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刺杀
脸上微凉。www.uu234.net
有什么从空中溅落而下。
雨滴?
他睁开眼,脑子晕乎乎、沉甸甸,就像是有万千小儿在脑内嬉笑打闹,相互拉扯,让他头疼不已。
他忍不住骂了自己一声。
“说了戒酒,为何破戒?”
身体这状态让他不免想起年轻时宿醉醒来的滋味。
然后,一阵摇动,身子不由自主地摇动着,原本已经变得渐渐清晰的眼前世界又模糊了起来,像万花筒一般旋转着。
飞!
他在飞!
人在空中飞了起来,原本发着呆的他顿时清醒,旋转的世界变得清晰,大殿内,人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四处跑着,个个面色惶急,不时有尖叫声、呻吟声、嘶吼声在耳畔回荡,就像是从极高极远的地方传来一般,听不太清楚。
下意识地挥动手臂,想要维持住身体的重心。
终究是无用功夫,在一股大力的加持下,他像出膛的炮弹一般向前飞去,一去不回,这让他想起了难得的一次坐云霄飞车。那种自己无法控制的感觉,他原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再经历,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把自己从空中扔出去。
光!
剑光!
仿佛流星经天,划破长空飞坠而来,剑尖在眼前瞬息变大,夹杂着森冷的寒光,杀气凛然,扑面而来。
然后,有目光。
目光如剑。
漠然、无情、绝然……
神阻杀神、佛阻杀佛,哪怕山河挡道、我也一剑劈开!
他笑了。
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现实也好,梦境也好,他能做的不多,唯有笑一笑,抬起手,擦了擦脸,一手鲜红。
嗤……
一侧有破空声响起。
一个瓷盘斜刺里飞了过来,夹杂着一股恶风,向着那持剑的女子飞了过去,女子的眼神一凛,剑光变幻,轻轻一顿,将瓷盘击中。
瓷盘被剑尖劈成两半截,悄无声息地掉落。
飞!
他仍然在向前飞!
向着那持剑少女飞了过去,就像是扑火的飞蛾。
就在这时,一个黑影冲了过来,一把抓住了他。
他被那人拽住,整个人也就失去了前冲的势头,失去了继续向前飞翔的力量,从空中坠落。
“砰!”
身子落地,发出一声闷响。
并未觉得多么疼痛,身下是厚厚的毛织地毯,绣着鲜艳的牡丹花,一朵朵绽开着,尽显富贵浮华气息。
视线内,跃入一双鞋。
在绣着金色花纹的红裙下摆内若隐若现的鞋,鞋尖高高翘起,像小船的船头。上面分别系着一双明珠,应该是采自南海的大珍珠,浑圆剔透。鞋上绣着许多金丝,组成非常繁琐的图案,似走兽,似飞禽……
抬起头。
目光落在了那双鞋的主人身上,那是一个身穿红色凤袍头戴凤冠的女子。
丰唇隆鼻,高高的额头,双眉如剑一般飞扬而起,插向双鬓,一双丹凤眼,不怒而威,这会儿,眼睛微微眯着,目光落在前方,透露着无情和漠然,那是一种另类的高高在上,就像所有的生灵都应该匍匐在她脚下。
转过身,坐在地毯上。
望向另一侧,先前扔出瓷盘然后一把将他从空中扯下来的人跃入眼帘。
那是一个穿着青色裙衫的女子,头上挽着高髻,插着一只金钗固定,她有着一张苍白的小脸,鼻头尖尖,嘴唇小小,细细柳眉下,眼若明珠,眼神中情绪万千流转,凄凉,悲伤,不忿,惶恐……
这女子让他似曾相似。
女子转头望着他,万般情绪转为了一丝绝然。
“妖妇,受死!”
一声厉喝,持剑女子疾奔而来。
青衣女子毅然回头,挡在了他身前,挺着胸膛迎向那疾刺而来的冰冷剑尖。
不知为什么,他的心非常疼。
像是要失去什么珍贵的东西!
脑海内,无数画面纷沓而至,仿佛不请而来的恶客,根本就不顾他的意愿,一瞬间,便将他的脑袋填得满满的,那一刻,头疼如绞。
有什么就要炸裂。
他颤抖着低下头,瞧见了自己的手。
苍白如纸,血花如梅。
这怎么可能是自己的手?
“扑哧!”
剑锋穿透**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响起,随之而来的是一声呻*吟,那是生命渐渐离体的声音,绝望和虚无,空空荡荡,声音在耳边回荡着,就像是全世界唯一存在的声音,在这声音中,无数的景象,无数的画面融合在了一起。
颤抖着,全身颤抖着,无法控制地颤抖着……
杜睿……
我是杜睿……
我没有了母亲……
他小声地告诉自己!
……
贞元十七年,五月十五。
这一天,是大唐郭皇后四十大寿。
她是大唐宫廷的后宫之主、在位十七年的英宗杜臻的结发妻子;也是大唐唯一的异性王曾经挽救大唐国运的信阳王郭令公的长女;同样是太子杜贤的亲生母亲;她就是郭玉琪,传说中凤凰入宅而生的贵女。
申时末,有黑鸦成群飞过大明宫。
郭皇后移驾前往万寿殿接受诸位王子公主贺寿之际,在丹凤殿的门口,有宫女暴起发难,发动了刺杀。
那个宫女的武艺十分高强,刹那间,也就冲过侍卫们的防护,杀到了郭皇后跟前。
刺杀发生的时候,杜睿在稍远一点的地方,被众人推攘挤压下摔了一跤,伤了面门,一脸是血。。
他和其他那些未成年的王子不一样,那些王子还在接受宫廷教育,他却已经被打发出了宫廷。而且,并非和成年王子一起居住在十王府,而是在一个远离皇城名叫玄真观的道观修道祈福。
平时,每个月初一十五前往大明宫请安的差事也被免了,渐渐地,就像并不存在。
郭皇后过生,又是四十大寿,所有的王子公主都必须前来贺寿。
哪怕是杜睿,也不能例外。
所以,他一早就在魏岳的陪同下进入了大明宫,在一个偏殿候着,等着贺寿大典,贺寿之后再出宫去。
未时三刻,有宦官前来传令,说是郭皇后召他前往丹凤殿。
杜睿的亲生母亲蜀夫人原本是一个来自蜀地的小宫女,在浣洗院劳作,后来,被调到了丹凤殿,侍奉郭皇后。
侍奉当今,生下杜睿,所有的一切都是出自郭皇后的安排。
被当今宠爱的时候,她风光无限,被当今厌弃打入冷宫的时候,她被人所嫌弃,不过,无论处在哪一种状态,她都像从前一样侍奉着郭皇后。
这一次,自然也像往前那样守在郭皇后身边。
也是在她的恳求下,郭皇后这才召唤杜睿来丹凤殿,让她见一眼这个一年多未曾见过的亲生孩子。
不想,却让儿子陷入险境。
将杜睿扔过来的是丹凤殿的首领宦官烽火连城。
当时,他距离郭皇后有些远,救援不及,杜睿又近在咫尺,情急之下,也就抓住刚刚从地上爬起来神情恍惚的杜睿,把他向刺客扔了过去。
这是典型的以下凌上。
然而,烽火连城心里清楚,当今其实恨不得杜睿消失,这个孩子对他而言,是一种耻辱,要不然,也不会将杜睿赶出宫廷,自己这样做,或许会受到明面上的责罚,实际上,并无大碍。
将杜睿扔出去之后,烽火连城深吸一口气,身子像充了气一般膨胀起来,随后,如同大鸟一般飞起,无声无息地掠了过去,犹如鬼魅,人在空中,一枚细小的绣花针已然从手指尖飞了出去。
绣花针的另一头连着线,绕在了右手的食指套着的指环。
这时候,那刺客的长剑刺进了蜀夫人的胸膛。
很好!
时机正好!
一刺一拨,多少也会耽误点时间。
他能够及时赶到,阻止刺客接近尊上。
杜睿低着头,不停地颤抖,不敢抬起头,被一种巨大的莫名的悲痛纠缠着,他沉溺在水中,那情绪就像水草一般捆着他,让他无法挣脱。
终究,他还是抬起头。
望向了那个刺客。
那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宫女,眉目如画,长得非常清秀,一双柳叶眉轻轻飞起,英气勃然。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逢。
杜睿认得这眼神,他见过与之相似的眼神。
那是殉道者的眼神。
除了心中的大道,万般皆舍,万物可杀!
此时,她手里的长剑化为了一道闪电正向他的眉心落下。
因为,他挡在了她的面前,阻了她的路。
死亡?
再一次死亡?
一股浓烈的不甘心袭上心头!
杜睿身体内突然滋生了一股力量,僵硬的身体突然动了,向着一侧翻滚,让开了一条路,那种被毒蛇盯上的感觉顿时消散。
“嗤!”
一枚绣花针电闪而至,向着少女刺客的脖颈扎了过去,戴着血红高冠穿着斑斓锦袍的烽火连城夜枭一般无声无息飞了过来。
他及时赶到了!
“活口!”
大殿内有声音回荡,霸气果决。
“诺!”
烽火连城应着,声音低沉,并不像去势之人那般尖利。
剑尖仿佛流光,轻轻一转,刺中了绣花针,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绣花针疾飞而回,在空中荡了一圈之后,再次飞回。
就这点间隙,少女挥剑而回,向着自己的脖颈轻轻一勒,如此的绝然,没有丝毫的犹豫。
血花飞溅而起。
少女的身子仿佛没有线的风筝悄然坠落。
他的视线下移,然后,瞧见了青衫女子。
她卷缩在血泊中,身子微微抽搐着,离他也就四五步的距离,这会儿,正望着他,眼内的神采一点点消散,仿佛正从枝头飘落的花瓣。
她嘴角带着笑,笑容僵硬在脸上,就像是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妈妈……”
杜睿嘴里不自觉地说着,下意识地往那边爬去。
突然间,天旋地转。
他脑海中一片白茫茫,全身发软,就此倒下,昏迷过去。
第二章 前世今生
人生几度秋凉。www.uu234.net
不过是红尘来回梦一场……
莫名感叹中,杜睿从梦中醒了过来。
就像是从深海中慢慢上升浮出海面,他睁开眼,吐出一口长气。
头顶是一笼轻纱,有着破洞,用布条缝上,格外的碍眼,这会儿,正微微摇晃着,有风吹来,在屋内轻轻徘徊。左侧墙上,开着一扇窗,雕花窗棂半开着,望出去,隐隐可见绿色枝条摇曳。
身下是一张榻。
比较低矮的榻,搁在木地板上,榻的四脚立着四根竹竿,纱笼也就挂在竹竿之上,罩着床榻,垂在地面。
没有起身,而是由躺卧变成侧卧。
向着右方望去,房间很是空旷,并不小,房门距离床榻有着很长的一段距离,屋内,有低矮的茶几,一旁是不知道装填着什么的厚厚的锦垫。
望着古色古香的屋子,他再次确定,自己是杜睿。
一个十岁出头却仅仅有着六七岁孩童身形的少年;一个看上去高高在上却不被绝大部分人待见的王子;一个在众人眼中不过是笑话的痴傻儿;一个看上去就要在道观中孤老终生的可怜人……
少年杜睿的过去慢慢在脑海中浮现,就像是一幕电影。
其实,一开始并非如此。
最初,他是宠儿。
杜睿出生的时候,大唐禁军正好攻破了邯郸城,平复了绵延三年之久的河北邯郸镇的叛乱。消息传来时,尚在襁褓中的杜睿也就被封为了邯郸君,一旦成年,极有可能成为邯郸王。要知道,不是每一个王子都会有封号,被封王更是不容易。
当今有着七个成年王子,被封王的也就三人,全都是郭皇后的儿子。
然而,时光流转,杜睿的存在却越来越碍眼。
对当今来说,他不再是大唐的幸运象征,而是某种耻辱,不可言说的耻辱……
他的发育非常迟缓,一直到三岁左右才能勉强扶着墙独自行走,至于说话,却要到五岁之后,也只能说一些简短的音节,字句若是长一些,要说完须得耗费很长的时间,一般人没那个耐心等待。
仅仅这样,还没有什么。
不过是蠢笨一些。
问题在于,杜睿时常神游天外,偶尔疯疯癫癫,说着一些胡话,做一些不可思议的癫狂事情。
绝大部分时间,他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内,整个人就像是行尸走肉,叫他也不应,喊他也不答,更不会主动地去索取一些什么。
在非常讲究礼仪的宫廷,难免会闹出许多笑话。
身为大唐皇帝,杜臻并没有什么耐心。
何况,他还有那么多儿子。
每次一看到神游天外的杜睿,他就忍不住想发火。
然而,对自认为和先祖太宗一样英明神武的他来说,却也明白身为一个明君,不应该对这种老天爷才能决定的事情发怒。如此,这无名火也就一直积压在心间,须得在其他方面发泄出去。
去年九月,有流星雨划过长安夜空。
钦天监的道官祭祀上天后得出结论,这是老天爷对大唐示警,须得有皇族清心寡欲,诚心祭天,期盼苍天保佑。
如此,十岁不到的杜睿也就被打发出了大明宫。
他有两个随从。
一个是四十来岁的跛脚宦官魏岳,一个是二十七八岁的老宫女莫愁。
主仆三人隐居在玄真观后院的桃花林,离开了宫廷众人的视线。如今,能记着杜睿的人并不多,真正记挂他的更是少之又少,除了生母蜀夫人之外,或许一个都没有。
现在,就连生母也……
这是何等悲伤的人生啊!
嘴角绽出一丝微笑,那是苦涩的微笑,莫名的悲伤在心间盘旋着,让他难掩感伤,有了这身体,也就有了这因果。
杜睿是他,他也是杜睿。
他缓缓起身,坐在榻上,扭头望着左边的窗,望着那一丝天光。
人有前世今生?
以前,他对此是否定的。
如今,现实却给他一记耳光。
上一辈子,似乎是一场越来越模糊的长梦……
所有的奋斗,所有的艰辛,所有的胜利,所有的失败,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忧伤,所有的所有,不过是滋味难明的怅惘……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不过如是。
回头一想,那一世,似乎就没有放松过?
不顾一切地往上爬,想要站在更多人的头顶,已经成为了心中一种执念,到头来,却在即将成功的时候被命运迎头痛击。
不治之症摧毁了他的人生!
所谓成功也就变成了虚妄!
不过是一个笑话!
委屈,不忿,愤怒,痛苦,绝望……
最后,大彻大悟。
然后,就来到了这里,有了第二次生命。
第二次生命之初,却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之中。
这是老天爷的玩笑吧?
他仰头望着屋顶,似乎能望着屋后面的天空,随后,缓缓举起手,竖起了中指,过了好一阵,方才落下。
他微蹙眉头。
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宫廷戒备森严,那个刺客是如何混进来的?
为何要刺杀郭皇后?
接下来,事情又将如何发展?
自己又能做什么?
这时候,有脚步声从屋外传来,两个人的脚步声。
走在前方的脚步声非常特殊,一只脚重,一只脚轻,似乎是有着心事的原因,显得有些飘,节奏有着变化,不像以往那般。
脚步声的主人是魏岳,一个跛脚的宦官。
在大唐宫廷,魏岳并不得志,四十来岁了依旧只是浣洗院的一个小头目。
杜睿的生母蜀夫人有一段时间在浣洗院内劳作,那时候她只是一个从蜀地征来的小宫女。因为都是蜀地人,魏岳对她多有照顾。那时候,魏岳还不是跛子,有一次,为了救不小心从台阶上摔下的小宫女,这才伤了脚。
在宫廷内,低级宦官和宫女们若是受伤和生病,大多数情况下只能等死。
魏岳的伤口是自然愈合的,并没有长好,也就变成了跛子。
在杜睿的前生,有个姓查的人在一本小说中曾经说过:皇宫和妓院是世界上最为污浊的地方。
其实,他说得不对,把妓院替换成官场的话,这句话更为恰当。
所有人都在笑话魏岳。
在皇家内院,善心是一种奢侈。
然而,后来他们又羡慕着魏岳。
没多久,小宫女被调到了丹凤殿侍奉郭皇后。
一年后,小宫女得到英宗杜臻的恩宠,生下了当今的第十三子,也就是杜睿,被册封为蜀夫人。
没多久,魏岳被蜀夫人调出了浣洗院,来到了杜睿身边,负责照顾杜睿。
那时候,杜睿深得当今喜爱,被称之为麒麟儿,大唐将再次兴盛的象征。偶尔批阅奏折或者在书房看书以及密室练功的时候都会抱着杜睿,时不时便会逗弄一二,整个人容光焕发,精神奕奕。
所以,人们羡慕着魏岳。
这是要飞黄腾达的节奏啊!
然而,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几年后,杜睿失去了当今的宠爱,蜀夫人也被打入冷宫,虽然有着夫人的封号,做的却是宫女的工作,仍然在丹凤殿小心地侍奉着郭皇后。
在宫廷内,杜睿像杂草一样挣扎着活了下来。
这其中,魏岳也出了不少的力。
忠仆?
杜睿微蹙眉头。
或许,是没得选择吧?
前一世,杜睿也在官场上搏击,没有背景的他可谓是舍弃了一切只为往上爬,从骨子里就不相信任何人,从来是利益当先。
毫不利己,一心为人!
嗯嗯,说说还好……
至于另一个人?
这脚步声比较轻盈,是服侍他的宫女莫愁。
突然间,杜睿双眼圆睁,很快,又眯了起来,瞳孔微微收缩,眼神中,掠过了一丝惊异,那一刻,他无法掩饰自己的表情。
怎么会?
这是小杜睿的天赋吧?
他发现自己有着过目不忘之能。
像不为人注意的脚步声,他竟然能听出每个人的不同,且听过一次的脚步声,再听一次,也就能知道这声音的主人。
出生没多久睁眼瞧见的那个宫女,现在,只要回想,那微笑的样貌便会浮现眼前,栩栩如生,仿佛被光阴雕刻下来一般。
接下来,他眼前一花,忍不住仰头倒下,躺在了榻上。
脑袋晕沉沉,比年轻时为了升职连赶好几次酒桌宿醉后的滋味还要痛苦,世界似乎在旋转着,漂浮不定。
这是超忆症吧?
有得必有失!
