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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艮龙     海阔天高txt下载     海阔天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91章

    风暴继续肆虐。

    不过船上的人都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枕着风声雨声和波浪声进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风渐渐平息了。大片灰色的云层向西方卷去,蓝色的苍穹显露了出来,上面点缀着明亮的星星。不久,地平线上现出了一道红色的长带,波浪渐渐变成了白色,一道亮光掠过海上面,把吐着白沫的浪尖染成了金黄色。

    白天来临了。

    莫钟书前几天劳心劳力,昨夜终于放下心来,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的太阳光钻进窗户晒到屁股上的时候才醒过来。

    万里江和李长义已经领着人前前后后地检查船只状况,万幸的是两条船都只是轻微擦损。老水手们在海上呆久了,个个都修炼出一身本事,其中就包括这样的小伤修复。

    莫钟书帮不上忙,带了弓箭,就想到前面的小岛上探险。

    李长义带了几个人跟上来,“小心着点,可别让母夜叉抓去了。”莫钟书知道他想起了《聊斋志异》里的《夜叉国》,不由得笑了起来,这环境还真有点相似。现在想来,李长义能毅然跟着他下西洋,那些小故事实在是功不可没。

    这个小岛象是从海底突然冒出来的一个庞然大物,由许多岩石一块一块地堆积而成。几乎没有什么泥土,石缝里却生长出青绿色的灌木和小树。太阳差不多已升到半空了,灼人的光芒直射到岩石上,岩石又把这热度反射回来。只比人高出尺许的小树上,叶子随风摆动,索索作响。不知名的昆虫躲在树上或者草丛里,吱呀吱呀地叫个不停,高高低低的单调叫声更衬托出这小岛的荒凉孤寂。

    他们循着一条岩石夹道继续往上走,这荒无人烟的孤岛上竟然有路,看来这条小径应是由山上的激流冲刷而成的。莫钟书希望能够找到淡水水源,毕竟船上的食用水不多了。

    莫钟书举起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镜头中有几只野山羊在远处的岩石上跳来蹦去,欢快地啃着矮树的嫩叶。

    莫钟书没有惊动那几只生灵,得等着这些“岛主”们带领他们这些外来客人去找水源。

    一个时辰后,阿贵带人往山下运水,莫钟书与李长义才开始打猎。

    他们用箭射杀了许多野山羊,又采摘了不少野菜,满载而归。

    回到船上,厨子早已做好了饭,许多人都已酒足饭饱了,但见到鲜羊肉和鲜野菜,又都不辞劳苦地加班加餐,说说笑笑,这热闹的气氛倒有点象以前过大年的了。

    莫钟书站在甲板上,耳中听着餐厅里传出的欢声笑语,也咧开了嘴。听说捡了金子的人都要笑,那捡了性命的人当然更应该放声大笑了。

    此时夕阳斜照,微风拂面,蓝天碧水之间,几只雪白的海鸥在船头船尾飞来飞去。

    对面的甲板上,李长义拿着莫钟书送的四倍望远镜也是合不拢嘴,连连说这就是传说中的“千里眼”。

    莫钟书大方道:“等回到松江,我再送你一百个七倍的。”

    李长义倒不贪心,道:“不用那许多,有两个就够了,船头一个,船尾一个。”这望远镜真是航海神器,昨天幸亏有这东西他们才能及时发现海盗,不然恐怕也难逃厄运。

    “你有了钱就不多买几艘船?可别到时候再来找我要。我告诉你,我自己也留一百个,其余的通通卖掉。”莫钟书现在就已经计划着将来要组建自己的船运公司了。

    对这望远镜爱不释手的,可不止李长义一个。

    吕熠就迫不及待地找来了。他的胃口很大,竟然想把七倍望远镜全数吞下。

    他想要送钱来,莫钟书当然欢迎,“没问题,七倍望远镜定价二百两一个,四倍望远镜八十两一个。”其实两种的制造成本不相上下,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二两银子。不过莫钟书现在是奇货可居,不把狮子口开得大点也太对不住自己了。

    吕熠试探着道:“我大批量收购,能不能给个优惠一点的价格?”

    莫钟书摇头,“这个东西装配起来十分麻烦,这个价格已经十分合理实惠的了。”关键是想要这东西的人会很多,他相信就算自己把价格再抬高一倍,也不需要担心销量。

    至于具体数量,莫钟书不愿透露太多,“这个还不肯定,我一共定了几万块镜片,如果每一块镜片都没问题的话,应该有五千个七倍望远镜,五千个四倍望远镜,剩下的还能做五千个放大镜。但不是每一块镜片都合用的,现在还不知道到底能做出多少个来。”

    讨价还价半天,最后吕熠用他全部的七彩石置换了莫钟书三千个七倍望远镜。附加条款是,如果最后组装出来的总数不够三千的话,莫钟书一个都不能留下,其余差额要原价退还;而如果另外两千个也能组装成功,除了莫钟书自用的两百个之外,吕熠有优先购买权,价格不变,在他表示弃权之前,无论别人出价多高,莫钟书也不能卖。

    莫钟书看着那契约,心里乐开了花。怎么可能会组装不成功,那些玻璃都是大富带着人一块一块地检查过的,虽然现在的生产标准化程度不高,可能会在厚薄上相差个几微米,焦距会有些偏差,但那只要重新检测调整一下就行了。可是这时代的光学物理太落后了,那些四倍望远镜上市之后,东西方都有不少人模仿制造,但成功者寥寥,往往要花费许多时日换过许多镜片才能装成一个,因而倒显得莫钟书这个价格十分便宜公道了。更可惜的是,莫钟书大赚一笔之后就洗手不干,专心做他的航海运输,让许多意欲与他合作制造望远镜的人扼腕叹息不已。不过那些都是后话了。

    莫钟书赚了钱,开始装疯卖傻,适时地展示一下好奇心:“吕公子买这么多望远镜,是打算组建超级大船队吗?”

    吕熠掀掀眉毛,他才不信这个聪明绝顶的少年就想不到这望远镜的军事用途。他前几天刚一见识到这望远镜的好处,就立刻想到,如果给前线的指挥官和斥候都配上一个,将更加容易做到料敌机先从而出奇制胜。

    他们的船虽然损伤不大,但要完全修复也要费些时日。在这些日子里,不参与修船的人除了上山打猎,就是在海边钓鱼。

    这一日午后,莫钟书还没想好怎么消磨下半天的时间,就听到几个在海边溜达的人兴奋的声音:“这里有珊瑚!”

    莫钟书一下子就兴奋起来,他在海上漂了两辈子,还没见过长在海里的珊瑚呢,好不容易碰上个机会,自然不能放过。

    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到了那几个人身边,按着他们指点的方向往海水里看,碧绿透明的水面下,嶙峋的礁石上有些黑褐色的东西,一团团像枯死的水草,一簇簇似枯枝败叶。

    几个人都对着那疑似珊瑚的东西议论纷纷,这个说形状的确有点像珊瑚,那个说颜色不对应该不是,还有人赌咒发誓地肯定说那一定就是珊瑚。

    莫钟书看他们争论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伸手探了下水温,水已经被阳光晒得很暖和了。他便回船上去换了身衣服,然后下水,游了一会儿活动手脚,接着就屏住气潜下水去。

    阳光把海水照得通亮,一切尽收眼底。

    这礁石在岸上看来很浅,实际却是在水下两三米了。

    莫钟书潜到礁石那儿,透过清澈的海水看清楚了,伸手去抓那枝枝桠桠的东西,表面有点滑,略微加了点劲,又觉得有些扎手。他试着拔了一下,竟然没能拔动它。他手下再多加了几分力气,“喀嚓”一下,那东西碎成了好几块。裂口却是雪白的。原来是被海藻遮住了本来面目的白珊瑚!

    莫钟书就抓了一块碎珊瑚浮出水面,给那几个人看。

    于是又有两个人下了水,但不敢深潜下去,只站在齐腰深的水里摸到些小珊瑚,还当成宝贝一般收起来。

    莫钟书心情好,便决定做个好人,让岸上的人上船去给他找一把锤子和几片厚布来。

    他带上这些工具,又潜下水去,看准了一块比较大的就用厚布包住,不怕扎手了,再对着底部敲下去。他敲下一块,就浮出水把珊瑚扔到岸上去。

    算着岸上的都人手一块了,莫钟书便上了岸,有人问他怎么不自己也弄一块留作纪念,他只摇头笑了笑,他对这些东西一向没什么占有欲。

    不过他想了想,又跳进了海中,屏住气一直往更深的海底潜下去,直到耳内因为水压增大开始疼痛,海水的颜色也有些暗了,他才停止下潜。

    这个深度的礁石上的珊瑚更多,不过大小形状也和上面的差不多。莫钟书转了一圈,有些失望,正要浮上去时,眼角忽然瞥见前面一块大礁石上长着的一株,斜干横枝,赶紧游过去细看。这株珊瑚的个头差不多有刚才那些的四五倍大,更妙的是它生在礁石侧壁上,形态像极了黄山上的迎客松。他小心翼翼地扶住它的“树干”,轻摇一下,它像是被焊在礁石上一样纹丝不动。

    莫钟书浮出水面,长长地换了口气,再又迅速潜下去,找到那株“迎客松”,这珊瑚石长在礁石侧壁的半腰上,他可以站在旁边的礁石上,用厚布包住主干,抡起锤子对准根部敲去,锤头接触到珊瑚的瞬间猛然加大了力度。整个珊瑚就被齐根震脱了礁石。

    莫钟书一手托着珊瑚,一手拎着锤子,双腿奋力一蹬,就又出了水面。

    岸上的人一见了他这株珊瑚就都赞不绝口。洗涮干净之后,这珊瑚更是显得晶莹剔透洁白如雪,惹得好些人眼热得想叫他开价转让。

    莫钟书只作没听见这些话,他现在不缺钱,刚刚特意又潜下深水去,是因为想起老太太喜欢收集这些东西。

    他听不进去的那一句话,却被别人听进心里去了。

第92章

    林康听到有人想叫莫钟书转让珊瑚的话,就动起了心思。

    他原来乘坐的船已经被海盗劫去,侥幸被莫钟书救了性命,钱财却都没了。虽然莫钟书不要他的船费,让他和船上几个杂工住在一起,一日三餐也能吃饱。但莫钟书没有工作交给他,自然也没有钱给他。

    而林康看着船上意气风发的乘客,却是失落感越来越严重。都是一样的出海贩货商人,别人赚得盆满钵满地回去,他却身无分文。他已是而立之年,家中有老有小,全都在眼巴巴地指望着他捞金回去呢。

    一句话,这林康想要赚钱,却一没本钱二没机会。

    所以林康一听到有人想要买珊瑚就觉得他自己的钱途瞬间就亮起来了。他的水性也很好,潜下水去采些珊瑚来卖倒是正好。要是能遇上一两株更值钱的红珊瑚就更好了。

    第二天一早,莫钟书听说林康要去采珊瑚卖的消息时,正在准备到岛上去打猎,提醒了他一句:“这个海域有鲨鱼的,而且下面并没有你希望得到的红珊瑚。”他记得曾在哪一本书上看过一句话,红珊瑚只生长在三个海峡中,台湾海峡,日本海峡和波罗的海海峡,这儿却是阿拉伯海。

    可是林康压根儿就不相信莫钟书的话。要是海里有鲨鱼,昨天怎么没咬你?你自己也只不过下去那么一小会儿,又怎么可以肯定没有红珊瑚?

    莫钟书心里也在想为什么没有鲨鱼来咬他的事情。

    昨天回房换衣服的时候,他就想要找件橙红色的衣服穿上,因为橙红色是救生衣的颜色,醒目容易被人发现,而且海中最危险的鲨鱼也不会轻易靠近这个颜色的生物。他在松江的时候特意做了好几身这个颜色的内-衣【居然“内-衣”也是禁用词!】,行船时贴身穿着,提防着万一自己会掉到海里去。不过那几套衣服穿了几年,都已经很破旧了,上面被他自己补了许多个皱巴巴的补丁,穿在外面有点嫌丢人。这时候他就想起了当初潘慧言送他的那套衣服也是这个颜色的,做成苦力常穿的短褂长裤式样,应该穿着下水去活动也很方便,于是他就把那衣服找出来穿上了。

    这会儿莫钟书的头脑全让一个问题占据了:潘慧言怎么会送自己这么一个颜色的衣服?昨天所有看到他穿着那衣服的人都笑话他像个乡下的新郎倌,这些常年出海的人都不知道鲨鱼对这个颜色敏感,她一个闺阁女子从哪儿知晓这些的?真的只是巧合?

    林康听不进莫钟书的劝告,径自下海去了。

    莫钟书嗤笑一声,这种人不值得他为之担心,提醒一声已是仁至义尽了。他收拾好弓箭等物,便叫了李长义等人上岛去打猎。

    他们才刚刚射中悬崖上的一只山羊,就听到下面传上来一阵喧闹声,便走到崖边向下张望了一下。

    这石崖不高,只大约几层楼的样子,下面就是昨天莫钟书下去采珊瑚的海面。这时候许多人站在旁边一块露出水面的礁石上,七嘴八舌地叫嚷着什么。

    一向耳聪目明的莫钟书今天一直被头脑中不时地跳出来的某个女子的身影扰得心烦意乱,竟然没留意到他们在说些什么。

    李长义却是听清楚他们是在说海水里有鲨鱼,便拿起望远镜往海里瞧去,却见一群鲨鱼正在追逐一个人,最前面的一条鲨鱼已经咬着那人的脚了。

    李长义一把拖过刚刚猎到的山羊,抽出腰间尖刀,一刀扎到羊肚子上,接着就把那鲜血直流的山羊扔到下面海水里去。“砰”的一声,山羊落在鲨鱼后面不远处,鲜红的血液在水中晕染开来。

    鲨鱼嗜血,后面的许多鲨鱼嗅到血腥味便回头去咬那山羊。只有最前面的几条鲨鱼还紧咬着那个人不放。

    莫钟书这时也看清下面的情形了。那林康都已经被咬到脚掌,他的血液和那只羊的一样有吸引力。这时候最好的办法应该是反击。可林康却只知道向前挣扎。

    莫钟书抓起地上的一块碎石,往那几条鲨鱼砸下去,正好砸在一条鲨鱼背上,它向下沉了一点,抬起头,向崖上翻了个白眼,张开嘴,露出几排白森森的牙齿,把礁石上的人都吓住了,它却一个华丽的转身,走了。

    下面的人回过神来,受此启发,便也都蹲下来,不管是小石子还是贝壳,全都捡起来往那些鲨鱼身上招呼,密集的石雨终于赶跑了这几条鲨鱼。

    林康在众人的帮助下爬上了礁石。不过,他的右脚已经被咬掉了半个脚掌,鲜血淋漓。船上的大夫随后赶到,用了许多金创药才算把血止住了。

    莫钟书回到船上的时候,林康已经被人背回来了。他这伤倒也没算白受,许多客商听说他下海采珊瑚的动机之后心生恻隐,虽然没得着他采的珊瑚,大伙儿也凑了些银子送他。

    莫钟书对这种人却没有丝毫同情之心。出海的人都不容易,尤其是小生意人,听说有些人的本钱还是告贷来的。可是谁都知道出海是个风险和收益一样大的行当,吃得咸鱼抵得渴,出发之前就该早早做好人财两失的最坏打算。林康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虽然失了财,人却是得救了。经历了这种海难的幸存者一般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有人卷土重来,也有人从此改做别的无风险营生。莫钟书对这两种人都一样的尊敬,只为他们那股不服输的劲头。但这个林康却是个例外,竟然还妄想用最不靠谱的方式去捞快钱大钱,而且还听不进别人的劝,结果钱没得到,自己却落了个半残废。

    又过了好些天,两条船都已拾掇停当,可以重新了。

    上次因为逃避海盗,后来又遇到风暴,他们已经偏离正常航道很远了。莫钟书费了许多精神才确定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

    帆船在蔚蓝色的海面上走了两天,才回到原来的航道上来。

    这一路上,他们遇到了许多死难者的尸体,还有七零八落的帆船残骸,看来前几天的那场风暴中还有别的人遭殃,船上的人都默默地为那些死难者致哀。

    许多人还沉浸在这物伤其类的黯然之中的时候,莫钟书的望远镜却捕捉到远处漂浮着的一块黑色。待得再走近些,赫然就是早前那伙海盗船头的旗帜。

    莫钟书高兴地打个唿哨,笑了起来:“大家都表错同情了,这些人要是不死,咱们今天可又得逃到深海里去。”

    众人愕然,呆愣了一分钟,然后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这伙海盗已死,这一带海域暂时能平安了!

