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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艮龙     海阔天高txt下载     海阔天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61章 老乡

    李大爷一家喜出望外,小满的父亲早逝,他们一家没有别的谋生之道,只能从地里刨食,可是地少人多,经常都吃不饱肚子。要是小满能到店里当伙计,就可以多得一份稳定的收入了。

    于是,二柱很顺利地带着小满进了城,把他安顿在杂货店后的院子里。

    其实二柱很不明白,莫钟书为什么忽然指名要他把小满找来当助手。在他看来,小满大字不识一个,人也憨憨的,还不如蓝天机灵,比起给阿贵打下手的苏直就更差远了。他猜来想去,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五少爷是因为同情李大爷一家日子艰难才额外给小满一个机会。

    没有人能明白莫钟书的打算。大富、阿贵和二柱都是能干的,可是他们的卖身契都在老太太手里,要是将来老太太不同意他出海,这三个人怕是不能跟着他走的,而他自己在许多事务上能力不足,而且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一切都亲力亲为,所以他要未雨绸缪,先培养个第二梯队出来。小满不算聪明,可他胜在勤恳兼有一颗赤子之心,为了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他一定会竭尽全力。莫钟书相信,只要培养得当,小满也会成为一员得力干将。所以,他才会在二柱刚开始筹备杂货店的时候就让他带着小满历练,等到杂货店开起来的时候,小满应该已有不小的进步了。

    和小满一起被莫钟书选中的是牧场里的余春生。

    当年大富一共买了三个小孩子,年纪都在六七岁左右。牛茂福的父母都在,丁小武和余春生却只有爹没有娘。因为他们年纪太小,还不能帮忙干活,除了偶然跑跑腿,大多数时候却是在一起嬉闹打鸟捉蛙,不过莫钟书还是每月发给他们半份例钱。

    可就是这半份月钱,让三个小孩渐渐显出了区别。丁小武的爹把钱都拿去打酒,每月发钱之后的那几天,他们父子呼出来的气都带着酒味。牛大婶把牛茂福的钱都攒了起来,说是留给他将来娶媳妇用。余大伯也把他们父子的钱攒起来,等到手中凑够二两银子了,就去求大富准许他把儿子送到村里的私塾去读书,说这是春生娘的临终嘱托。

    莫钟书认为读书求上进是件好事,不但同意了,还让大富照旧给余春生发半份月钱。

    这半份月钱却引起了另两个小孩的家人不满,认为余春生不干活白拿钱不公平,要求给他们的小孩涨月钱。大富笑道:“五少爷说了,你们家的孩子要是愿意去上学,也一样的照发半份月钱。不过交给先生的束脩要你们自己出。”这三个家长只好悻悻然回去了。他们是奴仆,就算读了书也还只是奴仆,这个束脩他们不愿意出。

    莫钟书倒是不介意多出几份束脩,可是他担心自己出了银子人家却不出力,倒不如叫他们自己负担了束脩,为了对得起自家出的这些银钱,也得多学几个字回来。

    于是余春生独自一个去念书。他知道老爹供他上学的艰难,奋发用功,很快就成为同窗中的佼佼者,直到五年之后村里私塾的先生认为自己已经不能教给他更多的学问了,他才回到牧场。大富见他能写会算,便让他帮着记账和做些管理事宜。

    二柱带着李小满和余春生,连日奔忙,总算在腊月初八的时候把杂货店开张起来。

    这一次,莫钟书只在开张典礼上露了一面,别的全都撒手不管。他开这个店的首要目的就是锤炼三个助力,至于赚钱与否倒是次要的了。

    不过二柱见阿贵的面馆每个月都能上缴大把利润,心里也憋着一股劲,想要把他给比下去。为了找到物美价廉的货源,二柱可谓挖空了心思,和李小满余春生跑遍了周边几个州县,店里的伙计也常要加班加点。

    莫钟书见他们的第一把火就烧得太旺,还得绞尽脑汁给他们分析饮食业和零售业的异同和盈利周期特点,一会儿要泼冷水,一会儿又要鼓励,好容易才让他们的体温降到正常范围并且稳定下来。

    又过了些日子,书院放年假了。

    莫钟书与莫钟宝一起回到莫府,见过了老太太之后又去见太太王氏。

    一直以来,王氏只在偏厅里随便应付几句就打发莫钟书走了。今日却是在正厅里见他。

    王氏和莫钟玉的妻子于氏正在会客。两个客人也不是陌生人,就是王氏的姐姐胡太太和她的女儿。

    莫钟书已经许久没见过胡美媛了。虽然对她的祖父和父母都毫无好感,他对当年那个天真无邪的小丫头倒有几分喜欢。

    听说她年初的时候大病了一场,胡老太爷亲自诊断开药,调治了好久,总算把她从鬼门关上捡了回来,痊愈之后的胡美媛却完全失去了记忆,连父母兄弟都认不出来了,学了多年的医药更是全部丢光,不过有失也有得,听说她忽然之间就多了许多才艺。

    莫钟书和莫钟宝进去的时候,她们正围在桌边看着整整齐齐摆在匣子中的小方木块儿。莫钟宝随便捡起一块,上面还有一个“万”字,似乎是檀香木做的,做工也颇精致,只是不知道这东西有何用处。

    胡美媛笑着解释道:“这个东西叫麻将,是个极好玩的游戏,保准你玩上一整天都不会厌烦。”

    王氏也笑道:“都说美媛越来越聪慧了,这么新奇的玩意儿,难为你这小脑袋想得出来。”

    胡太太自谦道:“小孩子家家的,你也别把她夸到天上去了。”说着她推了女儿一把,“还不快些告诉大家这个怎么玩?”

    胡美媛微微一笑,得意地环视众人一圈,还特意看了莫钟书一眼,才将那麻将的玩法款款道来。

    莫钟书出于礼貌不好马上就走,只得硬着头皮听她说下去,左耳进右耳出。这东西他不陌生也不熟悉,前世从小就见许多人家支起麻将台就废寝忘食,不过他连一共有多少张牌都搞不清楚。

    胡美媛说完了游戏规则,又教大家认牌,然后叫大家开始试玩。众人都很给面子地表现出跃跃欲试的样儿,就连莫钟宝也兴致勃勃地坐到桌子前。

    胡太太和蔼可亲地让出了自己的位置,招呼莫钟书来一起玩几圈。王氏也开恩示意他过来坐。

    莫钟书很不识好歹地摇头,笑着谢绝。他对这玩意儿既不好也不沾,向来都是敬而远之。

    他走到莫钟宝身后,耐着性子看他们抓牌出牌。他不会玩,只看到几只手在桌子上乱摸乱搓,然后把一溜儿的木块在各自面前码成一长排,再又一个个地推到桌子中央去。

    一只只镶金戴银的手在桌上乱晃,看得莫钟书眼花缭乱,干脆睁着眼睛做起白日梦。

    终于听得胡美媛一声娇叱:“胡了!”

    莫钟书象是听到了天籁之音一般,忙驾着筋斗云从天涯海角赶回来。

    原来是太太王氏赢了,正笑呵呵地合不拢嘴,示意身边的丫鬟接过胡太太递过来的银子,一双手却又忙着开始洗牌搓牌了。

    莫钟书自忖已经陪她们呆得够久了,庶子对嫡母该有的尊敬也都表现充分了,忙趁她们高兴的功夫起身告辞。

    他走出去的时候,胡美媛虽然还坐在椅子上,眼睛却一直追了出去,这一分心,手上的牌就频频出错,又让王氏婆媳胡了一局。她还心不在焉地把手中的牌当成银子递了过去。

    胡太太忙拍了女儿的手一下,麻将牌“啪”的一声掉到了地上,总算把胡美媛惊醒过来。

    王氏婆媳对视一眼,于氏笑着道:“五弟准是到祖母院子里去了,要不咱们也去和老太太说说话?”

    胡太太讪讪地笑了一下,没搭话,她知道老太太不喜欢王氏的亲戚,于氏这么说只是打趣她女儿的魂不守舍。

    胡美媛的脸红了,心中又是失望又是不甘。她咬咬嘴唇,眼睛里却又迸发出异样的光芒。

    从她恢复健康可以出门的时候开始,祖父和父亲就经常跟她提起这个名义上的表哥,母亲更是经常带着她到莫府作客,不过却一直没能见到莫钟书。她知道长辈们的想法,内心却不以为然,不过一个小秀才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听说那些前辈们就算是穿越到烧火丫头身上也能坐上皇后的宝座,她如今是个富家嫡女,家里开着澄州城最大的医药铺,祖父更是远近闻名的杏林圣手,有什么必要倒贴着去追一个小秀才?

    可是有一日家里宴客,莫钟宝和她几个哥哥在花园中闲聊,她无意中听见他们提到什么喜羊羊和灰太郎,当时她的脸上是难以掩饰的震惊,原来这儿还有她的老乡啊!莫钟宝倒也不卖关子,告诉她这些故事都是莫钟书说出来的。

    于是莫钟书就真的成了她心头的一件宝贝。她开始打听他的消息,每知道得多一点,她就越相信他将来一定会出人头地。要是她与他强强联手,必将所向无敌,一定心想事成。虽然他现在还没注意到自己,不过没有关系,她会让他知道自己和他来自同一个地方,让他掉入自己的情网,成为人人称羡的神仙眷侣。

第62章

    胡美媛为了吸引莫钟书的注意,可谓费劲了心机。

    她本来以为自己也和那些穿越前辈一样魅力无穷,随便动下手指头就能让男子神魂颠倒俯首帖耳,之前她遇到的几个富家公子也确是如此。她只是没想到,这儿讲究的是男女授受不亲,那些公子少爷除了自己家里的姐妹和婢女就没机会见到几个年龄相仿的女子,这个胡美媛的外形条件不差,加上她没有见了陌生男子就畏缩退避的习惯,自然让人觉得新鲜想要多接触一点。她却把这短暂的好感当成了想当然的一见钟情,自以为人见人爱,计划着不动声色就把莫钟书也收服到自己的石榴裙下。可骨感的现实却是,她来了莫府许多次,只远远地望见一个模糊的身影,莫钟书就溜开了。

    胡美媛开始着急,她总不能找上门去直接认老乡吧?

    胡美媛不得不承认,自己除了是个穿越者之外便没有多少优势。这具身体的原主是个吝啬鬼,魂飞魄散之时把所有的记忆都带走了,一点也不顾及她这个后来人。这个地方在南宋之后的历史和她以前学的完全两样,所以她没有清穿族们未卜先知的本领。可是南宋以及之前的历史却又是一模一样的,想要剽窃古人诗词卖弄学识也不大容易。虽然她是中文系毕业的,但是那些本来就没学好的功课早就还给老师了,现在偶然遇到几个名门闺秀,听她们论起诗词歌赋她也只能在一边翻白眼。

    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谁都知道她大病一场之后失忆了,再者这儿不识字的千金小姐也不少见,琴棋书画都不会的人更多。可是她的针线女红也拙劣之极,这让她的便宜母亲胡太太很是烦恼,没少在她耳边唠叨,听得多了胡美媛也难受,更别提那许许多多这个不许那个不能的规矩,让她觉得连走一步路都不容易。

    她闲着无聊,想去插手管理药铺,才刚开口就被轰了回来,用她母亲胡太太的话来说,“胡家三代好几个大男人呢,哪用得着你出去丢人现眼?”

    她渐渐厌烦了束缚繁多的深闺生活,开始盼望着有个英雄能把她从封建礼教的包围中解救出来,而那个与她同属穿越一族的莫钟书便被她赋予了这一神圣职责。她想,大概这个世上也只有莫钟书能给她现代女性该享有的尊严和自由了。

    可是莫钟书对她的深情毫无知觉,连面都不露一个。

    胡美媛不死心,她便“发明”了许多有趣的游戏、新式的衣裳和美味的点心,尽情展示着超时代的优越。富家太太小姐们有的是不知道怎么挥霍的时间,而她本来就是个上班只拿钱不干活的公务员,吃喝玩乐最拿手,所以她“想”出来的东西都大受欢迎,别的不说,光一副扑克牌就叫许多人如痴如醉,都说这玩意比叶子牌更有趣更好玩。

    令人遗憾的是,女子和男子的世界截然不同,胡美媛尽管在女眷中间大出风头,可如日中天的名声也仅限于后院。男子的天地比女子的要广阔得多,鲜少有男子会把心思钉死在那二门后的弹丸之地上。莫钟书既没生母也没同胞姐妹,更是连个眼角都懒得往这些女子身上斜一下。

    胡美媛特意挑了莫钟书放年假回莫府的日子,带着新做出来的麻将上门作客。她计划用这麻将牌搭起一座桥梁,让她一直走进莫钟书的心里去。

    只可惜,她不知道莫钟书上辈子就与她“发明”的宝贝绝缘了。因为几个叔伯祖父沉迷赌博输光家产导致他祖父不得不一度辍学,所以祖父和父亲视赌博为洪水猛兽,严禁他接近一切有赌博性质的活动。在祖父和父亲的言传身教之下,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养成习惯拒绝诸如此类的游戏。

    胡美媛就这么撞了一次壁,虽然这墙壁是棉花做的,撞上了也不痛,可怎么也搬不开跨不过,却叫她无法甘心。

    一场大雨过后,天气越来越冷,新年也越来越近。莫府里不分主子下人,都开始忙活,要为过年做准备。

    莫钟书今年也不得清闲。面馆和杂货店的账本都送到他手里了。杂货店还好,刚开张一个月,只记了几页纸。面馆经营了半年,总店分店加起来十几本账本厚厚一摞。

    莫钟书熬了两个通宵,总算是把这些账本都过目了一次。

    阿贵和二柱都没让他失望,盈利甚丰。

    莫钟书盯着账本最后的几行字出神。苏直是个十分仔细负责的账房先生,白字黑字写得很清楚,今年打算给每个分店掌柜二十两银子的红利分成。

    莫钟书知道,澄州城里铺子的掌柜分两类,大多数都是主人家的奴仆出身,不管他们做得多好都只能按月领取一点工钱,另外也有少数大掌柜原本是店里的小学徒小伙计,因为表现出色才坐上这个位置,东家为了拉拢他们,便在岁末年终时另外给他们分发若干红利,具体数额则是比较随意,一二十两到几百两的都有。

    阿贵是莫府的家奴,自然是不要红利的,他在这件事上也做得很是客观公正,参考行规初步定下了一个合理的数目才报送给五少爷定夺。

    莫钟书把头靠在椅背上,身子向后一仰,藤摇椅就开始前后晃动起来。他很喜欢这种放松方式,总能让他的心情变得轻松愉悦起来。

    这摇椅其实原本只是一张普通的藤椅,莫钟书叫人在底部加上两条弧形的大藤条,将它改造成了可以摇晃不停的摇椅。摇椅刚一做好,就引得许多丫头小厮在门外探头探脑地看新鲜,瞅着莫钟书不在家的空儿偷偷坐上去摇几下。

    一向极有眼光的莫荣添这一次却走了眼,以为只是小孩子的玩意,随便看一眼就过去了。

    莫钟银听说之后,却马上就带着他店里的两个木匠师傅来细细观摩,过不了几天,他分管的木器店就推出了新式的精制摇椅,当然那材料做工都比莫钟书房里这个好多了,听二柱说那价钱也比一般的椅子贵多了,而且销量还很大。

    二柱说得有些不忿,三少爷靠着五少爷的点子赚了钱,却还是隔三岔五就要给五少爷使绊子。莫钟书还是一如既往的慷概大方,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东西,随便什么人多看几眼就能仿制,莫钟银顶多就是占个先机而已,要是他不自己开发些新产品,生意肯定好不长久。

    莫钟书摇啊摇,想啊想,一直神游到九天云外了,才突然坐直身子,把思绪硬扯下来。

    他自己磨了墨,翻开账册的最后一页,提起笔,行云流水一般写了起来。

    第二天,阿贵看着账册,百感交集。

    莫钟书把他冥思苦想出来的分红方案全推翻了。可是他不仅不恼,反而热泪盈眶,从此更加死心塌地的跟着五少爷闯天下。

    莫钟书的决定是全年百分之二十的盈利用于分红,其中三成五归阿贵这个大掌柜,一成五归账房苏直,剩下的一半,各个分店掌柜拿大头,厨师伙计们也一个不落全都有份,具体数额与各店利润挂钩。这么一来,掌柜们拿到的银子和阿贵预算的差不多,但别的人却有了意外之喜。

    二柱的杂货店也是同样的方案。

    莫钟书的意思很简单,从他决定要开店的那天起,就不再把二柱阿贵当奴才,而是看作臂膀,岁末的分红当然不能少了他们。店铺能不能挣钱,挣多少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们的努力和调度,所以给他们的红利要多些。但为了照顾全体员工的积极性,厨师伙计们也要有一定比例的分红。

    莫钟书想象得到,他这个分红方案给多少个家庭带去了新春的欢乐。雇工们带回去的那一点红利,不仅仅意味着今年可以多买些年货,还寄托着未来更多的希望,也许一家老小都憧憬着明年的年夜饭可以更加丰盛,新衣可以更加漂亮。因为莫钟书许诺的不是定额的银钱,而是全年盈利的百分之二十。

    如果想要多得些红利,来年就多努力。要是将来生意不好,那就只好大家一起不高兴了。这等于是把全体雇工都绑在了一块儿,让他们不得不齐心一意,合力把店铺经营得更好。只不过莫钟书的绳子是用百分之二十的利润做的,绑得他们心甘情愿,欢天喜地了整整一个月,年还没过完,就已经迫不及待地要开门大干了。

    不管别人怎么忙活着,莫钟书和老太太总是莫府里最清闲的两个了。每天早上吃完早饭,要是天气好,莫钟书就陪着老太太去花园里走走,碰上雨雪天祖孙俩就在屋里下棋弹琴。

    老太太身边有个小丫鬟,话很多,一有机会就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而且她还是个“包打听”,莫府里外的许多事情都能打听了来。老太太就很喜欢一边喝茶一边听她的八卦。

    莫钟书见老太太高兴,便也很有耐性地陪着听。

    那丫鬟说得眉飞色舞,活灵活现,却忽然就转了话题道:“今天大少爷被老爷打了个耳光。”

第63章

    莫荣添打莫钟玉?这可真是稀奇。莫钟玉自从开始打理生意,就一直深得莫荣添看重信赖,怎么会忽然之间就变了脸?

