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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艮龙     海阔天高txt下载     海阔天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76章

    莫钟书先去看了齐府。他总得亲口向真心爱护自己的老师辞行。

    齐箫齐笛正在追着一只黑山羊玩,齐成章就坐在旁边看着。

    莫钟书远远看着这一幕也觉得心酸。也许就是因为自己家里两个痴儿都指望不上,齐成章才对书院的学生寄予厚望,只可惜他至今还没能遇到真正有才有志能够继承他衣钵的学生。

    齐成章听说莫钟书要走,只愣怔了一瞬就恢复了常态。他有许多话想说,最后却只化作短短的一声叹息。他第一次见到莫钟书的时候就知道这孩子是个极有主见的,现在他已经长大选择了自己的人生,想来是更听不进别人的劝,只能任由他自己去闯。

    所以,齐成章只字不提文章上进那些旧调,反而以孔子门生子贡的事迹勉励莫钟书要努力成为富而多仁的儒商。

    莫钟书口中应着,心里却又吐槽,齐成章教了那么多年书,却还是不明白学生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这算不算为师者的失败?或者,是他自己太过古怪,只追求些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

    方睿和欧俊年他们听说莫钟书要走,都赶过来给他饯行。他们同窗几年,读的书虽然有多有少,但却在一起喝了许多酒,踢了许多场球,度过不少快乐时光,惺惺相惜,如今莫钟书突然要走,一时都有些不舍。莫钟书不喜欢伤感的气氛,只干了几碗酒,豪气地一抱拳,打马走了。

    莫荣添几乎是气急败坏地回到莫府的。酒楼的掌柜突然来向他报告,说莫钟书扬言要出海。他不知道小儿子最近抽了什么风,好好的一桩姻缘弄丢了也就算了,如今又突然捣腾什么出海。他们莫家最不缺的就是钱,出海去干什么?早就跟他说过,只要他能再次金榜题名,一定少不了他的好处。再说这出海一去一回,起码也得一两年,还不得把学业都荒废了?

    莫荣添本想立刻把小儿子叫到前面大骂一顿的,可是莫钟书竟然还没有回来。他耐着性子等了将近一个时辰,一肚子的气都被闻讯赶来的莫钟玉泄得差不多了,才见到悠然而来的莫钟书。

    莫荣添不是个好父亲,对儿女几乎没怎么教导,不过他也不是个严父,一般就是骂几句了事。他最严厉的手段就是经济制裁,这一举措对他别的几个儿女都是极为有效的,可莫钟书例外。

    此刻,莫钟书就毫无畏惧地站在莫荣添面前,不管他说什么,莫钟书都只给他三个字:“是,老爷!”或者:“不,老爷!”

    莫荣添看着站在前面状若恭敬的小儿子,神态中没有半分孺慕之情,一点也不像是他儿子,倒像是他聘请的雇工,而且还是那种特别拽一言不合就要炒他这个东家鱿鱼的雇工。

    莫荣添一时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了。他因为讨厌老太太,便也不喜欢老太太给他的苏姨娘,对她生的孩子也刻意冷落。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当初在老太太被确诊不能再生育之前,他自己也在冷板凳上坐了许多年,富贵人家中的庶出子女几乎都是这么过来的。只是他没料到,这个儿子和别人截然不同,从小到大就没有向自己要求过什么,也没有听他叫过自己一声父亲,他要做什么事情更是从没征求过自己这个当爹的意见,只带着几个小厮就干开了。今天要不是酒楼的掌柜耳朵尖,无意间听到他与别人的对话,怕是等他出海了自己还不知道。

    莫荣添越想就越觉得无趣,烦躁地挥挥手:“滚吧,老子看着你就心烦。”

    老太太采取的却是情感攻势,一时哭一时笑,把当年祖孙俩的种种苦乐都回忆了一遍,别说莫钟书做不到无动于衷,旁边站着的几个丫鬟仆妇都忍不住抹起了眼泪。

    莫钟书在莫荣添面前理直气壮,对着老太太却有点心虚,无论如何,老太太对他有着养育之恩,这个时候丢下风烛残年的老太太自己远走高飞确实不是君子所为。

    老太太说着说着,忽然就想起了前段时间莫钟书为了不娶任知府的女儿而折腾了许多花样,灵机一动,话题也变了,“小五,你是不是看上了哪家的姑娘了?你说出来,不管是谁,祖母都做主替你娶回来!”

    莫钟书目瞪口呆,这是怎么说的?老太太不会以为他出海只是个幌子,打算着跟哪个女子私奔去吧?

    老太太见他那个样子,还以为自己猜中了他的心事,就更加起劲了,点着手指头安排起来,还信誓旦旦地保证道:“你先娶了媳妇生了儿子,那时候如果你还想要出海,祖母一定不拦你了。”

    莫钟书啼笑皆非,老太太这一招他知道,就是无限次推延,叫他娶了媳妇等媳妇生儿子,有了儿子又叫他等儿子长大,等儿子大了又叫他给儿子娶妻生子,等到儿子的儿子长大了,他这一辈子也该玩完了。

    老太太打错算盘了,别说这世上并没有这样一个人,就算有,如果敢用这样的手段挟制莫钟书,再美好的感情也得变质。

    无论老太太怎样苦口婆心地劝,哄的骗的都用上了,莫钟书还是一口咬定非走不可。

    老太太只得拿出杀手锏,说她被气得胃疼不吃饭了。只是莫钟书这十几年早摸准了她的脾气,主动提出要是老太太吃饭自己就让她锁在房里。老太太心中一动,只要一直把他关在房里,他就插翅难飞,还想出海就做梦去吧。

    老太太就忍不住露了笑容,胃口也好了,吩咐摆饭,祖孙俩一道吃了,又喝了茶,这才把莫钟书锁进旁边的厢房里,让几个小丫鬟轮流在门口守着,她自己揣了钥匙,也回房去休息。她见莫钟书那么顺从就让他锁了,高兴得笑眯了眼,这孩子还是很孝顺她的,她才说一句不要吃饭他就投降了。

    老太太第二天打开房门,却见莫钟书还在床上躺着,她以为莫钟书也想和她耍赖呢,也不过去劝他,只让人把早饭放在门边的桌上,就又锁上了门。等到她觉出不对劲,再进去查看,却只看到床上一个卷成人形的被窝,哪里有莫钟书的身影?老太太捶胸顿足,却是来不及了。

    有人发愁就有人欢喜。

    莫钟金抓住时机,赶去安慰伤心不已的老太太,现在障碍没了,他想乘虚而入成为老太太的宝贝金孙,不料老太太因为莫钟书逃跑气得卧床不起,连个白眼都没赏他。

    莫钟银对莫钟书的厌恶甚至超过了莫钟玉。莫钟玉凭着嫡长子的身份处处压着他抢他的地盘,可同样是庶子的莫钟书却叫他憋屈得喘不过气来,就因为他考了个解元,莫荣添甚至打算把本来已经答应给他们姐弟的好处都给莫钟书。莫钟银听到这个消息,第一时间就给张姨娘上了三炷香,请她保佑莫钟书一出海就翻船。

    太太王氏乐得直接笑出声来,这个人倒是识趣,都不用她动手就自动自觉地从她面前消失。

    相比之下,莫钟玉就显得眼光长远多了。他对妻子于氏道:“这几天你多去老太太那儿看看,要是老太太愿意,就把嘉儿送去给她抚养。”

    于氏吃了一惊,这是要把她才两岁的小儿子送给老太太?她不敢违逆丈夫,便把婆婆王氏拎出来当挡箭牌,“嘉儿可是母亲的心头肉,她不会舍得的。”长眼睛的人都知道王氏和老太太不对付,犯不着讨好一个又得罪了另一个。

    “娘那里我会亲自去说。你先嘱咐嘉儿,教他怎样讨得老太太欢心。”

    于氏小声嘀咕道:“听说这两年老太太的铺子生意已经大不如前了。”她以为丈夫的目标也是老太太手中那些钱。

    “糊涂!妇人家真是头发长见识短。我问你,四弟和五弟这些年一直在一起读书,他们俩谁的科举前程更好些?”

    “这还用问吗?四弟连秀才都不是,五弟都已经是举人了。”

    “那不就是了?四弟和五弟相比差在哪里?”

    “四弟是咱娘亲生的,也是咱娘带大的。五弟的姨娘只是个丫鬟,可他却是老太太带在身边教导的,这就是区别。老太太当年那个才女的名头倒真不是虚的!就连她带出来的孩子都比别人出色。”莫钟玉感叹,“要不是娘当年为了老姨奶奶把老太太得罪狠了,现在做了举人老爷的说不定就是四弟了。”王氏的一念之差,可谓是误了儿子又误孙子。

    于氏明白了,她也期待自己的儿子能中举人中进士,只是想想又觉得有点悬,“你想让老太太教养咱们嘉儿,可老太太不见得就会乐意。”老太太不待见王氏的儿子,想来也不会喜欢王氏的孙子。

    “只要五弟一走,老太太身边就没有人了。你瞅紧了好好哄哄,多顺着她,让孩子讨她欢喜,估计就没问题。”莫钟玉摸着下巴道。他还得想个法子让莫钟书顺利地走掉才好。

    却说莫钟书翻窗爬墙出来,回到自己房间,取了那匣子变卖产业换得的银票,就离开了莫府。

    因为他早就在为离开做准备,所以倒也不觉得慌忙,唯一要再费点工夫的,就是面馆和人员的安排了。

    大富和二柱阿贵,听得莫钟书是瞒着老太太逃出来的,都被吓了一下。莫钟书倒不勉强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是跟他走还是留下来。三人几乎不用考虑就做出了选择。他们不敢把莫钟书硬抓回去,可要是自己回莫府去只会让老太太迁怒,还不如跟着五少爷走,天塌下来也有个主子为他们撑着。

    苏直也想跟着一起走,莫钟书却不敢带着苏家长孙去冒险,只把面馆交给他,叮嘱他用心经营,每半年交一次盈利给老太太保管。阿贵悄悄提醒莫钟书:“五少爷,是不是要多留一个人看着?”苏直的卖身契早就还给他了,他们这一走就是几年,阿贵担心苏直能否一直忠于自家少爷。

    莫钟书摇头。他把面馆的盈利都带走了,只留下一个壳子和勉强能够维持运转的少量资金给苏直,后面能赚多少全靠苏直自己努力。在他当初的筹划中,这个面馆就是要给苏直的,只是他想要看看苏直的品行,才继续把面馆留在自己名下。如果苏直能把面馆打理好,账目上也没问题,他回来就办理过户手续。要是他经不起考验贪了,就让他一辈子良心受谴责。无论是哪一个结果,他自己都没有损失。

    李小满也已经回家去和他爷爷商量过了,一家子都支持他跟着莫钟书出去见世面挣大钱。

    余春生是必须要跟着走的,当初莫钟书让他学阿拉伯语时就已经决定好了。现在把他爹安排到面馆里,也好叫他安心。

    王三和张七却不接莫钟书还给他们的卖身契,表示要继续跟随莫钟书的意愿。莫钟书觉得有他们在可以更好的防范沿途海港上的小盗小贼,也很愿意身边有两个这样的专才。

    至于洪长安,他早就在等待这一天了,完成他与莫钟书的五年之约,他才能有自由去创建自己的天地。

    莫钟书把一切都安排好了,想了想,又去找了潘慧言。潘家是老太太的远亲,在老太太心里甚至比莫府里那几个人还要亲近些。所以他想郑重拜托潘慧言照顾老太太。

    潘慧言很爽快地应下了。

    只是临别的时候,她突然就涨红了脸,拿出来一个包裹递给莫钟书,说话却结结巴巴起来,“你马上就要走了……我也没什么好东西送你的……这……这是我做的一套换洗衣裳做工有些粗糙请你不要嫌弃。”最后那句话不打顿儿一长串地跑了出来,似乎稍一停顿就再没有勇气说了。

    虽然她的声音很低语速很快,莫钟书还是听清楚了,差点没给吓倒。

    这样的故事,老太太给他说得不少,女子做的衣物万万不可随便接受,男子一接手,那些针线就会变成麻绳把他五花大绑,最后只能与那女子拜堂成亲,一辈子摆脱不了。

    莫钟书苦笑。他知道自己很受女子青睐,年少英俊,家里有钱,又接连考了秀才举人,前程大好,就连任知府都曾经把他当作乘龙快婿的热门人选。不过,那都是过去时了,自从他闹出那些丑闻以来,他身上的吸引力就越来越小,这出海的消息一传出,他差不多就可以被当作一坨牛屎了。

    莫钟书看着那个包裹,半晌没有言语。在他眼里,这些十四五岁的姑娘还是小孩子,他没有恋童癖,对小姑娘没兴趣,之前与潘慧言的来往绝对是君子之交。再者现在时候也不对,她守着她父亲的孝,而他就要走了,归期未定,甚至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做饲料喂了鲨鱼。

    潘慧言的手提着包裹悬在半空中,脸色也越来越红。包裹越来越重,她终于坚持不住,想要缩回手去。

    就在这时候,她前面伸来一只手,把那包裹接了过去,让她轻轻地嘘了一口气,如释重负。

    莫钟书心头却是一片迷茫,不知道这一伸手是鬼使神差还是心有所动,也许只仅仅是为了不让对方觉得太难堪。

    他上辈子结婚又离婚,前妻样样都好,又是孤儿与他同命相怜,可是两个人的性格差异太大,开始时双方极力克制相互迁就,时间一长矛盾就越来越多冲突越来越激烈,最后只能不欢而散。

    这辈子因为苏姨娘难产,莫荣添不负责任,莫钟书的性格可以说还是上辈子的父母塑造的,在许多细节上他表现出来的是那个爸爸的习惯,可一遇到大事就是妈妈的风格冒头了。

    而这个潘慧言不同于别的女孩子之处,就是她的性格和他妈妈很相似。接受这样一个女子为妻,也许生活会相对平顺些。

    莫钟书虽然接了那个包裹,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种情形。

    他经常在自己的心理年龄和生理年龄之间游移。他可以心安理得地和方睿他们胡吹海侃口无遮拦,搞些少年张狂的闹剧。但这会儿他又觉得自己是一个心智成熟的中年大叔,叫他对着一个初中生谈情说爱难度太大了,努力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等我三年,要是我能活着回来,一定上你家求娶。”

第77章 海船

    松江府。海边。

    正是春天里风和日丽的好天气,灿烂的阳光落在海面上还快活地跳跃着。几只白色海鸟在海面上飞翔。一排接一排的海浪冲过来,在沙滩上散成白色的泡沫。

    海岸边的一块大礁石上,伫立着一个身影。他面朝大海,眼睛望着不断翻涌的海浪,视线却逆潮越走越远。

    带着腥味的海风将海面上一艘帆船的白帆吹得鼓鼓的,那船越来越近,船体越来越大,渐渐已经看得见甲板上走动着准备收帆进港的水手了。

    他将目光上移到湛蓝的天空上,恍惚间,时光似回溯到了十五年前,他正站在一艘归航的远洋集装箱货轮上。那时的他,已经拿到了船长证书,听说公司也已经批复,正式任命就要下来了。听前辈说,当船长后又得从小船做起,一般要熬上好几年才能重上大型的集装箱船,就看船舶空缺和自己的运气了。他还查过公司的调度,好一点的船都出去了,最近这两个月要出海的话,就只剩下些又老又残的小散装轮。他有点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先休个长假让别人把那些比废铁好不了多少的老家伙都开走了再上船。

    可是他怎么也想不到,命运跟他开了个大玩笑,让他上岸休了个长假,直到十五年之后,他才能再次上船,而且交给他的还是一艘小小的木帆船,连废铁都不如。

    李长义信中说的那条大船,莫钟书去看过了,其实一点也不大,长不过六十米,宽只有十七八米,上下两层,四个桅杆,最多可挂十二张帆,船坊得意地说它的载重量可达四千多吨。这几个数字落在一个上惯了百万吨级的大型集装箱船舶的老海员耳中,实在是太让人失望了。

    莫钟书的专业是航海而不是造船,他只能被动的接受别人提供的工具。这个时代的海船,还是以木材为主要制造材料。木材的强度有限,抗风浪能力远远不如钢铁,而且过大的船体无法保证水密性,不能经受长时间的航行。恐怕这个尺寸已经接近此时船舶制造业的极限水平了。

    虽然史书上说,郑和下西洋时乘坐的宝船,“高大如楼,底尖上阔,可容千人”,长四十四丈四尺,宽十八丈,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海船,折合公制长度为长一百五十一米宽六十一米,船有四层,船上九桅可挂十二张帆,锚重有几千斤,要动用二百人才能启航,一艘船可容纳千人。但是后世的人却一直没能复制出能够实际航行的四十四丈“宝船”,所以不少业内人士都把那当成了一个美丽的传说。

    莫钟书一向是个容易看得开的人,从不轻易让自己不高兴,只一转念就接受了现实,开始安慰自己,现在他不但是船长,还是船东,也算是个质的飞跃了。

    “我就知道你跑来这里了。”李长义把一个装满了酒的小坛子塞到莫钟书手里。到底是多年的朋友,李长义在客栈里找不到莫钟书,直接就带了酒到海边来了。

    莫钟书就地坐了下来,拔开酒坛塞子,一仰头就喝下一大口。李长义也在他身边席地而坐,一边喝酒一边打量着朋友。莫钟书平日里喝酒总是小口慢酌,极少豪饮,这般反常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以解决的难题了?

    海风吹来,空气中带着一股淡淡的潮湿的咸味。

    莫钟书又把目光投向了海天相接之处。海水的味道已经渗入到他的骨髓里,让他与船舶和海洋结下不解之缘,无论身处哪个时空都无法改变。大海仍然是那个大海,时而风平浪静时而波涛汹涌。没有钢铁大船又如何?不是一样有许多人驾着木帆船穿梭在风浪中?