    接下来的日子简直就像天堂一样美好,顺风鼓满了船帆,除了舵手还得在驾驶室里守着舵轮,别的水手都可以休息。

    莫钟书就利用这段的时间,亲自给那些愿意上进的水手当起教师来。这些水手最少都在船上干了快三年了,有的更是有着十几年的丰富经验,对海上风云气候、海流潮汐的变化规律已经十分熟悉。莫钟书要做的,是尽快把他们培养成在货物管理和航线设计上都可以独当一面的高级船员。他拿着自己画的地图,给他们指出海岸线的位置,解释罗盘的各种变化,教他们怎么观星定位。这些东西,即便是李长义找来的那几个老水手也不能全都会,以前在海盗帮里前辈们高兴时才会指点他们一二,没料到莫钟书倒是倾囊相授。虽然不知道莫钟书是从哪儿得来这些实用的学问,这些人都很珍惜这个机会,个个如饥似渴地吸收消化着新知识。

    莫钟书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努力,心里已经在琢磨着等他再买几艘船,这些人应该安排在什么位置上才最合适。

    林康脚上的伤已经渐渐好转,痛苦失落之余,倒接受了李小满的劝告,安分地当起渔民来。当初那张渔网,因为捞起过一个死人,大家都嫌晦气不再用了,正好给他。

    林康勤奋,一天要撒几次网才能罢休,收网后就在甲板上晒鱼干。每次一停港,他就一瘸一拐地背着那些鱼干下去,与人换点儿香料或者中原稀缺的小商品回来。

    渔网里偶然会有一两条小鲨鱼出现。鲨鱼肉腥味大且肉质粗糙,这时候的人都不怎么爱吃。林康每次都要把这些鲨鱼砍上几刀,再晒个半死,才丢回海里去。他并不是个胸怀宽广的人,接连遭遇两番不幸,心气难平,如今海盗已死,他便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鲨鱼身上,简直就演变成对鲨鱼的种族仇恨了。

    这时代的人还没开始专门食用鱼翅。一日闲聊,莫钟书随口道:“鲨鱼一旦被割去了背鳍,就会失去身体平衡能力,无法游动,最终沉到海底饿死。”林康把这话记在了心里,再次捉到鲨鱼,他就把背鳍、胸鳍和尾鳍都割下来,然后将那血流不止的鲨鱼扔回大海中。

    割下来的鱼鳍,林康请船上的厨子帮他制成菜肴,本是吃仇鱼肉解恨之意,却发现其美味非常,不下于珍馐。后来再捕到鲨鱼,他便都割下鳍来,有吃不完的,便制成干品,上岸卖钱,几片干鱼鳍竟然可抵数十条鱼干之值。

    后来回到国中,林康干脆以此为业,专门收购鲨鱼,割取鱼鳍加工,倒也财源滚滚。

第93章

    日出日落,几个月又过去了。这两艘船已经平稳过了马六甲海峡,前面就是南中国海了。

    一进这地界,那八个老水手就露出了轻松愉快的笑容,后面的航程不再需要担心海盗的滋扰了。

    船上大多数的人并不知道这儿的海盗会对他们特别网开一面,但也都感染了轻松的情绪,个个笑容满面,航行到平缓的海域时,有的人会乘了小舢板在海面垂钓,甚至有的人干脆下海去游泳消暑。

    有一天,万里江又在模仿信天翁的叫声与另一种“海鸟”交谈,莫钟书听着那悠扬宛转的“鸟鸣”,不由得就想起来宋志勇他们,因为他的失策这六位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他们熟悉的海域。

    莫钟书问万里江:“你知道宋志勇和陈荣他们的家眷都在哪儿吗?”

    万里江想了想,道:“陈荣的媳妇和孩子住在泉州老家,宋志勇家在南平,他还没娶妻,只有个老娘,好像还有个妹子,不过已经嫁人了。另外那几个兄弟的情况,我不太清楚,不过帮里肯定有兄弟知晓的。要我回去问问么?”

    “好的,还请你替我联系一下这六家人,问问他们是否愿意搬到江南去住。”

    “东家要这些人来江南?”万里江有些奇怪,这些老弱妇孺一没力气,二没见识,就算想到大家富户里去做仆役都没人要,莫钟书找这些人来做什么?

    “这些人本该是由陈荣他们赡养的,可是他们已经为我而死了,于情于理,我都应该替他们完成这未竟的责任。”

    “东家想要代为抚养他们?”万里江这三年对莫钟书的种种怪行已经见怪不怪,但此时仍然吃了一惊。抚养家眷,只有为朝廷立了大功又战死沙场的将士,才会得到朝廷如此抚恤,一般雇主给伤亡雇工家里二三十两银子就算了事,如果能收留一两个亲属当仆役就会被赞誉为“难得的明主”。

    莫钟书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养活这六家人,却是可以让另外几十个水手从此专心替他干活,真正的花小钱办大事,他要是连这个道理都不懂,这两辈子就是白活了。

    万里江见他这个表情,便知这已是深思熟虑之后不容更改的决定了。当然,他也不希望莫钟书改变这个决定。他们这些水手,谁没有父母妻儿?每回出海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四年,虽然他们口中从来不提,可是谁不挂念家中老少?跑马行船三分险,谁知道什么时候轮到自己遭殃?谁不忧心彼时一家大小的生计?东家现在能照顾陈荣他们的家眷,将来如果他们有个万一,东家自然也不会对他们的家人置之不理。

    这么一想,万里江脸上便是笑逐颜开,许多水手见了他一整天都眯着眼只露出一口白牙的样子,都问他是不是捡到金子了,可是听得万里江说了原委,也都不禁就把嘴角咧到了耳朵根儿,弄的乘客们以为船上的水手都改行卖牙粉了,否则不逢年不着节的,为嘛个个笑成这样子?

    台风季节到了,今年的台风还特别多,风暴一个刚过去,另一个又赶上来了,他们经常走不了多远,就要找个地方躲避台风。

    这一日,他们已经走到浙江外海了,却还是不得不紧急停靠在一个小渔港里头。风雨太大,人们都到渔村里借宿。

    台风肆虐了三天。

    第四天早上,大家告别主人,正待离去的时候,却见一行官差上门来。

    原来是前几日,这家的狗欺负了乡里一家大户的狗,两家的儿子因此打了一架,两个孩子都受了些小伤,但那家人却是有个做官的亲戚的,告到县衙,县令老爷就派衙役来拿人了。

    吕熠看不过去,就让他一个随从也跟了去。半天之后,县令大人就亲自把主人家的小儿子送回来了,又赔着小心把他们这一行人都恭送上船。

    原来吕熠乃是福亲王,当今圣上第六子。小县令自然极尽巴结讨好之能事。

    船开出老远,莫钟书还能看到那县令诚惶诚恐的身影,只能感叹权势的威力无穷,更甚于台风。

    吕熠走过来,不屑道:“一个七品县令,便可如此作威作福。”

    莫钟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当官的都是双面人,那县令就是个最好的诠释,对着属下或者子民挺胸凸肚不可一世,但见了上司就是点头哈腰卑躬屈膝。这个吕熠看着已是富贵非常了,但到了他那皇帝老子面前,想来也要低声下气的装乖。

    吕熠打量着莫钟书,见他的望远镜还是对准了岸上的县令,微微笑了,“莫解元如若中了进士,成就指日便可在此人之上。”

    莫钟书表情冷淡,心中暗道,那可未必,官场中人修炼的是厚黑学,他先天后天都不如人,只怕还没上场就已经一败涂地。

    “莫解元可有打算参加大后年的会试?”今年又是会试之年,春试早已经结束了。莫钟书如果想要以科举晋身官场,就只能准备大后年的了。

    吕熠这般问,话里明显有拉拢抬举之意。从上船之时开始,他就一直观察着莫钟书。这个年轻人才华横溢,见解独到,更有着各种旁人意想不到的奇思妙想。如果能把他收为己用,一定可以成为一个好助力。

    莫钟书想也不想就道:“不,我无意出仕为官。”

    “为何?”吕熠似是有些惊讶。普天下的士子寒窗苦读不就是为了金榜题名然后加官进爵吗?莫钟书如果真不愿意出仕,又何必去考那举人?

    莫钟书看到了吕熠眼中的疑惑,暗暗叹了口气,考取功名不过是一时的权宜之计,给莫荣添一个念想他就会限制他那些老婆不许她们暗害自己,可现在他的翅膀长硬了,可以脱离莫府自立门户了,自然有权利说“不”了。但他也不能跟个外人解说莫府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只好另外找个理由,“我并不懂得做官。”

    这算什么理由?除了极少数幸运儿,所有的人都不是生来就能做官会做官的。而且吕熠根本不相信这个说辞,几年前莫钟书的那份乡试策论可是在朝堂上被反复讨论,一个当时年仅十四岁的孩子就有如此见地,几年过去,怎可能反而不懂做官了?

    莫钟书不禁苦笑,他真不该抄袭别人的言论,也罢,今天他就找个由头了结了它。

    他想了一会儿,斟字酌句,慢吞吞道:“当年那份策论,其实并非本人见解。莫某在观澜书院求学多年,得蒙齐山长青眼看顾,多番带同拜访数位博学大儒,因而有幸闻听许多真知灼见。但莫某愚钝,似懂非懂,只囫囵吞枣强记于心,而后虽在乡试中一鸣惊人,其实不过是鹦鹉学舌,拾人牙慧而已。”要是手里有个电脑或者手机,莫钟书一定要让吕熠上网看看,那所谓的天才到处都是一抓一大把。

    一番半文半白的解释,却只让人半信半疑,“即便如此,能有此悟性,也堪称人中龙凤,怎可妄自菲薄?”吕熠对朝野都很关注,齐成章的名字他不陌生,却从没听说过哪位大儒能有如此之才智。所以他还是极力想说服莫钟书投身官场。

    吕熠面对他认为值得网罗的人才时,是足够礼贤下士的,也愿意花时间和心思来收买的,当下就施展三寸不烂之舌,滔滔不绝地说了长篇大道理,从君臣大义到书生名节都扯了一通,几乎把他自己都感动了。

    只可惜莫钟书就像一堵浸了水的棉花墙,打不疼扎不透还点不着。不管吕熠说什么,这既不忠君也不爱国的小奸商就只是笑,偶尔“之乎者也”几句,却全是无关痛痒之词。

    当官的看着威风八面,手里的金饭碗更是闪瞎了不少人的眼睛,可莫钟书知道那金饭碗里的东西并不好吃。用他前世父母的话来说,就是当官的要是不贪不腐,真心为人民服务,准得穷死累死,莫钟书没有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的崇高觉悟,当不成清官。可做贪官却是个技术活儿,贪多了受人唾骂,贪少了要得罪同僚上司下属,这个度比高空走钢丝还难把握,何况贪污受贿那些事儿也不是人人干得来的,是非不分黑白颠倒更加折磨人的良心,心理素质不过关的人,还没等到所谓天理国法来惩治,就已经自己把自己吓到脑溢血心肌梗塞了。前世的父母都自认就是那心理素质低下之辈,莫钟书在他们的教诲下也没啥出息,所以很有自知之明地从不惦记公务员的位子。

    吕熠无奈,又抛出了另外一个诱饵,“如果莫举人执意行商,本王可以为你争取到皇商的位置,为皇家采购海外物资。”吕熠开出这个条件足够优厚,不信莫钟书还能不动心。

    皇商就是隶名户部为皇家宫廷采办各种物资的经商者,虽是商人,却已有半个官员的身份地位,而且皇家的生意好做,皇商获利丰厚。因而富商大贾们无不趋之若鹜,为了争取一个皇商的名额而削尖了脑袋到处钻营托关系。

    吕熠主动把皇商的生意许给莫钟书,等于直接往他手里塞钱,本以为他会满口答应,并为此感恩戴德,从此为吕熠鞍前马后奔走策划。如此,即便莫钟书不当官,也一样是他的奴才。

    可是,莫钟书根本就不想接这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跟政府做生意有利有弊,政府采购的价优量大,但有时货物都交付许久还迟迟不能结算,他就曾亲眼看到莫荣添为了收回一笔货款而到处求神拜佛,更听说有的人因此而陷入资金周转不灵的困局。他宁可和平头百姓做交易,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省心多了。

    莫钟书不欲做那皇商,但却愿意与吕熠谈另一笔生意。

第94章

    “王爷出海三年,耳闻目睹,想必已经了解海贸生意利润有多丰厚,不知是否有意从中分一杯羹?”

    吕熠一听这话头,便知道莫钟书要说什么了,“你不懂做官,本王却是不懂这海洋运输,也没那许多精力顾及。”

    莫钟书更加高兴,“不须王爷费心劳神,我愿意送给王爷一成干股,每年腊月就派专人送上红利。”不插手经营只等收钱的股东才是好股东哈。

    莫钟书仰头望着头顶上漂浮的云朵,恬静淡然,洒脱不羁。可是世间谁能有浮云一半的自由?他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有些事情尽管他很厌恶,但为了自保也不得不为。他这一趟赚了大钱,一定会招人眼红。这年头没有背景的人做什么都不容易,他呕心沥血才把生意铺开做好,但也许某个权贵动动手指头就能把这一切全都夺走。这吕熠既然是皇子亲王,除了皇帝老头之外,别的人大概都难动得了他。如果能用一成红利换取这把保护伞,倒是很值得的。

    吕熠早就见惯了民间商人的种种伎俩,不过莫钟书有如此之态还是出乎他意料。这个人与他以往见过的都不一样,他应该早就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份,却一直不冷不热的,仿佛自己就只是船上一个普通乘客,从无巴结讨好之意,受了恩惠就设法报还,谈起生意来又是分文不让,刚刚还对自己许下的功名利禄不屑一顾,转眼间又会主动献上一成的红利以寻求庇护!

    不过,如果莫钟书能为他所用,吕熠不介意给他当一下靠山。

    “与其送红利,不如直接把你从外洋带回来的一成货物送与本王。”吕熠是个有大眼界的人,并不将这点钱放在眼里,但莫钟书的货物里有许多旁人没有的东西,就比如这次的望远镜,让他对未来的货物有几分期待。

    莫钟书也知他的话中之意,笑道:“我无所谓。不过,今后不会再有望远镜之类的东西了,只老老实实地做买卖,带回来的应是香料宝石象牙之类的普通货物。”以他的能力,确实捣鼓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吕熠买断那些七倍望远镜是作为军事物资的。莫钟书要是再弄出更多的望远镜来,万一流入敌军手中,说不定会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何况他已经给自己和李长义各留了一百个七倍望远镜,剩下还有五千个四倍望远镜发卖,风头出够了,钱也赚够了,再不知足麻烦就要上门了。

    吕熠一双鹰眼盯着莫钟书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皮思索,很快就有了主意,“也好,我收你一成干股。作为交换,我赠你一成玻璃工场的股份。”

    还未出海的时候,吕熠的目光就瞄上了玻璃的生产制造。玻璃的价格一直居高不下,偏又极受天朝及周边几个小国的富贵人家青睐,如果能自己生产加工,把定价权抓在手里,于国于民于他自己都是一件大好事。自从莫钟书帮他搞到了玻璃生产技术,他就一直在心中筹划工场的运营了。

    莫钟书的一双眼珠子马上就警惕地转起来。他们的身份地位不对等,吕熠要玩交叉持股,肯定还有后续条件。

    “这一成股份却不是白给的。你须得协同管理,时时过问工场的生产情况。反正那制作方子也是你弄来的。”说白了,还是想做个套子套住他。

    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吕熠太看得起他了,或者说,世人都太看得起他了。

    不管莫钟书怎么说,他都抹不掉身上那个天才的烙印了。那个印,起初是他为了保护自己而煞费苦心地弄出来的一件防弹衣,后来被越来越多的人承认,反而变成束缚他自由的绳子,还挣不脱甩不掉了。

    如果莫钟书真的是个天才,他倒也认了。可是他清楚地知道自己重几斤几两。小时候念书,得益于上辈子父母给他打下的良好基础,再加上各位师长的刻意栽培,他才会出类拔萃。后来做生意,他自己能力平平,全赖有大富、阿贵和二柱这几个忠仆大力支持,而这些人实际上还是莫府老太太精挑细选出来培养的。他唯一比旁人多懂一点的,就是航海,可这个优势在这帆船时代已经大打折扣了。至于那些超越时代的见识和阅历,只能算是他重生再活一辈子的红利,这些年来已被他挥霍得差不多了。他今后拿什么来撑起所谓天才的花架子?

