?”

    众人听得漾漾背得一塌糊涂嘴里囫囵一团,忍不住笑成一片,那一双双枯竭的黑眼睛忽然笑出了光泽。漾漾听众人在笑她,连爸爸也捂着嘴笑,不知何故,以为自己出丑了或做错了,羞愧难当。

    “我不想背了……”漾漾似乎看出了那是嘲笑,她低着头,左手指捏着右手指,红着脸蛋儿不说话了。

    “没事没事,不背了不背了!”老马怕漾漾在病房哭闹,往门外一指,漾漾便走到了致远跟前。她躲在致远的大腿后面偷看众人,众人也恋恋不舍地笑着看她那彷如红日一般的烂漫花儿。

13下 袁铁生哭身后事 老戏迷虐两外孙

    老马见铁生轻松了些许,心里宽慰,便问:“铁生哥,你孙子现在多大了?”

    “刚高考完,等成绩呢!”

    “让建生叫他过来多陪陪你,有孙子在边上热闹!”

    “他不爱进医院……哎……随便他了!”铁生摆了摆细细的胳膊,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这个女娃有福相!”

    老马抿嘴一笑,点点认可,然后指着漾漾说:“碎娃娃嘛自在不成人成人不自在,现在是最好玩的时候,再大点就不听话了!你管不住了!他哥哥上高一呢,天天跟我抬杠,指着我大声嚷嚷,气得我不行……”

    “我孙子小时候我是看着长大的,长大了不知道为什么……不亲了!不乐意跟我说话,我这次住院,他一次也没来……”铁生侧着头,十分难过。

    “他考得怎么样呀?”沉默一会后,老马问。

    “他学习不行,能考个专科不错了!他不如他爸!”铁生闭着眼摇着头。

    “子孙自有子孙福,你管他呢!”老马抚慰他。

    隔了会,铁生继续说:“考得好又怎样?他爸是985院校,也就这样!混得不高不低,工资少工作忙,日子过得勉勉强强……要没我那点积蓄,恐怕现在我连医院也没钱住……哎建成不行啊!”生命到了这步田地,儿子这般待他,铁生竟还在为儿子操心,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十分钟后,铁生又开口:“我最近老梦见我弟福生,还有我老婆子,建成他爷爷奶奶,还有你姑奶……天天梦到,他们跟我说话呀啥的……他们最近这大半年老在我梦里……”

    老马听到这里,心里惊了一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口。

    铁生咽了口唾沫,接着他问了老马一个问题:“我总梦见这些走了的人,怕不是我也快了?”他说到这里握紧老马的手,脸上的神情难以形容疑惑又肯定、复杂又单纯、绝望而人。

    “想多啦!老大哥!我经常梦见我妈还有英英她妈,梦见好多年,我这不活得好好的?”老马用左手拍了拍右手心里铁生那只又轻又瘦的手。

    他握紧他的手时,心里只咯噔一跳,面上虽刻意控制,但慌张无法抑制。他不敢摸他的手老马怕了!也不敢松开,只绷着五脏六腑继续握着。

    “我知道我快了!”铁生点点头,继续躺在病床的枕头上,双眼无力地望着老马笃定又无神。

    老马不敢看他,低头瞧自己的膝盖,两人如此沉默了十来分钟。

    “你家里的房子、地呢?”老马问铁生。

    “早卖啦!”铁生喘口气,说:“后悔呀!当时奔着儿子来了,没想到他在深圳混得不成。早知道我不卖了在老家养老,让我侄子给我口饭,也比在这医院里等死要好……”

    喘了几口气,攒够劲儿又说:“前几天,这个屋里刚走了一个人!医院阴气重,老人待着不自在!我真的待不下去了!”老马的眼睛跟着铁生的食指在这病房里绕了一圈,只觉得发慌。

    “没人死之前想待这里的!你看看这些人……看看这病房,一天到头除了跟鬼嚎一样喊疼,没啥动静跟坟场……差不了多少!”铁生补充道。

    老马两眼瞪了个圆,不怎么敢喘大气。

    “你老家有儿子,以后养老千万别在城里!农村人死在这儿跟孤魂野鬼一样……”铁生说着又流下泪来。

    老马握着他的手抖了几抖,他不知如何劝慰他。

    断断续续地两人聊了将近两个钟头年轻人十分钟的话,老人却需要这么久。护士推着餐车进来了,袁铁生的儿媳妇也进来了,跟老马打完招呼后,打开铁生病床上的饭桌,将那清汤寡水、不温不凉、看着如残羹一般的饭端到了铁生面前。

    “铁生哥,那你吃饭吧,吃完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看你!”老马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铁生躺在那里,依然握着老马的手:“我怕……再见不到你喽……”说完泣不成声。

    老马拍着他的肩膀、握着他的手安慰:“你想多了,我过几天就来!”

    “行了行了,赶紧吃饭吧,再不吃饭冷了对胃不好。”那儿媳妇将饭菜搅了一搅,冲老头说。

    “走吧,爸!”致远也过来催,顺势扶起老马。

    老马从裤兜里掏出信封,放在铁生手里:“铁生哥,你拿着!”

    铁生点点头,流着泪,嘴唇在动却无话可说。

    致远看到略微厚实的信封,有点意外,然后他搀起老马,转头对病床上的老人说:“袁叔,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爸脚好了能走了,我再带他过来看您,您好好养病哈!

    铁生点点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马,老马招招手,转过身一瘸一拐地往门口走。在门口、在窗外,哥俩难舍难分地冲着对方招手点头,彷如生离死别一般。

    致远扶着老马一路出医院,走一走歇一歇。老马一路无言,时不时擦擦汗,擦汗的时候顺道拐个弯擦擦眼角。漾漾看不懂往日呱呱叫的爷爷怎么了,只一路仰头认认真真地观察他。

    上车后,三人往回赶。老马看着窗外,回忆着老大哥袁铁生年轻时候的风采,当年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在县里工作,后因父母老了他申请调到镇上。那时候老马去镇上办事,多半住在铁生家里,当时他特别羡慕他的工作还有他那二层小洋楼!袁铁生在镇上是老人了,每一届的镇长无不夸赞他、想带走他,他自己不愿意挪腾,一辈子守着自己的故乡。老马那些年在镇上顺风顺水的,没少借袁铁生的和气和面子。铁生在一个岗位上奉献了一辈子,兢兢业业官清似水,如今临了临了竟这般心酸……

    马建国会再次看望他的老大哥吗?也许会,也许永远不会他自己也不清楚。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繁华,丝毫不能解救老马内心的枯槁和压抑,终于,他忍不住靠着车窗捂着脸沙哑地呜咽起来。听到急促的喘气声,漾漾懵了,致远也懵了。片刻后他扔给漾漾一小包纸,示意给老人擦泪,老马摆手拒绝。只见他从衬衫胸前的衣兜里,掏出个灰白格子的方巾来,用方巾捂着脸又无声啜泣了许久。

    “爷爷,你在哭还是在笑呀?”漾漾没看见一滴泪,完全听不出老人沙哑地喘粗气是哭还是笑。致远意欲制止漾漾,又觉孩子可转移老人的悲伤,索性不打扰他们,自己专心开车。

    “呵呵呵……”老马苦笑不言。数分钟后,他擦干泪,叠好方巾,又放回衣兜里。

    “爷爷你哭了!”漾漾看到泪湿的方巾作出判断来。

    “呵呵……”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了?”

    “啥来着?”老马不解。

    “是不是刚才那个老爷爷他训你啦……所以你才哭的?”漾漾用她的逻辑在解释哭的形成。

    “不是那个爷爷,是生活!是生活训了爷爷!”老马指着自己。

    “什么是生活!”

    “哎……为人便是生活啊!”老马估摸小儿听不懂,还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

    漾漾果然没听懂,也不问了,自个玩着手里的塑料青蛙。小车走了几公里后,漾漾挺直腰抬起头凝视老马,小脑子在复杂地回忆着什么、算计着什么,算好了以后她尴尬地问老人:“爷爷,你还没给我钱呢?”

    沉浸于往事的老人听到这里,怔住了,继而哈哈大笑,笑了好久。最后老马履行承诺,掏出钱包给了漾漾十块钱。漾漾高兴地欢呼雀跃,一路上叽叽喳喳,话多得跟只蛐蛐似的。

    下午快递到了,一个是桂英买的新笔,一个是马锐锋寄来的两箱果子。老马没心思看这些,老大哥的回忆带着沉重和悲伤,他一个古稀老人似乎有些承受不来,于是让致远帮他打开秦腔戏,他独自个儿坐在摇椅上听戏。七情六欲到浓处皆伤身体,加之中午没有午休,此时略微困顿,三点多的时候他放着戏竟睡着了。

    恰好此时周周来找漾漾玩,拿了个自动放屁吹泡泡的小玩意下来。两小人在客厅里玩玩具,那蜡笔小新的屁股上不停地吹出泡泡来,两人一见屁股还能吹泡泡,乐得哈哈大笑……老马被吵醒了,意欲等他们笑完了接着眯瞪会儿,谁成想两小儿一直笑一直笑,笑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极端的死寂他受不了,极端的热闹他更受不了。老马起初听得乐呵,后来越听越烦,他又不爱在白天睡仔仔那憋屈的小屋,实在是受不了了,冲着小娃娃吼了一句!周周以为吼他呢,噘着嘴对漾漾说他奶奶找他,他要回家了,漾漾通知致远,致远送周周回家。

    周周回去后,漾漾没弄懂发生了什么,挪到老马跟前来。

    “爷爷,你为什么训周周?”

    “我没训他,我在训你呢!”

    “啊呀!”漾漾一愣,原来是搞错了,可周周已经走了,她看不到放屁泡泡机了真是天大的遗憾。漾漾噘着嘴好几分钟不说话。

    “你们笑什么呢?笑了那么长时间!”

    “我们笑……那个会放屁,还会吹泡泡的蜡笔小新……”漾漾蹲在老马脚边玩自己的小青蛙。

    “爷爷,你为什么老是发火呀?”片刻之后,漾漾问。

    “因为我是大人呀。”

    “我爸爸也是大人,可是我爸爸从来不发火……”

    老马听了无言可对。在这一点上,他佩服致远。可他也清楚,自古除了圣贤真人能不被情绪所左右,凡夫俗子谁摆脱得了情绪,或者说情感。情绪的底色是情感,是动了的心。

    老马又想起那双干枯的手来手上一片一片的老年斑,手背上清晰可见的骨头和凹陷,手心里干裂的黑缝子一道又一道,五指时不时地轻微颤抖,泛白无血的指甲盖和指甲缝里那黑乎乎的陈年污垢……那手的黑影子在他脑子里挥之不去。他害怕,他烦躁,他拒绝回想袁铁生那浑浊到即将腐烂的眼睛。

    想到这里老马赶紧拿起手机换了个喜剧戏唐朝女官谢瑶环的故事,他把手机放在自己耳边,且把声音调到最大,如此才勉强听得进去一星半点。

    听到谢瑶环奉旨巡视江南的时候,忽有人影在他跟前晃荡,他睁眼一看,是仔仔。

    “爷爷,声音开小点行吗?我在写作业呢!”

    “我耳朵不好,小了听不见!”老马摆过头不理仔仔,其实他是害怕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只手和那双眼。

    “马建国不是个好父亲!”仔仔低声说。

    “你说啥!”老马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吹吹吹!还说耳朵不好!我说了你一句坏话,这么小点声你都听见了!”仔仔拆穿了老马。

    “嘿嘿嘿……我没听见!”老马被这小子逗乐了。这一乐,老马的恐惧消散了不少,加之漾漾在畔,他不怕了,继续听女官谢瑶环的故事。

    晚上睡前老马去卫生间刷牙,仔仔正在里面洗澡。他刷牙的时候,发现仔仔一直开着水龙头的水,一直开着没停!老马心里算计一番,这小伙子是有多脏!他洗一个澡顶得上自己在老家一周的饮用水心疼,无比心疼!老马在外面提示仔仔省点水,仔仔方才关了水龙头。

    回屋后他脱袜子的时候,低头瞥见了床尾垃圾桶里的白纸那纸张硬硬的很光滑,老马把那十来张纸捡起来翻了翻,没怎么用怎么给扔了呢?他把那a4纸放在桌子上,意思是让仔仔接着用。谁成想仔仔洗完澡看见他扔掉的废纸又跑到他桌上来,随手再一扔。老马看了又是心疼。

    “你这纸没用完怎么扔了?”

    “用完了!”

    “哪用完了?”

    “呶!”仔仔把纸捡起来,一张一张让老马看那纸上稀疏的字迹。

    “这空白地方可以写呀!背面也可以写呀!”老马指着说。

    “写什么?我这是算题的草稿纸!”仔仔撩着他湿漉漉的头发问。

    “不管写什么,这纸可以再用啊!”

    “要不给你用吧,反正我不用了!”

    “拿来!”

    老马压着气儿接过纸,整理好,放在自己的床头柜上。如此,一晚无话。

14上 醉父打幼子 提琴斗二胡

    周日一早,精明的马保山打来电话。起初他让老马支持他参选并给他意见,后来他跟绕螺丝帽一样问东问西无非拐着弯地打探镇上几个领导的消息,老马没好气地敷衍几句,挂了。马红超寄的西凤酒和柿子醋来了,致远去取快递的时候,老马拨通了马承恩的电话。他费劲脑汁地一番劝说,承恩这才勉强答应投个候选的名字。

    早餐后,老马拨通了兴才的电话,问他目下马家屯的事态。原来马锐锋、马红超、马保山已经开始在村里疯狂走动了。马锐锋只跟他的邻舍和族亲通通气,红超给村南村西的人挨家送米面油和洗衣粉,保山是一家一家地聊,顺便每家送一条烟。

    老马听了这些唏嘘不已。他自始至终相信他的村民,也无时不刻地质疑人性。在此时动荡的马家屯,人心皆是动荡的,人性无不闪烁如风中的蜡烛一般。他该如何帮助马承恩?或者说他该如何帮助马家屯跟他自己?为什么偏偏这时自己不在马家屯?真是隔着条沟看牛吃谷子又急又气又沮丧。

    回想二十多年前自己参选村长,当时农民手里刚刚有了田地,那一年选举只有两个人参加马和盛跟他。他赢了,往后的几届选举中,候选人只他一个。前两届当村长时,那一丁点的工资不够买两袋化肥,无怪乎马家屯没人肯当村长!无数次风里来雨里去的,村里啥鸡零狗碎的事儿全指着他,心没少操、苦没少受,人也没少得罪!

    人性追逐利益,他当然懂。这几年国家对农村的扶持很多修马路、修池塘、装路灯、维护公共卫生、重修祠堂和观音庙……上面拨的款子、村里合伙出的钱谁不惦记?老马这些年没有任何家庭负担,光靠着果园和养猪的收入,足够他过得小康滋润,说实话他也不稀罕那不干净的票子。他做得正直,所以没给人留把柄戳他脊梁骨。现在村里发展好了,家家有钱了,村委会也有权了,大家于是乎争着去当村长。

    没油水的时候他来当村长他乐意,大家和和睦睦地精准务农他开心,村民因他的带动和组织而富有了他自豪,马家屯气象变好了他有成就感……这些足矣弥补他二十年年来的付出和不平。如今变了,一说选举马家屯如此晃荡如暴雨前的蚂蚁窝一样,人人打转。马家屯的动荡,也彻底搅乱老马的心。整个一天他魂不守舍的,戏放得老大声,可什么也没听进去。

    下午三点,致远带着漾漾开车去接桂英。接到桂英后,她提议先去晓星家和晓棠宿舍,给她们姐两送些四川的特产和一点小玩意。快到的时候,桂英给晓棠打了电话,她不在家,晚上也不回来。桂英听得乐了,晓棠如今说话的语气也是笑声连连如春风扑面,她打心眼里替她开心,觉得晓棠好事将近。晓棠的这份礼物没送出去,于是他们直奔晓星家去。

    老马从一大早就放着秦腔,仔仔午睡前吵得睡不着,睡着后又被吵得早醒了,没睡饱影响写作业的状态,所以他气不太顺。三点他抄写语文倒没什么,四点的时候他要算数学题。每当他思考解题思路时,耳朵里灌满了老马放的秦腔。仔仔的书桌和老马的躺椅直线距离不到五米,他关上门也没用,戴耳机也没用。

    “爷爷你听戏的声音小一点,成吗?”仔仔气急败坏地说。

    老马抬眼一瞧,眼前的少年跟蒸笼上的癞蛤蟆一样,气鼓鼓的、脸色难看,他从容地问:“你要多小!”老马说完把手机声音调到最小没音了!

    “这样就行,我去写作业了!”仔仔没好气地转身走了。刚回屋,老马又把声音调到最大。

    “爷爷你是不是故意的?”仔仔大步走出来,挤着脸蛋指着老马的鼻子质问。

    “不是我的原因,是你自己心不静!你考试的话外面放秦腔戏怎么办?撂挑子不考了?”老马压根没有妥协的意思。

    “我们考试时周围是要静音的!”

