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被穿越了
早晨的码头风景是无疑是让人赏心悦目的。虽然是夏季,初升的太阳撒下来的热量并不强烈,从海上吹来的清风很凉爽,天空上团团白云飘来飘去,几只海鸟忽上忽下地飞跃,湛蓝的海面上碧波荡漾,远远地传来一阵阵进出港船只的汽笛声。
刚刚靠港不久的某远洋货轮上,船员们纷纷提着行李下船离去。他们的脚步匆匆,这次远航来回长达十三个月,途中经历了多次大小风浪的洗礼,还和海盗有过一次亲密接触,用九死一生来形容也不为过了,如今自然都急着要赶回家去与亲人团聚。
在这群人后面,却有一人懒懒地靠在船舷边上一动不动,就象一尊人形雕塑。直到后面又过来一小拨人。有人拍拍他的肩膀:“大副,咋还不走啊?”
年轻的大副从石化状态中解冻出来,淡淡地点了点头,又在舷梯上驻足了足足三分钟,犹豫再犹豫,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接着往下走.
他个子很高,长相也英俊,只是那张被海风吹得黝黑的脸上,此刻却乌云密布,全然没了往日开朗阳光的气息.
他慢慢地踱着碎步离开码头,拦下一辆出租车,却还没想好目的地.司机问了好几次,又好奇地瞪了他两眼,他才长叹一声,道:"去墓园吧."
也难怪他.今天本是他三十岁的生日,又刚好回到这个城市.换了别人,早就迫不及待地赶回家去和亲人团聚庆祝了.可是咱们这个大副同学却是个不幸的孩子,十年前父亲就死于车祸,没过多久母亲也因病撒手人寰,好不容易找了个老婆却没过两年就又离了.在这个本该温馨快乐的日子,他一孤家寡人却不知往哪里落脚才好.
这个时节墓园里少有人迹,安静得让他心里更加难受。只听得微风拂过松树柏树的枝桠,发出阵阵簌簌声响,偶尔有一两只麻雀在树枝上扑腾几下,它们的叫声也倍显寂寥.他在父母墓前一坐就是半天,把当年父母在堂时的幸福回忆一遍,又把父母走后他的生活和工作经历报告一遍,再把平日积攒下来无法与人言的委屈都诉说了一遍.一直呆到太阳偏西天色微暗,他才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地离去.
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他漫无目的地左顾右看,现在回家睡觉还是太早,该去哪儿消磨几个小时呢?他在脑中把朋友们的名字过了一遍,都是拖家带口的人了,去扰谁好?
这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时段,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路上,偶有一辆空着的出租车开来,马上就有一大群人拥上去.他站得远远的,边看边摇头,反正今天他有的是时间,懒得和人抢出租车了,徒步在街上闲逛.
天色越来越暗,高楼大厦的窗户里开始透出灯光,路灯也亮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灯更是光彩夺目。他站在街边,抬头仰望灰蓝色的天空,只隐约可见一颗小星星,正寂寞地对他眨眼睛。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闷着头,慢慢地向前走.
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他刚“喂”了一声,那边就响起几个杂乱的声音:“一个人在哪儿风流快活呢?”“回来了也不说一声,以为你还在海上呢?”“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你小子是故意想躲开不请客吧?”“快过来,人都齐了,你还摆架子等人去接吗?”
他扯了扯嘴角,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暖意,总算还有几个哥们记得今天是他的生日。
就在这个时候,头顶上"砰"的一声巨响,脑袋象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身体就慢慢地倒了下去.
他听到周围呼啦啦地围上许多乱哄哄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地叫着:"有人跳楼了!还砸着过路的人了."
竟是被个跳楼的砸着了?这概率比买双色球彩票中大奖还要低许多啊,居然让他在三十岁生日这天撞上了!
尽管头痛的要命,他还是很想笑,"坐在家中被车撞,行在路上被人砸!"这话说的原来竟然是自己.海上多少大风大浪都挺过来了,没想到今日才刚上岸,就被个跳楼的砸着了,真是比在阴沟里翻船还要倒霉.
救护车呼啸着来到他身边.有人把他抬上车去.
迷迷糊糊中,他还能感觉到救护车正快速平稳地向前行驶,也感觉到车上的工作人员正在对他的伤口进行急救处理.
车好象突然停了下来.他睁不开眼睛,但心里还在猜度着:是路上堵车?还是已经到了医院?思维渐渐涣散.
再度恢复意识的时候,他勉力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只见四周一片雪白,白的墙,白的灯,白的被单,白的口罩,白的大褂.似乎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碰击声.
自己是在手术室里?
他觉得眼皮很重,很累,连呼吸都很困难......周围那些陌生的脸庞,突然就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恍恍惚惚之间,时间似乎也静止了,他仿佛就象堕入了一团迷雾之中,身上的疼痛却是已然消失.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闻到了一股浓浓的血腥味,这应该不是自己的血吧?他记得好象自己当时并没流多少血.难道旁边还有别的人受伤?
他听到周围有很多响声,也感觉到有许多东西在移动,可是他都无暇顾及,只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沉沉的只想大睡一觉.
可是,不知是谁,突然就把他头下脚上地倒提起来了.他还没来得及出声,就被人在屁股上狠狠拍了一掌,力道之大,差点让他惊得跳了起来.他没好气地说:"谁打我?我出了意外,受了伤,没工夫陪你玩."他还以为是他的朋友们来医院看他了,想睁眼看看是哪个家伙这个时候还要胡闹,可是他好累,累得连抬起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奇怪的是,他只听到几声婴儿微弱的啼哭声,心里隐隐约约觉得不对,这是怎么回事?
"啊呀,总算是哭出来了!"一个女人又惊又喜的声音.
"声音还是太弱。你再打两下看看!"有人撺掇她说.于是他屁股上又是**辣的几下刺痛.
他再也忍不住,张口骂了起来:"tmd!哪个缺德的打我?nnd,你乘人之危啊......"边骂边狠狠地向前踢出一脚.还没骂完,他被自己的声音吓呆了.他的声音一向响亮浑厚,此刻入耳的却是一阵"哇!哇哇!"的清脆啼哭声.
而一个陌生的声音更让他全身汗毛都倒竖起来."哟,小少爷这下子哭得真叫响亮!看,小腿还动了一下!"
紧接着,他听到一个女人虚弱的声音:"孩子!让我看看我的孩子!"
他就觉得自己被抱了起来,似乎是送到那个女人前面.他再也顾不得自己的疲累,猛地一下睁开双眼,惶然环顾四周,急切想要知道自己到底处身何地又发生了什么事。
谁来告诉他这是怎么一回事啊?为什么房间里的人都那么高大,相比之下他弱小得就如同一个刚刚出生的小婴儿?难道他和格列佛一样到了大人国?而且,旁边几个女人俱是古装服饰,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
床边的小几上点着一盏小油灯.一个年轻女人躺在床上,满脸的汗水,头发一绺一绺地沾在一起,一部分散在枕头上,一部分贴在脸上。她的五官很是端正好看,不过此时一脸疲态,憔悴不堪.她的眼睛定定地在他脸上瞧了好一会儿,目光中充满慈爱,一只手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嘴里一直喃喃念着:“孩子!我可怜的孩子!”
他只觉得一阵毛骨悚然,闭上眼睛,深呼吸几下,鼓足勇气再睁大眼。映入眼帘的还是那几个奇怪的女人。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形容富态的老妇人走过来,年轻的女人从他身上移开了眼睛,对那老妇人求恳道:"求老太太替我照看这可怜的孩子!"
老太太伸手把他接过去,细细打量一番,对床上的女人点点头:"好,我答应你!从今日起,他就是我的亲孙子.我一定会亲自照看他长大成人。"
年轻女人又转过头来,无限温柔地望着他,没过多久,那充满不舍的眼神渐渐涣散。旁边一个中年仆妇探了探她的鼻息,对老太太禀道:"苏姨娘咽气了!"
他满头黑线。自己怎么忽然之间就成了这女人刚生下来的孩子?他记得自己才刚上岸不久,在街上被跳楼下来的人砸伤,又被人抬上救护车去。难道转世轮回之说竟是真的?才刚那么一小会儿工夫,他居然就已经在阎罗殿办完一切手续投胎了吗?如果是这样,那么孟婆又躲哪儿去了,竟然没给他喝**汤,就让他带着上辈子的记忆转世了?更奇怪的是,历史应该是向前发展的,现在竟然开了倒车,让他逆转时光回到了古代?他越想就越想不通,过去三十年的唯物主义科学教育的成果在他头脑中翻滚,搅得他头痛欲裂.
(画外音:可怜的大副同学,谁叫你从不看网络小说的?找不着北了吧?你这是被穿越大神挑中了,而且是穿到一个刚出世的小娃儿身上了!)
第四章 抓周
夜深人静之后,他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这辈子第一次失眠了.
这是一家什么样的人啊?扪心自问,他上辈子人品还算不错,既没杀人放火,也没偷盗抢劫,更未曾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祸国殃民的坏事,为什么要这样惩罚他?短短一个月里,先是生母难产去世,两个异母兄长刻意作弄,今日刘姨娘又暗施黑手。都说高门大宅表面光鲜锦衣玉食的浮华背后多是卑鄙狠毒.他今天算是切身体会到了.他只觉得一股凉意直渗到心底,连四肢都冰冷了.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面对金钱,人心的黑暗永远超出想像!涉及的财产数额越大,是非就越多.他是没吃过猪肉,可没少见猪跑,前世那个资讯发达的时代,豪门之中手足相残的闹剧看得太多了.过去因为事不关己,对这些花边新闻随便看看就当是看小说解闷了.可是这辈子却猝不及防一下子就掉进这个漩涡里头,今后肯定会遇到更多的龌龊事。虽然对这些毫无兴趣,为了自己的人身安全,也不得不细细琢磨一下了.
目前看来,这莫府里,不但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之间不和睦,太太和张姨娘之间也有矛盾。太太有两个儿子,张姨娘也有一个儿子,为了给各自的儿子争取最大的经济利益,她们之间的矛盾肯定会因为几个孩子的成长而日渐激烈,早晚会有争得头破血流的一天.他那个精明一世称霸商场的父亲,难道就没觉察到她们之间的明争暗斗?还有,那刘姨娘也有个儿子,她今日对自己的敌意,多半是因为自己对她的儿子造成了威胁吧?他心头突然一颤,苏姨娘的死跟这个有没有关系?
他一阵头疼。这些人整天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也不嫌累,想要钱就自己动脑动手去挣呗,一个劲儿地盯着老一辈的钱袋子,有什么意思?莫荣添只不过是澄州首富而已,不说澄州之外天大地大,就在澄州也还有许多他手伸不到的地方,只要动动脑筋,他不信就没有机会闯出一番天地来。而且凭着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与从祖宗那里继承到的,两者的成就感是天差地别的,不知道他那些兄弟们到底怎么想。
他眉头紧皱,忍不住又长叹了一口气.他真的很不喜欢这个家.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这儿的,只盼着这一天早日到来,希望自己能够平安活到那一天.在这之前,他一定要提高警惕,保护好自己.
可是,怎么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呢?他得想个法子让她们知道,这府中的一切,自己都无意相争,希望她们能高抬贵手让他置身事外远离战火.
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他渐渐能够转头和翻身,能够自己坐起来了,又可以自由地爬行了.他开始一点点地慢慢扩大自己的活动半径.
日子继续缓缓流淌过去.终于有一日,他发现自己勉强能发几个简单的音节了.老太太于是挑了两个口齿伶俐的小丫头,在他前面一边指着东西一边教他:"这是桌子,那是茶壶."他便跟着咿咿呀呀地练习发音,只是舌头仍然不受控制,令他很是气恼.
这一天,老太太叫人搬了张木榻子到院中去,让他一边晒太阳一边在上面练习爬行.老太太就坐在旁边的椅子里看着他.
此时已是深秋,凉风送爽,院里几棵大树上的叶子已随着天气的变化悄悄变黄落下。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老太太很快就眯起眼睛打起了瞌睡.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到耳边有人叫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宝贝孙子正爬到她椅子边,举着一片落叶,鼓着小嘴,口水四溅,"孬呆呆!恼太太!"地不停乱叫.
老太太眼睛闪了几闪,猛的一把抓住他:"再叫一遍!小五,你再叫一遍!"
他迎着她殷殷期盼的目光,又叫了一声,“恼太太……”虽然发音还是既不准确也不清晰,可老太太一张老脸已笑开了花,抱着他亲了又亲。
“小五不叫老太太,叫祖母,小五快叫‘祖母’!”
他看着一脸希冀的老太太,心中纠结一阵,还是又叫了一声:“恼太太!”
老太太失望地叹口气,接着又安慰自己道:“小五还小,还未满一周岁呢。”
转眼他就满一周岁了.他在老太太的精心照料下,被养得白白胖胖的,浑身上下都肉墩墩的.
一大早上,老太太就郑重其事地亲自给他穿上新衣裳新鞋子,抱着他祭拜祖先,口中念念有词:“请求列祖列宗保佑此儿一生顺遂,不求富贵福泽,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他有几分意外,也有几分感动,虽然这个老太太对苏姨娘很是无情,对自己却还是有几分真心关爱的.
莫府里阖家大小再次齐聚一堂.宽大的抓周台上放了诸般物事,除了诗词歌集、算盘帐册、官印铜钱这些例行的东西,还有颜色鲜艳夺目的胭脂盒和一些趣致的小玩具.
老太太将他抱到桌子上,让他自己挑一样喜欢的东西。
他把桌上的东西细看一遍,心中盘算着:不知道这时代的人对抓周是真的迷信还是逗着玩儿,不过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向那些女人传递信息的机会。算盘帐册或银钱之类的物品,绝对不能碰.这些东西的寓意是长大后善于经商理财,抓了这个不就等同于直接向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女人宣战吗?除非大脑进水了,他才不会笨到还没戒奶就先给自己树敌.
那个红色的胭脂盒很是醒目。要是抓了这个,会不会被人当成贾宝玉啊?他嘻嘻傻笑,想象出一个倜傥不羁的风流浪子莫五爷的形象.不过很快就否定了这个方案,虽然很不喜欢老太太把自己当成私人财产一般看待,但她是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唯一依仗,不可以让她失望的.同样,为了避免让人把他当成未来只知吃喝玩乐的二世祖,吃食玩具也是绝对不可以碰的.
剩下的就只有官印和文具了.莫家自曾老太爷之后就再无人踏足官场,如果今日自己抓了官印,不但老太太高兴,恐怕就连太太王氏也盼着自己真能"乘天恩祖德,官运亨通",好给她的两个儿子做靠山.有了这个盼头,说不定她会对自己少一分敌意添一分友善多两分照顾.恐怕就连张姨娘她们也得顾忌几分。他丰富的想象力马上就yy出未来一二十年他在莫府里的和谐生活。
不过再一转念,现在给她们太大的希望越大,将来希望破灭的失望就越大,说不定还会转化成强大的压力,那可就真是自讨苦吃了。还是当个百无一用只会读死书的书呆子相对轻松容易些。
他心中主意已定,面上却装出茫然的样子,看着面前的物品,又看看围观众人,一脸不知该拿哪样好的表情,傻乎乎地咬着小手.
旁边的人给他鼓劲说:"抓啊!抓啊!"
他就在这声音中,犹犹豫豫地把手伸向了官印.
眼看着就要把官印抓到手中了,许多人脸上都挂上了笑容。不料半途中那只胖乎乎白嫩嫩的小手,突然就转了个方向,一把将旁边那本<论语>抓到手里,然后笑嘻嘻地望着四周的人。
莫荣添有点失望,心中暗叫一声可惜,只差一点儿就抓到官印了。沉默了一瞬后,太太王氏开口了:“学而优则仕!五少爷将来好好读书,准能加官进爵光宗耀祖!”李姨娘马上拍马上前附和。
他狡黠地眨巴眨巴眼睛,翻开了那本<论语>,小手指像模像样地在书上点点划划,两片小嘴唇张张合合,似是正在专心读书。
“哈哈!”张姨娘乐不可支,笑道:“五少爷这架势倒真像寒窗苦读,准备要考状元呢!”
太太不吝言辞地夸道:"五少爷长大以后必然好学,定能写得一笔锦绣文章,终能三元及第".几个姨娘连声附和,说什么"必能继承曾老太爷遗风","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重振家风"云云.
老太太也喜形于色:“我孙子将来会有大学问的。”她心中希冀,孔孟之道主张忠孝礼义廉,甚重孝德,他应该会成为自己晚年的依仗吧?
莫荣添半信半疑地望着他.这个孩子真的会继承他祖父的衣钵,高中进士光耀莫家门楣?怎么看他的眼神,似乎是故意去抓那本书来戏弄他们一样?不过仔细的瞧了瞧他后,很快又把这个念头给甩到了脑后,不过是一个刚满周岁的小娃儿,怎么可能?
老太太欢欢喜喜地让莫荣添给他取个大名.莫荣添略作思考,就写下了两个大字:钟书:"他们是‘钟‘字辈,既然他抓了<论语>这本书,就取名‘钟书‘好了."