    吕熠却是不等他推辞,就道:“不然,本王也不受你的干股,你就等着别人来夺你的船和货吧。”气定神闲,已算准了莫钟书除了屈从之外别无选择。

    莫钟书咬着牙道:“好,成交!不过我有言在先,我没法儿保证能管理或者过问出什么,要是效果不理想,休要怪我。”

    莫钟书虽然没有富国安邦的雄心壮志,但是如果有机会,他还是很愿意为发展民族工业添一块砖加一片瓦的。既然吕熠愿意听,他便铺开纸,写写画画地说了起来。他先从在大食的玻璃工场里的工艺流程说起,描述所观所见之间,还添加了许多他自己的构想(其实是他上辈子的一些见闻),然后又说到玻璃的各种用途。

    吕熠点了几个亲信过来,说是将来就让这几个人跟着莫钟书一起制造玻璃。

    莫钟书正要抗议,刚刚还说只是“过问管理一下”便可的,这会儿怎么成了叫他们跟着他去干了。

    吕熠那几个随从却是机灵之极,抢先开口问起工场的选址和采掘砂矿等问题,莫钟书一个问题还没答完,另一个问题又已经在等着了,应接不暇焦头烂额中,最后还是被他们牵着鼻子走。

    莫钟书说得兴起,又把中国四大发明扒拉出来说道,指南针、火药、造纸术和印刷术都是中国人发明出来的,墙内开花却是墙外比墙内更香,欧洲人在军事武器和文化发展等方面都有了质的飞跃……莫钟书已经屏蔽了历史教科书上对中国封建统治者忽视科技教育妨碍技术进步的批评,只列举了几个实例,惋惜前人先进灿烂的科技发明却被夷人利用超越。

    但这一席话仍让吕熠和他的几个亲信听得大汗潺潺。这几个人擦掉额头上的汗水,更加坚信莫钟书是个难得的人才,一双双狼眼里全闪出贪婪的光,终于让莫钟书惊觉自己已经说得太多了,而且他好像又“搬砖”了。

    金色的太阳正在徐徐下降,并渐渐地收回她那灿烂夺目的金光,变得像似一个巨大的燃烧着的红火球。

    许多乘客都走到了甲板上。这是他们在船上最后一次看落日了。因为松江码头的轮廓已经出现在他们的视野中了。大家都一边瞧风景,一边急切地想要看看阔别三年半的松江大地。

    太阳已经浸入水中,慢慢向下沉去。当最后一丝红光消失在海水中时,船已经抛了锚收了帆。

    夜色渐渐弥散开来。但这阻挡不了人们的兴奋。有的人迫不及待地上岸去,希望能遇上一两个旧识,可以打探到家乡亲人们的消息。

    虽然回来了,这些归心似箭的人仍然归不得家,漂洋过海地贩回来的货物还没发卖处理呢,只不过是心理上多了些安慰罢了。

    莫钟书并无十分兴奋的感觉,海员的生命就是由一次次的航行组成,每一次航行都是离岸开始到岸结束,他已经习惯了。

    但他根本睡不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好一会儿,终于忍不住披衣起床,走到甲板上。

    墨蓝色的天空上,明月高悬,一层薄雾在空中漂浮,点点繁星时隐时露。

    船上的人早已休息,甲板上空无一人,莫钟书却似是看到一个女子的脸在他前面不停的晃着。

    他想起来了,有一回莫府宴客,一大群小孩子在花园的湖边游乐玩闹,潘慧言也在其中。不知怎么地,他就跟那些人聊起了鲨鱼,说鲨鱼畏惧一切橙色的东西。那时候她是十一岁还是十二岁?他记不清了。她那样的一个年纪,就把他随口的一句话记牢在心?

    莫钟书被这个突然的发现惊了一下。

    “你是不是很小的时候就想出海去了?”

    “……我就猜你的志向也许在这上面了。”

    她不会那时候就对自己有想法了吧?只有初恋的人才会将对方的一言一行都密切留意牢记于心。

    莫钟书早已不记得自己的初恋是什么样的了,曾经真挚热烈的感情早已被大风吹到南极去了,几次不成功的恋爱和以失败告终的婚姻已把他的情感都消耗干净。这辈子他生来就有一颗老心,老房子着火那样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发生在他身上的。他也曾想过将来要娶个什么样的女人,只有一个要求,彼此不讨厌,那就足够了。潘慧言恰好是在这个范围之内的,所以她有所表示的时候,他便答应了。

    临别之时,他让她等他三年。她说:“三年五年,我等。三十年五十年,我也等。不管你去多久,我都等着你回来。”

    莫钟书对这种话免疫力极强。恋爱中的海誓山盟毫无价值,多少人都念叨过“山无棱,天地合”,可是大规模的地震还是屈指可数。有些话听听就算了,他不会当真。

    本来他的时间安排得很宽裕,可是后来遇到海盗和风暴,船偏离正常航道又随波逐流漂到一个荒岛上去,就耽误了些时日。回到南海后,台风一个接着一个,归期便一再被延迟。现在时间已经比原来说好的超过了七个月,她还在等自己回去娶她吗?

第95章

    澄州。

    莫府今日又是张灯结彩,大宴宾客,庆祝老太太的七十大寿。

    人生七十古来稀。莫荣添虽不是老太太的亲儿子,也不敢忽视这个日子,早早就叫人开始筹备着了,因此这一次的寿宴办的很是隆重盛大。

    一大早,莫府门外就全是轿子马车,几乎把路都堵住了。

    前来祝寿的都是澄州城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门房不敢怠慢,站在他旁边一起迎客的还是莫府大管家呢,这两人笑容满脸,不停地向各方来客拱手行礼。

    门外的大街上忽然就驰来一匹快马,闪电似的冲过来。他的方向也是莫府大门。

    马上的人起初还小心地绕开前面的车马,无奈等着进门的车辆实在太多,他不耐烦了,索性就跳下马来,徒步往前走去。

    门房看到匆匆走过来的一个年轻人,十**岁,身材高大,肤色黝黑,身上的衣服也许几日没换了皱巴巴的,他分明已经看到了门口迎客的两个人,却脚步不停地往里走去。

    门房忙上前截住他:“哎,你这是哪家打发来的?怎么也不懂点规矩?”

    这个人却把手里的马鞭朝他一扔,向外一指,道:“去外面把我的马牵进来。”说完就继续往前走。

    大管家听到声音也望了过去,脸上的笑容僵住,脸色白得像是见了鬼一样。他的手抖了抖,却又突然想起了什么,急急地低头去看那人脚下的地面。这会儿太阳已经爬上半天高,在那人脚下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于是大管家的魂魄又回来了,看着那往内院去的身影,对门房道:“快进去禀告,五少爷回来了。”

    门房困惑地挠挠头,道:“五少爷?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他是一年前才来莫府的,并没见过这府里的五少爷,只听说他早几年就出海去了,大约两个月之前,江南那边传来五少爷的噩耗,说他已经死在大食外海,当时老太太还为此生了一场大病。

    门房忽然就一个激灵,莫府的少爷怎么会穿着那么旧的衣服?莫非是五少爷遇难时穿的?泡在水里太久颜色都褪掉了?这么想着,他就觉得通体发寒,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嘴里也叫了出来:“不好了,五少爷的鬼魂回来了!”

    莫府大门口挤满了前来贺寿的人,这门房的声音又不低,登时招来许多惊疑的目光,离得近的几个人听了个明白,纷纷围上来询问,胆小的已经想往外逃了。

    莫钟书出海的事情不是什么秘密,两个月前从江南那边带消息过来的行商也没有什么保密意识,所以澄州城的人都知道这莫五少爷死在海上的事情,再加上莫钟书当年就是个不守规矩爱胡闹的,许多人都相信他的鬼魂挑了这个时候回来捣蛋是很有可能的。

    大管家重重地在门房的脑门上拍了一下,抢白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能有什么鬼怪?再说了,刚才你没看到五少爷是有影子的吗?”

    大家一听也有道理,鬼魂是没有影子的,看来这位五少爷是大难不死活着回来了,便又都放下心,已经跨出门去的一条腿也收了回来。恐惧一除,好奇心又上来了,人们都很迫切地想知道这个五少爷是怎么从鲨鱼肚子里跑出来的。

    门房也不敢再耽搁,忙撒开腿,一溜烟地往里头冲去。

    老太太正坐在房中,眼睛混沌,神情疲惫,全无一点寿星的派头。今日虽说是她的寿辰,外面热闹喜庆的气氛却让她更觉得人生的无趣。她懒得去应酬那些贺寿的客人,推说老骨头不爽利,让太太王氏带着儿媳们去招呼,她自己只留了一个年轻女子低声叙话。

    在她们面前的小桌上,有一叠厚厚的书札,都是前几年莫钟书托人捎回来的。莫钟书是个有心的人,不管他走到哪儿,但凡遇到有船往中土这边来,必写了家书请人捎回松江再转送澄州,好让牵挂他的人放心。

    老太太摩挲着一张纸上的折痕。那是她们接到的最后一封信,落款日期已是一年之前了,信很简短,只道再过几日他便要返程回归中土。在这之后,便是音信全无。

    原本她们也不算太担心,没有信来,是因为他已在回程中,能遇上的都是往西去的船,自然不能再托人送信了。

    可是两个月前,一个从江南来的客商,在与人闲谈时突然提到,大约一年前,有一艘船在大食外海遇上大风暴,船上的人无一生还。

    老太太这几年一直叫人密切留意着出海商船的消息,听说之后就大惊失色,因为按着莫钟书最后一封信中的时间地点推算,他那时应该也是在那出事海面附近。她就叫人把那商人请了来,要问个仔细。

    那商人其实也知道得不详细,就是道听途说来的消息,说是前些日子有一条商船从大食那边回来,船上的人对人说起,他们回来的时候,遇上过一次几十年不遇的大风暴,幸好当时他们正停泊港口才避过一劫,但听说还有一艘中土的船走在他们面前,不知道他们是否平安。不过这条船上的人后来却在海上遇见了一艘大船的残骸和许多已经淹死了的尸体。所以这条船回到松江后,就向人打听最近一个月内有没有另一艘船从西洋回来,却是从没有人见过那一艘船。

    老太太一听说失踪那艘船的船主姓莫,就晕了过去。

    潘慧言听说之后赶来,一颗心也悬到了嗓子眼儿,却还得安慰老太太:“老太太暂且放宽心,并没有证据表明那出事的船就是钟书的。”

    前来探病的王氏几婆媳也叹着气劝道:“老太太放心吧,别想太多。”“就是就是,在海上行船,这种事不少见。”“这五弟也真是太不懂事了,怎么就不来个信儿好叫大家安心呢。”这一通话下来,却是更叫老太太焦心,从此就吃不下睡不着,一直康健的身体也哼哼唧唧起来。

    “这都许久了,小五还没有消息,是不是真遇到什么事了?”一滴浑浊的老泪从老太太密布皱纹的眼角滴下,在地板上摔成几瓣。

    “路途遥远,他一定还在回来的路上,又或者,他中途有什么紧要事情要先去办理……”

    “唉,有什么事情紧要得过回家?就连走在他们后面的人都已经回来了,他怎么还……”

    潘慧言顾不得礼貌,粗暴地打断她的话,“他不会有事的!一定又是躲起来跟大家开玩笑,说不定那消息就是他故意放出来的。”似是为了说服老太太,更似是为了说服她自己,又强调道:“老太太不记得了么?当年他大张旗鼓地去‘醉花仙’喝花酒,却是从前门刚进去马上就从后门跑掉,第二天还故意给那些流言煽风点火。我猜他这会儿准是藏在不知哪个地方看着咱们着急,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跳出来吓咱们一跳呢。”

    老太太想起当年那个孩子的种种把戏,也不由得扯了一下嘴角,真希望这也是他的一个小恶作剧。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有人通报说五少爷回来了。

    两人不可置信地对望一眼,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真的假的啊?

    还没来得及把传话的人叫进来问一句,外面就已经走进来一个魁梧的身影。

    他比离家之时高大了许多,原本白净的面皮也被晒黑了,不过仔细看去,模样神气都没变,就连嘴角边的笑容也依旧如故。

    一老一少两个女子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半晌,年轻女子记起他是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哭的,忙擦干净自己的脸,又去劝老太太。

    莫钟书静静地看着前面两个对着自己问长问短一刻不能停下的人,不觉一笑。出海回来有人嘘寒问暖,这感觉还真不错。待到看清那个年轻女子头上还梳着未嫁女子的发饰,他就更是松了一口气。回到松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下了船,一路快马加鞭昼夜兼程,就想着早点儿见到她,看看她是不是真的还在等着自己。

    外面门帘一挑,进来了一大群人,走在最前头的便是莫荣添和太太王氏,后面跟着的是他那几个异母兄嫂。

    莫钟书一一作揖行礼问好。

    王氏寒暄几句之后,皱眉不悦地瞪着他。莫钟书只作没看到,他一个庶子见父亲和嫡母,是应该行跪礼的,可莫钟书从来就没跪拜过,他心里从来就没把这两个人当成父母,甚至连一声“父亲”“母亲”都没叫过。不过,王氏现在心中不痛快可不是为了这么件小事,只是莫钟书根本就没意识到。莫荣添有话想说,但顾虑到今天是老太太的好日子,还是把话先存在心里了。

    莫钟书这一回来,老太太刚刚还不爽利的老骨头就不药而愈了,笑呵呵地,红光满面。当外面又有人来报说某太太某夫人到来的时候,老太太便爽快地出去履行寿星的职责,尽情显摆一个儿孙满堂的老人的幸福。

    莫钟书则是回了自己的旧居处。他接连多日没休息好,这一躺下便足足睡了一日一夜才睁开眼。他一醒来便被告知,在他安睡的这段时间里,他的亲人们已经把他的人生都安排妥当了。

第96章

    老太太早就和潘家商议过莫钟书和潘慧言的婚事。当时莫钟书出海去了,香饽饽早变成了牛屎干,也就潘慧言愿意,所以这婚事是一点阻力也没有就议定了,甚至把婚嫁六礼的前面四礼都完成了,只等莫钟书回来再“请期”、“亲迎”。

    莫钟书一觉睡醒,两家人已经请了“半仙”为他选定了良辰吉日,竟然就是三日之后,“半仙”还有言道,错过了这个日子,这两个人就要三年之后才好成亲了。于是两家人毫无异议地做出了一致决定,赶快把这两个剩男剩女凑成一对。

    莫钟书对这比闪婚还闪的速度只能表示赞叹。他原来计划只呆个三五天就回松江去的。不过他没打算过这辈子要当和尚,早晚要娶老婆的,这个潘慧言又不讨他的厌,所以他什么也没说就配合着把媳妇娶回来了。