    “外面施工呢?你管不住别人的!你要做的是平静你的心!怎么你爸从来不嫌我吵呢?”老马十分淡定。

    “他是他、我是我!如果现在外面施工,我马上打110报警噪音扰民!”仔仔指着窗外,气势汹汹。

    “那飞机路过呢!”老马指着天花板问。

    “我妈说的没错,你就是个老杠精!”仔仔指着老马狠狠地说。

    小伙子气得不得了,又拿倔老头没办法,只转身走了,咣地一声关上门,很不情愿地先戴上隔音耳塞后戴上耳机!可真的隔音以后,他蓦地没有做题的心情了。他躺在床上气得翻来覆去嘴里念念有词,只要一想听到秦腔戏那哀嚎哭丧之音,他整个人跟电击了似的忍无可忍!他推开门,夺过老马的手机,将那个听戏的软件直接删了。

    没有戏听的老马跟坐牢有什么分别?老马指着仔仔的背影说:“怎么我听个戏还得看你脸色!”真是林冲看守草料场英雄没落!如此也罢了,这般田地还被小人欺负!老马气得直拽鼻毛。仔仔爽了,心里乐得开了花,重新打开数学试题,开始做里面最难的那道大题。

    忽地门开了,老马进来了,他阴着脸打开自己的行李箱,从里面取出一把二胡来,拉好箱子,冲仔仔轻哼一声,然后得意洋洋地去阳台上。仔仔预感不对,只长吁一口气,作业也不写了,静听老马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老马坐在躺椅上,摆好二胡,开始调音嘎……咕……咯……嘎……

    一阵刺耳的声波击穿了仔仔的大脑何一鸣炸了!他从床底下拉出一个盒子,掏出自己的小提琴,也开始调音哆……唆……咪……拉……

    敌方的声音激发了老马的斗志,他先开始了,拉起了最熟悉的那曲《三娘教子》。那东路秦腔的曲调僵硬又悲号,加之老马许久未拉技艺生疏,嘎吱嘎吱地跟轴承生锈的木门一般。拉得顺滑了如国葬现场,拉得卡住了似野鸭乱叫又悲恸又刺耳。

    仔仔受不了如此扭曲的垃圾之音入耳,他戴上耳塞,拉起了他以前学过的《栀子花开》,那声音青春欢快,可惜没有伴唱只有弹奏,老马听得稀汤寡水的难受。

    仔仔故意拉得很快,老马拉一下,仔仔拉三下,二胡间隙的功夫听到的全是小提琴叽叽喳喳的声音。老马受不了了,冲进屋去。

    见门突然开了,仔仔停下拉奏坐直身体,见老马面色不对,胆怯地问:“你要干什么?”

    “干什么?”老马一手抓住琴头揪出琴来,仔仔不防备,小提琴从自己怀里被老马抽走了。老马将那琴举过头顶,啪嚓一声琴被砸到了桌棱上,四根琴弦断了俩!仔仔捂着双耳吓坏了。

    老马扔了琴,指着仔仔说:“小时候你妈他们三兄妹写作业,我什么时候还得顺着他们呀!怎么我在你家听个戏还听不了了!”老马说完扭身走了。

    仔仔依然双手捂着耳朵不敢吱声,见老马走了,他缓缓地放下双手,心跳得慌乱。

    一分钟后,他气喘吁吁,走到房门口,冲着老马大喊:“你永远只会让别人顺从你迁就你,从来不会顾虑别人、尊重别人!我妈说得对,你就是个自私自恋的人!你不是个好父亲,也不是个好爷爷!”说完心虚,赶紧砰地一声关上门,真是打虎不成,反被虎伤。

    老马听了这句话,有些诧异,他躺在椅子上竟细细琢磨起来。仔仔在屋里看着自己断弦的琴,心痛不已,跺脚捶墙地流了几滴泪,怒气依然不解,于是拨通了桂英的电话。坐在车上的桂英,一五一十听完整个事情的过程,安抚了儿子几句,然后喘了口气,靠着车窗沉默。

    到了农批市场,桂英牵着漾漾走在前头,致远提着东西走在后头。找到了晓星家的档口,只见五谷杂粮摆了个满,干菜、调料堆成小山,可惜没生意,整条批发市场的小巷子几乎没什么人。

    “怎么没人呀?”桂英隔着几米问晓星。

    “哎,年后房租集体涨了,我跟你说过的!”晓星出来迎接。

    “那也不至于这么荒凉呀!”桂英环视其他店铺。

    “哼!现在这边普遍的价格跟超市差不错,买的人又不傻!”晓星摸着漾漾的头。

    “那这么多店没生意怎么活呀?”

    “你没见我们前头有几家已经撤了吗?”晓星指着东边说。

    “我没注意呀!”

    “现在……能撑撑着!撑不住的关门呗!”晓星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

    “嗯,这个面膜给你的,这箱小吃给钟叔和孩子!”桂英从致远手里拿过礼物,给了晓星。

    “谢谢呀!”晓星接过东西,微微一笑。

    “学成怎么了,哭成那样!”桂英一进门就看到晓星的儿子了,**岁的钟学成坐在椅子上自个发呆,那眼神似是空洞无神、似是老成忧郁,复杂得有些难以形容。

    “他爸打了呗!”晓星话里搀着抱怨。

    “为啥呀!我看打得不轻!”桂英小声说,而后心疼地看着孩子,瘦弱的身体蜷缩在椅子上,两手抱着两膝,见了人也不吱声,连看也不看。

    “一个喝醉了,一个急火火地绊倒了,就这样!不说这个了!”晓星红了眼别过脸,两手在眼前的五谷杂粮里挑挑拣拣。

    “你怎么了?你眼泡子也肿得厉害!”桂英严肃地问。

    “没事,我心疼孩子呗!你出去玩得怎么样?”晓星岔开话题。

    “哎!”桂英长叹一口气,心里明了了,接着她说:“一大群人玩,好也不好,倒是累得够呛!”说完她低下头跟漾漾说:“去跟哥哥说说话!”

    漾漾松开桂英的手,走到学成面前,见哥哥伤心,她只靠着他低头不语。学成终于动了,他低下头,看着漾漾。

    “这个送给你!”漾漾举起手里的玩具那是一个核桃大小的塑料挖掘机,挖掘机的铲子可以上下晃动。漾漾给学成示范如何玩那挖掘机。

    学成摊开手掌,漾漾把挖掘机放在他掌心上。学成拿过挖掘机,按照漾漾示范的去调动挖掘机的铲子。

    “小妹的东西我放你这儿还是我自己给她?”桂英看学成在玩,心松了一分,然后转头问晓星。

    “你自己给吧,最近她老不在,从上次吃饭到现在她一次没来过我这儿!”晓星有些失落。

    “刚才仔仔给我打电话,你猜怎么着?老头子把他的小提琴给砸了!哎我现在真是拿他没办法脾气大得很!好不容易出去玩一趟,我人没到家事先来了!”桂英双手抱胸。

    “那你赶紧回去吧,孩子等着你呢!”

    “你真没事吗?”桂英摸着晓星的肩膀。

    “没事,你赶紧走吧!”晓星低下头。

    桂英见学成玩了几下玩具,脸上有了神色,于是对晓星说:“那行吧,我坐高铁也累了!漾漾,跟姨姨说再见!”

    “姨姨再见!”漾漾回到致远身边,学成见状,忽又一脸忧伤任何玩具也不能拯救一个孩子内心深处的痛。

    “哎英英你等下!”三口正要走,晓星叫住了,她用塑料袋子给桂英装了两大把红薯粉条,桂英推辞不要,奈何晓星十分坚持。最后致远提着粉条,三人回去了。

    “这个钟理现在真的是……呵呵了!”桂英在副驾驶座上摇着头一脸不屑。

    “人谁没有低谷?他这几年……可能没拐过来!”

    “哦,因为你在低谷,所以你就可以打孩子吗?这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桂英摊开手,一脸愤怒。

    “打人的确不对,喝酒也不对!”

    “我告诉你,学成这两年的性格明显没那么开朗了,两三岁、四五岁的时候不这样的!”桂英脑海里还是学成黯然发呆的画面。

    “前几年我跟他还能聊一聊,现在钟理根本不和我聊!”

    “不是不和你聊,跟所有人都不聊!他这人自高自大还故步自封,脾气一上来直接冲着钟叔和晓星发火!这要是我……啧!”桂英摇摇头。

    “要是你怎么办?”致远很想知道这个答案,可又表现得很不屑。

    “早离婚了!要你干什么呀?赚不了钱还要一家子人看你脸色,看脸色也罢了还打人!”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他也就这几年这样吧,以前不是好好的!以前那领导范儿你不是没见过!”桂英在聊钟能,致远却在说自己。

    “早年是领导又怎地!这人生经历了挫折才能看清一个人的本质!我前几年没工作带孩子不也焦虑、不也抑郁吗?我怎么不想着耍脾气打人呢!”此时风光的桂英哪能感受得到丈夫那些敏感的心思。

    往往,在上位的说话潇洒,处下位的字字计较,明明与己无关的事儿,却听得个面红耳赤。多少矛盾,始于无心却终于多心。

14下 化老少干戈 抢礼物欢跃

    两口子大包小包地回家了。桂英到家一看,这边是在阳台边忧郁静躺的老头,那边是屋里气愤不平的儿子,她忽地感觉心累了。

    桂英拉了一把椅子坐到阳台边上,右手拄着右脸语气低沉地问老马:“爸,你为什么把孩子的琴给砸了!”

    “没砸,轻轻摔了下,吓唬吓唬他!要真砸了那琴早碎得掉木屑了!”老马冲桂英抬了抬下巴。

    “那你为啥要吓唬他呢?”桂英苦笑。

    “我在你家听个戏他都不让听,前后嘟囔了好几次了!我右耳失聪你不是不知道,再说,你说这手机音量最大能有多大?还不如我先前用的那个手机大呢!”老马指着手机委屈地说。

    “他要写作业!孩子的教育是家里的大事,跟我上班赚钱那是同一级别的大事!他但凡说要写作业我和致远是什么也不让他干的!小孩教育我们永远摆在第一位!”

    “不是我不让他写,是他自己心不静。上午漾漾和那个娃儿两人嘎嘎嘎地笑了半个钟头他怎么不说?怎地?我一听戏他出来叨叨!他对秦腔有敌意,那我又离不了秦腔,你说咋办吧?”

    “他周末只在家待两天,何况他马上期末考试了!”

    “我哪知道他啥时候期末考试?你们家连个电视也没有,我好不容易听上秦腔了,他一下又给我删了!那你说说我在你家以后怎么办?难不成天天在这躺尸?我告诉你,老年人没个消遣走得很快的!”老马指着自己说。

    “哎我知道!那个软件删了可以再下呀!他明天上学去了你让致远再给下呀!”

    “删了怎么下?”老马委实不解。

    “啧哎!天呢!那个软件可以无限次下载的,一天下一百次都没问题!”桂英看着老头着实不知的样子,心里暗暗叫苦。原来老头以为那听戏的软件删了便永远没有了好大一个乌龙。桂英想嘲笑他,却丝毫笑不起来,她凝视着他,隐约察觉到这个倔强的老头子似乎早已跟不上他们了。

    “我咋知道这个呀?我以为跟短信、相片一样删了就没啦啥也没了!”老马躺在那儿,有气无力地说。

    “我现在给你下载!”桂英抢过老马手里的手机,直接给老马下好了那个听戏的软件。

    “下了又不让听,有啥意思呢?”老马面朝阳台外的天空,一脸灰心。

    “他上学了你可以听呀!”

    “那我周末这两天咋过呀?你自己看看你周末能跟我说几句话?致远到了星期天更忙从早忙到晚的,你儿子要写作业,怎么着?让我跟你那四岁娃一块玩呀!我真是在你家待不住了!脚好了我马上回马家屯!”老马冲桂英摆着胳膊。

    桂英想怪他、想怼他,可嗓子跟堵住了似的,双眼险些涌出泪花。

    “好了!你看看,马友仙是吧,你听!”她点了一首马友仙的戏放给老马听。老马闭着眼噘着嘴朝阳台那边,桂英心里如吃了辣椒一般难受。她不想打扰老头,于是端着椅子走了。

    放好椅子她去了仔仔屋,关上了门,坐在儿子的床边。好久没有在这个位子上坐了以前这个位子只属于她,可惜后来她自己丢了这个位子。如今重新坐在这里,感慨万千。

    “干嘛?”仔仔见他妈妈坐在他身边许久不开口,遂先问。

    “没干嘛,看看你!”桂英的眼眶湿润了,不是为儿子,而是为父亲。

    “演苦情戏呀?打感情牌呀?”仔仔不吃这一套,坐起来竟仔细端详母亲流泪。

    “哈哈哈……”桂英被儿子的鬼脸逗笑了,说:“你把爷爷的软件删了,他以为删了等于永远没有了,他不知道智能手机的软件可以删了再下、下了再删!他用那个手机的唯一目的是听秦腔戏,你删了他的戏,所以他很生气!”

    “你编的理由吧!他那么精明一个人!”仔仔无法相信这个说辞。

    “是啊,他那么精明,不会玩微信,还让你教!”桂英怼得仔仔无话可对。

    “你爷爷摔你琴是他不对,妈替他给你道歉!”桂英说着又流下了长长的泪。

    “你怎么了?受刺激了!”仔仔抽了一张纸递给桂英,此刻他完全看不懂往日跋扈的母亲为何这般娇柔。

    桂英无言,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突然哭得这么悲伤。为老头吧不至于,为儿子吧没必要。

    “我错了你打我,他错了你替他道歉,你这个中间人作得公平公正啊!”仔仔言语缓和,虽不生气了但要讨个说法。

    “你也有错呀!怎么妹妹和周周在家大吵大闹的你无所谓,爷爷一听秦腔戏你咋炸了呢?”

    “我在做数学题,我解题的时候脑子里听到这破戏你要是我你怎么做题!”

    “我跟你不一样,我从小听秦腔戏长大,那天我还跟你爸说,我说他在家里一放秦腔我感觉自己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很亲切!我要听着秦腔戏做题,那我还不乐死了!”桂英笑言。

    “你是不是抬杠!”仔仔不相信他妈听了那咋咋呼呼、哭哭啼啼的戏会开心。

    “我没抬杠,真的!陕西人谁没有听过秦腔戏?你二舅下地干活都在听呢!你不相信现在打电话问,看你两个舅舅怎么回!”

    “那我自己接受不了怎么办?”仔仔如实说。

    “是啊,关键问题在于你自己接受不了秦腔这个调调这不是爷爷的错呀!我们大家都可以接受呀,漾漾可以,你爸一个湖南人可以,怎么你不行?今天这件事是你自己先对秦腔起了敌意,才针对你爷爷的!你爷爷没错呀!他不能根据你的喜好去决定他要听什么!那如果有一天你讨厌听到动画片的声音,是不是你也要把漾漾的动画片全删了!你做作业不能听剁肉的声音,你爸爸是不是也别做饭了?这家是大家的,也是你爷爷的,你不想听戏把戏删了你爷爷当然不高兴!他反过来摔你的小提琴跟你删他的戏有什么本质区别?”

    “你是做销售的,谁有你这么能说会道呀!我爸是当老师的,谁比他更会谆谆教诲呀?反正我是说不过你们两无敌杠精!现在加上村长,一不高兴动手暴力杠精!”仔仔语气和软,桂英知道他听进去了。

    “行了,他给你弄坏了我给你修!别置气了,白白耽搁时间,你马上要期末考了!”

    “哎呀我知道!我比谁都急!”仔仔握着拳头。

    “你待会出去跟他好好说话!”桂英搂住仔仔的肩膀说。

    “我又没错,反正我不会主动开口,他要态度端正我马上给他台阶下,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桂英抽出胳膊,伸出食指指着儿子说:“我重申一遍,今天他错了,但是!但是!你删了他的听戏软件,对他来说那不是删了一个软件的事儿!在老头眼里,删软件跟砸了他的手机、二胡差不多!明白吗?另外,你爷爷的右耳早年失聪,手机声小了他真的听不清!”

    “他怎么啥都不懂呀!这么笨还耳朵不好!白白牺牲了我的琴!”仔仔半笑半怒地嘟囔。

    桂英听到自己的儿子如此形容自己的父亲,又怒又痛。她这一生一直在赶超自己的父亲,可儿子一出生便走在了父亲的前头。是啊,他老得什么也不懂了,桂英被这个事实惊得很伤感,为她曾经尊为对手的老头伤感,为如今失去强敌的自己伤感,也为不知岁月摧残的儿子伤感。

    “来来来,抢礼物啦!”桂英出了仔仔屋,招着手在客厅大喊。

    她把箱子从门口挪到客厅中央,取里面的礼物峨眉毛峰茶、青城雀舌茶、四川红茶,半斤贝母、涪陵榨菜、夹江豆腐乳、灯影牛肉丝、张飞牛肉干,小猪木偶、特色钥匙扣、青花瓷花瓶、瓷胎竹编的茶具,一对蜀绣枕套、一个丝绸小唐装,一双竹底大凉鞋、一柄德阳潮扇……这一箱子全是给家人的礼物,堆在客厅好大一片花花绿绿。

    “赶紧的,来晚了没啦!今天的礼物不是送的,你们谁抢到了是谁的!”桂英大喊大叫。

    仔仔漾漾出屋了,致远从厨房出来,老马也过来凑热闹,安静空荡的大客厅立马热闹起来。

    “一人四样,不能多拿!记住一人四样,不能多拿!”一家人围在一堆儿跟抢折扣货似的。老马蹲不下去,只能弯腰拿拐杖拨茶叶。漾漾和仔仔趴在人堆里互相抢,妹妹不知道要什么,哥哥拿什么她便抢什么。桂英蹲在那儿,把那双凉鞋还有那个长颈花瓶悄悄递给漾漾身后的致远,然后她坐在沙发上,从裤兜掏出一个李子大小的石雕貔貅那是她开箱后取出来的第一个礼物,也是最贵的礼物,害怕被老马眼尖挑走了于是她先拿了。桂英用左脚碰了碰致远的右脚,憋着笑把那个礼物放在致远掌心里。

    “你们在干什么?”对面眼尖的仔仔看到了这一幕,指着夫妻两大喊。“我的好母亲呀,你竟然私藏礼物!”仔仔走过来一把抢过致远手里的貔貅。

    “这是我专门买给你爸的,你多什么事儿!”桂英大步走过去,又把貔貅抢过放致远手里,致远拿着貔貅给老马看。

    “我不能看看嘛!”

    “你可以看,但你别拿过去呀!这个贵着呢,弄坏了你赔得起吗?”

    “偏心!还说一人四样!”仔仔冲桂英翻着白眼。

    “这不是你该要的!你再说我把你手里的也收回来!”桂英指着仔仔挑中的东西说。

    “你老是这样!”仔仔噘嘴嘟囔,见斗不过桂英,只得靠近致远和老马,爷三儿个一块欣赏那只石雕貔貅。漾漾个子矮看不见,仰头提溜着眼珠子,伸出五指哼哼着也要那貔貅,桂英把那个木偶玩具挑出来给了漾漾,方才罢手。

    分完礼物桂英打开手机,一边给家人看她在九寨沟拍的各色美照,一边分享着路上的趣闻。一家人欣赏着礼物和故事,其乐融融。

    吃完晚饭八点多,漾漾在玩、致远在忙、仔仔写作业,只剩桂英和老马闲着,父女两干脆凑到一块聊了起来。

    “昨天你去看那个袁叔了?”