他又咧开了只有四颗门牙的嘴巴.他一点也不介意和前世那个大文豪同名,可是眼前这一家子姓莫,这姓名合起来就叫莫钟书,顾名思义,就是不要喜欢书不要爱读书!叫了这个名字,将来可别怪我!
第二章 富贵窝
他被人带到一个富丽堂皇的院子里.
他好奇的打量着置身的这间屋子,烛火明亮,满屋的陈设无不彰显着主人家的富贵,房门口站着两个小姑娘,都穿着古式衣裙,再看抱着自己的中年妇人也是一样的穿戴,只是盘了头,乌黑的发髻上插着几根银簪。立在院里院外的奴仆皆敛声静气,面色肃穆,自有一番庄重之气.
中年妇人把他抱在怀里,一边轻轻地用手拍着,一边跟老太太请示:"五少爷提前了两个多月出世,这奶娘还没找好呢.要不,先喂五少爷两天羊奶?"
老太太点点头,道:"我已经叫张六家的去找奶娘了.在找到奶娘之前,就先喂羊奶吧."边说边伸手把他接了过去.
他被人折腾半天,这会儿累得狠了,也不管是在谁的怀里,反正温暖的很,估摸着这些人对他也没恶意,张嘴打个呵欠,便闭上眼睛,意识渐渐迷糊,没一会就沉沉睡去.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他慢慢睁开眼睛.前面有一座屏风把房间分隔出内室和外间,从屏风上看得见外面影影绰绰的人影晃动,却静悄悄的一声不闻。他轻轻地活动了一下还是绵软无力的四肢,回想着先前那个中年妇人的话,她叫自己"五少爷",是这个富贵窝里的第五个孩子?昨天那个叫“苏姨娘”的年轻女子,是他的生母,这个家的男主人的小老婆?
老太太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似乎是在吩咐什么人:"你明天去苏姨娘的哥哥家里看看吧.把这消息告诉他们一声.嗯,带上二百两银子去."
"二百两?太多了吧?一般人家摊上这样的事,也就给个二三十两的."
"别说那些了.好好的一个闺女,就这样去了......"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听不清.
苏姨娘的哥哥?他的舅舅?乍然听到妹妹离世的消息,会是什么样呢?听刚才的话,二百两银子算是笔巨款,那个舅舅会见钱眼开吗?
又过了一会儿,外面飘来一阵奶香味,昨夜抱过他的那个中年仆妇端着碗羊奶走过来,一看到他醒着便笑了:"五少爷睡醒了啦!饿了吗?吃奶啰!"她小心翼翼地抱起他,把羊奶一匙一匙地送到他嘴边.他也真是饿了,一口接一口的全咽了下去。仆妇开心地笑了:"五少爷真乖呢!"边笑边在他身上轻轻地一下一下地拍着.那一下一下的拍打,就象微风中的海浪轻轻地摇晃着船身,他舒服地叹了一口气,吐出一串奶泡泡,慵懒地闭上了眼睛.
再次醒来,天色大亮,耳边有几个刻意压低的声音.守在他身边的几个人显然都没想到这个刚出世一天的小娃娃能听懂她们的谈话.一个小丫头正小声的说着她刚刚八卦来的消息:"听说城西潘家太太昨天晚上也生了,是个小姐."另一个似乎年长些的声音接着道:"真巧!跟咱们五少爷同一天呢!"
又一觉醒来的时候,身边多了一个面生的年轻的妇人.坐在一旁的老太太见他张开了眼睛,便道:"呀,我的乖孙子睡醒了!今儿可是饿了?"说罢朝那年轻妇人点点头.年轻妇人马上过来把他抱到怀里,姿势娴熟,语调却是怯生生的,喃喃低语:“咱们小少爷来吃奶啰!"边说边撩起衣服把胸脯凑到他嘴边。
他吓得忙闭上眼睛。真是要命啊,他如今虽是个刚生出来的小娃娃,内里装着的却是三十岁大人的头脑,怎么可能愿意去喝她的奶?无奈自己还不能说话,只闭紧了嘴巴,费力地挥挥小手,小脚乱踢着抗议.
老太太在旁边瞧了一会儿,似是明白了他的心思,琢磨着道:"小五不喜欢这个奶娘?那祖母打发她出去,叫人再去找别的奶娘来,好不好?"
好!他巴不得马上摆脱这个女人.他眨巴着小眼睛表示赞同.不好!他忙又翻了个白眼,心里哀嚎:我根本就不想要什么奶娘!
傍晚,他在老太太怀里将睡未睡的时候,一个仆妇来回老太太:"老太太,赖大媳妇回来了.苏姨娘的哥哥也跟着来了."
他一个激灵,马上打起了精神.老太太只道了一句:"快传赖大媳妇进来."
一见赖大媳妇,老太太劈头就问:"你把苏姨娘的哥哥带来做什么?"一边说一边下意识地手上用力,似乎是生怕有人来抢走怀里的孩子,搂得他有点气闷。
"苏家大哥怎么也不肯收下那二百两银子,只一直拉着老奴说要亲眼看看五少爷才能安心.老奴拗不过,只得带他回来了."她小心翼翼地瞄了老太太一眼,低眉顺眼地回道:"他说只要看五少爷一眼就好了,再三保证说今后不会再来的."
这个舅舅听着还算不错,没被那点银子蒙了眼睛,还想着要来看看刚出世就没了娘的小外甥,有点人情味!他期待地望着老太太,她会让舅舅进来看自己吗?
老太太早就知道苏家兄妹感情甚好,听了赖大媳妇的话,正想答应,忽然瞥见他亮晶晶的眼神,倒一下子惊得心里凉凉的,暗忖:“难道他这么小的孩子就知道谁才是他的血亲?会不会疏远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祖母?”这么一想,她就不愿意让这舅甥俩相见了.可是她又想不出什么理由来拒绝,沉吟一阵子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苏姨娘的哥哥是个老实木讷的庄稼人,皮肤黝黑,胡子拉茬,身量高大,一身粗布衣裳已经洗得发白.苏姨娘大概只二十来岁,听人说苏姨娘的哥哥比她大十岁,可这人苍老憔悴,看上去倒象是四十开外了.也许来之前还悄悄地为他妹妹掉过泪,此时眼里还带着血丝.
一看到襁褓中还皱着脸的他,这大汉就忍不住悲泣起来,将他搂在怀里,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他抬起小手,很想拍拍这个大汉的肩膀,就象以前安慰遭遇不幸的朋友一般.生离死别的滋味,他上辈子就深有体会,虽然他对苏姨娘来不及产生孺慕之情,但对这个舅舅的哀伤还是不能无动于衷.可惜,他力气太小,手太短,别人只看到他的小手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猜不到任何意义.
又过了三天,找来的奶娘也有十多个了,他还是一口人奶也不要.老太太被折腾得也失了耐性,便停止寻找奶娘,只让人每隔一个时辰就给他喂一回羊奶.
这倒正合了他的心意.于是每日喝了羊奶就睡,睡醒了又喝羊奶,喝完羊奶再接着睡.偶尔精神好的时候,就睁开眼观察一下环境,认认人,然后闭着眼睛装睡,偷听旁边的丫头仆妇们说话.
从这些人的话语中,他对这家的情况有了一丁半点的了解.
这家的主人姓莫名荣添.
莫家本是澄州城里的书香门第,莫荣添的祖父,莫家曾老太爷曾出任山西巡抚,官至二品.因而莫家在澄州城一度甚是显赫,不过今时已是风光不再.莫荣添的父亲,莫老太爷在十八岁中了秀才之后于科举一途再无寸进,屡次落第,心灰意冷之下转以经商为业,不想却由此挣得万贯家财.
莫荣添是个商业奇才,子承父业之后,短短十几年已把家产翻了几番,一跃而成澄州首富.他的生意越做越大,酒楼、绸缎庄、制衣坊、金银楼和当铺,足足有二十多家,且家家都是日进斗金的。所以虽然他身上并无任何功名,却也财大气粗,就连澄州知府也和他称兄道弟常来常往的。
莫荣添有一妻六妾.正妻王氏,娘家也是澄州城的大户,生有两个儿子,就是大少爷莫钟玉和四少爷莫钟宝.李姨娘原是王氏的陪嫁丫头,生了一个女儿,即这家的大小姐莫娇.张姨娘原是莫荣添少年时的贴身丫头,很受莫荣添宠爱,二小姐莫妍和三少爷莫钟银都是她生的.还有二少爷莫钟金的生母刘姨娘,三小姐莫婉的生母何姨娘.还有个不曾生育的钱姨娘.再就是他刚刚辞世的生母苏姨娘.
他费了好几天的工夫才算勉强记下这群女人和她们的孩子.难怪他出生这么久,都还没见到莫荣添一面.一个妻妾成群,可以和韦小宝媲美的男人,早已儿女双全,虽说古人崇尚多子多孙,但对这家人来说,再多一个或少一个孩子,想来是没有什么区别了.不对,多了一个男孩子,对某些人来说,或多或少会损了他们将来的利益。他皱起了小眉头,很自然就想到:他生母苏姨娘的难产,会不会与这个有关系?
把他当成宝贝的,是莫府老太太.
莫老太太是莫荣添的父亲,莫老太爷的正妻,只生了一个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又多才多艺,嫁给了同城的陆家大少爷,不想一年后难产一尸两命地去了.莫荣添和老太太隔着肚皮,太太王氏和老太太也不贴心.老太太也不喜欢那几个孙子孙女.几经思量之后,老太太把自己身边一个相貌端庄又性情温顺的丫头,配给莫荣添做姨娘,期望她能生下一儿半女来承欢膝下.苏姨娘生产之时,稳婆见情形不好,询问要保大人还是保孩子,老太太不加思索就脱口而出:"无论如何一定要确保孩子平安."后来想想不妥才又补充一句:"尽可能大人孩子都要保住."可前面那一句话,已经把可怜的苏姨娘判了死刑.
老太太对他可谓关怀备注,一应和他有关的大小事宜她也都要亲手把关,容不得一点闪失。她常常是笑眯眯地抱着他,上看下看左看右看,越看就越欢喜。有好几次,他在老太太怀中醒来,睁开眼睛就看到那张笑脸,便也咧开还没长牙的小嘴,发出几声咯咯咯的清脆笑声,把个老太太喜得合不拢嘴只见眼不见眼的.
第三章 满月
在富贵窝里做个小娃娃并不困难,不外乎就是喝饱奶便睡,睡足醒来又喝奶.反正,他现在只是个一团绵软的小娃娃,除了偶尔陪着抱他逗乐的老太太笑笑,也没能力做什么事情.
偶尔,想起他的生母,他会有淡淡的哀伤.虽然只是见了极其短暂的一面,说不上有多少感情,但他清楚地记得当时她满目的慈爱和不舍,一想到她是以自己年轻的生命为代价让他降生到这个世上他便无法不动容,甚至有几分怨怒老太太当时保孩子而弃大人的选择.
可是站在老太太的立场上看,苏姨娘原本就是她签了死契的丫头,轻如鸿毛贱如蝼蚁,老太太是有权决定苏姨娘生死的.同时,他也深深感激老太太对自己的照顾和爱护.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老太太的悉心照拂,形同孤儿的他在这豪门大宅里会是怎样一番境况.
这吃了睡睡了吃的日子过得飞快,他慢慢的适应了新环境.虽然看上去有些瘦弱,但还算是健康,加上极乖巧,不会整日哭闹折腾人,所以身边的几个人都越来越喜欢他了。
刚开始,他还因为自己被发配到古代有些闷闷不乐,几天之后慢慢想通了,命运之神把他空降到此时此地,他既不能逃避也无力反抗,唯有随遇而安了,于是渐渐回复了以前开朗的本性。
这一日午后,老太太午睡起来,又把他抱在怀里端详着。几个丫鬟婆子围在一旁,说着些街头巷尾的传闻,给老太太解闷。老太太很喜欢听丫鬟婆子们说外面的事情,总是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说得精彩,他便也咧开嘴笑了两声捧场。
老太太开心地拍着他的背:“你笑什么?小鬼灵精的,你知道春兰说的是什么?”话虽这么说,她心里根本就不相信他能听懂。
不久,丫鬟仆妇们也发现了,五少爷很爱笑,给他喂完羊奶之后,把过屎尿之后,帮他洗澡穿衣之后,他总会笑眯眯地冲人眨着眼睛,似乎是在表达谢意一般。
老太太觉得稀罕的同时,马上开始了对他的早教。一有空就抱着他和他说话,说话的内容翻来覆去就是:老太太是他最亲近的亲人,他是老太太最心爱的孙子,他们俩在这世上相依为命,他将来一定要好好孝顺老太太。
他有点可怜这老太太。表面上看来,她是这家里地位最崇高的人,说一不二,连莫荣添和太太王氏都不敢明着顶撞她,也许整个澄州城的人都在羡慕她的好福气。可实际上,这一大家子人,就没一个是她真正可以亲近信赖的,只得把希望寄托在自己这个还没满月的小娃娃身上。
这一日,他午睡醒来,摇篮边站了两个小男孩,一个十来岁,一个七八岁,听得旁边的丫鬟恭敬地称呼他们“二少爷”和“三少爷”,他便知道这两个是刘姨娘和张姨娘的儿子了。
他们推开丫鬟,使劲地晃着他的摇篮,似乎这是个很有趣的游戏似的。小摇篮在他们的推搡下,不堪重负地发出几声象要断裂的嘎嘎脆响。吓得两个丫鬟扑上来把摇篮护在怀里:“二少爷,三少爷,这摇篮可受不了你们这么大的力气,而且摇得这么晃,会吓着五少爷的。”仔细观察了他好一会儿,见他脸色身上都没什么异样,两个丫鬟才松了口气。
他翻了个白眼。他一点儿也不惧这点小把戏,上辈子漂在海上,狂风大浪没少见,就算是三四十度的横摇他也一样能站得稳稳的。他在摇篮里躺得舒舒服服,估计两个小破孩也没胆量真敢要把他甩出摇篮摔死,顶多就是想吓唬吓唬他,让他哭闹一番吧?
只是,这是他们自己想出来的恶作剧还是被大人教唆的呢?前几天他还听丫鬟们说邻家一个快两岁了的小孩,受惊之后高烧不退,请了几拨医生都没能救得了一条小命。这个家里的人就那么迫不及待地要置他于死地吗?
又过了几天,他满月了。老太太好几天前就开始安排人手,要大办满月酒,请亲朋好友喝酒看戏。一院子的人都忙着订酒席、订点心、打首饰定制衣裳,打听哪家戏班好,忙得不亦乐乎。
莫府诸人对此很是不满,因为前面几个庶子,包括张姨娘生的三少爷,他们的满月酒都没大办,只是一家人随便吃顿就算了。可老太太却坚持把五少爷的满月酒按照嫡子的规格来办。
莫府请客,来的人络绎不绝,一派热闹喜庆.
他总算是第一次见到了他的父亲。莫荣添年约三十四五岁,一身蓝缎长衫,瘦高的个子,微方的脸形,蓄着小胡子,狭长的眼睛,眉眼之间不时透出商场强者的精明厉害。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审视,带着挑剔,仿佛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真正价值.
太太王氏年约三旬,眉目标致,气韵温婉,眼角含笑.她今天穿着一身湖水绿色的衣裙,满头乌发之上,简单地别着两根白玉簪子,除此之外再无其它的饰品.她作为满月宴的女主人,只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就移开目光,笑盈盈的招呼着这个夫人那个小姐.
几个姨娘最大的大约快三十了,最小的只十六七岁,个个相貌妖娆,插金点翠,锦衣招摇。
李姨娘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太身后,帮忙拿这个递那个,不时地给太太接话捧场,陪笑恭维,插科打诨,满屋子都能听到她的欢声笑语.
张姨娘只冷眼旁观,不时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回应李姨娘的马屁.
何姨娘默默地坐在一边,看着来往的宾客,偶尔和旁边的人说上一两句.
钱姨娘干脆就呆坐着扮花瓶做陪衬.
刘姨娘最可怜,既不甘心坐在冷板凳上,又粘不上太太,更不敢如张姨娘那般明目张胆地挑衅,只得不时胁肩谄笑.
他那四个哥哥,模样都算周正.大少爷莫钟玉已经十二岁,大概意识到自己作为嫡长子的优越性了,一脸倨傲.二少爷莫钟金十岁,似有满腹心事,神情阴郁.三少爷莫钟银七岁,四少爷莫钟宝五岁,这两个小屁孩正凑在一起玩九连环.
大小姐莫娇比二少爷小几个月,刚满十岁,二小姐莫妍比大小姐小半岁,三小姐莫婉六岁.三个女孩儿都粉妆玉琢的,大小姐有些怯懦,二小姐有点娇纵,三小姐还小.总的说来,和前世小学里那些家境优越的女同学也差不多.
老太太亲自抱着他出来露脸,乐呵呵地转了一圈,把他平日的聪明懂事炫耀一番.宾客们都识相地围着祖孙俩“啧啧”赞叹.