得到了超常的记忆,大脑却无法负荷。
其实,一出生杜睿便有着前世的记忆,再加上超常的记忆,他根本没办法像正常人那样,唯有如同梦游一般几乎不动脑子思考,这才能活下来,即便如此,身体的发育也非常迟缓,十岁出头,却像六七岁的孩童。
这就是代价!
这样下去,他最终难逃一死。
不想,昨天受到刺激之后,前世的记忆浮现。
恍若大梦初醒。
咿呀一声,木拉门被拉开。
脚步声渐渐来到榻前,杜睿睁开眼,缓缓扭过头。
魏岳面白无须,双眉低垂,带着一种愁苦相,这会儿,哪怕是笑着,脸上的愁苦仍然掩饰不住。
莫愁长发飘飘,挽着坠马髻,眉眼清丽,这会儿,望着杜睿的目光隐隐有着水光,有怜悯,有哀伤……
她左手提着一把连鞘的长剑,深绿色的剑鞘,剑柄细长,上面系着一根红绳,红绳的另一头挂着一只玉环。
握剑的手苍白细长,隐隐可见青筋。
“少君,请起身换衫……”
魏岳的声音响起。
他手里的托盘摆放着衣衫,全白,不见一丝杂色。
第三章 鱼龙变
晨光落在桃花林,吹向终南山的风掠过林子上方,绿色的枝条轻轻摇摆,发出沙沙的声响,空气中,似乎还漂浮着桃子的清香。m.www.uu234.net
桃花早已凋谢,前几天,桃子也被道士摘了,送往市集卖钱。
草堂前,廊檐下,杜睿躺在躺椅之上。
阳光穿林而入,掉落在地,光影斑驳。
他仰头望着蓝天,望着在眼底随风漂浮不停变换着形状的白云,看上去和从前一般,无所思,无所想。
实际上,脑海内却浮现着一篇经文。
鱼龙变!
这是大唐皇室秘传功法,唯有嫡系子孙方能修炼,真正的精华部分,只有登基为帝之后在大明宫地下的密库内方能寻见,哪怕是太子,得到的也只能是前面的金鲤变,后面半部的化龙决却不得见。
当年,太祖便是仗着这门神功晋升大宗师境界,带着关西将门南征北战,压服了关东群雄,摧毁了江南豪杰,夺取了天下。
如今杜睿脑海中浮现的鱼龙变功法乃是全篇,并无半点遗漏。
这功法是直接从英宗杜臻那里承继而来。
襁褓时期,杜臻非常喜欢他,练功的时候,亲自用内力为他推拿经脉,洗髓易筋,那时候,他没有防备杜睿的心思。
谁能想到襁褓中的婴儿就有着记忆?
也就是在那时,杜睿听到了鱼龙变全篇的功法。
过耳不忘的他也就全部记了下来。
也仅仅只是记着,沉在识海深处。
如今,搜索记忆后也就浮现出来。
大脑消耗过度,身体提供的能量跟不上,杜睿这才发育不良,整日里痴痴呆呆,只要有途径获取能量,也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鱼龙变这门功法便是途径。
只是,这门功法极其难练。
当时,英宗杜臻获得这化龙篇也有七八年的样子,却一直没有进展,丹田气海中的真气仍然是金色鲤鱼形状,跃不过龙门,无法化龙。
现在,多半也是如此。
在他看来,杜臻以及前面几个皇帝之所以没能修炼成功,原因很简单。
这是那个英明神武的太宗的错。
当初,太宗通过宫变夺位,为了防止后辈有样学样,他也就将鱼龙变分为了上下部分,金鲤变和化龙诀,皇族子弟皆可修炼金鲤变,然而,只有登上大宝,才有资格学习化龙诀。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太宗之后的大唐皇帝们,没有一个人能将鱼龙变修炼成功。
这门功法须得掌握了全篇,修炼时,识海中观想整篇经文,如此,才有机会修炼成功。
杜睿只要修炼这门功法,产生了内气,待得内气冲入任督二脉,冲破后脑的玉枕穴,如此,有着内气滋养,也就能解决大脑供血不足的问题,过目不忘这样的天赋才能不受限制地使用。
抬头望天,呼吸自有节奏。
识海内,观想经文。
丹田气海中,真气如雾气,潸潸落下,弥漫在干涸的丹田上空。
内气修炼,本就是聚沙成塔,滴水穿石的过程。
只不过,不知道是杜睿天赋惊人,还是鱼龙变这门功法太过霸道,他不仅一瞬间便感应到了内气的存在,内气集聚的速度更是惊人,就好像丹田上面漂浮着一片雨积云,下方的丹田,已然有着了湿意。
这还是只修炼了短短一个时辰之后的成果。
鱼龙变有两个优点。
第一个优点是随时随地都可以修炼,不需要拳架辅助,哪怕是呼吸节奏,也按照自己习惯的方式来,唯一的要求就是须得观想,精神力必须达到一定程度才行,而杜睿,其精神力却远超常人,毕竟,有着第二人格。
第二个优点那就是隐秘,只要不是在破关之际,旁人很难觉察。
就像现在,莫愁就站在杜睿的身后,却并不清楚他在练功,以为他和平时一样在发呆,她还在心里感叹,幸亏这位是痴傻儿,要不然,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过世,不晓得会有多伤心?
此时,桃林的边缘,魏岳和一个人在争执。
距离虽然比较远,杜睿也能听到他的声音。
这会儿,魏岳有些激动,原本一直故意压抑使其变得低沉的声音也变得高亢了起来、尖利起来。
杜睿分心二用,注意力转向了那边。
那人的声音杜睿记得,是慧真道人。
一个有着一张圆脸的胖道人,扫帚眉,蒜头鼻,小小的眼睛,笑起来也就眯成了一条线与其是修道之人,更像是市井之徒。
他是玄真观的杂务道人,负责管理桃花林。
采下桃花泡酒,摘下桃子卖钱,这便是他的职务。
同时,他也负责照料杜睿,杜睿若是有什么请求,他须得尽快满足。
很多年前,大唐开国皇帝太祖杜渊曾经在玄真观出家为道。
那时候,玄真观是杜家的私人道观,在家族内部中斗争失败的成员往往便会隐遁在玄真观,以修道为名等待时机。
大唐建国,玄真观也就成为了皇家道观。
现在玄真观的主持鹤真人便是杜家人,从辈分上来说,他应该是杜睿的叔祖,除此之外,也有一些皇族子弟在观中当道士。
见多了这样的人,这个慧真道人也就不在意杜睿。
不过是一个痴儿,一个被皇家抛弃的可怜虫……
当然,表面上的功夫慧真道人还是会做的,绝不会给对方口舌,官场上推拿挪移那一套,在道观内也行得通。
杜睿虽然已经醒了,魏岳还是有点不放心。
他准备带着杜睿出门看诊,需要一辆马车。
本来,身为皇子的杜睿完全可以请太医院的医生上门看诊,然而,魏岳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以前,在太医院那里他已经吃过很多次闭门羹。
杜睿体弱,出门须得坐车。
像马车这样的出行之物,要找慧真道人沟通。
这次沟通并不顺畅。
原因很简单,慧真道人的俗家父母从城外来玄真观看望他,他准备让父母坐马车游览长安城,申时时分,把两位老人家用马车送回家,让他们感受一下衣锦还乡的滋味。
若是把马车给了魏岳,岂不是让两位老人失望?
所以,慧真道人找了借口,回绝了魏岳的请托。
先前,魏岳看到了那辆马车就停在马厩外的空地,见慧真道人胡说八道就是不答应,忍不住便有些上火。
不管魏岳如何发怒,慧真道人就是不应,脸上始终带着微笑。
只是扯了扯脸皮,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那类,敷衍的意思非常的明显。
虽然生气,魏岳却并未失去理智,眼看发作了几句,对方依旧是这种态度,他也就知道继续交涉下去毫无意义。
于是,丢下了几句狠话,转身离开。
回到杜睿跟前,笑容挂在了脸上,先前的火气已经不翼而飞。
魏岳先是瞄了莫愁一眼,然后低头望着杜睿。
“少君……”
他望着杜睿,轻轻喊了一声,停顿片刻之后,他准备喊第二声,一般情况下,他须得连喊几声,杜睿才会有所回应。
却不想,就在他准备开口之际,杜睿却突然扭头望向他。
视线交错,魏岳的笑容突然凝结,有一瞬间的僵硬,过了一会,方才徐徐展开,此时,一丝诧异在他眼底一闪即过。
他低下头,小声说道。
“少君,还请移步,我等出了玄真观再找一辆马车前往医馆……”
和往常一样,魏岳说得很详细。
在他心目中,杜睿并不是傻子。
毕竟,杜睿出生后不久他就在身边服侍,比莫愁服侍的时间还长,这世界对杜睿最熟悉的人,并非他的生母蜀夫人,也非郭皇后,而是他魏岳。
杜睿只是和一般人不同。
具体怎样不同,说不清。
魏岳见过一次杜睿完全清醒的样子,那时候的他,就像是从大梦中醒来一般,双眸清冷如朗星,目光便如利剑,仿佛能穿透人心,蕴藏着强大的力量,那种力量并非来源于身份,而是内心。
被那眼神注视,当时的魏岳下意识地低下了头。
再抬头,目光却消失不见。
幻觉?
魏岳虽然也这样认为。
然而,有段时间,那利剑一般的目光却一直在脑海中浮现,就像是穿透云层的一道阳光,深刻而清晰,久久不散。
现在,这感觉又来了!
是的,杜睿此刻的目光并没有像利剑一般具有压迫感,而是和他平时清醒时差不多,依旧像湖水般清澈,波平如镜。
然而,魏岳在这目光中仍然感应到了力量,非常强大的力量。
这变化也不知是好,是坏?
魏岳内心忐忑,他沉默着,等着杜睿的回答。
杜睿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非常清楚自己目前的处境,说是危机重重并未过。
亲生母亲昨天在自己面前被刺而死,要想了解刺杀真相,要想为母报仇,首先,就必须活着,不引人注意地活着。
现在的自己,就像是泥潭中的一根蚯蚓,哪怕是被小儿抓住,也会被扯成两半截。
蚯蚓想要化龙,须得经历无数的劫难。
一开始,须得蛰伏。
最好的办法就是继续装傻。
然而,魏岳对他太过熟悉,要想装傻瞒过魏岳难度太大。
于是,他看了魏岳一眼。
这一眼,并无遮掩。
魏岳也好,莫愁也好,若是站在敌对势力那边,他决计活不到今天,毕竟,昨天以前的他,毫无自保能力。
当然,他不会毫无保留地相信任何人。
此一时,彼一时!
人终究会改变的!
魏岳站在躺椅一侧,躬身弯腰,伸出手,横在半空。
杜睿抬起手,扶着那手臂,缓缓起身,随后,松开手,迈步向前行去,他的步伐不缓不急,在桃树林中走着,宛若行走云端。
魏岳在身后亦步亦趋,两步外,莫愁轻摇莲步。
桃山是一座小山,草堂在桃山脚下,桃林边缘,没几步便走出了桃林,来到一道围墙前,围墙上开着一扇小门。
慧真道人背靠着门扉,吊儿郎当地哼着小曲。
天气有些热,他的道袍敞开着,露出了胸间一撮黑毛。
瞧见走来的杜睿,他依旧懒洋洋地靠着门,连姿势都没有变化,眯着眼睛笑了笑,唱了一句。
“无量天尊,贵人,安好……”
第四章 小惩
杜睿突然停下来。m.www.uu234.net
魏岳忙向前半步,侧身对着杜睿。
莫愁走向了另一边,左手握着剑鞘,右手则按在剑柄上,稍稍弯着腰,等着杜睿的吩咐,这种吩咐或许永远都不会有,然而,必要的态度还是要。
杜睿抬头望了一眼天空,拧着眉,像是在考虑着什么。
半晌,他向着一侧跨了两步,来到一棵桃树下,在那里,有一根竹枝靠着树躯,上面还有几枚未曾掉落的黄色竹叶。
杜睿拾起竹枝,拿在手中,抛了抛,轻重似乎让他比较满意,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笑容天真烂漫。
随后,他望向慧真。
慧真道人双手环抱在胸前,一脸讥诮,瞧见杜睿望向自己,嘴角的嘲笑虽然消失了,却保持着那种满不在乎大大咧咧的姿态。
小杜睿对慧真有着深刻的印象。
有时候,魏岳和莫愁都有事情,同时不在杜睿身边,就会让慧真暂时照看。
这样的次数不多,这一两年,也就一两次。
这家伙会任由杜睿在桃林中游荡,然后躲在一旁化身怪物,发出各种怪声来吓唬杜睿,自得其乐。
身为贱民,有机会戏弄高高在上的皇族,能给慧真这样的家伙带来无上的乐趣,反正,杜睿这痴儿,就和蝉一样,只有几个呼吸的记忆,过了这几个呼吸的时间,他就会把前面发生的事情忘掉。
虽然有点冒险,这冒险却也值得。
这能让慧真感到满足,就像是嫖了玉仙观最漂亮的女道士。
前一世,为了上位,杜睿潜修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学,人类学,有点明白慧真道人如此胆大妄为的原因。
这胖东西,在没有出家为道前,多半被权贵人家欺负过。
他没有办法报仇,唯有在无力反抗的小杜睿身上发泄自己的愤怒,而这愤怒的真实缘由说不定已经被他埋葬在了心底,早就遗忘。
他只是莫名地愤怒,要为这愤怒找到一个出口。
杜睿理解他,却不能原谅他。
现在,自己只是痴傻,疯癫的时候不多。
接下来,就要让人们知道,什么是疯癫。
这样,以后做事才方便。
杜睿脸上带着笑,一眨不眨地盯着慧真,手里轻轻挥着竹枝,向着慧真大踏步走去,目光须臾不曾离开。
一开始,慧真还好笑地望着杜睿。
渐渐地,他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局促,不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松开,没有继续环抱在胸前,而是下意识地低垂在腰间,目光也开始变得游移,不敢直视杜睿,而是望向了自己的左下方。
他脸上依旧带着笑,却是尴尬的笑容。
对面走来这小小的人,不过是六七岁孩童的身形,却带给了他一种莫名的压力,强行伪装出来的坚强面具在一点点地粉碎,接近崩溃。
邯郸君!
这是有着封君称号的王子!
这时候,慧真才后悔起来,当初,自己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这才戏弄对方,完全是毫无意义啊……
不过,这小子究竟是要做什么?
莫非,他记得自己对他做过的事情?
这念头突然出现,慧真的脸刷地一下就变白了,后背,汗水如泉涌,瞬间便湿透了衣衫,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着,道袍抖动,就如狂风吹过。
他想要转身逃开,双腿却发软,怎么也迈不开步。
整个人就像是中了定身法一般,僵立在木门那里,等着杜睿缓步走来。
十几步的距离,须臾及至。
杜睿在慧真身前三尺处站定,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着对方,脸上依然带着笑,笑容一如既往地清澈,纯净如婴孩。
随后,他扬起手。
竹枝像鞭子一般抖动着,迎面向慧真抽去。
杜睿的动作并不快,慧真完全来得及躲开。
然而,他却没有丝毫躲避的念头,潜意识中虽然有伸手挡在身前的冲动,却也强行将这冲动压制。
他木着脸,任由竹枝挥下。
“咻……”
一声轻响,竹枝抽在慧真脸上,留下了一条非常深的红痕。
慧真裂开嘴,嘴角抽了一口冷气,脸上火辣辣的疼,他忍住,没有大声喊出来,而是继续笑着,像一个傻子。
杜睿皱着眉,扭头换了个角度打量慧真。
似乎对这道红痕并不满意。
随后,他挥动竹枝反手向慧真抽去。
“咻……”
又是一声轻响。
慧真脸上多了一道红痕,和另一道红痕交叉,这一次,竹枝的枝节有着破损,也就划破了慧真的脸颊,有血珠从脸上缓缓滚落。
慧真并未抬手拭去血珠,而是任由它滑落。
他望着杜睿,眼神中讨好和恐惧的情绪交杂在一起。
觉得杜睿没有再次挥动竹枝的意思之后,他缓缓弯下腰,屈身跪地,额头顶着泥泞的地面,用力地磕着,就像捣蒜一般。
“贵人!如意吉祥,长命百岁……”
他的声音颤抖着。
这时候,他才感到了害怕。
许多年前,当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挥动马鞭疯狂鞭打他的时候,那时候感受到的恐惧再一次袭上心来。
对面这个人,哪怕又痴又傻,也可以轻易捏死自己,就像捏死一只蚂蚁。
这时候,杜睿扔掉了竹枝。
他仰头望天,双手不停拍着,旁若无人地哈哈大笑着,眼神中充满了满足,就像是小孩得到了心爱的玩具一般。
一侧,莫愁沉默着。
杜睿四岁那年,被当今厌弃的那一年,木讷的她被安排到了杜睿身旁服侍。
那时候,杜睿大部分时间痴痴呆呆,她喜欢在他耳边说着话,东拉西扯,至于说了一些什么?她现在记不得。
那时候,杜睿偶尔也发狂。
曾经多次赤着上身在宫廷内疾走跑步,嘴里喊着号子,旁若无人,那姿态就像他现在这般。
和魏岳一样,她也见过杜睿突然清醒的时候。
那目光让她陌生,甚至害怕。
后来,她就变得沉默。
魏岳神情复杂地扫了杜睿一眼。
他双手笼在袖子里,踏着小碎步向前,伸出右脚,在趴在地上不敢抬头的慧真身上轻轻踢了踢,沉声说道。
“道士,还不快快去准备车架,少君要出行……”
“诺!”