    李长义看不透朋友的心思,试探着开口道:“要是你担心之后没钱买货,我可以借你一些的。”他这两年在江南和南海诸国之间跑了几趟,如今也算小有家底,很有些财大气粗的样子,“或者咱们合伙买下那条船也行。”

    李长义仔细查看过那船许多次,确实是条好船,用的是最好的木料,做工也很坚固,配套的帆篷绳索等也都极好。这船比他自己的大了两倍还多,让他心动不已,只是单凭他手里的钱也还买不下来。

    那一艘木帆船,打了八折之后还不便宜,几乎要掏尽莫钟书所有的积蓄。莫钟书本来以为,他胼手胝足千辛万苦地奋斗了十几年,虽然还不能跟莫荣添比富,可怎么着也算得上个小财主了,没想到海贸的门槛这么高,几千亩改造好了的良田,欣欣向荣的大牧场,已经走上盈利正轨的杂货店,还有十几家面馆两年的盈利,加起来才只勉强抵得上一条海船。如果买了那条船,莫钟书就再没钱自己办货,只能替别的商贩带货赚点苦力钱了。

    “谢了,不过我不喜欢欠债,也希望完全拥有自己的船。”莫钟书拒绝了朋友的好意。

    虽然李长义的提议让莫钟书很感动,可是他并不打算向李长义借钱,做海贸的人,只要能安全到岸资本就起码能翻上一番,来回就是至少四倍利钱。虽然李长义大方不会与他计较,莫钟书却不愿意欠下这么大的人情。

    两人合伙更是不可取的,表面上看来合伙使得资金和人力上的压力都大大缩减,可是经营上的问题却多了几倍,决策方向、人员安排和利益分配等等问题都不好解决,一旦产生亏损就矛盾更大。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好朋友亲兄弟之间因为合伙不成功反目成仇的事都屡见不鲜。李长义是莫钟书这辈子难得的几个朋友之一,他不愿意用这个来考验他们之间的义气。

    何况他今天的郁闷,纯粹是因为找不到钢铁制造的坚固大船,与钱财无关,他甚至并不太关心这一趟出海到底能赚多少。前些年为了出海,他不得不挖空了心思去挣钱,可是现在已经能弄到船了,赚钱的欲-望就不再那么迫切。

    不过莫钟书自己不急着发财,却不能妨碍别人的赚钱大计。买下那船之后,莫钟书就让身边的几个人自己去找些门路。

    莫钟书每年发给身边几个助手的岁末奖励都不少,大富他们这些年也攒下不少钱了,这次出海也让他们跟着发点顺风财。洪长安在这一点上经验丰富,早就和大富二柱悄悄商议了,莫钟书一发话,他就带着几个人开始忙活,只两天工夫就准备就绪。

    莫钟书这才让大富开始招揽出海的客商。在大富他们办自己的货物的两天里,莫钟书已经拟出了章程。

    此次航行途经占城、爪哇、真腊、旧港、暹罗等地,每站只靠港三几天,补足用水食物之后就一路往西,主要商业目的地是大食地区,直到东非麻林迪才掉头回程,预计航行时间三年。每个乘客预收食宿费一千两银子,货舱按需购买。

    大富被这个天价吓了一跳,一天一两银子的食宿费,豪华客栈的收费标准!而一般船主的做法都是免费提供船上的食宿,回来之后再收取货物两至三成的红利。

    莫钟书买下的这艘船,虽然很新很大,可舱房里的生活设施也就勉强过得去,除非脑子进水了的,有几个人会愿意多花一大笔钱乘坐他们的船?

    莫钟书就象是听到了大富的腹诽似的,道:“船上的饭菜,每天至少有一顿新鲜的瓜果或者菜蔬。”

    淡淡的一句话,却让大富心头一振。若能每天吃上一顿新鲜蔬果,那一千两银子就花得太值了。

    出过海的人都知道,船上的饭食中,鲜鱼腊肉都不少见,最难得的却是陆上极是寻常又廉价的新鲜蔬菜。许多人因为长时间吃不到新鲜蔬菜而导致身体虚弱营养不-良(艮龙真觉得不可思议,“营养不*良”也是禁用词吗?),患上各种疾病。不少人出海一年半载,就已经面色苍白,虚弱乏力,牙龈肿胀出血,牙齿脱落,回来调养许久还恢复不了健康。

    海贸的利润丰厚,但需要的本钱大,周转时间也长,能做这行的都不会太小家子气,为了将来能有个健康的身体享用千辛万苦赚回来的钱财,愿意拿出一千两银子来吃得好些的人一定不在少数。所以这笔钱他们是赚定了。

    只是这每天一顿饭中要有一道新鲜菜蔬可不容易做到。船出海之后常常一两个月都看不到陆地,新鲜蔬菜又不耐存放,从岸上带来的蔬菜顶多只能留上几天。大富曾听说过有人用淡水浇发豆芽的,可那得消耗多少淡水啊,只有财力极其雄厚的人才会为此专门配备了一条随行的水船,专门装载淡水。莫钟书还没有这个能力。

    不过大富倒不至于怀疑莫钟书这个承诺是空口无凭骗人的,五少爷从小就足智多谋,一定是已经想到什么好法子了。所以他不折不扣地听从指挥去招揽那些还买不起海船的小客商去了。

    莫钟书是没有钱给自己的船也配置一条水船,不过他知道有个办法可以弄到足够的淡水。

    莫钟书交给二柱几张图纸,叫他去找瓷窑烧制。

    二柱打开图纸看了一眼,那上面画的是盛水的缸子,只不过缸子底部多了一圈向外伸展的外缘,上面有三个小孔,缸子正中还有一条柱子,柱子顶部是个小缸子,那缸盖的形状也有点怪,象是个倒置的椎体。二柱虽然不明白这缸子有什么妙用,可是他也和大富一样觉得五少爷做事总有他的道理,到该让自己明白的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

第78章

    准备搭乘船只出海的商人基本都是聚在几家客栈之中。莫钟书的船又新又大,身上又有举人的名头,很容易就得到这些商人的信赖,再加上一日三餐中至少有一顿提供新鲜蔬菜的卖点,大富不费吹灰之力就找来了十多个客人。

    莫钟书看着他们交来的食宿费心里乐开了花,他将那一大把银票拿给李长义看:“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瞧,这不就有钱买货了吗?”

    李长义一点儿也不羡慕,“你到时候上哪儿弄到新鲜蔬菜给客人呢?”

    “放心!没有把握的事,我是不会做的。”莫钟书笑得风轻云淡,“怎么样?你也照样收几个客人吧,我已经叫二柱去找瓷窑定制水缸了,顺便给你也做了一套。”

    李长义半信半疑道:“几个水缸能装多少水?”他的船不大,装完自己的货后最多只能再带几个客商。现在的李长义已经不把三五千两银子放在眼里,他更感兴趣的,是莫钟书怎么在茫茫大海中变出那许多蔬菜来,“总不能自己在船上种菜吧?”

    莫钟书听了却抚掌赞道:“好主意!我这就再去定制几个大花盆种菜。”这样种出来的菜肯定不会够一船人吃的,不过天天对着蓝天和海水,有点别的颜色出现总可以舒缓视觉疲劳。

    “等水缸运来我再和你详细说吧。就算你不想赚这点食宿费,改善一下船上的生活条件总是好的。”

    这时候大富又领着一行人走过来,说是想要乘船的客商,要先上船看看环境。

    为首的是个年轻公子,大约二十来岁,一举一动总给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他只随便点了一下头,跟在他后面的两个人就跟着大富去看舱房。

    年轻公子却继续留在甲板上,带着几个随从四周看看,指指点点,一副首长下基层视察的表情。

    莫钟书只当他透明,回到房间继续与李长义商量接下来该去办些什么货物好。

    莫钟书虽然之前认真做过功课了,也还是觉得头疼。“中原最能拿得出手的也就那几样了,丝绸,瓷器,还有茶叶。只是这三样东西,都各有许多品种,而且即便是同一样东西,不同的供货商给的价格还不一样,好不麻烦。”

    李长义之前已经在江南和南海诸国之间走了许多个来回,对置办货物早是驾轻就熟了。

    “有我在你就完全不必担心这个了,我早把这边的行情摸透了,保证带你找到又便宜又好的货物。”

    那贵公子转了一圈,又踱了过来,纡尊降贵地招呼莫钟书:“莫解元?”语气倨傲。

    莫钟书淡淡道:“正是在下。”他的态度不自觉就带上了几分冷傲。莫钟书的脾气就是如此,不管他面对的人是谁,他都习惯用人家对待他的态度回应。不过他也不掩饰自己的诧异,到江南后人们一般都叫他莫少爷或者莫东家,大富这两天为了拉客才亮出了举人的旗号。这个不知来历的人却一下子就摸清了他的底细,确实让人有些好奇。

    这个贵公子也正用探究的目光眼睛盯着他,“莫解元之前并没出过海,是怎么保证每天供应一道新鲜蔬菜的呢?”

    “这个是我们的商业机密,无可奉告。”莫钟书耸耸肩膀。不是他小气,海水蒸馏不是什么很有技术含量的东西,只要稍做几句解释,任何人都能依样画葫芦地做出来,他现在还得靠着这个弄些银两,只好先卖关子。再说这个贵公子的态度让他很不爽,他当然要摆个姿态来回敬一下。

    那贵公子没料到莫钟书会这么说,他一扬眉,“我打算带着十几个人出海。”

    这是提醒自己他是个大主顾要额外讨好?莫钟书的脸色更加冷漠了,他的舱位不愁卖不出去,才懒得招呼架子太大的上帝。

    这时候那两个去看客舱的随从回来了,他们走到那贵公子前面低声说了几句,贵公子又点了一下头,其中一个随从走到莫钟书面前,道:“我们公子要包下楼上的十五个房间。”说着从袖子里抽出厚厚一沓银票。

    只可惜他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让他手中银票的吸引力大大减弱。

    莫钟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转头问旁边的阿贵:“咱们还有几间舱房剩余?”

    阿贵躬身道:“只剩下十个房间了。”他看了那贵公子和他那些随从,又补充一句:“而且这十个房间,七个在楼上,三个在楼下。”

    莫钟书这才回转身来,对着那个下人做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那人眉头一皱,很不高兴地质问:“刚刚你们那位管事还说有足够的房间,怎么只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个说法?”

    阿贵指着他前面的账本道:“你们上船之前的确是还有许多房间的,可是刚刚又来了几个人,他们已经选好房间交付费用了。这先来后到的,我们总不能坏了规矩,您说是吧?”阿贵管了两年面馆,什么样的客人没见过,虽然知道五少爷不喜这一群人,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解释,尽量不要得罪了人。

    那人拿过账本一看,上面的确只剩下十个空房间了,只得又过去向那贵公子禀报。

    那贵公子看了莫钟书好一会儿,围绕在他身边的几个人似乎有些气恼地瞪着莫钟书这边。

    莫钟书好整以暇地瞪回去。光看那几个随从在他面前摆出的派头,他就能推断这个公子非富即贵,可那又与他何干?他现在只是一个生意人,出海之后就更是天高皇帝远。

    又过了一会儿,刚才那个随从走过来,道:“十间房就十间房,我们公子说了仍按照十五个人的费用算。”

    莫钟书闻言便道:“很好,船上提供的饭菜是按人头算的,每一人份都是一千两白银。”他不想与这些人一起在船上呆上三年。原本毫无交集的三十个客商汇聚在一条船上,生活条件比陆上艰苦,如果不能同舟共济融洽相处,对所有的人都会是一种折磨。

    那随从却毫无异议,把手里的银票交给阿贵,“不过,我们也有要求,你们得让楼上三个客人搬到底层去,我们的十个房间必须要连在一起。”奇怪的是,他的口气明显比刚才谦和多了,不知道那个贵公子对他们说了什么。

    阿贵拿出莫钟书拟的《乘船合约》给这个随从,他草草看了几眼,又带着合约去找他的主子讨主意。等那贵公子和别的随从都在合约上签了名,才又回来与阿贵完成后面的事宜。

    莫钟书手上一下子就有了三万多两银子。他只留下少量购买食物和必须的生活用品,听说海外不认天朝的铜钱却认银两,他便也留下几百两现银应急。其余的,他打算都购置了货物,这样才能争取利润最大化。

    李长义带着莫钟书找到了一个绸缎织坊去。江南的织坊多卖绸缎的商铺更多,李长义开始的时候苦于没有好的进货渠道,只能从二道贩子手里接货,几经辗转之后才摸着这个门路。这个织坊生产的花色新奇独特品质也好,在市场上一直处于领先位置,而且他们推出新品种的节奏很快,被淘汰的旧品种基本上都是打折卖给出海的商人。李长义就很喜欢来包下这些货脚去海外售卖。

    织坊总管带着他们去库房挑货。几个人在堆积如小山一般的丝棉绸缎布匹中穿梭,李长义很快就挑好了他要的货,催促莫钟书道:“你快些罢,平时不是很爽快的吗?今儿怎么跟个娘们逛铺子选衣料似的慢吞吞?咱这是办货出海,一匹匹地看怎么挑得过来?”

    莫钟书没接话,目光仍然在那些布堆上扫来扫去。这些布帛的质量都不错,可价钱也不低,虽然比外面的便宜不少可也要五六两银子一匹,他的钱不多,当然得精打细算着。

    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库房的一角,那儿摆放着一堆黑漆漆的布料。

    织坊总管见他似是对那布有兴趣,心中暗喜,忙介绍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西山茜影纱,又薄又透,用来糊窗子是最好不过的了。”

    莫钟书拿起布头,借着门口的亮光看去,这布料的确薄透至极,只是颜色黑鸦鸦的,一般人家糊窗子不是红的就是绿的,只有办丧事的人家才会用这个颜色,可天底下有几家人用得起这种纱来办丧?

    他板着脸不流露出半点心绪,问道:“这么轻薄的布料,还有什么别的用途吗?”

    织坊总管一听这话便知道这个少年已经意识到这堆纱的颜色不对了,只得如实道:“这一批纱的质量本是极好的,只是最后染色的时候师傅一时大意调错了颜料,所以才会积压下来。”事实上,这批纱料堆在库房里都快一年了,偏偏这种纱料材质特殊,想要重新染色也极不容易,卖不出去,又舍不得扔掉。因为这事,染房的师傅被赶走了好几个,东家每次见到这批料子都要发脾气把他们这些大小管事骂个狗血淋头。

    织坊总管好不容易见着个人对这批染坏了的纱有兴趣,忙道:“这批纱料我们也不敢奢求能收会成本了,这位小爷如果真心想要,不如给我们开个实诚的价格,如何?”

    莫钟书努力压抑着心中的笑意,道:“我刚开始做生意,还不知晓价格呢,还是你们出价吧,要不我还得回去请示家里的长辈。”

    织坊总管暗暗欢喜,果然是个刚出道的雏儿,得赶快让他把银子掏出来。

    于是织坊总管哗啦哗啦地说了一大通,把这些纱的好处吹得天花乱坠。

    莫钟书左耳进右耳出,等他住了口,才悠然问道:“价格到底是多少钱呢?”

    织坊总管想了想,伸出两根手指头,“一口价,要是你能全部要了的话,每匹纱二两银子。”

    “这一共是多少匹?”

    “两万零五百匹。”

    “那要四万多两啊。我没有那么多钱,最多只能买一万六千匹。”

    “小爷何不和这位李爷借点钱呢?如果不能全部包下这批纱料,我可不敢给你这么优惠的价格。”织坊总管说的也是实话,这个价格真的是跳楼价了,还不到成本的三分之一,他只想把这些东西推出去眼不见为净,免得再让东家喷火。

第79章

    莫钟书悄悄推了李长义一把,向他眨眨眼,口中说道:“长义,你还有多少钱?要不,你来包下剩余的?”

    李长义接收到莫钟书的暗示,为难得挠着头道:“钱倒是还剩一些,不过我已经约好茶商明天去取茶叶了。”

    莫钟书也摆出一副不再对那堆纱感兴趣的样子,“那算了吧,我也跟你去买茶叶好了。”

    两人说着就往外走。

    织坊总管急了,一手扯住一个人的衣袖,叫道:“哎,我跟你们说,我这个纱虽然颜色沉了些,质量却是天下最好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李爷也不是第一次和我们交易了。你们要是错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

    “再说,这价格多么优惠,同样质地的纱,市场上售价都在十两银子以上。”

    织坊总管拉着两人好说歹说,最后咬牙又退了一步:“好吧,算你们狠。如果你们能包完这批纱料,最后的五百匹就一文不要白送你们了。”

    李长义与莫钟书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露出了阴谋得逞的奸笑。

    银货两讫,那些纱料也都被搬上各自的船了,李长义才开口问莫钟书这些黑压压的纱能有什么特别的用途。他了解莫钟书的品性,他绝对不会怂恿朋友去买一堆便宜却没有用的垃圾,能这样做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利头极大。

    莫钟书笑了,正是因为知道李长义完全信任自己,才会拉着他一起去赚钱。

    “咱们这次的目标主要是大食那边。大食人信奉伊斯兰教,他们的女子外出时必须要戴着黑面纱,越是富贵人家对这个规矩遵守得越严格。这种薄而且透的纱料正好合乎她们的要求,一定能卖出好价钱的。”

    “中原和大食已经通航多年,怎么就没人知道这个?”

    莫钟书笑而不答。岂止是李长义想不明白,他自己要不是多了前世的见识也不可能了解这些。古代中国和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国家的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女子行为诸多限制,再加上言语不通,中国去的商人不好盯着大食的女子看,大食来的商人又找不到这种作坊,才让他们占了这个便宜。

    又过了几天,客商们的货物都拉到了船上,莫钟书亲自指挥着人统一归置货物。他上辈子最后一个岗位就是大副,主管货物运输和船体保养,做起这些来得心应手,安排妥当得让李长义帮他找来的老水手都心服口服。

    瓷窑把定制的水缸和花盆都送来了。莫钟书又指挥着几个亲信,把长钉敲进水缸和花盆底座外缘上的小孔,固定在甲板上。密密麻麻的水缸和花盆,差不多占据了半个甲板。

    李长义虽然还不明白这些器物如何使用,也有样学样地把给他做的那一套缸盆固定在自己船上。

    正在忙碌的时候,大富又领着几个人来找莫钟书。

    来人是莫钟书以前的书童蓝天和老太太的两个大管事。他们是来给莫钟书送信的。

    莫钟书撕开信封,取出几张纸来,看了几行之后渐渐变了脸色。

    他本来以为,老太太会用各种理由命令他悬崖勒马赶快回转澄州。可老太太在信中却只嘱咐他出门在外要多加小心要照顾好自己,慈爱之心跃然纸上。老太太写道,她现在老了,再没有心思去打理生意,前些天把手里的商铺都转让了,得来的这些钱财她一时也用不着,就给莫钟书送来,让他随意支配,反正这些钱原本也是想留给他的。

    莫钟书这才注意到,信封里还有厚厚的一叠桑皮纸,拿出来一看,全是大额银票,数了数,竟有五万两之多!