此时他的相貌已经长开了些,不再象初生时那般皱巴巴的了,虽然还是很瘦,但一点也不怕生,笑眯眯的,倒也有几分趣致,看着喜人。有些人忍不住伸出手来摸一摸捏一捏。
席上很是热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凑趣,专挑老太太爱听的说,一个劲儿地夸他天庭饱满长得好看,是个有福的,将来定能有大造化,而且一看面相就是个极孝顺的,将来必定会好好孝敬老太太,把个老太太奉承得笑眯了眼。
不知是谁起的话头,人们把话题扯到了潘府那位和他同一天出生的小姐身上.来客中有几位是先赴了潘府的满月宴再又赶过来的,此时便开口赞那潘小姐玉雪可爱,更有人提议让这一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金童玉女作个娃娃亲.老太太听得有几分意动,这潘家老爷还是她娘家的远房外甥呢,两家也算门当户对,亲上加亲倒不失为一桩好亲事。
他听得满头黑线,深恐老太太真的就此派人去潘府求亲.旁边的人见他嘴巴紧抿着,一脸严肃,不由都觉得好玩,抢着逗他:"哟,五少爷怎么不高兴了?不喜欢潘家小姐么?"马上就有人搭话:"潘家小姐可是个小美人儿,没准人家还瞧不上你呢."
他觉得开这种玩笑有点无聊,翻翻白眼,干脆闭上眼睛梦周公去.做小娃娃就有这点好处,可以不分场合想睡就睡,谁也奈何不了.
醒来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倒吓了自己一大跳.这是怎么回事?抱着他的,竟然是刘姨娘.她把自己横抱在胸前,伸出一只手装模作样来抚他的小脸,压低了的声音听在耳里阴恻恻的:"你这该死的小鬼头!你怎么不跟你娘一起去见阎罗王?"他吓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那只手忽然就移到了他的屁股上,狠狠地拧了一把。
"住手!你这蛇蝎心肠的女人!竟然对一个小娃娃下毒手么?"他大喝一声.“哇哇……”,听在耳中,却又是一阵哭声.有苦不能言,这不能说话的小娃娃真是悲哀!
"哎哟,五少爷要尿尿了.刘姨娘你快把五少爷给我."秦嬷嬷赶过来救他.
刘姨娘犹自不肯放手:"让我抱一会儿吧,五少爷这小模样真招人疼."一边说,一边又悄悄在他腿上用力掐了一把.
"你还真没完没了了么?"他怒不可遏.秦嬷嬷听得他"哇哇哇"大叫,忙抢上来:"五少爷一定是尿急了."
这倒提醒了他.对呀,五少爷平时不哭不闹,金口一开,可是要拉屎撒尿的,可惜开宴之前就已经给把过屎了,现在只能给这恶妇洗个热水澡以示惩戒了.
刘姨娘忽觉胸口下温热一片,接着肚皮一凉,似乎湿了一片,低头一看,托着那小鬼屁股的手上,正有尿水从指缝间渗出来,水珠顺着衣带渗透到裙角下,已有些渗进绣花鞋里。
“啊!”她不由自主就尖叫了一声,又气又恼之下,松开手就任他往地上掉。秦嬷嬷已经摊开双手在等着了:"早就跟你说过了,五少爷一哭,就要把屎把尿的,你偏不信!"说完也不再看她,忙着叫小丫鬟找来干爽衣服给他换上.
刘姨娘一身狼狈,悄悄退出了宴客大厅。
第五章 认字
光阴似箭,转眼又是桃红柳绿的季节,莫钟书两岁了,长得胖乎乎憨头憨脑的.他已经会走路了,且步子快的很。他要么不走,一走就是带跑的,照顾他的丫鬟得起劲儿追着才能赶上他。
"五少爷,你别走那么快,要是摔倒了,我又得挨训.”
莫钟书象个小大人似的背着手摇摇晃晃地在前面走,后面紧紧跟着的是丫头夏荷,她一边不错眼珠子地看着莫钟书,一边不解的小声嘀咕着:“这院子都看了多少遍了,还没看够啊?就不能老实一会啊?”
走路还不太稳当的莫钟书向上翻了翻白眼,又是这几句话,就不能换个新鲜的说法?每天跟在他后面翻来覆去的都是这几句.自从他学会使用自己的两条腿后,老太太就拨了几个人全天候的盯着她,生怕他有个什么闪失,尤其这个夏荷最为认真,整天像条尾巴似的跟着他。
莫钟书迈着小短腿走的更快了.早在大半年前,他使尽吃奶的力气迈出再世为人的第一步,虽然这不过是人类历史上小到可以忽略不计的一小步,却是他莫钟书人生里程的一大步,胸中充斥着某位伟人向全世界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般的激动豪迈,立志要游遍莫府大院。听说莫府的宅院,在澄州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豪宅名园。他正闲得无聊,便决定要亲眼目睹,亲腿丈量一番.
莫府后院一共有十几个小院落,老太太带着他住在翠柏院里.莫钟书一学会走路,当天就摇摇晃晃的把翠柏院看了个遍.虽然在这之前秦嬷嬷也常抱着他在院子里转悠,可就是觉得不如他自己走着逛有意思。
夏荷抬头看看头顶上的太阳,忽然就解脱般的松了口气,快跑两步赶上正要向二门跑的莫钟书,一把捉住他,抱起来得意的说道:“五少爷,该回家吃饭去吧.”
莫钟书不满的瞪视着夏荷,心中叹息,今天又逛不成了,还有几个院子没去过呢?还要等多久他才能独立自主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啊?
"五少爷饿了没有?咱们来吃炖蛋啦,刚刚炖好的香香嫩嫩的炖蛋呢."秦嬷嬷从夏荷手上接过他,舀了一勺炖蛋送到他嘴边.
莫钟书乖巧的张开小嘴把那勺炖蛋吃了.他对秦嬷嬷已经很有经验了,必须先识时务地配合一小会儿,等她放松警惕,他才有机会逃跑.
果然,吃了几口之后,秦嬷嬷的搂抱就没开始时那么紧了.莫钟书轻轻一挣,就从她怀里溜出来,撒腿就跑.
"哎哟!"秦嬷嬷惊叫一声,马上端起炖蛋跟在后面追.
莫钟书跑一会儿,就掉转头看看紧追不舍的秦嬷嬷,脚下还不停地向前奔.
两人一前一后地跑到了一个院子前.莫钟书早上已经"视察"过了,这个院子是专门用来处罚犯了错的下人的,今天正有几个小厮在院子里罚跪.
莫钟书冲进去的时候,那几个小厮还直挺挺地跪在青砖地板上.他们未用早饭,大太阳底下一跪就是几个时辰,到了这时,又累又饿,都有点撑不住了。秦嬷嬷一进来,他们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蛋香味儿,一齐望向她手里的碗,垂涎欲滴,空空如也的肚子被这香味儿一刺激,顿时觉得更加难受.
有人忍不住了,“咕——”的一声,肚子开始擂鼓.这就跟点了导火索一样,旁边几人的肚子也都“咕咕咕”地合唱起来。
“噗嗤——”秦嬷嬷捂着嘴,笑弯了腰。就连旁边的张管事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莫钟书一把夺过秦嬷嬷手中的碗,舀起一勺炖蛋,就举向前面一个小厮.那小厮约莫十四五岁了,个头很高,而莫钟书却是两岁大的小不点儿,即便那小厮跪着,也比他高出一大截,此时大概饿得狠了,竟低下头来把嘴凑到勺边去.
莫钟书看得有趣,不由就想起前世小时候跟父母去动物园游玩时,妈妈给他一把嫩草喂长颈鹿的情景.一时童心大发,就又舀了一勺送到旁边另一个跪着的"长颈鹿"口边.有了刚才旁边伙伴的榜样,那人毫无心理障碍地学样低头吞下去.
没多大工夫,一碗炖蛋被他喂完了,还有两个跪在边上的人一口都没吃上,眼巴巴地瞅着他手中的空碗.
莫钟书眼珠一转,掉头就向翠柏院跑.
夏荷正在收拾房间,突然见五少爷进来,忙上前伺侯.莫钟书没理她,抱起桌上的点心匣子就走.
夏荷忙叫道:"五少爷,你拿点心匣子做什么?小心砸着自己!"莫钟书也觉得自己抱着这匣子太吃力,便交给夏荷,学着老太太平日的气势吩咐一声:"跟我来!"
他带着夏荷,大摇大摆地回到刚才的院子,开匣子取点心,继续玩"喂长颈鹿"的游戏.
一直冷眼旁观的张管事忙过来阻拦道:"五少爷,这可使不得.这些奴才皆是因不用心当差,太太吩咐下来要罚跪的."刚才那半碗吃剩的炖蛋,睁一眼闭一眼的就过去了,可这一大匣子点心拿过来,万一让有心人告诉了太太,五少爷还小不懂事,受责难的肯定是他.
莫钟书只笑嘻嘻地望了他一眼,又转头望望院子门口,言简意赅的说了两个字:"关门!"继续玩自己的游戏.
张管事无奈,心中暗忖:"太太要罚跪,现在人也还在跪着.五少爷自己跑来喂他们吃东西,也不算坏了规矩.整个莫府谁不知道这个五少爷是老太太的心头肉,惹他不快就是惹老太太不快,可讨不了好儿.罢了罢了,这些菩萨就没一个是他得罪得起的."于是他索性自己跑到院门外去望风,不让闲杂人闯进来.
莫钟书直玩到尽兴,才跟着秦嬷嬷和夏荷回了翠柏院.老太太正在房里看外面送进来帐册.榻子上散着几本她方才看过还没收起的佛经.
莫钟书见了书,十分心动,这两年多来,天天除了吃就是睡,再就是装小孩子瞎玩闹.对他三十岁的头脑而言,这样的日子十分无聊.当下便轻手轻脚地蹭过去,爬上榻,装作好奇玩耍一般拿起一本,自顾自的翻了起来.他上辈子的父母藏书颇多,其中有不少竖排繁体字的线装书,他有空时也常会翻阅,所以现在读起老太太的经书竟也毫不费力.
老太太算完帐,一抬头,却见他像模像样地拿着本书在读,本想叫丫头过来收拾好,免得一个不留神叫他把这些珍本经书撕坏了.可看到他一副读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还隔一会儿就翻过一页,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小五,你什么时候学会读书认字了?"她虽然这么问,语气却透着十分的不相信.
莫钟书抬起头,见她脸上笑容中带着对晚辈的溺爱,一副纵容小孩子胡闹的表情,多半是以为自己学着她以前看书的样子玩的.想想也是,自己一个才刚两岁的小娃娃,任谁也不能相信真的能认得上面的字.便顺着她的话,把书塞到她手中,央道:"老太太教我."
老太太宠溺的看了莫钟书一眼,摇头笑了笑,想了想,便对旁边候着的丫头吩咐道:"春兰,你去书房找本<三字经>来."
春兰很快就把<三字经>带回来了.
老太太抱起莫钟书,坐在桌前的椅子上,翻开了<三字经>,从第一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开始,逐字逐句地念给他听。
莫钟书趴到书本上,老太太念一句,他就用胖乎乎的小手指尖一字一句的点着,聚精会神的听着。
老太太看他学的认真,也来了兴致,握着她的小手一个字一个字的缓慢的念给他听.教了两三遍之后,老太太就放开了莫钟书的手,她念一句就让他试着指出来.没成想莫钟书都能准确无误的指出来.老太太又指着书上的字,让他念,他也一字不错地念出来了.老太太又惊又喜,直夸他聪明。莫钟书歪着脑袋,有些不好意思,这些字他二十年前就学熟了.但那模样看在老太太和春兰眼中,却更是觉得他可爱。
莫钟书淡淡一笑,伸手去够桌上的毛笔.
老太太见了,笑着逗他道:“小五,字还没认识几个呢?就想学写字啊!”弯下腰轻轻拧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却又示意秋菊和春兰铺纸磨墨.然后老太太握着他的小手,一边一笔一划的带着他学写字,一边给他念运笔决:“点中周旋运笔锋,欲右先左横无平,欲下先上坚无直,悬针垂露两分明”.可惜的是,一番努力之后,洁白的宣纸上布满了形似蝌蚪戏水的抽象派泼墨作品.
莫钟书气馁地丢开手中的笔.虽然上辈子他的钢笔字也只勉强算得工整,毛笔字更是不敢见人,但写出来的总还是字,现在UU小说出来的却是鬼画符一般.他忘了现在的自己骨骼还没发育完善,还不能准确控制自己的动作.
老太太摸着他发顶,眼含期许,鼓励道:"小五别灰心.你还小,还不到学写字的时候,现在先学认字,过两年大些了再写字吧!"
第六章 落水
春去夏来.莫钟书已经跟着老太太"学"完了整本<三字经>,<百家姓>也"学"了一大半了,不但能认得字,而且书里面简单的句子,他还能大体说出字面上的意思.
老太太对他的"聪颖好学"赞不绝口,决定等他一满三周岁就送他去家塾里读书.翠柏院里的丫鬟婆子们也把他当成天才,逢人便夸,整个莫府里无人不知道五少爷是个神童了.
莫府花园的东南角,有一个约三四亩的人工湖泊.湖里碧波荡漾,湖上曲桥通幽,蜿蜒穿湖而过,中间有两座亭子,曲桥两侧是田田的荷叶,密密簇簇的挤在一起,偶尔有一两枝打了苞的尖尖小荷花探出头来,俏生生的立在碧绿的荷叶丛中,蜻蜓轻飞,绿意盎然.田田荷叶之下,是成群结队的小鱼游弋其间.
莫钟书就坐在湖边,远望着对岸垂柳依依,几只小鸟在其间嬉戏休憩.他的保镖夏荷站在旁边絮叨:"五少爷,湖里的水满了,深着呢,你小心些,莫要不小心跌到湖里去。”她有点忧心,老太太再三嘱咐说不能带五少爷到有危险的地方去,这湖边可不就是个不安全的地儿吗?偏偏五少爷就喜欢往湖边跑,怎么也拉不住.
莫钟书正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回应她.现在的莫府,看似一派和乐融融,实则各系人马勾心斗角相互倾轧.太太为了分张姨娘的宠,特意买了个千娇百媚的妾送到莫荣添房里.怀了身孕的张姨娘也不甘示弱,马上把自己院中一个颜色甚佳的丫鬟献出来.这两人,一个正妻,一个宠妾,斗得不亦乐乎.更别提另外几个小妾因为争风喝醋而闹得鸡飞狗跳了。
不知道莫荣添现在是左拥右抱乐在其中呢,还是疲于应付苦不堪言?莫钟书脑补出他的生父在一群女人面前左右为难抱头鼠窜的狼狈样子,一时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不关心莫荣添的私生活,但如今寄生在他乱糟糟的后院中,危机四伏,要怎样才能保护好自己呢?虽然他暂时有老太太庇护,但也怕暗箭难防,不,也许正因老太太对他的另眼看待,更会招来某些人的嫉妒.他煞费苦心地设计了一个天才神童的形象,让他们以为自己要在科举功名上求出路,只不过是想告诉那些女人,他不会挡了她们的儿子的道,他的存在对他们绝对无害,甚至也许有一天会是有益。只是这些举措到底能化解多少敌意,他自己心中也不确定。
他心思很重,没注意到刘姨娘正带着她的贴身丫鬟香草从湖的对面走过来.不过,夏荷看到了.夏荷很不喜欢这个刘姨娘,不想和她碰头,便对莫钟书道:"五少爷,咱们回去吧.老太太这会儿该在等着五少爷回去念书了."
“好吧,回去.”莫钟书应了一声,站了起来,还没站稳,突然被人自身后大力一推,瞬间失去平衡,一下子就撞到湖边栏杆上,那栏杆已有几年没修换过了,被这一撞,“咯”一响就断了,接着“扑嗵!”一声,微凉的湖水顿时灌满口鼻。这湖水在岸上看着清澈,喝到嘴里却是腥臭难忍.
夏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大跳,呆怔怔望着在湖中荷叶间扑腾着的莫钟书,好一会儿才扯着脖子喊叫起来,“来人呀,五少爷落水了……”湖水很深,她却不会水,这可如何是好?
莫钟书喝了口湖水之后,倒稳了心神,这点水还威胁不了他,这个时节的水也不冷。不过,是谁撞了自己?意外还是谋杀?
这时,不知刘姨娘自哪里寻了一根长竹竿,冲到岸边,往他落水的荷叶丛中一戳,大声叫道:“五少爷,抓住!”她手上用力,竹竿在水中戳来戳去,却绝不停到他手边让他抓住,相反还不时打到他头上身上,带着一股大力把他往水下压.
莫钟书心中了然,她是故意的,她根本就不想把自己救上去,还想趁此机会把他戳到湖底去淹死,刚才多半就是她推自己的吧.他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骂开了:"你**的蠢婆娘,难怪在府里混不开.就算你肩膀上扛着的是个猪脑子,谋杀之前你也要开动一下啊,你什么时候见过一个小人工湖能淹死一个海员的?"