听到魏岳的声音,慧真的身体猛地一激灵。
他猛地爬起身来,脸上的表情如蒙大敕,根本就不敢看杜睿一眼,只是低着头弓着身弯着腰,面向着杜睿向后小步退着,退了十几步远之后,这才敢转过身去,向着围墙外的马厩疾奔而去。
没多久,杜睿坐上了马车。
魏岳在前方担任车夫赶车,杜睿和莫愁坐在两轮马车的车厢内,车厢两侧开着窗口,用厚厚的布帘遮住。
车行速度不快,风向后吹去,吹得帘布微微摇动,却不曾吹入车厢。
杜睿背靠着车厢,身子随着车厢的摇动而摇动,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沉睡一般,识海内,鱼龙变的经文缓缓展开,湿润的丹田上方,雨积云的面积越来越大,真气不再如雾,隐隐有着露珠集聚。
车厢比较狭小,坐两个人够呛,也就是杜睿身形瘦小,这才不显得局促。
莫愁紧挨着杜睿坐着,左手依旧紧紧地握着剑鞘,渐渐地,杜睿的身子压在了她的右侧,紧紧地靠着她。
莫愁把他揽在怀里,尽量让他靠得舒服。
杜睿揍了慧真一顿,念头变得通达,同时,也消耗了很多精力,上了马车,也就沉浸在修炼之中,心思便如浮云一般,无所依,无所靠,恍兮忽兮……
现在也才修炼了短短的一天。
他的天赋再高,鱼龙变这门功法再是霸道,也不可能在短短的几天内就有着改变,首先,丹田气海须得变成海洋,真气形成液态形状。修炼低等功法只能形成气态真气,唯有像鱼龙变这样的玄功才让真气呈现液态形状。
待得丹田气海真气充盈,满溢而出,形成长河,便可去冲击会阴*穴。
一旦闯入督脉,身体方能得到质的改变。
几乎所有的秘传功法,第一步都是如此。
然而,让人意外的是,杜睿丹田内的真气填充得极快,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变化,就像它们本就存在,这时候不过是争先恐后地出现罢了!
马车向前驰行,时快时慢。
车内时而平缓,时而颠簸。
车外时而喧嚣,时而宁静。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了下来。
魏岳跳下马车,打开了车厢门,轻声说道。
“少君,我们到了!”
杜睿仍然闭着眼,靠在莫愁的身上。
魏岳瞄了莫愁一眼。
“姑娘,劳烦了……”
莫愁右手轻轻揽着杜睿的腰身,凭着一只手便将杜睿抱起,抱着杜睿钻出马车车厢,轻轻跳落在地。
一系列的动作一气呵成。
跳落在地,无声无息,
杜睿虽然身形瘦小,也就六七十斤的样子,单手将其抱起来并非什么容易的事情,要做到像莫愁那样轻松写意,更是困难。
宫廷内,有一个传闻,那就是除了有一批宦官在从小秘密接受杀人术修炼之外,同样有一批宫女在进行剑道修炼,其中的佼佼者一般都会成为宫中贵人的贴身侍女,莫愁也就是这批宫女中的一位。
跟着杜睿的时候,莫愁十九岁,一晃眼,现在已经二十五岁。
这一辈子,看来也就这样了!
蜀夫人升天后,他们也就成了无根之木。
无声地叹了口气,魏岳转过身,视线落在了斜上方的牌匾上。
黑色的牌匾上,写着两个苍劲有力的金色大字。
“杏庐……”
第五章 杏庐
长安。www.uu234.net
一个庞大的城池。
上溯一千多年,这里都是王朝都城。
几十年前,关东的雒阳曾短暂成为都城,那时候,长安也是被称之为西京,都城的荣誉并没有被剥夺,官面上,和号称东都的雒阳同等地位,实际上,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它还是独一无二的大唐国都。
果然,没多久大唐宫廷又迁回了长安。
毕竟,杜氏皇族源自关中,八百里秦川第一豪门,作为征服者,杜氏在关东的根基远远没有这么深厚。
当初,雒阳被拔高地位的原因很简单。
那时候,天后控制着朝堂,大力削弱杜氏皇族,关西门阀大多旗帜鲜明地支持杜氏皇族,为了压制这力量,须得大量提拔来自关东的人才俊彦,这才将宫廷所在迁往了关东雒阳,提高了雒阳的政治地位。
天后过世之后,神宗杜霆获得了大权。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拨乱反正,刀光剑影,东都雒阳的地位虽然还在,却已经不再是大唐宫廷所在之地,长安依旧是大唐帝国唯一的中心。
然而,比起百多年前,一切都有着变化。
谁也躲不过光阴长河的冲刷。
二十多年前,关东叛乱,诸镇俱反,叛军聚集在燕赵之地,以中原为根基,打下东都雒阳,攻占了并州河东,分两路进袭关中。
北路军渡过了黄河,一直进军至大荔城。
南路军则攻破了潼关,袭占了华阴,过了渭南,进抵长安城下。
大唐宫廷仓皇西逃,迁往了凤翔,随时准备南下蜀地,从某种程度来说,距离亡国似乎只有一步之遥。
神宗杜霆逃至凤翔后惊惧而死,留守长安的太子也就是杜睿的祖父宣宗杜怀继位。
郭令公率领募集而来的西凉兵在长安城下一举击溃了叛军,然后,通过几年的拉锯战,夺回了东都雒阳,将叛军压制在燕赵之地。此时,双方都已经打得精疲力尽,生民十不存一,战争的资源消耗殆尽。
叛军没有能力继续对抗官兵,官兵也无法彻底消除叛乱。
随后,和平来临。
河北诸镇重归大唐帝国旗下,然而,只是名义上而已,杜氏皇朝在那些地方的影响力可以说是微乎其微,虽然,也派了不少监军前去,但是,绝大部分被派往河北之地的官宦都视之为畏途。
这二十年间,因各种意外死在河北诸镇的监军已经不下一百人。
宣宗在位期间,西北回鹘叛乱,玉门关外,烽烟四起,多族相互厮杀,彻底地切断了丝绸之路。
一直到现在,英宗杜臻在位十七年,丝绸之路依旧不曾开通。
河湟之地,不复大唐所有。
长安城,原本是世界之都,诸族来拜,异族人称之为人间天堂,现如今,虽然依旧热闹喧嚣,却像是一个步入黄昏的老人,颓态尽显。
现在,关中豪门子弟尽相传颂的乃是江南扬州,蜀中益州。
那里才是天下豪富的集聚之地。
当然,单论经济总量,长安仍然不是扬州和益州可以比拟的,毕竟,这里终究是宫廷所在,皇朝中心。
阳光从空中落下,照着高高翘起的屋檐。
杜睿背靠着椅背,身下是厚厚的坐垫,他偏着头,目光透窗而出,落在屋檐上,那里,有着一只青色的小鸟儿,神态怡然地叼弄着身上的翠羽。
关于长安,关于大唐,那些信息如水一般在脑海中浮现。
历史似是而非。
世界也有着不同。
这里并非古代地球。
杜睿可以确定的是这一点。
在他身后,莫愁盘膝而坐,长剑横放在膝前,左手放在剑鞘上,右手垂在身前,向前一探便能抓住剑柄,摆出一副随时便可拔剑出击的姿势。
屋内左右两侧的墙壁分别开着大窗,阳光透窗而入,风儿随之而来,在室内愉快地打着转儿,空气中,漂浮着一缕缕药香。
双照堂。
非常应景的名字。
另一侧,一个十七八岁的青衫少年盘膝而坐。
和杜睿一样,他的面色苍白,这种苍白却不像杜睿那样带着病色,而是一种仿佛天山积雪般的苍白,隐隐有着冰寒之感。
少年的双眸深褐得近乎漆黑,若是盯着人看,好似有鬼火闪烁。
这会儿,他的目光正落在杜睿的一侧脸颊。
少年姓许,许心言,杏庐主人许幻之的入室弟子。
这地方,杜睿来过好几次。
出生以来,体弱多病的他多次在死亡边缘挣扎,但凡一个小小的感冒,都很有可能让他一命呜呼。之所以能活到现在,一是太医院不缺各种药物,二是御医们医术高超,除此之外,运气更为重要。
多少次,就连御医都以及束手无策只能摇头叹息之时,他却能挣扎着活下来。
除了奇迹之外,没有道理可讲。
迁出大明宫,来到玄真观之后,太医院也就指望不上了。
一旦生病,也就只能请民间郎中。
并且,他们不能请郎中前往玄真观诊治。
杜睿的存在,是英宗杜臻心中的一块伤疤。
于是,借着上天示警这个机会,把杜睿送出大明宫之后,他就当这个儿子已经死去,也希望所有人都这样想。
既然英宗当杜睿不存在,下面的那些人亦是如此。
杜睿成为了某种不可提的禁忌。
这种情况下,玄真观的人自然不允许郎中上门,若是让民间知道了杜睿的存在,一旦被当今知晓,没人能承受得起雷霆大怒。
所以,魏岳只能带着杜睿隐姓埋名上门求医。
杏庐位于长安北市。
这是一个有点名气的医馆,杏庐主人许幻之也是一些达官贵人的座上客,魏岳也就慕名而来。
许幻之的确有点本事,于是,每个月杜睿也都会来这里一趟。
每次诊治,在许幻之身边打杂的都是许心言,有着过目不忘之能的杜睿自然记得他,这少年身上似乎集结着非常浓郁的痛苦,全都凝聚在双眼之中,无论怎么掩饰也掩饰不住,如此,眼神才像鬼火闪烁。
这是一个有故事的少年……
突然间,杜睿偏过头,望向了许心言。
两人视线交错,杜睿眨了眨眼睛。
许心言被吓了一跳,忙不迭移开视线。
是的,他对杜睿非常好奇。
然而,仔细观察杜睿,并不仅仅是好奇心。
许心言另有目的。
一个月前,魏岳带着感冒了的杜睿前来问诊,那时候,杜睿已经陷入昏厥状态,额头滚烫得仿佛可以把鸡蛋煮熟。因为来得匆忙,魏岳也就没有彻底给杜睿换装,内衫是非常醒目的明黄色,材质是难得的上等丝绸。
明黄色,皇家专用。
当然,现在皇室的威严不在,某些门阀世家子弟也会用明黄色的绸缎当内衣,然而,他们却不敢在上面绣上蛟龙图案。
除非想造反,否则不可如此胆大妄为。
如此,真相只有一个。
那就是杜睿是皇族子弟。
来到长安之后,因为抱着某个目的,许心言为此制定了计划,了解大唐宫廷以及朝堂诸公的具体情况也是应有之义。然而,他所处在的这个阶层虽然偶尔还是能接触到门阀世家,终究还是被隔绝在那个圈子之外。
他了解的所谓上层情况也就是一鳞半爪,且真伪不知。
对他来说,杜睿便是上天给的一个机会。
然而,师傅许幻之说过,杜睿天生心智不全,三魂七魄中三魂有着残缺,以药石之力不可能治愈,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了。
如此,希望就像肥皂泡一般在许心言心间破灭。
可是,今日魏岳带着杜睿登门,许心言却觉得杜睿和往常不一样,究竟是哪儿有着不同,他一时却说不清楚。于是,也就细细地观察着杜睿,并且,没有多余的掩饰,他的心已经乱了,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可能。
没想到,杜睿却扭头望了他一眼。
那一刻,许心言就像没有穿衣衫一样,感觉自己被杜睿彻底看透。
额头骤然多了一些汗迹。
这时候,屋外传来脚步声。
魏岳和一个穿着葛衫的老者并肩进入屋内。
老者须发皆白,就连眉毛也已经全白,整个人却容光焕发,满脸红光,脸上没有多少皱纹,皮肤很是紧致。
所谓鹤发童颜便是如此。
这老者就是杏庐的主人许幻之。
许心言忙站起身,躬身行礼。
“师傅!”
许幻之摆了摆手,脸上带笑。
“坐,坐……”
他抬头望了仍然高坐的杜睿一眼,眼神中的笑意怎么也掩饰不住。
几个月前,魏岳带着杜睿前来杏庐。
虽然,不知道杜睿的具体身份,他却晓得魏岳是去势之人,多半是宫中的宦官,如此,杜睿的身份也就贵不可言。
对方偏偏有着失魂症,不为世人所知也就很正常了。
一方面,他有些害怕,害怕牵涉进宫廷纷争;另一方面,对这病例他又非常好奇,如果能用药石之力将失魂症治好,完全可以在杏林史上浓墨留下自己的名字。
一边是看不见的危险,一边是青史留名。
最终,许幻之还是选择了后一项。
就在一炷香前,许幻之给杜睿把脉,发觉杜睿的脉搏有了巨大的变化,虽然,依然有点晦涩,跳动却比以前有力了许多。
然后,观看面色。
看上去仍然和以前那样神游天外,实际上,却有着不同。
故而,许幻之心生欣喜。
可惜,要不是顾忌杜睿可能的身份,他便会将对方留在杏庐,这样方才能得出更为准确的结论来。
就在许幻之开口想要说话之际,外面却有嘈杂声响起。
人声鼎沸,甚是热闹。
第六章 杏庐琐事
有脚步声急速靠近。
这脚步声杜睿也听过几次,一下子就浮现出了主人的模样,脚步声的主人是杏庐的药童当归,负责在外面招待客人以及抓药之类的杂事。
以往几次,杜睿来到这里都是昏昏沉沉,不过,并非对外界没有丝毫感应。
如今,这些记忆都袭上了心头。
此时,他特意屏蔽了不少无关的画面,那些画面如果全部在脑海中浮现,大脑根本承受不起,唯有昏迷了事。
这二三十年以来,大唐帝国战乱不断。
哪怕是现在,说是和平时期,帝国和藩镇之间,藩镇和藩镇之间,时常也会爆发规模大小不一的冲突,战争中,付出最大的代价往往是平民百姓。于是,战乱地带,离乡背井,妻离子散也就成了常事。
几年前的那些年月,许幻之并未常驻长安。
为了提高自己的医术,他时常出门游历天下,天南地北都去过,哪怕是战乱不断的中原地区也多次涉足。每一次游历,他都会收留一些孤儿,像许心言和当归等药童便是他在游历途中收下的。
许心言年龄稍大,医学天赋奇高,也就成了他的入室子弟。
当归这样年龄较小的,他已经没有精力亲自教导,只好交给了自己的大徒弟司徒浪,算是徒孙辈。
不一会,一个六七岁的总角小儿从门外跑了进来,正是当归。
因为奔得有些急,满脸通红,气喘吁吁,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许幻之和许心言对望了一眼。
“当归,还是那拨小儿?”
许幻之捋着下颌上花白的胡须,轻声说道。
当归没有说话,眨了眨眼,忙不迭地点头。
“这些家伙,最近怎么啦?”
许幻之捋着胡须摇了摇头,苦笑了一声,他望向一旁肃立着的许心言,对他笑了笑,朗声说道。
“心言,这是你的事。”
“诺!”
许心言应了一声,向着许幻之躬身行了个礼。
随后,他转过身,向着杜睿躬身行礼,幅度比较大,再之后,向坐在杜睿身后左右两侧的魏岳和莫愁躬了躬身,幅度稍小,随后起身,轻声说道。
“诸位,慢坐,小子去去就来!”
他的声音清澈如水,带着特有的韵律,非常好听。
不一会,许心言便跟着当归匆匆离去。
阳光透窗而入,落在杜睿膝前,杜睿偏着头,百无聊赖地望着,识海内,经文缓缓展现,丹田内,真气如云雾聚集,似雨滴下降……
一旁,许幻之侃侃而谈。
“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抑或是针灸之力,贵主人的失魂症已然大好,不像以往那般浑浑噩噩,清醒的时候会增多,不过……”
许幻之皱了皱眉头。
“这段时间尤为紧要,若是过了这一关,也许会有痊愈的可能,若是不能,心疾加重,会变得更加疯癫……可以的话,尽量每天都来老朽这里,时常针灸,辅以药石之力,说不定能托天之幸,贵主人会有所好转……”
魏岳点头附和着,却没有出声回复。
没有杜睿的指示,他不敢自作主张。
这时候,杜睿突然起身。
“少爷……”
魏岳忙不迭跟着起身,一旁,莫愁也同时站了起来。
许幻之反应有些慢,眨了眨眼之后,也跟着站立起来,他微蹙眉头,双目炯炯地盯着杜睿,心中想着这是不是心疾发作?
杜睿旁若无人,就当身边三人并不存在。
他背着双手,迈步走出双照堂。
许幻之望了魏岳一眼,示意魏岳不要惊扰杜睿。
没多久,杜睿出了双照堂,面前是一个小小的天井,一边连着前院,一边是往后院。
杏庐是一所三进的小院,前厅乃是大堂所在,看诊治病拿药皆在大堂,大堂面积用后世的度量衡来计算,应该有三百平米左右,很是宽敞。
在柜台后的那一面墙上竖着一排排高大的涂着黑漆的药柜,现如今,黑漆大多已经斑驳,显得年深日久。药柜上有着许多抽屉,每一盒抽屉内装着一种制好的药草,每一个抽屉外面都写着药草的名字。
身为药童,首先要熟悉的就是这些药名,接下来,就要知道所有药草所在的位置,最后,须得记住这药草的形状和气味。
只有这三项都达标,才能担当拿药的重任。
像当归这样迷糊的药童,连药名都认不齐全,也就只能做一做接待工作,干一些跑腿的杂事。
药柜很高,一旁竖着长梯,有些不常见的药草放得很高,须得挪动长梯爬到长梯顶部才能打开抽屉取药。
药房所在,占据了大半个大堂。
大堂的另外一边则摆放着许多低矮的案几,在每个案几后面都坐着一个郎中,负责给病人把脉看诊,负责整个大堂事务的是许幻之的大徒弟司徒浪。
至于第二进双照堂,是许幻之看诊的地方,只接待一些达官贵人,或者医治某些疑难杂症。小院一角的偏房则是熬药的地方,有些病人需要立刻服药,在偏房内,有着药锅、捣药锄、药罐等等……。
第三进院子则是许心言等没有家的弟子居住之所,制药场所和库房也在这里。
杜睿没有犹豫,直接便往前院走去。
莫愁紧跟着他,彼此只有三步之遥,无论杜睿的步伐是缓是急,这距离始终不曾有着变化,她面无表情,剑不离手。
魏岳满头是汗,不时抬手擦拭额头的汗渍。
许幻之和魏岳并肩而行,视线须臾不曾离开杜睿。
到了他这个年龄,无儿无女,只有十多个徒弟,在他生命中,很多东西都已经变得不再重要。不过,这不代表他一无所求,相反,他到是对某些东西更为执着,除此之外别无他求。
医术!
唯有医术!
能在医史上写上浓浓的一笔的医术!