    信封里面还有一个小信封,潘慧言言简意赅地写了半页纸,一点儿也不象情书,只道她会替他照顾老太太,叫他放心出海便是,信末才写了几个字:我等着你回来。

    莫钟书看着那几个字就笑,想必她写的时候又是羞红了脸。在那最后一次见面之前,他还不知道她也会害羞,他对她的了解还真的太少了。

    莫钟书不知道潘慧言是否把他那个承诺告诉了老太太,不知道她会受到莫府那些人怎样的眼光。总之那些人待她不可能亲善友好,就连老太太也说不定会把对他出走的怨怒发泄在她身上,因为当初要不是她帮忙,莫钟书不会那么容易就走得了。

    莫钟书看着这两封信,沉默许久。

    他一直感激老太太的养育之恩,可也一直不满她处处掣肘自己的自由,所以他逃跑得理直气壮。可是现在老太太低头妥协了,愧疚之情就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他与潘慧言虽然自幼相识,但只是点头之交,最近半年才多说几句话,她却爽快地应承了代他照顾老太太,同时她还得照应她父亲留下来的生意和一家老小。莫钟书开始懊恼自己当时的请求太过草率,担心那个稚嫩的肩膀能否承受得住两副重担的压力,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报答她这一份情意。

    莫钟书直到半夜才写好了回信。他已经为了这次出海努力了十五年,不管是愧疚还是担心,都不能阻止他的脚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预支一个未来给她们,假如老天能让他活着回来,他的话就不会是空头支票。对老太太,他保证回来之后就守她身边尽孝。对潘慧言,他重申了那三年之约,如果那时他仍不回来找她就一定是不在这个世上了,请她另觅良缘。

    莫钟书把信交给送信来的三个人,打发他们回澄州。

    蓝天却死活不愿意走,赖着要留下来。

    莫钟书明白他的苦衷,他之前一直跟在自己身边,留在莫府里也难得到哪个主子的重用,倒不如跟着自己出去闯一闯。可是蓝天一向胆小,又没什么本事,所以莫钟书离开澄州时才没有带上他,这时见他态度坚决,便让他留在船上打杂。

    送走那两个管事,莫钟书就和李长义去茶商那里提了五万两银子的货。

    他们回来的时候,蓝天正躺在甲板上看天上的白云,悠哉游哉。莫钟书不禁摇头,这点闲情逸志大可以留着等他们离开港口之后再挥霍。蓝天跟在他身边的时间最多,却是几个小厮中最不象他的。

    莫钟书看不过去了,出言提醒道:“大富他们都用自己的钱置办了货物,沿途停靠海港时卖给候在码头的商人。你也去准备一点,等着发点小财。”

    不料蓝天却出人意料地回道:“我没有钱,就不费那个事了。”

    莫钟书不信蓝天手里会没有钱。虽然蓝天不象大富他们几个每年底都有奖励提成,他实际得到的钱财却可能是最多的。当年在莫府里,逢年过节或者有什么应酬的时候,莫钟书总能或多或少地收到些金银玉佩扇坠之类的东西,莫钟书不喜这些,通常是接过来一转身就给了人,蓝天经常跟着他,那些玩意儿起码有一大半进了他的腰包。那些东西随便一件都能换个几十两银子的,蓝天怎么还会说没钱?

    蓝天支吾了半天,才道:“在府里的时候,经常有人来找我喝酒耍钱,一般都是我做东的……”

    莫钟书真的无话可说了。他和朋友们出去玩的时候,经常都是他或者方睿出钱买单,因为他俩手中的现银最多。蓝天这该叫近朱者赤还是近墨者黑?他这个主子身上的优点不止这一个吧?蓝天怎么就偏偏只学了这一样?

    “那你现在还有多少钱?”

    “大概还有一百多两吧,反正不够做生意的,就懒得折腾了。”

    莫钟书本来还想着要借他点银子做本钱的,听他这话就真的懒得折腾了。他心里对蓝天的评议又多了一条,而且这个评议一直不能取消,让蓝天一辈子也只能做个小厮跟班,也算是他身边一个独一无二的特殊人物了。

    又忙乱了两日,船上诸事都办理妥当,大富已经向市舶提举司申报随船的人员货物,缴了税赋,第二天就可以出海了。

    李长义还约了另外两个也打算去往大食的船主,一个叫孙大元,一个叫曹英,

    大家组成一个临时船队,约定相互守望共同抵御海盗。

    出发前一日,四人凑到海边的一家小酒楼里吃酒,莫钟书才突然想起来那个海水蒸馏的事还没跟李长义说清楚,便邀大家一同到他船上去。

    孙大元和曹英早就听说了莫钟书的船上将会天天供应新鲜蔬菜的事,也都想学着再多捞一笔,只是早些天莫钟书一直不提这个话茬,他们也没好追问。这时见是个机会,便问莫钟书能否把这法子卖给他们。

    莫钟书摆摆手,笑道:“不须买。大家一同出海,两位大哥想要学,我教你们便是。”孙大元听得大喜,对莫钟书的称呼也改成了亲热的“莫小弟”。

    莫钟书开始不愿意说出海水蒸馏的道理,要靠这个卖点招揽客商赚食宿费,现在他的舱位早已售罄,便不需要再保密了。

    四人边说边来到船上。莫钟书拿起一个缸盖,平举在水缸正上方,让他们仔细观察水缸里面和缸盖的下半面。这些水缸的做工并不精致,但缸与缸盖之间却是咬合紧密,外面还封了一层皮子,气密性极好,而且缸盖的下半面还做得特别光滑。

    这些水缸早已按莫钟书的要求装好了海水,被午后猛烈的阳光直晒着,缸盖上挂上了许多小水珠,这些小水珠顺着缸盖的锥面滚动,到了中间倒置的锥顶,正好跌落到缸里安置的那个小缸中。

    莫钟书放下缸盖,轻轻旋转一下小缸上的卡口,拿出那半小缸水,递给李长义。

    李长义尝了一口,喜道:“真的是淡水耶!一点都不咸!”

    孙大元和曹英尝过那水之后,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虽然时间紧迫,他们来不及去定制这些设备,但自己也能因陋就简地仿个大半出来,顶多就是效果打个折扣,得到的淡水少些。

    莫钟书没料到的是,这两位同行不但即学即用,还在他们的船上做起了生意,一小盘子豆芽卖到二三两银子还供不应求,那些患了维生素c缺乏症的商人们把这天价豆芽当成药来吃。直到后来这项淡化海水的技术被越来越多的航海人学会,海上的豆芽才终于回归到合理的价位。

第80章 起航

    这是江南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三月的早晨,春风轻柔地拂过平静的海面,初升的朝阳洒在万顷碧波上便成了无数跳跃的金光,一群海鸥飞快的掠过宁静的天空,冲向蓝天上的朵朵白云。

    莫钟书站在船头,呼吸着湿润又略带腥味的海风,心中激动,期待已久的航程马上就要开始了。

    这些年来,他心心念念的就是要出海去。至于海上有什么能吸引他的,其实并没有多想,也许,那只是一种惯性使然。上辈子,他的职业就是海员,只能出海去。第一次上船的时候,妈妈刚刚去世,船上与陆地截然不同的艰苦环境反倒平息了心中的伤痛,那时他觉得海上很自由,因为远离现代工业的污染,空气比陆地上的清新,就连船上的人际关系也简单许多,虽然船上空间有限,放眼望去却是天大海大,不象陆地上到处都是人。

    前面的三艘帆船已经开动,走在最前面的李长义的船越来越小,在薄薄的晨曦中若隐若现。

    他转过头来看向自己的船,水手们正在有条不紊地在桅杆下面忙碌着,做着最后的准备工作,扯帆拉索,只待他一声令下,水手就会收起锚,船就可以出港了。

    帆船自身没有任何动力系统,完全依靠自然风力作为前进的动力,操控者必须要对风向、洋流和船只具有深刻的认识和感知,并有足够的力气才能操纵船舵和帆脚索等控制装置,根据天气状况收放主帆前帆,让风向与帆向呈现一定的角度,从而使船只在风力的推动下航行。

    因而水手这碗饭不是那么好吃的。一个优秀的帆船水手,需要长期训练才能培养出来,既要有强健的体格,更要有非凡的智力和果断的判断力。

    大富张罗了许多日子,也只招募到些比较健壮的劳力,都没有什么船上工作经验。

    不过莫钟书也不用为这人才问题犯愁。李长义早就帮着从他爹的海盗帮里挖了十四个经验丰富的水手过来,还特意指点给他里头哪几个人最可靠。“那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叫陈荣,那个特别壮的叫宋志勇,都是跟着我爹许多年的老手,不但经验丰富,为人还十分正直可靠。”

    莫钟书把这十四个人分成两班,陈荣和宋志勇每人带着一个班子,每三个时辰就轮值一次。这十四个人还要各自带领两个新水手做徒弟,尽快把那些刚招募来的劳力培养成合格的水手。

    船开了。船艉巨大的桨轮将湛蓝的海水搅成朵朵白色浪花,在后面留下一道闪着银色光芒的航迹,似是一条银龙漂游在海面上。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把码头远远抛在后面了。

    这时候的阳光还不算强烈,许多乘客都走到了甲板上,一边吹着海风一边指点着岸边的风景,说说笑笑。

    他们挑了个好时候出海,这个季节海面上没有多大的风浪,这船又大,虽然耳中海浪咆哮的声音一波接着一波永不停息,可船摇摆的幅度并不大,一路平稳向前,船上的人只觉得舒适惬意得很。

    一连几天,除了值班的水手,大家都喜欢跑到甲板上,白天晒太阳,晚上晒月亮,没有月亮就晒星星,看天看海,还可以看看甲板上一溜儿的大花盆,里面种的都是吃水少兼且生长期短的叶菜,这些菜全收割了大概也只能分得一人一小口,主要功能在于养眼而非养胃。

    还有许多人喜欢跟着蓝天,在那堆了半个甲板的水缸边小半缸小半缸地收集淡水。

    因为只靠阳光加热,水的蒸发速度缓慢,这些淡水真的算不上多,全收集起来也只够勉强浇灌豆芽和那几盆菜,人们吃用的还是淡水舱里带出来的水。也正因为亲眼目睹了水源的难得,乘客们不再象头一天那样抱怨用水限制了。

    那个当初上船时十分傲慢的贵公子,吕熠,对这个海水淡化很感兴趣,追着莫钟书细问其原理及因由。

    莫钟书只笼统知道个大概原理,至于这是谁在什么时候发明的可半点不知,便含糊说曾经见人这么做过。确实,他只不过是照搬了当年他带过的一个实习生船上解闷的游戏罢了。那时候的船上虽然淡水充足,但他却偏偏喜欢自己蒸馏淡水来养花种草。

    头几天的兴奋劲儿过去之后,人们开始觉得枯燥乏味起来,船一直行驶在茫茫大海上,到处都是潮湿与腥咸的空气,目之所及,除了阔天瀚海之外,就只有那狭小窄仄的船舱了。人们对日出日落已经没了兴趣,对于海风也已厌烦了,似乎就觉得自己成了关在笼中的鸟儿,只能羡慕地遥望着天上的浮云和海底的鱼,只有它们是可以自由地活动的了。

    为了消磨时间,人们只能自己找些事情来做。幸而莫钟书早有准备,叫二柱专门预备了一个书房,存了不少游记杂谈文集之类的书籍,借给乘客们度日。但这只能解决部分识字的人的问题。

    相比之下,那些不识字的水手就更显得更无聊了,他们只能凑在一起喝酒侃大山,但他们自己带的酒不多,只三几天就喝光了。船上备的酒水倒是不少,但那是阿贵亲自管理发放的,每天都只是定量供应不能乱来,谨防着有人醉酒闹事。

    这样的日子一久,人就容易生出懈怠之心,不管是老水手还是新水手,不当值的时段里,都挤在一个小舱房里耍钱赌博。

    莫钟书其实不介意手下的人工作之余有些消遣,但前提是不能误了他的事。如果贸然禁赌,这些人为了打发时间势必又会弄出别的事端,恐怕更糟。但如果放之任之,又担心有人输红了眼做出什么事来。

    为了防范于未然,莫钟书特别嘱咐王三和张七两位多加小心,不但要注意货舱,还得提防船上的人员,他不希望在自己的船上闹出什么事故纠纷的来。

    他这般郑重其事,张七却道:“小菜一碟!”

    王三更是一拍胸脯,大包大揽,“这事儿就交给我们哥俩,五少爷只管放心便是!”

    莫钟书听他们说的轻松,便也卸下了心头的大石。他了解这两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们会采取什么措施,但他们说没问题的事就用不着担心了。

    第二天,莫钟书检查货舱上来,就看到那伙人又聚在一个小房间里赌开了。不过这一次,王三也坐在他们中间。一个个大男人全都撅着屁股趴在地板上,中间是一枚滴溜溜地转动着的铜钱。

    一会儿之后,这枚铜钱跌在了地板上,反面朝上。人群中一阵喧哗,王三赢了。

    大家算清赌资之后,又开始了下一轮。毫无悬念地,又是王三赢了。

    到了下半天,王三去值班巡视,换班下来的张七又带着这一群人猜骰子,战果当然又是赢多输少。

    莫钟书看出来了,王三和张七是要以赌治赌。

    这两个人本来就是惯偷出身,做那一行的眼神和身手一定要极好,这个本事用在赌场上自然大占便宜,不管是骰子还是铜钱,他们总能先于别人看出点什么,再悄悄在旁边加点巧劲,骰子和铜钱就得乖乖按照他们下注的方向落下。这两个人又精明,并不全赢,偶尔也输一两局,勾住别人的胃口。

    这些水手倒也不孬,愿赌服输的,没几天的工夫,口袋里的钱就全都换了主儿。

    赌徒们之所以戒绝不了赌瘾,是因为他们手上还有继续下注的资本。现在王三和张七把他们的钱袋都掏空了,又无从借钱,自然也就再没兴致去赌。

    后来,老谋深算的王三还改变了赌注,要求输家为赢家跑腿洗衣什么的,结果偶然水手们耐不住寂寞又再聚赌,就又个个都被他支使得团团转,服服帖帖地被差来遣去,每天几赌渐渐变成了几天才能一赌。

    莫钟书现在是从早上睁眼就开始忙个不停,他经常跑到驾驶舱去练习操舵,还要检查货舱、观测水尺、记录航海日志、描画海图,就没个闲下来的时候。其实这些工作都有专门的人手负责,只不过莫钟书被禁锢在岸上十五年,如今好不容易上船出海,忍不住就重操旧业并乐在其中。

    甚至,他也和那些学徒一样,认认真真地跟着老水手学习怎么使帆收帆,那可真是个费力气的技术活儿,莫钟书是拿出当年实习水手敲铁锈打油漆的心态去学干这个的,一丝不苟。不过,他到底是系统学过理论知识的,掌握技术要领的速度比一般的学徒那是快了不止是一倍两倍。

    其实,后世的船再先进也总还保留着古代木船的轮廓和基础部件,莫钟书上辈子从实习水手一路做到大副,基本上把甲板部的岗位都做过了一遍,所以现在对这帆船的操控也不陌生,就好比已经有小汽车驾驶执照的人去学玩摩托车一样轻松容易。

    船上很多东西他都懂,比如说检测航向,测天定位,等等,这些当年大学里也都曾经学过,只不过,那个世界科技日臻完善,这些东西早已不再在实际航海中使用,取而代之的是自动化的导航系统,但是学过就是学过,头脑中还是留有或模糊或清晰的印象。不过,他从不表露出来,只冷眼旁观着,看着新老水手们如何操作。

第81章

    总的来说,这一段旅程是相当安全惬意的。

    不过莫钟书知道,他们已经进入了传说中的海盗出没区域。

    偶尔有那么几次,他们会遇上一两艘身份不明的船只。不过,每一次,那些船才刚与他们的船靠得稍近一点,他船上就传出一阵信天翁的叫声,“咕咕”,“咕咕”,声音从容悠然,叫声刚落,对方的船上也响起一阵海鸟鸣叫之声,有时是海燕,有时是海鸥,有时也是信天翁,又或者是别的莫钟书分辨不出来的海鸟。通常,海鸟们叽哩咕噜一阵之后,旁边的可疑船只就扬长而去了,偶然,会有一两艘船干脆掉过头来送他们一程。

    莫钟书不聋不瞎更不傻,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这些鸟叫声是有人刻意模仿的,而且在他船上学鸟叫的,一定就是李长义找来的那几个老水手。

    不用问,莫钟书也猜到了这些海鸟的声音,就是海盗们相互之间的联络暗号,信天翁应该就是李长义父亲那一伙的标志。可能是海盗发现他这头肥羊,刚靠近了还来不及动作,就发现船上有“自己人”在打招呼,不好意思下手,转头去寻找下一个目标了,至于那几次特意替他们保驾护航的,自然就是李长义父亲的人马了。

    看来李长义父亲的海盗事业已经比早年更上一层楼了,以至于李长义在这一带可以横着走。难怪他两年来做海贸一直顺利得很,从没遇到过什么意外。也难怪孙大元和曹英一听说李长义想找条熟悉去大食航线的船结伴同行,就忙不迭地自告奋勇过来了。难怪出发之前,李长义坚持要他走在前头,让莫钟书断后,这样一来,最前面和最后面的船上都有人发出信号和海盗沟通,这个船队的安全就无虞了。

    船队在海上走了好些天,只遇到过两次小风浪,又穿过了几个暗瞧群,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清晨,早起的几个乘客在甲板上散步,远远地看到了前方有一个岛屿,初升的太阳给小岛镀上一层金光,让人忍不住就发出几声欢呼。

    这就是本次航程中的第一个停靠港口。按照计划,他们要在这儿短暂停留,补足淡水和食物,稍作休息调整,之后就继续向西航行。

    船靠了岸,李长义就过来找莫钟书了。

    在这一带海面上,远离海岸的地方对他们一行反倒是安全的,那些海盗就算不是他爹的人马,也和他爹有几分交情,都会给他几分面子。但他老爹的威名只限于海上,对岸上的盗贼毫无作用,尤其是他们现在停靠的这个小岛,码头上神出鬼没的小偷叫人头疼得很,尤其是夜晚,经常有商船被人从船底撬穿失窃的,防不胜防。只是缘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过往的商船别无选择地只能在这儿停留补给。

    李长义特意提醒莫钟书,叮嘱他要安排好人手加强戒备,还要抓紧时间补给食物用水,无论如何都要在天黑之前驶离码头。

    洪长安是旧地重游,熟门熟路,带着大富、阿贵和二柱去张罗补给了。其余的人也都急着下船去遛遛,在船上呆了这么长时间,再踏上陆地的时候,大家都象是犯人被放风了一般,特别珍惜这点可以与土地亲密接触的时间。

    莫钟书也上岸去踩踩地气。蓝天这个称职的小厮马上跟了上去。

    停靠在这个港口的,几乎都是大型的商船。而在码头上来往的人中,肤色黝黑身材较矮的人最多,不少是苦力装扮,大概就是本土居民了。外来人中,除了他们这些中原人之外,还有不少阿拉伯服饰的大食人。

    有许多衣着光鲜的本土商人候在码头,一有商船靠岸,他们就拥了上去,寻找交易的机会。得知这几条船只是临时停靠补给,他们礼貌地笑着点点头就走了。

    码头上摆了许多小摊子,甚至不少人直接在地上铺上一张油布,摆上各式小商品就开始做交易。

    莫钟书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些地摊。有本土居民向外来客人售卖当地土特产和各式零食的,也有些船上下来的旅客把他处出产的小商品拿下来卖给当地人。

    蓝天忽然就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小地摊给莫钟书看:“五少爷,快看,小满也在卖东西!”