他脚下踩水,却不往岸边游,他还要继续看热闹呢.他用手攀着一片大荷叶,手忙脚乱地拍打着水面,给岸上的人制造一个万分危急的假象.
刘姨娘的竹竿还在不停地打过来把他往下压.他恼了,这女人真可恶,自己从来就没招惹过她,满月宴上的帐还一直没清算呢,她居然还想着要来赶尽杀绝,不顾轻重就把人推进水里。他要不是水性足够好,还不真得呜呼哀哉了?正寻思着要不要潜下水去然后装死再翻魂,狠狠吓她一吓,眼角突然瞥见远处冲过一个身影.那人来得极快,转眼就到了湖边,"噗通"一声跳入水中,瞬间就到了他身边,一手托在他身下,几下子就带着他回到岸边.
老太太大发雷霆,把身边的人挨个怒斥一通,犹觉得不解恨,要拉夏荷去打板子.
莫钟书刚换了干衣服出来,忙过去拦着,提醒老太太查找主谋凶手:"不怪夏荷,她一直叫我要当心的.当时我正起来还没站稳,就有人在后面推我,这才跌下湖去的."他不动声色地把战火扯向刘姨娘.
果然,老太太马上丢开夏荷,追查是谁推跌五少爷的.刘姨娘的丫头香草跪在地上不住磕头,抹着眼泪儿抽抽嗒嗒地道:“……我……我的脚被石子硌了……不小心跌倒才撞到五少爷……我不是故意的……求老太太饶命……求五少爷开恩……”
老太太没听她哭完,就叫人把她拉出去打四十大板.一时大家面面相觑,却没人敢开口求情.翠柏院里的人都知道,为了这个五少爷,老太太费了多少心力,甚至当年苏姨娘的怀孕都是老太太设计安排的,好不容易把那孩子拉扯到这么大,万一五少爷真出了什么事,别说香草,恐怕就连她们都得赔上性命.
香草求救地望向刘姨娘,这四十大板打下来,她就算不死也丢了半条命.刘姨娘脸色惨白,不敢看她,低头掩饰眼中的阴霾狠毒,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莫钟书恨恨地望着这个女人.他才不信那丫鬟是巧合跌倒才撞到他的,也不信一个丫鬟自己有这个胆量,一定是这个恶女人在幕后指使的.他早就知道这个家里到处充斥着危险,所以在小娃娃的外表掩饰下,他凡事小心谨慎,生怕一个不小心就陷入灭顶之灾,要不是深知自己水性好,借个水缸给他做胆也不敢在水边逗留出神.
救莫钟书上来的,是花园里一个打杂的小厮,名叫二柱.他本来正被打发往太太房里送花去的,远远望见五少爷落水,急忙就丢下手上的东西赶过来.
"你就不怕误了太太的差事被责罚?"老太太探究地盯着他,脸上神色不明,两只手指轻轻地叩着椅子扶手.
二柱头都不敢抬:"怕的,求老太太这就让小的赶紧去太太那边交差吧."当时情急只想着要救五少爷,现在才想到这样会得罪太太了,太太不会又要罚他跪吧?
老太太面上淡淡的,没理会他的请求:"既然怕,五少爷落水与你无关,追究不到你头上,为什么要跑过来?"
莫钟书也睁着乌溜溜的眼睛,有些不解.虽然他并不需要二柱的施救,但有人主动向他伸出援手,这个情他记下了.
二柱回道:"五少爷心善人好,小的不能眼看着他受苦的."这话一出,别说老太太,就连莫钟书都一头雾水,他一个小娃儿,每天睁开眼就是吃喝玩乐,什么时候发过善心做过好事了?
原来二柱就是那数月前被罚跪挨饿又被莫钟书喂过的其中一人,他们前一天下午就开始受罚,晚饭早饭都没吃,饿了整整一天了,所以十分感激莫钟书给他们送吃的.莫钟书有些惭愧,开头喂他们炖蛋,确是真有几分同情,可那是自己吃剩不要了的,后来喂点心,更纯粹是小孩子的一时胡闹了.
老太太却点点头,眼底终于流露出几分赞赏,微微笑了起来:"你倒是个知恩图报的.也好,今后你就跟着五少爷,小心伺候着,我不会亏待你的."她转头对站在身后的春兰道:"你去给管花园的老赵说说,这个二柱我要过来了,叫他另外挑人补缺罢."
老太太望着莫钟书,爱怜又满意.这个她精挑细选出来的孙儿,果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豪门大宅里向来不缺使唤的下人,但要找一个真正忠心并且还能信得过的,却是非常不易,多数人只能靠机缘。而这孩子,居然懂得适时的小小施恩,轻而易举就笼络了人心.
第7章 加料羊肉
刘姨娘回到她自己的院子,挥手把屋里的小丫鬟遣了出去.她在静寂中端坐半晌,忽然抓起桌上的杯子砸到地上,“咣啷”一声巨响,雪白的碎瓷片溅了一地,她咬牙切齿地盯着地面上蜿蜒的水痕.
她的儿子,二少爷莫钟金悄悄地走进来,坐到她的对面,递给她一杯新沏的茶:"今天花园里的事,真的是姨娘做的?"
刘姨娘脸色阴沉,握着杯子的手,不自觉的抖动起来,声音也开始歇斯底里:"是我做的!可我是为谁做的?"
莫钟金吓得一把伸手捂住她的嘴.她掰开儿子的手,压低了声音:"大少爷和四少爷有太太护着,三少爷有老爷疼着,我的儿呀,就你无依无靠的.我本来想为你傍上老太太的.虽然老太太在府里早就不管事了,可她的私产也差不多顶得上小半个莫府了.一旦靠上老太太这棵大树,就算老爷太太一点家产都不给你,也够你一辈子吃香喝辣的了."
一说到这个,刘姨娘又咬起牙来,当初她花了多少力气才买通苏姨娘身边的丫鬟,那小鬼从娘胎里出来时明明已经是全身青紫有气入没气出的了,可被稳婆倒提着拍打那么几下竟然又活转过来.更可恨的是,从此之后,老太太眼中就只看得见那个小鬼,她们母子倒如同透明人一般.
莫钟书喝了几口腥臭湖水,心中着实气恼,无奈一时抓不着刘姨娘的把柄,只得吃了这闷亏!
但他可不是个能吃亏的。一连几天,莫钟书都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回敬刘姨娘一番.杀人放火的能耐他没有,但玩恶作剧却是一流高手.
他让春兰和夏荷去打听刘姨娘母子的生活习性喜恶等等.这两人很是卖力,马上去找刘姨娘身边的丫鬟婆子去套话,没过几天就给他带回一大堆有用没用的资料,细致到刘姨娘和莫钟金的衣食住行,甚至学里先生对莫钟金的点评都没漏掉.
莫钟书细细地分析整理,总算从中挖掘出一个有效情报,那母子俩都爱吃羊肉,尤其是山羊肉.
一提到羊肉,莫钟书就想到了<射雕英雄传>里郭靖黄蓉给欧阳克的烤羊肉加料的桥段,马上就有了主意:"夏荷,你去厨房看看今天给绿萝院准备什么菜."
夏荷见他笑得神秘兮兮,她在五少爷身边也快三年了,自是能猜到他打什么主意.她对差点害得自己挨板子的刘姨娘也恨得牙痒痒的,应了一声就兴冲冲地去了.
夏荷来到厨房里.一个中年厨娘正在一边洗菜,一边嘴里骂骂咧咧着:"……也不过是个丫鬟,生了儿子才当上姨娘,就真以为自个儿是主子了?今儿要吃这样,明儿又要尝那样,做出来了还要挑三拣四的……”
夏荷走过去道:"朱嫂子在说什么呢?"
朱嫂子吓了一跳,抬起头来见是夏荷,松了口气,她娘家和夏荷家是同一个村子的,两人平日也熟络得很.她叹了口气:"一个个都不消停!那刘姨娘尤其难伺候.这厨房里就这么几只手,忙得我们守着灶台的连口囫囵饭都吃不上."
夏荷冲她甜甜一笑:"我今儿正好有空,帮你干吧."说着眼睛在旁边的肉菜筐子里一扫,看见里面摆着一刀羊肉:"正好我也想学着收拾羊肉呢."
朱嫂子也看了看那羊肉:"那是给刘姨娘和二少爷准备的."夏荷麻利地把羊肉拿到手中:"我先把羊肉洗干净切了吧."
莫钟书见夏荷去了两刻钟还没回来,心知她在厨房进展顺利,便叫二柱过来:"你去找个空的酒坛子,装上半坛子尿来."他本想亲自撒泡尿的,但转念一想,这儿的人认为童子尿有辟邪健体之妙用,可不能便宜了那恶妇.
二柱不明所以,但牢记着老太太要他好生伺候五少爷的嘱咐,依言去茅房装了半坛子过来.
两人来到厨房,夏荷已经把羊肉切好了,接过二柱手中的酒坛子,拔开盖子,就往羊肉上倒.
二柱急得摆手惊叫:"那是……”后半截话刚在舌尖打了个转儿就又咽回肚子里去了.他倒抽着凉气低头看自己的脚趾头.五少爷人小力气可大,他的脚趾头都给踩扁了.
夏荷面不改色,拿双筷子过来把羊肉搅拌一番,对朱嫂子道:"已经腌上料酒了,还要下什么调味料才好?"
二柱看着她,差点儿就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莫钟书得意地眯起眼睛咪咪笑.
朱嫂子却根本没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一边刷锅一边说:"再用酱油和胡椒粉腌渍一会,剩下的我来做."
夏荷拌好酱料,朱嫂子就把她往外推:"厨房里油烟大,你陪五少爷去外面玩吧,可别熏着了."
三人依言出来,一走到朱嫂子看不见的地方,就都笑弯了腰.二柱边笑边咂舌,五少爷小小年纪,整治起人来却一点都不含糊.
夏荷不服气地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五少爷要是不回敬一下,她们还真当五少爷好性儿,可随意欺负呢!"
二柱还有点担心:"刘姨娘会不会发觉?会不会闹大了?"
莫钟书无所谓地一摊手:"等她发觉了再说.就算闹到老爷太太那里,她也未必就能讨到好儿."
却说刘姨娘母子吃饭时,毫不知觉,虽闻着盘中羊肉臊气冲鼻,但细尝一口,却似乎比往日更加美味,于是吃了个一干二净.第二天派丫鬟去厨房传饭时,才让顺道问问那膻怪味怎么没处理干净.
朱嫂子不耐烦地摆摆手:"那是山羊肉,膻味自然大些."
一盘加料的羊肉事件,就这么静悄悄地被划上了句号.
莫钟书有些失望,欺负人也需得被欺负的人配合着才有乐趣,这不声不响毫无反应倒叫他很不爽.他打算透点消息,好让刘姨娘知道那羊肉中加了些什么料,吃下去吐不出,那才叫难受呢.
可是还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去知会刘姨娘,老太太就把他带离了莫府.
马车走了半日,才到了城外老太太的陪嫁庄子.
老太太的娘家在百多里外的灵州也算得豪门望族,当年老太太待字闺中的时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却从不过问钱财家计.所以她出阁的时候,家中父母忧心女儿太过清高不善打理钱财俗物,便不象别家嫁女那样给她预备陪嫁铺子什么的,只将陪嫁的钱银尽数买了城郊的千亩良田.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当年那个不问俗务的娇小姐,婚后突然开了窍,利用所得田租,陆续开了好几间铺子,竟然也生意兴隆财源滚滚.
此时的庄子仍保持着当年的原貌.这庄院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难得的是后院有一个小山包,还有一汪清泉,顺着清泉还有一个大大的水塘,依据地形恰到好处地建了些亭台楼榭,依山伴水,自成一格。后院里并没有栽什么名贵花木,倒是种了好些果树。此时桃花和梨花正开着,粉的白的花朵竞相怒放,细微的花香混在清新的空气中沁人心脾,别有一番野趣。
待得进了屋子,家具虽不名贵但干净大方,处处透出闲适隐逸之感.莫钟书心中暗暗称奇,想不到平日里一派雍容富贵的老太太竟是这样一个庄子的主人.更出乎他意料的,是老太太此行的目的.
安顿好的第二天下午,老太太就让二柱带着他去水塘里戏水学游泳.此时天时正热,后院里的水塘真是个游泳的好地方.莫钟书打从心底里感激老太太如此周密的安排.
老太太确是因他屡教不改的常常在莫府花园的湖边闲逛,才想出这么一招.她不知道他生来就水性极好,只道待他学会游泳,那一湖水就不能再威胁他的安全了.于是莫钟书上午跟老太太"读书认字",下午就跟二柱"学游泳",偶尔还抓几条小鱼几只小虾来养在罐子里玩,日子过得如神仙般快活自在。
莫钟书生来老成,乖巧懂事,沉稳得象个小大人,但在这轻松惬意的氛围中,倒恢复了不少稚童的天性,比在莫府里时活泼了许多.老太太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加上庄子里人少事少,几乎没有什么烦心事,饱经沧桑的一颗老心也愉悦起来,安心享受着天伦之乐。
这一日,二柱爬上一棵早熟的桃树摘了几个桃子下来,莫钟书兴冲冲的从里头挑了个出来,献宝一般送到老太太面前:“这个最大最红的给老太太吃!”
老太太脸上霎时笑开了花:“小五终于知道谁对他最好了!”莫钟书讪讪地挤出个笑脸,他一直知道老太太对他的好,只是心里芥蒂未消,总觉得老太太对苏姨娘的死难辞其咎,说不定将来某一天发生什么事情,老太太也会象当年放弃苏姨娘一样牺牲自己,所以,他对老太太始终不能真心亲近.夏日光阴在欢声笑语间慢慢滑过.当树上的桃子完全成熟的时候,老太太的寿诞也快到来了.莫府已经几次派人过来催请.老太太也知道这一次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拖延了,终于下令收拾东西打道回府.
第8章 过年
树上的黄叶一片接一片地往下掉光之后,天气一日一日地冷了,不知不觉间就过了大半个冬天。
莫钟书一天天地数着手指头,盼着年关快些到来。过完这个年,他就可以到家塾里念书了。他对即将到来的学习生活充满了期待,那是一条通往独立自主的捷径。
腊月二十九,莫府换了门神,贴了对联,又新油了桃符,上下焕然一新。除夕日,吃罢午饭,莫荣添亲自带着几个儿子去了祠堂摆放各种祭祀用品,莫钟书今年也被叫着跟过去凑热闹。
第二天,就是大年三十了。府里各色齐备,一大早,莫府众人以及族内的亲戚等全集中在莫家宗祠前。男的皆入内祭拜,女的在外头挨次站列。莫钟书跟在几个哥哥身后,对着供桌磕了几个头。这些仪式他都不清楚,也没人教他要怎么做,不过是跟着大家伙儿跪下乱拜一通就完事了。到了晚上,翠柏院里灯火辉煌,一盏盏大红的灯笼照的四周喜气洋洋。老太太端坐在坑上,等一众儿孙们依次来行了礼。之后大家一起吃了团年饭,吃完之后继续坐着陪老太太闲扯。莫钟书不耐烦,便带着二柱去外面看莫钟玉他们放烟花爆竹。
大年初一,天才刚刚亮,莫钟书就被秦嬷嬷叫了起来,给他穿了一身上下的大红色,就抱着过去给老太太磕头拜年。
老太太看着他眼睛还没睁开不停打哈欠的样子就忍不住呵呵大笑。她伸手把他抱到炕上,又将装了银锞子的红包拿出来逗他:“好孙儿,人都说见钱眼开,你倒快睁睁眼。”莫钟书刚把手伸过去,她却将手一抬让他抓了个空,笑道:“你得先给祖母说句拜年的吉祥话,才能给你红包!”莫钟书听了眼珠一转,来了精神,拉着老太太的袖子商量:“我说一句,老太太就给一个红包好不好?”老太太听了更欢喜:“行啊!今儿就让祖母看看你到底能说多少吉祥话了!”