    莫钟书掀了掀眉毛。

    老太太问道:“为什么打他?”语调极其平淡。她不关心莫荣添,也不喜欢他另外的几个孩子,问这话纯粹是出于好奇。

    “听说是大少爷在银楼里的账目有什么事儿。”

    那丫鬟侧头想了想,又道:“今儿一大早的,三少爷就去找老爷说了一会儿话。三少爷走后,老爷就派人去叫大少爷,说要看账本。大少爷刚进去一会儿,外面的人就听到打耳光的声音,后来大少爷就顶着一张红肿了半边儿的脸走出来。”

    莫钟书心中了然,八成又是莫钟银从中挑拨了!莫荣添又不是傻子,不可能这都看不出来,恐怕里头还另有文章吧?不过这都不关他的事,一边喝茶一边看戏便好!莫钟书冷哼一声端起了茶杯。

    老太太大概也是一样的看戏心理,见那丫鬟已经说不出更详细的了,便遣了另一个精明老练的仆妇去打听。

    那妇人一去便是近两个时辰,一直到老太太和莫钟书吃过晚饭了,她才回来。

    原来太太王氏的娘家侄儿,王家二少爷半年前迷恋上了一个青楼红妓,打算给她赎身娶回家去。凭王家的财力,这也不是什么难事。不巧的是,本省巡抚家的五公子恰好到了澄州,也恰好看上了这个妓子,两个人都摆出了势在必得的架势。妓院老鸨自然不会放过这么好的发财机会,发话说是价高者得,于是那妓女的赎身银子一路飙升,从一千两直喊到了一万五千两,最后王二少爷一咬牙出价两万两,总算是赢得了美人。可是王家的财权还在王氏的哥哥王大老爷手里,王二少爷手上并没有这么多钱,便求助于莫钟玉。莫钟玉看在母亲和舅父的面子上,从银楼的帐上给他挪了一万两银子,说好了年末一定要还回来的。只是现在眼看着就要过年了,那一万两银子还不见影儿。莫钟玉碍于亲戚情分也不好逼得表兄太紧,还想着大不了先自己掏腰包给他填上。

    谁知道他还来不及补好窟窿,这事就被莫钟银知悉,直接就捅到了莫荣添面前。

    莫荣添一听就火冒三丈。一万两银子对莫荣添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要是莫钟玉拿去吃了喝了或者嫖了,莫荣添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可是莫钟玉千不该万不该帮着王家二少爷与巡抚的公子作对。莫荣添连澄州知府都巴结得紧,怎么可能容忍儿子去帮助得罪了巡抚公子的人?一怒之下就把交给莫钟玉的几家最能赚钱的银楼当铺都收了回去,还把其中一家给了识时务的莫钟银。

    “更让人没想到的是,”那仆妇歇了口气,接着道,“下半晌的时候,二少爷和三少爷竟然又闹到了老爷跟前。三少爷的木器店前些日子生意不错,二少爷见了眼红,自己找了几个木匠开了个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却打着三少爷的木器店的旗号去卖,硬是抢了不少生意去。只是小作坊做出来的东西到底不如木器店里的,有的客人买了回去不满意又到木器店去要求退换。三少爷哪肯吃这个亏,竟叫人放一把火将那小作坊烧了。二少爷正揪着三少爷要赔偿呢。”

    真是越来越热闹了!莫钟书忍不住就翘起了嘴角,他的良心在告诫自己不该幸灾乐祸,可是隔岸观火的感觉实在是太爽了。从他出生的那一天开始,这些人就在明里暗里地想要害他,幸亏他不是个懵懂无知的小娃娃,一路趋吉避凶总算没让他们如愿。不管他们哪一个吃亏,他都只会觉得痛快。

    他忍不住就期待莫钟玉赶快开始反击,好让剧情更加精彩。太太王氏养大的莫钟玉可不是个泛泛之辈,只不过是太大意了才会给莫钟银一个可乘之机。

    老太太冷笑道:“可真是都长本事了!这就开始窝里斗了。”话未说完她就看到莫钟书脸上强忍着还压不下去的笑容,倒吃了一惊,忙正色道:“小五,你可不能掺和进去!将来祖母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足够你用一辈子了。至于你父亲的钱,给你多少就拿多少,就算一个子儿都不给也没关系。谁爱争争去,谁爱抢抢去,反正跟咱们不相干。”

    莫钟书知道老太太误会了。他从没想过要做那鹬蚌相争之后得利的渔翁,也未觊觎过老太太的钱财。他张开嘴想要解释几句好叫老太太放心,可是心思一转又把话吞下肚去。老太太一门心思想要他守在她身边给她养老送终,可他早就决定了这辈子要走的路,不愿意为了任何因素轻易改变目标。他抱歉地望着老太太,不管如何,老太太最后都难免要失望了。

    老太太接收到他的目光,却以为是自己说服了他,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莫钟书摇了摇头,缓缓地吐出一口气,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莫荣添这个澄州首富到底有多少钱,能让几个儿子斗得不亦乐夫。俗话说虎父无犬子,莫荣添的儿子都很有经商的天赋,要是走出去自立门户,也许个个都能成就非凡,说不定比莫荣添更加出色,只可惜大家都把目光钉死在莫荣添的钱袋上挖空心思想要往自己兜里多扒几个,白白浪费了大好的才华。

    尽管有了这些不愉快的插曲,新的一年还是在鞭炮声和欢笑声中到来了。

    有钱有闲的人家过年的花样也多,亲戚朋友之间需要联络感情,商业伙伴不能疏忽,官场上的人物更要巴结。莫府每年开年之后都要大宴宾客几日,外院内院都摆上戏台酒席,来客络绎不绝。

    幸好莫府里有的是人,凡事都用不着莫钟书出力。他本打算象往年一样躲在书房里谁也不理,清清静静地看几天书,可是每天一大早,莫荣添就派人来叫他,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去招呼客人,还特别叮嘱一定要换上有功名的人才能穿的澜衫。

    莫钟书无可奈何地叹气。自从考上秀才,莫荣添就把他当成了一件宝贝,不放过任何一个向人炫耀他家祖坟上又冒了青烟的机会。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他才能在莫府里过得超然洒脱。

    他现在这个外壳才刚十四岁,还是有红包拿的年纪,跟在莫荣添身边向客人打躬作揖之后,总能接到大大小小的红包。这情形直叫他想起当年站在老太太院门外伸手强讨红包的那一幕,要是没有那些金银锞子他还真没能耐倒腾出现在这一大摊子的田地店铺。

    晚上客人散去,莫钟书先去见老太太,一边陪着老太太闲聊一边把今日收到的红包都掏出来放在坑桌上。

    老太太见了也忆起了当年,一时有些感叹时光易逝,当年那个小小孩童已经比她高出许多了。说着说着她却又想起了更早的时候,她的亲生女儿只和莫钟书一般的年纪的时候,脸色就变得黯然。

    莫钟书见老太太开始悲春伤秋,便煞有介事地大呼:“哇,红包里全是银票耶!我发财了!”一边说一边抓起一把银票在老太太眼前乱晃。

    一屋子的丫鬟仆妇都被他夸张的声音和动作逗得笑了起来。

    老太太也不由得好笑地拍了他一巴掌,“你现在还缺这个钱吗?叫得好像没见过银票似的。”

    莫钟书离开老太太那儿的时候,月亮已经升起来了。大半个月轮的清辉映衬着府中到处挂着的火红灯笼,让人感觉分外清冷。在这一瞬间,他心里充满了负罪感。再过三两年,老太太的生活恐怕会比现在更加冷清。

    “嗨!”一个清脆的声音从前面传来。

    莫钟书一下子顿住了脚步,这儿的人可不兴这么打招呼的。

    胡美媛正从对面的小道上向他走过来。她似乎已经站在那个地方一会儿了。

    莫钟书朝她点了点头,客气地问道:“表小姐今日玩得可还高兴?”心里却在诧异她怎么还没走。

    胡美媛打量着前面的翩翩佳公子,眉清目秀,仪表不俗,虽然只穿了件淡蓝色的澜衫,全身上下不见丁点饰物,那气度却已经把许多锦衣华服的富家少爷都比了下去。要不是从莫钟宝口中听说了他那么多的事迹,她还真不敢相信这个小帅哥是和她一样来历的。

    她这几天一直在莫府作客,虽然每天都能和莫钟书见上一两面,但一直没有可以和他单独见面说话的机会。她今日觑准了时机,候在老太太院外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才等到他。这时候虽然旁边来来往往的下人不少,可是他们都脚步匆忙显然没工夫留意他们的谈话。

    胡美媛压低了声音问:“你以前喜欢玩什么网游?魔兽还是梦幻西游?”

    莫钟书有点摸不着头脑:“网游?”他不确定是不是这两个字。自从中学毕业之后没有老师在旁边三令五申地强调不许去网吧不许玩游戏,他就再没兴趣玩过,似乎曾经听人提过她说的那两个游戏的名字,如果她说的真是网络游戏的话,她又怎么知道这些的?

第64章 羊皮经卷

    胡美媛笑得意味深长:“别装了,我早就认出你来了!”

    莫钟书更加糊涂,“我装什么?我们不是从小就认识吗?”有话就直说,有屁就快放,这个女子已经完全没了小时候的清纯可爱,和莫府里那些女人一个腔调了。

    胡美媛不悦道:“还装!你不是和我一样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这儿的吗?”

    “穿越?什么穿越?”

    莫钟书真的一头雾水。他上网除了查找专业资料就是看看新闻,对于网络小说从无兴趣不曾涉猎,根本就不相信人死了灵魂居然不灭还能穿越时空附体到另一个人身上。虽然他自己也穿越了,但机缘巧合地穿到一个甫刚出生的婴儿身上,所以他只以为自己是投胎转世了,至于前世的记忆,他认定是孟婆玩忽职守放过了他这条漏网之鱼。

    “你要不是穿越来的,怎么会知道《喜羊羊与灰太狼》?”

    莫钟书终于明白了,这个胡美媛不是病后失忆,而是恢复了前世的记忆。不过,这与他有什么关系?那个世界有七十亿人口,他不记得自己与这样一个人有过什么牵扯。

    “你说那些故事呀,是石滩镇的一个小书摊上租来的话本。老太太在那边有个庄子,早些年一到夏天就带我去那儿消暑,阿贵和二柱常去镇上租书回来给我看。这些你不是都知道的吗?”

    “你哄谁呢?把书拿来给我看看,我才相信你!”

    “爱信不信!想要看书就自己去租呗。”

    胡美媛深深地无奈了,谈话的方向和自己设想的相差了十万八千里,老乡见老乡不是应该两眼泪汪汪吗?这个人怎么完全无动于衷?

    “那书是谁写的?”

    莫钟书耸耸肩,“不记得了。我那几年看的书太多了。”

    莫钟书推得干净,胡美媛一时有些发懵。

    那些故事都是从书上看来的?莫钟宝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只是她一早就认定了莫钟书就是穿越老乡,有罪推定之下越看就越象。难道是自己搞错了?一个不知道在何时何方出现的穿越者写了这许多书,碰巧都让莫钟书读去了?可是莫钟宝说过,他把澄州城的书店都翻遍了也没找到那些书。谁知道那个石滩镇上是不是真的有过这么一个租书摊?

    胡美媛眨眨眼睛,竭力要想出一两件足以证明莫钟书是或者不是穿越过来的证据,可惜她就是想不起来。

    听说他两岁就开始跟老太太读书认字,这的确少见但并非绝无仅有,有些书香门第人家的孩子更早。

    他购置田产经营店铺,这些在商家子弟中更是稀松平常得很。

    当她说到穿越提起那些引人入胜的网络游戏的时候,他脸上的迷惑神色不似作伪。除非他是演艺大师,否则还真的不象个从现代过来的人该有的反应。

    可是他做出来的事,那些可以印上字样的水果,那些玻璃灯罩,那些广告设计,等等等等,要是说都是巧合中的发现,那他身上的巧合也太多了吧?

    还有,他饱读诗书,学问很好,一手小楷写得极其工整,听说还弹得好琴画得好画,整一个古代文人书生的形象,根本就不带丝毫的现代气息。

    胡美媛迷惑了,这个人是不是穿来的啊?她茫然地抬起头来,却发现莫钟书早已走远了。

    到了正月十六,莫钟书一大早就辞别老太太要回书院去。

    出乎他意料的是,莫钟宝竟要和他一同走。

    莫钟书与莫钟宝的关系本来要比别的那几位所谓兄长稍稍亲近些,不过自从莫钟书中了秀才后,莫钟宝就很少跟他一起行动了。

    本朝士大夫称儒学生员叫做朋友,称童生为小友。哪怕是十多岁的孩童,只要进了学,也人称“老友”。可那些不能通过院试的童生,就算七老八十头发全白了还得被叫做“小友”。书院里有些促狭的,明知道莫钟宝比莫钟书年长好几岁,却故意当着两兄弟的面,“老友”“小友”的大叫一通。莫钟书倒无所谓,他的心理年龄都四十多了,有人叫“老友”他就大大方方地应一声。莫钟宝却是羞窘难当,渐渐刻意避开尽量不与莫钟书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

    “我是年年如此习惯了,你为什么要提前这么多回书院?”莫钟宝去年刚刚成亲,新年大头的就丢下娇妻前去冷清的书院,怎么说都让人觉得古怪。

    莫钟宝淡淡道:“你没察觉到哥哥们之间的紧张空气吗?剑拨弩张的,我还是躲远点好。”

    莫钟书这下真好奇了,“你就不想也争上一争吗?”莫钟宝也是嫡子啊,他就甘愿放弃他那一份?

    “有什么好争的?娘说过了,将来她名下的东西都归我,叫我不要和大哥闹。”

    原来王氏早有安排!这么说,接下来的不光是那三兄弟的角力,还有一个女超人参加战斗。莫钟书可以想象得到战况将会是多么激烈,很不舍得错过这些精彩镜头,不过,老太太身边那个小丫鬟一定会替他打探到详细情报的。

    “你是怎么打算的呢?”莫钟宝问。

    莫钟书冷淡道:“没有打算。”他不知道莫钟宝这一问是不是王氏的授意,不过,莫荣添的儿子争抢他们老子的财产,关他鸟事?他从来就没把自己算作莫荣添的儿子,也就没想过那些东西该有他的一份。

    莫钟宝皱皱鼻子,表示他不相信。要是莫钟书是个本性清高视金钱如粪土的人,也许莫钟宝会相信他是真的不屑一顾。可是莫钟书今年又开面馆又开杂货店,花了那么多力气折腾,听说收益全加起来都还不如莫荣添一个小铺子的多。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对着巨额的财产不眼红不动心?