    “这你也知道!致远咋啥都说呀!”

    “他看见你给袁叔钱了,他的意思是你要钱我们给,不用你自己出!”桂英替丈夫解释。

    “我有钱呢!”老马轻轻佻地抬了抬眼皮。

    “听说……你……哭了?”桂英啃着马锐锋寄来的果子,调侃老马。

    “啧,致远这嘴……”老马佯装发怒。

    桂英一听老马怪罪丈夫急忙辩解:“你看看你这人……跟咱地里的向日葵一样心眼真多!人家致远是什么人?文化人呐!有修养着呢!是我打电话一直在问!现在家里唯一不安定的因素是你,我还不远程把控把控!万一我不在家里乱了怎么办?”

    “哎!你袁叔……我送走过很多人,这些年村里老人临走前……我会送一送,送多了就看得出这人是去是留、是死是活的眉目来!昨天我瞅他那样不长久啊!”老马放下水烟袋,一直在摇头。

    “你们感情有那么深吗?我妈走也没见你哭呀!”

    “啧!你妈走我多大呀!这一样吗?人越老靠近黄土地越近离死越近!以前我哪有这……啧现在不一样了老了!老了!”老马十指相扣,无奈地只摇头。

    桂英低头无言,她暗暗吃惊父亲的变化。

    “不聊这个!不聊这个了!”老马深邃的眼睛像大海一般泛着光波。

    “哎呦!马村长什么时候这么多愁善感啦!”桂英瞧见了父亲的异样。

    老马摆摆手,不言语。

    “你最近老给村里打电话是怎么回事,村里有急事吗?”

    “村里马上要大选了!”

    “你都退了,还操啥心呀!”

    “哎呀,隔着黄河赶牛,你当我乐意呀?电话一个一个打进来我得接呀!东西早送到咱家了,你现在吃的果子可不是人家马锐锋快递过来的?你说我能怎么办?”

    “说明你还有利用价值!现在有谁参选呀!”

    “村长这位子呀,没油水时大家都打哈哈,有油水时各个在放黑枪……”一说起村里的事儿,老马的嘴跟打开闸门的水一样挡不住了!从村里的选举聊到村里的旧人旧事,父女两拉家常一般聊得很投机。

    二十分钟后,老马依然讲得有板有眼,桂英却听得频频走神。忽然桂英打断老马,说出下面这些话来:“村里的老面孔有些我记得,很多我早忘了!上一次和致远回家,我在巷子里闲逛,除了四五十岁以上的人我认识一些,往下的年轻媳妇儿、孩子竟一个也不认识!我回我自己村里跟个外人似的!好伤感啊!那些小媳妇抱着孩子看着我那眼神就差问一句你从哪里来的!”

    “你嫁出去了可不是个外人嘛?你回马家屯准确地讲是回娘家回娘家的性质是走亲戚。况且你十几岁出去以后再没回马家屯,谁认识你呀!跟你一朋的红红,人家回村跟巷子里这些媳妇们玩得好着呢!”老马看得出桂英的失落。

    “我只是伤感:马家屯往后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马家屯了!”

    “从你十几岁离开家往大城市走的时候,马家屯已经不属于你了!不仅仅是你,村里所有奔大城市的人,一旦离开了,差不多跟马家屯也分道扬镳了!”

    “那你呢?你不也奔大城市来了嘛?”桂英在问老马,也是在问自己。

    “我脚好了走啦,谁稀罕在你这儿待着!”老马一半实话实说,一半言不由衷。

    这个答案是桂英想要的,也不完全是她想要的。她以看漾漾为由退出了这场谈话。她想做个孝顺的人,这个想法目前还不太稳定。

    九点四十老马进屋了,仔仔正整理书包。老马累得无力开口,可仔仔一直等着他说软话呢下午摔琴的事显然他心里没彻底过去他已经原谅了老马,可是他的原谅需要一个仪式偏偏老马没给他。

    老马正在脱衫子老人并未按照少年心里的剧本往下走,少年急了!原谅爷爷的心如无的之矢一般绕了一圈又回来了,恰恰射中了拉弓的自己何一鸣怒了。老马脱袜子的时候,他故意朝老马床边的垃圾桶扔了一沓草稿纸。老马低头一瞧,又抬头一看。

    “你用完了吗就扔?”老马问。

    “我用完了,所以才扔!”仔仔强调。

    老马捡起垃圾桶里的草稿纸,翻了一遍,没有一张是密密麻麻的。

    “这还能用!”老马指着纸厉声说。

    “我做数学,用不了!”仔仔摇摇头,便去洗澡了。

    老马气得把那叠纸放在自己的抽屉里。而后,他穿着短裤短袖刻意去刷牙,意在查看仔仔洗澡时是不是一直开着水龙头果不其然。是这孩子过分浪费?还是自己成了隔年核桃过时人?老马有些摸不懂。

    桂英今天累了,明天要上班,老马不想生事,收拾完睡了。

15上 见钱眼开抽票子 做三被打扣夜门

    照例,早上六点起来,老马去撕日历。今天是阳历七月八日星期一,农历的六月初六辛未月丙午日,今日宜祭祀、入殓、除服、成服、移柩,忌开市、入宅、嫁娶、开光、造屋。老马撕完日历,摇着扇子等晨曦。

    致远起来,送走仔仔和桂英,出去买早点了。翁婿两吃早点的时候,老马的电话响了定是选举的事儿。老马这一聊,一个小时过去了。

    心里惦记马承恩,外因强烈内因缺失,推承恩当村长这个事儿有些麻烦。硬着头皮,老马打通了承恩的电话,承恩今天在地里收果子,本身确实忙得没空隙,见老马一番好意,他口口应承,挂了电话又忙自己果园的事儿。老马像出祁山的诸葛丞相一样,管得了军前管不了朝堂,他这个“太上皇”当得索然无味。

    九点半的时候,家里来了两个人原来桂英昨晚在网上买了个大电视,今早便送到了!老马惊得不可思议,光是大电视从哪来的、怎么来的就问了致远好几遍。那两人在家里有条不紊地安装,致远耐心地给老马解释网上购物的各种细节。听到家里乱哄哄的,漾漾光着脚穿着小睡衣出来了。

    安装好以后,他们在调试。漾漾一看家里有电视了,乐得跟鸟儿看到食一样叽叽喳喳。那两人走后,致远拿着遥控器教老马,老马一看跟自己家的差不多,于是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漾漾在旁边围观,一见有动画片便去老马手里抢遥控器,老马不给,爷孙两玩闹起来。老马逗娃儿逗得正嗨,谁想漾漾气得坐地上大哭起来。老马无奈只能给她找动画片看。

    “宝儿,赶紧的,你要看这个娃娃的还是那个老鼠的?”老马按着频道问漾漾。

    “我要看老鼠的!”漾漾选了《汤姆和杰瑞》的动画片。

    老马见她确实要看,先关了电视,漾漾回头瞪着老马正要大哭,老马紧忙插话:“先止住!把泪收了!爷爷跟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儿?”漾漾憋着泪水问。

    “现在是十点,你看看对不对?”老马指着家里的大钟表问漾漾。

    漾漾根本不会看表,可也认真地点头。

    “十点到十二点,你看电视,看动画片!下午!你午睡起来以后,爷爷看电视,好不好?咱们两个轮流看电视,成不成?”老马低头耐心地跟漾漾讲规矩。

    “成!”漾漾点头。

    “上午你看,下午爷爷看!听懂了吗?”老马再次确认,他怕小儿反悔。

    “听懂了!”

    “那好,给你遥控器!”

    老马把遥控器给了漾漾,自己躺在阳台的躺椅上,打开秦腔戏听了起来。爷孙两互不干涉、各自消遣。

    老马这一上午不停地被漾漾的笑声打断,时不时瞅一瞅电视,不外乎老鼠逗猫、猫捉老鼠,怎么漾漾嘻嘻哈哈得笑个不停,一只老鼠和一只猫溜来溜去的,小娃娃如此着迷,老马不解。漾漾光脚坐在地上,一坐两小时过去了,中午吃饭时致远硬是把她从电视前抱过去了。

    饭后漾漾困了,老马见机会来了,午觉也没睡,直接坐在沙发上看起电视来。找台的时候他算了算,自己竟有半个月没看电视了。没找到秦腔,也没有陕西和中央的新闻,后来找到个《三国演义》。目下演的是皇叔败走投袁绍这一集,老马心里琢磨了一阵子,马上到关羽过五关斩六将了,正是好看的时候,他往沙发一躺声音放大,这一看好几个钟头已然过去。

    漾漾三点睡起来,去客厅看电视,她靠着老马的肩膀磨蹭,时不时地去抢遥控器,老马硬不给她。最后哼哼唧唧地要哭,老马坐起来指着漾漾大声说:

    “宝儿,咱两早上是不是说好了上午你看下午我看?”

    漾漾听到这句话,似有印象又不确信,只盯着遥控器不说话。

    “爷爷是不是指着那个大钟表让你看,十点到十二点你看老鼠跑,下午是爷爷看电视,对不对!”

    漾漾不说话,噘着嘴。

    “你在我这儿哭是没用的!你爸爸你妈妈说话也没用!咱得讲规矩!明天早上你看好不好?”

    漾漾不甘心,只把小脸蛋扭来扭去的。

    “去,你去房间玩你的游戏吧,爷爷让着你,晚上给你看动画片!”老马又凶又宠。

    漾漾不知如何作答,如黄昏时离开老羊的小羊羔子一样,三步一回头地回了自己屋。老马心满意足地躺下来,继续看《三国演义》。

    漾漾回屋以后,觉得屋子里的所有玩具全没意思,她捡起木偶扔了兔子,捡起小球扔了木偶,捡起画笔扔了小球……她在地上滚来滚去,上百件大大小小的玩具无一可取悦她,这间屋子她似已生无可恋。忽灵光一闪,漾漾趴在门框上偷偷张望老马,见老头看得入神,于是小人儿靠着墙,轻手轻脚地溜进老马屋里。

    进屋后高高低低地摸了一圈,没啥好玩意。到角落处见立着一个大黑箱子,十分好奇,她从箱子侧面找到拉链,一路靠下把箱子拉成上分下合的两半儿。漾漾在里面翻找那人儿小得如钻进箱子里消失一般。忽眼前映入一个被格子布包裹的东西,她使着劲儿拉出来,放在地上。先一圈一圈地拆开布,然后看到了一双老布鞋,一只鞋用绳子绑着,绳子里面还有一层格子布,另一只鞋光溜溜的,漾漾拿起来一看,喜笑颜开鞋子里全是红灿灿的红票子!

    她大惊大喜,蹲在地上朝门外听了听没声儿!肉乎乎的小手儿从那一沓红票子里抽出一张来,喜滋滋地折了七八折,左顾右盼地塞进自己牛仔裤的小兜里。然后把鞋子放进布里,把布放进箱子里。她去拉行李箱拉链的时候,怎么也拉不住了!小人儿急得面红耳赤!没关系,机智如小老鼠的她将箱子开口的那一侧朝墙角,自己退后几步,憋着笑自查现场完美无瑕!于是扭着小屁股、捂着嘴里的大笑出屋了。

    回到自己屋里后,她拿着钱正面反面地仔细看,闻一闻、舔一舔,乍然心生一计。她将钱塞进兜里,去找爸爸,说她要和周周玩。致远给周周奶奶打完电话后,送漾漾去周周家。周周奶奶忙着做家务,根本无暇估计两小儿。在周周空荡荡的屋子里,漾漾先掏出红票子来,接着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全程在耳边说着神仙也听不懂的悄悄话儿。密谋好以后,周周撒娇要奶奶带他们去楼下玩。

    老人被小孩纠缠不过,脱下围裙穿好鞋,带着两娃下楼溜达。当周周奶奶和院里的其他老太太热聊时,两娃见机溜进了楼下的便利店,三分钟不到的功夫各自选好了最中意的零食和玩具,付了票子、收了找零,蹑手蹑脚地回到老人身边整个过程圆满地如白日里进瓜地又抱着瓜出来一般!两人酣畅地玩了起来,周周奶奶只当是漾漾爸爸给的钱,并不在意。

    快六点的时候致远接漾漾回来,见漾漾手捧新玩具他随口一问,漾漾说是周周给的。晚饭后漾漾忽觉察裤兜里鼓鼓的原来是找的零钱。这大把的钱没地方放,怕被大人发现,她悄悄将钱扔到了床底下,由此无人知晓了。老马晚上还在纳闷,怎么他的小探花吃完饭不跟他抢电视了,悄默默地回屋里,有点反常。

    仔仔回来后没和老马打招呼,还在置摔琴的气呢!老马多少觉知一些,无心理睬罢了。临睡前老马去查仔仔洗澡,还是那么浪费,从头到尾半个钟头不关水龙头!老马听得心在滴血,面上只不言语。

    回屋后仔仔见老头面色古怪,故意把白天在学校用完的草稿纸带回家,为了当老马的面把它扔掉这是仔仔能想到的最高级别的对抗方式。老马捡起纸,不说话,将纸又放进自己抽屉里。

    十点半了,致远见老的小的各自没动静了,于是把大大小小的灯全关了。

    咚咚咚……咚咚咚……

    “有人在敲门?”致远问桂英。

    “好像是!我听的又像是楼上的!”

    “这么晚了谁会……”致远疑似听错了。

    咚咚咚……咚咚咚……

    “英英,致远,有人在敲门呢!”老马在屋里大喊。

    致远赶紧起来,开灯,去大门口,从猫眼一看,原来是包晓棠!致远低头整了整自己身上的睡衣,然后开门。

    “晓棠啊!来来来,进来!”致远赶忙把包晓棠请进来。

    “我去找漾漾妈,你坐在这,别客气!”致远打眼一看包晓棠那神色,特别不对劲,于是三步并作两步地去屋里找桂英。

    “赶紧起来,包晓棠来了,不太对劲!”致远急火火地在桂英耳边小声说。

    “谁呀?”老马在屋里大喊。

    “自己人,爸你赶紧睡吧!”桂英穿着宽松的睡衣从屋里出来。

    “晓棠啊,我昨天还找你来着!”桂英走进客厅来,一边走一边打量包晓棠的样子。她左手捂着肚子,右手捂着下巴,头低得看不见脸,头发乱得一团糟,只见石榴花红的连衣裙左边袖子那儿撕开了一个口子,那口子里露出了白花花的臂膀开。

    “你怎么了?”桂英知道出事了。

    晓棠缩着身子,不敢抬头,也不说话,只上下微微抖着,那模样好像天塌在她身上一般。

    “是不是出事了?姐看你这样子不对呀!”桂英坐在晓棠身边,把手放在晓棠的肩上,只见晓棠激烈地轻闪了一下。桂英没有放弃,直接将晓棠轻轻搂住,抱了她一会儿。

    “英英姐,我能不能在你这儿住几天?”许久后,晓棠开口,一开口哭了起来。

    “可以啊!可以啊!你又不是没住过!原来仔仔小的时候你不是跟我们住过一段时间嘛!”

    包晓棠始终没有抬头,捂着脸哭了几分钟,方才缓缓停下。桂英拍着她的背,知道她一定是受伤了,又不敢跟姐姐包晓星谈,这么大的城市,也只能找她了。

    “那你先坐着,我去给你整床。”桂英说完去了漾漾屋,先把漾漾抱到他们那屋里,然后把漾漾屋里收了收拾,空调温度调低了一些,最后走到客厅。

    “屋子整好了,你去睡吧!不管是啥事,睡起来了就过去了。”桂英帮晓棠整理头发。忽瞧见了她的脸,一片红肿,桂英吓得身子一颤,然后使劲掰过晓棠的脸,将两边的头发别过去,晓棠呜咽着阻拦,桂英全然不顾,直到她看见包晓棠那张完整的脸。右眼红肿得只剩一条缝隙,嘴角、鼻子全伤了,额边还流着血,桂英用右手五指只轻轻地理了几下,指缝里竟挂上了一撮一撮的长发。桂英见被拔掉的那些头发,揪心得不行。

    “晓棠你到底怎么了?”桂英拿来一盒纸,一边给她擦泪擦血,一边流着泪问她。

    “被人打了!”晓棠挺着脸任由桂英擦弄,只淌着泪啜泣。

    “谁打的?”

    “公司副总的老婆!”

    “怎么打的?”桂英咬着牙问。

    “她今天一早来公司,一来就冲着我打!当着所有人的面……”晓棠说到这里泣不成声,又低下头捂着脸哭了许久。

    当初晓星跟钟理先来深圳,在农批市场做文员,后来桂英投奔晓星,姐妹两住在一块,直到她和钟理结婚。没几年小她们好多岁的包晓棠也来深圳了,桂英便与她合住,直到自己二十三岁和致远结婚。那时候晓棠才十几岁,母亲去世了,种地的父亲认为女娃上学没用,小学毕业后让女儿帮衬着务农,晓棠不愿意,于是千里迢迢跑来跟姐姐混。晓星见她年纪小,先送她去学手艺,七七八八学得很杂,好歹后来学会了记账的本事。如此一步一步地,她从小店的收银员做到了大公司的会计,对一个没读过什么书的人来说,已经很不容易了。

    等她哭得声息了,桂英递过一张纸,问她:“你是不是给人家做小三了?”