莫钟书跳下炕,学着二柱他们昨日领赏时的样子拱手说了句:“祝愿老太太新春如意!”然后小手往老太太面前一伸,老太太便将一个红递给了她。莫钟书接过,随手放在旁边的炕桌上,再一拱手道:“祝愿老太太新年新气象,福如东海寿比南山!”随后小手再一伸,老太太又笑着往他手里放了个红包。
莫钟书得意一笑,好话流水般滔滔不绝地从嘴里往外倒,不一会儿炕桌上就堆了小山一般的红包。老太太把手边的红包都给光了之后,想起等会儿别的几个孙子孙女还要过来,忙打发丫鬟婆子们去准备多些红包过来。
莫钟书草草吃了几个饺子,喝了口茶,就往翠柏院的大门走。老太太忙叫住他:“外面风大,你就在屋里呆着吧。”莫钟书头也不回的道:“我去院门边侯着,有人来了就说上几句好话,多赚几个红包回来!”老太太忍俊不禁,让秦嬷嬷和夏荷跟上去。
不久,莫荣添和太太王氏等人陆续过来了。莫钟书远远就拱手:“祝老爷新年快乐!财源广进!”“祝太太新年好运!万事如意!”莫荣添很意外,不知道往日锯嘴葫芦一般木讷寡言的小儿子今天为何一反常态,不过好话人人欢喜,他心中高兴便给了个大大的红包。红包一到手,莫钟书道声谢把红包递给后面的夏荷,又盯上了下一个到来的人。什么步步高升,鸿运齐天,前程似锦,大吉大利,一车车的吉祥话,直把来人身上的红包掏尽他才罢手。
夏荷手上的红包让莫钟宝和莫钟银看得眼热,也跑过来和他并排站到一起。
于是,来给老太太拜年的亲友们还没进屋,就先被三个小红孩儿拦在门外,“新年好!恭喜发财,红包拿来!”话音甫落,三只小手向前齐齐递出。莫家在澄州人脉关系甚广,相互来往的人家也多,新年来给老太太拜年请安的人一拨接着一拨,让三个守门的小孩收红包收到手软。
这天中午,莫钟书吃过饭,在炕上数着自己近日讨得的红包。数完之后他又将红包一个个拆开来,大多数都是约一两重的银锞子,也有个别大到有二两重的。粗粗估量一下,这么一大堆,总有近百两银子吧?这可是自己装乖耍宝赚到的第一桶金啊!他盘算着要怎么用好这一大笔钱,上辈子知道的几个以钱生钱的法子,似乎都不太适合这儿的水土。想着想着,他就觉眼皮子发沉,脑袋一歪,直接趴炕上睡着了。可即便在梦中,他也还在琢磨着投资大计。
醒来的时候,听到外间有说话声。“呵呵,又有人上门来送红包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下炕就往外跑。
外厅里人还真不少,城西的潘家太太和王氏的姐姐胡太太正和老太太闲话家常,太太也陪坐在一旁。炕上莫钟宝和三个小孩凑在一起玩儿。莫钟书认出那是胡太太的儿子胡景明和女儿胡美媛,还有一个就是那和他同一日出世的潘慧言。他大大方方地走过去,对着两位女客行礼,礼毕又道:“祝两位太太新年快乐!身体健康!心想事成!”
几位太太原就正在说着前些天他们三兄弟堵着门口讨红包的笑话。两位太太一听这话,忙笑着从袖子里摸红包,胡太太给过红包,还亲昵地戳了一下他脑门:“小鬼灵精,这些天有多少人中了你们的算计?”莫钟书装模作样地皱皱眉,点点手指,最后摇头一本正经道:“数不过来了。”
老太太正喝茶,一时没留神呛得直咳起来。太太王氏也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好一会儿才喘着气道:“估计今年莫府所有人客都着他们的道儿,连八太姑都没躲过。”胡潘两位也笑得前仰后合。澄州城的人都知道,那位八太姑是个小气又爱贪便宜的,逢年过节总爱带着一大帮子的孙子曾孙挨家挨户地搜括红包利是,不想今年却折在三个小毛孩手上。
莫钟书陪着她们笑完了,本想着悄悄溜出去的,不想莫钟宝已经在那边出声叫他,他只得硬着头皮凑过去。自从当年满月宴上被人开了玩笑之后,莫钟书就很怕当着老太太的面见那潘慧言,这个时代流行娃娃亲,万一再有人说句什么,老太太真有可能就给他点了鸳鸯谱。他惹不起,唯有一个躲字诀。
莫钟书小心翼翼地在炕边坐下。偏偏两个小姑娘马上就热情地靠过来。莫钟宝和胡景明比她们大了太多,相比之下,她们自然是更喜欢年龄相仿的莫钟书。
莫钟书不自在地往后缩了缩。潘慧言睁着圆溜溜的大眼儿,瞪着他:“你怕我们?”这小姑娘还真敏感,可是她不知道当日他俩被人拿来开玩笑的事,就算知道了才刚三岁的她也不会明白。莫钟书郁闷地想。
转眼间就到了元宵节,莫府门外的大街上家家户户都挂出了或自制或购买来的各式各样的花灯。等到天色暗了下来,各色花灯点亮,远远看去煞是好看。
莫钟宝这几日跟莫钟书混熟了,过来邀他一起上街赏花灯猜灯谜。莫钟书想了想,便答应下来。老太太拗不过他们,只得叫二柱和秦嬷嬷跟着照顾。
天上一轮明月光华四射,街上华灯璀璨,灯月交辉。各式花灯琳琅满目,更有各种杂耍鼓吹,行人摩肩接踵,很是热闹。
莫钟书跟着莫钟宝东跑西蹿,秦嬷嬷跟在后面一会叫慢点儿,一会儿又叫小心。莫钟书其实心里一点也不害怕,他又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就算走丢了自己也能找着方向。就算万一不幸落到人贩子手里,他也有办法逃走,而且还正好摆脱莫府那一干人了。不过老太太是不会给他这个机会的,二柱一直形影不离地紧跟着他。
这时候各色灯谜也都挂了出来,三三两两的人们一边观看一边小声探讨笑闹。
猜谜语却是莫钟书最熟悉的游戏之一,上辈子的父母认为它在娱乐遣兴之余还能启发智慧锻炼思维,从他记事起一直哄着他直玩到中学毕业。他看看站得不远的几个异母哥哥,有心要在他们面前大施身手,便一连猜了五道迷语,道道猜中,喜得跟着他拿奖励的莫钟宝眉开眼笑。
旁观的人见他一个不及人腰高的小豆丁,老神在在地学人猜灯谜,偏还一猜一个中,都觉得好玩,就有人引着他去了一盏花灯前,灯下垂着的纸条上书:“年终岁尾,不缺鱼米。”后面注着“打一字”。花灯前面站了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都在垂头思索。听说这个灯谜去年就挂出来过,一直没人能猜中,所以今年又被挂出来了。
“这有何难猜的?不就是鱼鳞的鳞字吗?”莫钟书略一思考,随即就用漫不经心地语调说道。
旁边看管花灯的小厮笑着,“这位小公子猜得对,正是‘鳞’字。”说着把那盏鲤鱼花灯取下,递过来。莫钟书笑着向他道了声谢,却不接灯,转身就走。他要那花灯干嘛?不过是想借这个机会扬扬自己聪颖的名声,好引起莫荣添的重视,让他那群大小老婆有所顾忌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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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入学
新年过后,莫钟书的入学事宜就被提上了莫府的议事日程.
按莫府的规矩,少爷们开始读书后,就搬到外院单独居住了.
于是某一日早上,大家早上来给老太太请安之后,莫荣添就和太太王氏商量道:"祖父当年的书房一直保留着没动,干脆就让小五住进去?说不定还能沾点祖父的文才福气."
王氏心里不乐意,莫家曾老太爷用过的院子还保持着当年的格局陈设,里头有不少值钱的字画古玩,就这样一股脑儿地全给了别人,她怎么能甘心?她嘴唇微动,忽然又想到了什么,飞快地瞄了老太太一眼,就低头不语.
老太太果然没让她失望,干脆直接地反对道:"前面几个孩子都是七八岁才开始读书,搬出去就搬出去了。可是小五才刚三岁,穿衣吃饭都还要人伺候着呢.不搬!继续留在我院子里!"
老太太一锤定音,自然无人反对.
这天辰时刚过,莫荣添就亲自来接莫钟书,把他送到莫府的家塾里去.
莫钟书真是有些受宠若惊.他出生一个月都没能见上一面的父亲,如今居然亲自牵着他的小手送他去上学,虽然自己要一路小跑地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他心中快慰,看来自己前面的一连串动作成效显著呀,这条小命暂时无忧了吧?
莫府的家塾其实并不在莫府里,那原本是莫府西边的一处民宅,莫家将它买下,在墙上打通了一道小门,专门用作家中子侄读书求学的地方。
院子不大,共有三间正房和两间偏房,都收拾得干净整洁,屋前屋后种了些常见的花草,还有几棵高大的槐树和枣树.前院的空地上,还有两张石桌。教室是两间正房打通的,宽敞明亮,整整齐齐摆放了十多张桌子.学生的数量不多,除了莫家五兄弟,还有几个亲戚本家和邻家来附馆求学的孩子,一共十个。教室旁边一间是先生的休息室.
莫荣添对于前面几个儿子的要求不高,跟先生说只要能认得几个字不至于睁眼瞎就行了。今天却郑重其事地把莫钟书托付给先生卢英,再三请他严加教导。
卢英是个老秀才,瘦高个儿,须发花白,神态和蔼,穿着一件半旧的长袍,见东家亲自送了个小少爷过来,忙拱手道:“东家放心,卢谋一定竭尽全力,务求让小公子成才。”
莫荣添走后,卢先生叫莫钟书坐下,询问他都读过了什么书,进度如何.
莫钟书站起来,毕恭毕敬地回道:"跟家里老太太认了近一年的字,已经读完《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字文》了."虽然不知道这老头儿性情学问如何,不过尊敬师长总没有错。
对于读书,他一点也不怵.前世的父母,就是研究古代汉语文学的,耳濡目染潜移默化之下,他的古文底子很好。后来终日漂在海上,为了打发时间,他每次上船都会带上一大包父母留下的书籍,出海八年,他已把父母的藏书读了大半.所以,抓周的时候,他才会故意抓本<论语>,想来凭着存在肚子里的那些墨水,再稍加梳理使之系统化,估计能混个秀才回来吧.而对两三代都在商场打滚的莫府来说,一个秀才的虚名也足够体面了.
卢先生有几分满意。莫家前面四位少爷都不是读书的料子,且性子十分顽劣,要不是看在莫荣添开出的优厚条件分上,他早就辞馆不干了.早就听说五少爷聪颖过人,如今看来传言不虚.他沉吟一下,指点道:“读书要眼到,口到,心到。只认得字是不够的,要通背下来才算是学会了。从今日起,你就要沉下心来好好用功,从头背起吧。”莫钟书点头应是。
卢先生点拨完莫钟书,就翻开《论语》,先给学生们讲解文章,然后带着他们读书。他在教室前头站着摇头晃脑地诵读着:“子曰: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下面坐着的学生们也跟着一起晃脑摇头地读:“子曰……”
莫钟书顿时想起上辈子看的一篇西方人描写中国清朝读书人的文章:"他们无论读书背书时,总要把身体东摇西摆,摇动得像一个自鸣钟的摆."当年读到这些时觉得很有趣,不想今日自己倒成为画中人了,只不过现在不是清朝,坐在上头的卢先生没有拿烟管戴眼镜拖着长辫子,下面十个学生都梳着整齐的小发髻,还戴着头巾子……
他嘴角微微翘起,忽然觉察到卢先生如炬的目光正投射在自己身上,忙一甩脑袋,从善如流地东摇西摆起来,一边摇一边偷眼瞄向同窗们.他的大哥哥莫钟玉正在低头看一本类似于前世小人书的绣像本,二哥哥莫钟金侧头盯着窗外落光了叶的枣树丫杈上蹦跳着的几只小麻雀,三哥哥莫钟银和四哥哥莫钟宝正在抵着头悄悄商量什么.倒是那几个来附馆的孩子,专心致志地跟着卢先生做钟摆.
卢先生带着钟摆们来回振动若干次之后,终于静止,打开激光探测器绕着教室巡视一圈。“下面谁来解释下这几句话的意思?”
钟摆们象是突然遇到了强大阻力,迅速回归平衡位置,拘谨的默不吭声。莫钟书心里感叹,这是标准的中国式课堂啊。
安静了好一会儿,卢先生也明白戈多是等待不来的了,就自己讲解道,“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孔圣人教诲世人吃食不求饱,居所不求安稳。君子之道,要少说话,要勤敏的做事。”
午休时间到了。莫钟书一回到翠柏院,秦嬷嬷就迎上来拉着手问:“用功了一上午,可把咱们五少爷饿坏了吧?”
老太太叫了小丫头传饭,就问:“先生讲的可好?没有难为你吧?”
讲的好不好?莫钟书其实没认真听上几句,仗着这些文章前世都学过的,课堂上光开小差了,不过本着与人为善的原则,他就点了点头。至于难为么?古今老师都不会难为优秀的学生,有四个哥哥在前面垫底,怎么着也轮不到难为他,便又摇摇头。
老太太看得直心疼:“看把小五累的,话都没力气说了。”又一叠声的问饭怎么这么慢。
因为先生说了,下午的功课是抄书练字.莫钟书现在还不能写字,便理直气壮地跷课了.陪老太太用过午饭,他就回房去睡了一大觉,起来后又带着二柱在花园里头闲逛.
第二天再去上学,卢先生看过来的目光很严肃.莫钟书自知上学第一天就跷课有点说不过去,行礼问好之后,忙翻开昨天先生讲的文章,低头默诵.
上课后,卢先生考校背书,头一个就点了莫钟书的名.莫钟书故意结结巴巴,停顿了好几次才背完.饶是这样,还是叫卢先生大为吃惊,认为这三岁小儿有过目不忘之能.
卢先生最初几天对莫钟书很严厉,后来却好起来了,不过给他读的书渐渐加多,对课的字也渐渐加上去,从三言到五言再到七言.这些功课,对三岁身子三十三岁脑袋的莫钟书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卢先生跟莫荣添报告说:“五少爷的天分极高,只要看过一两遍的书就能记住内容。只可惜不太勤奋,课堂上还爱开小差。”
莫荣添不愧是个精明的生意人,一旦认识到莫钟书身上的利用价值,马上就开始长线投资。他让人把莫家曾老太爷用过的书房致远轩收拾出来给莫钟书使用,虽然这孩子现在还跟着老太太住在翠柏院里,但平日里到致远轩去看看书也是好的。王氏这只胳膊没能拧过莫荣添那条大腿,在莫荣添发话几天之后,致远轩就被交到了莫钟书手上.虽然王氏已经把里面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不过满满当当两屋子的书籍都全数留了下来.
莫钟书对王氏的动作毫不在意,他从来就没想过要把莫府的什么东西据为己有.不过,对着那两屋子的书籍他还是欢喜的。
他现在的小日子过得不要太惬意,上午到家塾里上课,下午就跷课跑到书房里看书。他很少读四书五经那些正经的科举书籍,只随兴看些杂书,医药,农业,科学都有所涉猎。这种没有目的性的阅读给他带来很大的乐趣,经常一坐就是大半天。
看来这位没见过面的曾祖父是个学识相当渊博之人,他的藏书包罗万象,囊括了诗,礼,医,农,术,杂,史,政,法等各个方面,甚至连航海的也有,《海中星占验》,《海中五星经杂事》,《海岛精选》,《南州异物志》,《海涛志》。莫钟书把书抽出来,随手翻开,手指轻轻扫过上面的字,一时百感交集。他记得,上辈子的一个清晨,他在父母的书房里发现了这几本书,与它们摆放在一起的还有《顺风相送》和《海角闻见录》,那时的他还读不懂,缠着父母给他讲解,不想从此就与那个蓝色的世界结下不解之缘,时空变幻,他还能重返那片时而波涛汹涌时而风平浪静又让他魂牵梦萦的海洋吗?
第10章 打架
家塾里的生活是轻松快活的。尤其是课间休息的时候,大家都会到院子里去,坐在石桌旁晒太阳吃点心,爬上树去抓鸟儿或者折刚爆出嫩黄叶子的树枝,或者捉迷藏滚铁环.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他们玩乐的项目越来越多,抓虫子斗蟋蟀,各种玩艺层出不穷.
但是一群几岁到十几岁的男孩子凑到一起,总免不了打闹争执.
有一天,莫钟书自己在石桌边玩着二柱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个样子稀奇的小石头.一个叫李春来的邻家小子也凑了过来一起玩,莫钟书倒也大方,把石子分给他玩.可玩着玩着,他就要把石头装到他兜里去.莫钟书提醒他:"这是我的石子."
"胡说,明明是我的,这些石子都是我的."李春来一边说,一边抓起莫钟书的手,把他手里的石子也拿了过去.他早就看出来了,这个五少爷和另外四位少爷的关系疏离,就算被欺负了也没有人会为他撑腰的。
这是欺负他人小要强抢吗?莫钟书一下子就炸了毛,他个头比人家矮小一大截,硬碰硬肯定打不赢人家,他想了想,往后退了几步。李春来以为他害怕了,正要再放几句狠话,不想莫钟书就突然猛冲过去,趁着这股冲劲,双手一推,李春来就摔倒在地,地上正好有块砖头,把李春来的鼻子磕出了血。
一大滩血把围观的莫钟玉几人都镇住了,连吸冷气,谁也没想到平日不声不响的莫钟书居然会如此威武,那李春来的块头比他大了一倍不止呢.几人面面相觑,暗自庆幸往日不曾招惹过这小太岁。卢先生闻讯赶来,洗净血迹,发现只是破了鼻子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卢先生心中叫苦,这莫府的馆真不好坐,前面几个少爷不学无术,终日偷鸡摸狗.五少爷倒是有几分天赋,书读得不错,甚至可以说是他几十年教书生涯中所遇到的资质最好的一个学生.谁知道这个让他比作良才美玉的孩子却是个狠的,一出手就见血.