    他的顺从让莫府众人都吃惊不小,也更确定了先前的猜测。莫钟书感觉得到这府里的气氛有点怪异,要是以前他一定要想法子弄个清楚明白。但现在他已经跟老太太说好,成亲之后就带着老太太和媳妇搬到松江去,莫府再发生什么事都与他无关,因而就没工夫去管那闲事了。

    婚事都有别人张罗,莫钟书只等着到时迎亲拜堂便可。所以别的人忙得脚不沾地头昏脑胀的时候,他却闲得想要出门去访友,找旧同窗们喝酒聊天,只是还没出门就被莫钟宝拦住了。

    莫钟宝是一个大闲人。他去年终于得中秀才,虽然不是廪生,也让莫荣添高兴了许久。这个莫钟宝也是个怪人,他的嫡亲哥哥与两个庶兄在他面前上演财富版三国演义,他却毫不关心视若无睹,只呆在房中话本,光读还不过瘾,他还要自己动手写,澄州城里一有什么奇闻逸事,他必要去了解清楚然后写到自己的作品里头。去年他把自己的得意之作集结成书,找了书局刻印几百部遍送亲戚朋友。只可惜这位大文豪至今籍籍无名,更无伯乐赏识。莫钟书一回来,他就亲自送书上门。

    莫钟宝此来,一是送书,二是请求莫钟书同意,欲将他当年在书院里说的那些故事作为素材,重新写书。莫钟书无所谓,那些故事不是他写的,那些版权所有者也不会追究到这个地方来,莫钟宝爱抄便抄爱改便改。

    娶亲的前一天晚上,莫钟书还在书房里悠哉游哉地翻着小时候的玩意儿。老太太叫人把他的屋子打扫得很是干净整齐,就和当年他还在书院时差不多。他打开一个红木箱子,那个硕大的人形风筝便出现在眼前。

    回想起当年为替苏姨娘出气半夜从被窝里爬出来放风筝的往事,一时兴起,他便又到院子里放了一会儿这人形风筝。他自己是兴之所至随心所欲,却差点没把莫府整得又一次人仰马翻。

    前几年莫钟书出海去了,老太太让人原封不动地保留着他住过的院子,人员也没调动。现在使用的大多是当年的旧仆,这些人深知莫钟书的习惯喜恶,见他进了书房就都各自歇息去了。

    不想这些人中,却是有个新来的小丫鬟,对这个死而复生的五少爷十分好奇,虽然不敢当面问出什么话来,却常常于无人处偷窥。

    这天半夜,那丫鬟一梦醒来,习惯性地从窗缝里向还亮着灯火的正房瞄两眼,也没什么新发现,正要回去继续睡觉,目光扫过院子正中,她就吓得“啊”的一声低呼,一屁股坐到地板上,发出的声响惊动了睡在窗边床上的另一个丫鬟。

    莫钟书却是毫无觉察,放了一会儿风筝,就把它收下来,小心翼翼地回屋里去,还特意把脚步放得很轻,以免吵到了别人休息。

    窗户后面的两个丫鬟却是看到飘在半空的那个漂亮女鬼落到地上,与莫钟书一起进屋去。

    十多年前,苏姨娘“回来”看望莫钟书的消息就已经让莫府人人自危了半年,也让许多未曾见过苏姨娘的人都听说了她的样貌,即便这两个进府时间不长的丫鬟也不例外。

    第二天,迎亲的队伍还没出发,莫府里的下人忙碌不停地接待宾客,还彼此不断交换眼神,借着擦身而过的短暂机会交换着刚刚出炉的爆炸性新闻。

    苏姨娘昨夜又回来了!还跟五少爷面对面地交谈许久!后来还跟五少爷进了房间里。

    太太王氏自然也听说了,吓得手心直冒冷汗。虽然她想过许多次要除掉那两母子,可都没成功,前几天她只不过是善良地向佛祖许了个愿,祝福那女鬼的儿子早些去与他娘团聚。女鬼连这个都要计较吗?她可什么都还没做啊。

    王氏的大儿媳于氏更是慌得变了脸色。苏姨娘进屋里去做什么?当然是检查给莫钟书准备的新房了,当娘的都最关心儿子娶媳妇的事。这些事儿都是于氏张罗的,顺便也把一大半的经费张罗进了她自己的腰包。这要是让那个女鬼知道了,会不会来找她算账?于氏也顾不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赶紧把最可靠的亲信叫来,吩咐她赶紧去清凉寺找方丈大师念经做法事,贪污来的那笔经费正好捐作香油钱。

    莫钟玉其实不太关心莫钟书的死活,料想苏姨娘也奈何不了自己,莫荣添最赚钱的几个大店铺都已交由他管理,无论莫钟书如何都不会影响到他什么,只是这个小庶弟太不懂事,一不高兴就不分亲疏远近地捣乱,曾经让他遭受不小损失,希望苏姨娘为他撑腰之余也多少教他一些做人的道理才好。

    莫钟金起先埋怨老太太偏心眼儿把那许多钱财都给了莫钟书,全都白打了水漂,他本想去把那连锁面馆接收过来,看管面馆的苏直却一口咬定莫钟书早有安排,还不待他再想出别的主意,这早就该死却没死透的又还魂回来了。这苏姨娘一来,今后那些钱恐怕就更难到手了。

    莫钟银却是听说莫钟书的噩耗之后最兴高采烈的,没料到这才几天工夫,他就又站在面前给自己添堵了。老天不公啊,他的姨娘也做鬼多年怎么就没苏姨娘的神通?人家苏姨娘不单在莫府里看护着儿子,就连那小鬼淹死在异国他乡也有本事能把人捞回来。

    唯有莫钟宝高兴得紧,人鬼子母情,这可是最轰动的素材,他的下一个话本一定会很成功!他得把现在正在写着的两个话本都停下来,集中精力先写好这一个!莫钟宝踌躇满志地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莫钟书没想到自己一个无心之举能引来他们如此之大的反应,看着这些心思各异的亲人他偏不愿掩饰情绪,人们就看到一个笑得合不拢嘴的新郎哥,让潘家人对这个时运不济的落魄姑爷也多了几分好感。

    成亲后第二天,潘慧言在准备回门的东西,莫钟书问:“你娘不是一直不喜欢我吗?怎么就答应让你嫁了我?”

    他可是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俩正巧同一日出生,自小就被好事者凑成一对所谓“金童玉女”,潘太太也因此处处看他不顺眼,就差没登广告说绝对不把女儿嫁给他了。时过境迁,他到底还是娶了潘慧言。那位丈母娘就没什么说的?

    潘慧言也笑。小时候她父亲因为没有儿子,倒是好几次琢磨着把莫钟书弄来做上门女婿的可能性,懵懂无知的她就是因为偷听到父亲的话而起了心思,她母亲却很看不起这个刚出世就克死亲娘的庶子,后来两个姨娘都生了弟弟,父亲便息了念头。再后来莫钟书考了秀才,偶然有人提起那“金童玉女”,话里却已隐有她高攀之意,因为时下商户都爱追捧秀才,母亲就更不愿意了,说这种有几个小钱又有半点小才的人最不可靠。再往后她父亲去世他中举,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想不到最后两人居然还能成就姻缘。

    “我娘说了,这时候嫁你正好。”他的船沉了,老太太手里头只剩下一千亩田,莫荣添的家产也难有多少能到这个小庶子手中,他现在除了个举人的名头就一无所有了,而潘家这几年的生意是蒸蒸日上,她在这个时候嫁了他,就算他今后再有什么造化,也不敢把糟糠之妻怎么着了。

    莫钟书听着妻子说起岳家计划着怎么帮助他重新站起来,不管他要读书科举还是重新经商,他们都会大力支持,只有一个条件就是不能再出海。

    潘慧言就看到她的丈夫脸色古怪起来,慢吞吞道:“恐怕,你娘,你们家都算计错了。”

    她不解地望着他,这话的意思是说他还要再出海去?还是说他不会珍惜愿意与他一同患难的发妻?他们自幼相识,凭她对他的了解,前面那个的可能性要大些吧?

    “谁说我的船沉了?你又知道我现在有多少钱?”

    潘慧言瞪着大眼道:“一年前在大食外海的风暴中出事的不是你的船?”她虽然嘴上一直不承认,心里其实也认为传言没错的,时间地点样样都吻合了,只不过心愿压过了理智,总希望他能回到自己身边来。现在许多人都相信,一定是有过往的大船救起了他,还把他送回中土,只是莫钟书自己一直闭口不提,别人就不好主动问起。

    “那是海盗的船。我们当时被他们追赶到了深海,风暴来的时候,海盗船往回走,而我们却迷失方向顺流漂到了一个荒岛上,所以才没法按原计划的时间赶回来。”

    “那为什么只得你一个人回来?你带出去的那些人呢?”

    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叫什么逻辑?回到松江的第二天一早,他就赶回澄州,他那些长随跟班都要留在船上帮他整理货物,就连蓝天都被大富派了一堆的任务,哪个能跟着他离开?

    莫钟书现在恍然大悟,看来他出事遇难的传言早已深入人心。难怪来喝喜酒的昔日同窗都不约而同地送他银票当贺礼,原来是以为他现在最需要银钱!不管他说什么方睿等人都闭口不提他们这几年的发展,原来是生怕刺激了空着手回来的自己!

    莫钟书想起莫府诸人的眼光,大概都以为他穷途末路要回莫府要钱了。他饶有兴致地想,如果真有那么一天,莫荣添能施舍他多少钱?

第97章

    莫荣添实在不经念叨的,莫钟书才刚刚想念一下他的钱袋,他就派人来叫莫钟书了。

    莫钟书看着莫荣添身后那占据了一整面墙连接着地板和天花板的书架,就觉得好笑。没有文化的人最喜欢用书本来装扮自己,莫荣添就最爱呆在书房里会客看账本,这里头的书却不知道有没有一本能有幸被他的眼睛读过半次。

    他们的父子之情并没有因这三年多的离别而有所增进,莫钟书又是垂头束手地站在莫荣添的面前,等着他训话结束好离去。

    这些年来莫荣添的生意越做越大,家财也越象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只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他有五个儿子,前面三个儿子都紧盯着他的钱袋子,整日明争暗斗,让他不胜其烦,不过更叫他头疼的,却是这个刚刚归家的小儿子。

    “这都已经娶了媳妇的人了,从明儿起,你给我收收心,哪儿都别去了,就呆在家里好好念书,准备两年后进京会试。”莫荣添发号施令惯了,对着儿子也不绕圈子,开口就直接是命令。

    他不客气,莫钟书更不客气,“我没打算再读书。”

    莫荣添难得地没有马上发脾气,还顺着儿子的话道:“那你说说,你是如何打算的。”

    “我已经征求过老太太的意见,老太太也答应了。再过几天,我就带着老太太和我媳妇去江南。”

    莫荣添的眉头拧成了个川字,“还想着要出海?”

    “嗯。”

    莫荣添苦口婆心地劝道:“出海太过危险了,经商的路子也并不适合你。你还是安心读书,将来中了进士做个官儿,也好帮衬家里的几个哥哥一把……”

    这话还没说完,莫钟书一直低垂着的头就霍地抬了起来,大叫大嚷:“举人的功名我已给你们考回来了,还不知足怎么着?我只不过吃了你家几碗饭,就该一辈子给你们当奴才撑面子不成?”

    其实莫钟书这回真的错怪莫荣添了。他都“奔六”的人了,到了这个年纪,不管之前与儿女的关系如何,都会开始为他们设想一二。在他几个孩子中,莫钟书是最会读书的一个,所以他希望小儿子能够再次金榜题名,那样不光是一大家子都能沾光,对莫钟书本人也有好处。

    因为莫家大多数产业都已经被莫荣添的三个儿子把持着,他这个大家长虽然还不至于完全被架空,但许多事情已是有心无力了。起先是嫡长子莫钟玉掌控了盈利最好的几个产业,一点也不肯叫别的兄弟染指。莫荣添不忍最受自己宠爱的三儿子莫钟银受苦,这几年费心竭力地在澄州府下辖的几个县城开设分铺,交给莫钟银打理,可是他还总抱怨那些铺子赚钱不如澄州城里的多。二儿子莫钟金最不成器,莫荣添最不喜欢他,但也特意给他挑了两个不能大赚但也不会狠亏的铺子,让他一辈子也打不了饥荒。四儿子莫钟宝是个不问生计的,莫荣添干脆在他考中秀才后就赏他一个千余亩的大庄子,让他当一个土财主,从此就不用再为他操心。布置完这些,莫荣添自觉年老再也没有心力去打拼,只想歇下来享享清福了。

    可是这时候,莫钟书回来了,莫荣添也和所有的人一样以为他遭了难如今身无分文。他自己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给小儿子了,另外几个儿子也指望不上,好在这个小儿子读书不错,如果他能进入官场,不管哪一个哥哥,为了一个官亲的名头,也会在银钱上多少照顾他一些。这已经是莫荣添能为小儿子做的最好打算了。

    无奈莫钟书早已认定当官就是给皇家做奴才,乃是天底下最贱的贱业,而他自从经商以来,因为有大富、阿贵和二柱等人鼎力扶持着,他只要动动嘴皮子便可等着数钱,所以在他眼中从商者最自由自在。莫荣添如此提议,在他看来就是让他一人受苦受难给几个异母兄长作垫脚石,所以当即就炸了毛。

    莫荣添让儿子吼得难过,他最初的确是希望这个儿子能够读好书做大官光耀门楣的,但现在却真的是出于一片慈父之心才好意为他指点,没料到这儿子根本就不领情。

    “你要经商,要出海,哪儿来的本钱?”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莫荣添相信,只要自己不提供经济援助,儿子就寸步难行。

    莫钟书答得飞快,“不用你操心,我有……”他本想说他有钱,他的船还在货物也没有损失,一转念却改口道:“我还有十几间面馆。”

    莫荣添嗤笑,十几间面馆,说得好听,可是他知道,除了总店,别的店面都是租来的。莫荣添旗下也有酒楼,知道饮食行业的固定资产能有多少,莫钟书就算把锅碗瓢盆都卖了也筹不到几两银子。

    莫钟书又是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作为回答。

    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莫荣添也没了耐心,挥挥手,“你先回去,好好想一想再说吧。”

    莫钟书躬身行了一礼便离开了。莫荣添从开着的窗户望出去,见他往老太太的院子方向走去,心里升起一个疑团:难道老太太会把最后一千亩田都交给他?

    莫钟书走进老太太房中时,她还午睡未醒。莫钟书在床边坐下,打量着睡眠中的老太太。

    她似是睡得不**稳,微微皱着眉头,不时哼哼一两声。如今她是明显衰老了,白发满头皱纹满脸,很是憔悴,想来还没从那个传言的打击中恢复过来,一副大病初愈的样子。

    莫钟书轻轻抓起她放在被子外的一只手,那上面青筋暴突,还长了许多淡褐色的老人斑。

    往事开始一幕幕地在他眼前回放。从老太太答应苏姨娘要把他当成亲孙子看待时起,老太太就真的对他照顾周到处处呵护让他平安长大,虽然她的初衷并不是让他自强独立但她却一步步地帮助他强壮起来,虽然他一次次地违逆她的意思但她却一次次地无条件退让了,就连后来他一意孤行要出海去,她也卖掉铺子给他筹钱。都说血浓于水,但这些年来,点点滴滴的亲情融合出来的祖孙之情,恐怕比血缘更浓厚吧?

    望着床上那张老态龙钟的脸,莫钟书心头又酸又沉,暗骂自己太刻薄寡情了,一直紧揪着当年老太太与苏姨娘的一点恩怨不放,却忽视了她这许多年来对自己的养育之恩,甚至连一声“祖母”都不愿叫。

    老太太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坐在前面,拉着自己的一只手,目光中饱含着毋庸置疑的孺慕之意。

    老太太眨眨眼睛,揉揉太阳穴,她没做梦吧?