    晓棠不语,只点点头,刚晴的天又阴雨连连。

    是她自己迷糊了?还是这座城逼得人打转儿晕圈?桂英自个儿说不清楚。卢梭说得对: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人生之路,弯即是直,直即是弯。包晓棠至今依然不习惯自己那条磕磕绊绊的泥路,也不习惯注定弯弯曲曲的人生。在拐弯抹角的人生路上,她选了一段捷径,往往一段捷径后面是更长更硌脚的弯路。

15下 女人有心叹孽缘 女孩无意比麻雀

    两小孩睡得死死的,任打雷下雨也搅不动他们的梦。致远听得哭声,睡不着亦不出来,从床头拿起一本书,等着桂英一块睡。老马憋不住了,听不清在说什么,只被女人稀稀拉拉的哭声扰得心烦意乱睡不着觉,他开了台灯,穿好背心短裤,拄着拐杖出来了。七十年来,什么也挡不住老马那颗好奇又多事儿的心。

    “谁呀?”老马问桂英。

    “爸你别管了,去睡吧!”桂英朝老马摆摆手。

    老马站立了片刻,料定有事,好奇驱走了睡意,无奈一人挪步至阳台,点燃了一锅水烟,在烟雾里消磨消磨夜色、偷听偷听八卦。桂英最了解老头了,见他不走,没法子。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的?”桂英问晓棠。

    “今年三月,我得了优秀员工奖,他跟我在一桌吃饭。”

    “他主动还是你主动?”

    “他。他主动加我微信的。”

    “你知道她有老婆吗?”

    “知道,也猜到了。”

    桂英长叹一口气:“孽缘呀。”

    少顿,接着问:“他多大了?”

    “四十五。”

    “你们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五月中。”

    “你姐知道吗?”

    晓棠摇摇头,一阵抽噎。

    桂英站起来去取药箱,而后给晓棠脸上的伤口消毒、包扎。

    “呐……你明天上班吗?”桂英见她情绪稳定了方问。

    “不知道。”

    “这个样子怎么上班呀?在家休息吧!那份工作算了!”

    晓棠垂泪不语。

    桂英把嘴唇的伤疤包好后,继续劝:“你有会计这本领,在哪不一样地工作?何必在这家公司呢!听姐的,直接离职吧!”

    晓棠如十月霜后的秋花一般,寂静不语。

    “你为什么不早来呢?我工作你清楚的,可以随时出来,你给我打个电话我马上去接你!你说你这一整天在哪里待着呀?要出个什么事怎么办?让你姐怎么办?”桂英嗔怪她不早来,不知她蓬头垢面、一身是伤地在哪里藏了大半天。

    想到自己在公司的顶楼躲了一天不敢出来,被桂英问也不敢说,包晓棠又低下头,涕泪一番。

    桂英见她平缓后问:“那个……今天他在公司吗?”

    “在。”

    “呐……他老婆打你的时候他出来帮你没?”

    晓棠愣住了,继而梨花带雨地又是一波。

    “被打成这样,公司也没人帮你吗?你平时那些要好的女同事呢?”

    桂英不问还好,一问晓棠哭得更喘了。

    老马在远方忍不住地长吁短叹腹内嘟囔,虽不清楚事实,也大致猜到了**分。想参与又不能参与,急性子的他如同被夹住尾巴的蝎子一样,手脚动个不停,心里一通干着急。

    “那里已经没什么好留恋的了!你听我的吧,从那家公司离职,跟那个人断了!你办不了离职手续我替你办!”桂英帮晓星包好伤口,取来冰块为右眼消肿。

    那只右眼看不见白眼仁看不见黑眼仁,只有滚烫的泪不住地往外涌。父母不在了,姐姐成家了,像晓棠这样的女子,在外无依无靠的,为营生辗转多年,为感情守候多年,如今怎是这么个结果呢?桂英似是想到了自己的当初,也忍不住流下泪来。观望眼前的包晓棠,她十分了解她,许是早已料到她会有此人生一绊,桂英不住地叹气同情。女人到了她这岁数,喜缘也好孽缘也罢,但凡有人疼爱,便把那人当天一般看待。桂英懂她,更可怜她。

    一番安慰之后,桂英照看晓棠睡下,顺便拿了几身自己的衣服放在床头,弄完了回屋睡了,老马也睡了。

    第二天六点,老马起来。老年人的生物钟简直比日月还准,到点了怎么也睡不着,即便前一晚是凌晨一点多才睡下的。

    早饭后他打开超大高清的电视在找台,实际上是等漾漾过来和他争电视。谁想漾漾起床后似乎忘了家里有电视这回事,吃完饭直接回屋了。老马无奈,找不到昨天的《三国演义》,孤家寡人地看起了新闻。漾漾见爷爷十分专注,于是再次偷偷溜进老马屋里,又从箱子里、格子布、鞋帮里抽钱,这次她抽了两张红票子,然后假装没事人一样去找周周玩。

    两孩子把昨天的行程成功地再实施了一遍,临近午饭,周周奶奶送漾漾回来,小儿抱着个更大的飞机,美滋滋、傲娇娇地回来了。致远问飞机从哪里来,狡猾的漾漾说是周周的,还添油加醋地刻意补充周周只让她玩几天就送回去,致远信以为真。

    老话说跟着裁缝学不成铁匠,跟着屠夫学不成皮匠,老马身上那些许民间流传的小道行,悄无声息地染着了漾漾,以前温柔敦厚的小姑娘,自从老马来了以后悄然精怪起来!曾经虽迷迷糊糊的,但小人儿静如处子一般;如今性如脱兔野猪,到处撒欢。

    身揣赃物的漾漾不知如何善后,她偷偷打开自己的屋门,只见自己床上蜷着一个庞大的人。她屏住呼吸东边看看西边瞧瞧,认出是晓棠阿姨。她悄悄扔下玩具,然后将裤兜里大把厚重的零钱扔到床底下,硬币、一块、五块、十块里还夹着一张没用过的红票子。漾漾不管,只用脚把碎钱踢到床里面。

    “漾漾,赶紧出来!”致远怕小孩打搅晓棠休息,在门外悄悄说。

    漾漾提溜着黑黑的眼珠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屋,关上门以后人立马变了,跟吃了唐僧肉的小妖精一样,东西南北地奔走欢呼,就差举个大旗上面写着“我有钱”了。致远当她放假了兴奋,老马以为小儿天性如此。

    午饭后,漾漾本应睡午觉的光景,还在客厅里亢奋地学各种动物叫,老马看电视的兴趣也没了,只管睥睨小儿在那儿耍各种把戏、作幺蛾子。致远好不容易劝她午睡,世界才得以清净。老马也安闲地在躺椅上睡了个午觉,补上了昨夜看热闹缺的觉。

    午睡起来,漾漾见爸爸在工作,自个跑到客厅里,又开始和爷爷争电视。老马一番唇枪舌战之后,乐淘淘地赢了,接着看昨天的《三国演义》。漾漾无奈,再次溜进老马屋里,没想到刚溜进去还没作案,被出来上厕所的致远训了出来。无聊至极的小娃娃,极其忧伤地回自己屋里了。

    晓棠早醒了,躺着不愿起来。漾漾爬在床边上,不停地呼唤晓棠阿姨。昏暗的房间里,两个美丽的姑娘聊了起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还不起床?我都吃了午饭啦!”

    “是吗?”晓棠的腔调里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悲伤。

    “你的脸怎么了?”漾漾趴在晓棠的脸边,伸出小手指问。

    “阿姨摔了一跤……”

    “我也摔过,这里,还有这里……”漾漾先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戳了戳自己的膝盖。

    “那你摔得疼不疼?”晓棠侧躺着面对漾漾,轻声问她。

    “嘻嘻嘻嘻……我给忘了!”漾漾喜洋洋地说。

    “那你真幸运!”

    “晓棠阿姨,你饿不饿?爸爸说如果你饿了让我给你……给你端饭吃……饭在厨房里呢!”

    “阿姨不饿。”

    “那你的眼睛会不会瞎呢?这只眼睛……”漾漾指着伤得很重的右眼问晓棠。

    “已经瞎了!”晓棠脸上泛起复杂的神情。

    “那怎么办?以前周周家里的……一只猫,它的一只眼睛瞎了,然后……它走路的时候经常会撞到东西!还撞到过我呢!咯咯咯……可笨了它!”漾漾不知想到了什么画面,自个笑得趴在床上扭起了屁股。

    “是啊,阿姨也很笨,也撞到了东西上。”晓棠的眼皮一睁一眨之间,已泪花闪闪。

    “晓棠阿姨,我有一只苍蝇,特别好玩!你要不要一块玩!”漾漾从地上捡起一只蚕豆大小的塑料苍蝇,然后捏在自己手里把玩。

    “你的苍蝇真好看!”

    “它现在不会飞了,它断了一只翅膀!我妈妈一脚给踩坏了……她是个大胖子!”漾漾伤感着苍蝇的残缺。

    “你从哪儿买的苍蝇?”

    “一个大花花上,带着一只苍蝇……”

    “花花上为什么会带着苍蝇?”

    “买的时候有的呀!我想要苍蝇不想要花,可是爸爸说买了花才能有苍蝇……”

    “那花儿呢?”

    “你等着,我给你!”漾漾屋里的北墙下全是她的玩具,她从中取来一束塑料杆的大红布花,那是扶桑花。晓棠靠在枕头上,双手捏着这束红艳艳的大红花,眼睛却盯着花心里的小苍蝇。为什么红花不是吸引小王子,而是招惹苍蝇呢。她恍惚间走了神。

    “你为什么不喜欢花儿呢?”晓棠问漾漾。

    “因为它太红了!”漾漾坐在地上,头也没抬地回答。

    晓棠听得若有所思。

    “晓棠阿姨,你听过鱼儿唱歌吗?”漾漾从地上铺的软垫子的缝隙中,抠出来一只彩色的塑料小鱼,小手捏着一寸长的鱼儿在地上来回游走。

    “没有!你听过吗?”晓棠有气无力。

    “我听过!我爸爸说我睡觉了的时候……会听到!”

    “那鱼儿唱的是什么歌?”

    “呃……这个!我都忘啦!嘿嘿嘿……我爸爸说一般人只能听到鸟儿唱歌,但是只有我可以听到鱼儿唱歌!”

    “为什么?”

    “因为他们走得太快了,把鱼儿给吓跑了,所以他们听不到鱼儿唱歌,只能听到……听到那个鸟儿唱歌。”

    “那鱼儿唱歌好听吗?”

    “嗯……不太好听!跟我爸爸唱的有点儿像……呵呵!”漾漾抬起头冲着晓棠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喜欢你爸爸唱的歌吗?”

    “当然啦!我妈妈喜欢,我哥哥喜欢,我也喜欢!”

    “他唱得不好听为什么还喜欢?”

    “……这个我也不知道!但是我们都喜欢我爸爸……唱的歌呀。”

    “鸟儿唱的歌不好听吗?”

    “呃……好听,可是……我爸爸说鸟儿唱的歌是给别人唱,鱼儿唱的歌是给自己唱,所以不好听!”

    “为什么唱给自己的歌不好听?”

    “因为鱼儿在海底很孤独,它看不见阳光……还有花花、小草、小朋友!它很可怜的!”

    晓棠咀嚼着这番话,想自己跟那鸟儿一般,只会装点自己给别人唱歌更是可怜。不觉中她流下泪来。

    “晓棠阿姨,你为什么流泪呀?你不开心吗?”漾漾放下鱼儿,趴在床棱边观赏女人流泪。

    “嗯。”晓棠点点头,腹内彷如吃了黄连籽一般苦不能提。

    “你把你的眼泪当成小星星,你脸上就有彩虹和月亮了……”漾漾转身去取自己的粉色小熊镜子,然后在晓棠面前举着镜子。

    “晓棠阿姨,你看到你脸上的小星星……嗯还有彩虹和月亮了吗?”漾漾兴致高昂地问。

    晓棠看着镜中的自己,惊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漾漾以为她上当了,笑嘻嘻地放下镜子对晓棠说:“他们说只要一拿镜子让我看小星星和月亮,我立马不哭了……呵呵呵……是不是好神奇呀?”漾漾见晓棠不哭了,又扭起了屁股。

    “他们是谁呀?”晓棠拿起镜子,望着里面空洞、可怜又可憎的影子,似要望穿一般。

    “我爸爸,还有我妈妈。我哭的时候他们说我脸上有好多好多的小星星,还拿镜子给我看!”

    “那你脸上有星星和月亮吗?”

    “嘿嘿嘿……”漾漾捂着嘴笑了,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啊……他们是骗我的,我刚才也在骗你呀……”漾漾拉着尾调,指着晓棠憨笑。笑完了见晓棠阿姨面无表情,漾漾自觉没趣,低头坐地上玩自己的玩具。晓棠看着继续在地上玩乐的漾漾,独自伤神。

    “晓棠阿姨,你知道你是一只什么鸟吗?”

    “什么鸟?”

    “你是一只麻雀!”

    “为什么?”

    “因为爸爸早上说……以后你要在我家住……”

    “为什么住在你家里我就是一只麻雀?”

    “因为麻雀不喜欢……它也……也懒得自己盖屋子,它就借住别人的屋子。老师说麻雀把家安在了雕的大巢里,然后过着舒服的日子,谁也不用怕了……就。”

    “嗯。”晓棠点点头。

    “因为大伙儿都害怕大雕!所以没人敢欺负麻雀了。”漾漾悄悄说出这一句补充的话来。

    “你是麻雀吗?”

    “我才不是呢!”漾漾噘嘴仰头。

    “为什么?”

    “我不喜欢住别人的鸟巢,我也不喜欢用棍棍盖房子,我喜欢我自己的屋子,将来我长大了……我……我自己给自己盖一个大屋子,粉色的大屋子……有鱼儿和星星的大屋子……”漾漾比划着自己脑海中的理想居所。

    晓棠听得轻轻呜咽起来。

    忽然漾漾的电话手表响了,原来是致远出来时听到屋里有对话,估摸晓棠也饿了。

    “漾漾,你在哪里呀?”

    “我在屋子里!”

    “晓棠阿姨醒来没?”

    “她醒了,她在哭呢!”

    “你过来把饭菜给小阿姨端过去,然后好好哄一哄小阿姨,好不好?”

    “好的!”漾漾收到命令,蹭地起身出屋,麻利地去厨房端饭菜。

    晓棠这一顿吃得特别踏实。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又偷了两张红票子,本想着出去找周周,结果致远不同意。最后小人儿将钱又扔到床底下。晓棠睡睡醒醒,漾漾自觉孤单,小身板这里窜一窜那里蹭一蹭,最后靠在沙发边儿老马手里的遥控器那儿,站一会儿趴一会儿,中间偷按了几下遥控按键,被老马调回来,见得不来甜头碎崽娃生气了。挺着身板,双手抱胸,像只鸭子一样在客厅里踱来踱去,两只小眼气呼呼地瞅着老马。

    “这电视机是你妈给我买的,不是给你买的!”老马冲着发怒的漾漾强调这一事实。

    “哼!”水桶里洗澡的小不点儿,生起气来倒挺逼真生动,老马被逗乐了。

    平生最烦女人哭,老马怕小娃儿转怒为悲,索性退一步,给她调到老鼠和猫的那个频道上,爷孙两一块看。一会大猫追撵老鼠,一会老鼠挑逗大猫,漾漾坐在地上,仰着脑袋认认真真地看,奇音怪调地笑个不停。她在看电视,老马在看她。老鼠往左跑她头往左转,猫朝右追她脸朝右摆,如此来来回回地小嘴儿张了两个小时没合住,一气儿追到九点才罢手。

    致远这两天有些忙,一有空躲进自己屋里。桂英回来后先去安慰晓棠,姐两长聊一番,眼见晓棠睡下她才出来。十点钟仔仔回来,老马不动声色地继续收集他的稿纸并监控他的洗澡用水。

    自己的大红票子被人偷了三回不知不晓,只一个劲儿地惦记别人扔了多少纸、费了多少水。说来这老老小小着实可爱,各打各的算盘,各念各的经,各施各的法。

16上 漾漾破天偷 致远狠心打

    16上、小妖精破天五偷----严慈父狠心痛打

    周三一早起来,老马在阳台边儿抽完两锅水烟,习惯性地打开自己的微信查查动静。不管别人发来什么,他统一回复语音,这两天跟村里人通话也开始用微信语音沟通,他自己还跟马承恩打过一次不花钱的视频通话呢。不觉不知中,七十岁的老头儿已成了新时代的人离不开微信了。

    现在村里的局势渐渐明朗,老马明白,承恩也明白,可老头愣是不愿放弃,希望承恩在村长竞选上再努力努力。二十年前自己初当村长时,左右不情愿,可这一当当了二十年。他希望是承恩接过他的马家屯,他甚至要求家里的亲戚给马承恩投票。后天是选举日,他急得没办法,又拨了承恩的号码。

    老马嗓门大,酣睡的漾漾在梦中听到了爷爷的北腔秦调,似是收到了某种独特的信号,双眼一睁一个机灵醒了。她溜下床,头发蓬松、光着脚、扣着鼻子出来了。致远出去买早点了,漾漾见屋里剩下两个人,那个人还在指指点点地打电话。她着魔了似的,一路面朝老马溜进仔仔屋里。

    熟门熟路熟地方,她直奔箱子而去。前两天自己裹的鞋一下儿拉开了,掏出布鞋,扣鞋底里崭新的红票子,这次她拿了三张,然后卷卷卷地塞进裤兜里。听老人还在外面打电话,她不动声响地踮着脚摸索仔仔书桌上的东西。

    “哎呦,你在这儿干什么?”老马挂了电话,进屋来取电话本,一眼望见漾漾翻仔仔的书桌。

    漾漾如惊弓之鸟一般僵住了,乍一瞧如洋娃娃似的。

    老马只当她来玩,从自己的床前柜里取了电话本以后,抬头问她:“小探花,你啥时候起来的?”