    沉默了几分钟,莫钟书又说了四个字:“退避三舍。”

    莫钟宝偏头想了想,忽然就相信了,“也是,老太太的钱比我娘的还多,将来肯定都是留给你的。要是将来你中了举人,爹也一定会为你筹划。如果我是你,也犯不着再去争抢什么。”

    莫钟书朝马车窗外翻个白眼,懒得再说话了。

    到了书院,莫钟书发现许多人比他们来得还早,尤其是他现在读的那个小班,他竟然是最后一个到的。这个班的学子都是进了学的秀才,今年是大比之年,为了八月秋闱能够榜上有名,大家都早早地赶回来用功。看着恨不得头悬梁锥刺股的同窗们,莫钟书脑海里出现的是当年教室前面高悬着的“离高考还有xx天”的标语。

    不过莫钟书是个天掉下来当被盖的性子,旁人越紧张,他就越散漫,只看了两天书,就叫上方睿和他那些损友下山进城去。

    彼时元宵刚过,许多店铺都在降价叫卖剩下的烟花炮竹。这一群人买了些水老鼠花,就近到了护城河边,闹哄哄地胡乱点着了就扔到河里去,水花从河里直射出来,乱七八糟的,一时就象梨花初绽,转眼又是桃花绚烂,热闹非凡。

    黄昏时大家兴尽散了。莫钟书也不回莫府,独自去了面馆的总店。

    面馆已经打烊,门口的条凳上,放了几口大锅,里面是今天卖剩的各种菜面。许多乞丐正排着队等着两个小伙计来给他们分菜。

    把当天没用完的食材笼统加工后施舍给街上的乞丐,是莫钟书的主意。

    阿贵对面馆的食材要求是高品质的,肉菜都要新鲜。但为了缩短客人在店内等待的时间,又要求厨房先擀好一定量的面条准备好足量的半成品。所以每天晚上打烊之后,每家面馆都会有好些已经处理了一半的食材,这些东西第二天肯定不能再用,但扔掉了又可惜,刚开始时大多是分给厨师伙计们拿回家去了。莫钟书听说之后果断叫停。

    他记得很清楚,当年牧场里牛大婶为了弄到足够的剩饭喂她自己养的百多只鸡就每顿饭都故意多放许多白米煮饭。现在小伙计们只是瓜分了剩余的食材,长此以往,会不会也为了多带些东西回家而故意浪费材料?倒不如把这些东西都施舍给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者。

    于是阿贵就制定了新规,各家分店要提前一天上报第二天需要的材料,总店按他们的要求配送,每天打烊之后又要把当天剩下的食材全部交回到总店。配送的材料是算入各分店的成本里头的,但收回来的半成品却是不计分文。这样一来,各分店都得认真地核算自己可能需要的额度,尽可能把余量降到最低。而总店收集了那些用剩的食材,加工好后,就摆放在门外,让有需要的人来取用。

    时间一长,那些讨饭的人也形成了习惯,晚上按时来到,自动自觉地排好队等候,秩序井然。

    莫钟书到来的时候,却看到一个十**岁的年轻人正在和人争抢最后一碗牛肉面。本该得到那碗牛肉面的中年人却偏不让他。两人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动起手来。

    在他们撕打正激烈的时候,年轻人身上的包袱突然掉到了地上,从里面跌出一卷东西。那东西在地上滚了几下,竟摊开了大半,赫然是一张画了许多奇怪符号的羊皮。

    年轻人大惊,立刻停止打斗,弯腰去捡,身上接连挨了对方好几拳也顾不上还手。

第65章 阿拉伯语

    莫钟书看看地上那张羊皮,又看看旁边还有半锅的猪肉和猪排骨面,脑子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忙示意旁边的伙计上前去拉开他们。

    莫钟书让几个伙计继续给别的人分发剩下的猪肉面,他自己带着那个高鼻梁络腮胡子的年轻人走到一边去。那年轻人的个头很高大,莫钟书要站到台阶上,才能直视他的眼睛,和他平等交流。

    “你为什么不要猪肉面?”他知道穆斯林是不吃猪肉的,希望自己没有猜错。

    年轻人用手擦掉额头上的血迹,又拍了拍衣衫上的尘土,虽然一身狼狈,却有一种让人不敢轻视的气势。他道:“我母亲和妹妹生病了,她们想吃碗牛肉面。”他的话说得很流利,发音也完全正确,莫钟书却生出听洋鬼子说中文的感觉。

    莫钟书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见不远处的地上相偎坐着一对衣衫褴褛的母女,虽然她们所在的地方光线微弱,也还能看得出她们的五官比寻常人要深刻一些。

    “你们跟我来。”

    莫钟书带着他们一家进了店里,让伙计去通知厨房现做三碗牛肉面来。

    伙计回道:“现在没有鲜肉了。倒是有些腊肉……”

    莫钟书便笑看着他们。腊肉可是猪肉腌制的。

    那小伙子忙道:“不要紧,清汤面就很好了。”

    莫钟书看了看那面露菜色的母女,道:“做几个荷包蛋吧。店里如果还有什么干菜之类的,只要不是猪身上的,也弄些出来。”

    那三人听了,只一个劲地表示感谢。

    在等面条的时候,莫钟书又仔细观察着那三个风尘仆仆的人。那对母女的面容憔悴,话语不多,基本上都是小伙子代言的。

    “那羊皮经卷是你的?《古兰经》?”其实莫钟书心里也不能确定那就是《古兰经》,只不过他听说过古代的《古兰经》是经常被抄写在兽皮上的,刚才那块羊皮显然年代很久远了,又见他们不吃猪肉,所以才有这么一个推测。

    三人听了这话瞬间就都变了脸色,那对母女甚至站起来想逃跑。那小伙子也许是想到刚才那羊皮经卷掉下来时已经被莫钟书看了个清楚,便也不再隐瞒,坦然承认了,“我们是宁夏的回**,世代信仰伊斯兰教,《古兰经》是我们的经典教义。”

    莫钟书淡淡一笑。这三个人看着更象维吾尔族人,而且一般的穆斯林也不会随身带着《古兰经》出门,不过这不是他关心的问题,只道:“你能诵读《古兰经》吗?”

    那小伙子看向莫钟书的目光充满了疑惑。听说汉人大多信佛,怎么这个半大的汉人小孩对《古兰经》有那么大的兴趣?

    不过他还是拿出了羊皮经卷,逐字逐句地读给莫钟书听,每读了一段,就停下来用汉语讲解经文的意思,真有几分阿訇的模样。

    莫钟书听得心花怒放。没错,这绝对是阿拉伯语!经文的内容也和他上辈子看过的差不多。他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好几次到了阿拉伯地区,去清真寺游览时,碰上过几次阿訇给信徒们用阿拉伯语讲解和诵读《古兰经》,对阿拉伯语还是有那么一丁点儿印象的。

    面条端上来了。莫钟书让三人吃饭,他自己就在旁边转着念头。

    现在的商船下西洋,最远可以到达阿拉伯半岛和东非。虽然可以聘请通译随船,但如果能把一两个自己的随从培养成阿拉伯语人才,一定更加方便行事。

    三人都饿坏了,虽然他们都竭力保持着文雅的吃相,也不过一刻钟的工夫就把碗里的面条连带汤水吃得一滴不剩,桌上两盘小菜也扫荡得一干二净。旁边的伙计见状,又去厨房端了三碗面出来。

    等到他们心满意足地放下碗,莫钟书心里已经计较好了。他对那小伙子道:“你母亲和妹妹脸色不好,看着病得不轻,可曾请大夫看诊过?”

    小伙子面露难色。看大夫抓药都是要花钱的,他如果还能拿得出一文钱来,刚才就不会为了一碗牛肉面就和人大打出手了。只是,母亲和妹妹的病情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莫钟书把他的神色看在眼中,也不想吊人胃口,直截了当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吧。你帮我教两个人学会阿拉伯语,而我给你们母子提供食宿和医药。如何?”

    小伙子眼神中出现几分动摇,但仍然犹豫着。

    莫钟书不知道他们从哪里来,又要往何处去,但看他们的神色便知道他们一定是背负着什么非要完成不可的重大使命,不然也不会带病赶路了。而现在的通译和别的手艺行业差不多,一般都只是家传,很少教授外人。莫钟书找不到别的师资可供利用,唯有对这个年轻人晓之以利了。

    “我虽然不懂医术,但略知医理。我觉得,你母亲和妹妹的病已经刻不容缓,不能再拖了。”

    小伙子点了点头,这一点他早就知道,只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他早已山穷水尽,无可奈何。

    “这样吧,除了刚才说的食宿和医药,我每月再给你十两银子的薪水。虽然治病教学会耽搁不少时间,但是有了钱,你们将来可以雇请马车赶路。”

    小伙子又看了看他母亲和妹妹,她们的表情显然是很愿意接受这个方案的,便也不再犹豫点头答应下来。

    莫钟书很高兴,把他们安顿在杂货店后面的院子里。

    小伙子的话不多,只告诉莫钟书,他姓马名牛。

    莫钟书一听便知道是个化名,但他也不揭穿,只叫了李小满和余春生过来与马先生相见,让二人从此每天抽出两个时辰跟着马牛学习阿拉伯语。

    马牛这一教就是将近半年。虽然只是临时的教学,他也没有敷衍了事。就和莫钟书不问他一家三口的来历去向一样,他也从不问莫钟书让人学阿拉伯语的原因,只是尽其所能地传道解惑。

    李小满和余春生虽然不知道莫钟书此举的目的,但和以往接受他交代下来的别的任务一样地郑重其事。莫钟书有空时也来旁听过几次,每次他来,马牛都很耐心地从头再教一遍。但他毕竟时间有限,只学完最基础的字母和发音规律就放弃了,上辈子就听说过阿拉伯语是最难学的一门语言,如今看来确实不虚。他只能尽可能地给两个外语学习者提供好一点的物质条件。

    李小满学得比余春生更快更好一点。余春生心里着急,于是天天早上提前起来背单词。莫钟书知道,这是因为李小满原先没读过书不识字,学起外语来母语干扰比别人少,但他也不点破。无论如何,余春生学得越好,对他就越有利。

    这半年中,马牛的母亲和妹妹得到了很好的诊治。

    莫钟书本来就为他的员工们找了一个口碑不错的医馆,每个季度定期为他们做体检,一旦出现健康问题就马上到医馆诊治,全部费用都由莫钟书负担。这个医疗福利帮莫钟书收买了很多人心,有效地增加了员工们的向心力和忠诚度。好几个掌柜和大厨在接到别家老板更高薪酬的邀请时,都不加思索就一口谢绝了。因为这时候一般的雇工生病只能自己掏钱抓药,如果病情严重还会被东家解雇。

    因为和医馆有长期的合作关系,医馆当天晚上接到消息就马上派了最好的大夫过来。莫钟书虽然希望她们痊愈的时间越长越好,最好能等李小满和余春生基本掌握了阿拉伯语了才能离开,不过还是要求大夫给她们用最好的药。

    大夫为那母女俩细心检查过后,发现病因只是感染风寒,只是她们一直风餐露宿没有及时治疗,再加上长期的营养不良,气阴两虚,身子越来越弱,导致病气已经侵入到心肺了。病情虽然严重,但其实不算是大病,只要按时服药好生调养就能康复。

    虽说病去如抽丝,不过这两母女还是以看得见的速度一天天地好转。李小满和余春生才刚学会了二十八个字母和发音规律,母女俩就不再咳嗽。再过一段时间,李小满和余春生掌握了一些基础词汇的时候,她们已经调养得面色红润了。又过了几天,大夫检查过后说她们已经可以启程赶路了。

    莫钟书心里发急,只能让李小满和余春生不要再管杂货店的事务,全天候专心学习阿拉伯语。

    马牛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倒也没提要走的事,反而更加用心地教导李小满和余春生。

    一直到了半年之后,李小满和余春生已经可以说些简单的句子进行会话了,马牛才来向莫钟书辞行。

    莫钟书知道不好强留,心中对他也是感激的,便让人结算薪酬,又让二柱弄了辆半新不旧毫不起眼的马车相赠,车厢的暗格里贮存了很多干粮和牛肉脯。他知道对方急于赶路,又不愿意与人接触唯恐暴露身份,所以准备了这么一份特殊的礼物。

    果然,马牛很满意地收下了这份礼物,把一个小册子交给莫钟书:“这是我誊写的一份《古兰经》,阿拉伯语和汉语一样有许多方言,但以《古兰经》为标准,希望对几位今后有些帮助。”

第66章 乡试

    马牛走后,两个阿拉伯语学生自动自觉地遵照他留下的嘱咐,每天坚持背诵《古兰经》上的语句,不懈地学习复习。

    时间很快就到了七月。

    有意参加今年秋闱的学子们都纷纷开始收拾行李。因为从澄州到省城,光是路上就需要三四天的工夫,到了省城,他们还要熟悉周围的环境,打探朝廷派来的学道的文风喜好等等。

    莫荣添也早早就派自己身边的一个得力管事去为莫钟书准备。老太太也把她最信任的管事调给了他。

    莫钟书觉得好笑,他是去考试,不是谈生意,带着两个管事去做什么?

    老太太可不管他的反对,甚至还给他准备了个厨子,虽然她知道莫钟书从不挑食,但还是坚持让他带上。

    出发的前一天,齐成章特地把莫钟书叫去作了一番促膝长谈,内容不外乎是让他静心考试,不要有压力和负担;又说他经过这些年的努力,学问已经相当扎实稳妥,夫子们都相信他能一举夺桂;然后又说他现在年岁小,即便是一时不中,日后还多的是机会云云。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轻装上阵,胜不骄,败不馁,天生我才必有用。

    莫钟书心道,压力都在别人身上,他自己一点都不紧张,不过若是这一次考不中他决不再试了。中与不中,对他其实并无多大区别,只是辜负了苦心栽培自己多年的老师们的期待到底会有些过意不去。

    莫钟书到了省城,贡院附近已经很热闹了,满街都是来赴考的生员,客栈也多是人满为患。

    莫钟书听同路来的几个同窗商议着要去城郊寻个清幽干净的寺观落脚,觉得是个好主意,还可以顺便游览风景,便打算与他们同去。

    莫荣添派来的那个张管事却拦着他道:“咱们又不是那等囊中羞涩的,怎么能跟这些穷酸挤在一起?老爷早就派人在贡院边上赁了个干净的小院子,着人收拾好了,这会儿正等着五少爷呢。”

    莫钟书听说也不再坚持,依言就去了事先租下的院子。

    那院子与贡院只隔着一条街,离考场极近,环境又清幽。莫钟书原本听他们口口声声的“小院子”,以为真的只是个小四合院,哪知进去一看,竟然是个两进的院落,都是北面三间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虽然没有后花园,但第一进院子的天井里,种着好些花草,一片繁茂。第二进里更是松竹掩映,风雅之极。听那张管事介绍,这一带的房子多是这种小院子,专门租给来赶考的学子,价钱可比普通民房贵了十多倍。莫钟书不由得咋舌,连个临时居所都这么讲究,难怪莫荣添和老太太都给他派了得力管事,看来两位都下了大本钱了,都指望着自己赶快送个喜报回去呢。

    不过,举人可不是那么容易中的。三年一届的乡试,各省皆有定额,听说本省今年被取中的举子名额只有九十五个,而参考的秀才监生却多达两千人,不到百分之五的比例,取中与否不但要考生看学识,还得看文字章句是否合符学道的喜好。难怪那么多人都削尖脑袋四处去打听学道的为人性情去了。

    那两位管事天天忙得焦头烂额地回来。莫钟书从他们带回来的情报上,不但得知了学道大人姓杜名进,祖籍四川,兴和三年进士,而且还知道其家中一妻两妾,三子一女,喜吃辣,爱喝二锅头,等等等等。莫钟书看得有趣,感觉就和当年报纸上影视红星们的花边新闻差不多,边看边笑,看完之后该干嘛干嘛去。

    乡试共分三场,每场考三日,分别是八月初九,十二,十五开始。需要提前一天进入考场,考完试后一日才能出场。

    到了八月初八,该是进场的日子了。

    因为住得近,莫钟书硬是比别人多睡了大半个时辰才起来。两位管事已经带着几个下人把他的笔墨用具都收拾妥当,听说那还是上届的解元公用过的旧物,莫荣添花了不少力气才弄到手的,只是为了图个好兆头。莫钟书有些嫌恶地看了看那几支快秃了的旧笔,悄悄把自己用惯的湖笔换了进去。

    因为考试期间要与外界隔绝,吃饭问题得自己解决,所以考篮里还装了许多吃的,虽然贡院里会有米有肉提供,但那些都是生的,得自己费工夫去做,那不是耽误了做文章的宝贵时间吗?所以两位管事给他准备了几十个煮熟的鸡蛋和切好的卤肉,还有各式耐存放的糕点,毕竟莫钟书要在里头关上整整九天。不过,厨子还担心莫钟书吃不好,用小瓷罐装了各式酱料,填了满满一篮子。

    莫钟书提起那沉甸甸的考篮,才刚开玩笑问了一句:“这是预备着去郊游的吗?”