现在,他正着手写一本医书,书名双照堂笔记。
关于常见病,在笔记上篇多有记载,如何诊治,如何用药,如何因人而异都有详细记录,那个比较简单。让他烦恼的是有关疑难病症的下篇,很多疑难杂症基本就是不治之症,哪怕是他,往往也是束手无策。
比如失魂症。
类似杜睿所得的这种失魂症,遍翻医书,也只能看到一些零零星星的介绍和记载,至于治愈或者是治疗医案,往往一笔带过,没有什么实际内容。
得了失魂症的人哪怕是痊愈也和郎中无关。
杜睿这个案例很难得,许幻之沉迷其中,大部分时间都在考虑医案,所以,他大力劝说魏岳带着杜睿天天来此。
杜睿不知道许幻之的心理活动。
很快,他循着吵闹声向前,来到了大堂。
这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原本宽敞的大堂,一下子挤进了二三十个少年,小的大概十二三岁,大的也就十**岁,一个个穿着短衫麻衣,大多只套着半边身子,另一侧故意露出来,赤着膊,坦着胸,头上的发髻也是胡乱地挽着,用桑木棍或者柳枝之类的别着。
这些少年大半带着伤。
大部分家伙鼻青脸肿,多是皮外伤之类的小事,严重一点的也有出血,抑或是骨折,躺在草席上哀声叫唤着,也有自以为勇敢的嘴里不停骂骂咧咧,时不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整张脸又青又白。
这是两拨人。
到了医馆,两拨人泾渭分明,各据一方,剑拔弩张,相互不停地叫嚣叱骂,在言语上和对方的女眷亲属发生着各种关系。
杜睿的视线很快落在了两个人身上。
看上去,这两个家伙是头目,脸上的表情如出一辙,皆摆出了一副蛮不在乎、混不吝的姿态,虽然长得不一样,却像是一对兄弟。
一个家伙留着长发,却没像其他人那样挽成发髻,而是披散在脑后,额前扎着一条蓝色的锦带,将头发束在了后方。
大唐帝国乃是中央帝国,一段时间内,万族来朝,在丝绸之路并未断绝前,在长安城内常住定居的胡人亦是不少,故而,胡风也颇为流行。像这少年的装扮,便是典型的胡人打扮,换在江南地区,或许会显得突兀,在长安城却不然。
他有着一双浓眉,就像是浓墨泼上去一般又粗又黑,鼻梁高挺,鼻头微翘,阔张的大嘴,灵动却并不轻浮的眼神,下巴微微翘起,别有一番骄傲。
另一个家伙头上寸草不生,脑袋圆溜溜的,眼睛圆溜溜,鼻头圆溜溜,下巴圆溜溜,身形也圆溜溜的,整个人就像是剥了壳的熟鸡蛋。
这会儿,两个人同样在相互叫骂。
奇怪的是,杏庐的那些郎中却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当归等药童来回奔走,有的在替郎中师傅打杂,有的则在药柜那里抓药,也有的在替那些骨折了的少年正骨,所有人都有条不紊地做着自己的事情。
没人劝架,就当没看见这剑拔弩张的场面。
“这是?”
魏岳神情紧张地站在杜睿身前,向许幻之问道。
这时候,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来到跟前,带着无璞的软帽,一张脸方方正正,鼻直口方,留着三缕黑须,须发梳理得整整齐齐。
“师傅。”
他向着许幻之躬身行礼,神情严肃。
这人就是许幻之的大徒弟司徒浪,现如今,医馆的大多数事务都由他管理,许幻之百年之后,医馆将交给他继承。
许幻之点了点头,对司徒浪说道。
“你说吧……”
司徒浪应了声是,然后,三言两语就说清楚了整件事。
这两人中,留着胡人发式的是杨南杨二郎。
他父亲是万年县县衙六房户房的主薄,手底下的一帮兄弟也大多是万年县县衙那些小吏的子侄辈。
光头少年陆涛,外号刀疤六。
他父亲是神策军的一个小军官,手底下管着百来号人,这些军人的后辈,也就跟着刀疤六厮混。
这两人都住在杏庐所在的劝业坊。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人谁也不服气对方,纠众殴斗也就是常态,殴斗肯定会受伤,一旦受伤便会来杏庐医治。
毕竟,杏庐就在劝业坊,方便。
第七章 出游
听着是小儿玩闹,魏岳脸上的表情也就轻松了下来。www.uu234.net
他不好继续站在杜睿跟前,也就往后退了半步,候在杜睿身侧,偷偷地瞄了一眼杜睿,观察他脸上的表情。
这时候,许幻之在一旁说着话。
“小儿辈嬉闹而已……我徒儿心言和这两小儿关系不错,他们吵闹得再厉害,也决计打不起来,不会惊扰到贵主人。”
那边,许心言站在杨二郎和刀疤六之间,非常粗鲁地揽住两人的肩膀,把两人拉到了一起,走到了大堂一角。
杜睿瞄了那边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魏岳一直有留意,看见这暗示,也就明白了杜睿的意思,他举起手,示意许幻之不用多说,随后,他扭过头,笑着说道。
“许公,无需多言,我家公子不可能常住杏庐,也不可能每日来此,不过,也不至于像从前那样每月来一次,来此的次数肯定会增加,只希望许公医术通神,能够早日将我家公子的心疾治好,如此,必有重赏!”
他并没有领会错杜睿的意思。
杜睿之所以同意前来杏庐,接受许幻之的针灸,这是因为他需要一个借口摆脱眼前这痴痴呆呆的状态,保持着这种状态,非常吃力,并且,做什么都不方便,所以,他需要比以前好一些。
可以是笨蛋,可以是蠢货,可以是疯子,却不能是呆傻。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因由。
杏庐毕竟是一个大的医馆,这里储存的药材不少,虽然,不及皇宫内院的零头,常用药材都还齐备。
他需要大量药材。
鱼龙变这门功法单单凭借观想是不能修炼成功的,内气沉入丹田,打通周天在经脉内穿行,以至于冲破穴窍,外放攻敌,这都需要一具强壮的身体,身体若是不足够强壮,修炼伤害的只能是自己。
锤炼身体,最好的办法是药浴。
杜睿掌握着许多炼体的药方,需要大量的药材。
他的父亲英宗杜臻修炼时消耗的药材自然非常贵重和珍稀,有着全国之力为其搜集,如此,仍然有些药材搜集不到,需要替代品。
杏庐这里,欠缺的肯定更多。
于是,杜睿还需要学习医术,明白药理之后,哪怕药方中的药材搜集不全,他也可以找到替代品,效果也许会差一些,却也只能这样了。
听了魏岳的说话,许幻之捋着胡须,微笑着。
司徒浪一脸的肃穆,就像不曾听到魏岳说话。
莫愁持剑肃立,目无表情,时刻警惕着四周。
小儿们依旧在叫骂着,不过,没有老大领头吵骂,声音未免降低了许多,不像一开始那般有劲。
郎中们忙活着各自的事情,药童们迈着急促的步子在堂间来回穿行。
远处的角落,许心言板着苍白的脸,小声地说着什么,杨二郎和刀疤六陪着笑,不时点头附和,然而,当两人视线触及时,表情立刻又变得不爽起来。
好一幅众生相!
杜睿打量着四周,津津有味。
市井之中,别有天地,自有乐趣。
下一刻,他迈开大步,向外行去。
接下来,他要好好逛逛这里。
这十来年的人生,哪怕是记忆超群,对于长安城依旧没有什么印象,一开始,被困在大明宫内不曾踏出宫门半步。后来,被放逐打发到玄真观,也是躺在马车内,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出了宫,出来长安城,来到了位于万年县的玄真观。
入住玄真观之后,一个月难得出一次门,出门也是去坐落在万年县劝业坊的杏庐看诊,基本上都是困在马车内,小杜睿那时候并没有观看风景的心思。
所以,哪怕小杜睿在长安生活了十来年,对这城市却也是陌生的。
现在,他想要好好逛逛,看一看这个世界。
当然,他的目的并非只是看风景那么简单。
前一世,他就明白一个道理,所谓大势就是团结大多数,打击小部分,首先,要明白自己的根基在哪里,须得有着自己的基础。
像杜睿这样的出身,现在这情况,朝堂上就不要想插手了,宫廷内亦是如此,他的根基不在那方寸之地,而是在外面这广阔天地。
要想建立起至今的根基,须得详细了解这个世界,了解这里的风土人情,政治经济,如此,也就要四处走走,东张西望。
看见杜睿出门,魏岳忙转身向许幻之拱手告别。
“许公,我等暂别,不日便会再来劳烦!”
“慢走!”
许幻之客气地应道,吩咐一旁的司徒浪。
“大郎,你送送杜公子和管家。”
“用不着,用不着……”
魏岳忙不迭地说道,客气着推让。
司徒浪充耳不闻,向前两步,古板严肃的脸上有着变化,嘴角微微抽动着,好像是在微笑,然而,在旁人看来,他只是扯了扯脸皮。
“魏管家,请!”
这边,两人还在客气,那边,杜睿已经在莫愁的护卫下走出了老远,也看就要走到杏庐的大门口。
魏岳顾不得客气,忙迈开跛脚小跑着追了过去。
大堂一角,许心言不再说话,一边听着杨二郎和刀疤六的解释和相互攻击,一边望着缓步远去的杜睿背影,若有所思。
“少爷……”
杜睿身小腿短,步伐又不快,还没到大门口,魏岳也就赶了上来,他偷偷观察着杜睿的表情,小声地说道。
“少爷,稍等片刻,老奴这就让他们把马车赶来……”
杜睿只是不理,自顾向前走着,并未停下脚步。
待在马车内,又怎能仔细地观察眼前的世界?
杜睿不搭理自己,魏岳也就明白了。
他忙回头对司徒浪说道。
“司徒先生,马车暂且停在杏庐,我等晚点再来,可否?”
司徒浪点了点头,算是应许了。
“那劳烦司徒先生了,老朽这就告辞了,先生,请留步……”
说罢,魏岳回头。
这时候,杜睿和莫愁已经走出了大门口,下了台阶,来到了大街上,此刻,正是巳时末,人来人往,甚是热闹。
这一点,和他所知道的古代大唐长安城不同。
地球的长安城在大唐时期,有着坊市,坊内是住家,市里则是商铺,坊市之间有高墙隔离,在夜间,坊门须得关闭,有官兵看守,没有令牌不得通行,这就是宵禁,哪怕是达官贵人若是违反了宵禁,都要被惩罚。
这个世界,却不存在宵禁。
长安城也好,杜睿现在所在的万年县也好,虽然也有着坊市,坊和坊之间却没有高墙隔离,不禁往来,更无宵禁。
说起来,到是和北宋汴梁差不离。
这个世界,贵贱之间依旧分明,虽然,没有达到魏晋那种程度,却也相差仿佛。门阀世家依旧高高在上,占据着大量的资源,哪怕有着科举制度的存在,寒门子弟就算进了朝堂,也很难身登高位。
之所以如此,或许是有着武功存在吧?
就拿昨天的刺杀来说,那个刺客也好,太监烽火连城也好,一跃就两三丈,整个人就像脱离了地表引力一般,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无论如何也是见不到的。杜睿也见过父亲杜臻练功,一掌击出,掌风凛然,竟然能将一丈开外的青石击成粉末,若是打在人身上,不亚于被载重汽车急速撞上。
大部分武道玄功也都掌握在门阀世家手中,就像河北的那几个藩镇,背后都有着关东门阀世家的背影,若不然,早就朝廷一扫而平,当初,叛乱一起,也不可能席卷中原,险些将帝国推翻。
江湖帮派?
像前世武侠小说中描述的江湖帮派在这方世界也存在,却不过是门阀宗门的爪牙,又或是官府的狗腿。
行侠仗义!
打抱不平!
只是茶馆说书人口中的故事而已!
长安城有三部分。
皇城、宫城以及外城。
宫城是以大明宫为主体的一系列宫殿,有高大的城墙将其围着,宫城有着二十四门,取二十四道节气。
皇城则是大理寺,尚书台,六部等衙门所在之地。
像成年王子所在的十王府也位于皇城,某些门阀世家的宅院也在此间,占地极广,华丽非凡,有飞檐,有园林,有假山,甚至有着马球场,可以说是整个大唐的上层精英皆在此,这一小撮人掌握着帝国的大部分权力。
至于外城,也就是低等官僚以及广大市民居住之地,坊市相连,很是闹热。
在城外,渭河畔,还有一大片建筑物,这就是万年县的所在,而玄真观,杏庐也都位于万年县内。
长安城内,有着众多官员以及他们的家属,加上门阀世家,游学子弟,各地商贾,以及众多讨生活的市民,要想养活这些人,需要庞大的资源,也需要大量的民众,万年县也就因此而来。
和二十多年相比,却萧索了不少。
当初,关东藩镇大军云集在长安城下,万年县几乎被毁于一旦,后来,经过十多年的经营和修建,这才恢复了大半。
现在,在某些偏僻一些的地方,还能够看到烽烟的痕迹。
杏庐所在的劝业坊一带靠着护城河,非常热闹,有茶楼,有酒肆,有商铺,也有贩卖各种小玩意的货郎,再加上赶了夜路前来贩卖农产品的农民,以及闲来无事摇着折扇指点江山的书生,形形色色,各不相同。
杜睿安步当车,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然后,他看到了那个人。
一处高楼上,飞檐之下,窗户半开。
白衣人头戴斗笠,垂着轻纱,遮挡住脸颊,只露出了下巴,满是骄傲的下巴,轻纱内,眼神如寒光,若隐若现。
她双手环抱着,怀抱着一柄长剑。
这会儿,她的目光扫过长街,落在了杜睿身上。
那一刻,杜睿丹田气海内,真气沸腾而起。
只是一眼,便牵动了他的气机。
他脸上的表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依旧笑着,眼神童真如婴儿,天真无邪地看着周遭的世界,兴趣盎然。
第八章 天津桥头剑光寒
劝业坊位于渭河边。www.uu234.net
前一世,他去过长安,那时候称之为西安,模样已经和古代长安毫无相同,只留下诸如大雁塔之类的些许古迹,所谓的古城墙全是现代修筑的仿古建筑。高楼大厦,车来车往,和大部分北方城市没有什么差别。
那个世界,枯水期的渭河,就像是一条小河沟。
这里却不同。
渭河之水浩荡东流,将万年县和长安城相隔开来。
渭河上,间隔不远便有好几座桥。
这些桥的桥拱无一例外都非常之高,可以容纳大船从桥下经过,从江南运来的粮食、盐货、麻布、丝绸、桐油……以及各种货物皆是沿着这河水而来,大部分就在万年县的码头下货,再由车马运进城里,或者散于四方。
一部分皇家贡品则由官船载着沿着渭水绕城大半圈,去往西北角后转入人工运河,通过水门进入长安城,直抵皇城脚下。
劝业坊有着一个码头,故而热闹非凡。
有一座桥建立在劝业坊,称之为天津桥。
这座桥是天后时期建筑,渭河上有着十几座桥,这座桥是最年轻的桥。
当初,雒阳是东都,那里有着一座天津桥,这座桥修建好之后,工部官员请天后取名,天后也就把天津桥的名字挪移到了这里。那时候,年老的她或许正在怀念雒阳风光,思念雒阳天津桥旁的牡丹园,也就说出了这名字。
所谓金口玉牙,官员们自然不敢提出异议。
作为石拱桥,天津桥却用上了许多钢铁构件,非常高大,桥高十丈,桥洞和水面有着七八丈的距离,凡是能在渭河上通行的船只皆能通行。
天津桥中间是马车道,非常宽广,同时可以容纳八辆四轮马车并肩而行。
马车道的两侧略高,是专门留下来的人行道。
人行道一侧有着护栏,护栏是大理石所筑,上面雕刻着细细的花纹。
护栏上,间隔不远便有一座雕像,皆是一些奇怪的飞禽走兽,据说这是天后赐下的图案,来自山海经志异,雕刻的时候必须一丝一毫都不得错漏,否则工匠以及监造的官员都会被砍掉脑袋。
那座高楼就位于天津桥万年县这一侧。
杜睿等人正站在天津桥的桥头,站在这里,隐隐可以瞧见对面长安城高大的城墙,以及城墙上的城门楼。
原本,河对面也有着建筑。
叛军进抵长安,为了防御,那些房屋也就被全部拆除,被一场大火焚烧干净,无数人背井离乡,待得战争远离关中,能够返回家乡的人却十不存一。这些人到是想在原地重建家园,却不被官府允许。
朝廷害怕再有叛军围城,不允许城墙下留有建筑,只许留下一片空旷地带。
故而,现在长安城外只是一片空地,以及空地上残留的残垣断壁。
因此,站在天津桥的这头,也就能够远眺长安城,以前,视线会被层层叠叠的房屋所遮挡。
桥上,车水马龙,甚是热闹。
两侧人行道上,行人大多步履匆匆,纷纷沿着右侧而行,也有一些闲人,或结伴而行,或全家出游,漫步在天津桥上,打量渭河这两岸的风景。渭河两岸栽种着柳树,这季节,枝条郁郁青青,随着河风飘舞。
桥中间的马车道,这会儿,并不拥挤。
远处的桥中间,有几辆马车向着这边行来,马车两旁有着披甲的骑士,举着几面赤旗,旗帜高高举起,猎猎飞起。
应该是某个官员出外的车队。
桥的那边,那些原本准备上桥的车队多半被随行武士所制止,须得让官员车驾先行,故而,才显得这般空旷。
至于封桥,不许闲杂人等上桥,没人敢这样做。
除了英宗杜臻,以及郭皇后之外,哪怕是亲王或者宰相出行,也不敢有这样的排场。
像现在这样,都须得极有权势才行。
和前世的首都一样,长安城别的不多,就是官员多,能够让随行武士制止其他车驾,须得官居一品,要嘛是皇族亲王,以及神策军的那些宦官首领;如果换成是外放的官员,那就得是一方大员才行,不是节度使,便是一镇监军。
杜睿的目光在渭河上掠过,略过那片片白帆,瞧着那沙鸥在河面上忽高忽低地飞着,看着柳枝飘扬。
视线转回高楼时,先前那人却没有了踪影。
他的手放在栏杆上,一旁是一头怪兽雕像,九头蛇的样子,相貌狰狞,这正是山海经上的怪物相柳,传说**工的大臣,所过之处,尽成泽国,吐出的水又酸又辣,饮了必死,喜食人,性暴虐。
另一侧,有两小孩瞧着这雕像,一副又想细看又害怕的样子。
有仆妇站在小孩身后,稍远一点,有夫妇两人正凭栏眺望渭河,小声地笑着说着什么,看上去,应该是家境比较富裕,看丈夫穿着长袍,头戴璞帽,应该能识文断字,在衙门或者有着职务,乃是一个小官吏。
这会儿,一家人偷得浮生半日闲,来看着渭河美景。
魏岳站在杜睿左侧,学着他凭栏望着。
虽然,杜睿的眼神空旷,和以往一般,像是心神恍惚。
魏岳却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他知道,昨天过后,杜睿有着了改变。
也不知道他是否明白他身上这件白衫的含义,是否清楚地知道自家的亲生母亲已然过世,是否有着什么可怕的想法……
昨天,丹凤殿郭皇后遇刺,蜀夫人身亡,数人死伤。
这应该是一件震撼宫廷内外的大事,城门紧闭,侦骑密布也就是应有之义,不说要掀起一股血雨腥风,起码也要闹得鸡犬不留,不知道多少人会在这风波中家破人亡,也不知道多少人会因此得利笑逐颜开。
然而,一直到现在,长安城和以往并无不同。
魏岳感受不到一点点紧张的气氛。
也就是说,这件事被封锁了。
这更让他惶恐。
他就像是河面上低飞的沙鸥,能够感受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面对这变局,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自己等人不过是浮萍上的蝼蚁,只能随波逐流,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就会没顶。
听天由命罢了!