    “就是……就是……刚刚……”漾漾吓得退后一步紧靠北墙,慌得在墙上磨来磨去。

    “你今天咋起这么早呢?”老马翻着电话本问。

    “不咋……不早……”漾漾双手背后,捏着墙上的画。

    “哦……”老马在纸上抄电话号。

    漾漾丢了魂一般,两脚不知如何动弹,两手不停地拽墙上的海报,结果噗通一下,一平米大的明星海报掉了那是仔仔从网上买的他偶像的签名照!漾漾见画掉了,吓得一动不动地盯着老马,害怕他过来,害怕他发现箱子开了。

    老马以为小孩没彻底醒呢,抄完电话放好本子自个又出去了,接着打电话。末了还给致远打了个电话,让他买早餐的时候顺带捎一幅领袖图、伟人像回来。

    老马走后,漾漾用自己的小脑袋在加紧分析刚才发生了什么,认定自己安全后,她迅速出离了是非之地。这次干了一大票,又惊又险又刺激,劫后逃脱的漾漾此刻神气十足,跟大公鸡一样在老马周边骄傲地溜达,时不时做做鬼脸、学学猪叫、装装洋相。

    吃早饭的时候,她一反往日的木讷,如出笼鸟一般活脱,致远和老马只笑看小儿疯癫,全不在意。

    “爸,这画儿的大小行吗?”致远指着自己买来的主席高瞻远瞩的画问岳丈。

    “我刚看了看,不错,这挂在墙上气派得很!”老一辈人就喜欢这类型的画。

    “您挂在哪面墙上呢?”

    “仔仔屋北墙!”

    “有地方吗?”

    “有!这不刚才宝儿给我腾出来一块地嘛!她把她哥的画蹭掉了给,那画我老早瞧不上!男不男女不女的,跟鬼似的!”老马回想那偶像肤白唇红细腰寸发的模样脸上写满否定。

    致远心里叫苦晚上仔仔回来又得拌嘴舌了。

    “爸爸,我要和周周一块玩!”漾漾啃着包子说。

    “那吃完饭爸爸跟周周奶奶打个电话,让周周下来玩!”

    “嗯!”漾漾用扬声发出嗯的一声撒娇拒绝了,然后表明自己的立场:“我要去周周家!”

    “周周来咱家,跟你去周周家,这不一样吗?”

    “不一样!我要去周周家玩!”

    “哎呀,南来的燕子北去的鸟早晚要飞走的!”老马取笑。

    “呐……吃完饭爸爸送你去周周家!”致远有些诧异,接着问:“你最近怎么老出去玩呀?咱家有了大电视你不看,以前不老说人家周周家有大电视吗?”

    漾漾眨巴着眼睛,只管吃,不回答。

    “那你先去换衣服吧,爷爷吃完了爸爸把这里收拾了,送你上去。”

    漾漾一听得她意,撂下包子马上去换衣服了。

    “怎么又穿这条裤子?穿了好几天了!你不是喜欢穿那个红纱裙吗?”

    “我……就穿这个……”漾漾胡乱指着,心慌了,只有那条裤子的裤兜能装下大把的钱。

    “这娃儿最近有点……怪!”致远笑着摇摇头。

    漾漾走后,老马一人守着大客厅对着大电视,心里不得意,跟喝了干萝卜熬的汤一样没滋没味没劲头。他在思念他的小探花,回想这几日漾漾的举动和刚才致远的话,还有今早在屋里撞见漾漾的情景……老马一拍大腿,揽起拐杖直奔屋里。

    箱子早被翻开了,他直接抽出老布鞋,把里面的现金数了数,不是整数要么多出一百元要么少了九百元!老马左手拿着鞋一个人憨笑许久人不可貌相!真是人不可貌相!冷静之后他又暗想这娃娃得教育教育,要不然以后要犯大错。他把鞋复扔进去,保持现场原封不动,拄着拐杖回了客厅,坐等一出包拯破案的折子戏。

    果不其然,午饭前漾漾回来又抱着个大玩具。送她回来的是周周奶奶,开门的老马,回家后的漾漾见爸爸在厨房做饭没人审问,更自在了。她气昂昂地回自己屋,晓棠在床上看手机,她放下玩具,在床尾处磨叽,趁大人不备将裤兜里硬邦邦的一卷钱取出来,一边监视晓棠一边把钱踢进去这过程游刃有余、不惊不乱。

    在屋里和晓棠聊了几嘴,小朋友抱着玩具雄赳赳地出来了。老马关了电视,故意躺在沙发上等她。漾漾也不搭话,自个玩得嗨起来了,又笑又叫的,老马一瞥那篮球大小的玩具,是个机器的,一闪一闪地发光发声,肯定不便宜心疼。漾漾跟喝醉了的蛤蟆一样,推着玩具蹲在地上玩,跟扫地机器人一样一会朝东一会朝西,沉浸于自我的小世界里不亦可乐。

    “你这玩具从哪里来的?”老马指着问。

    “周周的……”漾漾噘着嘴,显然早已想好了台词。

    “让爷爷玩一玩?”

    “给!”

    漾漾抱过来,老马一掂,有点分量,更心疼了!他自己左右摸索,漾漾揪着老马的头发,居高临下地指点老马,老马心里正斜眼大笑。

    中午吃饭的时候,漾漾没吃多少,致远意外归意外也没盘问。定是在外面买零食吃饱了,老马怪致远粗心大意,那么大的玩具摆在客厅里他视而不见!吃完饭致远让漾漾给晓棠端去一份,而后各自午休,下午起来老马预备守株待兔。

    四点的时候,主角终于上场了,老马这一天等得苦闷。小不点儿先从致远屋里出来,如出洞的老鼠一般提溜着圆眼珠子东张西望,她背靠墙、面朝老马,一步一步往那屋里挪脚。老马面朝电视机,可全身的力气皆用在了偷看漾漾的那一抹余光中。漾漾走两步蹲下来,抠一抠脚、唱一唱歌打马虎眼哩;老马为了配合她的表演,拿扇子指着电视,一会哈哈大笑一会有骂、有赞。

    出发地和目的地之间总共五米,小人儿小心翼翼地磨了五分钟。她那双眼全在老马身上,此刻见老马看着电视有说有笑的,认定他毫无知觉,于是呲溜一转身进了仔仔屋,直奔箱子、取鞋、抽钱……爱钱的小鬼儿恨不得钻进钱箱里天天抱着钱。这次胆大包天的漾漾连数也没数,直接抽出薄薄的一叠儿!

    要抓抓现行,老马料想时机已到,怕打草惊蛇拐杖拿着也不拄,左摆右闪、龙行虎步地进了屋。

    “你在干什么?”老马用拐杖指着小探花。

    “啊……”正在卷钱的漾漾见大人来了,吓傻了,卷钱的两手赶紧放在背后。

    “你在干什么?”老马走到漾漾跟前大声问。

    “你是不是在这里偷钱?”老马伸出手要钱,漾漾许是愣了许是不给。

    “钱拿出来?”老马大声一呵,漾漾老老实实地把钱给了老马。

    老马接过钱,放好拐杖,自己沾了点唾沫数了一数,好家伙六百元整!

    “你个碎崽娃,偷了六百元!要造反呀你!”老马用食指戳着漾漾,漾漾扭头噘嘴大雨将至。

    “还想哭!你一共偷了几次?”

    “你说不说?不说我打你了!”一米八的老马将拐杖举至两米五高,演出一脸威严吓唬漾漾。

    漾漾仰望如戳天一般的灾难,直接坐在地上,哇哇大哭。老马见哭了,放下拐杖,没法子了。

    “怎么了爸?”致远出来问。

    “你问她怎么回事?”老马坐在床上,指着漾漾,把六百元拍在桌上给致远看。

    “不要哭,怎么回事?”致远走到漾漾跟前,拉起漾漾问。

    “不准哭!马上止住!”致远厉声厉色。

    漾漾吓得憋住声气和泪水。

    “你是不是拿爷爷钱了?”

    漾漾点点头。

    “你问她偷了几次?”

    “何一漾,不要哭,爸爸问你,你偷了几次?”

    漾漾伸出右手五指,先弯下去一个拇指,又竖起来一个拇指。

    “到底几次?”

    “五次……”漾漾拉着音回话。

    “你偷了五次钱!”致远难以置信。

    漾漾点点头。

    “偷了多少?”

    漾漾摇摇头。

    “不准哭,到底偷了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漾漾一把鼻涕一把泪,上幼小班的她着实数不明白究竟偷了多少。

    “光这一回六百!你看吓人不吓人!”老马指着桌上的钱。

    致远挺直身体,双手叉腰,气得咬着嘴唇。

    “你知道错了吗?”

    “我知道了……”漾漾颤颤巍巍地说。

    “先给爷爷道歉!”致远指着老马。

    “我……错了……爷爷……”老马一听这个,心软得跟八月底的熟柿子一般。

    “知道了也要惩罚。”

    致远说完一把抱起漾漾,大步走到阳台上。从阳台上找到个塑料的晾衣架,把漾漾搬倒在他膝盖上,左手按着身体,右手拿着晾衣架直接在屁股上打起来。

    老马紧忙撅着屁股猫着身子出来看,哎呦,动真格了!打得啪啪啪地响,一股脑儿打了七八下。老马想去制止可脚没动、嘴也没动。只听漾漾哭得跟杀猪似的刺耳,上下三层楼的邻居皆听得到。晓棠穿好衣服赶快出来。打完了致远把漾漾扶着站好,漾漾两手摸着屁股号啕大哭。

    “以后还偷爷爷钱吗?”

    “我不啦……不啦……”漾漾屏住呼吸呜咽着说,说完仰天大哭,那一脸的泪水如河一般。

    “现在去你自己屋里反思反思,听清楚没?”

    “我……听清楚了……”漾漾抱着屁股一边咳一边说。

    “去,去你屋里。”

    晓棠见她抱着屁股头朝天,哭得不看路怕她摔倒了,于是将漾漾抱进屋里。一路眼泪从额头流下来,哗啦啦地跟下雨似的,老马心疼。回屋后晓棠要抱要哄再也不让,只趴在地上抱着屁股哭着叫妈妈。

    致远长吁短叹,在阳台站里片刻,然后走过来问老马:“爸,她偷了你多少钱?”

    “怎地?你还给我还钱呀!啧哎!这不是钱的事,我是怕她偷上瘾烙下毛病喽!”

    “嗯,我知道。”致远低头抿嘴,而后转身回屋了。

    回屋后他一人双手叉腰站在屋里的阳台上,远眺窗外,心乱如麻。不打她不知错,打了她他心疼。毫无疑问,致远爱这个孩子胜过爱他自己。他一生严苛要求自己,为何如今自己养出来个偷钱的小孩。他有无数的理由可将此事化小化无看轻一些,许是他自己不冷静,他希望他的孩子是完美的、正义的、善良的。

    一股气堵在嗓子眼,致远在阳台上喘了几十分钟的大气,才平静下来。平静以后的致远,依然不能继续写作。他读了太多的书,看了太多的人生,他知道一切万物诸流最后的结局,那结局让他悲观。何致远鼓起勇气选择了一个有力的方向来冲抵自己人生悲观的结局,他在努力、在计划、在冲刺。

    可是,他总是被打断、被扰乱,总是在他兴致昂扬的时候生活泼给他各种怪味的臭水,他在心里无数次砸了书桌、毁了电脑、放弃自己,可绝望携手希望日夜尾随着他,他拖着自己沉重的中年肉身无奈继续前行,可笑每前行一步他便被生活往后拖拽三步。何致远做梦也幻想一个不被打扰、能自由写作的地方,哪怕这地方只容得下他和他的电脑就够了。

    漾漾一直大哭,晓棠看她哭得惨痛,只让她趴在那儿自个哭。十来分钟后,等她哭得没力气声音小了,她才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漾漾在哭灼痛的屁股和无情的爸爸,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似是哭出了晓棠的悲惨,她抱着她也在垂泪。两个女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无法自拔,她们的泪全流到了漾漾胸前的衣服上,一会那件小衣湿透了。

    三十二岁的包晓棠在哀伤什么?得来不易又即将失去的工作、虚妄而不甘的感情、日渐耷拉枯败的容颜、注定游历于底层的人生、焦虑而无望的未来……女人的中年危机在三十岁,而她们的人生危机遍布一生。她们生来是花儿,无论如何逃不出被人指点、被人采摘的命运,要想活得平等被人敬仰,除非花朵儿天生具有强劲的药性或苦练一身被世人认可的功夫,要不然等到花朵儿败了,人生也彻底谢幕了。

    包晓棠在哀伤漾漾哭声之外的迷惘,哀伤屋里那被人踩踏的玩具,哀伤昏暗中舔舐伤口的自己。

    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坐在客厅的老马听漾漾还在呜呜咽咽。起初听得心疼,后来看电视给忘了,忽又听到略略心烦。他不知道其他人如何处理这个问题,老马年轻时一见他们兄妹三人哭闹便凶,一凶世界立刻太平了。如今他又不能凶桂英的孩子,忍又忍不了,坐也坐不住,看也看不进,老马走到致远房门口,门开着,他敲了三下。

    “怎么了爸?”

    “这里有没有能走一走的地方,我……转一转、静一静!”

    “呃,楼下小区……”

    “比较安静的地方。”

    “要不……你去顶楼,楼上是晾被子的地方,那里没人!”

    “直接坐电梯上去吗?”

    “嗯。”

    老马说完,转身回自己屋换了身长衣长裤。来深圳以后哪儿也没去,想转的地方一个没转,医院倒是跑得路熟门清。这是老马第一次一个人出门,他理好头发、戴上鸭舌帽、放好手机和水烟袋、戴正手表,换好鞋后拄着拐杖出门了。快六点的光景,云彩正是迷人的时候。

    顶楼此刻晒着不少衣服床单,老马一路弯腰绕道,寻到一处空旷的地方,找了个石墩子坐下来。三十三层的楼顶上,清风南来北往,老马环视四周,无人无声,他面朝北,仰望苍穹,心情顿时开阔起来。人不被俗世所累束,是喜悦的、清雅的。他望着被风送往北方的白云,嗅着马家屯被风吹到南国的乡土味儿。

    老马点起一锅水烟,他每吸一口烟,便朝天吐出白白的烟气,愿那烟气能随着白云一道儿,绕山渡水奔向北方,穿过秦岭来到渭河边的马家屯那儿;愿那一缕缕烟气替他问候远方的马家屯,问候他逝去的家人,问候他不能时刻捧起来的黄色故土。

16下 贪嗔痴慢疑 各有各的愁

    每当老马心烦意乱时,他会站在马家屯的莺歌谷崖边儿上,此时此刻,他只想回到莺歌谷的崖边儿上,听谷中的黄莺为他唱几首欢欣的小调。

    老马也怀念他的四条狗。二三十年了,他无论去哪儿,身边始终有一群忠诚的跟随者。他们勇猛、可爱、顽劣、聪明,他的一个手势、一句话、一个眼神他们皆可领会,他们是老马的朋友,也是老马的儿女,更是老马的精神伴侣或者说人生之战友。他的灵魂深处,有一种忧伤的孤独是任何人也消解不了的,唯有神和他的战友能消解那种孤独。

    孩子,老马至今也想不通孩子。为什么他讨厌孩子?为什么他厌烦听到孩子哭?漾漾所有的美被她那龇牙咧嘴的哭瞬间给粉碎了。有一片刻,老马以为这个小姑娘能成为他在深圳的精神伴侣或人生之战友,可惜他认错了!

    如今老马像条老蟒蛇一样,钻进桂英家的破洞里,整日盘不开身子,窝气得很,还要日日忍受小儿哭闹。他怀念他的十来亩果子,怀念他从爷爷的爷爷那儿承过来的老院子,怀念这一生一世永远属于他的方寸土炕。

    致远依然没有状态写作,他反思他每一天的日子,那股他用生命力在燃烧的书卷气息早被浓重油腻的生活气息压住了。他该怎么办?这个点是他买菜做饭的时间了。他依然坐在书桌前,观察着自己在这间屋里每天进出忙碌的身影。这里是他的生活,更是他的生命。所以他把他的生命挥霍在了什么样的事情上?

    他看见自己每天上午花两个小时给两孩子做早餐、送老二上学、给老人买早餐;他俯视自己每天中午花一个半小时去做饭、洗碗;他看着自己每天黄昏花三个小时去接孩子放学、买菜、回来做饭、饭后洗碗;他观望自己每天晚上花一个小时照看老二洗脸刷牙、等妻子等儿子回家;他注视到自己周末几乎全天在为家人做这做那……毫无疑问,他爱他的家,可是……

    他的家是他的全部,也并非他的全部。四十五岁了,人生过了稳稳的一多半,他还在挣扎着为自己那一缕书卷气息腾些空间。那缕气息存放着他自以为高尚的一魂一魄,那缕气息包裹着他究竟是什么人的最终秘密。人生听来简单、说来复杂。他还未定义自己,他还在寻找一个更完整、更强大、更有说服力的何致远。

    他需要空间,需要安静需要任何一个四十五岁的中年男人都应该具备的空间和安静。他在生活和梦想之间辛苦奔波,他在世俗与自我之间激烈博弈,他与苦闷的人生还在较量斗争。如果说人生有意义,那撑起自己意义或价值的最高点,是他人还是自我?是爱还是自由?

    一米七二、中年微胖、脑门光亮的何致远长叹一口气,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架子,他离开书桌,操控着臃肿累赘的肚腩和不灵光的膝盖骨,准备出去买菜。

    老马今天在顶楼观了一场圆满的落日,那落日和马家屯莺歌谷边的落日一般无二,又截然不同。莺歌谷边的落日是清爽的、宽广的,这里的落日是被遮挡的、封闭的、不顺畅的。莺歌谷边的落日伴着蝉鸣牛哞、花合草香、人归畜安,这里的落日伴着车声连绵无尽的车声。好歹,橙红温和的夕阳圆润了他棱角分明的心,罢了,诸事罢了。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晚饭后老马在看电视,漾漾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了致远哭,见了老马气。多亏了晓棠,给她喂饭洗脸换衣裳。

    晚上仔仔回来,进屋一看自己的墙上好诡异的一张人物画像!他自己的偶像被人换了!他勃然大怒。

    “爷爷,你是不是把我的偶像海报给换了?”

    “是……不是!不是我!”老马见他气势汹汹,马上撇关系。

    “到底是不是?那是我从网上买来的签名海报!你知不知道多难搞!”仔仔拍着裤兜跺着脚。

    “我贴领袖图的时候,墙上没啥海报!光溜溜的啥也没有,我才让你爸给买了张画的!”老马耸耸肩。

    “那我墙上的偶像呢?”仔仔委屈地大喊,他曾经花了两年的压岁钱去看偶像的演唱会,为他付出种种,在家里只挂着张海报当精神寄托,如今竟被人换了。

    “我不知道,你别赖我!”