    “祖母,前些日子听到那些我在海上出事的谣言,吓坏了吧?”

    老太太用另一只手扯扯自己的耳朵,她的眼睛是早就不太好使了,耳朵却还相当灵敏,今日是怎么回事?

    莫钟书望着稀里糊涂的老太太,缓缓说道:“都是孙儿的疏忽,回来这么久也没想到要和祖母解说清楚。那只是一场误会,孙儿一直都很好……”

    “小五,你刚才说什么?”这一句一声“祖母”,一口一个“孙儿”,听得老太太迷糊之极,严重怀疑自己幻听了。

    “我说,之前的传言有误,我的船和货都好好地回到松江了,跟着我出海的人也都安然无恙。”

    老太太焦急地反手攥着他的手,关节因为用力过度都发白了,颤声道:“不是这个,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是您孙子,当然叫您‘祖母’了。”莫钟书还没说完,就看到千朵万朵的菊花就在那张老脸上竞相开放,灿烂夺目。

    莫钟书本想细说一下自己的财政状况,尤其是老太太那五万两的收益的,他一早就嘱咐大富单独为这笔钱设一个专门账本记录着,就是希望将来要给老太太一个明白账。无奈老太太现在是有孙万事足,听了他一声“祖母”就晕乎乎找不着北了。莫钟书几次把话题拉回来,她却还陶醉在当祖母的欢乐中,根本就没心思去想别的事。莫钟书见状也干脆不提这个了,只顺着老太太的话哄她继续开心,横竖老太太是答应了跟他去江南的,就到了江南再说也不打紧。

    夏荷听说之后,却是一跺脚就骂开了二柱:“这没良心的,回来了也不晓得来个信儿,害我们娘儿几个天天替他白流眼泪了。”

    莫钟书对这个从小就照顾自己的保姆很是抱歉,“是我没考虑周到,他们几个都留在松江帮我处理事务,暂时抽不出空回来。”

    “你去给大富和阿贵的媳妇说一声,她们当家的都安全回来了,叫她们收拾好东西,过几天你们都跟着老太太到江南去,将来就住在那边了。”

    大富他们这一趟出海,都用自己的钱带了货,赚回的钱足够一家人吃香喝辣一辈子了。要是他可以做主,就会让她们这些家眷都得自由,回家去享受天伦之乐不再伺候别人了。只是这些人的卖身契都在老太太手里,还得听老太太的,他也没辙。

    临行之前,莫钟书抽空去了面馆。面馆这些年在苏直的管理下生意红火,一如当初阿贵管理的时候,各项制度也一直沿用下来。苏直每半年就按莫钟书安排的把账本和盈利交给老太太。

    苏直见到莫钟书也很欢喜,又要把面馆这几年的账目再报一遍。莫钟书摆摆手制止他,这些老太太早就和他说了,他没有时间浪费在这小事上,只道:“你抓紧时间,去衙门把面馆过户到你的名下,从今以后,这些面馆就都是你的了。”

    苏直却拒不接受,他现在是面馆的大掌柜,除了每个月领到的薪酬,还有每年百分之七的分红。虽然只是百分之七,但面馆现在的盈利越来越多,他拿到手的红利已经抵得上乡下许多地主的收成了。苏家人的最大特点就是够老实,苏姨娘是老太太最老实的丫鬟,她的哥哥苏大山在乡下种了一辈子地也是老实巴交,苏直进城做生意见惯大世面了也还是忠厚老实,从没想过要昧了莫钟书的东西。莫钟书恰恰是最看重他这一点。

    见莫钟书执意要把面馆交给自己,苏直便道:“要是面馆过户给我,就不能再叫‘莫秀才面馆’了。换了名字的面馆,可不一定还能受到食客欢迎。”苏直也是有品牌意识的,“莫秀才”已经成为一个深入人心的响亮招牌,他不姓莫也不是秀才,万一面馆易主,将不能再用这个名字了,到时候必定损失许多老顾客。

    莫钟书最后还是接受了苏直的意见,但他今后再回澄州的可能性不大,为了不让莫钟金再打坏主意,便让苏直把店中全体工作人员的红利分成都再适当提高些,其余的利润就捐给观澜书院当奖学金算了。

    莫钟书心想,如果齐成章知道自己捐赠奖学金的消息,一定会很高兴,认为自己没有辜负他的期望,正在努力向儒商的方向发展,幸好他现在不在澄州,自己也不用为被他夸奖了自己并不具备的美德而难为情。

    两年前朝廷处理了一批党争太甚的官员,留下许多空缺,只得大量起复旧员,齐成章也被朝廷重新起用,匆匆把女儿嫁给方睿,就带着夫人和两个儿子赴任去了。

    莫钟书终于在他回到澄州的第十天早上,如愿地带着祖母和新婚妻子奔赴江南的新生活。

第98章

    他们到松江的时候,大富早已得了信,已经寻了好几个宅院,只等他们过去决定买下哪一处。莫钟书对这些事不太上心,陪着老太太一处处地看完,就让老太太拍板。

    老太太这几天总算弄清楚一件事,她的孙子现在是个大财主了,不怕没钱花,便可着最贵的地段最大的宅子挑,然后就兴致勃勃地带着孙媳妇摆弄新家。

    莫钟书对她们这种状态很满意,她们没闲着,他就可以去干自己的事情了。

    在这段时间里,大富等人已经把香料、宝石和玻璃镜子等都卖出去,并且还买下一个院子和几个手工匠人,让他们组装好第一批望远镜送往京城去了。

    那院子就在离码头不远的一条街上,门脸并不大,外面看就是两层半新不旧的小楼。不过门前的街道很是宽敞,行人商铺也不少,用作生意往来和存放船货之处正合适。而院子里竟然还有前后两进房子。

    二柱找来的几个工匠,正在后面一进屋中组装望远镜。还在海上的时候,莫钟书便已教会二柱如何去弄这望远镜,让他回来后负责找工匠组装。二柱精明得很,上岸后直接到人市去买了几个看着手巧的男仆,带回来手把手地教好了,才叫他们开工。他甚至已经想好了这些人今后的安置,一辈子把他们关起来,要是再有什么活儿自然交给他们,实在不行就白养着,也不能把望远镜的秘密泄露出去。

    莫钟书现在也开始适应大老板的位置了,口头上自然不会反对二柱如此为他着想的安排,但他心里明白,这望远镜一上市,跟风仿造的一定不会少,一旦有人发现凸透镜和凹透镜的成像规律并把二者联系起来,这望远镜就再无秘密可言。

    七倍的望远镜已经完全装好,三千个已经运往京城交货,剩下的两千还留在这里,莫钟书把自用的收起来,又给李长义送了一百个,还得千叮万嘱说今后有钱也买不着了,那家伙太豪爽,不把话说严重点恐怕他能连手头上正用着的也让人给骗了去。剩下的就放在仓库里,莫钟书估摸着,吕熠听到消息就会派人带银票过来。

    现在工匠们正在安装四倍的望远镜。这些望远镜将来是要推向市场的。

    还有五千片剩余的凸透镜,二柱又找了个几个木匠来,给这些镜片装上边框和手柄,用料是上等的紫檀木,精雕细琢,又是一奢侈品。二柱给定的价是五十两白银。

    细算起来,一块镜片的成本也就两三百个铜钱而已,莫钟书本打算着,随便装上个简单的木手柄,卖个十两八两的,就已经大赚特赚了,没想到二柱的胃口比他还大。

    二柱笑道:“会看书消遣的多是富贵人家的老人了,不会吝惜那点银子的。”莫钟书在船上的时候就告诉他说,这放大镜可以放大细微物体的影像,尤其适合给老年人看书时使用。

    这话倒也有理,就算这放大镜的价格再便宜,普通人家也不会把钱花在这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的东西上。莫钟书觉得自己的市场触角远不如二柱几个灵敏,索性安心等着他们替自己赚钱算了,再者现时国中尚无能力制造光学镜片,即便是这么简单的东西,他也至少可以垄断市场一年多。

    吕熠派人来取第二批七倍望远镜的时候,是带着货款一起来的,莫钟书拿到钱,一高兴就多送了他几个放大镜和四倍望远镜。

    莫钟书也给方睿和欧俊年等几个旧日朋友一人送了一个望远镜,观澜书院里教过他的夫子们也各送了一个放大镜。

    这本来只是一次寻常的送礼,但却送出了广告效应。

    先是京城的朝官们发现,皇帝老儿批阅奏章的效率提高了许多,原本要三五天才能批好的奏章现在第二天就能发下来,跟太监们一打听,原来六皇子福王殿下日前献了个叫“放大镜”的东西给圣上,有了这个放大镜,原来只有指甲大小的字就变得有拳头粗了,那阅读速度自然就提高了。那些熬到尚书阁老之位的朝官,十之**都是奔六甚至奔七的年纪了,老眼昏花,平日里最头疼的就是看批文,巴掌大的纸片上写满密密麻麻的小字,老家伙们经常歪着头眯了眼睛看半天,头都晕了还没看完一页纸,听说之前两位阁老就是因为受不了这小字的折磨才上书乞请致仕的。这些老头子们一听世间竟然有这样的好东西,便一窝蜂地去找福王。吕熠存着向莫钟书卖好的心,他手中还有的是放大镜,却一个也不拿出来,只说那是松江一姓莫商人所赠。

    松江那边的情形也差不多,方睿他们发现有了望远镜打猎时能更远就看到猎物,书院里年迈的夫子也觉得读书阅卷轻松多了。

    于是许多消息灵通的人便都寻到了松江来。再加上船上那些客商回来后逢人就说起他们回程中遇到的几番风险,也免费帮莫钟书打了广告。现在天天有人围着他们存货卖货的院子打探消息。

    莫钟书被缠得烦了,只得把发售时间提前,这望远镜和放大镜在后边组装,前边就向外发售,后边刚刚调试好,前边就有人交钱等着拿货了,门外还排起了一条长龙。跑船的、出海的、爱打猎的都想要一个望远镜,就连许多平日只在城中跑马溜达的人也凑热闹想要弄一个来装点门面。至于想买个放大镜孝敬给老人用的就更不少了。

    莫荣添和莫钟玉也得到了消息,商议着要来批发些回澄州发卖,赚钱的同时也算是帮莫钟书一把,没料到他们派出的管事还没到松江,这两样东西就已售罄,那位管事只带了一个特意留给莫荣添的放大镜折返澄州。当莫荣添接过那只放大镜的时候,心里抖得比手还要厉害,那一刻,他切切实实地感觉到自己已经太老了。

    过不多久,万里江也从海盗帮里回来了,带回来六个水手。一同到来的,还有陈荣和宋志勇等人的家眷。阿贵早已为这六家人觅好了安顿之处,妥贴得让万里江等人都叫好,从此干起活来更是尽心尽力。

    大富很快就准备好了一船货物。现在他们的资金充裕得很,之前在大食时又有过充分的市场调查,很快就购足了货物。李长义那边也已是整装待发。两条船便又出海去了,打算着早去早回。这回他们没再找别的人组队了,但每条船都在船头船尾加设瞭望哨,瞭望员人手一个七倍望远镜,还又请了十几个镖师随船,预备了足量的弓箭,力争要把海盗隔离在数丈之外。

    莫钟书这回却没能出海去,他家里有两个女人守着,潘慧言只是偶然嗔怪几句,老太太可是摆足了祖母架子,他现在连放个屁都要先请求批准。不过吕熠更惨,莫钟书只失去了自由,吕熠连尊严都没了。

    吕熠传了话来,说明年开春就是皇后娘娘的千秋,众皇子都在准备寿礼,要他们帮着物色一下海外有什么新的奇的东西。

    这个皇后就是被废的先太子的生母。先太子是皇帝的二儿子,却是皇后唯一的嫡子,本是根正苗红的皇位继承人,四年前被废,不久就含恨归西。众皇子们却是再接再厉,继续新一轮的皇位继承权争夺战。吕熠的生母只是个不得宠的嫔妃,外祖家也无权无势,吕熠空有一腔抱负却难以在这不公平竞争中胜出,所以干脆避出京城,行到江南时正好遇上莫钟书,便跟着出海三年半。回来之后,京城已又是一番新气象,当年旗鼓相当的大皇子和五皇子因为闹得太过,都被皇上圈禁起来了,四皇子和七皇子也受了牵连,成年的皇子就只剩下整天抱着药罐子的三皇子和当年紧跟在先太子身后作应声虫的八皇子,吕熠这时候回来倒是捡了个大便宜。不过老皇帝发话了,立太子之事须得皇后首肯。于是这几位皇子每日都挖空心思地去讨好皇后,彩衣娱亲的戏码天天在皇宫里上演,无奈这位皇后自亲儿去世后就再没露过笑容。

    莫钟书觉得,老皇帝大概是想看看哪个儿子最无耻吧。先太子是被其余几位皇子拱下高台摔死的,皇后和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老皇帝却要求继太子位之人必须先把皇后逗笑。这不是考谁的脸皮更厚么?不过,厚颜无耻似乎是成功政治家的必要条件之一,老皇帝出这题目也合情合理。

    这时候,玻璃生产工场已经筹备完毕,第一批平板玻璃也抢闸出世了。只是这些试产品质量良莠不齐,远看还不错,但仔细一检查,却有许多厚薄不均,适合制作镜子的不足一半,这合格率也太低了些。

    莫钟书细细检查一遍生产设备,样样都按他图纸上画的布置好的,他本就不是学化工的,对这让众多工匠都束手无策的问题,是毫无悬念地搞不清楚,只能请工匠们慢慢摸索总结提高。

    不过在莫钟书眼中是没有废品的,这些玻璃不适宜制作镜子,但挡风透光的性能仍在,镶在窗户上正好。由于之前的玻璃是舶来品,能够用得上玻璃镜子的人都不多,几乎就没人想到可以用它来装窗户的。就连财大气粗的莫荣添,府里也是冬天糊纸夏天糊纱,莫钟书早就想给自己的房间装几扇玻璃窗了,这便马上搬了一车回家,所有居室都明晃晃亮堂堂起来了。

    因为他的以身作则,松江以及周边几个府城的有钱人家纷纷效仿,即便是那些经济上只略有盈余的人家,没有能力给家里全部窗户都装上玻璃,也要在客厅和书房的窗户正中间镶嵌上一块尺许见方的,这样既改善了居住环境又有面子,倒成了江南家居的一股新风潮了。

    如此一来,这些不合格的玻璃反而比镜子更好卖了。

第99章

    莫钟书不能出海,就开始琢磨他的远洋航运公司的发展。

    他的第一个动作就是给自己的公司起个名字,莫记环球船队。这名字一点儿也不漂亮,可是名字是给别给叫的,必须要符合这时代人们的思想观念。

    这时候跑海运的,最多的是商业大家族自用的商船,一个家族也许有许多条船,叫船队,一般只给他们自己的商号带货;另外就是全部家当只有一条船的,自己带货回来转手卖给专营海货的商人,也搭乘那些没有船的小商人出海,李长义之前就是这样。

    而莫钟书想做的专业海运公司却是没有。没奈何,他也只能循规叫“莫记船队”,为了表示自己的宏图壮志,船队之前又加了“环球”两个字。

    只可惜,这儿的人们还不知道地球是何物,更不懂环球的意义,海外航线也只有一条,下南洋进印度洋向西,最远也只走到非洲。

    当莫钟书把自己设计的巨幅匾额挂到那兼作商铺和仓库的院子上空之时,人们自动忽略了中间两个字,只称莫记船队,简称“莫记”。

    莫钟书越听越憋闷,暗想有朝一日他定要来一次真正的环球航行,绕过非洲走到大西洋和北冰洋,再经白令海峡转回东海。不过他的理智告诉他,这条航线太长,气候不明确,困难重重,这事儿放在心里想想无所谓,真要实行就是玩命了,何况现在的欧洲和美洲也实在没有什么好东西值得他去冒险的,还是到非洲换点宝石就回来吧。