魏岳叹叹气,转头望向杜睿。
这时候,杜睿却离开了栏杆,他面向桥面一侧,微微仰着头,眼神恍惚。
在他身侧,莫愁稍稍低着头,弯着腰,侧步向前,身子紧绷,整个人就像是搭在弦上的箭矢,随时都可以弹射出去的样子。
桥中心,车驾出现在两三丈开外。
三辆四轮马车,五个披甲骑士,森然而行。
有赤旗飞扬在马车车顶,上面写着几个字。
剑南道按察使薛。
杜睿微微仰着头,漆黑的瞳孔内,映着苍蓝的天空,也映着一个人,仿佛大鸟一般飞翔在蓝色天空的白衣人。
江风掠过,吹动斗笠边缘垂下的轻纱。
轻纱向后飞舞,杜睿的目光落在轻纱后,落在了那张脸上,一张满是倔强和骄傲的脸。
抿得紧紧的嘴唇,坚毅的下巴,高挺的鼻梁,飞扬的眉毛,高洁的额头,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眼睛。
深褐色的瞳孔近乎于漆黑,漆黑深处,隐隐有着火焰燃烧,蕴藏着一种燃尽生命的力量,一往无前的决然,如此的奇特,如此的壮观,就像是一双展翅的凤凰,在烈火中涅??重生的凤凰……
那一刻,心跳停止。
惊鸿一瞥!
刹那光华!
这是他所不曾拥有的东西!
无论前世,或者今生!
如此的纯粹,如此的骄傲,如此的璀璨……
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轻轻眨了眨眼,杜睿微微抿着嘴唇。
轻纱落下,遮挡住了她的脸,黑发在斗笠后飞舞,青丝万缕,白衣蹁跹,映着午后阳光,分外的灿烂。
数丈高楼,一跃而下,便如鹰击长空。
人在空中,长剑出鞘,冰冷的剑锋挑起阳光,光线如飞鱼跃起,灵动,璀璨,像是一闪即逝的流年。
一剑光寒十九州!
剑光落下,直抵最前方那一座马车。
“嘭!”
一声轻响。
马车的车顶一分为二,向两侧倾塌,天光洒下。
车厢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白衣人落下,脚尖在倾塌之后斜飞在空中的车顶轻轻一点。
大鸟一般飞腾而起,姿态优雅,云淡风轻,不带一丝烟火气息。
“大胆!”
有骑士怒喝。
一个带着头盔披着重甲的无面骑士从马上跃起,身下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承受不住骑士的力量,歪斜着倒向一边,摔跌在桥上,摔倒在杜睿眼前一丈开外,有鲜血从口鼻间喷出,眼见便不得活。
莫愁一个箭步窜了过来,挡在杜睿跟前。
这时候,魏岳才反应过来,他的嘴唇蠕动着,一阵发涩,却无法发出声音,整个人就像是被狂风吹拂一般,瑟瑟发抖。
在杜睿旁边的那两个小孩回头望向这边,一脸茫然。
仆妇发着呆,同样不知所措。
那一对夫妇正好扭过头来,很明显,他们同样木然着。
骑士跃在空中,腰间横刀出鞘,划出一道非常漂亮的弧线,仿佛一弯月,森然清冷,向白衣人掠了过去。
桥下,一群沙鸥尖叫着飞了出来,投向苍蓝的天穹。
第九章 蜀中唐门无影灯
杜睿面无表情,微仰着头,目光落在半空中。顶 点 X 23 U S
白衣人仍然向前飞去,就像是那飞向东海的精卫,一往无前的决绝,哪怕刀光炫目,哪怕杀气凛然,依然冲了过去。
手中剑,轻轻一转。
剑影如惊鸿,如流光,在空中曲折,画出了一个之字形。
剑影冲入刀光之中,刹那间,仿佛烟花绽放,在苍蓝的天穹之下,有着白日焰火,闯入眼帘,有着炫目的感觉。
空间似乎也被扭曲了。
天津桥上,一声声惊呼相继响起,飘荡在风中。
杜睿抿着嘴,保持着呼吸节奏,识海内,鱼龙变经文缓缓展开,丹田气海,真气如云雾缭绕盘旋,纷纷点点,相继落下。
他仍然盯着空中,将那种古怪的晕眩感排出体外。
这时候,那骑士手中的横刀断裂成了碎片,从空中飞坠而下,像是从山间飘落的碎石。
持刀的手血肉模糊,不复以往形状,随后,就像有鞭炮在他手臂上炸开一般,一连串的砰砰声,手臂上的护肘、甲衣断裂开来,血花从手臂飞溅而起,空中飘着血雨,那一下,剑气击溃刀罡,进而冲入骑士体内,沿着手上经脉一路疾行。
骑士体内有着真气应敌,却是不敌,同样一触即溃。
两者交锋的结果,就是手上经脉尽裂,剑气直抵心房,轻轻一触,就像是细针轻轻一扎,一点,如此的轻描淡写……
骑士发出一声闷哼,人若中箭的大鸟从空中飘落,重重地摔倒在地,挣扎着,抽搐着,一时间不得死,也不得起身。
这时候,马车另一侧的同伴也跃在了空中。
这五个骑士的布局很简单,两人在前探路,一人护卫在第二辆马车旁,另外两个跟在最后一辆马车后。
在前面两人阻击白衣人之际,后面三人也有行动。
护在第二辆马车身侧的骑士不曾披甲,也没有戴着头盔,只是穿着一袭灰色的布衣,很明显,他这是五个骑士中的带头大哥。
他下颌留着短须,须发怒张,仿佛钢针一般,鼻阔口方,顾盼之间,豪气横生。
个子不高,却极其壮实,像是一座小山坐在一匹大马之上,赤手空拳,拳头握着,极其硕大,像是两柄大锤。
那时候,他腾空而起,粗壮的身躯之下就像有浮云托着。
雄壮的身形却像棉花一般轻巧,他跃上了第二辆马车的车架,一把抓住已经吓得僵直了身体的车夫,把他扔向了一边,自己则屹立车架之上,目光炯炯,盯着从空中飞来的白衣人,视线的焦点落在了森寒的剑尖。
后面两位骑士,一位手持长戈驱动坐骑向这边急冲而来。
另一人留在原地,横刀立马,很自然地取下挂在马鞍左侧的长弓,持在左手,右手往马鞍右侧一探,深入箭壶之中,取出一只白羽雕翎箭,飞快地搭在弓弦上,屏气凝神,迅速拉开弓弦。
“呔!”
天津桥上传来一声怒喝,声音低沉,仿佛闷雷在半空炸响。
前方的另一个骑士冲天而起,整个人像是被投石机弹出的巨石,在空中疾行,向着白衣人冲了过去,他手里握着一柄短槊,夹杂着一股恶风,槊尖向着白衣的后心击去,破空声轰隆作响。
短短的几个呼吸时间,哪怕一个同伴被杀,骑士们也恢复了冷静。
这些骑士都是军悍卒,修炼的是格杀之道,擅长战阵,故而,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做出反应。
前有阻敌,后有追兵,有远攻,有增援……
眼看白衣人就陷入了天罗地网之中。
她仍然一往无前,向前冲去。
只是,人在空中,握着剑诀的左手突然向后甩了一下,动作的幅度非常的小,不留意完全觉察不到。
“啊!”
几乎是同一时间,空中那位骑士发出一声低吼,像是受伤濒死的野兽发出的最后一声咆哮。
整个人在空中失去了平衡,被地心引力牵引着,像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笔直地坠落,碰地一声,落在了地上,扬起烟尘,一动不动。
杜睿微微眯了眯眼睛。
这骑士明显在空中就已经没有了生机。
那白衣人是如何做到的?
反正,杜睿看不出端倪。
“无影灯!“
马车内传出一声低喝,声音颇为尖利,却又带着沙哑,声音入耳,甚是怪异,让人很是不舒服。
”唐门余孽!“
这一次,声音拔高了一些,更是尖利,就像是有人拿着铁铲在铁锅上使劲地刮着一样,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
“少君,往后退……”
几乎是同时,前方的莫愁说话了,她的声音有些紧张,说话之际,呛啷一声,长剑如一泓秋水,横在了身前。
杜睿没有逞强,当莫愁发声让他往后退,他便往后退了好几步,退到了栏杆附近,背靠着栏杆站立,一侧是瘫坐在地上的两个小孩,这会儿,正张着嘴,欲哭却无泪,兄妹俩皆一脸茫然。
另一边,小孩的父母和仆妇自顾不暇。
他们刚刚瞧见了剑影和刀光的交锋,气机牵引之下,精神恍惚,此刻,仍然是头晕眼花的状态,像喝醉了酒一样摇摇晃晃,勉勉强强站立着。
”嘭!“
一声巨响,第二辆马车的车顶破开了一个大洞,一团红影从马车内冲天而起,像是一朵红云漂浮在车顶上。
那是一个年约六旬的老年人,面白无须,眼窝深陷,紧紧贴着一双白眉,脸上皱纹倒也不多,一张脸白得惊人,一种粗糙的白,就像是在烂砖乱石垒成的墙上涂上白灰一样,看上去格外的别扭。
他戴着一顶黑色高冠,正面镶嵌着一块拇指大小的猫儿眼宝石,身上穿着五彩斑斓的锦袍,上面绣着形状不一的花纹,披着一件猩红色的披风,这这会儿,披风紧裹在身上,仿佛泡在血海之中。
“呵呵……”
这红袍老者抬手捂着嘴角笑了起来。
这姿势颇为娇柔,笑声有着媚意,若是来自二八娇娘,若是有着几分姿色,当引得男人心神荡漾,若是出自眼前这人,却让所有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薛卓?”
杜睿身后,魏岳的声音响起,微微发颤。
无影灯?
唐门余孽?
就像是在搜索框键入了检索的关键词,顿时,有记忆从脑海深处浮现了出来,在小杜睿十来年的人生中,有好几个人都在他面前提过唐门。
蜀中唐门。
一百多年前,剑南道,也就是剑门关以南的蜀中,属于巴国的地盘。
当时,巴国盘踞蜀中已有一百多年,这天下大乱的一百多年中,巴国并不曾出兵对外,而是谨守门户,治下倒还太平,蜀地之外,哪怕是江南,也时常陷入刀兵攻伐之中,生民流离,十不存一。
那时候,巴国的王朝一脉正是唐姓。
大唐建国,兵分两路,一路东进,大军在后来的太宗率领下出潼关,取雒阳,扫荡河北群雄;另一路则是南进,沿着雍州向南,攻占了汉中,摧毁了剑阁天险,进抵成都。
巴国太平太久,将士战心不足,战力不强,基本上没有什么还手之力,哪怕有着天险,却不足为依靠。
一年不到,唐兵也就席卷蜀中,巴国灭亡。
之后,唐军盘踞江州,利用蜀地资源,建了舟船,沿江而下,短短的两三年,也就攻占了荆襄,占据了江南。
如此,在短短五年的时间,大唐帝国也就建立。
巴国灭亡,身为王族的唐家却不曾被杀个干净,除了当时的国王在高台上**与国同休之外,王族子弟大多离开了王宫,隐匿在市井之间。
唐家执掌巴国多年,甚得民心,不管是高门大阀,还是寒门百姓皆对唐家感恩戴德,故而,唐军占据蜀地,也多次搜寻这群亡国贵族,却很少有着斩获。除了民心不在大唐这边之外,还因为唐家本就是武道世家,擅长毒药暗器。
两国对垒,巴国完全不是大唐对手,然而,换成江湖厮杀,杜氏却也不能将唐家一举扫平。
蜀中唐门,在江湖上的名头甚是响亮。
可以这样说,大唐在蜀地的统治虽然稳定,却只是明面上的,唐门在蜀地的潜势力却极其深厚,大半个江湖,都是唐门的地盘。
让朝廷心烦的是,唐门一直没有放弃复国的梦想。
太宗时期,天后时代,以及神宗皇帝中前期,唐门一直蛰伏着,默默经营着自己的势力,积攒着力量,不曾掀起波澜。
神宗末期,藩镇叛乱,朝廷原想退向剑南道。
蜀中各地却也掀起了不大不小的叛乱,声势又大有小,表面上,没有河北藩镇叛乱的声势大,朝廷却也不敢再退往蜀地。若非郭令公率领西凉军在长安城下一战击溃了关东叛军,大唐帝国多半已经灭国了。
那些叛乱的幕后黑手正是蜀中唐门。
河北藩镇叛乱平息之后,神策军入蜀,将蜀地杀了一个天翻地覆,将叛乱镇压了下去,蜀中唐门又再蛰伏起来,只不过,不再像以往那般无声无息,而是时不时就窜出来,闹点事情,让当地官府焦头烂额。
这个魏岳认得的红袍老人名叫薛卓,乃是宫中的首领宦官。
当初,他也参加了蜀中平乱的行动,那时候,还只是一个中级宦官,正是在蜀地杀了个血流成河,功劳累积之下这才成为了宫中的首领宦官。
因为对蜀地比较熟悉,他担任了十年之久的剑南道按察使。
按道理,这样的正二品官职须得朝堂大员担任,然而,在这个礼乐崩坏的时代,在这个强权就是真理的世界,以宦官的身份出任一方大员,并非什么出格的事情。
在蜀中,薛卓有血魔王的称号。
因他喜着红袍,喜杀人而得名。
这十年来,唐门不少英杰都死在了他手里,几乎每一年,唐门都会组织人手刺杀他,这一次,在长安城外的刺杀虽然让薛卓有点意外,却也不惊讶。
那群只想复国的疯子,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他眯着眼睛盯着空中持剑飞来的白衣人,右手轻轻摩挲着遗传小叶檀的佛珠,心里想着的事情却和佛门之道背道而驰。
第十章 唐唐的剑
五月的正午阳光璀璨,却又不失温煦。www.uu234.net
一丝阳光在飘飞的轻纱上掠过,风儿迎面吹来,被身上激荡的罡气震荡,向着两侧飞去,发出了刺耳的尖啸。
唐唐眯着眼睛,嘴角抿着,微微笑着。
她喜欢这种飞翔的感觉。
如果这里不是关中长安,而是在蜀中的山岭,两侧不是一览无遗的平原,而是蜿蜒起伏的绿色丛林,那就更加惬意了。
她也喜欢战斗的感觉。
敌人越是强大,她就越是喜欢,那种在生死之间辗转腾挪,在绝望中寻得一线生机的感觉实在是太让人兴奋了,就好比趁夜而来,打一壶美酒,坐在高楼之顶,就着空中明月,一饮而尽,高歌一曲。
唯有在生死之间,方能更进一步。
如此,也就打出了她蜀中唐门百年方才一见的怪物名号。
这一次,她来到长安,其实另有要务,若是其他人,当不会节外生枝,只求能顺顺利利完成任务。
刺杀薛卓,不过是唐唐临时起意。
在蜀地,薛卓行踪诡秘,戒备森严,出入总有数十个甲士跟随,唐门的多次刺杀皆损兵折将,无功而返。
不仅如此,每一次刺杀之后,蜀地都会掀起血雨腥风,很多和唐门有关或者无关的人往往会死于非命,薛卓的报复完全就没有底线,据传,他曾在在府中对自家面首说过,蜀地之人,皆可杀!