    老太太派来的顾管事忙叫道:“叱叱叱,童言无忌大风刮去。五少爷您说话要忌讳,别那么口无遮拦的。要是冲撞了天上的文曲星……”话未说完,他就自己掩住了口。

    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除了前去赶考的生员,就是陪同的亲友仆从,浩浩荡荡的人群挤满了整条街,好些马车都塞在路中间走不动了。

    幸亏两位管事见识超群,不乘马车,只领着几个小厮,亲自拎了考篮,专挑小路近道走,一会儿就把莫钟书送到了贡院门口。

    贡院门外站着一群带刀的兵丁,威风凛凛,气氛森严。早到的学子们敛容肃穆,等待贡院龙门大开。

    莫钟书终于有了点感觉,也站到人群外缘,静静等待着。

    大约过了十多分钟,远处一声炮响,一匹快马疾驰而来,马上的人朗声叫道:“肃静,学道大人到--”

    莫钟书随着人流到了门口,经过一番比机场安检还要严格的搜身,这才进了贡院大门,找到分配给自己的号房。

    号房内十分狭窄,只有上下两块木板,白天上面的木板当作写字的桌子,下面的当凳子,到了晚上就将这两块板一拼就算是床。旁边还有一盆炭火几枝蜡烛。

    到了第二天,考卷发下来了,三道四书题每道要求两百字以上,四道经义题每道要三百字以上,再作五言八韵诗一首。这些都是在书院里做惯了的,莫钟书只一天就完成了。

    接下来的两天,可真是个折磨,莫钟书无所事事,把头一天写完的答卷看了一遍。巡场的号丁和监考官来来回回地走,莫钟书把他们的样貌和背影都研究了一遍,外面的太阳还挂得老高,无聊得他只能在号房里团团转,开始自己捣腾吃的,化无聊为食欲。虽然这儿只有一盆炭火,也不妨碍他把葱花和胡椒的香味传出老远,把巡官们惊得目瞪口呆,历来鲜少有人自己烹煮,大多数人都是用炭盆稍稍加热一下带来的熟食果腹,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有考生把号房当厨房的。

    莫钟书吃完了,学着和尚打坐练功了一阵,又开始做俯卧撑帮助消化,接着他惊喜地发现了地上有一群蚂蚁,正围着他中午吃饭时不小心掉下的一粒饭米努力。

    于是号丁们就看到了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半跪在某个号房的中央,正用几块肥肉去逗引蚂蚁。这情景虽然有些奇特,但他们的职责只管考试作弊,至于考生在号房里的其他动作却是一概不问的,所以并没有上前干涉。

    到了第三场,试题变成了策论,结合经学理论对当前的时事政务发表议论或者见解。莫钟书明白,这个才是乡试的核心内容,倒也不敢掉以轻心,认认真真地写了三天。

    到了散场的那一天,莫府两位管事驾着马车早早地等在贡院门口,老远就看到他们的五少爷挎着考篮悠哉游哉地走了出去,边走边左顾右盼,除了身上的衣服邋遢了点,一点也不像是在贡院那阴暗狭小的号房里憋了九天的考生,反倒像是踏青郊游回来似的。但是他的表情太平静了,两位管事察颜观色半天,楞是没有看出五少爷考得好还是不好。

    莫钟书回到那个院子,也不急着吃喝,先叫人烧水洗澡,他两辈子加起来也还没试过这么长时间不能洗漱的,身上搓下的老泥差不多能种花了。

    洗澡出来,莫钟书就叫上二柱和李小满余春生,高高兴兴地逛省城去了。

    省城比澄州更热闹繁华,酒楼贵店无数,各种新奇稀罕之物,包括那些漂洋过海来的西洋物品,都有可能在这些标新立异的店铺中出现。

    他们一行来到省城已经一个多月,在莫钟书闭门苦读和应试的日子里,二柱带着李小满余春生已经把省城的大街小巷都跑了一遍,探知了哪儿才有莫钟书想要看到的东西,此刻便熟门熟路地把莫钟书领到了几条街外的一家外表不怎么突出的古董店里。

第67章

    莫钟书自贡院出来之后就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想着中不中举对自己都一样,早则一年迟则两年就要出海去了。所以他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带着几个小厮在外面乱跑。

    只苦了那两位管事,天天去打探什么时候才有乡试结果出来,简直就是度日如年。

    好不容易到了放榜这一日,两位管事早早地候在了红榜下。

    偏偏官差贴榜,却是从最后一榜贴起,贴出来越早,名次就越靠后。两张榜都看完了,莫钟书那三个字还不见踪影,急得两位管事直冒冷汗。

    顾管事问那贴榜的官差:“官爷,还有多少未贴出来啊?”

    官差面无表情地道:“只剩前三名了。”说完就转身走了。

    这时另一个官差拿着最后一榜来了。张管事也不待他贴好,直接就矮下身子从他腋下瞄了过去。

    顾管事就听到他大叫一声“啊—”,忙问道:“怎么了,难道……”

    “解元!五少爷是解元!”

    两位管事对望一眼,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情,忙忙挤出看榜的人群,一路小跑着赶回他们租住的院子。

    院子里静悄悄的,莫钟书早上出去后还没回来。

    幸好红封赏钱都早就预备好了,两位管事刚指挥着几个下人把这些东西拿出来,报喜的人就到了门外。

    正经敲锣打鼓的喜报是应该送到澄州去的。可是省城的许多无业闲汉总是会在张榜后的第一时间就赶往新晋举子们住的客栈或寓所去报喜,顺便领几个喜钱。

    此时,莫钟书正在色彩艳丽的挂毯,造型别致的灯具,明晃晃比人高的玻璃镜子,长着翅膀的小人,以及镶着各种宝石的弯刀匕首之间转悠,时不时地挑选一两件交给二柱,嘴里不停地向店里的伙计问东问西。

    伙计看着二柱几人手里抱着的大堆东西,料想这个少年是个大主顾,虽然他的话实在太多了些,而且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却也不敢怠慢有问必答。

    最后莫钟书拿出一张大银票结账,很大方地把剩下的零头赏给了两个伙计。这银票是离开澄州时莫荣添给的,这时拿来给他的老婆孩子买礼物,莫钟书当然不会替他省钱。

    伙计见他花钱豪爽,又殷勤道:“后院的仓房里还有好些新货,要不我领您再去瞧瞧可有喜欢的?”

    莫钟书本来就是抱着目的而来,要考察海外来的货物中什么东西最紧俏什么东西销量最大,当然不会拒绝这个机会。

    到了后院,碰巧他们的老板正在看着几个伙计清点货物盘账。

    莫钟书见这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肤色黝黑,身上隐隐透出一股海水的味道,不由得猜想这些货物是否他亲自出海贩来的。而对方听说他是澄州府莫荣添的儿子,也起了结交的心思,亲自陪着莫钟书参观库房。

    一番交谈之后,莫钟书得知道了这个人姓赵名有财,原是靠着出海贩货发家的,攒下大笔身家之后,渐渐就厌倦了海上的风浪,今年才在省城开了一间专营海外货物的铺子,安安稳稳地做起生意。因他与许多跑海船的相熟,不少出海归来的商人都把带回来的货物托他发卖,所以他的铺子里好货琳琅满目,后头院子里的仓库里更是堆满了充满异域风情的东西。

    在仓房转过一圈儿,莫钟书算是有了个大概的结论。海外来的稀罕货物,销量最大的要算各种香料,以及玻璃之类,宝石珊瑚树等也极受富贵人家喜爱。不过呢,因海上风浪大,玻璃的损耗极大,装船时都是整块的大玻璃,到靠岸时十寸见方的已是少见了。而宝石却还需要找到手艺高明的工匠打磨加工,否则卖相差了难有好价钱。

    从赵家店铺出来,莫钟书又看了另外两家同类型的店铺,眼看着天都黑了,这才带着人马打道回府。

    他心情正好,不料院子里的人心情更好,前来道贺的客人还没有散尽,到处都是笑脸,恭喜的声音此起彼伏。两位管事脸上都笑眯眯的见牙不见眼,一见到他就扑过来,没头没尾地道:“中了,五少爷中了!”说完喜极而泣。

    好在莫钟书知道他们的心事,不至于误会是谁中了双色球大奖。

    考试前,两位管事去打探朝廷派来的学道喜恶,却连最基本的人名都搞错了。也不知道是朝廷故意为之还是有心人恶作剧,大家都以为学道大人名叫杜进,文风华丽。谁料莫钟书进了贡院,他们才知道今年派来的学道其实姓李,乃是本朝最最有名的酸腐学究。从那时开始,两位管事的心就吊在了半空中。要是莫钟书落第了,老爷和老太太一定会怪他们办事不力,不知道要如何责罚了。好在上天有恻隐之心,佛祖保佑,各路神仙显灵,五少爷终究中了举人,还是头名的解元。这一下,不但之前的烂账可以一笔勾销,回去之后老爷和老太太必定还重重有奖。怎么能叫两位管事不激动不欢喜?

    发榜第二日,按照惯例,省巡抚衙门要举行“鹿鸣宴”,由主考、监临、学政内外帘官和新科举人参加。新科举人先要谒见主考、监临、学政、房官,然后依次入座开宴,宴席上还要演奏《诗经》中的《鹿鸣》之章,并且要跳魁星舞。

    莫钟书也按例谒见了那一溜儿的官儿,倒是叫那些当日巡视考棚的官员们大吃了一惊,本届解元竟然是那个趴到地上逗弄蚂蚁玩的孩子!解元的答卷他们都读过,中规中矩,最后一场的策论更是见解独到非凡,以致于李学道虽然更喜欢另一名叫谢一鸣的考生的辞藻文笔,却是毫不犹豫就把莫钟书点为解元。此刻,谁也没有办法把这个半大孩子和那份指点江山的策论联系起来,他们心中同时生起一个疑问:“不会是另外请人代笔的吧?如此将是本朝最骇人听闻的一桩舞弊案!”

    基于这个想法,他们就围着莫钟书不停地提问,打着考校学问的幌子,不管是经史还是诗词或者时政问题,通通连珠炮般地发出来,只为了能及早发现舞弊真相,不至于牵累自身。

    幸好莫钟书文史基础知识相当扎实,而且前后两辈子读书极多,即便有些问题他自己并不真正懂得,也能鹦鹉学舌一番,应付自如。他口中作答,心里却暗道惭愧。

    他知道自己这个解元是歪打正着地得来的。只因考试前那一个传闻,使得许多考生绞尽脑汁地努力要使自己的文章看起来更加花团锦簇一点,谁知道真正阅卷的却是个古板严苛的,因此刷下了不少满腹经纶之士,倒让他捡着个大便宜。

    虽然两位管事交给莫钟书的资料上说,学道喜爱华章丽句,他也不是不能写出那样的文章,但是他的目标是中下靠后的名次,所以采取了中庸之道,UU小说之言既不华丽也不艰涩,四平八稳平铺直叙,就是希望让阅卷人不格外垂青也不特别厌恶。如果没有那篇策论,也许结果就是如此了。

    策论考的是时政。莫钟书不喜欢政治,写策论其实是他的一块短板。可他到底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过三十年,学生时代读过历史,后来报纸电视互联网上的时事评论也或多或少地看过一些,此时还有些印象。而那些所谓的时政问题,在历朝历代甚至那个民主世界,其实都是大同小异地存在,他并不费力就记起了某些应对措施。为了不交白卷,他便抄了过来,虽然经过处理之后的文字并不激扬,但却对时下不少社会问题提出了相对可行的解决办法。只是他忽略了一个问题,这样的见识,不但这个时期的乡试考生中无人能及,就是一些在朝为官多年的官油子也未必会有。因此,本届解元公的帽子毫无异议地落到他头上。

    学道他们见莫钟书不加思索就对答如流,倒是更加吃惊,怀疑渐渐烟消云散,却又开始惊叹天降英才,后来听莫钟书提及他在观澜书院里就读多年,更是山长齐成章的入室弟子,他们终于释然道:“难怪!”在座诸人中就有齐成章的同年,遥想当年齐成章可是名冠天下的才子,他教出来的弟子理所当然应该出类拔萃惊鸿绝艳。

    更换了参照物之后,莫钟书这个少年英才就不那么完美了,尤其是在他应要求抚琴一曲之后,这些人甚至认为他简直就是给“琴书双绝”的齐成章丢脸,因为他的琴艺只勉强过得去。

    莫钟书悄悄地舒了一口气。

    没有人注意到宴会大厅的角落里还坐着一个观澜书院的学子。谢一鸣在得知自己获得亚元殊荣之后,却是无尽的恼怒。恼怒的根源就是那位在众官环绕中的解元,如果随便换了别的什么人来出这个风头,也许他不会这么伤神。谢一鸣想不明白,为什么一到关键时候自己总是被人压了一头,明明这一年多来那个纨绔子弟都钻在钱眼中打滚,到书院的时候极少,用功的时候就更少,可是怎么乡试又是一直发奋图强的自己输了?

第68章

    酒宴将近末尾,新晋举人们或单独,或两两结伴,或三五成群地来向巡抚和学道等人敬酒,借此机会先与大人物混个脸熟。那些大人物也很给面子地言笑晏晏,这些人今日虽只是小小举子,也许过不了几年就会飞黄腾达,他们都要留心笼络着,免得得罪了未来的大人物。

    一时间,大厅内和乐融融,相谈甚欢。

    莫钟书觉得自己刚才已经风头太过了,再者也无意于官场,所以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一边喝酒一边欣赏别人的互动。

    因为座次是按乡试成绩排名安排的,谢一鸣的座位就在他下手。

    谢一鸣今天的脸色很不好,一直坐着喝闷酒,直到后来被旁边的人硬拉到学政面前,还是学政主动和他招呼,夸他的文章极好堪称天地间之至文,勉励他继续努力争取明年的春闱更上一层楼。他才活转过来,恢复了少年人该有的气色。可是一转身看到莫钟书,他又郁闷了。

    莫钟书没错过谢一鸣的表情变化,或者说,他这些年习惯了把生活当成看戏,今天把谢一鸣也当做一个角儿来观看了。只是这个角色太不入流,赢得起输不起,只能当配角让人笑话。

    跟着莫钟书到省城赶考的那些人,自打乡试结果张榜之后便一直处在极度兴奋的状态中,只等着回澄州去向莫荣添和老太太领赏,那两个都是极大方的主儿,他们这些有功之人一定要发财了。

    只是莫钟书从鹿鸣宴回来之后,仍然是每天早出晚归的,一直没有要回家去的表示。两位管事也不好催他,只能背地里找二柱打听五少爷都在忙些什么。

    二柱只道:“五少爷正张罗着给老太太和老爷太太姨娘少爷少奶奶小姐姑爷们买礼物呢,就连几个小少爷小小姐都要准备的。”

    两位管事听得连翻白眼,骗谁呢?整个莫府谁不知道五少爷和老爷太太都不亲,和几个少爷小姐的关系也比陌生人好不了多少,至于那几个小少爷小小姐,他们敢打一两银子的赌,就赌五少爷能不能认出他们谁是谁来。要说这时候五少爷会花心思去给那些人买礼物,可能么?

    不管两位管事信不信,莫钟书照旧天天带着亲信们上街挑选礼物去。

    好在这些礼物总算有个全部办妥的时候,莫钟书终于在一大群人的前呼后拥中踏上了回程的马车。

    马车上,李小满和余春生一直缠着洪长安给他们讲海外见闻。洪长安却是神情怏怏,只勉强提起精神来应付。

    一直倚着后厢壁闭目养神的莫钟书突然出声道:“长安,咱们做个君子协定吧,你跟我好好干五年,我就放你自由。如何?”

    洪长安一双眼睛霎时就放光了,“当真?”

    “你去跟他们打听打听,我莫钟书可有过说话不算数的时候?”

    洪长安就无声地笑了起来,脸上也有了神采。

    这个洪长安,是前几天赵有财送给莫钟书的奴才。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赵有财已经知道莫钟书是新鲜出炉的举人了。自古商人都想攀个做官的,赵有财也不例外。而举人原则上已有选官的资格,不管莫钟书能不能再中进士,莫府都能为他谋个肥职了。这赵有财与莫钟书相处更加热络,因见莫钟书对海贸十分热心,以为莫府也有意在这上头捞一笔,灵机一动,便把早年跟着自己跑船的一个长随送给了莫钟书。

    莫钟书只愁找不着合适的人才,听说这个洪长安跟随赵有财跑了十几年海经验丰富,岂有不收之理?

    只是洪长安很不情愿,他每次出海时自己也偷偷地带些货,虽然本钱微薄,一来二去的也赚了些,见赵有财改行开起铺子不再倚重自己,正想找个机会给自己赎身出去从此就是可以当家作主的自由人了,此时被旧主当成礼物送人,叫他如何甘心?