    莫钟书觉得委屈,但在世人眼里这“莫记船队”已经太抬举他了。船队,顾名思义,起码也得有三五艘船才能称之为队,莫钟书现在还只有单独一条船。虽然他已经委托上次卖船给他的那个船坊再造几条大船,但最快的也要明年才能交付使用。

    大富走后两个月,就托人捎回了一个大箱子。他在南海临时停港上岸补给时,顺便搜罗了些贝壳。这些贝壳个头超大,形状颜色也别致,大富认为这些应该够得上吕熠那“新奇”的要求了,便送了回来。

    莫钟书不认识皇后,无恩无义的,懒得为一个陌生老太婆的生日礼物动脑筋,只想着把这东西给吕熠送去交差便罢。不想才到了晚间,他就不得不动起了脑筋。

    潘慧言看到那一箱子贝壳,爱不释手,把那海螺凑到耳边,说能听到里面传出的“沙沙”风声。

    莫钟书觉得她有点大惊小怪,但看到她甜美的笑容又舍不得坏她兴致,再一想到她天天呆在家里照顾老太太任劳任怨,他便把这一箱子贝壳留了下来,另外找东西应付吕熠。

    其实那也不是多难的事。老皇帝只要求把皇后逗笑,不必真的开心有幸福感,只要弄些东西让她不再绷着脸就行了。

    莫钟书想到了搞笑的哈哈镜,就算正在痛哭流涕的人,看到镜子自己的怪模怪样,也很难控制得住不哈哈地笑出两声。而且吕熠的玻璃工场就在这儿,莫钟书只消对工匠们如此这般地指点一番就够了,便宜又经济。

    完工之日,十几面比门板还要高大的镜子在屋子里一字排开,有的上凹下凸,有的上凸下凹,还有的各部分凹凸不平。工场里的师傅们一边摆弄,一边看着里头工友们被夸张地扭曲的形象,笑到直不起腰来。有个师傅笑得太厉害,一不小心撞倒了旁边另一面镜子,只得重新开工再补做一个来。这回大家学聪明了,事先在镜面上蒙上红布,看不见了就不会笑到手软脚软了。

    莫钟书看着大家小心翼翼地忍笑的样子,心中暗道,要是那皇后再不笑,只好请老皇帝烽火戏诸侯了,只不知道他舍不舍得。

    莫钟书还特地带着老太太和潘慧言到工场来看这哈哈镜,一来是让她们开开眼界,见识见识这专门进贡的宝贝,二来也是顺便检测一下效果,毕竟这两个女人的心思比工匠们更接近皇后的。

    结果和莫钟书预料的差不多,老太太指着镜子里面潘慧言的“猪头”和“黄瓜脸”乐个不停,潘慧言看着里面一时头大身小一时又头小身大的老太太也笑得花枝乱颤。

    吕熠派来的工场大总管亲自押运这些哈哈镜上京去。这时候河水已经结冰了无法行船,只能走陆路了。

    因为马车没有减震装置,为了避免玻璃受震破碎,莫钟书让人每一面镜装一口箱子,上上下下都塞了纸团木屑减震。

    那位大总管更是搞笑,向松江官府要了百余号的当地驻军护送,雄赳赳气昂昂地北上。

    不知情的老百姓远远看着,那一车车的大箱子倒象一口口棺材,后面又跟了大队的军士,都纷纷咬着耳朵猜测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忙完这些,时间就进入了腊月。阿贵和二柱把今年的账本送来,今年的银钱进出实在太多,莫钟书看着厚厚的账本就头疼欲裂,他只要知道自己有钱够花就可以了,实在没兴趣去看那细账。

    不过他现在有个好老婆,潘慧言管理潘家钱庄多年,现在正闲得着慌,见他苦恼,便抓过算盘,一手翻着账册,一手噼里啪啦地拨起算盘珠来。那算盘珠彼此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一只玉手上下翻飞倒看得莫钟书眼花缭乱,心里佩服之余已经开始考虑这位财务经理正式就任的可能性。

    潘慧言盘完帐,又核对了一遍,说账面上的数目都没有什么错处。

    莫钟书笑道:“阿贵和二柱都是老太太挑出来的人,怎么会有错?”说罢却又把全部账本都抱过来,一股脑儿全塞给潘慧言,道:“夫人好本事,就能者多劳罢。”

    潘慧言也不推辞,就此接过了财权。她还正想找个机会查查丈夫到底有多少身家呢。他自己不怎么花钱,但对她和老太太却是有求必应,大方得令她常常担心会不会一不小心就花钱过度叫丈夫破产。但当她得知望远镜和放大镜的成本和利润之后,那点担心就烟消云散,暗暗叮嘱自己要再努力败家一点。

    不几日,玻璃工场那边的红利也送过来了。潘慧言清点了银子数目,叹道:“我原还以为那福王是个精明的,不想竟如此糊涂,自己给自己吃了个大亏。”

    莫钟书不解她此言何意。

    “你们两个,各自交换了一成的股份。表面看来他是赚了你的。可你是因为有望远镜和放大镜这两样独家生意利润才够丰厚,你自己也说了,今后不再做这两样了,那明后年可就没这么大的利头咯。他那玻璃工场,只怕收益一年比一年高,不出三年,你们的收益就会掉转过来了。”

    “夫人此言只对了一半。”

    潘慧言立即眼睛亮亮地看着丈夫,他还有别的财路?

    “你只看到了一条船的收益,却忘了为夫明后年还要有许多条船陆续下海,船队的收益起码得再翻上几番,就怕到时你数钱数到手抽筋还数不完。”

    “嗯,有钱数是好事,就算是数到手抽筋了,我也决不叫苦。”

    夫妻俩有说有笑地盘点完一年的收益,潘慧言又按莫钟书的指示做了来年的预算。幸亏她有多年的钱庄管理经验,再麻烦的账目也能搞定,莫钟书说不管就真的把担子全扔给了她。“我赚回来的钱,还不都是你的吗?”他理直气壮地说。

    待到来年春暖花开的时候,玻璃工场的大管事回到松江城,道说皇后娘娘见了哈哈镜是凤颜大悦,几度笑出声来,皇上因此褒奖了福王殿下,说他孝心可嘉堪为人表。

    过不多久,莫钟玉也到了松江,说是来商议老太太今年的寿辰该怎么办,醉翁之意却是在玻璃上。

    工场的玻璃现在是供不应求,经常卖断货。莫钟玉也有商铺经营玻璃,听说那玻璃工场的老板竟然是莫钟书,就想借着亲兄弟的情分把货源稳定下来,最好能把进货价也往下再压些。

    这事可不是莫钟书能说了算的。

    这玻璃工场是吕熠出资出人搞起来的,由他派来的亲信全权管理。虽然衙门那登记的场主是莫钟书,但莫钟书平时对工场的经营运作一句不问,就连那一成的红利也是他们送多少来他就收多少,只有工场遇到不能解决的问题时,他才过去转一圈儿出出主意,是否采用这些建议都要吕熠最后定夺。

    莫钟书一听莫钟玉的来意,就让个小厮把他送到工场大总管那儿去,随便他们怎么谈判。

    去年莫钟书回澄州时,莫钟玉怕他伸手要钱要家产就故意躲着他,除了几个必要的场合才勉强短暂地见上一面。莫钟书心知肚明,也懒得去惹他。这回他来松江,莫钟书也运起了“躲字诀”,天天呆在外面不回家。

    二柱和阿贵惊奇,五少爷何时会对什么人怕成这样?莫钟书笑而不答。他当然不怕莫钟玉,就算直接拒绝他的要求谅他也不能把自己怎么着,可这不是时机正好么?他正愁找不到理由出海去,莫钟玉就善解人意地找上门来了。

    上个月,船坊交付了一条船,二柱已经筹备好一应货物,莫钟书在陆地上早已待烦了,便乘此机会“躲”出了海,让老太太和潘慧言对着莫钟玉抓狂去。

    莫钟书走得很是得意,他只没料到,他的孩子已经悄然降临。一年多后他回到松江,看到包在襁褓中脸色红润的女儿,心中对妻子的愧疚就油然而生。

第100章

    莫钟书这一趟出海玩得过瘾,一直走到南非才回头。不过因为李小满和余春生已经被长期派驻在大食,船还未到,他们便已为船上的货物找好销路,又预备好要带走的货物,这样的安排,使得莫钟书每一站只需短暂停留三两天,当他重新踏上松江的土地上时,时间仅仅过去了一年五个月。

    当他走进家门,听到婴儿啼哭的时候,才惊觉自己已经升级当了父亲。想到自己大意竟然没发现妻子已有身孕,一走就是一年半,让妻子独自经受从怀孕到生产的过程,他心中就有负罪感,便自动自觉地留在家里给八个月的女儿当奶爸,也因此和女儿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

    莫钟书两辈子加起来五十出头了,才见着一个有自己血缘的孩子,想不宝贝着都不行,再加上那点补偿心理,就把女儿宠上了天去。结果就是女儿从此粘着老爹不放了,要是半天见不着父亲,一定会哭个惊天动地,眼泪多得能把花园里的花草都淹了,那个奶爸却还乐在其中。

    潘慧言却因为自己生了个女儿,之前的怨气都扔到爪哇国去了,忐忑不安地等到丈夫回来,见他常常抱着女儿一张嘴笑得半天都合不拢,那颗悬在房梁上的心总算被收回了肚子里。

    潘慧言放了心,想起她娘写来的信,就开始积极地劝说他把她的陪嫁丫鬟收房,莫钟书没睬她,她还着急上火。

    莫钟书嗤笑,难怪有人说女人就是个既虚伪又贪心的物种,都是既想当那啥又想立牌坊的主,一边担心丈夫看上别的女人,一边又想得那大方贤惠的美名。他倒是很想顺着妻子的意思收两个小老婆,只为看看她会不会和别的女人那样哭闹撒泼。可是他不敢。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家里已经有一个老太太,有一个老婆,现在又有了一个小女娃,如果再弄个小老婆进来,恐怕他的家将是天天锣鼓铙钹之音不绝,连吃顿安乐茶饭的清静都没了。

    “给我暖床?说得好听,咱们成亲这许久了,还不一直都是我给你暖被窝?”莫钟书爱看书,习惯了吃过晚饭就窝在床上看书,到睡觉的时候被窝确实是被他捂得热乎了。

    潘慧言听着丈夫把这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者混为一谈,只得一笑,不过看他那毫不在乎的态度,也许真的没有那花花肠子,心又放稳了一半,从此更加虔诚地拜求送子观音早些送个儿子给她。

    莫钟书知道妻子担心的是什么,只是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最后胜出的那颗精子携带的染色体是x还是y,她潘慧言或者别的什么女人就更没这个能耐了。

    潘慧言感激丈夫的体贴专情,投桃报李地,开始帮着他在老太太跟前说好话打掩护,当莫钟书厌烦了陆地生活的时候,就开恩放他出海去松快一段时日,虽然她仍然是搞不懂海上到底有什么能让他念念不忘的。但无论如何,这样的相处方式是非常愉快和谐的。

    直到三年之后,潘慧言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下了儿子。这是她的长子,肩负着承继家业与香火的重任。她把他视为珍宝,也不允许别人冷落他。可偏偏她的丈夫固执地不和她统一思想行动。

    莫钟书说他不在乎孩子的性别,只要是他的孩子就喜欢。但当两个孩子一起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候,谁都能看出他更喜欢女儿多一点,都不能明白他为何逆着社会潮流偏心眼儿。莫钟书觉得这种指责太冤枉了,因为女儿这时候已经会说话能跑路,还有一丁点儿的思考能力,比还是软绵绵一团肉的儿子好玩多了。再者,这时代的女儿一般到了七岁之后就开始和父亲疏远了,莫钟书一想到这个就有种紧迫感,得抓住一切机会和女儿亲近。

    不过,他还是好声好气地安慰潘慧言,郑重承诺:“别急,等女儿不能再玩的时候,我就回头玩儿子。”他不说还好,潘慧言一听这个就急得直翻白眼,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他的玩具了?可惜这个时候,她的儿子正咧嘴滴着口水傻笑,她的女儿跑过来争取被当玩具的权利了。

    四岁的莫云逍现在两条小短腿利落得很,莫府花园早就被她踏平了,她现在感兴趣的是外面的街道,经常缠着她爹带她出去,看看外面形形色色的行人,要是能买上一串糖葫芦什么的就更好了。她那个千依百顺的二十四孝老爹,总是无视她母亲的反对,一点折扣都不打地满足她的要求,父女俩同乘一匹枣红大马,让她坐在马鞍前,威风十足。

    但今天天色阴沉,莫钟书便没骑马,让马车在后面跟着,他抱着女儿走了一段路,就把她放下来,一边牵着她溜达,一边耐心回答她那“十万个为什么”。

    下雨了,许多行人都急急忙忙地奔走起来,莫钟书也带着女儿坐回了马车里,却并不回家,叫车夫慢慢地往前走。父女俩从车窗里往外观看雨中的街景,莫钟书就想起一首歌,便一句句地教女儿唱起来:

    “哗啦啦啦啦下雨了,

    看到大家都在跑

    叭叭叭叭叭出租马车

    他们的生意是特别好

    你有钱坐不到

    哗啦啦啦啦淋湿了

    好多人脸上嘛失去了笑……”

    莫云逍学得很快,边唱边拍手跺脚,逗得她爹笑了一路。

    他们的马车从一家茶楼面前经过。茶楼门口的布篷下,挤着几个人在躲雨。这些都是街边摆小摊的商贩,舍不得拿出几文的茶钱进茶馆里去坐,只或蹲或站在布篷下躲雨。这布篷却是茶馆支在门外遮阳用的,并不防水,没多久就向下滴水,躲在下面的人好不狼狈。

    莫云逍指着那群人给父亲看,笑嘻嘻地继续唱刚学会的歌:

    “无可奈何望着天

    叹叹气把头摇……”

    小孩子清脆甜糯的声音飘出车厢,那些躲雨的人也听到了,不过大多是宽容地笑笑,有的还夸她唱得好听。

    莫钟书此时却已看到人群中一个面容干瘦枯槁的老人,穿着整齐,但身上那件蓝色长袍已经很旧了,肘跟处有些发白。他忙叫停马车,跳了下去,上前向那老者恭敬行礼问好后,才疑惑问道:“卢先生怎么会在松江?”

    当年卢英为了帮助莫钟书暂时离开莫府,说服莫荣添把莫钟书送去观澜书院,不惜自砸饭碗回老家去。这份恩情莫钟书一直铭记于心,但从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卢英,不想今日竟然在松江相遇。

    卢英并没有认出莫钟书来。但他之前做了一辈子的私塾先生,教过的学生少说也有几百人了,见面前这人虽是坐着高头大马拉的豪华马车来的,但对自己的言语神态都甚是尊敬,就已想到他必也是自己的学生之一。

    卢英如今经济窘迫,在街头替人写信,赚的几个钱只能勉强糊口,夜晚只好借住在寺庙里。此时见到以前的学生,虽然根本就想不起此人姓甚名谁,还是端起先生架子问了问学生的近况。

    莫钟书也猜到卢英认不出自己来了,毕竟当年卢英离开莫府时他还只是个刚满六岁的小豆丁,现在却已经长得牛高马大眉眼面目全都大变,想到此处他便道:“先生想是认不出我来了?我叫莫钟书,是您在澄州莫府里最年幼的那个学生。”

    卢英大吃一惊。他记得莫钟书这个名字,那是他教过的学生中最优秀的,他一直都为有这么一个学生而自豪。莫钟书的大名在松江很响亮,人人都知道他是个了不起的大富翁。卢英曾经向人炫耀过自己就是这位大富翁的启蒙先生,却被人嘲讽说他想攀附贵人想疯了,如果真有这重师生关系他又何必流落街头替人写信,早进莫府去享福了。卢英从此就再也没提起过这个学生。他虽然困顿不堪,却还有着读书人的清高,拉不下面子去求早年的学生,不然他也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了。

    这时候雨越下越大,莫钟书便道:“先生住在何处?我送先生回家去吧。”

    卢英倒是不惧给学生知悉自己贫苦的,便说了借宿寺庙的地址。

    莫钟书把人送到后,见那寺庙安排给他们的房子阴暗潮湿,十几个人塞满了一间屋子,便劝卢先生跟他回家去。

    不料卢英让莫钟书送他回寺庙,只是想证明给同住的老家伙们看看,莫钟书确实就是他的学生。他自己却是不愿意再进高门大户里看人脸色的。

    莫钟书也猜到他的顾虑,请求道:“我如今有子有女,正要为他们聘请西席,先生可愿意屈就?”