    莫钟书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就见李小满席地而坐,前面铺了张床单,上面摆了些瓶瓶罐罐的东西。他的生意还不错,前面蹲了好几个客人,双方不停地做着各种手势交换意见,只一会儿的工夫,就见他做成了几笔交易。

    莫钟书对蓝天道:“走,咱们过去看看他在卖些什么。”

    蓝天不以为然道:“瓷器呗。”他觉得奇怪,五少爷今天的眼神怎么这么差,他早就看清楚了。

    莫钟书没理他,径直走了过去。李小满刚刚完成一次以物易物,正拿着得到的几颗小珍珠细看。

    直到莫钟书和蓝天走近了,他才发觉,刚要和他们打个招呼,就又来了一个大食人,这个人带来了一包香料,想要和他换地摊上的瓷瓶。

    李小满叽叽咕咕地和大食人说了一通,最后大食人什么也没换到,悻悻然走了。

    “你跟他说了什么?”莫钟书很有战略眼光,提前把李小满和余春生培养成阿拉伯语人才,但他自己听阿拉伯语还和鸭子听雷差不多。

    “那个大食人想用那包香料来换我的瓷瓶。我告诉他说我们正要去往大食,不换那边的香料。”

    “为什么呢?”蓝天不解,香料的价值不菲,李小满这些瓷器却不象是高档货色,怎么看都是他占了便宜。

    李小满笑了笑,还是好脾气地解释道:“你也知道,中原的瓷器在海外特别抢手。大食的香料在中原贵重,估计在这儿也很值钱,可是在大食本土就相对便宜多了。咱们正在往那边去,我为什么要用越来越值钱的东西去换越来越不值钱的东西?”

    蓝天听了,不再说话,眼尖地望向李小满还没收起来的那几颗小珍珠。“这些珍珠的成色不好!”蓝天在莫府多年,见识多了,一眼就能分辨珍珠的好坏,这时便提醒李小满,怕他被人骗了去。

    李小满又是笑了笑,道:“这珍珠的确不是很值钱,不过我这些瓶子更便宜些。”

    蓝天便低下头去看那些瓷器。奶黄色的瓷瓶,带着两个小耳朵,造型有几分别致,李小满还摘了路旁的几支野花野草插在其中一个瓶子里,告诉人们这是一个个小巧可爱的花瓶。

    突然之间,蓝天又象发现新大陆一般地叫了起来:“天啊!这……这竟然是酒瓶?!!!”

    李小满不好意思地笑了,道:“可不就是酒瓶吗?在松江那阵子,有一回,五少爷和李少爷喝完酒后丢在一边,我见这瓶子挺漂亮的,就捡了回来,洗刷干净之后就觉得可以再利用起来。”

    “可你怎么弄到这么多酒瓶啊?”莫钟书和李长义虽然经常喝酒,但他们都很有节制,从不过量,而这地上摆着的酒瓶起码有百多个。这才不过是他们出洋的第一站,蓝天知道李小满做事的习惯,绝对不会一下子就把全部东西都拿出来。

    “这还不容易嘛?我去街上找了几个小叫花子,让他们去垃圾堆里捡这样的酒瓶子,洗干净了给我送来,我十文钱一个收购,有多少收多少。”

    莫钟书听得也连连点头。在松江,一个鸡蛋只要三文钱,捡一个酒瓶却可以得十文钱,别说是小叫花子了,恐怕许多平民家的小孩子也都愿意给他去搜寻这种酒瓶子,估计那几天松江城的叫花子都被动员起来,把垃圾堆全都翻了个遍了。

    “那你一共收了多少个酒瓶?”

    “一千多个。要不是我们走得急,那些孩子肯定还能再给我送多些来。”

    “今天我只带了一百多个上岸,试试看好不好卖。”

    “结果呢?”

    “还行。刚刚有人用这几颗珍珠来换了十二个瓶子。”李小满乐呵呵地道,虽然这些珍珠个头不大形状也不够好,可已经是几十倍的利润了

    蓝天低声算起账来,“一千多个酒瓶,每个十文钱,也就十几两银子。”蓝天终于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原来钱还可以这样赚的!只这一会儿的工夫,李小满已经换了多少东西啊,随便一件都不止这个数了。

    莫钟书和李小满相视而笑。李小满家境不好,他把大部分的积蓄都留给了家人,只带着几十两银子就跟莫钟书出海,那点本钱当然要别出心裁地寻找物美价廉的货源。蓝天很有小聪明,但也许是在莫府里见惯了大宗银钱的交易,有些眼高手低,看不到隐藏在小事物后面的大商机,不知道他能否从中得到启发了。

    傍晚时分,淡水舱里已注满了食用水,大富等人也采买了足够的粮食,雇了脚夫搬运回来。另外三条船上也都准备好了,这四条船便在晚风中徐徐离开了海岸。

    这个小岛地处热带,盛产水果,尤其是在澄州和松江都很少见而且价格昂贵的香蕉,听说本土人都用香蕉来喂猪的。大富喜它价格便宜,不知道这东西不耐存放,一买就是过千斤。

    莫钟书只得让人把香蕉摆在餐厅桌子上,谁愿意吃就吃,于是全船近百号人茶余饭后就当上了幸福的小猪,齐心协力之下总算在香蕉变坏之前把它们统统消灭。有些人大概是吃得太多了,后来闻着香蕉味儿就觉得胃口打折。

第82章

    莫钟书觉得,如果陈荣和宋志勇生活在他上辈子那个时空的话,一定有资格当上气象台的首席预报员。

    他们只不过是站在船头,仰头看看天空,掐掐手指头,就能判断第二天甚至后面几天的天气。

    莫钟书悄悄地统计过,准确率高达八成,但若是只考虑风浪,误差就只有几个百分点了。

    莫钟书大学的时候也曾修过航海气象学这门课,可相关知识差不多都已还给老师了。那时候的船上装备优良,总能及时接收到准确的天气预报,船体也足够坚固,基本上就没避风这个概念,经常是照着电脑计算出来的经济效益最佳的路线走,有时候一个航程几乎天天都是顶着七八级风浪过来的。

    不过现在,小木帆船可不象大吨位的集装箱轮,抗风浪能力太低,必须尽一切可能避开大风浪。所以这预测天气风暴的本事就显得尤其重要了。陈荣就几次预测到风暴,前面几艘船上也都有杰出的天气分析师,大家不约而同地都临时转向就近找个地方避风。

    莫钟书有事没事就跟在陈荣和宋志勇身后,他的目标很明确,要是这两人愿意教,他就直接拜师,要是他们都不愿意,他就偷师也要把这个看天的本事给偷学过来。

    宋志勇对他爱搭不理的。不管莫钟书如何表现,他就是看不上眼这种富贵人家出来的少爷,据说还是个书呆子。

    莫钟书却毫不在乎,照旧围着这两个人转,看他们怎样预测天气。他是真不计较宋志勇的傲慢,因为他自己骨子里就是个恃才傲物的,人都有这样的根性,对与自己品性相似的人要宽容许多,不管是朋友还是雇工,只要有足够的才能,莫钟书就不会反感人家在他面前翘鼻子。

    陈荣却很喜欢这个好学的小东家,耐心地教导莫钟书怎样观察周围的景物,寻找各种自然预兆,天上飘过的云,空中吹来的风,还有海里游着的鱼,都是很好用的道具,还告诉他许许多多的谚语。

    “乌黑云,云底平,龙卷临”,“天空现箭云,必有台风临”,“日出血底通通红,当天必有雷轰”,“跑马云,台风临”……

    莫钟书记不住,干脆叫蓝天带上笔墨跟着,陈荣一开口说他就要记下。蓝天每天都记下了厚厚一叠纸,莫钟书每天摘录出有用的内容,累积起来也有几十页了。

    莫钟书翻着这些笔记,觉得很奇怪,这些谚语他过去也听说过许多,但大多数都被证明是不准确的,可为什么陈荣他们使用起来却误差率那么小呢。

    “单一句话的确是有些片面的,你得综合考虑,联系实际经验,才能推算出正确的结论。”

    莫钟书明白了。这就等于数学上方程式和方程组的区别,本来应该是用多元多次的方程组来求解的问题,却勉强非要用单一一个简单方程式来应付,能有解才是怪了。道理容易明白,但他的修行却总到不了家。不过,他也不着急,来日方长,慢慢积累经验就是了。

    不久,他们便走到了赤道附近的无风带,有时候海面上一丝风也没有,尤其是清晨走出舱房的时候,空气清新,凉爽宜人,蓝色的海面平静如镜,间或远方会出现一个小岛,上面葱葱绿树和蔚蓝大海相映成趣,偶尔船边还有一条个头不小的鱼儿窜出水面,大尾巴一使劲,就拍出一片水花向四周溅开,水花尚未平静,鱼儿便已游走,一切又归于平静。

    莫钟书很喜欢这种风景,经常一边在甲板上晨运一边欣赏自然风光。船上还有几个人与他同享这分闲情逸意,这些人中有的是船上的水手,有的是已经几次出洋的商人,另外还有那个吕熠,他似乎十分陶醉于海上的景致,常常在甲板上一呆就是几个时辰,不带半点儿审美疲劳的。

    莫钟书看着这些个身份来历各有不同的人,便想起苏东坡的一句话来:“江山风月,本无常主,闲者便是主人。”不管这些人是富是贫是贵是贱,在这茫茫大海上,老天一视同仁地赏赐下来同样的风光,以及同样的风险。将来船到彼岸的时候,这些人就会分头追逐各自的目标,但此刻,他们是有着同样情怀眼光的闲客,一同享用着上天赐予的良辰美景。

    日出日落之中,船队一路往西去。

    这一日下午,他们到了暹罗的一个港口。因为需要补给的东西特别多,他们要在这儿过一两夜。

    暹罗,就是上辈子的泰国了。

    洪长安和大富几个照旧去张罗船上的补给。李小满也扯了床单去摆地摊。蓝天当然也是很忠实地做着莫钟书的小跟班。

    李长义很周到地带着莫钟书进城去见识一下异域风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这是莫钟书在书院里的口头禅,当年他们没少打着这个旗号跑下山去“行路”,把夫子们气得一个个直翻白眼。

    莫钟书上辈子也曾到过泰国几次,如今再次踏上这块佛教色彩特别浓郁的土地,勉强有几分似曾相识之感。

    出了码头没多远,就看到前边有人牵着一头大象走来。大象背着两个大篓子,里面装满了香蕉。这一人一象不时停下来,旁边的路人纷纷交给那人什么东西,然后从篓子里拿几根香蕉喂给大象吃。

    经过他们身边的时候,李长义也掏出一块碎银交给牵象人,随手从篓子里拿了条香蕉,大象就伸过鼻子来一卷,自己把香蕉塞嘴里去了。

    等大象走远了,李长义才跟莫钟书解说,“这牵着大象走的人,其实是个乞丐,不过这种乞丐要饭的方式比较特别,请路人花钱买他的香蕉喂给他的大象吃。大象在暹罗是圣物,一般人都愿意为它花上几个钱的。”

    莫钟书无声地笑了笑,这风俗和他上辈子见到的也差不多。

    倒是蓝天听得稀奇,道:“这倒真是闻所未闻,把自己的东西卖给自己,还要叫别人来付钱。”

    三人继续前行。中午也是在路旁的小店里吃的。这时的泰国菜还没受到欧洲菜系的影响,多是些蒸煮的东西,端出来的鱼虾里面总有几片树叶和草根,吃起来味道怪怪的,李长义说那便是当地人用作调味的香料。

    开船之前,李长义特意把莫钟书叫过去,把孙大元和曹英也请了来。再走两天,船队就要走出李长义老爹的势力范围了。前面的海域李长义也没走过,所以得让熟悉航线的孙大元和曹英走在前面,莫钟书在中间,他自己走在最后。这样的编队是很照顾莫钟书的,前后都有朋友照应着。

    在李长义眼里,莫钟书虽然头脑聪明读过很多书知道许多事情,但到底是第一次出海缺乏经验,所以凡事都多照顾他几分。

    “长义,谢谢你!”莫钟书真心感谢这个朋友,李长义在南海几个岛国与江南之间的生意已是顺风顺水,却被他诱拐着开始了风险莫测的西航之旅。

    李长义拍了莫钟书后脑一记,“怎么跟我瞎客气起来了?以前咱们一起喝酒玩乐的时候,也没见你跟我计较些什么!”

    莫钟书不敢将两者相提并论。年少时同窗之间结伴外出玩乐,虽然大部分都是莫钟书掏钱埋单,但那所费的只是有限的几个银钱,他自然不会小气。可是现在,李长义在南海一带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只要避过台风大浪,他就算是稳操胜券无往不利了。可是他却二话不说就放下已经熟门熟路的生意,陪同自己下西洋。扪心自问,莫钟书觉得,如果是换了自己,未必能下得了这个决心。

    李长义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大食虽远,可来回得到的利头也极大。老实说,南海这几个小国我都看厌了,正想去见识些新地方,你不知道,我一直都很向往那些个遥远的国度,想要看看《一千零一夜》里的神秘世界。”当年莫钟书在书院里开故事会,李长义可是他的铁杆粉丝。

    莫钟书听了李长义的提醒,船一起锚,他便把早就准备好的弓箭拿出来随身带着,谨防着海盗的偷袭。四条船中,他的船最大最气派,想来也是最容易成为海盗的目标。他得时刻准备着。

    当年书院开始教授骑射课时,莫钟书才刚十岁,因为齐成章的额外关照,教习特意给他配备了小弓小马悉心教导。莫钟书是个典型的实用主义者,对琴棋书画那些君子课程只随便敷衍,学起箭术来却是分外努力,坚持不懈地勤学苦练了几年,他现在的箭术已经算得很不错,十箭中起码能有九箭能射中靶心,另外那一箭也能落在离靶心不远之处。

    船上的水手们也都随身带上了刀棍等各种武器,全副武装地恭候海盗的降临。

    不想一路都是风平浪静,直到他们又一次进港补给,都没见到海盗的影子。

    莫钟书紧张的神经渐渐松懈下来。孙大元和曹英都是跑海多年的人了,自然知道怎么躲避海盗,他跟在后面当然沾光不少。

    又走了十几天,就在莫钟书怀疑这一带并不存在海盗的时候,海盗来了。

第83章

    那是一个宁静的午后,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上,海风温柔地吹着,除了值班水手,大多数的人都在房间里午睡。

    莫钟书正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到猛烈的敲门声,外面有人惊慌失措地大喊着什么。甲板上更是有紧急的锣鼓声传来。莫钟书一下子坐了起来,头脑也瞬间清明了,海盗来了!

    来不及恐惧,莫钟书就带上弓箭冲到了甲板上。

    海盗来了,而且一来就是一大群,不过还没登上他们的船。

    一艘双桅帆船正紧跟着他们,中间的海面上,还有十多艘小船,他们已经从几个方向包围了这艘大船,最前面的几艘小船已经到了莫钟书的大船下面,他们抛了几条带钩子的绳索上来钩在大船的栏杆上,开始顺着绳子往大船上爬。眨眼之间,已经有四个海盗上到大船甲板上来,他们一站稳,马上就转身帮助后面的同伙上船。

    一定要阻止他们!否则恐怕全船的人都性命难保!