薛卓担任剑南道按察使这段时间,唐唐正在进行自己的修行。
大部分时间,她都不在蜀地,而是一个人在荒漠、草原、雪山、戈壁流浪,幕天席地,以日月为光,以山川为海,以麻鞋为舟,追寻着自己的道。
年初,她这才从关外披着一身风雪返回中原。
三个月前,她在荆襄一代和家族联系上,获取了任务,原本入川的脚步顿时向西北折返,如此,来到了长安。
几乎是同一时间,剑南道按察使薛卓回长安述职。
薛卓在万年县有着一个庄园,一般情况下,他都会在自家庄园歇息,而不是留在大明宫,身为按察使的他有着这个自由。
在宫内,他虽然是首领宦官,然而,宫中的首领宦官数目不少,上头还有像烽火连城这样的总管太监。
特别是那一位镇守在宫中,哪怕是像薛卓这样无法无天的暴虐之徒,在那人面前也只有俯首做小的份,就连呼吸声都不敢放大,生怕引得那人不快,在对方面前,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蝼蚁,对方只要起意,一根手指就能将他捏死。
如此憋屈,让早就习惯了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薛卓很不习惯,故而,除非万不得已,他不会在宫中留宿,而是会回到自家在万年县的庄园。
这次回京述职,述职只是借口。
他将一本书交给了那一位。
这是那一位交代给他的任务,在蜀中足足花了十年时间,灭门无数,杀人万千,终究还是完成了任务,找到了那一本羊皮书,如此,一直以来提在嗓子眼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他之所以在蜀地如此暴虐,杀人无数,不过是为了排遣心中压力。
今日上午,那人难得打开了宫内小院的门,抽空见了他一面,也就是寒暄两句的时间,对方接过他送上的书,很难得地向他点了点头,笑了笑,说了一声有劳。
听见这声有劳,他整个人的酥了。
就连怎么出宫都不太记得,一直都晕乎乎,直到出了长安城门,虽然清醒不少,心中情绪依旧有着荡漾。
回到长安,薛卓自然不敢像在蜀中那般横行无忌。
哪怕是宰相和亲王,出行都不可能带着数十个甲士,故而,他身边只留着五个骑士,现在,已经有两个家伙死于非命。
可惜,世人无知,不知他薛卓方才是自身最大的依仗。
像他们这一批宦官,都得到过老祖宗的教导,若是放出江湖,当是一方之豪,哪怕是唐门的当家亲自出马,他也是不惧。
无影灯也并非没有克制之道。
剑光落下,如白虹贯日。
灰衣骑士跃在空中,一拳击出,罡气纵横如长龙,气流滚动,激荡而起,桥面上,就像凭空多了一股龙卷风。
这时候,一枚箭矢破空而来,这一箭准头似乎不妥,朝着唐唐左侧而去,然后,接踵而至,尚有两枚箭矢,头顶上方一枚,脚下一枚。
“咻!咻!咻……”
破空声接连响起,好一个连珠箭。
唐唐只要被灰衣人稍稍逼退,无法前进,就会被箭网所笼罩,无论怎样闪避,都会被其中一根箭矢射中。
不仅如此,还有甲士持戈驱马疾驰而来。
他并未直行。
若是直行,也就变成了多余的战力,毕竟,和唐唐正面交锋的有灰衣人,薛卓又卓立于马车车顶,再加他一个,不过是浪费战力。
所以,他绕了一个圈,想驱马赶到唐唐身后,从背后发起攻击。
只是,桥面一地狼藉,马车碎片到处都是,他也就选择了靠着栏杆那一侧而来,不管前面是不是有人,只管驱马直直地撞了上来。
战马披着马甲,连人带马足有千斤之重,一旦被迎面撞上,不亚于被一辆疾驰的小车撞上。
这家伙正向着杜睿冲过来。
马速虽然快,却还是有着缓冲的时间,只要不慌不乱,完全有时间闪开。
现在的杜睿,死过一次,哪怕是泰山崩于前也色不变,自然不会慌乱,所以,他完全有时间闪开,那骑士的注意力全在那个刺客的身上,只要让开道路,也就无碍。
然而,杜睿却不能躲开。
在他身边,有着两个被吓傻了只知道哭泣的小孩。
他若是让开,这战马也就直直地撞在了两小孩身上,那种情况下,他们也就死定了!
圣母白莲花?
杜睿苦笑了一声。
在那一世,他虽然腹黑心狠,不顾一切地为了往上爬,然而,终究还是接受过多年的教育,还是有着一定的底线,身而为人的绝对底线。
他眯着眼睛,正面对着疾驰而来的战马,发丝被江风吹得向一侧翩飞,在眼前来回飘荡。
“莫愁!”
魏岳大吼了一声。
其实,不等他出声,莫愁已经转过身来。
转身之际,长剑出鞘,化为一道闪电,向着前方斩去,正好斩在战马身前。
这时候,那个骑士依然无法勒马停下。
他一不做二不休,双腿干脆用力夹了夹身下坐骑,把速度提高,手中的长戈宛若长龙,向前探出头去,迎向了那一缕剑光。
另一边,唐唐和灰衣人已经交上了手。
“破山!”
出拳之际,灰衣人低吼一声。
仿佛一声闷雷,桥面似乎也震动了一下。
破山拳。
这套拳法来自少室山少林寺,当初,少林寺站在盘踞在河南的郑王朝,对抗大唐帝国,大唐灭郑之后,大军攻上了少室山,火烧少林寺,把藏经阁的所有典籍搜刮一空,放在了大明宫的天策堂。
在天策堂内,搜集了大部分的功法秘籍。
灰衣人是薛卓的心腹,这破山拳的功法和他契合,薛卓也就从天策堂内抄录了一本,将这破山拳传授给了他。
这时候,唐唐再次扬了扬左手。
“哼!”
马车顶上,薛卓冷哼了一声。
在之前,他挥动了红色袍袖。
一枚银光电射而出,破空而去,无声无息,然后,在灰衣人跟前三尺左右突然停滞,继而坠落,掉落在地,发出了一声轻响。
不过是一枚绣花针。
被绣花针击落的则是一枚比绣花针还要细小的冰锥,冰锥呈菱形,掉落在地之后,瞬间消散,却不曾融化成水,而是化为了空气,不知所踪。
这冰锥就是无影灯的本相。
它并非真由寒冰所铸。
它其实只是一缕真气,一缕冰寒的真气。
蜀中唐门的绝学玄功冰魄寒光若是能修炼到一定地步,真气外放,甚至能够凝结成固体,形成唐门的独家暗器,可以破罡气,破护身玄功,无影无踪。
所以,称之为无影灯。
对大多数武者来说,这无影灯难以防护,对薛卓这样的一流高手来说,却不难抵御。
拳风凛冽,向着唐唐迎面打来。
面前的空气就像是遇到了天敌一般,纷纷向着四周逃逸,在斗笠下的轻纱前形成了一片真空,这就是破山拳的厉害,修炼到极致处,一拳可以破山。
轻纱下,唐唐面色不变。
蜀中唐门,暗器无双。
唐唐却是例外,她全身上下,没有一枚暗器,无影灯不过是真气所凝就,只要念头一转,真气激荡,便可在手指尖凝就,其实,算不得暗器。
她真正依仗的只有自身。
手中剑!
长剑在空中晃动,剑尖处,却突然多出了三尺光芒。
“剑芒!”
马车顶上,薛卓的声音尖利,音调奇高。
随后,他像一团红云漂浮而起。
一流剑客和二流剑客的区别就在于,是否能在剑尖上吞吐剑芒。
只要真气能够外放,有着一柄不错的长剑,便能够外放剑气,这是,这种剑气并非实质,如果你周身罡气密布,那剑气想要破开罡气防护,并非易事。
最后,往往形成真气较量。
剑芒则不同。
就像真气凝就的无影灯一样,剑芒已经形成了实质,是长剑的延伸,这剑芒可以轻易地破除罡气,仿佛摧枯拉朽,丝毫不费功夫。
灰衣人脸色大变。
破山拳若是修炼到高深处,拳罡也会凝成实质,并不畏惧这剑芒。
然而,他却没有修炼到这地步。
剑芒突进。
就像用宝刀切割豆腐一般,非常轻易地将破山拳的拳风切割开来,剑芒跃动着,仿佛跃上水面的银鱼,非常灵动地在阳光下跳跃,在灰衣人的眉心轻轻一点。
“尔敢!”
空中,薛卓怒吼一声。
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红云降落之际,灰衣人却从空中跌落,半空中,圆睁双目,眼神僵直,已然没有了声息。
第十一章 莫愁和薛卓
莫愁深呼吸。
缓缓地深呼吸。
剑光斩出,心神随着真气流动,在剑尖凝聚一息,绽放出光华,剑气如龙,向前疾奔而去,迎面撞上一根森寒的长戈,冰冷无情。
“哗啦……”
真气互相冲撞,莫愁似乎听到了潮汐的声音。
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
六岁的时候,莫愁入宫。
之前的记忆大多残缺了,唯一记得就是海浪的声音,自己似乎从小就生活在东海之滨,住在一个小渔村内,夜夜听着浪涛声入睡。
接下来,刀光剑影,血雨腥风,颠沛流离……
再后来,她失去了所有的亲人,一个人瘫倒在路边,奄奄一息,一个车队从东而来,从马车上下来了一个面目和善的嬷嬷,披着一身霞光,像观世音菩萨那样笑着。
最后,她也就来到了长安城,进入了大明宫。
从小,就在嬷嬷手底下学剑。
练剑非常辛苦,然而,却远远没有在死亡线上挣扎辛苦,莫愁练剑非常的刻苦,几乎是自虐的程度,她缺乏安全感,除了嬷嬷,能够带给她安全感的唯有手中之剑。
只是,莫愁的实战经验不多。
她们这些宫女,很多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出过大明宫,护在那些贵人的身旁,随着贵人的起落而起落,了然一生,孤独终老。
莫愁原以为自己也会这样!
对此,她没有丝毫的抱怨。
和没进宫前的日子相比,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让她满意,她只希望自己能跟着一个和善的主子,一个没有什么大的野心和**的贵人,或许不会被对方连累死于非命。
后来,沉默的她被分给了蜀夫人。
当时,杜睿的痴呆症状已经初现端倪,蜀夫人被英宗日渐冷落,这种情况下,没人会自愿前去服侍她,只能由上面分配。
嬷嬷出宫不知所踪,负责人事的是另一个嬷嬷。
沉默寡言的莫愁也就被分配到了蜀夫人身边,随后,被蜀夫人安排去照顾杜睿,后来,更是跟着杜睿出了宫,来到了玄真观桃花林。
这是她的第一次实战。
她并没有感到慌乱,也没有手足无措,更不至于害怕得身子僵直,而是像以前在宫内和伙伴对战一般,将心神沉浸在剑光之中。
只是,真气激荡的声音却莫名地让她想起了许久以前。
那个宁静的小渔村现在还在吗?
父母的样子自然是记不得,能记得只有一双粗糙的手,曾经轻轻抚摸着自己脸蛋,让自己入睡的粗糙的手,那种触觉至今难以忘掉。
印象中,还有一个圆圆的小脸,脸上总是脏脏的,喜欢在海滩上抓那些小螃蟹来玩,喜欢跟在自己身后,总是姐姐的叫着……
她一直跟着杜睿,哪怕是有机会调离,她自己也放弃了!
或许?
断!
断念!
剑出断念!
一口浊气吐出,那些莫名的情绪在脑海中消散。
气机牵引之下,莫愁宛转飞起,在杜睿身前跃起,脚尖在相柳雕像的其中一颗头颅上一点,蹁跹而起,剑气纵横,向着马上的骑士斩去。
“咻!”
战马昂着脑袋,前蹄朝天,发出一声悲鸣。
随后,双蹄落地。
“咔嚓!”
一声轻响,右前腿的关节断裂,战马向一侧倒下,轰然落地。
骑士已经从马上跃起,身形向后跃开,想要拉开距离。
一寸长一寸强,他的武器是长戈,长武器的第一要务自然是拉开和对手的距离。
一寸短一寸险,莫愁的武器比较短,自然不能让对手拉开距离,她也就继续向前逼近,不让对手脱离接触,避免失去主动。
眨眼间,两人一前一后就向前冲出了十来丈。
这时候,魏岳冲了过来,一脸惊惶地望着杜睿。
“少君……我们走!”
杜睿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指了指身后不知所措的那两个小孩,什么话也没有说,但是,眼神代表了一切。
魏岳心领神会,虽然跛着脚,动作却很是利落,双手往前一抄,像老母鸡一样,一只手夹着一个小孩,然后,迅速往桥下奔去。
杜睿跟在他身后,缓步而行。
现在的他,没有资格和能力掺和眼前这类事情。
一个聪明人,自然明白不立危墙之下的道理,他若是离开,莫愁才不会有这牵绊,随时可以脱离战场,他若是黏黏糊糊地停留不走,不过是给莫愁增添负担。
杜睿转身离开,桥上,唐唐终于和薛卓正面对上。
护卫骑士,死了三个,剩下两个,一个在莫愁的攻击下狼狈不堪,另一人则放下弓箭,驱马冲了过来,准备为同伴解围。
薛卓如同一团红云,卷向了唐唐。
不知什么时候,渭河上空漂浮的浅灰色云层散尽,阳光直射而下,落在河面上,泛起点点金光,落在桥面上,被各种真气激荡,光线变幻着,跳跃着,扭曲着视线……
剑芒跳跃着冲入了红云之中。
剑芒远比阳光更璀璨,仿佛一个小太阳冲入了红云之中,却被那仿佛血海翻滚的红云所吞噬,在红云内左冲右突,一时间,无法破开那朵红云,同样的,那红云也无法锁住剑芒,被剑芒拖着来回奔波。
一白一红两道身影就像是两只颜色不同的蝴蝶,在空中翩跹飞舞。
这两人都是先天,可以短时间内在空中漂浮,无需有着立足处,当然,若是丹田内那口先天真气耗尽,也就只能往下跌落,终究摆脱不了地心引力。
薛卓修炼的血衣决,乃是西方魔教秘传。
从太宗到天后,转而到神宗中期,直到河北藩镇联军叛乱前,这一百年左右的时光,都是大唐帝国的鼎盛时期,这段时间,朝廷开山伐庙,很是铲除了不少武林宗派和门阀世家,那些战利品全都堆积在天策堂,血衣决和破山拳一样都是天策堂的收藏品。
破山拳是少林寺的七十二项绝技之一,却只能排在末尾,不过是添头罢了!
血衣决却不同,乃是西方魔教压箱子的神功绝学,威力惊人,唯一的问题就是,修炼这门功法,须得绝情绝性,杀人如麻,如此方能有大量血液用来练功。
非变态不能修炼。
薛卓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变态,当年,被自家老子强行阉割之后卖给他人做娈童,那时候的身为正常人的他其实已经死了,整个少年时期,他都被他人亵玩,羞辱。
后来,他自己想了个法子,逃离了主家,千方百计地进入了大明宫。
入宫时,他的年岁比较大,没有资格进入讲书堂。
当年,太宗之所以能够发动宫变,杀兄灭弟,软禁太祖,多亏宫中宦官的大力支持,在那场血腥宫变中,站在太宗这边的宦官几乎被太祖的侍卫杀了个精光。
虽然通过宫变登基,太宗的皇位却不太稳。
当时,几乎所有关中门阀都站在了太子那边,太子虽然被杀,却也有小儿子被忠勇的侍卫带着离开,一直不曾找到。哪怕太宗引进了关东门阀的力量,政权依旧不太稳,朝令很难出大明宫。
杀!
杀伐解决不了所有问题!
除了放开对关东门阀世家和武林门派的压制,在朝堂上大量引进关东人,逐渐形成一个势力集团,和关中门阀对抗之外,太宗还在宫内建立了讲书堂。
小宦官们大多要进入讲书堂学习。
讲书堂又分为内外两堂,外堂是一些资质普通的宦官,内堂则是天赋异禀的家伙,像现在这些总管太监,除了极少数,全都是出身讲书堂的内堂。
当时,薛卓已经十八岁,连进入讲书堂外堂的资格都没有。
于是,他狠下心来,进入了典狱司的暗堂,做了一名死士。
执行几次任务,薛卓非常幸运,不曾像大多数同伴那样战死,而是活了下来,付出了那么多,自然也得到了许多回报,这血衣决便是一次生死任务之后得到的奖励。当时,除了血衣决之外,还有几门中正平和的功法,最后,薛卓选择了这门血衣决。
血衣决虽然剑走偏锋,却杀伐第一,条件若是契合,进度极其惊人。
之后,那一位率领神策军入川平乱。
他在其麾下效劳,战乱之中,杀人盈野,薛卓完全不缺乏修炼血衣决的条件,故而,很快就脱颖而出,获得了那一位的赏识。
后来,也就为了那本书,留在了蜀地。
刺杀?
以前在蜀地,不过闲得无聊,这才故意现身,以身为饵,引得那些川耗子出现,然后动手杀人过瘾,修炼血衣决之后,一段时间不见血就周身不自在。
他看不起那些川耗子。
要说隐遁的功夫,这些川耗子还真有一套,他绞尽脑汁,想法设法也找不到那些家伙的老巢,铲除的也多是外围组织,或许,躲猫猫就是这些修炼暗器的家伙的天赋吧?
至于,正面开战。
就算是唐家掌门现身,他也丝毫不惧。
所以,一开始的时候薛卓还有些漫不经心,就算身边没有众多甲士护卫,他也丝毫不惧。
然而,现在他脸色的表情却不再有丝毫的轻松,眼神中再也没有那种骄傲疏狂的情绪,而是充满忌惮,在辗转腾挪之间,脸上的白*粉簌簌而落,他也顾不得。
先天!
这小娘们居然是先天!
要知道,他也是在一年前才突破到先天!
他多大,对方多大?
人比人,气死人!
后悔!
是的,薛卓在后悔着。
他后悔不该如此托大,如果,一开始就该和手底下的骑士围攻对方,那些家伙就算帮不上大忙,用来当炮灰也是好的,只要能给自己一个机会,那就足矣。
那时候,他却抱着猫捉老鼠的心态。
手下有危险时,却不及救援。
现在,只能亲身上阵。
一开始,却又想消耗对方,自认为自家的先天真气绝对比对手要强,完全可以拖垮对手,故而,并未施展血衣决最霸道的攻击招式。
错误!
这是错误的选择!
自家知自家事,薛卓的提起来的那口先天真气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然而,对手却像是一点事都没有,剑芒丝毫不见减弱,真气就像是无穷无尽。
不能这样下去!