    这时听得新主人要与他定下五年之约,洪长安只觉得离体两天的精气神又回来了。这人精神一好,给李小满和余春生说起海外见闻来就绘声绘色了,风土人情说得活灵活现,把李小满和余春生勾得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一路说说笑笑,再兼游山玩水,本来三日的路程,竟被他们拖成了六日。

    到了澄州,莫钟书也不急着回莫府去,只让两位管事带着其余人等回去,顺便把他“特意”准备的礼物先带回去分发了。他自己却带了嫡系部队先去看面馆和杂货店,顺便把洪长安给安顿好。

    莫钟书走进老太太的院子时,一大家子都已经坐在厅里等着他了。

    莫荣添自从接到莫钟书中举的消息后,就日日计划着待儿子回来之后如何庆贺,如今见他到家了,便把这些提了出来,他盘算周详,就连哪日祭祖哪日办酒席,请哪些客,定哪个戏班子,色色样样都安排好了,务必要办得热闹体面,要让澄州的人都知道,他莫荣添的儿子中举了。

    莫钟书知道,这祭祖办酒席都是例行风俗,而且又不用他自己出钱出力,只花点时间配合着就行了,倒也没必要反对,只是见莫荣添说得唾沫星子乱飞,忍不住就想着自己要不要也唱一出“范进中举”来增添气氛。谁哭谁笑又叫谁来拍他一巴掌好呢,他在心中一一给对面的人编排角色,越想越有趣,脸上就不自觉地带出笑容来。不过这时候他笑是理所当然的,不笑才让人奇怪了。

    “五弟中了举,真是人也大方懂事起来了,送的礼物都是价值不菲的好东西呀!倒叫三哥受之有愧却之不恭了。”莫钟银阴声怪调地向他道谢。

    “三少爷说哪里话,那都是老爷给的钱,我不给你们买礼物给谁买去。”莫钟书心情好,便也皮笑肉不笑地回应,故意点出那钱是莫荣添给的,眼皮子浅的最好就找莫荣添闹去。

    莫钟书虽然经常不在莫府,但大体上的事情还是知道的。这大半年中,莫钟玉已经把莫荣添收回去的几个铺子重新弄到了手。而那个给了莫钟银的银楼,却陷入困境经营不下去,莫钟银害怕被莫荣添责备,哄着莫钟玉重新接手这银楼。奇怪的是,银楼刚一还给莫钟玉,立马就起死回生了,其中的猫腻不言自明,气得莫钟银差点吐血。这还不算,莫钟玉还使出种种手段,非要逼得莫钟银把木器店也吐出来。现在战争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了。

    莫钟书只觉得奇怪,决战在即,莫钟银怎么不去磨枪还有兴致跟自己斗嘴皮?不过,马上就有人过来给他解惑了,“五弟,你是有所不知呢。”

    莫钟宝因为他娘王氏早做了安排,与几个兄弟之间没有钱财纠纷,倒有些超然的洒脱。虽然因为莫钟书比他早考了秀才让他在书院里受过不少嘲讽,可他并未因此就怀恨在心,还曾经对莫钟书道:“考不上秀才的人多了去了,有的人次次去考次次落第,我好歹去年过了县试,今年过了府试,再加把劲,没准明年就能通过院试了。”

    莫钟宝虽然文章上的修为不够,说书的技艺堪称一流,把近日来莫府里的大事小情一一道来,叫莫钟书觉得有如亲睹。

    原来乡试放榜那几天,莫府上下都在等候,就连莫荣添都没有出去。中午的时候,门房就说大道南边远远的似是几匹快马跑来,马上似乎是红衣公差,还有锣鼓声越来越近。一家人都以为是莫钟书的喜报来了,赶忙候在门外等着。却不想那几个公差到了门口仍没有勒马停下的意思,飞一般地向前奔去。

    过了一会儿,已经出嫁多年的二小姐莫妍派人回娘家来报喜说,他的丈夫中举了,从此以后她就是正经的举人娘子了。

    虽然这喜报是女婿的而不是儿子的,莫荣添还是欣喜万分,半子出息了他也脸上有光。

    莫钟银更是觉得神气非凡,那是他亲姐夫,缠着莫荣添问他举人的选官是如何操作的。

    莫荣添得他提醒,忙吩咐管家去预备银两,不管女婿接下来是进京会试还是直接选官,银钱上的支出他都一手包揽了,甚至还对莫钟银许诺,要是莫妍的丈夫做了官,就再给莫钟银两个铺子。

    除了莫钟银的妻子梁氏,莫府几个少奶奶都与莫娇姐弟不睦,见不得他们的神气劲儿,便凉凉地问:“考了第几名呀?”

    “听说是第九十五名。”

    “原来是最后一名!真是恭喜低中了!”

    “怪道来得这么早呢,听说喜报都是从低到高送的,名次越差的,就越早接报。”

    “就是嘛,咱们家五弟学问那么好,看来还要等好一会儿才能接到喜报呢。”

    莫妍派来报喜的只是个粗使下人,根本就不知道中举还有那么多名堂,被她们妯娌左一句右一句的挤兑得满脸通红。

    莫荣添不悦地打断了几个女人,“第九十五名也是中了举!”不过他的希望也被重新唤起来了,也不去女婿家贺喜了,又坐下去耐心等待下一个喜报。

    一直到天边擦黑,大家的希望都变成了失望,莫钟银怪叫道:“这时候还不来,难道竟然是解元?那是不是要等到……?”

    他的话突然就被门房兴奋的声音打断了,解元的喜报来了。

    这一下子简直就是石破天惊,整个莫府都开始沸腾。老太太的欢喜自不必说,就连莫荣添也把中了第九十五名举人的女婿丢到了脑后,只把莫钟银气得咬牙切齿。

第69章

    莫钟书听莫钟宝说了接喜报的始末,只能说自己是躺着中枪了。不过莫钟银一直就奈何不了自己,现在他要是敢动自己一根汗毛,估计莫荣添就不会饶了他。

    莫钟宝一走,莫钟金就挂着一张阿谀的笑脸凑上来,“五弟今时不同往日,想必不方便再亲自打理你那几个铺子了。不如让二哥来替你效劳吧?”莫府几个少爷中,莫钟金是混的最不得意的,现在只管理着一个卖文具的小铺子,所以连莫钟书的那几个小面馆也眼红了。

    莫钟书懒得睬他,只懒懒地应了一句:“不劳二少爷费心,二柱和阿贵把我那几个小摊子管得很好,就不麻烦了。”说完他就走开了,边走边感叹,这个莫钟金真是个死不开窍的,要是把算计别人的工夫用来创业,早就发大财了,何必留在这里仰人鼻息?

    祭祖之后,老太太特意提醒莫钟书回自己院子里给苏姨娘上一柱香。

    莫钟书感激苏姨娘给自己生命,但他一直把感激藏在心里,最后化作了对苏直的照顾。至于上香烧纸那些形式,他认为是做给活人看的,又为了照顾老太太的情绪,他真的连这个心思都从没起过。

    莫钟书吃惊的望着老太太,却见她脸上挂着的笑容竟然带着点得意和顽皮,马上明白过来,老太太纯粹就是为了给某些人找点不痛快,他会心一笑之后,便马上付诸行动。

    到了宴客那一天,齐成章和教过莫钟书的夫子们都来了。莫钟书原以为他们不愿意来此和周身铜臭的商户同处一室的,此时见了急忙毕恭毕敬地迎上前去。

    齐成章此来,还有个重要目的,就是要阻止莫钟书参加明年的春闱。商人多是急功近利的,听说莫荣添已经开始给莫钟书准备进京的行李了,他一定要来制止这个不理智的行为。莫钟书就算再优秀也还是个孩子,过了年才十五岁。这样的年纪,正是让人觉得毛手毛脚不够稳重的时候,不管他学问如何会试时多半会被刷下来,如果主考官有爱才之心让他干脆落榜,熬熬性情三年之后还可再考。最怕的就是被刷下去却又没刷到底最后放在三榜,叫他一辈子都带着个同进士的身份,连齐成章都要觉得憋屈。

    任知府也来了。他看着莫钟书已经比上一次见面时又长高不少,俨然一个美少年了,如今又以头名中举,越看就越喜欢,已将他当成女婿一般看待。

    任知府特意叫上莫荣添与莫钟书到一边说了几句,内容竟然和齐成章的大致相似。莫荣添连连点头。莫钟书也诚恳地谢谢任知府的提点,虽然他不知道对方为何这般热心自己的前程,但这番话对自己有益无害,帮他找了个不参加明年春闱的借口。

    今日来的客人,除了莫钟书的师友和莫府的亲戚之外,大多数都是莫荣添在生意场上的相识。

    虽然这些生意人莫钟书都叫不出名来,得让管家帮着招呼。这些人却是带着重礼登门的,还特地把那小小薄薄的红封塞到莫钟书手中。

    莫钟书开始还以为是和过年时差不多的银票,随便拱手道声谢就收了起来。客人都入席后他偷空打开一看,真是吓了一大跳,竟然都是田产房屋店铺的契纸,银票也是大额的。他粗略估算一下,价值少说也有几千两之多。

    莫钟书不知道,澄州商人素有给新晋举子送钱送房屋送店铺的惯例,往往是乡试消息一到送礼人就上门了。只是因为当日解元的喜报到得太晚,莫钟书又滞留省城迟迟不归,这才拖到了今日。

    莫钟书更不知道,他这些年买地开店的事迹已经被宣扬得人尽皆知,是臭名远扬的“爱财举人”了,以至于那些商人直担心送的礼会不会太薄了被他嫌弃。

    莫钟书看着这些东西,这才知道考个举人是大有利头的。只可惜三年才开考一次,而且一旦考中之后就不能再考。不然的话,当个考试专业户就能赚到盆满钵满了。

    趁着齐成章还在席上,莫钟书将他请到自己的书房,把那一叠契纸银票都交给他。

    齐成章看清楚手中的东西后,疑惑地望着莫钟书。他早就知道商人送礼的事情,而且别的举人也都收了,从没有人觉得不妥。他只不知道,这个不安分的小子又想做什么?

    只听得莫钟书道:“山长,用这些去设立个奖学基金,资助学业优秀的贫困学子,是否可行?”

    齐成章一挑眉毛,因为太过讶异,几乎没有表情了。这话从莫钟书口中说出,太出人意料了。他一直以为莫钟书是个爱财的,每次见到他为了丁点蝇头小利忙碌奔波齐成章就生闷气,花了许多心思也没能把他带回正道上来,怎么今日就一反常态嫌钱臭了呢?

    莫钟书只报以淡笑。这天下的钱都是香喷喷的,因为它能实现人的各种愿望。可是这喷喷香的钱如果不是自己赚来的,他拿着会觉得不舒服。再者,人家给他送这么大的礼,图的是将来他有权力之后能有相应的看顾。他却是明知道自己不会做官的,拿人钱财却不办事,这比贪官还要可耻,所以这礼绝对不能收。不过,把收到的礼退回去也不可能,那会挨人取笑奚落的,倒不如给它找个好去处。

    莫钟书心底还有个想法,就是用这些钱财去置办助学的产业,可以是田地,也可以是店铺,让有需要的学子读书之余一边勤工俭学,一边进行社会实践,一定大有益处。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亦文章,这样培养出来的人才比只知啃典籍的书呆子要胜千万倍。

    只是经验告诉他这绝对不可行。他自己这些年仅仅只是投资并未亲自动手就已经被齐成章和夫子们斥责为不务正业精力旁落了,如果让别的学子放下书本去种田做买卖,那岂不是误人子弟罪大恶极?

    所以他只敢在心里想想。太过超前的见识,不但难以引起别人的共鸣,恐怕还会被人视为异端,他莫钟书才不会傻到去自讨没趣。

    师生俩回到大厅的时候,宴席还在进行中。夫子们的席位却是在旁边紧挨着的一个偏厅里。

    李夫子一边大块朵颐,一边护着一个装满了菜的碗,见了齐成章就叫道:“老齐,你再不来,好菜都要叫他们抢光了,到时可别怪我不帮你。”说着用筷子拍开了朝这边伸过来的三四双筷子。

    莫钟书在观澜书院待了八年多,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群方正清高得几乎不吃人间烟火的夫子们不为人师表的样子,忍不住就放声大笑起来。

    齐成章觉得有点丢脸,无奈道:“你们又不是没见识过山珍海味的,至于为了一道菜就这般斯文扫地吗?”说完才拿起筷子尝了一口,咂巴几下,顾不上说话,忙忙地又去夹第二筷第三筷。

    原来这就是“佛跳墙”。其实这道菜因为制作太过麻烦,莫府里日常也吃得不多。为了筹备这次宴席,莫荣添把酒楼里的大厨师都叫到府里来,早两三天就开始准备了,所以每一桌上都有一大盘“佛跳墙”。

    当年莫钟书为了捉弄莫荣添的爱妾才“琢磨”出来的“佛跳墙”,已经成了莫荣添的酒楼里的招牌菜。莫荣添的保密功夫做得很到位,除了那位家奴出身的大厨,竟再无外人知晓这“佛跳墙”的制作方法,只他一家做这独门生意,所以菜价也叫得高高的。观澜书院的夫子们虽然收入不低,却也不能常常去吃,估摸着叫自家的厨子做出来的味道又差远了。

    莫钟书便笑道:“山长和夫子们要是喜欢,我这就把材料和做法都写出来,带回去照着做就是了。”说着就真的找来纸笔,不一会儿就写了好几份。

    王夫子喜道:“你这小子还真是个怪才,连做菜也会?”看着纸上长长的一大串主料辅料,纷繁复杂的制作过程,就连烧火用的柴炭也有讲究,他又问:“能稍作简化吗?”

    莫钟书看了他的衣袖一眼,怕他来赴宴也带着那把大名鼎鼎的铜戒尺,往旁边躲远了些才答:“别的菜我也不会做,只是这道菜是我小时候想出来欺负人用的,所以专挑了最麻烦的来凑合到一起。”

    他不躲闪王夫子还想不起来,这会儿见他那样子,王夫子就笑骂一句:“还真该打!”作势就往袖子里去摸,旋即又叹道:“今天竟然忘了带戒尺了。”

    一桌子的人都笑了起来。王夫子教了莫钟书七年,却从没真正体罚过他一次。

    莫钟书也笑,心中暖流涌动。他的学生生涯算是完全结束了。他是幸运的,从三岁那年开始,从卢英先生开始,每一位老师都为他的成长呕心沥血,总是耐心教导倾力爱护,对他从异世带来的叛逆也格外宽容,齐成章直到今天还在为他的前程打算。虽然他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他们的截然不同,不愿意再沿着他们为他规划的道路走,他心中仍然充满了感激。

    情不自禁之下,他就站了起来,对着一桌子的师长深深鞠躬,真心致谢。

第70章

    自那日宴客之后,任知府一家就和莫府熟络了起来,很快就两家成了通家之好,常常往来。

    莫钟书不久就知道了他们的企图。任明碧,他在太太王氏那里见过一次,已经想不起她的面貌来了,只记得她似乎一直低着头不说话。莫钟书对那些仅仅因为他一个所谓的优势就主动追求他的女子没兴趣,不管这是她自己的想法还是她家人的意愿。不过既然现在还没有人来跟自己摊牌,他也就乐得装糊涂不管。

    他现在的日子过得惬意无比,在书房里看看书,去牧场骑马游泳,叫上几个朋友去游船,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了就看账册,或者说是看账册最后一页上的总计数字,然后就开始画船。那个数字每增加一点,他画的船就又大一点。他憧憬着这些钱能够换来一艘大船,船上装满了货物,他仿佛看到,自己已经站在船头准备扬帆了。

    后来,莫钟书与方睿等人结伴进山打猎,半个月后才尽兴回来,带着猎来的两张兽皮去见老太太。

    在老太太的院子门口,他看到一个素衣女子从老太太院里出来。那女子低头走路,忽然间就抬起头来仰望着天上飘过的云朵,她的脸色很差,似乎是受了挫折很无奈,但那个眼神却让莫钟书不自觉地停止了脚步。这个女子他从小就认识,只是今天有一种很不同的感觉。

    那女子没有注意到他,一路走出去。莫钟书等她走远了,才进去见老太太。

    “她不是守着孝吗?怎么出来作客了?”潘慧言的父亲潘守仁几个月前就病逝了。莫钟书从省城回来的第二天就是潘守仁的“四七”,老太太还叫他到潘府去祭奠过。那时潘慧言带着两个弟弟跪在旁边答谢,虽然她低头垂眼,莫钟书还能看到她脸上的伤痛。他虽然同情那三个孩子,却也仅仅只是同情,人活在世上不可能全是顺风顺水,总得学会自己面对困难。

    老太太叹了口气,道:“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哪!她是来借钱求助的。”

    潘守仁驾鹤西去,虽然留下偌大一笔家财和生意,可潘太太是不懂生意之人,两个儿子尚且年幼,潘慧言这个尚未及笄的大小姐只得站出来执掌家业。

    万幸的是,潘慧言虽是个闺中小姐,潘守仁早年常和她说些生意上的事情,教她经商的道理,后来潘守仁病重之时,她便已常常在旁边协助。再加上潘守仁挑选的几个掌柜也是忠诚可靠的,大家同心协力之下,倒也撑起了一片天。

    谁知道几天前,澄州城里突然传起一个谣言,说潘家现在就只剩下个花架子,外表看着还好,内里早已经亏空了,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倒下。

    潘慧言和掌柜们也听到了这个谣言,却觉得莫名其妙,因为潘家旗下的几个产业都运转正常,他们也不敢大意,郑重其事地盘帐结算之后也没发现有什么问题,便把这当作空穴来风不予理会。

    不料谣言越传越猖獗,到后来已经有鼻子有眼了,还说潘守仁其实不是病死的,而是因为无法接受现实才自杀的。

    潘家人自己不信谣言,但不能阻止别人受到谣言的影响。

    潘家最大的产业就是钱庄。谣言一起,潘家钱庄的许多储户就开始担心钱庄倒闭自己的存款会打水漂,赶着去把自己的银子提现出来。来取钱的人一多,钱庄门口就排起了长龙。这长长的队伍又刺激了更多的人。只要是存了银钱在潘家钱庄的人,都不甘落后地跑来了。不过一天工夫,潘家钱庄就被围得水泄不通。

    潘慧言没法,只得尽可能调集银子来兑付。可是钱庄的经营之道就是收了存款转头就放贷出去,从中赚取差价,一般只留少量现钱周转应急,一时之间哪里拿得出那么多的钱来兑付?柜台上的银流一断,外面的人就更加恐慌,场面越来越乱,根本没法控制,更有些地痞流氓借机起哄,越发乱得不成样子。

    潘慧言知道绝对不能拒绝客户的提现要求,否则钱庄就真的要倒了。所以她只能向亲戚朋友借贷,只可惜白跑了两日,她所求助的人家得知她想要借钱的意图后,不是推说最近自家银钱也周转不顺,就是说他们有什么大事正等着用钱,即便她愿意拿出家里的贵重物品作为抵押也无济于事。

    老太太大概是唯一的例外,没有要她的抵押,但也只给了她五千两。

    “只五千两?那不是杯水车薪么?”莫钟书拧起了眉,老太太在银钱上一向大方,与潘家又是沾亲带故的,为何这个时候如此小气?一定还有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吧?