    闻讯赶来的水手们已经手持大刀长剑地迎上去,割绳子,砍人,手起刀落,海盗们当然也不是吃素的,两方人马很快就厮杀起来。

    只一眨眼的工夫,甲板上就出现了一滩滩血迹。

    莫钟书的船上只配备了五十来个水手,海盗人数也差不多,一时双方倒是战了个势均力敌。水手们都在甲板上地方开阔,位置上占了优势。海盗们许多还在顺着绳子往上攀爬,勉强接战。但那几个已经上来的海盗明显武艺超群,被几十个水手车轮一般围攻,居然还能斗个不相上下。

    而且那艘双桅船上还有许多海盗,还有两条小船正在往海里放。要是等这些人赶过来,形势就必将倒向对莫钟书不利的一边。

    水手们也都想到了这一点,舞刀弄棍的手更加卖力了。只是海盗比他们更加勇猛,船上的海盗越来越多,一时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莫钟书看得直摇头,这样的打法招招见血,太残酷了。上辈子他也曾遇上过海盗,但只是用消防水枪与海盗对峙,僵持一会儿,远远望见海军军舰的影子,海盗们就撤退了。就算现在没有军警可以依仗,他也想用智取而非力敌。

    莫钟书静立一旁,看了几分钟,伸手到挂在腰间的箭壶里,取了支箭,搭在弓弦上,眼睛微眯,右手用力一拉弦,“咻”的一声,离弦的箭就向着对面双桅船上那个大头领模样的人飞去。

    能吃上海盗这碗饭的人当然不会是饭桶,能当上海盗头领的人更不可能是泛泛之辈。那位大头领只随便扭动了一下手腕,便听得“铛”的一声脆响,他手中那把弯刀就把飞来的箭拍下海去。

    在一片海盗的喝彩声和乘客的惋惜声中,莫钟书的第二箭已经射出。

    不知道是不是刚才一箭不成被打击到了士气,这一箭没有前一箭的气势,准头也不对,竟是对着半空慢慢飘去。

    对面的双桅船上传来一阵嗤笑声。

    笑声中,这支箭“嗖”的一声插在双桅船的主桅上。此时阳光猛烈,竟没有人注意到那箭上是带了火种的。一阵风吹过,帆篷擦到了桅杆上的箭,干燥的帆布马上就被还未熄灭的火种点燃,随即哗啦啦地烧了起来,有几粒火星顺风飘到了前桅的帆上,于是前桅的帆布也“哔哔扑扑”地燃烧起来。

    虽然脚下就是汪洋大海,但这火悬在头顶上的半空,而且烧的还是干燥依然的帆布,还真没法救。

    这一下变故出其不意,以至于混战中的双方都停下手来,呆呆地盯着那越烧越旺的大火。

    直到帆布烧尽之时,才有人大叫一声:“不好!”

    随着这一声呼叫,众人才回过魂来,又开始了乒乒乓乓地打成一团。

    海盗们都急红了眼,完全是一副拼命的架势,越战越勇。

    水手们正年轻力壮,又都全力以赴,如果是在陆地上和人打架,绝对都是一等一的猛将。可是,那些整日里在刀口上讨生活的海盗们比他们更胜一筹,拳脚刀棍都是狠厉之极。水手们相形见绌,应接不暇,渐渐就露出了败象。

    以此同时,越来越多的海盗从下面爬上大船,空出来的小船又撑回双桅船那边接来了更多的海盗。

    前面的孙大元和曹英,本来听得莫钟书船上求援的锣鼓声已经掉头回来,见此情形也吓坏了,远远地观望了一会儿,见海盗们只集中力气攻打莫钟书这边,赶紧又掉过头去,扯尽每一片风帆,竟是溜之大吉。

    李长义从后面赶了上来,仗着舵手技术够好,船体又比海盗们的小船高大许多,故意在中间横冲直撞,来来回回撞翻了不少小船。

    只是海盗们水性都极好,落到海中扑腾几下又上了小船。也许那艘双桅船对海盗们的意义是和家园之于陆地上的人是一样的,这些海盗们全都咬牙切齿地扑向莫钟书这个纵火者,根本无暇理会频频捣乱的李长义。

    面对这些来势汹汹的海盗,水手们受伤倒下不少,再也无力招架海盗们的进攻。到了这生死存亡的危急关头,乘客们也都自发拿起了武器,有人拿着厨房里找来的菜刀,有人提起了刚才打斗中掉落在地的长棍,还有的人一时找不到武器,顺手抄了条板凳也冲了上去。谁都知道万一被海盗们俘获将会是个什么下场,因此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袖手旁观。

    唯有吕熠例外,他好整以暇地站在莫钟书身边,淡然摇着一把折扇,笑眯眯地欣赏着前面的龙争虎斗,倒是一点也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身边的两个随从亮出长剑,舞得密不透风,凌厉的剑气把几个本想扑过来砍杀莫钟书的海盗也挡在两米之外。

    当对面双桅船的前帆也烧起来的时候,莫钟书也怔呆了。这不是他的本意。他开始见双方打斗不相上下,对方还不断有援兵过来参战,心里发急,所以用一箭引开对方的注意力,接着马上发了个“火箭”,他不喜欢杀戮,希望用这一把火分散对方的力量,趁着对方忙于救火之际,自己可以趁机逃脱。他本来以为,即便主帆上的火扑不灭,海盗们还有前帆可用,操作好了,一样可以乘风破浪。没想到天不作美,一阵风来,几下子把两个桅杆上的帆都烧了个干净,把这群海盗逼成了穷凶极恶的狂徒。

    李长义之前给莫钟书讲过抵御海盗的策略,最好是不要让他们靠近自己的船,必要时把船开到左右满舵让船身摇晃不稳阻止他们上船来,但一旦他们已经上到船上来了,就要全力反击,杀他三几个重伤或者丧命,好叫他们知难而退。

    可是莫钟书一箭把对方的船帆烧了,等于堵死了他们的退路,没有了帆,他们只能飘在海上随波逐流,一旦淡水用尽就得渴死。为了报复,也为了求得一丝生存机会,海盗们都要与莫钟书拼个你死我活,唯有夺取这艘大船,他们才有活着回去的希望。

    莫钟书很快就醒过神来,在杀人与被人杀这个单项选择面前,根本就不需要思考。他的搏斗功夫不好,不敢过去与甲板上的海盗短兵相接,便拿起弓来对准了还在努力上船的那些海盗,一箭接一箭地射出去,箭到人倒,偶然有一两个肩胛中箭没有倒下去的,马上就又被他对准咽喉补多一箭。

    海盗那边当然也有人向莫钟书这边放箭飞刀子啥的,可是他选的位置够好,船板给他挡住了两个方向,吕熠的随从又挥剑帮他挡了两个方向。

    莫钟书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射杀了多少人,直到原本塞得满满的箭壶里一支箭也没有了,他才停下手来。他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就算看到前面还有几条小船,几十个海盗前仆后继地向大船奔来,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更加没注意到后面的甲板上的那血流成河的惨烈场面。

    吕熠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一壶箭,二话不说就塞到莫钟书手里。

    莫钟书机械地接过来,又开始了新的一轮弯弓搭箭。

    李长义也把船驶到一边,居高临下地对着下面的小船不停地放箭,成功地把许多海盗后援阻杀在海面上。

    船上的战况却是与海面上的恰恰相反。水手们都已死的死伤的伤,现在只靠着乘客们勉强抵御。海盗们刀剑挥来,大脚踢到,基本上一招放倒一个,只一杯茶的工夫,乘客们就都被打趴在甲板上起不来了。

    水手和大多数的乘客都已经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着死神来带走他们。

    谁也没想到,都到这时候了形势还会出现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

    吕熠的十几个随从突然发力,个个身手不凡,以一敌数。海盗出手带着狠毒,他们出招却是裹着杀气,砍瓜切菜一般,一脚一个地把船上的海盗都踢下海去,一阵“扑通”“扑通”的声响过后,就见一个个人形浮在海面上,却是一动都不会动的了。

    等到李长义带着人乘了舢板过来,登上大船的时候,一切都已经结束。

    大船四周的海面上漂浮着密密麻麻的尸体,少说也有数百具,血水把墨蓝色的海水染成了红黑色,俨然一个人间修罗场。李长义过来的时候,不得不让两个人专门在前面用桨费力推开挡在舢板前的尸首,才勉强划出一条水道。

    莫钟书强忍着恶心,把视线转移到甲板上。映入眼帘的是触目惊心的一片鲜红,尸体横陈。

第84章

    大富清点人数,船上的水手死了六个,重伤者超过二十,其余的也或多或少的挂了些彩。

    李长义找来的那十四个有经验的老水手非死即重伤,这些人平日里虽然不怎么将莫钟书这个小东家放在眼里,可是危急关头却一个个都毫不含糊地挺身而出,他们本是海盗出身,打斗功夫不错,杀敌勇猛,别的人手脚受伤便早早已退下,他们却是即便只剩单手单腿也仍勉力接战,因而伤亡也最惨重。

    随船的大夫过来给伤员们检查伤势,万幸的是大多数人都没有伤及内脏,只是些手脚上的皮肉伤,只因为流血过多才倒下去的,性命无虞。这个年头遭遇海盗因而打斗受伤的事屡见不鲜,海船上一般都准备了足够的伤药,大夫给伤员们止了血敷了药,最后交待道:“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船上条件有限,但这些伤患最好还是卧床休息一段时日才好。”

    阿贵也身受重伤。陈荣和宋志勇都已殉职,宋志勇的尸身甚至被踢下海去,李长义过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才捞上来的。

    更要命的是,两个舵手,一个在甲板上的打斗中丧生,另一个被闯进驾驶室的海盗重伤。全船五十个水手,能继续工作的人倒没有几个。

    李长义见状也不多说,马上从自己船上抽调了些人过来支援。只是,他的船比莫钟书的小许多,一共只有三十多个水手,舵手也只有两个,怎么调拨也不能满足两条船的人力缺口。他思虑再三,也只得让两个舵手多辛苦几天,一人负责一条船了。

    这个提议却让莫钟书拒绝了,“按照咱们原来的计划,再过两三天就能到古里了。这段时间就暂时由我来操舵,杨升来给我当助手。”如今这个困局是他的轻率造成的,当然得由他这个始作俑者来负责,不能指望别人来帮忙擦屁股。

    莫钟书一直留意观察出海前招募来的这批新水手,几个月下来,他心里已有了一本账,谁干活儿卖力谁爱偷懒耍滑头谁又比较机灵应变能力好,他都了然于心,初步圈定了几个比较可以赋予重任的。杨升其中比较突出的一个,头脑灵活又吃苦耐劳,今天他只是一条腿受了伤,包扎好后还能撑着起来帮助打扫甲板。这样的人加以培养,想来也能成为一个好舵手。

    众人这才想起,莫钟书自从第一日上船开始,就一直跟着老水手做学徒,他的努力是有目共睹的,他的聪颖更是毋庸置疑的。现在他说他会操舵,倒真的有不少人相信他有这个能力。而且,这是他的船,老板都发话了,打工仔也没反对的资格。

    只是眼前还有一个问题,孙大元和曹英他们已经走远了,李长义和这些老水手都没下过西洋,前面该怎么走?总不能光靠着指南针就瞎闯一气吧?

    大海中看着到处都是宽阔平坦的水面,不懂行的人会以为海上行船就和草原上跑马差不多,只要照着大概的方向跑去就可以顺利到达目的地。然而,大海航行,必须了解航路的地形水势,掌握航道的水深及暗礁浅滩,才能安全可靠地进行海上交通活动。乱闯一气很容易就撞上暗礁或者被卷入漩涡。所以商船上的船老大必须要经验丰富,要综合分析气候、天气、洋流分布和船只状况,最好还有前人描绘的海图可供参考,才能安全抵达目的地。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李长义才要找到孙大元和曹英结伴同行。

    莫钟书冷哼一声,这个困难对他来说根本就算不上一个困难。他当过几年二副,设计航线早是驾轻就熟。更何况,根据前些日子他画下的海图来看,他们现在所走的航线与郑和当年走过的是相差无几。

    他当年的一个老师,在讲授《地文航海技术》时常常引用《郑和航海图》来举例分析,让他至今印象深刻,航道特点,气象水文等资料还很好地保存在他头脑中。

    所以莫钟书很笃定地保证说自己有把握在前面领路,李长义看着他自信爆棚的模样,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了他。

    于是,在给不幸遇难的六位兄弟举行一个简单的海葬仪式后,两艘商船就在夕阳的余晖下,扬帆向西。

    夜幕降下来之后,海面上很平静,自东南方向吹来清新的柔风,每一片帆布都被顺风鼓满了,船只在银色的月光之下平稳地向前。

    风和浪小,莫钟书这个时候只需要轻轻扶着舵轮,偶然摆动个微小的角度,就可以保持航向不变。

    他的目光落在前面雄浑苍茫的大海上,心潮澎拜。在他的船员和乘客面前,在朋友眼中,他一直保持着冷静沉着的形象,没有人知道他的内心已是何等样的波澜起伏。

    莫钟书说不清他此时是何种心情,庆幸吗?劫后余生,的确是应该庆幸。可是,这不幸的大劫又是谁造成的?因为他的轻率,差点就把全船近百条性命都葬送在这块海面上。他不敢想象,如果没有李长义和吕熠的帮助,后果将会如何。如果不是他自作聪明烧掉了海盗们的船帆,如果他能按照李长义早先提点过的那样,只重伤几个来犯的海盗,是否双方的伤亡都可大大缩减?

    他一直以为,有了前世的经验,他有足够的把握在这个时空做一个好船长,经过今天此事,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幼稚和不足,要想在这儿做一个称职的船长还是任重而道远。

    闪耀的星光渐渐淡去,银色的月光更加柔和,晨雾渐渐把幽蓝的天空洗刷成淡蓝,天色越来越亮。

    清晨日出,是大海最美的时刻。被阳光渲染得五彩缤纷的云彩竞相登场,变幻不同的形状,整个海面如同一场盛大的马戏团表演。

    但是今天的美景却被辜负了。甲板上空无一人,惊魂未定的人们全都留在房间里养伤休息。

    莫钟书双目赤红,尽管一整夜都没合过眼,他仍然没有半分困意,一直全神贯注地守在舵轮边。

    只是老天这时候有意和他作对,初升的太阳把海面染成了血红色,深深地刺痛着他的眼睛。

    莫钟书不得不闭上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后面传来一阵紧急的锣鼓声。负责船尾戒备的水手进来报告说,后面的船上正在挥动着的绿色彩旗,这是催促加快前进速度的信号。

    莫钟书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料想李长义不会拿航行来开玩笑,便把还有工作能力的水手全都叫了来,让他们把所有的帆都张起来,调好方向,以最大的速度向前方疾驶前进。

    第二天傍晚,这两条船就已经到了古里。夕阳下,岸上的一切都已清晰地进入视野中,船上的人都舒了一口气,总算是活着回到岸边了。

    当船靠岸停稳的那一刻,水手们望向莫钟书的目光充满了崇敬。

    尤其是那些老水手,他们在刚上船的时候对莫钟书是绝对轻视的,事实上,如果不是少当家一再请求,老当家又下了命令,这十几个人根本就不想离开海盗帮去伺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前天海盗来的时候,莫钟书一开始那自以为是的应对措施更是让他们失望透顶,直到后来见他并不象某些富家少爷那样躲藏起来,反而与他们并肩作战奋勇杀敌,这才对他稍稍改观。

    但那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从昨天傍晚开始,因为人手不足,许多人身上又都带着伤,虽然大家都很不放心,也只能听从这个小东家的安排,大部分时间都是他独自操舵,没想到他竟然能把船按原先计划的开到了古里。航海人多是靠着经验来辨别前进方向的,可是这个还是第一次出海的小东家只是看看天,看看水,就能指引出正确的方向。这份本领绝对不是光靠着读几本书就能拥有的,老水手们不得不竖起了大拇指,口服心服了。要说这些惯于在风口浪尖上讨生活的人除了江湖义气外还会佩服什么人,就只有能力比他们更高超的航海人了。过去他们以为一般的商船上是不可能有这样的人的,但现在他们承认世上真有这么一个人了。

    孙大元和曹英的船也才刚刚到达,当他们看到莫钟书和李长义的时候,脸色有些尴尬。

    曹英讪讪地道:“真没想到你们这么快就赶上来了!”