    卢英笑道:“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休要说话诓我。松江人谁不知道,你家公子刚满周岁,我教谁去?”他说着看了一眼莫钟书牵着的莫云逍,这小丫头倒是到了年纪可以开始认字了,但他虽潦倒也还要面子不肯去抢女先生们的饭碗。

    莫钟书见他说得坚决,便也不再勉强。

    第二天,寺庙的住持就接待了一位奇怪的香客,表示愿意长期捐资给寺庙,但却不是敬给佛祖享用,而是指定专门用来修建两个大院子并维持其日常开销,一个院子专门收留六十岁以上孤苦无依的老人,另一个院子抚养十二岁以下无家可归的孩子。

    没错,这个香客就是莫钟书的得力助手之一,二柱。莫钟书劝不动卢英,只好从别的渠道去改善他的生活条件。

    至于那个儿童院,却是源于他上辈子与朋友们打的一个赌。当时他说,如果福利机构把养老院和儿童院建在一起,应该能节省许多人力成本,因为老人可以教导孩子,而孩子的陪伴也能让老人快乐健康。几个朋友都泼他冷水,说他的想法太浪漫不实际,只怕那时问题更多。大家争论不休,还打了五块钱的赌,当然后来也和他们别的打赌一样不了了之,因为他们谁都没有能力建立两个福利院来证明自己的观点正确。

    不过,莫钟书想到他现在是有这个能力了,便让二柱一起去办。他很迫切地想知道那个想法能否行得通,要是他输了倒也罢了,要是他赢了,一定要求神拜佛去把那些赌注都追讨过来。

第101章

    时光荏苒,又两度春秋过去。

    莫钟书的船队已经拥有十几条船了,几乎每个月都有船出海,也有船回来。因为扩张太快,每条船上都有十来个人是从李长义父亲那借过来的,不过就和老虎借猪一样,现在这些人已经是莫记船队的骨干了。货如轮转,银钱也象是水流一样不断涌来,让他的财富就象火箭一样“嗖嗖”地向上蹿,只几年功夫就已经可以与那些积淀了近百年的大家族相媲美了。

    老皇帝归天了。继位的是六皇子福王,年号建兴。这种事情对江南的小老百姓来说,就和戏台上换了一个旦角唱戏差不多,无关痛痒的,只在茶楼里听说书先生讲讲热闹。

    建兴元年秋。京城。皇宫。御书房。

    建兴帝疑惑地看着跪在他面前的松江玻璃工场的大总管王长贵,“莫钟书特地遣你进京来的?专程送这个箱子来?”

    王长贵小心地看了建兴帝一眼,宫里的人都道皇上每天散朝后心情不好时常发作宫人,他也不愿这个时候出现在皇上面前,但职责所在他又无法躲避,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道:“回皇上,正是莫五爷让奴才送这个箱子回来的。奴才并不知道里头装的是什么,莫五爷说皇上一看便知。”

    建兴帝闻言倒是有了几分兴致,不知道莫钟书又弄出了什么新花样,但他并没有急着打开王长贵带来的箱子,反而问道:“他近来还出海去吗?”

    “回皇上,莫五爷说家里两个孩子需要父亲的教导和陪伴,已经好长时间没出过海了。”

    建兴帝闻言耸了耸眉,似乎是有些不以为然。王长贵也觉得莫五爷为人处事方式太过特立独行,家家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男人就该在外面建功立业,孩子交给主母和奶娘就够了,偏这个莫钟书就喜欢让孩子粘在自己身上。

    “他除了带孩子之外,就再也没干什么了吗?”

    “倒也不是,年初的时候,莫五爷在松江城外的望海镇西边买了一大片土地,填平了盖起房子,都是方方正正的四合院儿,一应设施齐全。这些房子都无偿分配给船队的伙计和水手,给他们的家眷居住。这可把那些水手们乐坏了,全将家眷迁移到松江。”

    “听说,他们现在还在折腾什么‘职工持股’的事儿,打算给船队的伙计水手都配发身股,年底发给相应的红利。这事儿还没定下来,但大家伙儿听说之后都卯足了干劲。”

    王长贵叹道:“哎哟喂,这个莫五爷真够大方的,每条船上都有几十个水手,专职买货卖货的伙计和管事也有好几个,拢共起来可就是千余号人,这得舍出多少钱来?”

    建兴帝却在暗中夸赞莫钟书的眼光计谋,懂得舍小利以谋远。船只离开松江海岸,最少也要一年多才能回来,这段时间里船只的航行要靠水手,而货物的买卖和保管却要依赖那些伙计和管事,期间许多环节中不管哪一个人不够尽心都会让船东货主蒙受经济损失,许多做海贸的大家族的惯用做法是每条船上派一个自己人随船盯着,即便如此,他们做到一定程度后就难以再发展壮大,毕竟自家人力有限。莫钟书给水手和伙计配发身股,这些人为了自己的红利收益,不会再有丝毫吝惜气力了。这一手实在高明之极。

    建兴帝静静地听着,这事儿确是开天辟地的头一遭儿,东家大方让利自然受到船队的水手和伙计的热烈欢迎,但这一举动也破坏了行规,那家伙就不怕招来同行的嫉恨和破坏!

    建兴帝想了想,又微微笑了,有他这个天底下最大的靠山撑腰,那莫钟书还真是有恃无恐。

    自从那次出海归来之后,他们就没再见过面。不过莫钟书每年腊月都会让大富或者二柱进京来送船队的分红。玻璃工场在他的指点下,工匠们的技术日趋完善,生产质量日益提高,收益也越来越好。尤其是两年前,按照莫钟书的建议,他们又在直隶和福建设立新工场,产品不仅在国内销售,就连高丽、吕宋等国也来买他们的玻璃了。

    不要以为吕熠荣登大宝之后就不在乎那两份收入,恰恰相反,他更加需要这些钱财。他现在拥有天下,但天下的税赋是要进国库的,他动用一两银子都得通过户部,要是多花了一文钱就会被御史大夫们扣上昏君奢靡的帽子,还是自己的小金库里的钱用得爽快。刚过而立之年的建兴帝,既想要当个万民敬颂的好皇帝,又不愿意放弃应有的享受,因而这个小金库就显得尤其重要。所以他才会继续关注莫钟书。

    这几年下来,他总算明白,莫钟书说他自己不适合官场并非一句谦词,那简直就是一个政治白痴,只是机缘巧合看到听到一些高见妙论,所以能写出一份绝世无双的策论。遗憾的是,这些年来,他派去的人多番旁敲侧击,都没能打听到那些有着卓越见识的高人是何方神圣。

    但鉴于莫钟书源源不断地为他的小金库作出伟大贡献,建兴帝还是愿意继续罩着他,不让那些贪官刁民欺负了去,因为他知道,莫钟书虽然无力与豪强恶霸抗衡,但也不会甘心受人欺压,气愤之极时最可能的举动就是远走异国,那样对他吕熠也是一个不小的损失。

    建兴帝转过目光,让内侍打开了前面的箱子,里头全是折叠好的纸张,上面有印刷的字迹,散发出阵阵的油墨香味儿。

    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折叠在一起的几张纸,第一页的右上角是四个大字“松江商报”,旁边是什么总期号和出版日期等小字,他并不太懂其意思,但猜想应该是和这“商报”相关的;再细看下去,第一页纸上全是松江的社会大事,四平八稳的官面文章,大概是从衙门师爷那弄到的;第二页便是松江的商业大事,还提供了许多紧俏物品的最新货价;第三页是文学作品,印着一篇杂文和几首打油诗,还有一个逗人发笑的小图;第四页却又是些小信息,页首上写着“广而告之”四字,下面印着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诸如某某商号开张,某某店铺打折清货,某某戏班编排了一出新戏,甚至某家某府联姻,等等等等。

    王长贵抬起头伸着脖子看了一眼那几张纸,倒是松了一口气,他知道这东西。

    确切地说,松江的人都知道这《松江商报》。每天早上,松江的太阳刚刚露脸,大街小巷上就出现了许多报童,他们脖子上挂着一个装满了报纸的布袋,一只手里还抱着一摞,另一只手高举着一份卷起来的报纸,边走边喊:“卖报!卖报!《松江商报》!三文钱一份!”因为这《松江商报》消息全面,文字通俗易懂,一报在手,就可以尽知松江的大事小情,比上茶馆听说书先生讲古还方便,认得几个字的人都愿意买上一份来读,甚至不识字的人看着旁边画着的插图也能把内容猜个**不离十。

    建兴帝听着王长贵说完,又取了下面几份一样折叠好的纸出来,都是《松江商报》,日期和内容有所不同,排版却是一样的。

    建兴帝开始识字时便开始读朝廷邸报,很快就将这商报和邸报做了个对比。邸报的内容主要是皇帝的诏书,朝廷法令、公报和大臣的奏章、文报等,其发行也受朝廷严密控制,只有官员和特殊群体才能看到。这《松江商报》却是民间自办小报,内容五花八门,面向普罗大众发行。

    建兴帝沉默了一会儿,才问王长贵:“你说这样一份报纸只卖三文钱?”三文钱也就能买到几张白纸,那印刷费用和其余人工呢?赔钱赚吆喝?莫钟书可不象是那样的人。

    王长贵笑着道:“听说,这三文钱里还有一文钱是给报童的酬劳,交回给报馆的只有两文。”

    建兴帝眼中的兴味更浓了,“你可知他每个月为这个报纸填进多少钱去?”

    “回皇上,回京前,莫五爷特地给奴才说过,只最初几天是赔钱的,一个月后就已经开始赚钱了。因为这个办报纸的效益好,现在已经又有一家新的报纸出现了,叫《江南信报》,栏目排版和经营模式都照抄《松江商报》的。”

    “哦,哪里来的盈利?”

    王长贵躬身走到建兴帝前面,指着第四页的那些宣告开业、促销、联姻等的小豆腐块道:“莫五爷说这些叫‘广告’,要刊登‘广告’的人必须交给报馆一笔‘广告费’,听说光是这些广告费就足以维持报馆的运营。”

    原来如此!建兴帝恍然大悟,继而又想到一个问题,莫钟书让王长贵千里迢迢地把这《松江商报》给自己送来干什么?他以前从不因工场之外的事情驱使自己的人,难道这报纸跟朝廷国事有相关?

    建兴帝把箱子里的报纸都取了出来。最下面的一张日期是两个月前的,王长贵说,那是松江出现的第一张报纸。

    两个月前,建兴帝想起,正是他和群臣因为要不要施行新法而开始争执僵持不下的时候,建兴帝想要施行新法新政,却遭到许多朝廷老臣的反对,他们不但搬出各种祖宗规矩来阻挠他,还在民间制造各种不利于他的舆论,借着百姓悠悠之口制约一国之君。建兴帝一心想做千古明君,不能无视来自民众的呼声,不得不暂时妥协了,所以这段时日他每天下朝后都心情恶劣。

    建兴帝让人把这些事透露给江南的莫钟书,其实是想要他去请教那些曾经指点过他的隐世高人,希望能有个出奇制胜的方法,但那边一直没有消息。

    突然地,建兴帝的眼睛亮了,这两件事情终于接上了线。

    这《松江商报》内容五花八门,注重实用性和娱乐性,售价低廉,是普通人家的消费新宠。

    百姓反对新法新政是因为他们对这些一无所知,完全听信了那些蛊惑人心的舆论。

    如果他也办一份平民化的报纸,向世人宣扬他的执政理念,能不能把阻力转化成动力?先办一份能够引起中下层百姓广泛兴趣的报纸,然后一点一点地引导社会舆论……而且,这种宣传方式不用花费国库钱粮,他只需要挑几个懂事听话又有文采的笔杆子便可,料想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反对。

    建兴帝越想越激动,想要更清楚地了解经营报纸的事项,“莫钟书还有什么交代你的?”

    王长贵忙道:“回皇上,莫五爷说了,如果皇上想要了解报馆的经营运作细节,欢迎派人过去参观视察指导。”

    吕熠的几根手指满意地叩击着前面的御案。这个莫钟书,刚刚认定他是个政治白痴,却又突然神来一笔,帮他解决了困扰多日的大难题。

第102章

    话说莫钟书在松江兼着孙子、丈夫与父亲三职于一身,虽然上有老下有小,但中间的老婆不吵不闹还常常帮着和稀泥,他倒是过得轻松惬意,安心做着专职奶爸,玩玩女儿,哄哄儿子,闲了还有个船队给他摆弄以调剂心情,日子倒也不觉得难过。

    自从前年莫钟书出资建了个孤儿院,老太太含饴弄孙之外又多了个游戏,隔天就去给孤儿们上一课。

    莫钟书刚得知她这个打算时,还想阻拦,倒不是担心老太太的身子吃不消,她老人家这几年心情舒畅,吃嘛嘛香,又有两个曾孙承欢膝下,身体倒是比在澄州时更好了,而是因为老太太那些琴棋书画对孤儿们毫无助益。莫钟书希望孤儿们学些实用的知识,十二岁离开孤儿院之后能够谋到一个饭碗。

    但老太太执意要去,莫钟书也没法,只得陪着她去上了一堂课。谁料老太太讲授的却是算账,还讲得比谁都好,大受小学生们的欢迎。莫钟书这才想起来,老太太管理生意也几十年了,算盘拨得比自己不知道快多少倍,从此便放心让她到孤儿院去发挥余热。

    这松江城的老太太们也是有交际圈的,平日里老太太们闲着没事,就爱凑到一起相互攀比,当然人家有修养有品位,不比金银财富,只比孙子曾孙子,比完数量还要比质量,好在这事儿就没有一家能占尽风头的,所以老太太们虽然争得面红耳赤,过后还能重归于好握手言欢。

    现在这莫府老太太背着老姐妹们去孤儿院玩儿得乐呵呵的,松江城里那赵府钱府孙府李府里头的老太太们哪个愿意服输,得到消息就气势汹汹地杀到孤儿院去。这些老太太年轻时个个都是执掌经济大权的人物,写字算账全不在话下,这会儿其实也还不算太老,六七十岁的年纪,老当益壮,一人一节课就把孤儿院全占领了。

    莫钟书听说了这个事,一时还真是不知该如何反应。他那等了两辈子才有机会检验正确与否的赌约,就这么被一群老太太义工给搅黄了。

    一转眼,莫云遥已经三岁了,莫钟书也不偏心眼了,带着女儿玩闹的时候都会算上他一份。虽然一再被松江莫府的当家太太警告,不许带坏她的孩子,可莫钟书坚信太过乖顺的孩子都是傻孩子,他还是强烈希望他的孩子都朝着聪明可爱的方向发展,于是便不遗余力地开发孩子们捣蛋闹事的潜力。

    莫钟书一直很怀念当年他爸爸带他玩过的游戏,诸如抓住对门邻居家的猫剪胡子,或者去扯楼上家的小哈巴狗的尾巴逼着小狗跟他比赛爬树,又或者用根细线绑了条虫子吊下去逗楼下的鸟儿扑腾,现在当然要拿出来跟孩子们重温一次。

    虽然现在这些小猫小狗小鸟全是老太太让莫府下人养的,习惯了母亲温柔的怀抱的莫云遥还是被他老爹和老姐的强悍作风吓住了,每次都只站在旁边给他们望风。

    每逢这个时候,莫钟书就跟女儿感叹:“闺女呀,你弟弟就是个没胆量的小傻子,可怎么办好呀?”