    果然,老太太看了他一眼,伸手端起小几上的茶碗,缓缓地将茶水面上浮着的茶叶吹开,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小口,再将茶碗放回小几上,方才淡淡道:“潘家这次怕是遭人算计在劫难逃了。成千上万的储户同时挤提,不是三几万两银子就能搞定的。潘家丫头到底年幼不知厉害,这时候唯一的出路就关停钱庄,那样兴许还能保住一点家底,现在这般折腾,只能败得更快更惨,到最后倾家荡产。而且看这势头,谁帮她就谁要倒霉。”

    莫钟书不傻,知道老太太这是又要给自己上课了,忙坐下来洗耳恭听。

    “储户赶来挤提,是因为风闻潘家要倒的传言。潘家应付不了,就坐实了谣言。潘家这一倒下,得益的会是谁?”

    “澄州最大的钱庄是莫家,紧随其后的就是潘家了,其余的几家规模都还尚小成不了气候。而现在管着莫家钱庄的,是莫钟玉,他筹划扩张地盘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潘守仁刚死,他就提出过要收购潘家钱庄,只是被潘家拒绝了。”

    原来莫钟玉就是幕后推手,他不但捏造传播谣言,还暗地里阻止别人支援潘家。莫钟书明白了,老太太是不想让商业竞争演变成自己的家庭纠纷,虽然她不喜欢莫钟玉,但也不愿意破坏现在莫府表面上的安宁和谐。

    只是,他想起刚刚在外面看到的那个人眼中的光芒,有着那样眼神的人会那么轻易认输吗?

    潘慧言把莫老太太借给的五千两银子交到钱庄柜台上,只一炷香的工夫,银子就又告罄了。旁边的掌柜在唉声叹气,几个伙计更是茫然不知所措。回到家里,她母亲正在以泪洗脸,两个弟弟也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

    潘慧言一咬牙,既然外力都借不上,那就靠自己解决吧。她让管家把家里的古玩玉器都送到当铺去典银子,虽然几个当铺都在拼命压价她也认了。只可惜,潘家已经在变卖家产的消息传出之后,钱庄外面的人又多了几层,就连那些只存了几十两的小客户都来了。柜台上的银子消耗得就更快了。

    能当的都已经当完了,潘慧言又开始卖田地和店铺。只是这时候,连压价的人都没有了,不管她开价多少,都没有人愿意买。

    潘慧言虽然年少,虽然不知道是谁在使坏害她,但也渐渐猜到躲在暗处的人的目标了,只是她仍然不愿认输。

    她把澄州城里有可能拿得出钱来的人名都写了出来,带上田地和店铺的契约,挨个去与他们接洽。可是不管她摆出的姿态有多低,让出的利有多大,都没有人再买她的东西。

    到最后,名单上只剩下一个莫钟书了。

    莫钟书仍然象小时候那样神龙见首不见尾,潘慧言先去莫府,又去面馆,再去杂货铺,一连扑了几个空,最后还是余春生好心指点她找到牧场,才终于见着了莫钟书。

    莫钟书正在和几个朋友玩骑射,比赛看谁射到的兔子多。

    潘慧言远远望着那个马背上神采飞扬笑容爽朗的少年,只能感慨世事无常。他与她生于同年同日,那时她是掌上明珠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只能依附在没有血缘关系的祖母身边艰难求存。十几年过去,曾经视他如无物的家庭已经以他为荣人人争相讨好,她自己却要为了支撑家业四处奔波受人白眼。

    见到突然出现的潘慧言,莫钟书倒是没有多少诧异,他早就料到她可能会想到自己这个小财主,所以故意躲到牧场,就想看她敢不敢来找不找得到。

    只是听她说了兜售店铺和田地的意图,莫钟书觉得意外。他早前曾听潘太太炫耀说那是潘守业给潘慧言预备的嫁妆,是潘家一滴一点地精心挑拣的,连这些都要变卖,看来她真的是山穷水尽了。

    “老太太说过,你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关停钱庄。你怎么不听呢?”

    “钱庄是我爹一辈子的心血,就是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它毁在我手中。”就算到了这个地步,她的语气还是那么倔强。

    莫钟书轻轻叹了口气,眼中却流露出难得欢喜和欣赏。

    “这些良田和店铺,我一共只要一万两,很合算吧?”她的声音干脆中带着丝丝苦涩。

    莫钟书能理解她,那些东西的价值远不止一万两,而且对她有着不一般的意义。

    “我没有那么多钱。”

    “那,八千?”她吸了口气,试探着又打了个八折。

    莫钟书却还是摇头。

    潘慧言把这理解成他杀价的手段,略一犹豫就道:“好吧,算你狠!五千!不能再低了!”她的声音已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莫钟书仔细端详着她的神色,有恨,有不甘,可就是没有眼泪,不见半点怨天尤人的痕迹。这个表情,真的太象他曾经非常熟悉的一个人了。

第71章

    毫无预兆地,莫钟书突然就转了话题,“就算给你两万三万,你又能支持多久呢?”

    潘慧言沉默了,她也不知道三万两能满足几个客人的要求,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见一步行一步不到最后一刻就坚决不能倒下去。

    “你潘家的钱庄,除了这个谣言引起的挤兑,就再没有别的问题了?”弱女当家,最常见的就是内患,然后才是外祸。

    “没有!”

    “真的?你肯定吗?”

    潘慧言的回答充满了自信,“绝对没有,不但钱庄,还有别的几个铺子,都没有一点问题,谣言刚起的时候我们就查过帐了。”

    “那你就没想过要怎么应付这个危机吗?除了被动地筹措银子之外。”

    “钱庄还有好几笔即将收回的款子,我找人核实过了,都确定能按时归还的,只是最快的都要到半个月后才到期。”

    莫钟书点点头,原来这就是她的打算,捱到资金回笼就万事大吉了。

    “没有更好的办法吗?”

    她摇头,突然眼中又迸发出希望的光彩,“你有办法?”那神采让莫钟书觉得晕乎乎的,似乎时光一下子就倒退了三十年。

    “当然有!你要怎么……”莫钟书使劲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别搞错,此人非彼人,不是可以乱开玩笑的!

    潘慧言没有注意到后面那半句话,她的心思全在前面那三个字上了,腾的一下站了起来,“如果真的能救得了钱庄,我愿意用全部的田地和店铺来交换。”

    莫钟书不好意思开她玩笑,也不忍心再卖关子了,“办法很简单,三个字,找储户!”

    这算是什么办法?潘慧言失望地坐了下去。现在所有的人都只想着把存在钱庄里的钱赶快提出来,谁会愿意在这个时候存钱进去?

    “如果没有储户,就去找储户。如果找不到储户,就自己制造储户。”

    潘慧言懵懵懂懂,似乎明白了,却又不确信,结结巴巴地道:“你的意思是……?”是叫她制造假象骗人吗?

    “谣言这个东西,来无影,去无踪。与其寄希望于它能止于智者,倒不如以毒攻毒,制造一个更加大的谣言来掩盖它。”

    “现在最有效的谣言就是,你能收进来的存款比要提现的更多。那些赶来挤提的人,既不是需要用钱,也不是有意要整垮钱庄,只要让他们相信存款的安全有保障的,自然就好说话了。”

    虽然这些天莫钟书也想过要怎样才能走出这个困局,不过他不懂金融管理,想破了脑袋也只不过是和一个的士司机去思考相对论一样白费功夫。直到刚才,潘慧言斩钉截铁地保证并不存在管理上的漏洞,也没有其它财务问题。既然不是涉及专业技术的高深课题,他就有信心去战胜只是一个谣言的阴谋了。

    潘慧言还在眼巴巴地等着他编造的谣言,莫钟书笑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个谣言是用行动来做给别人的眼睛看的。”

    “你只需要做两件事。第一,柜台上开设一个专门的存钱窗口。第二,把我刚存进去的钱拿到后面给我。”

    “你拿到钱之后又再到前面存钱?是个好主意。”潘慧言到底不笨,马上就明白过来。

    “还有呢,让出一个专窗给存钱的,取钱那边的速度就会慢上许多,大大减轻现金流的压力。”

    两人计议停当,便去分头行动。

    潘慧言带着如释重负的笑容回到钱庄。她倒用不着伪装,自从谣言出现之后她就一直食不甘味,突然脱困有望,愉悦的笑便不可抑制地从每一个毛孔里钻出来,只觉得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差点儿就可以飞起来了。

    钱庄的掌柜伙计见东家笑容满面神情轻松,以为她已经找到了坚强有力的外援,便也象是吃下了定心丸一般。

    没过多久,一个清瘦干瘪的老头儿就背着一个沉甸甸的大口袋,一边费劲地往里挤,一边喘着气叫道:“借光,借光,你们先让让我这个老头子吧,这么重的一袋银子背到这儿,可累坏老头子了。”

    来存银子的?这可太受欢迎了,您存了银子我们才好有钱提出来啊。马上就有人让出了最靠近柜台的位置。

    也有好心人提醒那老头儿道:“老伯,这家钱庄都快倒了,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在等着要取回存在这家的银子吗?咱们赚几个钱不容易,可别稀里糊涂就弄丢了。您老就多走几步去别家吧!”

    “谁说的?老头子可听说这潘家钱庄最是诚实守信了。”

    潘慧言从内室里听见外面的动静,忙跑到帘子后从缝隙里望出去。那老头儿说话的时候,脸上的汗还在一行行地往下掉,好像是专程赶了大老远的路来存钱的,跟那些守候多时吵着要钱的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禁不住就笑容满面,自语道:“还真亏他想得出来!”

    外面一阵乱哄哄之后,老头儿忽然就提高了声音,怒道:“我偏就信他们,偏就要把银子存在这家了!”

    潘慧言听到这一句,便走了出去,吩咐一个伙计道:“你先过来帮老伯清点银两吧。”然后又指挥外面的队伍,“麻烦你们并到那边的一队去吧,今后这个窗口改成存钱专窗了。”

    有人嗤笑道:“切,来了一个老傻瓜,你还指望会有第二第三个傻子上门吗?”

    潘慧言只作没听见,走回内室去了。

    那老头子口袋里装着的不仅仅是银子,还有许多铜钱。银子直接称重就行,可是铜钱却花了好长的时间才清点好。老头解释说他们家是做豆腐的,这些铜钱都是卖豆腐得来的。

    那老头办好手续离去之后,人群又乱了起来,叫嚷着把那个刚刚设立的存钱专窗改回取钱窗口。

    这时候又进来一个年轻人,他快步走到唯一闲着的那个窗口前。人们正要提醒他那个窗口是存钱专用的,要取钱先去外面排队去,却见他把手伸进袖子里,拿出来的竟然是两大锭明晃晃的金子。

    年轻人走后,又陆陆续续来了好些存钱的人,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近百个,有一段时间存钱专窗前甚至也排起了不短的队伍。这些人有贫有富,有的只有五六十两,但也有不少人一下子就存了好几千两,有心人统计了一下,今天的存款总额已经超过十万两了。不过这些人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认定潘家钱庄信誉好,把钱存在这儿最放心。

    这些话,潘慧言和掌柜前几日也没少说,只是没人相信,但今天由这些来存钱的人口中说出,听在人们的耳中就不一样了。

    最先受影响的,就是那些只存了几十两的小储户,觉得人家卖豆腐的老大爷都能放心把百多两银子放在这儿,他们的钱还不如人家的多,又有什么好担心的。于是,外面排着的长队不知不觉就短了一小截。

    人类虽说是万物之灵,其实许多人的内心世界是和绵羊差不多的,总是喜欢从众盲目跟风,所以心理学上有个词叫做“绵羊效应”。许多人都不清楚潘家钱庄到底发生了什么危机,只是听说许多人都来钱庄要取出存款他们便也加入排队,这会儿见别人改变主意离开了他们便也回家吃饭去。

    潘家钱庄外面的人越来越少,只有少数人是从窗口拿到钱走了的,更多的人是左右看看再前后望望就三三两两地结伴离开。到了黄昏的时候,原本围得水泄不通的钱庄大门口已经可以跑马车了,剩下二十多人全都进到大厅里等候了。

    潘慧言坐在对面一家茶楼的二楼雅间里,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家钱庄大厅里的那些人,她高兴地指点给对面的人看,“那二十多人里头,只有几个人是真正的储户,估计柜台上的银子绰绰有余了。还有一大半是被人花钱请来闹事的流氓地痞,根本就没有银子存在我家,可是这些天闹得最厉害的就是他们了。”

    莫钟书笑而不语。接下来再唱一出“狐假虎威”就可以完美收官了。

    过不多久,他们就看见三个人正在向钱庄走来,一个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两个挑担子的小厮。

    那留守的人中,有人认得那中年人正是归德侯府的管家,忙上前招呼:“周总管,您这是?”

    那周总管大剌剌地跟几个人点点头,道:“今年有几个庄子提前送了田租来,一时用不着,侯爷让我先带来存了。”他的声音洪亮,连坐在对面茶楼的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侯府也在这潘家钱庄存银子!那两个小厮挑着的担子,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里头的银子重得能把自己的腰压断。剩下的几个人更觉得没必要把自己那点钱拿回家去了。

    至于那十多个地痞,一听得来人是归德侯府的管家,可没胆子跟人家闹,估摸着今后也没人会再被他们煽动起来,干脆就也回家吃饭去了。

    楼上的潘慧言见了,笑得眉眼弯弯。

    莫钟书泼冷水道:“你也别太高兴了,那两担子虽然确实是侯府的真金白银,但人家也说明白了,顶多只能放在你家十天半月。”方睿是个懒散不管事的,想要拢住侯府这个超级客户,还得潘家自己动脑筋了。

    潘慧言倒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的,对于商人来说,只要有了个能接上话的机会,今后就好办了,现在机会已经来到她眼前了。

第72章

    两人告别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

    潘慧言看着莫钟书翻身上马掉头离去,她这些天一直为钱庄的存亡忧心,这时放下心来,才突然觉出不对劲,莫钟书从小就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性子,今天为什么突然就那么古道热肠地帮了自己?

    莫钟书骑马走出十几步,忍不住又回头向后看,只见夕阳下,那个女子逆光站在钱庄的大门口,只能看到个大概的轮廓,不过那身形太娇小了,远不如他记忆中的高大温暖。

    他晃晃脑袋,根本就是两个在不同时空里出现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人,不知怎么自己就把她们混为一谈了呢?

    如果这事发生在妈妈身上,妈妈会怎么做?顺势把生意停了?他摇摇头,妈妈恐怕从一开始就不会接手。妈妈视金钱如粪土,家族使命在她眼里更是狗屁不值。他记得,当年堂舅和表舅因为经营意见不合吵着来见妈妈这个大股东,妈妈烦了二话不说就把外祖父留给她的股份全捐给了慈善工程,一个经营近百年传承了三代的老牌企业就这么易了主。“我一不图名,二不图利,就只想要个清净。”妈妈事后如此对他说。

    除了倔强不服输这一点,其实她还真不再有什么地方象妈妈了。可就是这一点,已足以让他不忍心再看她碰壁犯难。所以这些天他一直在悄悄想办法。

    不过,她的麻烦过去,也许他自己的麻烦就来了。

    莫钟玉听那几个地痞说了今日钱庄的变化,都不用想就知道到那小丫头一定是找到高人帮忙了。只是这个高人是何方神圣呢?他莫大少爷早就和所有的人都打过招呼了,谁那么大胆还敢帮她?

    也没费太多周折,他手下的人就把来龙去脉都查了出来。莫钟书大概就没想过要遮掩自己,甚至下午还光明正大地和潘慧言一起出现在茶楼里。

    莫钟玉一口茶水噎在喉咙里半天才咽下,神情极其复杂,喃喃道:“我怎么就偏偏忘了他?”这个小庶弟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才三岁就敢和比他大一倍的人打架,够狠,又有几分小聪明,更要紧的是,他现在中了举,莫荣添正把他捧在手心里宝贝着。如果他一定要和自己唱反调,还真不好对付。

    短短一瞬间,莫钟玉的心思已经九转十八弯。莫钟书对莫府的财产一直不闻不问,从不参与他们兄弟之间的争斗,只在自己开垦的一亩三分地上折腾,这时候突然插手潘家钱庄,是不是想要和自己较劲儿了?潘家是老太太的娘家亲戚,这些又是不是出于老太太的授意?