    李长义愤愤:“你们是没想到我们还能活下来吧?!”李长义本是性子十分宽厚之人,但这几天一想到这两个人不顾当初的约定私自逃跑,丢下他和莫钟书去与海盗缠斗,他就气不打一处来,甫一见面就忍不住恶言相向。

    莫钟书倒是一句话也不想说。贪生怕死本是人之常情,死亡面前不是人人都记得道德义气,既然他们要打破当初守望相助共同御敌的约定,他便尊重他们的选择,只在心里祈祷着上帝公平一点下一次轮到他对他们见死不救。

    李长义这时候才和莫钟书解释让他全力加速赶路的缘由,海盗们在明知不敌之时很可能会潜入水下暗中破坏船底泄愤,所以他们得尽快找到船坞给船只做个体检。

第85章

    莫钟书一听,忙让洪长安先去找个旅馆,把船上的人都转移到旅馆中去。

    说起这个洪长安,还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一路走来,琉球,吕宋,交趾,暹罗,甚至有几个莫钟书都叫不出名字的小岛,到现在的古里,洪长安都能与当地居民交谈上几句,虽然有些结结巴巴一知半解,但是加以手势辅助,总能解决他们的一切需要。他这种非凡的语言能力,给莫钟书带来了极大的方便。

    安顿好伤员,趁着海水涨潮的时候,这两艘船便驶到了洪长安联系好的船坞里去,待海水退去,船就停在龙骨墩上,船坞的人下去检查船底。

    结果却是让人大跌眼镜。李长义的船底被刀斧砍了好几道口子,伤痕不小,好在还没完全砍穿,水还没渗进舱里去,但必须紧急修理。莫钟书的船底却只有十几道极浅的细微划痕,几乎说不上损伤,船坞方面说,如果他实在不放心的话,多涂一层清漆就足够了。

    莫钟书不敢相信这个检查结果,自己又去仔细察看了一遍,最后只能感叹自己真是福星高照运气太好了。那群海盗对他的憎恨想来应该远超于对李长义的,只是没料到他这艘船的木料如此坚实。

    买船的时候,船坊声称他们用的是最好的木料最完善的技术,船体刀剑不侵。莫钟书对此说辞嗤之以鼻,只要是木材就不可能抵御得了刀工斧凿,否则就无从加工成他们看到的形状,就看刃口是否锋利人是否用力了。他不相信这种自卖自夸的虚言,只因找不到比这更合意的船,李长义又肯定说这个价格已经很是实惠,他便就买下来了。现在想来,这个刀剑不侵,当是指船在水中时,潜入水下的人因为空间方位的缘故,力气不足以伤害到经过船坊特殊工艺处理过的船底。

    因为船只需要修理,水手们也需要养伤,他们便在这儿多停留了些时日。货物的安全自有王三和张七带人守卫戒备。莫钟书倒有了闲暇拉着李长义去市区喝酒。

    古里地理位置优越,是一个重要的海上贸易中心,是个自由港,任何船只都可以在这儿停泊,补充淡水和食物。码头附近更是分布着许多他国特色的酒楼饭馆来迎合远道而来的客商。

    莫钟书却非要跑到本土居民聚居的市区去体验风土人情,李长义对这些事无可无不可的,便跟着他去了。同行的还有几个抱着猎奇心态的乘客。

    莫钟书早在澄州之时,就读过《岛藩志》,在江南时又听不少出洋回来的商人谈到这个岛国,知悉古里现时的治安状况甚好,不用担心人身安全,便放心大胆地一路行去,边走边看。

    路边的建筑很有些特色,佛教寺庙和伊斯兰教礼拜寺参半。有伊斯兰教的地方就有会说阿拉伯语的资深信徒,莫钟书心里窃喜,没想到余春生和李小满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当地的居民不论男女老幼都很黑,好多女的鼻子上还打了洞戴着饰物。同行几个都是第一次到古里来,看着人家鼻子上亮闪闪的东西,眼睛瞪得老大。

    路过居民区的时候,有户人家正在办喜事,在外面都能听到里面的人又弹又唱,音韵之中充满印度风情。这一群异乡人随着来贺喜的宾客进去,主人家也热情接待,让他们蹭了一顿喜宴。

    到得黄昏时分,逛了整整一日的几个人走进路边一家小饭店,他们都不会说当地土语,鸡同鸭讲费了一番周折之后,店家端出几个盘子,里面全都是些黄乎乎的东西。

    李长义皱着眉头,似是嫌恶道:“这东西怎么看着象是从茅房里弄出来的。”他知道莫钟书有些洁癖,故意提这个让他恶心一下。

    莫钟书听了,果真就一下子就把他前面的盘子推开了,“我不吃了,你自己解决吧。”

    李长义就呵呵地笑了起来。这些天莫钟书的神情悒悒举止太严肃了些,以至于李长义担心他是不是被海盗吓傻了,他自己又是个嘴笨不会开解人的,便借着这个机会逗着朋友玩闹几句松快一下。

    李长义没在桌子上找到筷子勺子或者类似功能的工具,正想叫店家过来问问,莫钟书却道:“不用问啦,这儿的人都是直接用手抓着吃的。”

    李长义顺着他的目光望向几米外的一张桌子,围着那张桌子的是几个当地人,他们将那黄色的汤倒在饭里,然后用手把饭和汤搅匀,接着就抓起一团往嘴巴里送。

    李长义性格粗豪,又长年出门在外,对衣食都不怎么讲究,当下便入乡随俗,依样画葫芦起来,吃了两口,道:“虽然看着不怎么样,味道却是辛辣中带了一点点香甜,风味独特。”

    莫钟书知道这黄色的调料就是咖喱。印度的气候闷热潮湿,食物容易变质滋生细菌,所以当地人发明了咖喱,不仅能让食物能保存得更久,还能促进人的胃酸分泌增进食欲。

    莫钟书不挑食,对咖喱并无反感,但为了报复一下李长义刚才的玩笑,煞有介事地装了个恐怖的表情,道:“你知道吗?古里人上茅房大解的时候,是不用厕纸的。”

    李长义不以为意,边嚼着嘴里的食物,边问:“那他们用什么?树枝?木叶?”他听说过有些乡下穷人买不起厕纸就用这些东西替代。

    莫钟书摇头,伸出了自己的五爪金龙,“他们直接用这个!然后用水洗洗,就又抓饭来吃!”

    李长义本想瞪莫钟书的,不经意一抬头却看到了那一桌当地人,黄色的汁液沾在黑乎乎的手指头上,令人不由自主就想歪了。他紧闭着嘴咬紧牙关,好不容易才把嘴里的东西都逼下喉咙去。

    吃饭和拉屎用同一个工具,想想都让人崩溃!其实莫钟书是听说过人家的左右手各有分工的,可他却故意不说出来,等着前面这些人恶心死。

    同桌吃饭的几人都没比李长义好到哪里去,有的已经忍不住吐起来了,有的咬牙切齿地咆哮着要把那个坏人胃口的家伙暴打一顿。

    大家笑闹一阵,李长义却是真正放下心来,莫钟书还知道要捉弄人,看来已经从海盗事件中恢复过来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大富和二柱已经在等着了。阿贵在养伤,他俩这些天却没闲着,已经考察过当地的市场,觉得与土人置换部分货物有利可图,两人把交易规则和价格等都摸清楚之后,便来请示莫钟书。

    莫钟书对生意的事并不甚通,又足够信任身边这几个助手,不加思索就道:“生意上的事,你们全权做主就好。要是确实有利,去与李长义还有船上的客商都通通气,有钱大家一起赚。”

    莫钟书和李长义在古里一连逗留了三个多月,船早已修好,轻伤的水手已经痊愈,重伤的也再无大碍之后,两条船才又重新扬帆。

    莫钟书趁着这个机会,游览了许多周边地区。他上辈子虽然也到过印度几次,可是那时他已是大副,进出港前后的事情多压力大,空余时间少,几乎没怎么下船,只能在开船之后才听听别人的游玩经历,现在终于可以弥补上这个遗憾了。

    在此期间,大富和二柱、洪长安几个却是忙得焦头烂额,在帮着莫钟书做了两次交易之后,又协助船上客商与本土商人进行了几次货物置换,让乘客们乐得眉开眼笑。

    当然对这次停港不满意的也大有人在。

    莫钟书有一日游玩归来,就听到船上有乘客在骂古里人是骗子,卖的神油一点功效也没有。

    莫钟书听到“神油”两个字就嘴角直抽抽,一脸便秘的颜色。他联想到了上辈子的印度神油。

    那人倒是毫不在乎地详说了神油的功效,倒真是和“印度神油”大同小异。那人又大方地把他买到的神油拿出来给旁边几个人传着看。

    莫钟书也好奇地拧开盖子嗅了一下。遗憾的是他在这方面见识着实太少,只久仰这东西大名,无法进行什么优劣对比。

    他这么一副研究的样子却是引得旁边的人一阵哄笑,也有人善意地帮他解围:“他还小,还不是个真男人。”

    莫钟书撇撇嘴,真正的男子汉是不会找妓-女的。在莫钟书的认知里,嫖客乃是世间最下贱的,妓-女犯贱有其经济原因勉强可以原谅,可嫖客却纯粹是自己花钱上赶着找贱。

    莫钟书很想知道,这个上岸一步都要李小满或余春生陪同的人是怎么独立完成这一系列的交易的。

    食色,性也。船上都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从松江出来也快一年了,又刚刚从海盗刀下死里逃生,再一回到港口长时间滞留,自然就有人思起了淫-欲。

    莫钟书在心里发了一通感叹,无意间却发现好些个水手正艳羡地望着那人和他手中的东西,显然他们也很想要下船去行乐一番,只可惜囊中羞涩,不得不继续苦熬着。

    莫钟书只想了几分钟,就叫来大富,让他把水手们几个月来的工钱立刻结算出来发放下去,让他们可以随意购物或者买什么,与这笔钱一起发下去的还有一句话:大家可以自由下船,但是任何人都不能带生人上船。他可以让步,但不愿意污脏了自己的地盘,何况船上有那么多的货物在!

    不得不说,上次的海盗事件对莫钟书影响极大,他这段日子才真正意识到这时代海员职业的风险有多大,真的是过了今天还不知道会不会有明天。他了解船上这些水手,他们大多数都没什么太大的抱负,上船干活只不过是因为可以比在陆地上多挣几个钱。所以他不愿再约束这些人过多,受制于当前的生产力条件他不能给他们生命的保障,但起码应该让这些人有机会享用他们冒着生命危险赚来的有限钱财。

第86章

    告别古里之后,莫钟书发觉,新舵手杨升在老舵手方刚的指点之下进步神速,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莫钟书又找了两个人出来,让方刚接着指导。

    他自己在做测天定位、描画海图的时候,也开始下意识地叫几个水手在身边看着。不过他倒也没强迫哪个去学,完全凭他们自觉努力了,有追求上进的,他就多提供点儿机会。如果一切顺利,回到松江之后他应该有足够的财力可以再买一条船,希望到时候已有充足的人力储备。

    不知道是人们受伤后的身体还未完全康复还是前段时间的陆上生活太过舒适,开船之后许多人就开始晕船。

    时间已经进入十一月,避开了印度洋上夏季强劲的西南季候风,不过从亚洲吹来的北风也能掀起大浪,船身好像一蹲一纵地向前迈进。

    用蓝天的话来形容,就是一时觉得像是天翻地覆似的,一时又好似腾云驾雾一般,头部腹部都在作怪。许多人都开始头晕,连饭都吃不下,只一个劲地呕吐,而且越吐越厉害,直吐得最后爬都爬不起来。

    船上的大夫熬了药,让晕船的人喝两碗,不晕的人也先喝一碗预防着。莫钟书不以为然,这药充其量只能暂时麻痹一下神经,治标不治本,停了药还得晕。他们接下来还要在海水漂上三年的,这么抱着药罐子哪能行。

    从医学理论上来说,人之所以会晕车晕船,是对周围运动的环境不适应,主要原因是人脑后下部的平衡神经主控着身体平衡,这条神经越敏感,就越容易疲劳失常,导致恶心呕吐。除了用药物麻痹神经之外,还有个更好的办法,就是多磨练这条神经,磨得它迟钝了就不晕了。

    但晕船呕吐时必须及时补充损失掉的水分和能量,不然吐完食物吐胆汁,吐完胆汁恐怕就得吐血了。而且,呆在左摇右晃的船上,等于一刻不停地在做运动,体力消耗比平时大,为了保持体能,也必须补充更多的能量。

    莫钟书是天生的航海命,从来就没晕过船,风浪越大他吃得就越多。他不但自己吃,还逼着别人吃。

    莫钟书叫厨子熬上一锅稀稀的绿豆粥,加上咸菜,逼着晕船的人吃下去。

    蓝天勉强吃了几口,一转眼就又喷出去。许多人都和他一样吐得脸似黄蜡,浑身颤抖。

    莫钟书也没别的好办法,叫人把晕船严重的几个人绑在椅子上,前面的桌上放着粥,桌下是水桶,让他们喝点粥就低头吐,吐完了漱漱口再喝粥,如此反复。

    “不吃啦!打死我也不吃了!”蓝天吐得难受,撕心裂肺地喊。

    莫钟书没好气喝道:“不吃就继续晕!再嚷嚷就把你扔到海里去!跟了我这么多年连这点风浪都抗不住,真是松包!阿贵二柱,等会儿外面风浪小点了,你们拖他上后甲板溜溜,吹吹海风。”他没胆量骂乘客和水手,那些人不久之前还与他一起对抗海盗,怎么说也有着几分战友情谊了,只能对着自己的小厮放放风凉话。

    不知道蓝天听没听懂莫钟书话里的意思,倒是有几个乘客隔墙有耳,听了他的话,就硬着头皮不停喝粥,吃了吐,吐了吃,偶然还相互搀扶着到甲板上去呼吸新鲜空气。

    为了让这些人思想上轻松一点,莫钟书在闲谈之时,就大说特说他过去见识过的大风浪,“风浪大得连驾驶台都没入水中,好一会儿才又冒出水面来”,“有个水手在风浪中固定后甲板缆绳时,楞是让一个大浪拍进了海里,可偏偏他命不该绝,第二个大浪又把他抛回了甲板上”,“风暴中巨浪铺天盖地往船上砸,船艏都被大浪砸凹了,六根龙骨都变了形”,唬得许多人都变了脸色。

    “这得多大的船才抗得住那么大的风浪?”

    “比咱们这船大好几倍,”莫钟书的眼睛里忍不住就流露出留恋和向往:“那都是钢铁造的大船。”

    “铁船?天啊,铁做的船能走吗?”

    “就是,那么大的铁疙瘩,到了水里还不一下子就……?”

    这个人的话没能说完就被截住了,旁边的人急得站起来连唾几声:“呸呸呸,咱们如今在海上呢,你可收紧你那张嘴!”出海的人都忌讳那个字。

    “不会呢,大铁船在海里吃水深,能抗风浪,走得还快。”只不过它要吃燃油才有力气,莫钟书不敢说了,怕让人追问什么叫燃油,那他得说到天黑也解释不清楚。

    不过,这些话还是有点作用的,最起码让大家觉得现在这点风浪算不得什么了,精神上开始藐视它,行为上就容易战胜它了。莫钟书的心理疗法算是起效了。

    几天之后,虽然风浪仍未停歇,晕船的人却越来越少。而且经过这次折腾,后来他们在阿拉伯海上遇到更大的风浪,船身颠簸摇摆的更厉害,大家也能面不改色,吃饭喝酒,谈笑风生,有如脚履平地一般。

    闲话少说,莫钟书带领着两条船,迎日出送晚霞,披星戴月,乘风破浪,终于到达了他们的第一个目的地。

    船还未进港,老远的就能隐约看到港中停泊着许多船只,黑簇簇的一大片。

    走得近了,就能看到其间既有中国的平底船,也有西方的尖底船,许多小艇在大船之间穿梭。

    莫钟书盯着几条尖底船看了一会儿,那些船只的船身有些像倒梯形,首尾两端特别长,三角帆,不过船体也都是木造的,想来西方的蒸汽船也还没问世。

    有一条大食商船正在卸货,一个商人模样的人拿着纸笔正在记录计算着什么,旁边还有几个人似是在谈论着什么,船上船下都有几个监工在那里吆喝,一群苦力肩扛着货物从船舷边下来往码头趸库去,一派热火朝天之景。

    而在码头上来往的人中,除了翘胡子缠头巾的大食人外,竟还有不少是金发碧眼的西洋人。少见多怪的蓝天又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一时间又被惊得阵阵咋舌。

    下船之前,莫钟书对大富几个说:“给你们两天时间处理你们自己的事情。从第三天开始,就都得收回心思给我好好干活去。”他身边这几个人都自带了些货物,莫钟书便想着先给他们放个小假,干完私活再专心给自己做买卖。

    洪长安却道:“五少爷放心,根本不需要那么多时间的,大概两个时辰就足够了。”

    洪长安曾经跟随其前主人多次下西洋,经验丰富,想来有他的门道。不过,两个时辰就能发卖完这么些东西,是否夸张了?

    洪长安看出他心中的疑惑,却故意卖个关子,只笑道:“五少爷下船一看便知道这买卖有多方便容易了。”

    船刚停好,吕熠就急急忙忙地带着他那十几个随从下船去。才刚着地,他的身子就晃了一下,旁边的人忙扶住了他。

    只可惜他那些随从的情况也不怎么好,只听得“喔”的一声,竟有人忍不住蹲在路边就吐了起来。许多人都觉得头晕目眩,干脆坐到了地上。

    阿贵看到这情况,脸色慎重起来,这么多人同时出现不适,不会是早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吧?不过他想想,又觉得所有的食物都和过去一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啊。

    莫钟书已经跑了过去,把那几个人扶到路边的一个房子前,让他们靠在墙上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

    不过他并不象阿贵那么紧张,这些人只不过是“晕地”了。有些人在船上经历长时间的颠簸摇晃之后,突然间靠港下地,就会有这样的情况,等过一段时间,小脑习惯了就没事了。

    洪长安叫了几个水手,帮他们把货物搬下船来望码头外走。没走几步,就已经有几个大食商人聚拢过来,这些人还带着能讲汉话的通译,询问他们的货物及价格。

    洪长安打开箱子,直接给这些大食商人看货物,都是丝绸瓷器等东西,质量皆是上等。

    这些大食人眉开眼笑,显然很满意,接着开始问价格,洪长安却不急,只让他们先出价。于是他们一人说一个价格,一个比一个高。

    洪长安自是挑了出价最高者交易。

    莫钟书一直在旁边看完整个交易过程,才知道洪长安说需要两个时辰已经太过保守,今天这个交易一个时辰都不到就银货两讫了。

    莫钟书便也带人回船去搬了几箱子茶叶下来,同样也很快就卖掉了。心里算了一下,卖价大概就是松江进货的两倍。

    莫钟书又叫大富去搬几百匹黑纱来。这些黑纱是他和李长义到织坊淘来的,垃圾价,不知道到这儿能卖个什么价。

    这些大食商人倒是很识货,一见到东西就眼珠子大放光彩,出价也爽快,直接就报了相当于进货五倍的价。

    莫钟书也不多话,让二柱收钱。他自己找李长义去了。

第87章

    李长义听说那黑不溜秋的黑纱,竟然能卖出五倍的价钱,一时喜出望外,就想叫人赶快把这黑纱都搬下去。

    莫钟书忙拦住他。因为当初李长义出于对他的绝对信任,跟着他买下这批黑纱,所以莫钟书现在急着来给他报个讯。但他从那些大食人的反应中得出一个推论,这黑纱很值钱。他决定要让大富他们进城去与商户们洽谈一番,待价而沽,而不是贱价抛售给码头那些二道商贩。

    码头上的商人都带着通译,专门做过往船上外来客商的生意,再转而将到手的货物兑给城中的商人,从中赚取差价。对于言语不通的外来客商和洪长安这些货物数量不大且时间不足的人来说,把货物卖给他们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莫钟书有李小满和余春生这两个优秀翻译,便不打算再分他们一杯羹了。

    阿贵和李小满去联系茶商,当天就带回消息,价钱比码头商人的高了两成。莫钟书按照他们谈妥的数量,与李长义一人出了一半的货。

    二柱带着余春生,去市区逛了一圈,带回来一个裁缝,让他按当地人的习惯做了几顶面纱,请那裁缝的妻子和女儿当模特穿戴了,才带着她们去找当地最大的丝绸商。

    阿拉伯半岛都是热带沙漠气候,天气炎热干燥。但信奉伊斯兰教的阿拉伯妇女出行时却必须要头戴黑面纱身穿黑大袍。莫钟书带来的这种黑纱,遮光却透气,做成面纱戴上,不如别的料子做的那样憋气,而且外人见不着主人的脸,主人却能透过纱网视物如常,倒是正好。

    二柱都不用费什么口舌,丝绸商就给了个比码头上高出三成的价码,要的数量也大。莫钟书又是与李长义平分了这个销量。

    生意做得太过容易,阿贵几人闲不住,又把在古里淘换的货物也出清了大半。

    拿到的钱,莫钟书全交给了大富,让他和洪长安商量着该置办些什么货物到后面几站地方去卖。

    大富这些年为人愈加稳重,心思却是愈加灵活。一路上,他经常找机会与那些有着多次出海经验的客商交谈,从他们嘴里得到许多详细的信息,每次停港下地,即便只有一两天时间,他也关注着当地的物产与需求,从中挖掘可能的机会。上次在古里,他就敏捷地抓住商机,让莫钟书他们都发了一小笔意外之财。

    至于莫钟书自己,只打算着好好游览观光,做生意的事实在不是他所长,所幸大富几人经验丰富又忠诚可靠,他便干脆全权托付。

    这一日,大富来回禀说,他们打算贩些玻璃回去制镜子卖。

    莫钟书奇道:“只贩玻璃?直接买制好的镜子不更方便?”