莫荣添听说小儿子如此暴戾,也觉得头疼,刚和太太王氏商量几句,把莫钟书叫到跟前,还没来得及开始责罚呢,老太太就听到风声赶过来了.
老太太抢先在他小屁屁上装模作样地拍两下,就打算把事情揭过去,明摆着就是护短。
“母亲,孩子需要管教的,否则只会越来越野。”莫荣添对老太太道,“这孩子已经被宠的天不怕地不怕了,不好好管教只怕会越来越不象话的.”莫钟书眼含嘲讽,对着墙壁冷冷一笑,该管的时候你不管,现在想来插手太迟了,只怕你越管越不象话,李春来不过是只鸡,你那四个儿子才是猴。
"孩子当然是要管教,可也得先问问,好好的孩子怎么突然就打起架来了?"老太太没好气道.她相信她的宝贝孙子有理,就算没理她也要为他找出理来。
待到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却是李春来强抢莫钟书的石子才闹起来的.“我就说嘛,小五从小就是个懂事讲理的好孩子,怎么可能随便打人呢?”老太太发狠道:"咱们好心让他们来附馆读书,他们不知道感恩也罢了,竟然还恃强欺弱,反过来抢小五的东西.从明儿起,都不许他们来了."
莫钟书暗吐舌头,李春来呀李春来,你是自作自受,因为你的一念之差,还带累几个别家孩子也失学了.对于那几个失学的孩子,他半点愧疚或抱歉之意都欠奉。莫府的家塾条件其实并不好,师资不咋的,学生更是良莠不齐,再好的苗子在这种环境里都会被莫府的纨绔子弟带坏了。
在老太太的亲自过问下,事情算是了结了:二柱失职,没有照顾好主子,让五少爷被人欺负了,所以扣了他三个月的月例银子。五少爷没有任何过错,只是为了防范于未然,他身边多了个据说会点拳脚功夫叫“阿贵”的小厮.几个来附馆求学的孩子,除了两个本家亲戚,其余都轰了回去。
得知如此结果,莫钟书笑了,只是觉得二柱实在太过冤枉,悄悄用自己的月钱补偿了他.二柱对此倒是毫不在乎,他本来只是花园里一个打杂的小厮,跟了五少爷后,不但月钱翻了一倍活儿轻省一大半,人前人后还倍有面子.再说了,高门大户里这种事常见得很,主子犯了错,都拿底下人顶缸,不过是让大家都有个下台阶罢了.
莫钟书自打过这一架之后,离经叛道的勾当就接二连三层出不穷。可不管是卢先生还是莫荣添,渐渐对他的肆意胡闹习以为常见怪不怪,用老太太的话来说,就是聪明的孩子没有不顽皮的,越是顽皮的孩子将来越有出息。如果他哪天看书看得高兴,忘了调皮捣蛋捉弄人,他们反而要担心了。
一日,卢先生又让大家读书.郎朗书声中,突然听闻几声“呱、呱……”的蛙鸣,几只青蛙从桌子底下笨头笨脑地跳出来,在教室里乱窜,有一只甚至跳上了卢先生的案桌,再一跃而上落在他的肩膀上,施施然回头对着下面的学生们做了个怪模怪样的鬼脸,引起一阵快乐的哄笑.
卢先生又气又恼,最后在莫钟书的桌子底下,找到一个空的点心盒子,里面还有点点水迹.
卢先生望着那个憨头憨脑的小身子,太阳穴隐隐作痛,不知道该拿这小子怎么办.打戒尺吧,别说他是东家老太太的心头肉,便是他自己看着那还没自己拳头大的小手掌,也狠不下心去打.不打吧,近日学堂里许多小把戏都是他带头发起的,不罚不足以惩戒.有心想罚他抄书,可是他那小手还握不住笔呢.他思来想去,只好又罚他背书,故意挑了两篇最长的文章,并出言恫吓:"明天早上背不出就得打手心,背错一个字就打一下!"虽然他也知道,再长的文章,那小子也只消读上三两次就能记住了.
果然,第二天,莫钟书顺利地背出了第一篇,也就是篇幅最长文字最艰涩难懂的一篇,顿都没打一下.卢先生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示意他接着背第二篇.
莫钟书背着背着,忽然就停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的莫钟宝忍不住轻声提示了一个字:"王."莫钟书给他一个感谢的眼神,接着背了几句,又卡住了.莫钟宝又提示:"丑."莫钟书又接了下去.
卢先生望了他们一眼,手中的戒尺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打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却没制止他们作弊.
莫钟金似乎也注意到了,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翻了翻书,若有所思.
等到莫钟书又一次卡住的时候,莫钟金马上抢在莫钟宝前头提示:"劳."莫钟书脸上不带任何表情,眼睛直直盯着空中的某处,又背了下去,却不是接着莫钟金刚才说的那个字.这回他不再打顿儿,一口气把剩下的都背完了.
莫钟金脸上流露出惊讶和失望,又让那小子躲过一劫?感觉到前后几道目光都朝自己看过来,忙借着低头翻书掩饰过去.
卢先生点了点头,莫钟书背的一点都没错.只是卢先生很疑惑,中间卡住的地方都是上下承接紧密最不可能中断的,按莫钟书往日表现出来的对文章的理解能力,应该是不可能遗忘这几个字的,而且,莫钟宝提示了两次正确的,莫钟金提示一次错误的,莫钟书马上就能判断出来了。怎么看着象是故意卖个破绽好引蛇出洞似的?他忽然就觉得身上一阵发冷,下意识打了一个寒颤,抬眼望向窗外,正是春日艳阳高照,哪里来的冷风?
莫钟书坐下后,遥遥望着莫钟金,嘴角浮上一丝冷笑.莫钟金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花园里湖边的柳树吐出新绿的时候,张姨娘生下一个女婴,她本人却死于难产。这情形真和三年前如出一撤地相似。
难产似乎是这里女人的头号杀手。莫钟书有些冷漠地想。张姨娘那种人死不足惜,小女娃却是无辜的,她没了生母可依靠,老太太看样子也不打算照顾她,小女娃能否躲过各种明枪暗箭在这莫府里平安长大?
仿佛是听到了他的心声一般,那个小女娃挣扎了两天就撂手回地府去了。
莫荣添给她们母女做了三天的水陆道场。没有来由地,莫钟书又想起苏姨娘当年一副薄木棺材草草下葬的情景,那双温柔慈爱的眼睛不停地在他眼前浮现。
夏天到来的时候,老太太怀念去年在乡下庄子里的快乐时光,决定再带莫钟书去住些日子。莫钟书听到这个消息,象是卸下了一副重担,忙忙着挑了几本可以看的书,就催着老太太赶快启程。
这段时间他装问题儿童也装累了。他的心理年龄早就不是个小孩子,却要隔三差五地卖萌装嫩,还要时不时地找茬捣蛋,这种日子实在让他厌烦。
第11章 买田
庄子里一切依旧。干净的老屋,清澈的水塘,结满了手指甲大小幼果的桃树,简朴闲适的氛围松弛了莫钟书紧绷多时的神经。他每日里除了看书,就在水塘里戏水抓鱼摸虾,或者带着二柱和阿贵在田野间闲逛。
用二柱的话来说,五少爷在莫府里的时候总穿着一件带刺的外衣,谁靠近都蛰一下,不过一到庄子里就脱掉那可怕的盔甲了。这比喻让莫钟书失笑,敢情二柱也读过金庸大侠的《射雕英雄传》?不过他这身软卫甲比黄蓉的差远了,又厚又重,累得他差点儿就要趴下了,幸好老太太带他出来松口气。
莫钟书笑了笑,抬眼远眺,田里一片苍翠,绿油油的稻田就象一张张展开了的大毯铺在田野上,让人心旷神怡的同时又对未来充满希望。几个农人在田中一边劳作,一边高声谈论今年的收成。
听着他们欢快的语调,莫钟书心中微动。田产虽然生财不快,但有保障,而且易于管理,只要租给佃户就可坐等收成,正是目前最适合他的投资方式。
莫钟书有了买田地的念头,便留意着周边村子里的人家有没卖田的以及各种田亩的价格。如今天下承平日久,买田的多卖田的少,田产十分紧俏,尤其是良田,一有人放出要卖的风声,马上就有人来询价看地,二十两白银还不一定能买到一亩.这让莫钟书有点郁闷,他的全部积蓄还不够买十亩良田。
这天下午,老太太闲着没事,招了个仆妇来说些村子里的传闻解闷。莫钟书在外头隐约听得她们说到“卖田”两个字,就走进去。
“老太太可还记得李三?就是住在村东头那个瘸腿的木匠。”
“怎么不记得,这人虽是腿脚不灵便,手艺却极好,咱们庄子里还有几套桌椅是他打的呢。”
“那李三家只养了一个儿子,一直带在身边学手艺,指望能子承父业的。去年他儿子跟家里说要进城去做生意,不知怎的却染上了赌博的毛病,前儿在赌场里把钱输了个精光,还欠了一屁股债,被赌场的人扣住了,来跟李三老两口儿说再不拿钱去赎就把他儿子两只手给剁了。”
老太太叹道:“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偏去做那妄想不劳而获的勾当。赌场那是什么地方?金山银山也转眼就不见影儿了。”
“可不是么?可怜李三老实巴交了一辈子,老来还得为这不肖子操心。”
莫钟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养出这种儿子,长辈们未尝没有责任。他上辈子的几个伯祖父,就是被人骗进赌场散尽家财,以至于他祖父连学也上不起,只能报考不要交学费还发给生活费的师范。曾祖母后来教导子孙的时候,就经常反省说早年她若能严加管教,几个伯祖父就不会走上歪路绝路。
那仆妇继续道:“李三只得张罗着筹钱救儿子。十几亩良田已经卖出去了,这两日正到处求人买剩下的那三十亩中等田,看着不太顺利。”
莫钟书心中一动,问道:“他要卖多少钱?”
“一百五十两。”
莫钟书疑惑:“我前些天听人在那边村头的大榕树下聊天,说现在的中等田一般都卖七八两一亩,他家只要五两,怎地还卖不出去?”
那仆妇摆摆手道:“五少爷您有所不知,李三家的地,说是中等田,但这许多年下来,地力越来越差,收成和下等田也差不多了。一般下等田三两银子一亩,你说他卖五两贵不贵?”
莫钟书明白了,一分钱一分货。不过这没人要的下等田,也并非就不值得买。
他高中时的一个同学,农业大学毕业后去新疆弄了一大片沙漠种菜种粮。这个同学曾经告诉过他,如果能保证足够的水分和营养,主要就是氮磷钾三要素的供给,沙漠和普通土壤的种植效果并无区别。既然沙漠都可以,那下等田就应该更不成问题了。
莫钟书又问了几句。当他听说那三十亩地旁边就是一条小河,水源充沛,便不再犹豫,对老太太说:“我把他家的地买下来,好不好?”
老太太把“我”听成了“我们”,只道莫钟书同情李三想要接济他。莫钟书平日极好说话,吃的穿的从来不挑,给什么就用什么,难得他开口提一次要求,一二百两的银子对老太太来说不过是九牛一毛,便不忍心拒绝他,马上就叫人去取钱。
莫钟书知道老太太想岔了,忙道:“是我自己要买田,用我自己的钱就好了。”他把“自己”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老太太奇道:“你哪里来的钱?”莫家虽然巨富,给小孩子的零用钱却少得可怜,说是从祖上继承下来的规矩,少爷们只有在正式入学读书后才可以领到三两银子的月钱,美其名曰“笔墨费”。所以府里几个少爷的零花钱,其实都是他们的生母贴出来的,好在莫荣添对一干妻妾向来大方。莫钟书到家塾读书不过半年,府里给的笔墨费统共也就十多两罢了,老太太又想着他年幼,只将他一切需要打点好,不曾给过他一文钱。
莫钟书噔噔噔地跑回自己房间,取了两张纸片递给老太太,竟是两张银票,一张一百两,一张五十两:“过年时我讨到的红包,二柱帮我换成银票了。”老太太想起那时他带着莫钟宝和莫钟银堵在门口向人伸手的无赖情形就不由得好笑,忽然又想到什么,望着莫钟书的眼神就变得探究深沉起来。
几日之后。
莫钟书将盖着官府大红印信的地契读了又读,坐在桌边一阵傻乐,他现在也算是地主一枚了,虽然手中只得三十亩地,还是地力只略高于下等田的中等田。
这天夜里,新鲜出炉的小地主转辗反侧,一时想着下一季种什么好,一时又想着是租给佃农合算还是自己雇长工合算,再一时又想着田里的收益应该怎么再投资以利生利,直到听得鸡叫三遍,窗外天色微微发青了,他才勉强合了合眼睛。
那三十亩地里种着稻子,买来的时候已经挂穗,老太太让庄头去看过,回来后报说虽然长势不及人家良田的好,但估摸着合起来也能有近三十石的收成。
种地的事莫钟书根本不会,老太太又给他派了个小管事,帮他照料。那人不过十**岁,模样倒是精明干练,叫莫钟书觉得只让他打理三十亩地有些大材小用了。他自我介绍说他叫大富,莫钟书一听就笑道:“好名字!且看你能不能当好我这条船的大副。”大富没听懂他后半截话,以为五少爷在夸他的名字好,只摸着后脑勺憨笑。
因他这笑,莫钟书对他印象不错,道:“你找个长工来照顾我那块地吧。”大富又摸了摸后脑勺,道:“现下田里的活不多,等着秋收罢了,雇长工实在划不来,不如我自己盯着吧,实在忙不过来的时候,再找个短工帮帮。五少爷说怎么样?”莫钟书对种地一窍不通,再者也有心想看看大富的表现,就完全同意他的安排。
莫钟书安心当着甩手掌柜,在临时布置给他的小书房里,思索他的下等田改造计划。
这时候的农人施肥,一般都只是使用人畜粪便。想来李三家种着的时候也没少用这些,既然效果不佳,他得想想怎么再多补充些氮磷钾。
氮,空气中就有,记得化学课本上说,空气的成分中有百分之七十八是氮气。当年化学老师还和他们开玩笑说,谁要是有豆科作物一样直接从空气中吸收氮的本事,就不用苦哈哈地准备升学考试和找工作了,光呼吸空气就能过活。那么,如果在那三十亩地上种豆,就不需要再额外添加氮肥了?他决定,明年春天,就叫人种豆。
磷,这个麻烦了,他不知道什么东西里含磷,托腮冥思苦想了半天,忽地一拍脑袋,鬼火又叫磷火,死人骨头里肯定有磷,依此类推,想来猪牛羊骨头甚至鱼虾的骨壳里也有吧?他猜想。不如弄些小鱼小虾来试试,反正花费不多,能成功自然最好,失败了也无大碍。
钾,这个好办,他知道草木灰的主要成分就是碳酸钾,还知道草木灰不能与其它肥料混合使用。庄稼收割后剩余的秸秆,就地焚烧后掩埋便可。他还曾经亲眼目睹过农民用草木灰浸出液进行叶面喷洒,根外追肥,人家还告诉他低浓度的浸出液可以抑制病虫害。
他马上就去厨房要了半桶火灰,按比例兑水,搅匀,静置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叫来二柱和阿贵,指挥着他们过滤除渣澄清,然后挑到地里浇了。头一回当农民,他心里毛毛的,只弄了一亩地当是试验田。
阿贵和二柱只当是他临时起意想出来的新鲜游戏,尽职尽责地陪着他玩儿。
第12章 寿礼
浇完地回到后院,莫钟书一抬头,不经意间就看到桃树上挂着一个个青绿色的桃子。时间过得真快,刚来时这些桃子只有手指甲般一丁点儿大,现在这些桃子已经长足了个子,只待时日晒够阳光就可以采收了。
他想起了去年那时候,他给了老太太一个大桃子,老太太欢喜得如获至宝。他也记得,桃子完全成熟的时候,就是老太太的寿辰。一个想法就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如果可以,他也不是不愿意让那可怜的老太太高兴的。
他叫来春兰和夏荷帮他剪纸。两个丫头不知道他这个时候要剪纸干什么,不过还是好脾气地找来剪刀材料,问:“五少爷想剪些什么?”
“就剪‘福’字和‘寿’字吧。要大概这么大,”他用手比划了一个桃子的大小,“图案简单点也没关系,这两个字清楚就行了。”
春兰和夏荷都是手巧的姑娘,三两下就剪了几张出来。
但是莫钟书不满意:“不,不要这个样子的。要阴文的,把字里的部分剪去,四周的留下。”
夏荷拿起剪刀,咔咔几下,完了递给莫钟书:“可是要这样的?”
莫钟书满意地点头:“对,对,就要这样的,请两位姐姐帮我剪上一两百张吧。”
不一会儿,百多张纸都剪好了。
莫钟书又叫二柱和阿贵爬上桃树,把这些剪纸小心地贴到还是青色的桃子上去。完了还交代院子里的园丁,一定要照顾好这些贴了字的桃子。
二柱好奇地问:“五少爷弄这些做什么?”