    相比于莫钟玉的慎重,莫钟书只挥了一下马鞭,谁知道了又有什么打紧,要是彼此看不顺眼闹翻了,他就正好有理由离开莫府了。

    又过了几天。

    老太太突然告诉莫钟书说,莫荣添和王氏已经打算为他去任知府家求亲了。

    老太太对这事的态度是超然的,只要莫钟书不娶王氏家的亲戚,娶谁都无所谓了。她原本是想把潘慧言娶过来的,那孩子好歹是自己的娘家亲戚,可是潘家现在守着孝呢,再者如果莫钟书今后要进官场,那任家女儿倒算是个不错的人选。所以老太太的语调很平和,真的只是告知莫钟书一声。

    莫钟书只“哦”了一声,继续吃他的饭,胃口也和平时一般无二。

    老太太不乐意了,她让人去帮他打探消息,第一时间通知他,可他这是什么态度。莫钟书听了只得道:“莫荣添向谁求亲,人家应不应,这都不关我的事,要我的态度干什么?”

    “这么说,你是不愿意了?”

    “我愿不愿意不打紧,这事得任知府和任夫人说了才算。”

    今年的冬天来得早,虽然才十月,已显出冬天的肃杀萧条。夜幕降临之后,路上行人寥寥,人们都躲在家里享用热饭热汤。澄州最大的妓院醉花仙楼里却是宾客盈门热闹非凡。

    方睿站在“醉花仙”的门外,满脸别扭地对旁边的朋友道:“你叫我来这个地方干什么?”

    “你说到这个地方来还能干什么?这可是澄州城里最大的销金窟,不过别担心,今天我请客!”莫钟书豪爽地道,还从袖子里掏出一沓厚厚的银票来使劲拍了拍。这两个月来,莫荣添隔不了几天就给他一笔钱,他似乎以为钱财是万能修复液,能够填平过去多年的冷漠和疏忽造成的隔阂。

    方睿还是不愿意进去。

    门口迎客的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见状,忙上前扯住他们的衣袖道:“两位小爷,外面天寒地冻的,快进来暖暖身子吧!”说着就把他们往里面拉,尤其是不放过拿着银票的那位。

    莫钟书不着痕迹地抽出自己的手,加快脚步往里走,方睿见了,也忙推开自己身边的两个,小跑着跟上朋友。

    接着就有个老鸨模样的女人扭着身子向他们走过来。莫钟书不等她开口,就又拿出那沓银票道:“把你们这最漂亮最水灵的姑娘都叫来给我兄弟挑挑,就算挑不上的小爷也有赏。”

    老鸨大喜,忙就叫了十几个妓子过来,一字排开在他们面前,等着他们挑,有几个轻佻地还先给他们抛了一连串媚眼。

    方睿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不敢抬头,眼睛只盯着面前一尺之地。

    莫钟书见他窘迫,倒起了促狭之心,叫那老鸨唱名,让那些妓子从方睿面前鱼贯而过,三寸金莲一个挨一个地落入方睿眼中,吓得方睿把身子靠到椅背上不敢动弹,不过头总算抬起来了。

    莫钟书没有食言,随便点了最后两个妓女,其余的一人发了一张十两的银票,就连老鸨那也随手塞了一张。

    老鸨笑得露出血盆大口里的两排黄牙,笑迷迷地去准备房间和酒菜,边走边盘算着。才那么一小会儿功夫就花了两百两银子,还真是个财大气粗的小爷!得叫那两个多费点功夫,勾着他们多住些时日才好!

    一直到他们进了雅间,莫钟书挥手把两个妓女赶得远远的,方睿才自在了些,又好奇道:“你小子莫不是以前来过这种地方?”

    莫钟书呵呵地笑起来,他也是第一次进妓院,可是辜鸿铭逛过,还在学生面前显摆过,让罗家伦写成文章广告天下了。再说上辈子看的电影电视里偶然也会有那么几个镜头,现在有机会模仿一下也挺好玩。

    方睿见桌上的菜式还不错,抓起筷子就想吃。

    莫钟书忙一把夺了筷子扔了:“呆子,你还真当是来这儿吃饭的啊?赶快走,咱们去你丈母娘家吃去!”

    方睿喜欢齐筝许多年了,上个月齐成章终于松口答允了侯府的求亲。方睿乐得好几天找不着北,但在被问及他是怎么才哄得齐山长点头的时候,打死也不肯说出来。莫钟书猜他怎么也离不开“死皮赖脸”四个字就是了。

    不管怎么说,莫钟书都不敢带着齐成章的宝贝女婿在这“醉花仙”里多呆,他贴在门缝上往外看了看,便招手叫那两个妓女领路,带他们到“醉花仙”的后门去。

    那两个妓女走过来,却是“扑通”一下齐齐跪在了他们面前,涕泪俱下地哭诉她们的悲惨身世,求两位少爷帮她们一把,救她们脱离苦海。

    莫钟书急着要脱身,随口敷衍道:“过几天我们还要来,到时候再说。”

    两人上了早就候在后门的马车,又嘱咐两个妓女回去关好门吃喝耍乐便行,要是能弄出点什么声音就更好。两个妓女记挂着他刚才的许诺,一个劲地点头。

    马车驶动之后,方睿问:“你真打算再去那地方?”

    莫钟书毫不含糊地点头,总得要坐实了风流好色的名声,才好叫任知府失望拒亲。再说莫荣添给了他那么多银子,不嫖不赌怎么花得掉?

    “你打算给那两个人赎身吗?”方睿觉得这也不是不可能的,莫钟书行事总是出人意料不拘一格。拿出几百两银子来很容易,不过之后怎么处置那两个人却是大难题,可别又是扯不掉的狗皮膏药。方睿几年前因为好心救人却被赖上过一次,现在一见到自称可怜的女子就头疼。

    “你相信她们说的话吗?”

    “悲惨身世也许是真的,想要脱离那个地方大概也是真的,专等我们来搭救却是弥天大谎了。”方睿毫不掩饰他的鄙夷,“想要从良怎么着不行?”他撇着嘴道:“我虽然不曾和这种女人接触过,可听说得多了。那些老鸨最是贪财势利,妓女们要是得了重病或者被毁了容貌,马上就会被赶出去的。刚才你看到她们头上戴的簪子没有,那东西其实比匕首还要尖利,真要是受不住了,随时都可以拔下来,在脸上划那么两三道,保证连赎身的银子也省了。”

    方睿见莫钟书还是不在乎的样子,又道:“我说,你可别被人家骗了。这种把戏我一眼就能看穿,她们就是看中你的钱了,想赖到你家吃香喝辣去。你可千万不要上当,这种女人最会做戏,一不小心就会家宅不宁。”

    “咱们今晚就是做戏,她们也做戏,不是正好吗?”

    “那是妓女啊,卖肉的!”

    “嘿,我是开店卖货的,她们开妓院卖皮肉的。正好!正好!”

    方瑞听他越说越不象话,不由得冒火,“喂,你到底听没听到我说的话啊?”

第73章

    “你先操心等会儿怎么跟你老丈人交代去吧!”

    一提这个,方睿就蔫巴了,不知道齐成章会不会怪自己糊涂去了那种地方,也不知道齐筝会不会因此生气。他后悔,不该听莫钟书忽悠陪着他去了那个地方。

    “好啦,下次我不找你去了,我叫张七和王三陪我去!”

    “你还要去啊?”

    “非去不可!”

    方睿真是操心得太多了,莫钟书虽然临时起意想要给那两个妓女赎身,不过绝对不是自用的,他虽主张人生而平等从不歧视特殊职业者,但还没洒脱到可以接纳她们作亲人的地步。不过他知道,王三和张七都没有这种洁癖,而且他们偶然也会自己花钱去享受一两次。这两个人为他看护牧场多年劳心劳力,送两个女人表示一下谢意也不错。

    只不过方睿说的也没错,那两个妓女并非真的急着一心从良,得知王三和张七只是替莫钟书干活的苦力,便只是随意敷衍。王三和张七又不是没见过女人的,也没了兴趣,早早地回去了。不过他俩却从这事中窥见了莫钟书要卖牧场离开澄州的打算,还打定了主意要继续跟着莫钟书走,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齐成章今天下午不在书院,回来听说莫钟书来找过自己,还留话说晚上要到他在城里的宅子来拜访,不知道这个爱徒到底又有什么事了,忙赶下山来守在家里等着。

    齐箫齐笛听说莫钟书和方睿来了,也跑了出来。几年过去,方睿和莫钟书都长大了,他俩还是老样子,一蹦三跳地过来,拉着两人的手叫“师弟”。

    “嘘,你们看到的不是方睿和莫钟书,方睿和莫钟书这会儿正在‘醉花仙’快活呢。”

    齐箫齐笛不知道“醉花仙”是什么地方,拉着方睿刨根问底地追问。

    方睿支支吾吾说不清楚,齐成章的脸乌云密布。

    莫钟书只得道:“那是坏人喝酒的地方。”事情是他搞出来的,他不能不负责收拾,只得一五一十都跟齐成章坦白了。

    齐成章听得又惊讶又好笑,“你不愿意娶人家的女儿,直说出来便是,何必弄这么多的歪门邪道,还脏了自己的名声。你可知道,举人若行为不检名声太差,传到学政耳里,是要被革去功名的。”

    莫钟书无所谓,只要自己心中无愧,举人的名号对他是可有可无的,笑道:“不过是去开开眼界,有什么关系?花海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边说边做风流倜傥状。

    方睿看着齐成章脸色不虞,忙打手势止住了他。

    齐成章很无奈,却还得叫人收拾客房收留这两个临阵逃跑来的“嫖客”。

    作为惩罚,齐成章让莫钟书弹足了一个时辰的琴。

    莫钟书甘之如饴,一个时辰的折磨比起一辈子来真是太微不足道了,而且齐成章和方睿都不怕耳朵受虐,他自己还有什么好说的。因为心里没了抵触,他弹得倒比平日稍微好了一点。

    齐成章也察觉到他的进步了,脸色好转了些。莫钟书心中暗叹,这个老师也太负责了,学生都毕业离校了还不放过。

    第二天,澄州城里果然传出了方大少爷和莫五少爷流连妓院挥金如土风流快活的小道消息。人们再一打听,原来这个方大少爷就是归德侯府的世子,而莫五少爷竟是莫荣添那个刚刚中了举的小儿子,他们昨夜的豪举更是被渲染成了大家公子的楷模,就连那两个妓女也一跃成为风月场中的明星身价倍增。

    这些市井流言很快就由上街买菜的仆妇带回到了知府后衙。任夫人倒好涵养地没生气:“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幸好我家女儿还没许给他。”话虽如此说,她还是喝了一大杯冷茶才平息了心中的怒火。

    任知府却不以为然道:“莫家是商户,家教素来不严。罢了,男人就没有几个不好色的。夫人今后多教女儿些手段,到时再给女儿挑几个好颜色的丫鬟陪着过去算了。”

    任夫人听他口气,竟然是铁了心还要那姓莫的当女婿,急了:“老爷,我们可只有碧儿一个女儿,怎舍得叫她嫁个那样的人?”

    任知府摸着胡子踱到窗边,道:“夫人有所不知。今年来本省主持乡试的李学道就是大哥的同年,李学道回京之后还和大哥说过,这个莫钟书有着经天纬地之才。他那份策论,已经被带回朝中,就连几位内阁学士都赞不绝口。这个人要不是因为年纪太小,说不定就已经破格授官了。这样的人才,将来封侯拜相都是有可能的。咱们将女儿许配给他,说不定还能反过来拉拔咱们一把。”

    任知府见夫人还是一脸的不愿意,便也沉下了脸:“这件事就这么说定了。你呀,也别以为咱们官家女儿嫁他一个商家出身的小举子就委屈了,也就是在澄州这儿咱们占了地利,要是到了省城或者京城,你想找这样的女婿还轮不到呢。”

    “这么说,竟还是咱们捡个大便宜了?”

    任知府点头道:“可不是吗?所以咱们要在这两三年内把亲事做成了,往后的几年,咱们就先扶他一把,等他有了好前程就该反过来回报咱们了。”

    “可是,那样不会委屈了女儿吗?”任夫人不放心。

    “莫家朝中无人,为了借我任家的势力,他就得善待我的女儿。”任知府道。

    “这倒也是,莫家有钱,任家有势,日后官商两家总能相互借力相互照顾。”

    任知府很高兴夫人想通了,夫妇两个有了共同认识,开始兴致勃勃地议论起两家联姻之后的好处来。

    与任知府的笃定相比,莫荣添气得七窍生烟,他现在正在张罗着和任知府联姻,这个儿子却在此时捅娄子拖后腿!他把莫钟书叫到面前训斥了一通,内容却只是责怪他不懂事,要胡闹也不看看时候,警告他再有下次就得家法伺候,只字不提纵情酒色的坏处。

    莫钟书事先准备好的一大通“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说辞竟毫无用武之地,倒叫自己郁闷了。

    莫荣添自己就是妓院的常客,在家里还有十几个小妾,莫钟玉几兄弟在这一点上青出于蓝胜于蓝,所以在莫家的男人看来,莫钟书去一趟妓院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唯一的错就是他不懂得低调,不该在这个与任知府议亲的节骨眼上还大张旗鼓。

    莫荣添骂了儿子,宣布从今以后取消给他的零花钱,免得他再去惹事。等莫钟书走了,他想想却又觉得这个法子并不高明,莫钟书自己有田地有店铺,身后还有个老太太,随便怎么样都能弄到钱,他还得另外找个法子去拘着儿子。

    于是,莫钟书晚上看书的时候,莫府大管家就带着两个水灵鲜嫩的丫鬟过来了,还带来了莫荣添的特别嘱咐:在家里随便玩,腻了还可以再换新的来,外面的野食就不要惦记了。

    莫钟书哭笑不得了,可还得想方设法地给那两个不识趣的丫鬟找活计,免得她们有事没事老在他眼前晃悠。这丝毫不怜香惜玉的做法,又给他赢得了“不爱家花爱野花”的美誉。

    只可惜,他花了那么多的心思策划的丑剧,千辛万苦地送到任知府夫妻耳中,竟然一点也没矮化他在他们眼里的高帅富形象。

    两家人依旧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幸好太太王氏内心并不希望莫钟书找个太有权势的岳家,那对她的儿子未必是件好事。所以,尽管莫荣添和任知府都很热心,这事进行得并不顺利,似乎是两个当事人的生辰八字有点不合,现在他们正在找高人设法破解。

    莫钟书知道,这时代的婚姻,一旦双方家长拍板定了请了媒人换了庚帖,当事人就得拜堂,就算他离家出走,也可以让个大公鸡来替他完成婚礼。一旦把媳妇娶回来了,离婚的可能性便微乎其微,虽然他可以纳妾,但一辈子怎么都摆不脱那个硬塞过来的妻子了。一想到从此之后,他的名字就要和那个女人的名字绑在一起了,他就象被迫吃了个苍蝇似的。

    莫钟书生出了重生之后从未有过的严重沮丧感。一直以来,只要是他想要做的事,几乎都能按他的意愿进行,所以他内心深处也越来越自负。只是他自己也疏忽了一点,过去的顺利,是因为他面对的多是自然困难,是他用一个现代成年人的知识和心智来战胜的。而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莫荣添和任知府,两个驰骋商场和官场半辈子的老狐狸,拼起心计来,他就算再多活几辈子也未必能赶得上他们。

    所以,他在去钱庄见潘慧言的时候也有点无精打采的。

    隔日去钱庄看看,已经成为莫钟书的一个习惯,开始是担心潘慧言还有什么难以应付的困难,后来却发现她日益自信的神态越来越象前世的妈妈,所以他就越来越喜欢看到她。

    潘慧言早就听说了他那些事儿,她只觉得奇怪,那么聪明的一个人,怎么这一回就看不清了。

    “世人总是觉得商人重利轻义,其实谁人不爱利?谁又不是算计过可能得到的利益才投入人力物力?可能得到的利益越大,人们就越是愿意冒险一博。但如果风险远大于收益的时候,理智的人就会重新思考了。”

第74章

    真是一言惊醒梦中人。莫钟书知道自己要怎么办了。

    老天也有成人之美,才刚过了两日,夜里就下起了雪。第二天一早,外面就成了一个白茫茫的世界。

    莫钟书起来,就看到桌上摆着一张帖子,任明瑞请他去郊外踏雪寻梅。

    任明瑞自诩学问精进,经常邀请志同道合的读书人一起切磋文章,以诗词会友。能有幸被他邀请的,除了今年和他同榜的几个举人,就是几家的书香门第出来的名门之后了。不过,许多富商为了巴结这位知府公子,也让自己家的少爷刻意奉承,这些不请自到的少爷们虽然不能做出几首诗来,但财大气粗殷勤周到,把一应用度全都包揽了去,场地设施都安排得妥当之极,顺带着还帮忙把诗会和作诗人的名声传播开去,因此倒也不讨人厌。

    莫钟书拿着帖子就想笑,任明瑞的文章还好,吟诗作对却算不得出彩,却偏偏喜欢在这上头卖弄才情,估计昨天晚上他一见下雪,就开始搜肠刮肚地准备今日要用的词句了。莫钟书以前是懒得理睬这些人的,宁可找几个人去喝酒也不要跟他们一起装腔作势假充斯文。

    不过今天可是个求之不得的机会。莫钟书轻轻地拍打着那张帖子,说不定潘慧言这个办法更有效些。

    莫钟书骑马到了城门外,已经有好些人在那等候着了。

    莫钟书近日的名声实在是太大了,以至于那些人见了他都有点惊奇,甚至有人忍不住就往东边望去。没错呀,太阳还是从东边升起来的,虽然今天很冷,但太阳还是很耀眼地挂在东边,今天究竟是什么日子?这个人不是应该眠花宿柳和那些女子厮混的吗?