    “海上风浪大,船身颠簸,玻璃是易碎品,损耗极大。如果先制好镜子,被浪头打碎了,岂不可惜?而且咱们中原也有制镜匠人,做出来的镜子更合中原人的喜好。”

    莫钟书听到这个,心里就琢磨开了,道:“大面玻璃运输不便,那先切割成小块的,损耗率不就降下来了?”

    大富想了一下,道:“还真有这个可能。一直以来,人们都想着大面玻璃碎了之后还能捡出许多块小的,倒没想到这个可能。”

    莫钟书脑中瞬间划过一个曾经很熟悉的东西,皱着眉头沉思半晌,才道:“先等一下,明天我跟你们一起去。”

    第二天,莫钟书随着大富到了玻璃生产工场,大富与工场主谈妥了数量价钱,然后要求他们把玻璃全都切割成一尺见方的大小,然后装箱,箱子的四个角落里还要先用废纸烂棉絮之类的软物铺垫好。

    莫钟书等他们全谈完了,才拿出两张纸,递给工场主,问:“可能按这个式样给我加工一批?”

    工场主接过去一看,虽然不明白那是什么东西,但肯定道:“没问题。我们有许多经验丰富的工匠,经常应一些客人要求,加工些别致的艺术品。”

    莫钟书道:“我希望,你们能完全按照我纸上画的尺寸来做,大小厚薄,中间的弧度,都要完全一致。”他指着其中一张纸,“这个,中间厚边缘薄的,要一万块。”他又指着另一张纸,“这个,中间凹陷边缘厚的,五千块。”

    等李小满逐字逐句地翻译了,他又特别强调一句:“一定要保证质量,要无色透明,不能有气泡,更不能有裂痕,表面绝对光滑顺溜,形状也要和我图上画的一模一样,不能有一丁点儿偏差。”

    工场主都一一答应了,面上郑重其事,心中却极其不耐烦,就是两个和瓶子底儿差不多的小物件,这么简单的东西要是都做不好,那他也不用在这一行里混了。

    莫钟书满意问道:“这些东西大约要多少时间加工?”

    工场主低头估算一会儿,抬头道:“五天左右。”

    这个时间比莫钟书估计的要长一些,不过他自己就是船主,延期一两天开船也无所谓,便也点头了。

    工场主伸出两根手指头,对李小满说了个价格。大富等人听了都皱起眉头,觉得这人要价太离谱了。

    莫钟书却没理会他们的神色,直接就与工场主击掌成交了,“十天之后我们再来,验过货后,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但我先说清楚,如果东西质量不合格,我坚决不给钱哦!”

    工场主一脸正色地撰写了合约,两人签署后,又去请了当地一个素有公正美名的法官当公证人。

    一直忙活都下半晌,工场主乐呵呵地送走这一行人,忙喊来最好的几个工匠,让他们把手上的活儿都暂时停下来,先给这个东方财主赶工。他把价格喊得比平时高了三倍,本以为这些人也会来一番讨价还价的,可这个少年却一口就答应下来了,只再三叮嘱一定要保证质量。

    工场主又看了看那两张图纸,这两样东西的形状很简单,工艺不算复杂,只是他想不明白这两个东西有什么用,那少年为什么愿意为此花大价钱。

    莫钟书回到船上,心里头也很乐呵。看着身边几个人都是满脸不赞同的神色,他就知道,那工场主的要价高了。不过高就高吧,如果多花点钱让对方加点干劲,能确保东西的质量,就已经物有所值了。如果能把他心中想的那个东西做出来,到时就算他把狮子口张得再大,也有的是人来排队给他送钱。

    船上许多客人都买了玻璃。毕竟,中原现在不能生产这个,而镜子又是家家都要用的东西,中原本土制造的铜镜不贵但清晰度实在太差了些,所以这玻璃镜尽管价格不菲但许多人家仍然愿意花上几两银子买个巴掌大的自用,市场需求巨大,自然就有商人不辞万里辛苦贩货。

    李长义前日也买了玻璃,看到莫钟书如此切割包装之后,马上就叫人原装退回工场,要求也同样给他切割包装。他早有体会,莫钟书的主意比自己多,跟着他依样画葫芦准没错。

    吕熠一直站在船头,看着人们把玻璃搬上船,他的眼神闪烁不定,经常把他那十几个随从叫到一起小声商议着什么,却又个个一脸无奈的表情。甚至,他们把余春生借去,一连奔波了好几天,却都是一无所获地回来。

    余春生悄悄告诉莫钟书,吕熠也在打那玻璃的主意,不过他们的目标不是物品而是其生产工匠。听说这些工匠都是主人家的奴隶,他们起初便想高价向他们的主人把这些人买过来。可是人家工场就靠这些工匠赚钱的,自然不愿意把能下金蛋的母鸡卖掉。吕熠他们明修栈道不行,竟然想到暗渡陈仓,悄悄去找那些工匠,企图用荣华富贵诱哄人家跟随他们到中原去,无奈凭他们说破了嘴皮子,都没一个工匠点头答应要背叛主人。

    这些人还真是为了达到目的就挖空心思不择手段!莫钟书冷笑。阿拉伯世界的奴隶多数是从小就被主人豢养刻意栽培,法律和道义都规定了这些奴隶要死心塌地地辅助主人,怎么可能轻易被人收买?

    莫钟书倒是有办法可以助吕熠一臂之力的。不过他得先晾这些人几天,让他们也先着急懊恼些时日。

    当日他们助他杀退海盗,这恩情他刻骨铭心,不会不还。可是吕熠为了让自己这份恩情欠得更大些,在起初事态还比较容易控制时竟然一直袖手旁观,等到船上伤亡惨重处境危急之时才出手。莫钟书一直为陈荣等六条人命耿耿于怀,归咎于自己的幼稚、大意和自作聪明,但有时细想起来,这六条性命却也与吕熠的故意拖延不无关系,假如一开始海盗登船的时候,他们也能和别的乘客一样同仇敌忾,陈荣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死了?莫钟书每想至此,就难以压抑心底的怨念。

    到了约定交货的那一天,莫钟书带着王三和大富等人去了工场。随便看了几块玻璃后,莫钟书便让大富和二柱仔细验货,他自己却向工场主提出个要求,希望参观一下工场,看看玻璃是如何制造出来的。

    莫钟书先后在这工场买了两批玻璃,第二次还给了个相当于市价三倍的高价,更重要的是,现在这批货款还没到手,工场主不好直接拒绝他这要求,便点头同意了。

    但这人也多了个心眼,他带莫钟书参观的是玻璃艺术品工场,还故意漏过了最开始的选料一步,只让他们从第二道工序开始走马观花。他是个精明的生意人,已经猜度到莫钟书在觊觎他的玻璃制造技术,不过他也很自信,莫钟书根本就不知道这玻璃生产要用什么原料,就算他把后面的步骤看得再清楚也是白搭。

    莫钟书心知肚明,只暗暗嘱咐王三留意观察细节。

第88章

    开船之后,莫钟书看到吕熠已经没了早前欣赏自然风光的闲情逸致,虽然他仍然常常到甲板上吹海风,但显然心不在焉。

    这人看着别人赚钱,眼红艳羡也是人之常情,倒也不至于影响自己吃香喝辣。但一旦动了心思想要把别人的东西占为己有却屡屡求而不得,那就是抓心挠肝一般的难受,寝食难安。

    吕熠现在便是寝食难安,吃嘛嘛不香,经常指着船上的厨子挑剔饭菜。

    船上包括厨子在内的所有杂工,却是早就得了阿贵吩咐,对吕熠这群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全不当一回事。莫钟书招揽乘客的时候,只保证过饭食的品种和营养,压根儿就没提过味道也都能迎合全体客人的口味,出门跑生意的人也都知道船上设施不可能有陆地上的那么齐全,大家都习惯了因陋就简地将就着,所以现在都只当他是无理取闹。

    再次靠岸的时候,大富和阿贵、二柱依照前例把纱料和茶叶又卖了不少,顺带着帮李长义和船上的乘客也联系了几个好主顾。

    莫钟书几乎就没怎么下船,专心摆弄他那些小玻璃块儿。

    吕熠天天早上抖擞精神地下去,晚上徒劳无功的返船,一行人都郁郁不乐。

    吕熠去找的都是口碑在当地数一数二的工场,因为他们的产品质量好,必然工匠的技术足够好。可是他忘记了一件事,技术力量越是雄厚的工场里,其工匠对主人的归属感也越强,让他找到空子的机会微乎其微。

    莫钟书闭关多日之后,终于走出了房门。他站在甲板上,手里举着一个尺许长的圆筒,眼睛贴在筒子一端往岸上看,可以很清晰地看到远处的圆形屋顶上的装饰花样了。他露出个满意的笑容,又转过身来,目光透过长筒对准远处的海面,可以看到一艘帆船正从地平线上向这边驶来。

    他拿开长筒,眯了眼睛看看海面,那船还只是一个不甚清楚的黑点。他又把那长筒放到眼睛前面,已勉强可以看到船上的三角帆了。他就这般一时眼睛贴在那个长筒上,一时又直接极目远眺,不断反复。

    最后,他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这望远镜终于算是做成了!有了这个宝贝,他就能及早发现挡在前方的礁石,也能抢在海盗看见他之前就提前远避了。

    只可惜,这个望远镜的放大倍数大概只有四倍左右,而航海望远镜的最佳倍数是七至八倍。

    莫钟书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对现在这个结果已是相当满意。

    第二天,莫钟书交给大富几页纸,让他再去找最好的玻璃工场,把纸上画的几个镜片都按比例试做一个来,他等着急用。

    莫钟书不知道凹凸透镜的焦距计算公式,只是用最简单的聚焦法来测量焦距。所以现在只能多做几个透镜来,一个一个地组合着,试试看能否再提高放大倍数并缩减焦距。

    大富不知道这些有的凹有的凸的小玻璃有什么用,但已经猜到莫钟书是又想要捣弄新宝贝,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跟工场交涉的,总之工场当天就把这些东西赶做出来送到船上,不要钱,还点头哈腰地讨好着,巴望着大笔的高价订单。

    莫钟书一连做了几天的组合调试,放大倍数不是太大就是太小,最后总算弄了个接近七倍的组合出来,镜筒却反而比早前的又长了寸许。不过,有总比没有好,能达到效果比不达到效果的好。

    莫钟书实在不是个有科学家潜质的人,缺少孜孜不倦锲而不舍的求知精神,还容易满足。他这几天做试验做得头昏脑胀,便把前些天要制造双筒望远镜反射式望远镜啥啥的雄心壮志全扔到了南美洲。现在能弄出个勉强合意的折射式望远镜已是心满意足,也不再嫌弃这比长烟斗还要难看的镜筒了,只交代大富去把选定的两种镜片各定做五千块回来,质量要求和上一次的一样。

    大富走后,他就卷了被子找周公聊天去。

    等他睡饱了出来,见到吕熠,才想起有些事情不是拖得越久越好,万一把人家的心晾凉了,他这人情可又难还了。

    “吕公子可曾想过?咱们国朝的工匠心灵手巧,如若能掌握玻璃制造技术,做出来的东西必然一点不输与大食工匠!”

    一屋子的人听得直翻白眼,这不废话吗?要是这条捷径行得通,谁吃饱了撑的愿意去费那许多周折引进工匠?可是人家的保密功夫做得滴水不漏不说,中间还隔着个语言壁垒,你有能耐倒是去把人家的技术偷学过来呀!

    莫钟书能说这话,自然是有他的把握。他没有胆量去直截了当地偷人,但却知道些曲线偷技术的歪点子。

    吕熠一听到莫钟书说有办法弄到制造玻璃的法子,眼睛就亮了起来,却又马上压抑住了,一眨不眨地盯着莫钟书几秒钟。在一条船上呆了将近一年,他大概也了解莫钟书的脾性,这人可不是个主动向人献殷勤的,眼神中就带了几分探究之意,用上了生意人的口吻:“开价几何?”

    莫钟书摇头,笑道:“我不要钱。当日海盗劫船,多亏了吕公子出手相助才得以虎口脱险,正不知该如何感谢这救命之恩,如今公子既有所需,莫某定当用心谋求。”

    莫钟书把话说得清楚,他把这玻璃制造技术弄过来,就算是报了吕熠的援手之恩,从此各不相欠。

    这直白的话语倒让吕熠微微一怔。当日施恩,的确是想图报,只是没料到报得这么快。自己原是打算着放长线钓大鱼的啊,他不由得拧起了眉,旋即又松开,能不能报得成还是个未知数呢,且走着瞧吧。

    回到房间,莫钟书从抽屉里拿出了几张纸。

    那是当日参观完玻璃艺术品加工场之后,王三和他一起整理出来的。那个工场主以为莫钟书不知道制造玻璃的原材料是什么,一时托大,让他看完了后面的几个工序。

    可是莫钟书在另一个世界生活过,高中的化学课本上就有讲述硅的各种化合物,具体反应条件什么的他是想不起来了,但偏偏就还记得普通玻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沙滩上的砂子中就有这个东西。

    莫钟书把纸上记录的内容细读几遍,理清思路,把每一个步骤的作用都想了个明白。只是他们参观的是艺术品加工场,还不知道怎么弄出大块的平板玻璃来。

    第二天,莫钟书故伎重演,要大富带他去加工场参观。

    这回工场的防范措施更严密,只容许他们参观了其中两个不连贯的工序,一个熔制,一个是热处理。

    如果真是对玻璃制造一无所知的人看到这些工序,除了那硕大的高温炉之外,恐怕再难有什么别的印象了。可是莫钟书不久前才参观过另一个工场,这时便格外关注他们那加热条件,最后的热处理工艺也牢记在心。

    出来之后,莫钟书又叫二柱出面去找个质量平平但生产量大的低端玻璃工场,大批量定制平板玻璃,附加条件就是要同意他去参观生产过程。

    这种工场生产出来的玻璃瑕疵太多,并不适合于制作镜子,价格也上不去,不值得为它漂洋过海长途运输。二柱不知道五少爷今天的葫芦里又装了什么药,不过他是个模范长随,不折不扣地给莫钟书安排妥当。

    莫钟书在参观这工场的时候,看到成品玻璃上有些微小裂纹和气泡,便似是无意地提到了熔制过程的加热温度和成品后的退火淬火工艺。这两个因素正是影响玻璃质量的关键,而莫钟书之前已经特地到高端工场两次参观,说起这些来自然头头是道。

    可是工场的人不知底细,见这少年指出的恰恰是他们的不足之处,提出的改进措施也很有道理,便以为他是个行家,一改之前的敷衍态度,恭恭敬敬地请他从头逐一指点。

    于是乎,莫钟书光明正大地观摩了整个玻璃的生产流程,即便有什么不明白的问出口,工场方还以为他又有什么高见,全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地回答了,倒是让莫钟书知道了原料中除了砂子之外还要添加纯碱和石灰石,还有各种催化剂及其使用方法。

    莫钟书也投桃报李,搜肠刮肚地捡了些化学术语说出来,唬得人家连连点头,最后交货结算的时候还给他额外打了个折扣。莫钟书心里狂笑不止,至于这桃子种出来后是甜是苦他可管不着了。

    一出了工场大门,莫钟书就让二柱带人把这些劣质玻璃都尽快原价转让给当地小商户,或者赔点钱也无所谓。

    等大富把定做的几千套镜片取回来,莫钟书就赶忙开船逃也似地离开了这个地方。他的心理素质还是不过关,作了贼就止不住地心虚冒汗。

    吕熠接过一叠写满了工整小楷的纸,迫不及待地看去,上面清楚地写明了平板玻璃和艺术玻璃的制作过程,原材料、注意事项都一一罗列。

    他抬起头,吃惊地望着前面神色淡然的少年。前几天还半信半疑以为他是夸口而已,不想他竟然就真的办到了。

    莫钟书抬头仰望天上的浮云,但笑无语。这些伎俩真不是他自己的发明创造,而是各方洋鬼子们的集体智慧,他们在二十世纪如此这般地偷去了中国的许多技术机密。无可否认,他使出这阴招的时候心里头真是痛快之极。

    这一刻,吕熠只盼着前面多来些海盗,让这总是不卑不亢的少年多受自己几次恩惠,以图后报。他没想到的是,苍天有耳,很快就如他所愿,只是这一回他什么东西都没得到。

第89章

    接下来的旅程相比之前更加轻松,走走停停,几个月就过去了。

    中原之前尚还没有人到过非洲。莫钟书因为记得郑和某一次下西洋的终点就是马林迪,所以也选了这个地方作为本次航行计划的最后一站。

    他本打算着到马林迪看看风景就回去了,但大富听大食人说再往南走些时日,就可到达鼎鼎大名的七彩石故乡坦桑尼亚,便极力劝说莫钟书继续往前走。

    帆船的前进动力完全依靠自然风力,莫钟书又不赶时间,多跑一段路程也增加不了多少经济成本。而船上许多乘客也被七彩石迷得神魂颠倒,纷纷附和大富,就连李长义也表示希望继续向南走。莫钟书便从善如流了。

    七彩石早就被大食商人带到了中原。中原不产这种宝石,却流传着它的传说。据说,女娲补天时用的神石,有些碎屑落在地上,化作了光彩夺目的七彩石。因为它是补天之物,故而坚固异常,不易碎,不易打磨,还能划伤坚硬光滑的瓷器。

    莫钟书曾在老太太那儿见识过这七彩石,其实就是钻石,小小的一颗却等价于十倍重量的黄金。莫钟书对这特殊结构的一堆碳原子并不感冒,不过他和银子无仇无怨,既然大富说能赚钱他就不会反对买卖。

    他们从中原带出来的货物早已销清,这时已又购进了大食的上等香料,等着换购宝石。

    到了港口,大富等人跟着向导去买七彩石了,莫钟书就留在甲板上用望远镜追踪几只海鸟。

    船上的人现在对小船东的新玩具已经司空见惯,从没有人怀疑过这长筒子有什么特殊之处,而莫钟书也对此绝口不提,毕竟这是商业机密,在工匠组装完成批量上市之前,最好是一个人也不知道。

    他的船旁边停泊了一艘西方商船,这天早上,莫钟书实在无聊,看到对面船上的几个水手在甲板上活动,他就挥着手大声地打起了招呼:“hi!hello!good

    morning!”