    仔仔无语,转身问他爸。致远也不知,他又去妹妹屋里问妹妹。这可好,睡着的小仙女又哭得惊天动地,彷如人间的委屈全积压在她一人身上。

    “我说什么啦?我什么也没说呀?”仔仔耸肩摊手嘟囔,傻站在门口一脸不解。晓棠便把今日事情的前因后果跟仔仔细数一番。

    “你这个小偷!偷这么多钱,了不得了!要逆天了!”仔仔指了指漾漾,幸灾乐祸地回自己屋了。漾漾见被哥哥骂了一顿,复一场嚎哭。老马一听怎又哭了,叵烦得恨不得立刻遁地消失。

    没多久桂英回来了,今天跟一个客户吃饭聊得尽兴,回来晚了。仔仔一听大门响了,跨着步子出来了。

    “妈,你猜今天发生啥大事了?”仔仔眉飞色舞。

    “什么?”桂英正在换鞋。

    “你可爱美丽又单纯的女儿偷我爷爷的钱啦!前后偷了五次!五次!你猜一共偷了多少?”

    “多少!”桂英张开的下巴合不住了。

    “一千多!”

    “是吗?马村长!”桂英向老马确认。

    “那可不?啧啧啧!你们两口啊,一个老师一个经理,怎么教育孩子的?”老马躺在沙发上抬了抬头,抛出这句话。

    致远在房间听得这句,面红耳赤,桂英亦无言可对。

    “你钱在哪里放着?”

    “箱子里呀?”

    “你是不是拿钱引诱孩子了,要不然她怎么可能偷?”桂英指着老马大喊。

    “你咋啥事都能摊在我头上呀?她偷了我的钱我没吱声没怪罪,你还数落我!有毛病吧你!”老马真没想到大晚上来了这么一股邪恶之气。

    房门开着,致远听到吵架,只双手插兜地躲到阳台上去。他也有一团火,却不能释放。

    “而且,我爸还狠狠地打了她!屁股一片红呢!”仔仔点火扇风。

    “是吗?”桂英说完直奔漾漾屋里,仔仔尾随其后。

    漾漾还在哭,一见妈妈回来了,哭得更凄惨了,一口一个妈妈,张开双臂只要妈妈抱。桂英抱着漾漾,一看屁股上果然好几道红印子,顿时火上心头、泪出眼眶。

    “你偷爷爷的钱还有没有?”桂英悄悄问。

    漾漾哭着点点头。

    “在哪里?告诉妈妈好不好?”

    “在……在床底下……”

    “我的妈呀,全是人民币!”仔仔趴床底下一看,场面惊人。

    “把钱拨出来!”

    仔仔趴在地上,在漾漾矮小的床底下捞钱十块的、一百的、五十的、五毛的……一会子地上一大摊钱,连晓棠也忍不住笑了。

    “去,拿个塑料袋把钱装起来!”桂英指挥儿子。

    仔仔装好以后,桂英提着塑料袋将那钱扔到老马身边说:“以后把你的钱看好,别再让孩子惦记!”

    “你怎么说话的?”老马怒了。

    “我们从来不用现金,家里只你一个人用现金,还不是你没看好钱!她拿了四回你没发现吗?你早发现早处理能拿这么多钱吗?”

    “她上次拿我的笔你处理了吗?上次处理了就没这回的事啦!”

    老马怼得桂英理屈词穷。

    桂英抱着孩子又跑去找致远,埋怨他为何出手这么重。致远除了叹气,无话可回,任由桂英在那一通发泄,他看着阳台外的混浊,皱着眉,压着气。

    老马在整理袋子里的钱,五毛十块的,一张一张整,整了七八分钟,心焦得不行。

    “仔儿,把你爸妈叫出来!”老马冲仔仔吼。

    仔仔把致远和桂英叫来后,几个人坐在餐桌上,老马让把孩子给晓棠哄着。

    “咱们只当开个会,专门说说这事儿!”一家四口坐齐了,老马先开口。

    “爷爷,你当这是村委会吗?还开会呢我的天……呵呵呵!”出生于千禧年以后的仔仔忍不住嘲讽。

    “没你说话的份儿!”老马白了一个眼,仔仔马上收了笑。

    “今天这事儿都说一说,说完之后以后不要再提了!致远,从你开始!”老马想着致远最中正,他先平和地起个头儿。

    “啧哎,漾漾以前没这个毛病。家里这几年根本不用现金,除了存钱罐的钱基本没什么现金了。爸,其实这跟你有关联,你好几次用钱来诱导孩子做这做那,小孩自然以为钱是好东西,心里惦记上了。”致远无可讳言,说出了他最想说的。

    “我拿钱诱导她这个是我的问题。那她如果不是从我这里知道钱是好东西,肯定也会从别人那知道钱是好东西,早知道早处理总归是好的。你放心,我以后不会再拿钱诱导她了。还有什么,马桂英你说!”

    “仔仔漾漾是我们的孩子,以后他们有什么问题,你不要管,永远都不要管!你只要告诉我和致远就行了,我们会处理的!”桂英刻意强调“永远”两字。

    “今天我也没管呀!这事本来完了,你自己回来后闹腾一番,怪谁?”老马就事论事。

    见众人无话,老马接着说:“致远,漾漾这几天天天回来抱着新玩具,你没仔细问问?她吃饭少是因为她先前吃零食早吃饱了,你没发现?客厅里现在放着个那么大的机器玩具你没看见?还有你,事情已经完了完了!你才知道!好家伙!这嚷嚷那嚷嚷地先怪我,为什么你这个当妈的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仔仔不跟你说你到现在且蒙在鼓里呐!还有你,仔儿,妹妹已经被你爸爸惩罚了,你在你妈跟前煽风点火的干什么?”

    “我哪里煽风点火了!我实事求是地说好不好!”仔仔挺直身板。

    “你刚才喜滋滋的那样儿,你当我们是瞎子嘛!你两个舅舅对你妈这个妹妹多好!怎么你这个哥哥到处看妹妹笑话!”

    “我两个舅舅对我妈好,那是因为你对我妈不好!他们可怜我妈!现在全家人对她比对我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我说什么了吗?”仔仔红了眼眶。

    “你嚷嚷什么?”老马轻拍桌子。

    “他们两宠着她,你才来几天也宠着她!她偷了七八百的笔你们没一个人教育她,这才有今天三番五次地再偷!她偷了那么多钱我说一说还不能说了吗?我在家里地位就这么卑微吗?我屋子被分、我桌子被占、我做作业被吵、我的偶像被换了,难道我不能抱怨几句吗?我就问你们,这个家还是我的家吗?”仔仔激动地一气喊完,踢开椅子转身走了。

    桌上的三个大人低头无言。

    许久后老马长叹一声,开腔:“行了,孩子打了也教育了,大人的问题也揪出来了,这件事儿到头了,以后谁也别提了。”说完自己去阳台的躺椅上,掰开塑料袋,继续在那儿整钱。这屋里的人哪知道老马的钱是如何来之不易,那是地里一个果子一个果子换来的,一锄头一耙子挖来的,无论如何也要尊重这一块五毛的钱,尊重钱背后的人的辛苦和地的时间。

    餐桌上只剩夫妻两了,桂英望着致远,忽发现他脸上现出一种她看不懂的神情。她握住了致远的手,致远却抽走手,一个人回屋了。

    回屋后的仔仔满脸泪水。虽模样长成了大人一般,可心地依然是个孩子。曾被父母专宠的那份独一无二被妹妹瓜分了,如今连自己几平米大的物理世界也要被爷爷瓜分。近段时间学习成绩明显下滑,已经被老师在班里点名了,眼下他正面临的一个学生最重要的事情期末考试,这也被家里人彻底忽视了。

    往常每次期末考试之前,爸爸用心辅道、妈妈端汤送茶点,现在别说父母的关注了,每日回家竟是些鸡毛蒜皮的破事儿。仔仔埋怨这些日子里的不太平,更委屈在不太平中他为何总是那个被众人忽略的人。

    “你怎么了?”桂英回屋后,坐在床上,望着阳台上双手抱胸的丈夫。

    “没什么。”

    “你情绪不对呀!”桂英一脸担忧。

    “哪有?没什么。”致远头也不回地说。

    “你有什么事说开呀!”桂英渴望丈夫把她当朋友一般敞开心扉。

    “没什么事儿,十点半了,你去看漾漾睡下没,我去不方便。”

    桂英望着致远,致远望着窗外,两口子沉默片刻,桂英走了。

    漾漾已经在晓棠怀里睡着了,桂英悄悄关上门,在餐桌上独自发呆。她是这个家的主人,也是一个缺位的、滑稽的主人。她忍不住地指责父亲,她习惯性地偏向女儿即便她很爱儿子。她每天回来很晚,晚得错过了和女儿说甜言蜜语的时间,晚得拉不住女儿成长的步调。桂英从餐厅架子上打开了一瓶红酒,自己给自己倒了一大杯,她喝酒的原因不是为儿女和父亲愁,而是为丈夫。

    致远今晚的神情让她有些陌生。在这世界上,她最恐惧的事情是和丈夫有隔阂这是她这么多年以来一直尽力避免的事情。他有文化,是名牌大学的文学硕士,动不动信口拈来一句什么诗词,动不动便是哪个典故什么名人,而自己呢,“的地得”怎么用到现在也不会!致远津津乐道的诗词她连假装听也听不懂,她只能当个迷妹去崇拜他,可是她慌张她的偶像提了三五遍的东西她依然不知。

    晓棠抚摸着漾漾的头发,难以入睡。多年以来,她如此羡慕桂英的生活,没想到深入其中竟是鸡飞狗跳。蓦地她觉得自己单身的干净状态也未尝不可,什么也不沾染没有孩子、没有老人、没有纠纷也没有伤心,纯净地如白云过高山一般。多年近观她姐姐包晓星的婚姻,伤痛多还是快乐多,尚是一笔难算的账。

    晓棠回想那些已婚同事的婚姻,没几个如意的。红梅四十多岁了忧愁没有孩子,十来年包养着一个天天打麻将的丈夫;海月嫁进了一个广东家庭里,和妯娌、婆婆的矛盾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光华;菲菲和老公感情很好,可因为买房背负巨债,到了三十五也不敢怀孕生子;画雪嫁给了一个小富二代,结婚才两年老公已和两个小妹妹勾搭上了,她整日疑神疑鬼地毫无优雅和自信,生了孩子后虚老很多……甘瓜苦蒂,物不全美;人生残缺,婚姻亦难有圆满。想到这里,晓棠释然些许。

    这一晚,致远亦难眠。今天是他参加小说比赛的最终截稿日,他没有按时发表完。

    如此糟糕的一天,他不想再给这糟糕抹上一层灰黑的忧郁。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凌晨两点半,何致远站在阳台上,仰望头上深邃的黑暗,一个人为星空伤感,替万物哀叹。

17上 大选终落定 失意人失意

    周四一早,致远出去买早餐时,漾漾奶奶打来电话,原来是想见见孩子,让致远把漾漾送到湖南待几天,致远应承了。漾漾奶奶又给桂英打电话,桂英也答应了。

    致远拎着早餐回家后,老马、晓棠和致远三人一块吃早点。漾漾跟夜猫子怕见光一样不敢见致远,怎么劝也不出屋。致远吃完饭去书房了,晓棠才把漾漾抱出来,在餐桌上照料孩子吃早点。老马点着烟,观赏他的小探花吃早点。小鬼头时不时地冲老马撅噘嘴、哼一声、飞个白眼儿隔夜的旧仇仍在心头。老马不言,乐呵呵地似如来佛一般俯视小猴儿耍戏。

    “你的伤怎么样了?”老马忽问晓棠。

    “好了很多。”晓棠望着漾漾才有片刻欢欣,谁知老马一把把她拉回了悲伤中。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老马用牙签搅着烟末,来此一句。

    晓棠一惊,心下叹了一口气,抬起头说:“马叔,我知道的。”

    “你还年轻,路还长着呢!”老马在烟雾中斜睨贼头贼脑的漾漾。

    “嗯。”晓棠深深地点点头。

    “咱们方圆上有个人,很出名乔家垣的事儿。两口子是农民,这女人聪明,会点儿做饭的手艺,两个人在会上开了个卖凉皮的摊子。那女人爱笑能来事儿会做生意,没几年攒了些小钱,养着两个孩子。谁知后来那女的和隔壁卖羊肉汤的老宋对上眼了,两人一来二去的,没多久被人发现了。那男人爱她,要留她,她跟那姓宋的爱得死去活来,完全不管她老汉,反正把男的心伤透了。这老公性子软,婆婆性子硬,容不下她,赶出去了。”

    老马吐了一大口烟气,继续讲:“这女人一走十来年,她在外面做生意,一点一点做,成女大老板了,后来有本事把那姓宋的也踹了,自个过活,她在西安市里好几套别墅呢!光她那餐馆开了几十家呢!论能耐那女人着实有本事,这个没话说的!后来她老了,心里放不下孩子,回来要认亲。她仗着她有钱开着豪车回来了,村里人根本不招识她,男人冷眼待她,两孩子也不认她……啧!报应啊!”

    老马收回纵游窗外天空的眼神,转头冲晓棠说:“你说你现在受伤了可怜,那你寻思人家老婆受的伤呢?坏坏在这男人上,拈花惹草,这男人日后自有报应,孩子拎得清理儿,可在你这里人家孩子老婆无辜呀,你伤害人家妻儿也是要遭报应的!”

    晓棠听到这里,铺洒着泪脸上红彤彤火辣辣的。

    “金榜提名、洞房花烛、儿孙满堂、建功立业、生老病死……人生啊,兜兜转转的就这么些事儿!可是呢,能圆满的古往今来没几个人,总有些遗憾这里那里的,没办法啊!别揪着不放,耽搁了整个一生!划不来!”

    漾漾啃着包子,一会瞻仰爷爷一会注视晓棠阿姨,只见此刻晓棠憋着气地闷声流泪,小毛孩浑然不解成人世界的苦楚。

    “别灰心!那戏文上不是讲嘛,唐朝有个女官,年轻时犯了错被家里赶出去、被地方上处置,后来她潜心学习重新做人,一步一步地,最后得到了别人的认可,还当了大官。武皇说她功大于过,专门赏一块牌匾以鼓励犯了错的人改邪归正。晓棠你才三十来岁,撇开结婚生子,单从人生这年岁来说,你还年轻着呢!你到我这岁数得再活四十年呢,别犯愁!你听叔的,好日子在前头呢!”

    晓棠抹着泪频频点头,漾漾嚼着油条踢着两脚儿也频频点头。

    “你个瓜娃子,你点啥头嘞?”老马用烟嘴指了指漾漾的脑门,然后站起来,拍拍屁股拄着拐杖朝阳台走了。

    “瓜娃子……你个瓜娃子……呵呵呵……瓜娃子……”漾漾学着老马的腔调,不停地重复那三个从未听过的字,惹得晓棠忽然笑了,乌青的脸上漾着一丝明媚。

    晚上仔仔放学回来,老马如侦探一般又去收集他用过的稿纸。这一晚,他专门戴着表去卫生间计算仔仔洗澡的时间,水龙头开到大连开半个钟头老马算了算,下来得半吨水呢!这孩子洗一个澡得半吨水!老人家吓得拉长嘴、摇摇头,见仔仔要出来,赶忙回房。

    周五一早马承恩打来电话,足足说了四十分钟,核心意思是他要退选,认为自己机会不大也无心竞选,继续参选没必要了。老马长吁短叹,阴着脸无话可说,万分失望地挂了电话。

    村里的选举定在这一天的上午十一点,所有人去村委会投票,中午计票,下午公布结果。除了三个参选的人,最紧张的人还有一个老马。他唉声叹气地在家里走来走去,希望有奇迹,想到奇迹又十分悲观。他摇着扇子满身大汗地在屋里踱步。

    马家屯东北角的东郭村是个大村,一到选举必要打架,跑到公社调停的、弄到法院打官司的有的是,为了一个村长几帮人频频动手,闹腾了二十多年也没见他们村有什么像样的农产品出来。隔壁乔家垣的村长,也是一当当了好多年,半村的财富集中在他手里,贫富两极化严重到方圆四十公里找不到第二个村子,村里人不满意的早搬到城里了,只他自封为王享受着一村的资源。村长的能力和德行决定着一个村子的走向和未来,老马辗转难安,替马家屯捏了一大把汗。

    已经下午三点了,快出结果了。老马急得心慌,好几次差点拨通了兴盛、兴才这些人的电话,可最后愣是吞下了唾沫撂下了手机。命定八尺,难求一丈;命里给你三升,千万别求一斗。马家屯未来如何,自有其定数,轮不到自己指手画脚。自己与马家屯的缘分,兴许尽了。他煎熬得不行,五点不到便去了阳台上散心。

    巡视蓝天嫌它死寂,仰望白云好个磨叽。顶楼的风景依旧,只是老马没了赏景的心思。马锐锋胜算的可能性很小,人微财少,服不了众。马红超有钱,可差了些头脑和远见,就算给村民的东西再多,也比不过马保山那张伶牙俐齿的嘴,他以利引诱人、征服人,纵是老马自己在马家屯,怕也挡不住他那般鹦鹉舌、八哥嘴。

    老马仰天长叹,八成是马保山了。

    当初为了让村里的果子卖上价,他骑着车到处找果商价比三方;为了给村西修条大路方便进出村子,他镇上、县里没少跑路费口舌;为了在镇上县里给马家屯争个头衔,他挨家挨户地没少做工作……如今得名得利了,他的江山要拱手送人老马愤愤不平。若真是马保山当了村长,自己以后在马家屯如何混呢?老马纠结又气愤。自己最不支持的人是马保山,自己意欲扶持马承恩的事儿,恐怕保山早有耳闻。