眼珠子一转,薛卓心生一计,向着栏杆一侧飞去。
第十二章 唐唐的弱点
“当当当……”
剑锋在长戈的柄上接连地砍击,发出一连串的声响。m.www.uu234.net
持戈骑士甚是狼狈,想要摆脱眼前这个被动局面,他唯有舍弃手中长戈,如此,也就不会受制在莫愁的剑下,然而,这样做,没有了武器的他更不会是莫愁的对手。
和一开始厮杀不同,那时候,莫愁还有些许的紧张。
心神一旦沉浸在剑术之中,也就摆脱了那种紧张,只是,厮杀的经验不多,也从未真正地杀过人,明明可以一剑致命,却下意识地手软。
这就是那个骑士至今还活着的原因。
莫愁的剑法甚是精妙,招招针对那厮的招数空隙,轮到真气的雄浑程度,那个骑士也不能比,毕竟,宫中的秘传并非江湖上的大路货。
这时候,另一位骑士放下长弓,驱马冲了过来。
当薛卓出手之后,持弓骑士也就不再关注主战场,他跟随薛卓多年,了解薛卓有一个习惯,那就是他动手的时候,不允许其他人插手,他要享受那种亲手格杀对手的快乐。
所以,他决定前来相助同伴。
这位同伴是他的亲兄弟,也看就要死在那个莫名其妙的女人手里,他自然不能置之不理。
骑士驱马冲来,当战马即将冲过来之际,人跃在空中,挥动手中横刀,划出一道雪白的弧线,朝着步步紧逼的莫愁斩来。
莫愁一直站着上风,也就能随时脱离战场。
她一直有留意杜睿的动向,瞧见杜睿离开之后,她也决定抽身离去,毕竟,她和这些家伙无仇无怨,若非他们差点伤到杜睿,她不会出手。
所以,当敌人增援前来,她立刻抽身而退。
脚下急点地面,面朝敌人往后退去,就像蜻蜓轻触水面飞翔。
那两人的轻功远远不及莫愁,莫愁若是抽身,他们也就无法追上,再加上先前那人已经在莫愁剑下大汗淋漓,真气消耗殆尽,也就没有跟着追上来。
这时间,薛卓已经哈哈大笑着离开了桥面,脚尖在栏杆上急点,整个人像一只血蝙蝠急速飞翔,唐唐化为一道白虹,在后紧追不舍。
说到轻功,唐唐比薛卓要厉害一些,速度也要快一点,很快,白光就要追上红云。
从唐唐跃下高楼到现在,杀得尸横遍野,也就几个呼吸的时间,有些人慌乱着逃下了天津桥,有些人反应却比较慢,没来得及逃离。
“桀桀……”
薛卓在空中哈哈大笑,红云飞旋,袍袖一甩。
一道红光疾奔而出,向着不远处的路人飞去。
那路人正慌不择路地向桥下跑去,没有留意到红光的出现,就算他留意到了,红光来得如此之快,他也是不可能躲开。
薛卓分神攻击不相干的人,也就给了唐唐一线之机。
这时候,唐唐若是奋勇一击,很有可能破开薛卓的护身罡气,冲破血海,攻击薛卓的本体,并且,这种攻击无穷无尽,连绵不止,薛卓将彻底落入下风,若是没有什么护身绝技的话,败亡也只在旦夕之间。
然而,她却没有那样做。
白衣在风中猎猎飞舞,身子在空中停滞,悬空漂浮,如此,和红云拉开了距离。
剑芒跃起,游鱼一样在空中穿梭,转而冲向那道红光,将那道红光在半途斩灭。
那个路人丝毫不知道自己半只脚曾经踏入鬼门关,仍然摆动着手臂埋头向桥下跑去,转瞬间,便消失在桥下,而这时候,薛卓却来到了桥头上。
有些机灵的家伙见势不妙,顿时止步往回跑。
有些人没有眼色,仓促间,慌不择路,依旧向着桥下跑去。
杜睿停下了脚步。
前方,一身红衣的薛卓当街而立。
魏岳抢先一步下了桥,杜睿腿短,速度不快,也就没有来得及在薛卓阻路之前走下天津桥,于是,他倚着栏杆站着。
不过,他也没有走回头路。
在他身后,莫愁和那两个家伙还在交手。
她没有办法摆脱。
其中一个骑士手里有着长弓,她若是一心逃走,对方便会张弓搭箭,她怕自己护卫不周,让杜睿被箭矢所伤,于是,不得不回头。
杜睿没有回头,手扶着栏杆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
桥头,薛卓一身红衣,傲然而立,下巴微微翘起,脸上的白*粉掉得差不多了,露出了褐黄色干得就像橘子皮一样的脸,丑得惊人。
这会儿,他得意地笑着。
他找到了小姑娘的弱点。
眼前这小姑娘,便是所谓的侠士吧?
蜀中唐门这样喜欢钻阴沟的川耗子,居然会出这样的人物,还真是奇哉怪哉!
唐唐一身白衣,面向薛卓,彼此间有着三丈的距离,她默然而立,斗笠下,轻纱轻轻飘拂,河风并非原因,呼吸才是。
她非常愤怒!
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刺杀不过是临时起意,并未制定计划,她只想雷霆一击,杀掉这个处处针对唐家人的祸害,她有这样的自信,无所畏惧。
不想,这薛卓自身的修为却极高。
短时间内,拾掇不下。
当初,自己的那些父兄辈纷纷栽在这家伙手中,并非运气不好。
即便如此,唐唐还是有信心将此獠斩于剑下。
她没有想到的是,薛卓身为一个先天高手,好歹也朝廷的二品大员,身居剑南道按擦使一职,却无高手和大臣的半点气度,竟然出手杀戮无辜的路人。
阉人!
阉人就是阉人!
唐唐可以趁薛卓分神之际,发动连绵不断的攻击,一举将对手斩于剑下,只是,这样做,那个路人就会无辜送命,她如果置之不理,也就违背了自己秉承的道。
所以,她出手救了那个无辜的路人。
现在,也就被薛卓抓住了她的弱点。
嘴唇紧闭,牙齿紧紧咬着,唐唐握紧手中之剑,眯着眼睛,眼神中仿佛有着火焰跳动。
大道我独行!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
不管这家伙如此无耻,自己也要斩了他!
不过是一场试炼!
突然间,薛卓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在桥上滚动,在日光下飘荡,尖利而沙哑,甚是违和,甚是难听,身上的红袍簌簌抖动,时而膨胀如云,时而挥洒如雾……
顷刻间,红云飞起。
不曾向着远方逃遁,也不是冲向唐唐,而是向着一侧飞去,那里,有个妇人正双手扯着裙裳下摆,像鸭子一样摇摆着往桥下奔来。
白影闪现,唐唐电射而来。
这时候,薛卓却掉头往另一侧,身形诡异,仿佛红色幽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另一个路人的身后,红云一卷,将那路人裹入。
唐唐转而追了过来。
“叱!”
她发出一声轻喝。
顿时,长剑发出万丈光芒,就像是一颗小太阳,剑光如芒刺一般,向着薛卓疾奔而去,破开了红云,将血红的罡气一扫而空。
红云中,有着一声闷哼。
下一刻,薛卓显出了身形。
他咧开嘴角笑着,有不正常的潮红在脸色掠过、
在他身侧,先前那路人整个儿变了模样,就像是在坟墓中才出土的僵尸,脸颊枯黄干瘦,全身上下,似乎只有一层皱巴巴的皮套在身躯上,不见丝毫的水分。
他睁着无神的大眼,颓然倒地,无声无息。
一息不到的时间,薛卓也就将那人的血液吸了个精光。
“呀!”
瞧见这一幕,桥上的人更慌乱了,惊叫着四散奔逃。
有人慌不择路,翻过桥栏跳入了渭河之中,有人则往桥那头跑去,虽然,前方莫愁和两个骑士在交手,剑气纵横,刀光森寒,也不是什么好去处。不管怎样,哪怕是去死,也比被那个红衣魔鬼抓住,活活地将全身血液吸干要好得多。
“邪魔!”
唐唐怒喝一声。
虽然愤怒,心神却依旧如大海一般,平静无波。
愤怒,绝望,沮丧,后悔这样的情绪偶尔也存在,却不可能摇动她的心神,她的道不会为世间种种所困扰。
她只会不顾一切地向前,不在乎路边的风景,也不在乎路的那头是什么。
她只是不停地向前走。
现在,也就是必须诛杀这恶魔。
薛卓其实也不想这么做。
人太多了,根本就杀不干净,这次哪怕活下来,剑南道按擦使的职务多半保不住,不过,在那一位的羽翼之下,倒不是不怕被算旧账,无非是躲入深宫。
血衣决有一门临时爆发的秘诀。
想要临时爆发,提高战斗力,也就需要大量的血液。
他不得不这样做,不如此,就很有可能死在那小姑娘手中,这世界,虽然烂得可以,让他深深厌弃着,但是,他薛卓仍然不想就这样死去。
自己的速度虽然不如对方,然而,方寸间辗转腾挪却不输给对手,诡秘程度犹有过之,短时间,那小姑娘不可能抓住自己。
现如今,桥上那么多的人,只要吸够十人,他也就不惧了……一旦吸取了足够多的血液,弥补了真元的消耗,甚至,他还有机会反过来杀掉对方,那时候,他绝不会让这小娘皮轻轻松松地死去。
“桀桀……”
怪笑声中,薛卓飞了起来,向着人群飞了过去,像是一朵漂浮不定的红云,在红云后面,一道白光紧追不舍。
第十三章 青莲八法
杜睿面色苍白,背靠着栏杆。m.www.uu234.net
阳光无遮无掩地落下,照耀在他脸上,他微蹙眉头,眯着眼睛。
前方,一朵红云以诡异的姿态漂浮,忽东忽西,忽南忽北,来回不定,身后,一道白光紧紧跟随,不曾被红云拉下。
杜睿双手低垂,小手放在了袍袖之中。
左手握着一柄短剑,剑柄冰凉。
大唐宫廷,每一个皇子出生,满岁的时候,当老子的都会赐下一柄短剑。
这柄宝剑出自宫中砾锋堂。
砾锋堂内有着大唐最好的武器大师,这里铸造的武器只为皇族使用,有时候,会被当成御品赐给大臣,当然,在如今这个皇权式微的年代,砾锋堂的武器不再是皇族专用。
大明宫内,凡是有来头的宦官可以说是予取予求,管理砾锋堂的本来就是总管太监。
如此,朝堂的一品大员、长安城的一些门阀世家皆可以通过关系订购砾锋堂武器,当然,最厉害的那些大师还是在为皇室服务。
儿子满岁赐予宝剑,这是杜氏的传统。
在杜氏尚未一统天下的时候,就有着这样的传统,建立大唐帝国之后,这传统仍然保持下来,尚武精神,本就是杜氏传家的家风。
说起来,杜氏在关中平原传承也有好几百年。
当时,杜睿深得英宗杜睿喜爱。
所以,他的这枚宝剑由砾锋堂最厉害的曾大师打造。
杜睿出生后没多久,曾大师就开始搜集材料,宝剑的本体是一枚天外陨石,单是将这枚天外陨石融化为液体,也就耗费了半年时光,忙碌一年,在杜睿满岁之前,曾大师这才堪堪把短剑打造出来。
这柄短剑总长不超过一尺,剑柄乃青石玉所造,上面镶嵌着许多天蚕丝,增强摩擦,完美避汗。
剑身半尺左右,像玉石一般洁白。
看上去并不锋利,就算是拿来在木桌上刻画,也很难留下印记。
然而,只要注入真气,这柄短剑也就变得锋利无比,不仅削铁如泥,还能视护身罡气为无物,哪怕是先天真气,也能一剑破之。
后来,杜睿被英宗所厌弃。
这柄短剑却也没有被收回。
一直以来,它都是作为饰品挂在杜睿的腰带上,看上去像玉石所铸,在外人看来,自然没有杀伤力。
现在,杜睿将它从腰间拿起,由左手握着,藏在袍袖之中。
小杜睿并非左撇子,他习惯于用右手,前世的他亦是如此,只是,他在少年时期为了磨炼自己,增强大脑反应速度,曾经努力地使用过左手。
他也就能够用左手持剑。
在杜睿身后,莫愁已经占据了上风,哪怕那两个骑士擅长合击之术,却也很难抵御得住她的剑术,总是被动地被牵着走,很难摆脱,不过,一时间,莫愁也无法杀掉这两人,毕竟,这是两兄弟,配合默契,相互信任,为了对方宁愿舍弃自己的性命。
在此之前,杜睿须得一人面对。
一开始,薛卓尚能发出得意的笑声。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笑声越来越低,之后,变成了冷哼,到了最后,笑声消失不见。
他笑不出来。
他没有想到对手会这般可怕,就像是跗骨之蛆,紧紧地咬着他,不管他如何辗转腾挪,如何千方百计地耍花招,皆无法摆脱。
他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捕食。
当初,不过是唐唐没有想到他会那样做,这才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现在,时刻防着他,根本就不给他机会去攻击他人,不管他如何耍花招,皆被识破。
这样下去可不行!
他能感到自己体内的那口先天真气正快速消散,就要消耗殆尽,如果再也找不到血液来补充,也就无法保持现在这速度,如此,必定能被那小娘们追上。
他没有信心能抵御对方。
每一次真气交锋,他都能感受到一股冰寒
他的真气充满血腥味,满是暴虐,这暴虐却无法炸开,而是被冰寒严密的包围,他甚至能够感应得到自己外放的真气渐渐地被同化,变成寒冰性质的真气。
也就是说,他处在了下风。
用不了多久,对方的真气就能破开自身罡气,渗透入体,到了那时候,自己就算是变成一尊冰雕也并非不可能。
他的一个手下便是中了唐门的冰魄寒光,整个人化为了一座冰雕,稍稍用力一推,就化为冰块碎裂开来,五脏六腑皆被冻裂。
拖到城里的高手前来救援?
这个选择基本可以排除。
金吾卫只在长安皇城内巡逻,负责外城的五城兵马指挥司,那些老弱病残不用指望,至于典狱司,倒是强手如云,可惜不管治安,负责万年县治安的是六扇门的捕快,若是京兆府,六扇门中倒是有两三个先天高手,至于万年县,小猫两三只。
天津桥在万年县境内,援兵多半来自万年县。
只能自救!
薛卓咬了咬牙,舌尖微微伸出,牙齿在舌尖上用力一咬,喷出了一口心头血。
那一刻,全身的血液就像是沸腾了一半,周身滚烫,真气弥漫在体外,隐隐呈现液态,漂浮在丈八红袍之上,仿佛是一片血海,在正午的阳光下飘荡。
血衣决有一门天魔解体**。
这门**施展开来,短时间内,当爆发出一倍的战力。
唯一的缺陷就是必须依赖大量的血液,并且,战斗结束之后,修为骤降,元气大伤,须得修身养气大半年这才能恢复,这大半年,决计不能动手,一旦动手,就会真气逆行,走火入魔,运气好修为尽废,运气不好也就死于非命,或者半身不遂。
薛卓并未能寻到更多的血液支撑。
故而,他咬破了舌尖,喷出了心头血,如此,也能侥幸施展天魔解体**。
只是,后果就要严重许多。
战斗力并不能爆发一倍以上,也就比最好状态下多出了两三分,并且,事后当大病一场,起码也要栽床榻上躺两三年,不要说和别人动手,就连正常的普通人都比不过。
运气好,熬过去能保住老命,修为也会大降,至少先天是保不住了,一辈子都别想重回这境界。
运气不好,也就失去武功,病着过一生。
若非实在没有办法,他真不愿意这样做。
不过做了也就做了,他不后悔。
那一刻,薛卓的真气的凶猛程度猛然提升了一个台阶,转过来,反倒是将唐唐的真气压制,暴虐的红色真气像雾气一般将唐唐笼罩。
只见,一片血海中,有白光来回穿梭。
白光虽然被血海所笼罩,亮度却一点也没有减弱,仍然在血海中来回穿行,没有半点凝滞之感。
“铎!”
血海中,传来了一声轻喝。
这声音雌雄莫辩,中正平和,隐隐有着慈悲之意。
“铽!”
一声过后,又来一声。
声音入耳,仿佛晨钟暮鼓,仿佛佛音灌脑。
一枝白莲花在血海中绽放,亭亭玉立,白色的光圈把血色真气激荡开来,血雾被撕裂,被驱散,被压制,渐渐地消散开来。
“啊!”
薛卓尖啸着。
“青莲八法!”
“南海神尼,青莲八法……”
他心中无比惊惧。
蜀中唐门什么时候和南海一脉勾连起来了,当初,唐军一只偏师进入了岭南,镇守岭南的南海王江上鸥选择了易帜,拱手将岭南送给了大唐,江家也因此世镇岭南。
然而,天后临朝,江南叛乱。
江家也起兵反叛天后,三年不到的时间,唐军就扫除了叛乱,江家的男儿几乎被天后杀绝,女眷则被押送到东都雒阳成为宫女或者校书。其中一个小女深得天后喜爱,把她养在了身边,最后,竟然成为了女官的首领,负责掌控宫廷机要,甚至,朝堂上的大事也能够参与决断。
在天后朝后期,她成为了重臣之一。
天后离世,杜氏逆袭,斩杀了天后娘家的那些亲戚,传闻那人也死在乱兵之中。
然而,一直见不到尸体。
倒是有人在南海曾经见过有一女尼立于一块木板之上,就那样飘然远去,那人曾经在天后朝堂任职,杜氏拨乱反正之后,他被连累,贬官南海。
他信誓旦旦地说,那女尼就是江婉儿。
这人就是姚之洋,在神宗朝中期担任过宰相一职,他没有必要说谎。
南海神尼一派在琼州的势力极其强大,当地的土著黎人皆奉南海一派,大唐虽然在琼州有着衙门,政令却基本不出州城。
青莲八法正是南海一派的传宗绝学。
这是一门佛门功法,恰好克制薛卓的血衣决。
至于,唐门和南海一派有着勾连,这讯息,须得尽快报给宫里,不得延误。
故而,薛卓这才高喊青莲八法,南海神尼。
自己若是死去,总有人把这话传到上面去。
唐唐挥舞长剑,剑光宛若一朵朵白莲,向着薛卓飘了过去,沿途,血气溃散,有风吹过,发出呜呜的声响,就像是血海中的恶魔在哭泣一般。
薛卓惨笑一声,身上的红袍寸寸断裂。
就像是一片片的花瓣,向着唐唐飞了过去。
白莲和红花,在空中轻轻触碰,白莲还是白莲,红花则一片片碎裂、消散。
“噗……”
薛卓喷出一口鲜血,双目下,有血痕低垂。
他像蝙蝠一般往一侧飞去。
在前方三丈,杜睿背靠栏杆,平视前方,无悲无喜。
稍远处,莫愁像蝴蝶一般从两个骑士中翩飞穿行而过,剑光闪现,其中一个骑士闷哼一声,捂着喉咙踉跄几步,仰天倒下。
另一人发出一声悲鸣,转身扑向莫愁。
莫愁转过身来,剑光闪耀中,有焦急不安的神情在她脸上流转。
第十四章 挟持
杜睿笑了笑。顶 点 X 23 U S
他很想竖起中指,再次指向老天爷。
终究还是没有做,这没有什么意义。
他往一侧望了望,魏岳已经下了天津桥,把两个孩子交给了他的父母,当他转过头来,看见杜睿还在桥上,看见薛卓向着杜睿疾飞而去。
刹那间,一脸惨白。
“不!”