    对面的人朝他这边看看,笑了笑,又各干各的去。

    莫钟书懊恼地挠挠头,听不懂英语?嗯,他忘了,大英帝国这会儿估计还是欧洲一个不起眼的小岛,兴许语言都还没进化好呢。他想了想又试探着高声说:“hola!”

    对方还是没人应。

    莫钟书不死心,又大声叫:“bonjour!”

    这下子对面的人都看着他笑了,也有人回应道:“bonjour!”

    “哈哈,”旁边的蓝天低声笑了起来,“原来那些黄毛怪人喜欢别人骂他们‘笨猪’!”

    莫钟书没理他,努力回想自己学过的法语。可惜这门语言当年他就并没学好,又被扔掉了许多年,这时候摸遍全身上下的口袋,也找不出几个词汇来。

    但他又很希望知道现在西方是什么情形。左等右等,终于等到李小满回来了。莫钟书马上就带着他去对面拜访了。

    对面船上也有阿拉伯语翻译。这下子交谈容易了,虽然每说一句话都要停顿下来等着被翻译两次,但总算是能够相互理解了。

    那些人自豪地告诉莫钟书,他们是法兰西人,早在三十多年前,他们一个叫佩尼隆·唐太斯的同胞就已经绕过好望角来到这儿,之后又到达大食甚至古里,这一片大陆上的许多要塞和码头都是在他主持下建立的。

    莫钟书听着听着,下巴就隐隐有脱臼之感。开辟了新航线,在非洲大洋沿岸建立殖民据点和要塞作为通往东方的航海中继站的,不是葡萄牙人吗?这怎么换成法国人了?

    这些法国人对莫钟书很好奇,围着他问长问短。欧洲人对来自支那的丝绸和瓷器爱不释手,但从未有人亲身到达那个遥远神秘的地方。

    莫钟书问起马可·波罗,可这些人都一脸茫然,说不认识。

    莫钟书摇头,继而又失笑,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马可·波罗没出现,麦哲伦被另一个人取代,现在的中国历史上也没有郑和这位大航海家,而他一介小商贩却已经走得更远了。也许,那个佩尼隆·唐太斯和他一样,也是投胎之前就在另一世界先活了一辈子。

    莫钟书敲敲自己的额头。这是一个有许多怪胎的世界,历史也被怪胎们肆意涂改了。遗憾的是,上帝怎么不送一个船舶工程师过来?嗯,还应该有几个搞石油开采的……

    言归正传,莫钟书这一行人终于开始了归航。从他们离开松江时算起,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年有多。

    乘客们做了一路生意,都收获颇丰,货舱里装满了香料、玻璃、西洋钟和宝石等物,这时候人人归心似箭,都盼着早些回到家中与亲人团聚,便经常有人去催着当班的水手把船开快些再快些。

    莫钟书每每听到这种催促,便叫人把风帆再略转一下向,其实船帆本来就已经摆到最适合的角度了,这稍稍转过去又再扭回来,纯粹是心理作用让这些人觉得船跑得更快了些。

    莫钟书能理解这些人的心思,他们放弃了安逸舒适的生活出海求富贵,如今钱财已经落袋,自然就急于衣锦还乡,告慰父母妻儿。

    有时候,他也会想,澄州府的莫府里头,老太太大概也在望眼欲穿地等着他的消息。也许,还有另一个人也在等着他。当日的决定做得太快,之后他就匆忙离开,要是那人改变了初衷,他也绝不会怪她。

    他找来一枚铜钱,抛起来,接住,看看是正面还是反面,嘴里还学着情窦初开的少女一样念叨着:“会等我吗?不会等我吗?”语气中却毫无烦恼,反而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心理年龄已是接近半百,有些事情早就不放在心上了。

    两艘商船顺风顺水地在阿拉伯海面上疾行,时速估计都在10海里以上了。

    这一日停港补给。莫钟书带着几个人沿着海边溜弯儿,看到当地渔民在离海滩不远的海里竖了张大网,围成半圆型,开口朝着海滩。这时候海水刚刚退潮,网里截了白花花的一大片的鱼,好多渔民正在旁边拾捡,毫不费力就收满了大筐小筐。

    大家看得有趣,莫钟书也兴起了捕鱼的念头。不过他们是没时间在这儿等着海水退潮捡鱼的,便进了渔村里,买了张大网回来。

    船上好些水手曾当过渔民,船走平稳之后,莫钟书便随便叫个人到船尾来帮着撒下网去,等上一两个时辰就拉上来,就这样居然也能次次不落空。

    打上来的鱼,小的又扔回了海里,只留下大的,可也经常吃不完,莫钟书便在甲板上拉了绳子晒鱼干。大富笑称,这段时日不但节省了伙食费用,下船后还可以卖鱼干多赚一笔。

    可惜莫钟书没长性,几天之后就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

    有一天早上,莫钟书想起昨天撒的网还没收,便去把网拉起来。他一边拉还一边嘀咕:“今天这渔网太重了,看来又得晒几天鱼干了。”

    不料渔网拉上来之后,里面除了几条还在活蹦乱跳的鱼之外,还有一个人。

    莫钟书给吓了一跳,好在旁边还有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那人从网里拉出来,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船上许多人听说打鱼打上来个人,都关心地跑过来看看。都是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对于落水遇难的人是感同身受地同情。再一看见这个人身上穿着的还是中原的服饰,就更愿意伸手帮助同胞一把了。

    莫钟书又是腹部按压,又是嘴对嘴的进行人工呼吸,忙活了半天,也只是让这个不幸的人勉强睁开眼睛看了一下,话都还没说一句就咽了气。

    莫钟书心里一下子就警铃大响。这些天海上远近都没见有风暴的迹象,这一带海面礁石也少,触礁沉船的可能性也不大,难道这个人是遇上了海盗?如果真的是海盗所为,那遇难者应该不止这一个。

    顾不上别的,莫钟书拿了望远镜就守在船头,专心瞭望,特别注意前方海面是否还有别的漂浮物。

    不久之后,他就发现海面上接连漂来许多人形漂浮物,走近之后就发现已是死尸了,有的还明显带着刀剑留下的创伤。

    莫钟书的脸色越来越严峻。

    船继续往前走。

    终于,莫钟书发现了一个还活着的人。他正抱着一块木板艰难地浮在水面上,随波逐流,但还有意识,甚至还朝大船这边抬了下胳膊,也许是想挥手呼救,但或许是力气不济,只勉强动了一下,反而身子又往下沉了些。

    莫钟书连忙叫了两个水手,要他们赶快划了舢板过去,把那人接上船来。

    这时候距离还很远,那两个水手只看到莫钟书指着前方一个小黑点,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什么事。

    莫钟书来不及解释,干脆把望远镜往他们眼前一递,让他们自己看。

    这两个水手满腹狐疑,各自对着镜筒看了一眼,就变了脸色,急忙放下舢板,飞快着去了。

    大约过了几刻钟,舢板才带着那个可怜的人回来。他已经昏迷过去了。不过,闻讯赶上甲板的大夫给他检查一下,身上并无流血的伤口,也没有溺水的症状,应是疲累过度才支持不住的。

    蓝天抱来一张被子包住这个昏迷者。

    阿贵拿来一小坛子烈酒,直接灌进这人的嘴里去。

    片刻之后,这人就醒转过来。

第90章

    这人一苏醒,睁开眼睛看了一圈,就明白自己已是得救了。只是他还很虚弱,没有力气说话。

    莫钟书知道他这时候最需要的是什么药,让人把中午吃剩的稀粥端过来。

    这人一看到吃的,几乎是扑过去,勺子也不要了,端起碗来就直接往嘴里倒。

    一连吃了六大海碗,那人才满足地砸吧着嘴,用手背擦擦嘴角,就沉下眼皮,似是想闭眼睡去。

    莫钟书花那么大的力气救人,可不是为了当活雷锋的。见这人要睡,他就毫不客气地左右开弓,大力拍打着这人的脸颊。

    可这人还真耐打,直到莫钟书都打累了,那人肩膀上的脑袋也变成了个猪头,这才睁开眼睛,一脸茫然地望着前面的人。

    莫钟书递给他一杯提神的参茶,问:“你是怎么掉下海里去的?”

    那人一个激愣,终于想起了昨日那不堪回首的悲惨遭遇。

    他开始激动,端着茶杯的手也不住地颤动起来,杯里的茶水都晃出了大半。不等莫钟书再催问,就开口说起他的遭遇。

    “我叫林康,本是个贩茶叶去大食的生意人。我是从福建搭乘蒋家的大船出海的。蒋家四代以海贸为业,海外路线都熟,而且他们的船又很坚固,船上还配有几十位镖师护航。蒋家一般只自己运货,并不带别家客商。我是托了亲戚帮忙好不容易才上了船的。本来以为蒋家祖辈在海上畅行近百年,必有过人的本领,就算遇到什么也会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一路都很顺利。可是,昨天,我们遇上了许多海盗。”说起昨天噩梦一般的经历,这人尚还心有余悸,牙齿都在上下打颤。

    “要是寻常的海盗,蒋家养的那几十个镖师自是轻易就能打发掉了的。可是这一次,却是来了整整两大船海盗。他们一前一后地截住了我们的船,让我们动弹不得……”

    “海盗太多了,根本就来不及反抗,镖师们全都被缠在甲板上打斗,别的海盗就开始屠杀无力抵抗的人。许多人都吓呆了,站在一边两眼发直。海盗们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是拦腰大砍一刀……”

    这种场景光是想想都令人发指。船上的人两年前也遇到过海盗,折损了六名水手,重伤近半,以至于莫钟书不得不在古里停留三个月给大家养伤。每次提起那些海盗,许多人都恨得咬牙切齿。可现在一对比,还真是小巫见大巫了。

    “我和另一个客商逃回房间里躲起来,听着外面形势不妙,一狠心就各自抱了一块后舱寻来的木板,跳下海中。我从小在海边长大,水性也好,如果运气好些遇上过往的船只,我会得救的。”

    “我在水里泡了一天一夜,又累又饿,干脆闭上眼睛等死算了,谁知道这时候却看到了你们的船。真是菩萨保佑。”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没感谢救命之恩,就又是一通谢天谢地的叫嚷。

    莫钟书听完了自己想要知道的信息,便不耐烦再搭理他,让蓝天负责照顾,他又去了船头。

    如果是一般的海盗团伙,每次得手之后都会先挥霍抢到的财物,暂时不会再袭击别的船,他们现在反而可以趁着这个机会闯过这片海域。可要是大规模的海盗团伙,轮番出击,简直就是张天罗地网了。

    幸好,他如今有了望远镜,可以第一时间发现海盗的踪影。他可以肯定,就凭自己和李长义两条商船上的几个人,是绝对打不过他们的,唯有希望及早发现提前躲开。

    莫钟书回到房间,找出最初做的那个四倍的望远镜,交给刚才用过望远镜的两个水手,让他们轮流在船尾守望,一有情况就赶快发出警报。

    他则亲自带人守在船头,时刻不敢有丝毫松懈。

    到得第四天,莫钟书在望远镜里看到前面来了两艘大船,船头的旗杆上各挂着一面黑旗。

    “把林康叫到这儿来。”莫钟书心知,这很有可能就是林康说的那两艘海盗船,不过现在距离还远,让他来确认一下更好。

    已经恢复精神的林康来到船头的时候,双方的距离又近了些,肉眼看去还都像是纸上污了的小墨团一般大小。不过望远镜里却已经可以看到旗上的骷髅了。

    林康大惊失色,叫道:“就是他们!就是这帮天杀的海盗!”林康又怕又恨,手握成拳在空中一顿乱打。

    “通知全体船员各位就位。风帆转向四十五度。”趁着现在海盗还看不清楚他们,莫钟书就想往深海方向跑出一段距离,等到双方错开了,再又把船驶回到正常的航道。

    就在这个时候,船老大万里江走了过来,提醒他道:“东家,你看那边是不是跑马云?”自从陈荣和宋志勇去世之后,万里江就被提到了船老大的位置,他也是李长义找来的老水手,能力也是很不错的。

    莫钟书抬头看看,低矮的天空上,许多形状如同馒头的碎积云正飞速移向头顶,势如跑马。这可不是个好兆头,怕是会有大风暴了。

    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尽快找个背风之处抛锚停船。从海图上看,唯一可以避风之处就是前面的一个港湾,大约还有百多海里,如果直驶过去,倒是来得及的。

    可是杀人不眨眼的海盗就拦在前方。也许,他们就是看到风暴将至,算准了附近的船都会赶到前面去避风,才出来发点顺风财的。

    莫钟书仍然打算往深海去。

    万里江却是犹豫不决道:“这风暴就要来了……”

    莫钟书的脾气拧起来的时候是又硬又臭,“我情愿把这一船的财宝都送给龙王造龙宫,也不能让那些海盗得着一分的便宜。”

    从驾驶室出来的老舵手方刚正好听到了莫钟书和万里江的对话,他恨恨地往海里吐了一口唾沫,“假如一定要死在这儿的话,我宁可自己被海水淹死,也不愿意被海盗杀了再抛尸入海。”

    扔下这一句,方刚就回了驾驶室去。

    旁边的乘客们面面相觑,事到如今,他们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了,向左是死,向右也是死,横竖都是个死,那就听天由命吧。

    大船的主帆副帆都被转了个方向。紧急的锣鼓声提醒后面的李长义跟进。

    这时前面的海盗也看到这两条紧急转向逃跑的商船了,也调整了方向追过来。

    四艘船就这样都向深海跑去,越跑越深。

    莫钟书被追得火大,干脆把所有的帆都张起来,顺风跑。海盗们穷追不舍。

    不知不觉中,天色黑沉下来,两条海盗船率先停止了追逐游戏,掉头就往回走。

    莫钟书也当机立断,叫道:“全体松帆!拉落头帆!”真是千钧一发,帆刚落下,狂风便已刮到,船身开始倾斜。

    方刚全神贯注地摇着舵轮,左满舵,右满舵,勉强让船保持住往海边走的方向。

    船上的帆还是太多,万里江指挥着又把主帆也落下来,只靠着尾帆航行。

    密集的雨点开始像子弹一样劈头盖脸地扫射过来,强风肆无忌弹地拉扯着帆布,船身就像个不倒翁似的摇晃不休。

    莫钟书开始恐慌,全然不知所措。现在的帆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而他这个骑士骑术太烂,快要被甩下马去了。

    李长义那边却是利落地扯掉了所有的帆,光着桅杆,船尾对准风头,顺风疾走。

    莫钟书赶忙下令要自己的水手也如此操作。

    天色越来越黑,能见度越来越差,更糟糕的是,他们现在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两条船只能以锣鼓声告知对方自己的方位。

    万里江开始放鸽子。这时代的每一艘海船上,都有一只大笼,里头养了许多鸽子。据说航海的人迷失方向时,就放飞一只鸽子,因为鸽子能够飞出抵达陆地的最短路线,只要跟着鸽子飞去的方向航行,就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回到陆地。

    可是现在乌云密布,能见度极差,鸽子飞出没多久,他们就再次迷失方向,只能再放一只鸽子。

    如此这般,当最后一只鸽子失去踪影的时候,大家都不由得陷入绝望之中。狂风骤雨还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也不知道后面会不会有更大的风浪来袭,他们却连海岸的方向都找不到。

    这时候却忽然听到风雨声中夹着一阵细微但清楚的铃铛声,就着船上灯笼微弱的火光,莫钟书看到一只小鸟儿振翅飞了出去。

    那是一只小麻雀。它的一只脚上系着一个小小的银铃。

    上次他们停港的时候,这只小麻雀落在船头上,几个乘客便拿了些米粒逗它玩。小麻雀玩得开心,船开了也没发觉,不知不觉就被带到了大洋上,离海岸越来越远,这小家伙只能跟着这群人相依为命了。船上的人也爱拿它解闷,那个小银铃就是被这群无聊的人系上的,小麻雀天天带着它叮叮当当地在各个房间里飞来飞去。

    莫钟书知道麻雀的持续飞行时间很短,这小麻雀一直安分地留在船上,这会儿突然飞走,一定是它发现海岸就在不远处了。

    莫钟书精神一振,忙下令跟着小麻雀的方向走,而且要控制速度,不能走得太快。

    几分钟之后,船上的人就听到下面传来一声低沉的闷响,那是船底撞上了岩石的声音。幸而他们已经把速度降到极低,船身颤抖一下,停稳了。

    全船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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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高介绍:
前世也算生在书香门第,他却选择了漂泊不定的航海职业。狂风巨浪都闯过,不想却走在街上被个跳楼的给砸死了! 重生到澄州首富之家,生母难产而死,生父视而不见,名义上的祖母却只想把他当成私有财产般操控。 为求自保,只能选择个书呆子的扮相。 眼见生父的妻妾相争,他只当看戏。面对兄弟的海阔天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海阔天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海阔天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