    百人百条心,百心成圣亦成魔。老马太了解他的村民了,他左邻的、右邻的、后巷的、要好的……村里人是聪明的,也是愚昧的;是善良的,也是邪恶的;是温和的,也是偏激的;是眼光长远的,也是极其短视的。人们总是被人群中那些能说会道、财大气粗的人所左右,被富有见解或人格魅力强的人所劫持利用,明明自个儿对自个儿的收成负全责,可他们还是愚昧地从众、盲信,自食苦果也不知苦。别人种什么他们种什么,别人买什么肥料种子他们也买什么,他们从不独立分析自己的土地、人力、优势与劣势,也不会根据自己的现实需求和公共利益的最大化去选择正确的村长或领头人。越贫越愚,越愚越贫。人间充满了反例,人生处处是暗示,他们却如此视而不见。

    马家屯不是没有聪明人,鲜少!最聪明的人早离开了,他们不会停留在农村这个落后而复杂的大漩涡里耗费生命,他们为自己开拓了更开阔、更舒适的一番天地。次一等的聪明人没本事出去只能留在村里,他们不需要被说服,他们喜欢相互合作,马保山要做的是以利益拉拢这些人便可。至于那些迟钝的、盲从的人,他们喜欢被尊重、被认同、被赏识、被赞美、被认为重要……马保山多聪明滑利!一张嘴搞定所有。那些年老马花费了多大力气才取得这些保守愚民的信任,可马保山仅凭一张嘴便可轻易抹掉所有。老马真想回马家屯奔走呼吁,可他总有一天会离开这世界,离开马家屯的。人得为自己的愚蠢买单,没有谁能帮得了谁。

    说曹操曹操到,马保山的电话来了当然,他当选了!老马遥望北方的天空,暗想栽刺不如种花,于是一开口便是恭喜恭喜;保山油嘴呱哒舌,一口一个多多指教。保山空前地放低姿态渴求老马支持他帮衬他,老马也六分谦和地承诺会帮助他、在镇领导面前多提拔他。保山不过是垂涎老马手里的资源罢了,而老马呢,却在为他视如儿女一般的马家屯强颜欢笑。一番寒暄过后,老马心里的巨石着地了。

    一根木头支不了天,罢了!罢了!庆幸,自己还有十来亩果园和七八亩自留地够自己晚年消遣;庆幸,他除了是个过期村长,还是个永远在职的、善于琢磨且异常勤奋的老农民。

    百年聚合,终有一别。一个华章要终结,任谁也留不住其中的神采和绚烂。老马平望渐渐下沉的红日,像是在欣赏渐渐消失的自己。的确,曾经,他把自己当成是马家屯的红日,他把马家屯当作他的大地。如今曲终人散,昼尽夜来,也应是一番值得把玩的迷人夜景,他该换换心绪,静听夜的温润祥和。

    日落后,老马摇摆着失落的影子回去了。正是晚饭的光景,饥饿俘虏了他的大脑,美食冲淡了他的伤感。刚吃完饭,好几个人又打来电话,汇报选举情况的、指责马保山耍滑搞鬼的、不服气选举结果的、打听老马意思的、状告村里拉帮结派的……老马躺在摇椅上,用他们需要的口吻安抚他们,然后平缓中和地说出了他们各自最想听的话来。顺从他们是打发他们最快的捷径,他不想掺和这些破事了。

    遽然之间,老马觉得自己老了,无力扭转也无心扭转任何局面了。他尽他最后的力气,保持着马家屯的一团和气。保山懂老马的意思,晚上九点又打来电话感谢,说要给老马寄些东西来。这一晚几人失意几人欢喜,任有多激荡汹涌,终会被夜色捂得无声无息。

    心烦意乱了一天,晚上累得了不得,老头子九点回房休息了。仔仔上完晚自习,快十点到家,一看家里没动静,准备换衣服去洗澡。老马迷糊中看见仔仔脱衣服,知他要洗澡,身子似被申公豹操控一般,拄着拐杖也去卫生间。他先假装刷牙,刷了七八分钟,仔仔的水龙头一直开着。

    刷完牙,老马积压一天的怨气忽如爆发一般冲仔仔嚷嚷:“仔儿,你省点水!”

    “我……我洗澡怎么省水呀?”仔仔光着身子正在洗头。

    “你打肥皂的时候把水关了不得了嘛!”老马在玻璃门外喊。

    “不是……爷爷我洗澡也你管呀?你管得太宽了吧!”仔仔哭笑不得。

    “你洗一次澡得半吨水,这在马家屯村里人家得用一星期呢!”

    “爷爷,你能不能别管我了,我爸我妈都不管这事儿!”仔仔撒娇。

    “你把水关了,我听到水哗啦啦地流心疼!”

    “个人管好个人的事儿,我顾着您老人家的面子,从没说过你的问题!你能不能让我洗完澡再聊呀!”仔仔哀求。

    “你说你说,我有什么问题?”老马得理不饶人。

    “爷爷你多少天没洗澡了?你那石膏里面的脚洗不了擦一擦行不行?你自己近距离闻一闻闻闻能不能熏死人!我暗示你好多次了,房间味道那么刺鼻你闻不到吗?”仔仔挤着大小眼。

    “我的问题我处理,现在说的是你的问题,你把水关了,我心烦得很!”老马用拐杖敲打着浴室的玻璃门。

    “我洗个澡开开关关的麻烦不麻烦?你不怕把水龙头弄坏了浪费吗?”

    “你到底关不关?”老马在外急吼。

    “我不关!”仔仔捂着私处朝仰天大喊。

    “你到底关不关?”老马双眉紧促。

    “我就不关!”仔仔一动不动,抻着股初生牛犊的劲儿。

    谁知仔仔没有锁卫生间的玻璃门,老马扶着墙推门进来,弯着身子把水龙头关了。

    “你洗头发明明不用水为什么还开着?”老马指着问。

    “我在洗澡呐!天呢,你知不知道个人**呀!”仔仔背过身子扭捏着捂这儿捂那儿的。

    “你身上那两零件谁没有呀!”老马一脸不稀罕。

    仔仔转急为怒,打开水龙头,质问老马:“我在我家用个水还不能用了吗?”

    老马怒视仔仔,点了几下头,又甩手关了水龙头。

    仔仔也不遮掩身子了,站稳两脚面对老马,再次打开水龙头。

    老马现出一副李逵的恶脸,啪地一下关了。

    仔仔面无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老马,又打开开关。

    老马缩着五官也目不转睛地怒视仔仔,啪地一下又关了。

    仔仔再次开了。

    老马再次关了。

    小伙子气得裸着身体出来了,去厕所便池取来个通厕所的搋子,直接用搋子把手的铁棍,把喷头开关的把手撬断了,然后扔了搋子摊开两手瞪着老马。老马淋了一身水,出来了,直接去找致远。

    原来桂英家的公用卫生间在厨房对面,进卫生间一道门,进浴室又是一道玻璃门,致远关上门在屋里忙自己的事情,丝毫听不见卫生间里发生的一切,晓棠也不知动静。老马湿着身子敲响致远房门。

    “怎么了爸?”致远开门问。

    “你们家水闸在哪里?”

    “怎么问这个呀?在大门口呢!”致远一指。

    “那个……水龙头坏了,我去关下闸门。”

    “哪个水龙头坏了,我去弄吧!”致远意欲出来。

    “不不不!你别管!你进去,进去!我来弄!”老马故作无事,将致远推进去,然后关上致远的屋门,自个龙行虎步地直奔大门口,关了水闸。

    老马这一生在村里处理的奇葩事数不胜数,脑子里的办法跟火车下的铁轨一般道道多着呢。关了水闸,他心里暗忖:“你个野猴子,还治不了你!”继而面色悠然、甩着胳膊坐在了沙发上。心情顿时轻松下来,好似一天的不快已消解一般。

    浴室里的仔仔正搓澡呢,水停了!好大一惊!气得不行,火速擦干,换好衣服,背起书包,直奔大门口。路过客厅时,祖孙四目相对,火花擦着火花,仇恨电着仇恨!

17下 爷孙开武斗 女父算旧账

    仔仔出了屋门,刚走到楼道,桂英回来了!母子两面面相觑。

    “你干嘛去?”桂英瞥见仔仔脸色青黑。

    “这个家我没办法待了!”仔仔一脸委屈,说完挤进了桂英出来的那趟电梯里。

    “何一鸣,你去哪里呀?”桂英没反应过来,电梯门已经关上了。

    仔仔没有回话。

    桂英回到家,只见村长一人坐在客厅里脚伤了还翘着二郎腿!两眼长在额头上,斜眼藐视桂英。

    “你把他怎么了?”桂英换好鞋问。

    “你没看他好好的?”老马抬了抬下巴。

    “他为什么离家出走?”

    “这你得问他了!”老头双手抱胸,懒得搭理。

    桂英见他倔得不行,大步走进自己屋问致远。致远不知详情,只说水闸的事。两口子出来一看,水闸关了,又去卫生间看了看,浴室喷头下的水龙头坏了显然是砸断的。

    桂英双手抱胸大步走到客厅里,站在老马对面问:“你为什么砸水龙头?”

    “不是我砸的,你儿子砸的!”

    “他为什么砸?”桂英冷言冷语。

    “他洗一个澡得半个小时,这半个小时里他从来不关水龙头,我观察好几天啦!昨天我掐着表算过,你儿子洗一个澡至少得用半吨水至少!可怕不可怕!”老马努着嘴在空中指指点点。

    “所以,你把他怎么了?”

    “他那么大一个人,我能把他怎么地?我让他关水龙头他不关,我关了他把水龙头砸了!那我就把水闸关了!”

    “呐……你把水闸关了他怎么洗澡呀?”致远在旁问。

    “我管他怎么洗澡!”老马在空中挥了挥手。

    桂英气得五官大张:“我昨天跟你说了,孩子有什么问题跟我们两个说你跟我们两个说!这是我们的孩子,轮不到你教育!我昨天说得明明白白:你永远不要管孩子!今天你为什么要插手管这事儿?为什么?”桂英气得一脚踢飞老马的龙头拐杖。

    咣当一声,拐杖在三米外落地。

    晓棠听得动静,帮漾漾盖好被单,自个出来探情况。

    “马桂英你干什么?”老马蹭地站起来问,见自己最心爱的东西再次被摔,心疼得在滴血。

    “我干什么?你来我家做了些什么?两孩子为了你哭了多少回了!”

    “仔仔半夜看手机怪我?漾漾偷钱怪我?你自己教育不当,我替你收拾烂摊子呢!”老马咧嘴龇牙。

    “谁让你收拾?你在我的家耀武扬威地干什么?这个家你是主人吗?”桂英怒指老马。

    “他那么浪费水还有理了!他不懂事就算了,你不懂事我就得教育教育你!”老马挑着关羽的眉、瞪着张飞的眼脸上现出凶神恶煞的神情。

    “你想干嘛?还想跟小时候那样动不动就扇一巴掌、踢我一脚吗?”桂英走前一步伸出脸来。

    “爸肯定不会打人!”致远从中调和。

    “不高兴就骂,没犯错也打小时候我被他打得还少吗?”桂英泪眼问致远。

    “我们家乐意出这个水钱怎么地?你爱抽烟你想没想过抽烟费钱、污染空气还伤害别人?怎么你抽烟有理他洗澡用水就不行呢?为什么所有人要顺从你的意思!你让省水就省水,你让别人改这个别人就改你是谁呀?你是法院院长还是一省高官?你不就是个老农民嘛!你自己难道没有要改的地方吗?”父不慈子不敬,桂英气得早撇开了所谓孝道。

    “你别东扯西扯的,现在说水的事儿!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吗?你小时候喝水多困难你忘了吗?你是来城里了忘本啦!你儿子浪费了十几年的水我指出来你还跟疯狗一样咬我!”老马面目狰狞。

    “城里街道的花花草草不停地浇不浪费水吗?街上的美化绿植隔段时间一茬茬不浪费钱吗?马路三年一重铺不浪费国家资源吗?你嫌浪费,那就别在这儿待着!”桂英指着双脚,忽然声音沙哑。

    “不不不,爸,桂英不是那意思,她是说现代人用水普遍……”致远意欲劝和。

    “我就是那意思!”桂英恶狠狠地补充。

    “谁稀罕在你家待,还得看你冷眼,我活够了受你这窝囊气!”老马气得跺脚。

    “英英姐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赶紧给马叔道歉!”晓棠将桂英推到老马跟前,桂英一转身已泪流满面。

    “以前没钱的时候你不乐意给我们买衣服穿、买菜吃也要自己抽烟,你说怎样就怎样,家里的钱你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上学没有课本你都不亏待自己抽烟喝酒的钱!种地怎么种你说了算,我妈顶多是个帮手,我二哥也是帮手,你有没有问过我妈她自己想种点什么吃点什么?我大哥开厂子要开在你身边,怎么用水怎么用电还得看你的脸色呀!你想没想过我大哥为什么绝不回陕西发展,我告诉你,他就是不想看你在那自以为是地瞎指挥!马村长呀,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个人有个人的人生,为什么我们三个的命运得按照你的意思来?你永远对吗?你那么有能耐怎么才是个小村长不是县长高官呀?你知道不知道你有多烦人?要不是致远跟我大哥劝我回家,我永远不想回你那个家!”桂英哭着说出这些话。

    老马侧身面对桂英,下巴微抬,一脸倔强,心却在静听桂英说的那些事儿。

    “你用这么好的拐杖不浪费吗?村头的树干折一根就能当拐杖用!你吃肉喝酒不浪费吗?你买这么好的衬衫不觉得糟蹋吗?我儿子不是不讲道理,你跟他好好说他能理解的。你不要用对付我们三个的办法来对付我的孩子,他不是你的孩子,他受不了你那种奇葩的教育方式从小不是打便是骂,你的意志等同圣旨!我们跟孩子是平等的,只要有利于他的身心健康,他乐意或不乐意的我们绝不强迫孩子!”

    桂英擦了擦泪,红着两眼哽咽着继续说:“别再拿自己当皇帝了,马家屯离了你照样转,我二哥离了你活得更好!家里的事你别再管了行不行?你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你还想干嘛?和和气气、有商有量地跟着我们过不行吗?”桂英说完擦着泪捂着脸回房了。

    回房后嚎啕大哭,客厅里到处盘旋着她的委屈和悲伤。晓棠正要去安慰桂英,谁想那边漾漾被惊醒,在黑漆漆地屋子里喊着爸爸妈妈,晓棠于是赶过去安慰孩子。

    农村的父母对孩子不都那样吗老马不懂桂英为什么对他积攒了那么多的怨念。好些事情他早记不起来了她却揪着不放,好些事情确有其事可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提过一嘴。老马弯下腰,惆怅地回忆过去的旧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好些事,他低下头,有些怀疑自己,怀疑自己引以为傲的大半生。

    “爸,孩子浪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你跟我说了,我跟仔仔说,他肯定能听进去。”致远见老马满脸狐疑不解,过来坐在他身边。

    “哎我急了。”老马叹口气,瞅着自己的右脚。

    “爸,如果城里的每个人都这样用水,那您要怎么应付?我跟您说实话吧,这楼上楼下、整个小区连同深圳所有买房的人,一个月水电费平均是四百至少!我们家的水电费一个月五百多,楼上周周家每个月八百多。这是这个年代、这个社会城市家庭用水电的基本实情。”

    老马侧身对致远,不言语却在听。

    “这人可以约束自己,但不要用自己那套伦理来约束别人!约束别人、试图影响别人等于是在居高临下地否定别人、强迫别人、奴役别人,这是对他人的不尊重,时间久了会酿出大事的。城里和农村不一样,您不能再用您那套农村的观念来约束城市人的生活了。”

    “怎么着?我让他节俭还是我的错了吗?”老马转过脸,双眼圆睁。

    “爸,您没有错,只是时代变了!以前人一件衣服穿十年八年的,现在不一样了,大家一天一换,他有职业和审美的需求;吃饭是这样,用水也是这样。你说咱孩子大夏天的一整天在教室里学习,从早上六点离家到晚上十点回家,时间长压力大而且考试竞争特别激烈,他可能晚上洗个半小时的澡一直让水冲着很享受很舒服精神放松,那跟村里人在澡堂里泡澡或者吃顿牛羊肉泡馍的好饭是一样的!您能理解吗?”

    “我不是不懂,但怎么着………水始终是珍贵资源呐!你们省点水,时间长了省下很多水,这不也省钱嘛!还有,你儿子不只是用水浪费,他五天用了七十二张草稿纸七十二张!没有一张是用完的!张张纸空白的地方多于写字的地方!我们年轻时连巴掌大的黄草纸都用不上,现在他能用上好纸,那也不能这么糟践呀!”

    “爸,您说得对!现在我已经知道这个问题了,我会慢慢跟孩子沟通,让他有节约的意识。但爸,您得清楚,仔仔永远达不到您那么节俭的要求。他出生在城市,从小到大一直这样,周围的朋友全是这样,他没有为了什么东西受过苦的经历,他不知道水和纸的珍贵,你跟他说他只是觉得对,但不会怎么当回事儿!节约对现代的孩子来说,需要一个过程,您千万不要着急,别想着一下子他改变了那不可能!再者,除了仔仔,需要改变的人还有您!社会变了,建国七十年了,改革四十年了,如今的社会已经不是四十年前的情景了!您得接受现在城市人普遍用水量很大的实情!不能再用农村那套、二三十年前的那套来说理了!这对孩子来说不现实、不公平也不可思议!”

    时间是走到了公元两千年以后,科技发展快得有些不可描述,可地球不是平的,地区与地区的发展并不同步。老马出生在建国那一年,他经过灾、受过苦,深知白米好吃田难种、鱼汤鲜美网难抬。如今虽日子好了,可对他来说生活似乎永远停在了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和九十年代初的时光格子里,往后的各种政策扶持、科技发展不过是给那个年代锦上添花罢了。

    老马的个人经历和生活环境让他的眼界永远停留在那个年代,如今忽然来到2019年中国最发达的大城市里,恍如时空穿越一般,他一下子跨越了三十多年的光阴,农业与土地给他的一世珍贵经验,到了城里被百般挑衅和否定。

    老马抬头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无法接受社会的巨大变迁,因为这种变迁证明了自己的衰老和边缘化,否定了农业的地位,也贬低了农人的价值。

    致远跟老马聊完,马上给仔仔打电话。仔仔已经到了好朋友胡典轩家,那是他小学六年里最要好的同学。致远挂了电话放心了,准备去安慰妻子。晓棠此时也出来了,漾漾已熟睡,她见客厅里只剩老马一人,于是在他边上坐了下来。

    “马叔,还生气呢?”