嘴唇蠕动着,魏岳不停地摇着头。
随后,拖着跛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桥上跑来。
这时候,薛卓已经奔到了杜睿跟前,旋风一般绕到了他身后,一把抓住他的后衣领,将他提在了空中,单脚站立在栏杆上,凭风而立。
他并未用真气锁住杜睿。
血衣决的真气太过霸道,现在,在他体内已经失控,如果将真气渗透入杜睿体内,极有可能贪婪地将杜睿身上的血液全部吸干,现在,区区一个小儿的血液对他已经没有了用处,他之所以抓住杜睿,不过是把杜睿当成人质,威胁对面的小娘们。
在薛卓看来,所有的圣母白莲花都是脑残。
为了别人牺牲自己,这是世界上最不正常的事情。
薛卓爬上高位之后,在剑南道按擦使任上,他曾经擅离职守过一次,潜入了申州信阳府,那里,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这一辈子想忘却怎么也忘不了的地方。
某日晚上,有凶人潜入信阳府,连灭几家门,一晚上,便杀了个精光,所有尸体的血液全都消失不见,就像是蒸发了一般。
后来,这命案算在了西方魔教的头上。
如果可以的话,薛卓恨不得将整个信阳府的人都杀光。
可惜,他做不到。
何况,信阳府是信阳王郭令公的封地,郭家在这里有着不少好手,他若是不小心,很有可能被抓住,要知道,郭令公在的时候,宫中的那一位也不敢嚣张。
他也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那个为了赌资亲手将自己的儿子阉割之后卖给他人的父亲。
那时候,对方已经变成了乞丐。
他没有杀父亲。
他只是亲自阉割了父亲,任由对方在那满是破洞难挡风雪的废弃山神庙中哀嚎挣扎,然后,转身离开,很难说清楚那时候的心情。
那时候,整个人就像是被火焰灼烧一般。
就如现在。
真气失控,在体内经脉乱窜,全身滚烫。
薛卓咧开嘴,露出两排大黄牙,得意地笑着。
汗水从额头滚滚而落,将整个妆容彻底毁坏,一张满是皱纹的蜡黄的脸上,东一块,西一块,涂着各种色彩,看上去,就像戏台上的丑角。
他用左手紧紧地揪着杜睿的衣领,如此,前面的衣领也就勒在杜睿的脖颈上,让他透不过气来。
然而,杜睿脸上的表情不见丝毫难受,也没有惶恐和惊惶,漆黑双眸如夜空一般,深邃而神秘。
现在的他,哪怕是生死操于人手,也不会让他动容。
唐唐疾飞而来,如同一只飞过桥面的巨大白色沙鸥,薛卓耗尽元气的暴起一击并不好对付,她需要一些时间来缓解对付的真气,故而,来不及救援杜睿。
“来啊,小娘皮!”
薛卓狰狞地笑着。
很久以前,进宫还没多久,只会点粗浅拳脚的他经常被其他宦官欺负,好几次,险些被活活打死,那时候,他就像是野狗一般悍不畏死,这才幸运地活了下来。
野狗!
他骨子里就是一条野狗!
为了活下去,什么都可以做的野狗!
唐唐没有丝毫的犹豫,就在薛卓发狂吼叫之际,她已然疾冲而来,剑芒闪耀,跃动着朝薛卓刺了过去,一往无前,异常果决。
她不会给薛卓反应的时间。
因为有着顾忌,停下步子和对方废话,那是最差的选择,一开始就因为自己的失误,一个无辜的路人死在那厮手中,她不会在同样的地方再摔一跤。
这出乎了薛卓的意料。
在薛卓看来,对手是圣母白莲花,决计不忍无辜路人因自己丧命,何况,自己手底下的人质又是一个小孩,如果不想人质丧命,她只能让开去路,让自己离开。就算不让开,也是不敢动手,只能自缚手脚地站在那里,他能想象得到轻纱后那张脸的茫然无措。
不想,唐唐如此果决。
薛卓冷哼了一声,提着杜睿往旁一扯,将他挡在了剑芒之间。
剑芒如此耀眼,就像森寒的芒刺隐隐刺着脸颊,杜睿眯着眼睛,盯着那一片光,是的,在他眼前,只有一片耀眼的光芒。
死吧!
要死,一起死!
薛卓咬紧牙关,丹田内,已是一片血海。
那一刻,他逆运真气,将丹田整个炸裂。
这是天魔解体**的终极篇,一旦施展,万劫不复!
至少,这身功夫是不要想保住了。
这时,唐唐松手了。
松开了手中长剑,松开了从不离身、就连睡觉也要枕在脑袋下方的长剑!
白影如光,紧贴而上。
一瞬的功夫,也就贴近身来。
左手翘起了莲花指,指尖变换着形状,一朵朵白莲从指间升腾,向着薛卓的眉心点去,同一时间,丢下长剑的右手一把抓向杜睿,想要将杜睿从薛卓手里抢过来。
“噗!”
薛卓身子向后飞起,脑袋同样向后仰着,喷出了一口血雾。
血雾扑在了白莲之上,使其不复形状,化为白色光点一一散开。
另一边,他松开了抓住杜睿的手,任由杜睿往下方跌落,左手立掌如刀,一道血红的刀芒斩出,唐唐抓向杜睿的右手泛起一层白光。
“碰!”
一声轻响,唐唐的身形在半空中一凝。
薛卓再次探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杜睿的右手,将他往自家怀里一扯,再次控制住了杜睿。
唐唐继续向前,身形非常诡异地出现在薛卓的右手边,脚下就像踩着青莲一般,双手结着手印,一朵朵白莲袅袅升腾,姿态优美地向薛卓套去。
这就是青莲八法。
传说中,来自南海观世音菩萨的佛门正法,破一切邪祟。
唐唐施展的正是十六路短打,一旦被其近身,就很难被摆脱,现在,她换了个攻击的角度,薛卓很难将杜睿再拉过来当挡箭牌。
单凭一只手,攻防都会捉襟见肘。
不行!
薛卓知道这样不行!
他冷哼一声,放开了防护,任由唐唐破开罡气冲进来,不做抵抗,他举起右手,作势往杜睿头顶拍去。
果然,唐唐放弃了一击致命的攻击。
诚然,她能一掌击毙薛卓,然而,在此之前,杜睿也会死在薛卓手里。
她的左手手掌挡在了杜睿的头顶,截住了薛卓,右手向前一探,点向薛卓抓住杜睿的左手手腕,随后,只听得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就像鞭炮炸响一般。
一瞬间,便是十几回合。
短兵交接最是危险,只要稍有疏忽,性命也就岌岌可危。
一时间,薛卓摆脱不了唐唐,没有机会伤害杜睿;反而之,唐唐也没办法击杀薛卓,找不到机会把杜睿从薛卓手里抢过来,她非要这样做的话,也只能抢过来一具尸体。
终究还是投鼠忌器。
场面也就僵持住了!
那一边,莫愁急了。
杜睿落在薛卓手中之后,她就像发疯了一般,向骑士发起了疯狂的攻击,然而,她的心乱了,剑法也乱了,越是焦急,反倒越难把对手击倒。
一时间,冲不过来。
这时,魏岳急促地喘着气,跑到了跟前。
杜睿眯着眼睛,瞧见了魏岳。
是时候了!
他心中暗想。
呼吸的节奏顿时加快,丹田气海上方,有一条龙形的云雾,无数真气化为雨点坠落。
大部分品级比较高的功法都有着天魔解体**之类的秘诀。
无非是解开身体枷锁,发动人体潜能,以伤来换取短时间的爆发。
这种秘诀,鱼龙变功法也有。
“薛卓!”
魏岳怒吼一声。
“你想被诛灭九族吗?快把邯郸君放下!”
激斗中,魏岳的声音也传到了耳边。
薛卓却无暇他顾,没有转头望向魏岳。
只是,身为阉人,自然对阉人非常了解,他听得清楚,那的确是阉人的声音,也就是说,自己手里抓住的家伙真是那个邯郸君。
虽然一直在外,对于宫廷的消息,薛卓却并未丢下。
邯郸君,他自然是晓得了。
也就是说,自己手里的小孩是邯郸君,是十三皇子。
如果死在自己手里,就算是宫中的那一位也保不住自己,当然,他也不会出手保自己。
怎么办?
薛卓有些犹疑,手下也就一慢。
一朵莲花在眼前绽开,破开了罡气,在他脸上轻轻掠过,不曾实际接触面颊,然而,面颊处却多出了一道血痕,就像是被利刃的边缘刮了一下。
死吧!
薛卓心底发狠。
诛灭九族!
一个阉人,有何九族?
反正活下来也是废人一个!
那就去死!
死!死!死……
大家一起死去!
一瞬间,薛卓双目赤红。
面对一朵朵幻化的白莲,他不再闪躲,而是向前一扑,全身的毛孔,鲜血飞溅,化身为一个血人,连带着手中的杜睿,向着唐唐扑了过去。
这一扑,再无后招!
从此以后,世间的种种苦乐喜悲,再也和自己无关!
第十五章 杀
血花飞溅在眼前,杜睿并未眨眼。
吸气!
一开始就在吸气!
一口气仿佛要吸到世界尽头!
“啪!”
识海中,隐隐有着一声轻响。
缓缓展现的鱼龙变经文闪烁了一下,黯淡下来,继而,光芒万丈。
有真气从丹田疾奔而出,沿着手太阴经脉,直抵左手的指尖,隐隐有着灼伤之感。
前方白莲花消散,唐唐向后飞去。
“哈……”
薛卓张开嘴,就要大笑。
赌博成功了!
对方果然不能下狠手!
然而,笑声戛然而止。
杜睿扭头望向他,两人视线相连。
这还是把杜睿抓在手中之后,两个人第一次相互交换眼神,在杜睿的眼中,他瞧见的是一丝漠然,这眼神,他非常的熟悉。偶尔在那一位眼中也能感受得到,那是高高在上的神佛的眼神,透彻一切,看破一切,视众生为无物,视红尘如幻梦。
怎么会?
薛卓无法相信自己,忍不住眨了眨眼。
再次睁开眼,视线中,一缕白光闪现。
一缕诡异的气机牵引在白光之巅,破开护身罡气,破开茫茫血雾,向着自己的脖颈扎了过来,心神似乎像是被这气机迷惑了一般,任由其突入进来。直到那白玉般的剑尖触及了肌肤,感受到了那一缕森寒,薛卓这才反应过来,本能地做出了应对。
血色真气在体内涌现,就像是暴虐的士兵,冲向了敌人。
这时候,他也知道是被自己抓住的这个不起眼的小儿向自己发起了攻击。
应该是持着一把短剑刺向了自己,之前,他并未在对方身上搜索,毕竟,这小儿哪怕是持着削铁如泥的宝剑,也伤不到他的皮毛。
只是,哪怕他想大笑,心中却也有着不安。
杜睿仍然盯着他,眼神无悲无喜,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潭水。
“噗!”
一声轻响。
鱼龙变真气驱使下,白玉剑破开了薛卓的脖颈,深深地扎了进去,哪怕是先天真气,也没能够抵御住,而是轻易地被破开。
“刷!”
白玉剑离体。
“啊!”
薛卓发出一声惨呼。
那一刻,全身的鲜血随着真气井喷。
鲜血像喷泉一般从伤口处飞溅而出,向着杜睿劈头盖脸地打了过去,每一个血滴都蕴藏着真气,一旦打在杜睿身上或者脸上,也就千疮百孔。
同一时间,杜睿挣开了薛卓的手。
这时候,他们已经离开了桥头拉杆,悬浮在半空中,脱离薛卓控制之后,杜睿也就像石头一般向着桥下坠落,当那些血滴打来之际,他松开白玉剑,任由这柄神兵利器往渭水河面坠落,他立起左手,在面前挽了一个圈,就像太极云手一般。
血滴打在他手上,就像是雨打芭蕉,噗噗作响。
那时候,整个左手和手臂真是被打的千疮百孔,到处都是血洞,鲜血飞溅,隐隐可见森森白骨。
疼!
非常疼!
杜睿却不曾皱一下眉。
**的痛苦根本不能让他动容,这一切都在他的计算之中,计划非常顺利地完成了,哪怕是付出这只手全废的代价也值得。
同一时间,薛卓也如同石头一般往桥下跌落。
此时,他尚未死去,却和死了没有什么分别。
整个人瘦成了一具骷髅,皮肤贴在骨骼上,薄薄的一层,皱皱的一层,全身上下的肌肉和血液不翼而飞,一双无神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直勾勾地盯着杜睿。
杜睿瞧着薛卓,咧开嘴,笑了笑。
全身上下,满是血花,就像是一朵朵红色的桃花在身上绽放。
“少君!”
耳边传来了魏岳凄厉的叫声,叫声从桥上传来,就像是从极远极高的空中传来,听起来颇为空旷,仿佛是在极其宽阔的空间中回荡。
杜睿忍住疼痛,任凭狂风猛烈拍打自己的眼睑,他控制着身体,尽量维持住重心,以免身体在半空中旋转,希望双脚先一步接触河面,如此,可以避免更多伤害。
有白衣入眼帘。
蓝色苍穹横在眼底,有白衣跃于蓝色之上,江风逆吹往上,将轻纱吹拂飘荡,飘在了斗笠上,搭在了斗笠的边缘,如此,也就露出了那张脸。
如果,起初的惊鸿一瞥,杜睿瞧见的是唐唐的骄傲。
那么,现在的视线相连,杜睿瞧见的就是唐唐的另一面,一种灵动,一种不羁,一种无法言表的倔强,一种极其精致的潇洒,一种莲花般绽放的清华。
她从桥上跃下。
白影翩翩如仙,杜睿要真是十岁的小孩,一定会被这风姿所迷惑,难以摆脱。
然而,他只是外表是十岁。
这女子当街刺杀朝廷大员,虽然,这个朝廷大员从哪方面来看都是坏人,然而,双方的立场不同,先前,魏岳又喊出了自己的身份,这女子若是反贼,顺便干掉自己这个皇子也说不定。
怎么办?
别说身受重创,哪怕这会儿毫发无损,也是毫无还手之力。
实力悬殊太大,计谋也就无用武之地。
随后,杜睿笑了。
他的眼神再次变得天真无邪,如同一张白纸,在上面看不到任何复杂的情绪,就像是一个才满月不久的婴孩,在他的眼神中,只有好奇和纯净。
唐唐一把抓住了杜睿,将他揽在自己怀里,左手手臂枕在杜睿的后脑,脑袋偏向左侧,有些好奇地望着杜睿,眼神中除了有着几分好奇,还有着一丝欣喜。
对方没有痛下杀手,杜睿松了一口气。
“邯郸君?”
声音入耳,清澈如莲。
杜睿不知该说什么?
那一刻,他无法伪装。
在对方的目光中,自己的装傻充愣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伎俩,骗不了人不说,只会让人打心眼里看不起,他不想被眼前这人看不起。
他轻轻点点头。
天真无邪的表情从眼中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深邃。
“好!”
唐唐笑了笑,眼看就要掉落在河面上。
却见脚底下有白色真气涌动,形成了白莲花一般的云彩,这云彩托付着她和怀中的杜睿,步步生莲一般在河面上飘荡,看似不快,却很快消失在渭河的河面上。
“少君!”
魏岳扶着栏杆声音凄惨无比地喊着。
随后,莫愁出现在他身侧,没有丝毫犹豫,仗剑从桥上跃下。
她并非先天高手,不可能步步生莲,也无法在空中悬停,也就直直地向着河面坠落,眼看就要和薛卓的尸体一般跌入水中。
这时候,薛卓的尸体已经消失在河水中,被渭水冲向下游,不知何时才能漂浮起来。
左手立掌如刀,往身下一劈。
真气激荡,打在河面,也就有着反作用力。
莫愁借力向前,脚尖在漂浮在河面的一块破木板上轻轻一点,像水鸟一般跃起,落在一艘打鱼船的船篷上,再次借力,向前飞跃,沿着唐唐消失的方向追了过去。
“啊!”
魏岳用力拍打栏杆,仰天长啸,哪怕手被拍得又红又肿,他也不在意,那一刻,他恨不得将这只手拍得残废,只要杜睿能够回来。
无妄之灾啊!
真真是无妄之灾!
没想到在长安城外,竟然有人敢刺官,刺杀的还是朝廷的二品大员。
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已经道出了邯郸君的身份,那个薛卓仍然敢拿少君当挡箭牌,这些家伙,以为有着老祖宗当靠山,就无法无天,什么都敢做。
希望莫愁能把少君带回来。
栏杆拍遍,魏岳眼巴巴地盯着桥下,盯着杜睿等人消失的方向,盼着莫愁能把杜睿带回来。
杜睿若是回不来,现在,只要自己不露出身份,倒是能瞒一些时日,只不过,却也瞒不过了多久,杜睿再是被当今忽视,终究也是皇子,不可能一旁没人监视。
逃?
逃往那儿?
一时间,魏岳眼角湿润,几乎便要留下泪来。
心中更是急火攻心,若不是还有这一丝期盼,他这就要跳下桥去。
不一会,莫愁回来了。
她手持长剑,从天津桥的桥头走上桥来,孤身一人,魏岳并未能在她身边瞧见杜睿,那一刻,心就像石头往无尽虚空下坠,他整个人一软,瘫坐在地,双眼无神。
莫愁在说着什么,他听不清楚。
只有声音在耳朵边回荡。
他眨了眨眼,表情茫然。
“你说什么?”
莫愁沉声再说了一遍。
“那人说过几天把少君送回来?”
莫愁点点头。
“她说少君强行逆运真气,手太阴经脉几乎断裂,又被薛卓临死一击,异种真气入侵,须得耗费一定时间驱离,除此之外,还得有一些疗伤圣药方能救得少君,这样才不会留下什么严重的后遗症!”
“她这是带着少君去疗伤?”
魏岳睁大了眼睛。
“为什么?”
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莫愁摇摇头。
她其实追不上唐唐,唐唐故意放慢了身形,等着她追来,告诉她要觅地给杜睿疗伤,过得几日便将杜睿送回玄真观桃花山,让他们不要担心。
莫愁自然是不信的,仍然想要把杜睿抢回来。
然而,她并非唐唐的对手,轻功亦是不如,唐唐一旦展开身形,她无法追上,只能空手而回,现在,只能希望对方说的是真话。
毕竟,唐唐其实没有必要留下来说那番话。
只能这样了!
魏岳也这样想。
事已至此,还能怎样,只能接受啊!
这时候,有巡丁出现,竹哨声在不远处不时响起,一会儿,六扇门,金吾卫这些都会齐聚此地,毕竟,堂堂二品大员被刺杀,这事非同小可。
他们的身份特殊,杜睿失踪,不能在此。
两人互相递了个眼色,也就匆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