莫钟书却卖了个关子说:“我自然有用处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他们回府的时候,桃子才只半熟。莫钟书只得再次叮嘱园丁好好照料,在老太太生辰前一日摘下来送到府里去。
临行前,莫钟书又跑去看了看自己的稻田,地里的稻子熟了,金灿灿地惹人喜爱,大富说再过几天就能收割了。他施过草木灰肥的那一亩稻子,不知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还是事实如此,看着就觉得颗颗粒大饱满沉甸甸的。便叫大富收割的时候留意一下这亩地的产量有没有比旁边的地高。
回到莫府,莫钟书便按老习惯,上午到家塾里读书,下午去致远轩自己看书。他现在目的明确,专挑农书看,有时还带到家塾里课间休息时看。有一回,他看得正入迷,没发觉卢先生在他身边已站了好一阵子。卢先生看到他手上一本《齐民要术》,看一段就停下来想想,有时还翻开旁边一本《四时纂要》相互比较。卢先生望着他那时而舒展时而纠结成一团的小脸,知道这三岁小儿是真的能看懂这些农书了。他心中诧异,这孩子如此早慧,不知是祸是福。
到了老太太寿辰那天,莫府里张灯结彩,宾客盈门。大厅旁边还收拾了间屋子,专门摆放寿礼。最当眼的地方,摆放着一篮子桃子,桃子的形状很普通,看着还是绿多红少,并未完全成熟的样子。宾客们都很好奇,不知道主人家把这一篮桃子摆在正中用意何在。有人拿起一个桃子来细看,上面竟然有个醒目的红色“福”字,再拿起另一个,上面是个差不多大小的“寿”字,轻轻摸一下,才发现这些字不是写上去或贴上去的,而是“生”在桃子上,红艳艳的着实可爱。
此时,老太太正坐在大厅里,眉飞色舞地跟几个老太太说着那一篮“福寿桃子”的来历:“原想着孙子孙女们还小,来叩两个响头就是尽了孝心了,倒不用他们准备什么东西作寿礼。谁料小五却是个有心的,一早儿就瞒着我悄悄准备了。难为他小小年纪,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才想出这个来。”
老太太笑得一脸满足,自从二十年前她女儿去世之后,她就没这般畅快地笑过了。莫钟书叫人弄剪纸的事,她是知道的,只是一直猜不着他做这个的用意。直到昨天见到庄子上送来的桃子,老太太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孩子心里是有她这个祖母的。一想到这个,她就忍不住欢喜,笑到见牙不见眼。
陪坐在她下首的太太王氏讪讪地笑了一下。从伦理上说,莫钟书也算是她的儿子,可这个庶子在她面前就是一副老鼠见了猫的神态,老远见到就想开溜,更别说费心来讨她开心了。她忘了自己也从没给过他半点关爱。
站在老太太身后的刘姨娘却又气又恨,心里直嘀咕,不就是几个烂桃子吗?有什么好稀罕的!当她不知道呢,那小鬼哄着老太太给他买了三十亩地。也不知那小鬼上哪儿学到的小把戏,一招接一招花样百出,苏姨娘当年可没这么多心眼儿。唉,她生的二少爷怎么就一点也不会?
莫钟书正和几个哥哥一起招呼的小一辈的客人。
这时,有丫鬟送茶进来,莫钟银一边接过丫鬟捧上的茶碗一边道:“这是二小姐好不容易弄到的极品冻顶,大家尝尝看味道如何。”
莫钟书留意到那丫鬟端给自己的那碗茶,似乎是特别放在托盘上一角的,便不动声色地把茶碗放在一边,随手拿起桌上一个水果啃了起来。
“五弟,你怎么不喝茶?”莫钟银端起茶碗,揭开盖子,学着大人的样子斯文地轻啜一小口。
莫钟书不语,只端起茶碗向他亮出已经干了的碗底。
“你竟然这么快就喝尽一大碗茶了?真是牛饮。这可是一百两银子一两的好茶叶。”莫钟银大摇其头,心里却在道,他怎么喝了茶还一点事也没有?
“再好的茶也是用来给人解渴的,我口干得很,便喝得急了点。”莫钟书淡淡道,“不过,我喝的不是刚才那丫鬟给我的那一碗,我把你和我的茶换了。”
莫钟书冷冷盯着身旁这个才十岁的小孩子,他姨娘过世才几个月,这就化悲痛为恶毒了吗?
莫钟银的脸色顿时古怪起来,过不多久,他就捂着肚子跑了出去,过了好久才回来,坐下不到半支香的功夫,又匆匆站起来要出去。
莫钟书坏心眼地拦住他:“三少爷面色好差,哪里不舒服吗?”
莫钟银顾不上答话,推开他就向门外冲。
莫钟宝望着他的背影,看看自己碗里色泽明亮均润的茶汤,又瞧瞧墙角的一滩茶渍,好奇道:“那茶里有什么古怪吗?”他刚刚分明瞥见莫钟书把自己碗里的茶悄悄倒在房间角落里了。
“我怎么知道?”莫钟书冷笑着道。人的意念果然力量强大,莫钟银纯粹是被他自己吓出毛病的。莫钟书可没那么大的本事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换下两人的茶,只不过是随口骗骗他,他就疑心生鬼闹起腹泻了。照他这反应来看,那茶怕是被放了泻药吧?最好让他把肠子都拉出来!莫钟书狠狠地想。
第二天。
莫荣添让人来把莫钟书叫到他的书房。
莫钟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老爷找我有何吩咐?”
莫荣添皱了皱眉,这个儿子似乎从来就没叫过他一声父亲,总是和奴仆一样称呼他“老爷”,虽然语气神态都极恭谨,却透着明显的疏离,少了莫钟银他们在他面前的那一分亲密。不过他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桃子上的字,你是怎么弄出来的?”
“在桃子树下焚香祷告,把你想要的字样告诉菩萨,树上就会长出来了。”莫钟书信口胡诌。光合作用,你懂么?
莫荣添望着他,抖了抖眉毛。
“找点东西把桃子遮盖起来,只留下字的部分,阳光照得到的地方会慢慢成熟变红,被遮住的部分因为见不到阳光会成熟得比较慢,自然就成了你昨天看到的那种桃子。”
“你怎么想到这个的?”
莫钟书耸耸肩:“这还用得着想么?往年吃桃子的时候,你没发现有的桃子上有绿色的斑痕吗?那是因为它们在树上被叶子或别的桃子遮住了阳光的缘故。”
他顿了顿,看出莫荣添眼中的兴味,又补充道:“不光是桃子,别的成熟之后颜色会变红变深的水果,都可以用这个方法弄出图案来。”
其实是他上辈子在水果店里见过这种水果,听说曾风靡一时,后来被发现口感相比正常经过光合作用的差许多,就又销声匿迹了。
莫荣添受此启发,马上就让人照着这个法子制造出许多“吉祥苹果”。这些苹果一边印着“福”,“财”,“囍”等吉祥字样,另一边印着他的酒楼徽记,专门用作赠品,凡是在他的酒楼里消费满一定金额的顾客就可以获赠一个,由此招徕很多顾客。毕竟澄州城里酒楼林立,“吉祥苹果”却独此一家,让莫荣添大赚了一笔。
后来,这个点子流传出去,市面上就出现了各式各样的“吉祥水果”。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莫钟书对这些不能给他带来收益的事情毫不关心。这些一时取巧的法子,旁人只要稍加琢磨就能学去,他不可能依赖这些旁门左道来安身立命。
第13章 再投资
过了几日,大富来了。那三十亩地已经收割完毕。谷子晒干后,比预期的三十石还多了四斗。大富按莫钟书先前交代的,把田里的秸秆焚烧后就地掩埋,将谷子全卖了,付清短工的工钱,这才揣着剩余的三十五两二钱银子来莫府找莫钟书。
一百五十两的本钱,当年回报率就高达百分之二十三。莫钟书非常满意。
只是他施过草木灰肥的那一亩的产量,与其它地里的并无多大差别。不知道是他的施肥方法不对还是那地原本比其它地差。莫钟书摇摇头,决定先不管它,继续试验。
这三十五两银子,莫钟书已经想好出路:“你帮我打听一下,村子附近有没有下等田要卖,要找靠近水源的。”
“五少爷想买下等田?”大富很不赞同,“下等田收成太差,一般都是穷人家自种,很难佃出去的。”
“你只管帮我打听着就好,我自有我的道理。”莫钟书的目标,是把下等田改造成良田,虽然他自己也承认有些异想天开了,毕竟两辈子加起来也就这一年才认真读过几本农书,但他就是想要给自己一点希望,或者说是妄想也可。
过了两日,大富来报说,村后山脚下就有一块下等田,八十多亩,旁边有张山塘。卖家要价三两一亩,如果全部买下只要二百四十两现银。
莫钟书道:“我只有三十五两现银,就买十一亩吧。告诉卖主,等我明年有了收成,还继续买他的田。”
大富迟疑着问:“不能先借点钱全买下来吗?”村子里的一般人家,买起下等田来都出手就二三十亩。莫府那么大的家业,五少爷却只买得起十一亩下等田,也不怕说出去被人笑话。
莫钟书摇头。他不是不想借,而是无人可借。莫荣添向来不管他的事情,若是向老太太求助,她很可能干脆就帮他把这笔银子付了。再者,他自己也没把握一定能把这田地改造好。饭总是要一口一口地吃的,他还是一步一个脚印踏实点的好。
对于大富拐弯抹角地小心暗示他的面子问题,他完全没有心理障碍。“穷不丢人,没有志气才丢人。”这是他上辈子受到的教育。他还常听父亲回忆说小时候家里穷,祖父祖母两份教师工资,负担了曾祖母的医药费用之后,只能勉强养活一家五口。父亲和伯父小小年纪,为了挣点钱买书,只能上山砍柴去卖。因为他们不是农业户口,不敢砍那些属于某乡某村的树,只能用锄头去掘人家砍剩的埋在地下的那一截树桩子。相比父亲和伯父挑了半担树根蹲在街边叫卖的辛酸,他觉得自己可以拿出几十两银子买地已经是非常幸运的事情了。
他交代大富,买下地后叫人找些干草来烧了,和前面那三十亩一样掩埋好。两块地都要深耕松土除草。
莫钟书又拿出十多两碎银,让他在集市快散时去收些死鱼死虾,大小不拘,捣烂了,也埋到地里去。种小麦之前,再捂一次大粪。
说完这些,他没话了,双手一摊,只道:“接下来就跟旁人家一样该做啥做啥吧。”
大富去了。他真的是个很能干的管事,把田里的事宜处理得妥妥贴贴。莫钟书一直没去看过,只听他不断捎来的消息,知道一切顺利,他把两块田一起佃给了一户人口很多的人家,田里已经种上了小麦。
转眼年底就到了。澄州城的大街小巷都充满了年的味道,无论富人穷人,都在忙着置办年货,街巷里已经响起了零零落落的爆竹声。除夕,就要来到了。
一日早上,莫钟书刚走出房门,就看见一地银白,满天飞絮,放眼一望,屋檐片瓦间,已是白雪皑皑,院外的一颗大樟树竟被积雪压得断了枝。莫钟书跑到雪地里去踩脚印玩,不时有一两片雪花落到脖子里,冰凉凉的,却让他心情出奇地好。瑞雪兆丰年,莫钟书觉得,自己越来越象个农民了。
大年初一,莫钟宝颠颠着来叫莫钟书一起再去讨红包。莫钟书不干,去年装乖耍宝,是急于筹集启动资金的无奈之举。如今他名下已有了四十一亩地,田里的麦子长势良好,等卖了麦子他自然就有钱去买更多的地,当然就不愿意再去充门神耍无赖了。莫钟宝拉他不动,只得自去。可是他今年已经九岁,被一个上门作客的六岁小女孩臊了几句,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躲回太太王氏的院子去了。
莫钟书望着他仓皇远遁的背影,忍不住笑出声来,还真是个可爱的孩子。这个四少爷要算莫府里活得最无忧无虑的一个了。太太王氏和莫钟金把他护得滴水不漏的,使得他心性至今还纯良得同个婴儿一般。虽然在莫府里生活了九年,他仍然把世事想得简单而美好,看不到近在眼前的黑暗龌龊。
相比另外三个兄长,莫钟书对于这个小哥哥还是很喜欢的。因此,正月十五观花灯的时候,他就跟在莫钟宝旁边,与他说些猜灯谜的规则法门,还引导着他猜中了两个字迷,把个小屁孩乐得喜笑颜开。
麦收之后,大富很兴奋,十一亩下等田和三十亩中等田的亩产量,都接近两石了,比原来翻了一番。莫钟书的自信心也膨胀起来,总有一天,他要让自己所有的地都变成良田。
大富卖了小麦,又买了二十多亩的下等田。也不用莫钟书嘱咐,他就照着原先的办法,把六十多亩地翻整捂肥。
春耕之前,莫钟书把大富叫来,让他准备绿豆种子。
大富心里对莫钟书已经信服,但这时还是忍不住提出反对意见:“这几年的绿豆价格极低,远不如种稻合算,怕是整个澄州府都没人愿意种的。”
莫钟书听着,眼中不由自主就放出光芒,如果天上突然掉下个金元宝砸在他脚边,大概就是这个表情了。他对经济学的内容还有个模糊的印象,商品价格由其价值决定,同时还要受到市场供求关系的调节。大家都不种,那就必定会导致一个供小于求的市场环境。如此大好机遇,他一定要好好把握。
只是这番话他不想和大富说,便把手边的《齐民要术》递给他。大富翻开中间折着的书页,看到莫钟书用朱笔圈起来的那几句话:“谷田必须岁易”、“麻欲得良田,不用故墟”、“凡谷田,绿豆、小豆为上,麻、黍、故麻次之,芜菁、大豆为下”。大富识字不多,但这几句话还是看得懂的,意思就是田里种的庄稼要轮换,而且种植绿豆小豆效果最好。
大富和这时代的底层百姓一样,十分崇拜有学问的人,也十分迷信书本,既然书上说了他自然照做不误,只是还有个问题让他犹豫:“可是佃农不愿意种绿豆,怎么办?”
莫钟书乐了:“这个还是问题么?没人佃,我们自己请长工好了。”租给佃户,类似于家庭承包经营,佃户干活的积极性高,地主只需提供些种子农具,就可坐享分成。请长工,地里种什么自然是地主说了算,但是人力管理上就麻烦了许多,而且万一收成不好,亏损就全是自己的。不过这也正是考验大富管理能力的好时机。至于亏损,他相信不可能出现的。
大富走后,老太太问莫钟书:“小五坚持要种绿豆,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刚刚她一直坐在旁边看着,没有错过莫钟书忽然亮起来的眼神。
莫钟书组织一下语言,把价格波动的规律说了,最后总结道:“物极必反,我想今年绿豆的价格也该上来了。”
老太太拿起桌子上的《齐民要术》看了半晌,垂眸沉思了好一会儿,派人去传话给庄头,她的一半田地今年也种绿豆。
日子过得飞快,仿佛只是一眨眼,莫府里就变得满目新绿,湖边柳条儿爆青了,路边草芽儿钻出了被春雨滋润得酥软的泥土,碧桃花开得娇艳而热闹。莫钟书看书累了,就到花园里歇歇,身后吊着二柱和阿贵这两条尾巴。
还未走到湖边,就听得一声“啊呀”尖叫。莫钟书循声看去,是大小姐莫娇,她似乎受到惊吓,脸色发白,身子正乱抖个不停。莫钟书走近了,才发现她脚边不远处,有一截红褐色的小指粗细的棍子,那棍子忽然蠕动起来,原来是条蚯蚓。莫钟书蹲下身子,捡起两段树枝,夹住蚯蚓,把它扔到旁边的草地里头去。
莫娇连声道谢,倒象莫钟书帮忙解决的不是一条小蚯蚓而是一条会威胁她生命的毒蛇似的。
莫钟书的心思却早已飘远了。他怎么就把这个宝贝给忘了呢?蚯蚓可疏松土壤,改良土质,提高肥力,促进农业增产。他努力回忆当年的生物学课本上是怎么说这小东西的,却悲哀地发现这部分的功课已经完全还给老师了。最后他只好跑去致远轩查书,可是那位学识渊博的曾祖父也没这方面的兴趣,只有几本医书上提到地龙“炒制后用于用于高热、神昏、惊痫抽搐、关节痹痛、肺热喘咳、尿少水肿等症”。
第14章 丰收
晚上他还在继续绞着脑汁,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最终让他在睡梦中记起了小时候母亲给他讲的一个童话故事:有个农夫的庄稼种得很好,有一天,他看到田里有许多蚯蚓,农夫认为这些蚯蚓会损害他的庄稼,便找来吹笛人,用笛音把他田里的蚯蚓驱赶至别的地方,蚯蚓们离开后,农夫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发现庄稼全都枯萎了,这才意识到自己错怪了蚯蚓们,忙又把它们请回来,蚯蚓们一回来,原已枯萎的庄稼又复活过来,从此以后,农夫就和蚯蚓友好相处,经常请蚯蚓们听音乐吃甜品。
第二天起床之后,莫钟书又想起了那个童话,不知道这故事有没有科学依据,蚯蚓果真对声音和甜味敏感吗?请蚯蚓们听音乐,他做不到也不敢做,否则莫府里那几个女人就不愁没有理由把他送到山神庙的祭坛上去。不过他可以尝试着请蚯蚓们吃糖,欢迎它们到自己的田里来安家落户。
这一年夏天,莫钟书跟着老太太到庄子里去的时候,绿豆已经收获,正在地坝上晒着,遍地都是浅绿色的小豆粒,一眼望不到边,十分养眼。
庄头老远见到祖孙俩,就满面笑容地迎上来道:“因为今年周边几个州县种绿豆的人家极少,许多小粮铺都缺货了,听说几个大商号正在计划去南边收购,绿豆的价格一下子飙得老高。咱们这次赚大了。”他特意看了老太太身边的莫钟书一眼,听说这种绿豆的主意还是五少爷想出来的,真不愧是老太太从小带在身边教养的,小小年纪就把老太太精明强干的本事学到了。
地坝上有不少人,看着地上晒着的绿豆都艳羡不已,其中一人后悔道:“当初我还笑话过他们胡乱顽闹,没料到最后竟又是莫家赚了大钱。”
旁边另一人附和道:“明年咱们也种绿豆吧。”
莫钟书心道:“今年价高,明年却未必,要是大家一窝蜂都种绿豆,到时市面上的绿豆多了,价格肯定又得跌下去。”他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于经济之道本就是个半吊子,农业上的造诣更比不上眼前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老农,只不过是凭借着上辈子勉强记住的甚至有些是道听途说来的只言片语,连猜带蒙,误打误撞地整治了几亩薄田,收成才比别人好了一丁点儿,这时候就算是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这些积年老农面前指点江山。
中国农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刻苦勤劳,朴实厚道,但也目光短浅,缺乏胆识和远见,容易盲目跟风,如果自己这时候劝他们明年不要种绿豆,恐怕要遭他们怪罪甚至怀疑自己的用心,他又何必枉作好人?