    谢一鸣恨恨地望着那个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少年,这个人一来,今天就没自己露脸的机会了。上天似乎是专门为了跟自己过不去才生出这样一个人来的,早些天听说莫钟书不参加明年的春闱了,谢一鸣还挺高兴,终于可以摆脱这个讨厌的人了。可是没过几天,就听说莫钟书把别人送的中举贺礼全都捐给书院做奖学金了,夫子们把他夸到了半天上,谢一鸣不甘心让他一人独美,忍痛从自己收到的贺礼中抽出部分来捐了,几百两银子够他一家吃喝十几年的,叫他的老母一直唠叨到现在还没消停。

    莫钟书却压根没有理会那些红眼白眼,只随意地与认识的人招呼。

    人都到齐了之后,大家便策马扬鞭一阵奔驰。到了开阔之处,才放开缰绳,由着马儿慢腾腾地走,有人开始摇头晃脑,或低吟,或浅唱,偶然有人得了一句有点新意的,便免不了炫耀着高声重复几次,以招来旁人的艳羡赞美。

    莫钟书不是为了作诗来的,只悠哉游哉地观赏雪后乡间景色。白色的雪地,零落的枯枝,衬得偶然探出路边来的一枝梅花格外娇美。莫钟书只尽情游览,偶尔与特意走在旁边的任明瑞笑谈几句。

    才一会儿的工夫,任明瑞已经口占几首,前前后后的人不管是有才的还是有财的全都很识趣地捧场叫好,莫钟书也敷衍着赞了几声。

    莫钟书没有争妍斗艳之心,不等于就没人想要与他一争高下,很快就有人打着“请教”的旗号上来挑战。莫钟书只不温不火地应付着,实在推辞不过去了,便也随口胡诌几句歪诗,他还故意专挑些不够庄重的词语,引人往某个方向去遐想。他一边斟词酌句,一边佩服自己的能耐,居然能把别人口中清逸高洁的白雪红梅写成艳情词。

    大多数的人都听说他近日里贪花好色的美名,见他词句轻浮,只道他本性如此。老成持重的听了这些歪诗,只是摇头叹息。而那些年轻气盛的少年就毫不掩饰他们的鄙薄,直接出言讥讽。一向看莫钟书不顺眼的谢一鸣,只轻蔑地扫了他一眼,就拍马走了。

    莫钟书落了个清净,正中下怀。

    任明瑞记着他家里老爹的嘱咐,倒不好就此撇开他,勉强走在他身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扯。

    再行不久,忽然前面许多人都停了下来,人声嗡嗡,不停有人叫道:“好词!”,“好诗!”,“好气度!”,“吾等不如也!”

    似乎是前面有人作了几首好诗词,任明瑞便也跑过去看。

    莫钟书隐隐约约听到几句“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旁边一个富家少爷大声道:“我平日虽不耐烦这些能把牙齿酸倒的诗呀词的,不过这几句听上去还真不赖。”

    莫钟书就猛地想起了一个人,问旁边的人道:“这是谁作出来的?”

    那人指着前面一匹枣红色小马上的小巧身影道:“就是那位胡公子了!”

    果然就是穿了男装的胡美媛。莫钟书摇头,毛伟人的诗,也能乱抄的?她就不怕给自己惹麻烦?

    莫钟书皱眉。他很不喜欢这种仅凭着自己比别人多了一辈子的记忆就如此取巧抄袭的做法。虽然他自己也没少抄袭,但他抄袭的只是别人的观点和做法,尽可能自己重新组织语言笔墨,极少照搬文字,而且他认为,过多地剽窃别人的东西,会招致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在乡试时抄袭了时事评论的观点就是大错特错,导致现在怎么挣扎也逃不脱那本不属于自己的巨大光环的笼罩,如果时光可以重来,他宁可落榜也不要抄袭那些了。

    胡美媛今日觉得吐气扬眉,不论是咏梅还是颂雪,都让她出尽了风头。许多往日看不起她胡家的名门世家子弟,也主动过来和她攀谈,约她参加下一次的诗会了。

    她特地拍马到了莫钟书身边看他的反应。

    莫钟书却神色淡淡,低声道:“这些都不是你自己作的吧?”

    “何以见得?”胡美媛身子抖了一下,差点从马上摔了下来。他这是要揭穿自己吗?他不是一直不愿意承认他也是穿越过来的吗?

    “我从小就认识你,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一句话叫‘诗言志’,那几首诗气势磅礴,而你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和胸襟,绝对写不出那样的诗句来。”莫钟书不喜欢胡美媛,但还是好心地提醒了她一句。她不是男子,就算真有才华也没有用武之地,何必为了一个虚名就去抄袭?而且照他看来,这个胡美媛能记住的好诗不会太多,若是存货都用完了,她又将如何?

    莫钟书看着有人往他们这边过来了,也不再多说,随便点点头,自己先走了。他的善意一共也只有这么多,她接下来爱怎么折腾随她便了。

    胡美媛松了一口气,却又有些懊恼,她还是看不清楚这个人。

    一行人边走边赏景边吟诗,不知不觉中就到了半山腰,远远地望见了清凉寺的山门。大家走了半日,都觉得有点口干舌燥了,有人提议进寺里去讨口茶喝。

    刚刚下过大雪,又不是什么节日,寺里没有几个香客。因此他们这一行人很受欢迎。

    大家进了寺中,一窝蜂似地参观各个大殿,也不管殿里供奉的是什么罗汉菩萨,全都胡乱拜了一通,各人随意施舍了些香火钱。

    莫钟书看着该是自己粉墨登台主唱的时候了,很大方地往功德箱里捐了二百两的香油钱,又跟接待的知客僧道:“请问方丈大师有空吗?我想要向他请教些佛法。”

    他说得一本正经,倒把旁边的几个公子哥儿逗出笑来:“倚红偎翠的莫五少爷什么时候洗心向佛了?”“怕是改修欢喜禅了吧?”

    莫钟书充耳不闻,知客僧却看在那一大份香油钱的份上,不愿得罪他,念了一声佛号,就转身去请方丈了。

    方丈净尘大师是个白眉白须的老头,清瘦,慈眉善目,语气很是平和。他出来之后,只与众人寒暄几句,便与莫钟书讲起了佛经。

    同行的许多人都对佛经不感兴趣,跟着知客僧去后山游览,只有任明瑞和几个好奇的留了下来。

    老方丈很快就察觉到莫钟书的与众不同,别的香客来听经,真的只是听,可面前这个少年听完了还会问,还会说。

    任明瑞与几个同伴就更是吃惊,这个莫钟书小小年纪,却连佛家经论也能信手拈来,虽然鄙视他往日不务正业寻花问柳的行径,却也不得不佩服他的涉猎之广学识之博。

    莫钟书自幼就听老太太念经,在他还“未识字”的时候,因为找不到别的书籍,无聊中只能偷偷地读经书。虽然他不信佛,但觉得把佛经当成一种哲学来研究也很有趣,所以后来“识字之后”偶尔也会读上一时半会儿当作消遣,因此他头脑中的经文很是不少。这会儿便一竹筒一竹筒地往外倒,一会儿“妄心不起,恒处寂灭之乐。妄心才动,即被诸友刺伤”,一会儿又“无人相,无我相,无众生相”,旁征博引,口若悬河。

    莫钟书滔滔不绝,其实只是背书,偶然还扯出几句现代哲学来论证总结,却让老和尚惊呆了,他自幼出家,在莫钟书这个年纪已经熟读各种经典,但是却没有他这么多的心得体会,能把这么多的经论融会贯通起来。

    老方丈把寺中几个平素对经论有些研究的都叫了来,搞成了一场小型的即兴辩经会,你一言我一句说得不亦乐乎,直到日过中天了,才意犹未尽的结束。

第75章

    辞别之时,老方丈亲自送出山门,直夸莫钟书有慧根,说他若是能潜心修行,必有大成。

    莫钟书嬉皮笑脸道:“现在还不行,‘醉花仙’那儿许多姑娘还在望眼欲穿地等着我去解救呢,佛祖想必也不忍心叫她们太过伤心,还是再过三五年或者十年八年再说吧。”在这说话的当儿,他已经又回复成那个风尘浪子的模样。

    方丈见怪不怪,双手合十道了一句:“阿弥陀佛!”

    任明瑞回到知府衙门,还没来得及喝口水就被他老爹叫了去。

    素来泰山压顶也面不改色的任知府,听儿子说了今天的事之后,却是摸着下巴沉默了多时,最后只幽幽地叹了口气。

    三十年前,户部尚书兼内阁大学士裴勉正是春风得意之时,突然就挂印出家,举国为之震惊。后来人们多番臆测,却始终参不透裴勉为何遁入空门的因由。那时任知府还是个孩童,但任家和裴家是世交,所以他听父辈们私下里议论过,得知裴勉深受其母影响,笃信佛教,抛妻弃子舍弃荣华的原因很可能真的就如他在辞官折子里写的那样,只是为了成全自身的修行。他父亲曾感叹,如果裴母少给儿子读些经书,也许就是另一番结局了。

    众所周知,那些富家寡居的老太太闲着没事就喜欢念经拜佛玩儿,这莫府老太太也是一样。可莫钟书就是莫老太太养大的,谁知道这老太太会不会也给他灌了一脑子的“阿弥陀佛”?听说他今天还和老和尚定个十年之约,会不会到时候也剃了头发?十年,即便他顺利中了进士之后一路绿灯升迁,顶多也只能爬到五品的位置上。他任家要找个只能做到五品芝麻官儿的女婿易如反掌,又何必花那么大的力气去扶持一个商家小儿?

    任知府可以不计较未来女婿拈花惹草,却无法容忍他去当和尚的可能,只要想想自己花了大力气去栽培的女婿,突然丢开大好前程跑去伺奉佛祖,就叫他意兴阑珊,如果到头来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他上哪儿去追讨成本?只要想想他都觉得亏得慌,先前那颗火热的心就象是被人扔进冰水里泡过一样了,只庆幸女儿还未嫁,不至于肉包子打狗。

    任知府的态度忽然之间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只说还要多观察莫钟书的人品才能做出决定,原本铁板钉钉的一门亲事就这样被拖延下来。

    莫荣添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据他所知,小儿子这些天一直循规蹈矩,还和知府公子结伴郊游,怎么知府就突然变脸了?不过他也无何奈何,商人在官家面前太过卑贱,人家不愿意低就了他便不敢勉强。

    莫钟书看着莫荣添垂头丧气的黑脸就只想笑。当日潘慧言对他说:“你只要让任知府觉得,他在你身上可能得到的利益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大,自然就不会再盯着你不放了。”任知府看中的是他乡试策论中的卓识远见,认为这样的人才定能在官场上大放异彩。莫钟书没法解释那些全是抄来的,便只能自爆“隐患”给他看,谁知道这个隐患太大了直接把人吓倒了。

    莫钟书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便经常去清凉寺拜访净尘大师,顺便去蹭顿斋饭吃吃。有时候是他自己去,有时候带上几个酒肉朋友,有时候也会邀请任明瑞同去。

    他只遗憾自己怎么没早想到这个低成本高效率的捷径,泡和尚真比泡妓女轻松容易多了,想想当初在“醉花仙”那烧掉的银票都觉得冤,幸好那都是莫荣添的钱,不然他就要肉疼死了。

    净尘大师是真的把他当成了忘年之交,即便莫钟书后来不再捐赠香油钱,他也亲自接见,兴致勃勃地与之探讨《维摩诘所说经》。

    莫钟书觉得这老和尚就是个哲学教授,循循善诱,毁人不倦,目的是哄骗自己去报读他的研究生。他自己动机不纯,可不敢奢望这个学位,便故意胡扯些关于女色酒肉的怪论,和尚教授也显示出了对优等生的宽容,只道了一声“罪过”。

    虽然这不算得什么丑事,但莫五少爷突然转性诚心礼佛的消息还是不胫而走,澄州城的闲人们又多了一个下酒的话题。

    这个话题被传得越来越红火,甚至有人说莫钟书已经戒色戒酒,就差没有正式剃度了。

    一直到过了新年,莫钟书收到一封江南来信,无暇再去骚扰净尘大师,关于他出家的传言才渐渐平息。不过那时候任知府已经决定放弃他了。

    李长义来信说,江南有个船坊有艘新船,原来的买主突然变卦不要了,船坊急着要收回本钱,因为原来的买主已经预付了二成的定金,所以船坊现在只求收回其余的八成本金,价钱比平时便宜了许多。李长义得到消息,第一时间就发急信给莫钟书,可是他并没有说清楚那条船到底要多少钱。

    莫钟书想要凑钱,只能把他手中的不动产变卖。本来这些事交给大富和二柱阿贵就行了,可是这些人每隔三五天就要向老太太报告一次,起初的时候是老太太的一番好意,担心莫钟书年纪太小有什么疏漏才帮着他照看,现在都形成习惯了。莫钟书要是告诉大富他们自己要卖地,老太太肯定就会问他为什么突然需要这么大笔的钱。莫钟书可不敢冒这个险。

    几个月前,莫钟玉为了剪断潘家的资金链,只打了个招呼就没人敢买潘慧言的田产和铺子。比之莫钟玉,莫荣添和莫老太太的话只会更有分量。他们一个想要莫钟书读书做官改换门庭,一个想要让他守在身边养老送终,肯定都不会同意他出海,随便他俩哪一个往外面发个话,他的地就别想卖得成了。

    莫钟书仔细权衡之后,托了潘慧言帮忙悄悄处理。她家开着钱庄,不但认识的有钱人多,而且谁手里有多少闲钱她都清楚,所以才不过几天功夫,田地,牧场和杂货铺都卖了个好价。

    大家一起去衙门办完交割手续之后,莫钟书拿到了厚厚的一沓银票,心中有些感慨,他这些年倒也挣了不少钱,只是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买下那条海船?

    莫钟书也照规矩请了潘慧言和几个买主吃饭。他心中松快,这个时候就算老太太和莫荣添得到消息也没办法阻止他了。所以他故意把人都拉到莫荣添的酒楼去。

    这些年来,为了让王氏还有莫家那几个少爷少些疑心,他一直刻意避开莫家的那些产业,如今才第一次踏足莫荣添的酒楼,以至于酒保小二都不认识他,只把他当成普通客人招呼。莫钟书也不以为意,他来这儿不是为了吃白食的,也许,潜意识里有点向莫荣添示威的意味。哼哼,老子翅膀硬了,再也不怕你和你那帮大小老婆了。

    所以,当那几个买主问及他变卖产业的原因时,他就实话实说了:“我要筹钱出海去。”

    这话一出,旁边的几个人都惊住了。

    谁都知道海贸的利润最丰厚,可是需要投入的资本太大,风险更高,海上风浪无情动不动就全船覆没,多少人家在一夜之间就倾家荡产,随船的人更是九死一生,只有少数幸运儿能享受那用性命换来的富贵。也正是因此,虽然许多人对那丰厚收益垂涎不已,但并没有几个人愿意冒险一搏的。

    莫钟书作为澄州首富的小儿子,又是新科举人,可以说是“含着金汤匙出生,富贵唾手可得”,这样一个人却说要亲自出海去,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不过莫钟书这几个产业的卖价都十分公道,几个买主都很满意,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他们新到手的产业上去。

    莫钟书特意和牧场买主多说了几句,他只留下余春生父子和王三张七,把牧场里的其余奴仆全都送给了牧场新买主,顺便还帮沈治平说了几句好话,希望新买主能保住他的饭碗。

    酒足饭饱之后,几人告辞。潘慧言落到了最后,一副有话想要说的样子。

    莫钟书便停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想出海去了?”

    莫钟书很诧异地望着她。他从没跟人提起过这事,她是怎么知道的?

    “那还是小时候的事了。有一回你们家摆宴请客,我也跟着爹娘去了。当时你不在,几家的孩子都在一起玩,四少爷说了好几个有趣的故事,还说都是你告诉他的。大家听得意犹未尽,后来四少爷就把大家带到你的书房去,想找找看还有没有那些书。”

    “我在你的桌子上发现了几本书,那几本书你读得很仔细,还用红笔圈圈点点,旁边密密麻麻做了许多笔记,只不过好多字我都还不认得,也看不懂。后来,我去书局找到了其中两本,《海涛志》和《海中星占念》,虽然不能全都看懂,但我知道那些都是说航海的事。我就猜你的志向也许在这上面了。”

    莫钟书默然。这些年困在陆上,他担心自己会忘记了专业,所以经常读书温习,一边看书,一边回忆上辈子的做法,在旁边写了好些只有自己才能明白的笔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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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高介绍:
前世也算生在书香门第,他却选择了漂泊不定的航海职业。狂风巨浪都闯过,不想却走在街上被个跳楼的给砸死了! 重生到澄州首富之家,生母难产而死,生父视而不见,名义上的祖母却只想把他当成私有财产般操控。 为求自保,只能选择个书呆子的扮相。 眼见生父的妻妾相争,他只当看戏。面对兄弟的海阔天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海阔天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海阔天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