    “没有。”老马苦着脸摆摆手。

    “马叔,咱家里的苹果一块一斤,这里的苹果十块一斤;咱家里的葡萄三块一斤,这里的葡萄十几二十一斤,咱家里的梨子几毛钱一斤,到了这里就是五六块一斤……城里和乡下不一样,所有来城里的农村人必要经历这么一个适应过程。有些人一两年适应了,有些人七八年也适应不了,最后只能赚了钱回村里盖房子娶媳妇。”

    老马叹了一口气,望着阳台那边狭隘的天空发呆。

    “城里人何止是费水呀,什么都费。衣服每一季要有新款式,一个夏天没几身好裙子可换的你都觉得自己在公司抬不起头;化妆品一买好几千,女孩子各个化妆你不化妆怎么行?买了裙子化了妆,还要买香水和包包,这一个包包成百上千的,大家在一个屋檐下工作,你的包包一百几十的,尴尬得连头也抬不起来,人谁不爱看笑话呢?乡里人攀比,那是小攀比,城里人虚荣,那才是大虚荣。可是你要想到这城里的学校好、医院好、房子好、工作好、生活环境好,你就得忍受这些,还得学着适应、接受。弱势的人,永远跟着强势的人走。”晓棠自言自语地说完这些话,见老马迟迟没有反应,也回屋睡觉了。

    多么沮丧的一天啊,老马失去了他的马家屯,难道还要失去他作为农人一年四季的种种坚守吗?城吃镇,镇吃乡,乡人吃到老荒庄。城市抢了乡人的好饭好菜,难道还要剥夺乡人的自由、玩弄乡人的尊严、定义乡人的人格吗?老马不住地摇摇头,他拒绝接受这些狗屁逻辑。

    真是磨人的一天,到了晚上十一点,老马躺在床上如何也睡不着,特别是桂英强调的那句“你已经老了!七十岁了你还想干嘛”,他一直在规避自己的年龄,规避年龄以让他忘却自己衰老的事实,他害怕有人揭穿他。衰老是他身上无法愈合的伤疤,那伤疤一天天变大,直到最后吞噬他。

    凌晨一点,老头面朝黑暗的角落,独自个黯然伤心:儿女大了,管不住了;自己老了,什么也不是了。

18上 三代人论俭 两口子劝容

    周六一早起来,致远没来得及洗脸刷牙,先去阳台找岳丈,拿起他的拐杖左右检查起来。

    “爸你的拐杖没问题吧?坏了的话今天赶紧买一个!”致远自己拄着试了试。

    “哎算了,能用!”老马眉眼哀伤。

    “你放心,你走的时候我送你一个更好更贵的!”

    “呵呵!那行嘛!你可记着哦!”老马吐着烟气微微一笑,忽沉下脸说:“英英的脾气要有你三分平和就好了!”

    “这不跟您很像吗?您一激动关水闸,她一激动踹拐杖,现在连仔仔也遗传了你们马家的做派一激动砸水龙头!我看最近漾漾脾气也变大了,这两孩子全跟着您的基因跑了!”致远出言爽朗,哄着岳丈。

    “哈哈哈……”老马一听乐了,笑得竟呛住了。这一笑,昨夜的不快跟烟仓里的烟末一样,转眼全成烟云了。

    八点多时候,夫妻两出去买早点,而后一家四口加晓棠一块吃早餐。

    “待会我们两去接仔仔,老住人家家里也不是办法!”致远开口。

    晓棠见老马和桂英没吭声,于是在中间调节起来:“漾漾昨晚睡着了放了个屁,吓我一跳!哈哈……”

    “没尿床吧?”桂英问。

    “没尿床!”

    “爸,这个是你最爱吃的羊肉水煎包!”致远给老马夹过去一个金黄的水煎包。

    “嗯。”老马点头。

    “英英姐,跟你说个事儿。”

    “啥事?”桂英抬眼问。

    “我下午打算去找房子,在这周边。我想一个人住一段儿,静一静,之后重新找工作。”

    “可以啊,下午我陪你,这周边我熟。”

    “嗯。”

    “那你以前屋里的东西呢?”

    “如果今天下午能找到房子,那我晚上搬东西,我东西不多!”

    “行,晚上我们开车帮你搬,三个人干活麻利!”

    “行,就是太麻烦你们了!”

    “这么客气!我当年有孩子照顾不来还不是硬拉着你!”

    “呐……我今天买高铁票,后天下周一把漾漾送到湖南妈那边!”致远开口。

    “嗯!你也多待几天,妈肯定想你了!”

    众人俯视漾漾,小探花还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打算让漾漾待个十天,我就不待了,啧不方便!”

    “怎么不方便?”老马抬眼问。

    “那个……我妈她嫁的叔叔……他跟他儿子儿媳还有孩子一块住,媳妇不上班,我住那里不方便!”致远低声说。

    “哎呀儿子看看妈,住两三天没啥的!”老马说。

    “是,但他家里地方紧张,跟永州老家不一样,我顶多住一晚!”致远眉尾耷拉。

    “没事,你把漾漾送过去就行了,妈想你了看看漾漾!”桂英安慰老公。

    “嗯。”致远伤感地点点头。

    “那漾漾这么小她一个人在那边待得惯吗?”晓棠问。

    “她每年过年跟奶奶住几天,今年大了,应该可以的!我婆婆很好相处的,孩子们很喜欢她的!”桂英说完两眼扫了扫老马。

    吃完早餐各自休息。致远和桂英换好衣服带好东西,开着车去接仔仔。

    老马躺在躺椅上,想起昨晚仔仔说他脚臭。他这么大岁数了五体僵硬,加上身体长大、右脚还打着石膏,怎么掰脚也掰不到鼻子跟前来!自己压根闻不到呀!

    “宝儿!宝儿!漾漾!过来一下。”老马知漾漾在屋子里玩。

    “什么事?”漾漾跑出来问。

    “你过来!到爷爷这儿来!”老马言语轻佻。

    “干什么?”漾漾左手捏着右手,机警地站在老马一米开外的位置。偷钱被打的事儿小人儿记着呢,被老人当场发现且拎高拐杖扬言打她的画面也记着呢。

    “你过来呀?”老马笑眯眯地勾着左手,知她被打后安分了两天,和自己也疏远了两天。

    “哼!我不!”漾漾甩手拒绝。

    “你看爷爷这个石膏里有没有啥玩具?”老马诓她,伸出右脚给漾漾看。

    漾漾在一米外弯着腰、扭着头仔细探寻石膏里面。

    “你站在那儿看不到哇!”老马欲擒故纵,放下脚,不让小鬼头看了。

    “什么玩具呀?”小娃儿好奇,走前半步。

    “小兔子……很小的小兔子,藏在石膏里!”老马拍着石膏。

    漾漾又靠前半步,站在老马脚边,弓着身子从上往下看。此时老马故意抬高腿脚,让她从脚趾缝那儿看。

    漾漾上当了!隔着一尺远凝视老马的脚趾缝。老马见时机已到,蹭一下将脚挪到了漾漾鼻子前面。好家伙!那个臭呀刺得五官尽闭,熏得脏腑翻腾,呛得神经失常!

    四岁的娃儿抖了抖脑门,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吸气,朝右边干呕了两下,继而往后挪腾了一米,大口喘着气。

    一分钟后,小探花清了清神智,这才回魂了!刚回神儿又恶心地冲老马干呕两下!此刻漾漾愣在天地间回想刚刚发生了什么?她总结出自己先是被骗了,而后被欺负、被侮辱!小人儿圆眼怒睁,气得又往后挪了几下屁股。

    老马惊得哑口无言,没想到自己的脚趾缝这么臭!他坐看漾漾,双眼充满了小孩看不懂的愧疚、心疼和嘲笑。

    谁想漾漾捂着鼻子和小嘴,拄着地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复杂地打量老马,然后转身黯然离开,一路上三步一回头地凝视老马,眼里全是怒气和委屈这一对老小算是结下梁子了!

    这边夫妻两到了胡汉典家的楼下,仔仔收拾好东西,跟汉典父母打完招呼下楼了。小三口上了车,致远驾驶着往回赶。

    “有没有什么想说的?”桂英问儿子。

    “我下周六期末考试,求你们让他别再打搅我了!我这段时间模拟考成绩不好,压力很大!”仔仔低头搓着两手。

    “这个你放心,你爷爷不是不讲道理,爸会跟他说的。”致远转头瞟了一眼仔仔,继续开车。

    “仔儿,妈给你个东西!”桂英从包包里掏出一个盒子那是老马给仔仔金佛像的小盒子,桂英把盒子递到仔仔手里说:“这是爷爷给你的,你长大了,自己保留吧。”

    “你想收买我?”仔仔捧着盒子,不知该要不该要。

    “谁想收买你呀?昨天你走之后,为了你我和他大吵一架,你不信问你爸!”

    仔仔在后视镜里望了望致远,致远深深地点点头。

    “呐……你们吵出结果没?”

    “呵呵呵……”桂英喘着大气苦笑道:“吵架要是能出结果,还要谈话和商量干什么呀?”

    “那你给我这佛像,是几个意思?”仔仔掂了掂手上的盒子。

    “我昨晚哭了大半晚上,一直睡不着,想了很多事情。啊!你爷爷冲你发火是不对,但你有没有思考他发火的目的是什么?”

    桂英咽了口唾沫,抿了抿嘴唇说:“我昨晚睡不着,想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难受得很!小时候我们村里没有自来水,吃水用水分两种一种是打井里的水,一种是去村西南的河里打水。井水很少还混浊,河水离村又很远,条件很苦,我有时候做梦还梦见我提着桶晃晃悠悠地打水呢!你外婆也辛苦,一个女人挑着扁担打两大桶水!你爷爷也辛苦,推着个杆子一打打五六桶水!家里每逢下雨赶紧用桶啊盆啊去接水!妈那时每年只过年洗一次澡,洗衣服更艰难了,喝水的水翁里一到夏天好多红色的小虫子,很恐怖,但那真是我们吃的水!不是我们一家这样,段家镇地势高,方圆上百十个村子家家这样!”

    “那是你小时候不是我小时候!深圳又不缺水!再说,他好好说话不行吗,非要在我洗澡的时候直接冲进浴室来!完全不管个人**!”

    “哈哈哈哈……”桂英冲着致远大笑许久,“**!你爷爷懂个屁**!你是男孩怕什么!我们最穷的时候家里只两张炕,我们兄妹三跟我奶奶挤一张炕,在老一辈人眼里,孩子哪里有**!这不是你爷爷的问题,那个年代的所有人统一这样想!你看不惯的并不是你爷爷,而是你爷爷的那个年代和年代文化!在冲进浴室这件事上,我不会让你爷爷跟你道歉,我只指望着你宽容他,宽容他那个年代的陋习和文化!他来咱家里,不只是他一个人,还带着他成长的环境、习惯、观念和习俗你年轻,仔儿你得包容他!不要指望着让一个七十岁的老头改变了去包容你!不可能!这对一个老头来说太残忍了!”

    桂英抹了抹眼角的泪,哽咽着继续说:“你爷爷给你的金佛怎么着也值两万吧,你知道这两万元从哪里来的?喜欢或者想买的东西没用的话尽量省着别买,家里的水电能省一毛省一毛,吃饭穿衣能省一块省一块,地里的果子能多卖十块努力多卖十块!这个金佛像就这么一毛一块地凑起来的,他一个农民哪来的钱?要不是疼爱你们两个他舍得这么多钱去打两个大金佛吗?”

    “那你可以补偿他呀?别让他吃亏!”仔仔噘嘴。

    “啧你不懂!我补偿他的钱,可能是我几十天的工资而已,但他为了这金佛得努力好多好多年呐!我的十块钱和他的十块钱是不对等的!你可能不明白,比方说,将来你本科毕业了,找份四千元的工作,一个月吃穿住刨掉三千,那一年攒一万元,你要买这个金佛你得攒两年钱!老头要买这个金佛,他得攒七八年!富人的一万元和穷人的一万元不是一个概念,懂吗?”

    “那你别给我啦!我可承受不起!”仔仔将手里的盒子递过去,意欲还给桂英。

    桂英凝视仔仔,郑重其事地说:“仔儿,这就是妈今天为什么要给你金佛的原因!你活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中,从来没有受过苦,不知道苦滋味,以为所有人活得跟你差不多绝对不是的!绝对不是!将来你进入社会,肯定有很多参差不齐的人成为你的竞争者或朋友,其中出身低微的人他们动力很强大,为了一个月工资甚至一顿饭他们会拼命,也许你不认同或瞧不起,但这些人会成为你的同事、朋友乃至职业对手!我给你这个佛是什么意思呢?是让你明白人和人不一样,世界不是以你为中心,更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平面化的!你戴着这个佛,现在就戴!”桂英流着泪打开盒子,取出金佛,为儿子戴在脖子上。

    戴好金佛后,桂英哭着握着儿子的手腕说:“同样一个金佛,你不花钱有人送到你手上,而别人却要在地里苦干七八年才有这么一个金佛!你用水很浪费,但在中国的很多边缘地方大把的人喝不上水;你爸说你用纸也浪费,草稿纸咱买得起但有人买不起!你以后时刻记着,你身边会有很多人,像你一样年纪轻轻,可是人家却跟你爷爷一样处处在拼命。妈从小地方来,你能有今天,是你爸和我拼命换来的。你往后能省点水省点,能节省点东西节省点,你没养家不知养家苦,不知道我和你爸为了你们两在外面有多拼!”

    “我知道啦!你不用哭得这么惨吧!你最近怎么了,动不动大哭!就是从我爷爷来了之后,妈你是不是提前更年期了?”仔仔抽出桂英握着的手,从兜里掏出面巾纸给她擦泪。

    “别胡说八道,你妈年轻着呢!你妈的成长环境和你的成长环境那是天壤之别,你爷爷来了后,她老想起过去的事儿才情绪不稳定她在哭以前的她呢!多理解理解你爷爷,你才能理解你妈!”致远侧脸解释。

    “好复杂呀!”

    “不就是让你有节俭的意识、慢慢养成节俭的习惯嘛!有什么复杂的?你妈在外面多辛苦你不知道?每天回来比你还晚!咱们节省点家里开支小了,时间长了也能省下很多钱对不对!”致远怒斥儿子。

    “我知道了!可咱们也不缺这点钱呀!节省能省多少钱?”仔仔摊开两手实话实说。

    “你怎么还是不理解呢?你爷爷的金佛可不就一点一滴省下来的!你洗一次澡省一块钱,一年三百,十年呢?五十年呢?你洗澡省一省,穿衣、吃饭各个地方都省一省,你算算你这辈子得省多少万!何况,你自己有了节俭的意识,将来才能约束你的子孙同样节俭!你爸爸从小没受过任何苦,一直不太节俭,这不这么多年来才养成你这种挥霍的习惯!”

    “你妈说的对!爸爸也要改得感谢你爷爷,也给爸上了一课!节省和缺不缺钱是两码事!你只当节俭是为了给我们两老了以后存钱吧!”致远反思自己。

    桂英收了泪接着讲:“昨晚跟你爷爷吵完后,妈又气又悔,半晚上睡不着觉!哎妈一面对他心里就不平静。待会……待会儿你跟你爷爷服个软,当是替妈给爷爷道歉了,好不好?”桂英拉着儿子的手泪眼祈求。

    “什么逻辑呀!你们搞得好复杂!”仔仔抽出手十分不解,可见自己的母亲泪眼婆娑地望着他,瞬间心软了:“算了算了,看在你哭着求我的份上,你放心,我会当你们父女两的中间人你相信我!”仔仔拍了拍自己的左胸。

    “昨晚我也和你爷爷聊了,你爷爷是有智慧的人,他会慢慢改变的。咱们各自调整,为了这个家的和谐,好不好?”致远回头望着仔仔,仔仔点点头。

    “亲爱的,还有你呢!钟叔说得对,你跟咱爸的脾气很像!都特激动!你得控制控制你的情绪!”

    “我知道了!你昨晚说了我一晚上!”桂英摆摆手,擦干泪。

    一家三口弥合了嫌隙,乐乐呵呵地往家里赶。

    把孩子熏得都得罪人了!也就一个月没洗脚,里面没伤口没腐烂,而且他老马每天拿扇子扇给脚通气!自己的脚真有那么臭吗?

    老马暗忖得想想法子!晓棠昨天提到香水,老马不知桂英有没有香水,于是喊来晓棠。两人一块去桂英屋里的化妆台上找到一瓶香水,然后各自回屋。

    老马不会用香水,在床上喷了很久,只见味儿不见水迹老马忖度怎么跟花露水不一样呢?他不清楚到底喷上去了没有。于是拧开香水的盖子,直接把香水往床上、鞋上、石膏上、裤腿上、地面上滴洒。两分钟后,半瓶香水没了。

    “好闻倒是好闻!这味儿挺冲的!”老头自言自语,捂住自己的鼻子,拧好盖子,关上房门出来了。心想跟喷农药差不太多,捂一捂房间的臭味自然消了,这样等仔仔回来便没味了还香喷喷的。放好香水后,老马自个摇着扇子,继续在客厅里看《三国演义》。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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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4842/ 第一时间欣赏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 作者:白石龙所写的《老马的晚年生活》为转载作品,老马的晚年生活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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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马的晚年生活介绍:
2019年的春天,在马家屯当了20年村长的老马,因为脚骨折不得已来到了特区深圳他女儿家,一场被时空封藏的父女恩怨在细碎的生活中渐渐显现,甚至愈演愈烈。这场波及三代人的观念冲突何以平息?三个女人如何应对各自的情感危机及家庭危机?这些在城市的农村老人们如何安置自己的晚年生活?老马的晚年生活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老马的晚年生活,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老马的晚年生活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