饭后喝茶的时候,莫钟书故意问老太太:“老太太,今年咱们种绿豆算是种对了,明年还种这个不种?”
老太太有点意外,这个孙儿年纪虽小,但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今天怎么想着要征询自己的意见了?她略作思考,道:“今年之所以绿豆能卖个好价钱,是因为旁人都不种它。可是今天你也听到了,许多人都在打算着明年要种绿豆了。你不是说过‘物极必反’的话么?明年再种多半就要卖贱价了。”
莫钟书一副点头受教的表情。他端起茶杯,环视一屋子的仆妇丫鬟,这里头总有一两个爱搬口舌好是非的吧,这番话传出去了之后,如果还有人不理会他的提示一意孤行的话,那他也只好再看一次他们追悔莫及了。
莫钟书把村后山边的那块下等田全买过来之后,手头还剩点余钱,他不愿把钱捂在手里发霉,不过周边已不再有便宜的下等田可买了,权衡再三,又把大富叫来:“你今年招佃户的时候,顺便问问他们,是否愿意合作养猪,咱们按十亩地一头仔猪的比例提供小猪,他们准备猪圈打猪草喂养,猪粪须得用在咱们的田里,待得猪肥出栏,卖得的钱,双方对半分成。”
这时候的农家,一般都有三两个孩子,这些孩子长到七八岁的时候还不能帮着下田干活,但每日去村后打上几筐漫山遍野都是的猪草,却是他们力所能及的事情。小猪吃几个月的草就能长得膘肥体壮,而且猪粪还是优质的农肥,哪里有人不愿意养猪的?只是仔猪却不便宜,一般佃农家庭是挤不出这笔钱来的,听得莫钟书愿意提供仔猪,自然心动。
至此,莫钟书名下已有一百一十多亩田,佃户家里还有十几头猪。他自知“程咬金的三板斧”已经全数使尽,也想不出什么新招数了,便告诉大富,今后再有钱,随便他在什么地方买进下等田,由他全权管理,依前法操作便是。至于他自己,只带着二柱和阿贵到处玩闹,有时往山里去寻野果子打牙祭,有时又跑到山溪边捞小蝌蚪回来玩,有时甚至抓把长竿去捅树上的蜂窝,尽情享受着无拘无束的乡居乐趣。
他想起那个有关蚯蚓的童话,跑去村子的小杂货铺里买了几斤白糖,兑成几桶淡糖水,让两个小厮挑了去地里浇。他自己对此举能否凑效都只半信半疑,不敢抱太大希望,毫不知情的别人就更是只当他们在瞎胡闹。阿贵是莫府的家生子,未曾务过农,这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玩得比莫钟书还要投入。
这天三人出外游玩归来,见到院子里有辆陌生的马车,莫钟书也没在意,就往老太太的正房去。进了门才发现,里面坐着的竟是潘慧言母女。莫钟书知道,她们家在十几里外有一个庄子,估计这会儿也是到庄子里避暑来了。
潘慧言如今已经四岁,长得象个瓷娃娃,此刻正乖巧地偎在她母亲身边,倒也显得聪明伶俐。见了莫钟书,她便大大方方地和他招手打招呼。
莫钟书定了一下心神。他现在已经不再怕她了。老太太的心思还猜不准,但潘太太显然是瞧不上自己的。潘府在钱财上虽比不上莫府,但也算是澄州城里数得上号的富户,潘慧言作为潘府的正牌嫡长女,潘太太是怎么也不可能看上自己这个莫府庶子的。
莫钟书知道,在这时代,嫡庶就是一条划分尊卑的分界线,虽然这条线并不一定准确,各大家族中庶出子女强于嫡出子女的也不在少数,但大多数的世人都认同它。他自己也不打算挑战这条准绳。他觉得自己总是要离开莫府的,这所谓的尊卑贵贱根本不能构成对他的束缚,甚至暂时对他来说是有利的,比如现在,面对潘慧言的时候,他就自在了许多。
老太太让莫钟书带潘慧言到后院里去耍。莫钟书不知道和这女娃儿一起能玩什么,她既不能爬树也不会游泳,自己也不懂小女孩的游戏。他想了想,把小女娃带到水塘边,又让夏荷去找了几张纸过来。
他拿起一张纸,左折一下,右叠一下,不一会儿,一艘精致的小帆船就出现在他手中,上下两层的船舱,被风吹得鼓起的船帆,让潘慧言爱不释手。莫钟书把小船放到水塘里,它就随风在水面上漂流。
潘慧言高兴得抓住他的手乱摇,一定要他教自己折这种小船。
两人就手里各拿着一张纸,潘慧言一边看莫钟书折,一边自己动手。她观察细致,又能够举一反三,折出来的船篷位置、船头船尾的构造都和莫钟书的有所不同。只用了半个时辰的光景,她的小船也顺利下水了。
莫钟书的思绪又跑远了。折纸是一门博大精深的手工艺,折之前就需要考虑位置和构造,进行精确严密的计算。
当年教他折纸的老师,曾经问过他:“如果你手里有一张足够大的白纸,把它对折51次之后,它有多高?”他随口猜道:“和冰箱差不多吧?”老师摇头,“一层楼?”老师依然摇头,他开始思索:“难道有一栋摩天大厦那么高?”“不,这个高度超过了地球和太阳之间的距离。”
他感到震撼。老师对他说:“没有方向缺乏规划的人生,就像是将51张白纸简单叠加在一起。今天做做这个,明天做做那个,每次努力之间并没有一个联系。这样一来,哪怕每个工作都做得非常出色,它们对你的整个人生来说也不过是简单的叠加而已。但如果一生认定一个简单的方向而坚定地做下去,你的人生便能达到别人不可企及的高度。”老师还说:“也有些人,他们的人生方向也很明确,为了达成这个目标,他们可能会在一开始尝试做做这个,又尝试做做那个,没有一样是特别精通的,但最后,最初的人生方向将以前的那些看似零散的努力统合到一起,这也是一种复杂的人生折叠,而不是简单的叠加。”老师最后总结道:“通过规划利用好现有的能力远比挖掘所谓的潜能更重要。”
他现在的人生,是简单的叠加?还是精准的折叠?
第15章 用意
时光忽忽又是一年。
又是盛夏,午后热浪滚滚,伏在树上的夏蝉放声齐鸣,一声高过一声,中间还隐隐的夹杂着几声狗吠牛哞.莫钟书坐在村边一棵大树的一个丫杈上,背脊斜靠着一枝手臂粗的树干。这儿倒还算清凉,浓密的树叶把炙热的阳光全挡在外面了。他正在琢磨着怎么才能布置个吊床方便午休,二柱和阿贵手里抓着张渔网,在他指挥下不停爬上爬下变换位置方向。
树下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一群大人小孩不顾烈日炎炎,呼朋引伴争先恐后地向村尾的方向跑。
村子里的生活一向平静,顶多就是隔三岔五的有几个村妇吵嘴掐架,算是给大家伙儿唱戏解闷了。不过这般大的动静似乎不止是泼妇吵架那么简单吧?
莫钟书好奇地望着他们的背影,正好看见里正从那边走过来,二柱比他还心急,一溜烟地冲过去向里正打探消息。
里正陪笑着走过来,道:“五少爷别笑话,乡下人没见识过大场面,听说知府老爷要在村尾现场审理一桩偷窃案,大家伙儿就都赶着去瞧热闹了。”
知府现场审案?莫钟书也来了兴致,马上扔开渔网,跳下树来,跑得比前面那些人还要快。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知府开庭审案,很想看看和电影电视里的一样不一样。
里正望着一小两大的三个背影,嘴巴张得老大:“原来莫府的五少爷也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
尚知府本来是带着小妾出城到山庄别院去避暑的。不料才行至半道,就有人拦车告状,他的小妾又认得告状人身后一个婆子是莫府的下人,力劝知府接案。尚知府和莫荣添也私交甚密,这才勉强接了状子。
他这边还没开审,那边就有人到处宣扬,几乎把全村老少都勾来了。莫钟书远远就看到黑压压的一片人头,走近了更觉得人山人海,大家伙儿正瞧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悄声点评几句,只是乡下人直爽惯了,本该是两人之间的悄悄话,声音大得隔着三四个人的也能清楚听去。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案。村民胡老六家失窃了一头老牛,隔壁孙二作证是苏大山和苏直父子偷的。他们还找到了被苏家父子藏匿在苏家旁边的竹林里的牛。虽然苏大山父子矢口否认,但人证物证俱全,尚知府就想下判词结案,把苏家父子关入大牢几日就可以了。
围观的村民却在窃窃私语:“苏大山是出了名的老实人,怎么可能会做贼偷牛?”“就是呢,谁会相信哪?”也有人不同意周围的声音:“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怎么知道苏大山的老实面相背后藏着什么心肠?”
莫钟书站在人群外围,一听苏大山的名字就急了。那是苏姨娘的亲哥哥!他压根儿就不相信这个舅舅会犯下什么盗窃之罪。他还记得,他出生第二日,苏大山就匆匆赶去莫府,拒绝了老太太送去的二百两银子,只求能亲眼见自己一面。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去偷邻家的一头不值钱的老牛?如果他想要钱,大可以来找自己。不管怎么说,他莫钟书都是苏大山的的亲外甥,看在苏姨娘的份上,也不能拒绝苏大山的要求。可是几年来苏家的人从没找过自己。他好几次发现苏大山躲在远处偷看自己,但从不上前搭话,就算自己主动向他走过去,他也马上避开了。
莫钟书心念电转,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可能,就是苏家父子被人栽赃陷害了。他不懂刑侦破案,但可以从所谓证词中找出些破绽来。
莫钟书从人群中挤进去。苏大山被人五花大绑着,正跪在人圈中,脸色灰黄委顿,只一个劲儿地叫着“冤枉!”。他无助的眼神中有不甘,更多的却是茫然,似是不知如何面对这场无妄之灾。倒是他的儿子苏直,看样子大约七八岁,虽然粗布衣裳上打了好几个补丁,但上下还算整齐,美中不足的是他眼中射出的光芒夹着许多怨恨。
莫钟书对尚知府弯腰拱手作了个揖:“草民莫钟书参见知府大人。”按规矩,没有功名的平民上了公堂,是要对官员行跪拜礼的,可他实在不愿意屈膝下跪,也不习惯自称小人。听说本朝有明文规定,秀才可以不跪县老爷,为了保护自己的膝盖,他还真得要考个秀才回来。
尚知府看着站在面前的小孩子,发髻垂束,容貌俊秀可爱,目光灵动,笑容可掬,让人一见就忍不住喜欢,再听他自己报上的姓名,知道他是莫荣添的小儿子,便没有计较他那行得不伦不类的礼。
“不必多礼。你这孩子所为何来?”
莫钟书又行一个拱手礼:“恳请大人让草民询问证人几句话。”
尚知府点点头:“好,你问便是。”他对这孩子的聪颖早有耳闻,听说他两岁就开始认字,颇有文才,前两年还弄出过风靡一时的“福寿桃子”,只是不知道他和刚才那个仆妇又有何关系,这件窃案的背后是否关联着莫府的后院争斗。尚知府暗自沉思。
莫钟书转头问证人孙二道:“你是怎么看见苏家父子的?”
孙二答道:“昨日是小人老娘的生辰,家中摆酒请几个亲戚吃饭,小人因多吃了那一道梅菜扣肉,菜咸了些,睡前便多喝了一些水。夜里四更左右,小人起身如厕,之后听到隔壁胡老六家的牛栏里有响动,便悄悄走到院门后,从门缝里向外张望。却见苏大山父子,正牵了胡家的老牛出来。”
“你确定没有认错人?”
孙二不屑地望了这个小孩子一眼,可惜他现在跪着,莫钟书却站得笔直,两人的目光正好平视。孙二不再理睬莫钟书,转头对尚知府道:“青天大老爷,小人的目力一向很好。别说胡家牛栏与我家院门相隔不过两三丈远,就是十丈之外的人,小人也能瞧得清清楚楚。”
“若是白天阳光充足之时,自然不会认错人。但是夜里光线昏暗......”
孙二没等莫钟书说完,就急急忙忙地抢着说道:“昨夜的月色很好,月光把他们的脸照得清清楚楚。”
莫钟书微微一笑:“昨夜四更的月色的确很好!”他不慌不忙地对知府道:“大人相信他的话吗?”
今日是六月初八,正是上弦月,月亮只能在前半夜看到,半夜时分便没入西方。这个人竟然说四更时的月色好得能让他看到两丈之外的人脸。有点常识的人都能听出这话中有假。
尚知府板起脸来喝道:“大胆刁民,你竟敢作假证欺瞒本官?!”说罢就想一拍经堂木振振威风,手抬起来了才想起这里不是府衙大堂,手里也没有惊堂木,只得放下手来,清了清嗓子,又道:“来人,将孙二拉下去打十大板,给他一个教训。”
尚知府最后作出判决,胡孙两家状告苏家父子偷牛一案,因证据不确凿,被告苏大山苏直父子无罪释放。
老太太很快就听说了这事,有些不快地皱起了眉头。她对身边的人说:“苏大山为人老实,平日人缘极好,不可能得罪过什么人。这番设计,想来多半不是针对他本人的。”
“不是针对苏大山,那是针对谁?”丫鬟冬梅一边给老太太捶背,一边不解地问。
老太太轻哼一声,不再说话。她心里也在思量,那背后设计之人到底是何方神圣?用意何在?
接下来的几天,莫钟书不论走到哪儿,总是能在有意无意中听到人们关于苏大山苏直父子的议论。
当年苏家老头子,也就是苏大山和苏姨娘的父亲,突然染了急病,他们家境本就贫寒,为治苏老头的病更是雪上加霜,苏老头去世后家徒四壁,连买棺木的钱也没有了,还欠了医馆十几两银子的药钱。迫于无奈,还不满十岁的苏姨娘跑到老太太的庄子里,求老太太买下自己。苏大山十分舍不得妹子,可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得起早贪黑地干活,一个人就佃了三十亩田来种,农闲还给人做短工,几年之后总算筹足了钱想帮妹子赎身,苏姨娘却在这时候被老太太指给了莫荣添作妾。已经二十好几的苏大山这才娶了媳妇生了苏直。谁知后来苏姨娘难产去世,苏家老母受这打击也一病不起,拖了几年,本来已经开始红火的家境又日渐艰难,捉衿见肘。苏大山上个月还曾想过把大儿子苏直卖到殷实人家去,以换取老母的医药费,只是人家嫌弃苏直年方七岁,还要白养许多年才能干活,最后没能卖成。
莫钟书今年买地还剩下些钱,虽然不多,但估计也够苏家维持一段日子了。他让二柱替他瞒着老太太送钱过去,但是二柱又原封不动地把银钱带回来了,说是苏家不要,还捎话说叫五少爷孝顺老太太就好了,无须操心旁的事情。
莫钟书叹了口气,果然是因为老太太的原因。当年苏大山答应过老太太,只见自己一面就不再纠缠。如此看来,苏家是不会接受自己的帮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