    “爹爹不用担心,有我罩着弟弟呢!”六岁的大姐大昂着头拍着小胸脯一番保证,总算让那慈父放下心来。

    不过莫云遥人小志气不小,在老爹和老姐耳提面命的强化教育和激励之下,就象浇透了水的豆芽一样开始茁壮成长起来。终于有一天,他溜进厨房,捉住一只待宰的大公鸡,抢了它尾巴上的三根又硬又长的毛,然后果断转身拔腿就跑。公鸡的双腿早就被缚得死死的,只能“喔喔喔”地叫着实施口头威胁。莫云遥一听,就跑得更快了。

    小莫云遥把那三根鸡毛上交给老爹,换来一顿结结实实的夸赞之后,才觉得手心和膝盖火辣辣的疼,这才知道自己一路上跌倒了七八次,皮都蹭破了好几处。

    潘慧言早就对丈夫一肚子意见了,见了儿子身上的伤,终于忍无可忍,咬牙切齿地吼了起来:“莫钟书,你怎么还不出海去?”

    没料到她丈夫第二天就听话地出海去了,留下来的一张纸条却把她吓得六神无主,因为他竟然把两个孩子也带出去了。

    老太太从孤儿院里回来,听说两个孩子都跟着出海之后,也唬了一跳,但到底是见惯了大风大雨的老人了,很快就放了心,反过来劝潘慧言道:“把孩子带出去历练历练也好,遥哥儿将来可是要接掌家业的。”

    “可是,遥哥儿才三岁,逍姐儿也才六岁……”潘慧言的眼泪都快出来了。

    “都不小了,他们的爹三岁就上家塾,六岁就独自去观澜书院了。这两孩子好歹还有亲爹在旁边照顾,一准能平安无事地回来。你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

    潘慧言心里叫苦:“就是因为他们那个不着调的爹守在旁边,我才更不放心了。”不过她没敢把这话说出来,太婆婆可不象丈夫那么好说话,权威不容挑战,悻悻然地把这账转成高利贷,耐心等待欠债人回家来再连本带利地清算。

    虽然是利滚利的算法,潘慧言也没得着多少的利息,还差点连本儿都亏了进去。莫钟书只是带着孩子在南海转了一圈就回来了。两个孩子都晒黑了,却眉飞色舞地对母亲炫耀他们见到了海豚。潘慧言那才刚滚成个小雪球的利息,被这两个六七月的大太阳一晒,便化作了一滩水,当她丈夫带着笑容走过来的时候,就连那滩水也被蒸发得一干二净了。

    莫钟书此行,却不是买卖货物,而是帮着李长义运送一些物资和药品给他父亲。

    李长义现在也拥有了许多条船,不过都让他派出去了,所以才不得不向莫钟书借船救急。

    因为有莫钟书弄出的望远镜,出海的商船远远见到疑似海盗的影子就迅速改道逃逸,海盗这碗饭比早年难吃了许多。又因为莫钟书和李长义的船队一再扩张,从李泉这“借”去了不少青壮年主力,李泉手里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就更是谋生艰难,一年到头也难干上一票“买卖”,多数时间只龟缩在一个无人的小珊瑚岛上,在海边捕些鱼虾度日。李长义一年几次地运送生活物资回去,即便他们什么都不做,也能吃饱穿暖了。但一群大男人终日无所事事要靠别人来养活,心里总是没滋没味的,尤其是李泉,他才刚过五十岁就要依赖儿子生活,想想都觉得不好受了。也许是这些人的心火憋得太久,秋风起来的时候就病倒了好些个,海盗们也没太多讲究,海岛上随便拔些野草来煎了喝下去,病情反而更加重了些,这病还象是有传染性似的,越来越多的人觉得头晕眼花起来。

    李长义和莫钟书带着大夫赶来时,好些人已经一个多月下不来床了。好在大夫说并非重症,多是心魔作祟,慢慢调养便好。李长义和莫钟书却是相视苦笑,既是心病,就得找到心药才能根治,这可不容易。

    回来的路上,莫钟书向李长义建议,把这些人迁回到松江来,在城外置办一个带着山头的大庄园,让他们种田打猎,日子既好过又踏实。

    但李长义只是摇头,望着寒风中萧索的海面良久,才无奈道:“这些人原本都是大陆上的良民,种田,捕鱼,打铁,有的人甚至还读过书家资丰厚,个个都安分守己老实得很,都是后来受到豪强恶霸的欺凌,官府助纣为虐,被逼到走投无路不得已才做了海盗。就算现在时过境迁,也不是所有的人都愿意重新回到这个伤心地来的。”

    莫钟书沉默了。他不知道李泉是怎么开始当上海盗的,料想又是一官逼民反的故事。李长义说他生下来就已经在海盗窝里了,后来他母亲去世,他父亲才托人把他送到澄州去读书。但从李长义的品行来看,李泉和他手下那些人应该都不是穷凶极恶之辈,甚至比某些满口道德仁义的人更忠义可靠一些。这些年来,他们挑选出来送到他船队中的水手也都是足可信赖的。就冲这一点,莫钟书也希望能帮他们一把。

    这时候两个孩子还在甲板上玩“过家家”,似乎是莫云逍的船从海外归来,把船上的货物卖给莫云遥,双方正在煞有介事地讨价还价。

    莫钟书忽然想到一个主意,忙进舱去找来笔墨,伏在桌子上画了起来。

    李长义看出来了,他所绘的是几个岛屿,虽在下西洋时的必经之路上,但远离海岸,他们也只在望远镜里看到过,从未走近去过。

    莫钟书一口气画完,停下笔来,问道:“你还记得咱们第一次下西洋,从大食回来时遇到的那个孤岛吗?”

    “当然记得!要不是有那个岛,咱们可能都回不来了。”只不过,李长义看看朋友,又看看桌上的地图,如果自己没有记错,这地图上的几个岛屿应该在锡兰附近,离大食还远着呢。

第103章

    “那岛上全是岩石,少见土壤,只有些野草小树长在石缝之间,只有野羊能在上面生存。在离锡兰不远处,也有一个类似的岛屿。”莫钟书的手指在图上点了一下,“不同的是,这个岩石岛比大食外海那孤岛更大,面积可能和松江城差不多吧,坡势也平缓许多。而且,它旁边还有好些个小岛,却是土地肥沃,树木葱茏,也有人居住,种植谷麦。”

    “我几年前曾经在那岩石岛上躲避过一次风暴,发现那竟然是个天然良港,岩石岛与后面几个岛屿之间的水域深而且阔,几个岛屿更是很好的阻隔了强风大浪的侵袭。”

    “我想,既然李叔叔不愿意重回中土,不如带了帮中剩余的弟兄,到这岩石岛上去。那地方全是石头,不会有人跟他们争抢的。”

    “大海中的一块不毛之地,白送都不会有人要,当然更不会有人抢。”李长义心道,但他只安静地听着,并没有打断莫钟书的话。他了解这个朋友的习惯,一定是已经想到了要怎么利用那些大石头。

    “李叔叔到了那儿,可以和现在一样打鱼捕虾,也可以在岛上捉野羊。旁边几个岛上农作物丰富,买粮也方便。”

    李长义听到这里就笑了起来。莫钟书考虑问题总是先从最糟糕的一面开始。这便是说,最不济的情况也不会比现在的更坏。

    说完了最不理想的局面,莫钟书才开始展望美好前景。他的想法是,把那岩石岛建造成一个贸易港口,让中国和大食的商人在岛上进行各种货物交易,使其逐渐繁荣起来,李泉他们坐地收租便好。不过,那地方和古里相距不远,古里已经是个成熟的自由贸易市场了,这个岩石岛却要一切从零开始。这是弊,也是利,因为他们居住在松江多年,多次到过古里和大食,对这三地都有一定的了解,他们可以借鉴古里的一切好处,还可以改进他们的不足之处,更好的迎合中土和大食的客商。

    李长义这些年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很快就明白了莫钟书的意思,两人就开始你一言我一句地谋划起怎么去抢古里人口袋里的糖。他们都一致认为,市场是可以被培养起来的,只要有人交易就会有市场。

    两人越说越兴奋,但又同时想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那一带也有海盗出没,他们第一次遇到海盗就是在那附近。必须要防范于未然,否则等他们把一切都建设好了,到头来却被海盗掠夺去,岂不是白忙一场为他人做了嫁衣?

    两人都认真思索起来,倒是想到了许多办法,但随即又被一一否定了。

    他们说得认真,没留意到一直在甲板上玩儿的那两姐弟也溜进来听了大半天了。

    两个小家伙见父亲在皱眉沉思,便也转开了他们的小脑筋。

    莫云遥现在已经被培养得很彪悍了,攥紧小拳头,道:“我来帮李爷爷打海盗!”

    莫云逍不屑地撇撇嘴,“就凭你?海盗一巴掌就能把你拍飞。”

    莫云遥不服气道:“那我派兵马拦截。”

    莫云逍道:“海盗派将军来缴杀你的兵马,你打不嬴的。”

    莫云遥恼了,双手叉腰,大叫:“我还有元帅呢,谁说我嬴不了?”顺手抓过旁边一盒象棋,摆开楚河汉界,就要跟他姐拼命。

    莫钟书却突然得到启发,对李长义道:“要不,你们立国吧,自立为王,那岩石岛就是你们的城池,再把南海这边别的帮派中品行过得去的海盗多招募一些去,组建一支海军,谁要是敢来侵犯,就叫他有来无回。不仅要把小小的岩石岛护得像个铁桶似的,还要保住方圆数十里的海面平安,那才是一国之主的气派。”

    李长义惊诧于莫钟书这大胆的计划,虽然这并非造反,只是盘踞一个别人都看不上眼的岩石岛自创霸业,但他是土生土长的古人,对君权神授那套说法深信不疑,觉得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没有资格当天子的。

    莫钟书生来就对某间屋子某张椅子毫无敬畏之心,混不在意的道:“有什么不行?本朝开国皇帝起事之前只是个走街串巷的卖油郎,混得还不如你。吕熠的皇位倒是他家祖宗传下来的,可也没见他比别人多生了只眼睛或者少长了个鼻子。都是一样的人,他们能做得,你们自然也能做得。”

    李长义被他说得豪气顿生,不禁拍案长啸,道:“既如此,咱们就去占了那岩石岛,开辟一个新天地。”

    莫钟书很高兴,让船上杂役取了酒菜来,举杯预祝他们国富民安。

    李长义喝了口酒,却又冷静下来,琢磨了一会,问道:“你既有此心,为什么不自己去做那一番大业呢?”他刚才听莫钟书条条框框的规划,便知道这绝不可能只是一时的兴致,应该是酝酿许久深思熟虑的结果。李长义是个顶天立地的汉子,不愿意乘此机会抢夺朋友的地盘和成果。

    “你早就看中那个岩石岛,谋划很久了吧?不如,你来当这个岛主,我都听你的,我爹他们一定也愿意。”这是真心话,他们父子都不爱占人便宜,能有一个安身之所便于愿足矣,也相信拥立莫钟书这样的人为王一定不会吃亏。

    莫钟书摆摆手,摇头道:“你还不知道我么?也就只会空想一番,并没有治国安邦的真功夫。要是没有大富和二柱阿贵几个,兴许连莫记船队都摆弄不过来,哪有能力治理一个国家?李叔叔统领近千人的海盗队伍那么多年,一定积累了许多用人领兵的经验,你又是个白手起家的,深谙为商之道,由你们父子来管辖那个岛国,再好不过了。”

    莫钟书之前是想过要开发那个岩石岛,但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就好比港湾里停了一艘无主的航空母舰,他可以想象把它据为己有甚至开着它漂洋过海踏尽五大洋的浪花,但在行为上他绝对不会走近那航母,因为他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大的魄力去驾驭那个庞然大物。但是现在李长义意愿接掌这艘巨船,甚至愿意按照他设计的航线去走。他除了高兴还是只有高兴。

    李长义知他一向不喜欢虚言假语地做作的,必是真的愿意把那海岛让与他们,便也不再推让。船到松江之后,莫钟书带了孩子们回家去,他却又掉头回去与父亲商量。

    果不其然,李泉他们一听说还能有用武之地,病就已经去了一大半。待到李长义把他们带到那岩石岛上,简略说了“占岛为王,商业兴国”的计划之后,一个个就开始摩拳擦掌,生龙活虎,再无一点病态。

    莫钟书只提了几个建议,之后就再不过问。那些事,应该由人家父子君臣共同努力,他一个外人不好瞎凑热闹。不过,他让大富给李长义送去了半箱子的银票,因为莫记船队自两年前就停止扩张不再购买新船,赚回来的钱正没处花。

    李长义有船,专程运了几船的建筑材料过去。这些海盗中,有几个原来就是做泥瓦匠的,此时便发挥他们的专业技能,带领伙伴们开始了热火朝天的家园大建设。

    完工之日,也就是他们的开国大典,李家父子郑重其事地邀请莫钟书前去观礼。

    当那岩石岛出现在视野里的时候,莫钟书一眼就看到了小岛东西两端各立起了一座高耸的瞭望塔,威风凛凛地注视着四周的海面。当他的脚踏上焕然一新的小岛时,他就知道,从今天起,海洋贸易就将是一个新的格局了。

    彼时,岛上已经有了一条气派的街道,道路宽敞,两边都是高大整齐的青砖瓦房,窗上还嵌着明亮的玻璃。李长义说,这些建筑物都是专门为来往的客商准备的就是客栈和饭店、茶楼、酒馆。现在的街道还很短,只有几百米。可是他们都相信,用不了多久,这样的街道就会越来越长越来越多。

    庆功宴席上,李泉已经喝得半醉,打着酒呃对莫钟书道:“莫贤侄,岛上的人就数你肚子里的墨水最多,劳你给咱起个响亮的岛名吧。”他打心眼里感激莫钟书,又出主意又出钱,却又早早划清界线表明不会从中谋取私利。

    莫钟书也不推辞,脱口而出,“乌托,乌托岛。”乌托邦,除了“乌有之乡,空想出来的国家”之外,还有一层意思,“完美得接近理想的地方”。他希望李泉这群人能建立一个近乎于理想的社会,岛上人人平等善良,没有争权夺利,没有压迫欺凌,就像世外桃源一样祥和安乐。虽然他知道这不大可能,但就是忍不住暗暗地幻想一下。

    李泉不明白这名字的意思,但这两个字叫起来朗朗上口,便一拍大腿,道:“好,从今往后,这儿就叫‘乌托岛’了。”他的目光扫过满大厅的人,声如洪钟,踌躇满志,“我相信,只要咱们乌托国的君臣同心,定能改天换日,把这岩石岛变成黄金窝。你们,都是乌托国的功臣元勋!”

    话音刚落,欢声雷动,喜气云腾。人人脸上都带着笑容,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

    莫钟书跟着众人一起举杯庆贺。他心中快慰,看着自己的构想被一步一步地实现,成就感丝毫不逊于称皇称帝者。

第104章

    场地建设好之后,就该招商了。

    按照计划,李泉负责乌托岛及周边的海域安全,招商引商的责任则落在李长义肩上。

    莫钟书作为《松江商报》的大老板,少不得也要帮忙烧把火。他亲自给商业要闻版撰写了一份报道,详细介绍乌托岛的地理位置和商业特色。于是,乌托岛上那一堆昨日还默默无闻的石头,一夜之间便在松江声名大振。有许多做海贸生意的商人嫌大食路途遥远,之前都是去古里,与同样不愿远到中土的大食商人做香料交易。读了这篇报道之后,这些人就开始考虑乌托岛之行。因为,相比于古里市场的言语不通,乌托岛上却是汉语世界,方便多了,何况岛上还推出了一系列的优惠措施,令人心动。

    但是大食那边少有商船过来。

    不过,这难不倒李长义这个小船王。从此他麾下的几十条船就专门在乌托岛与大食之间来回。此时岛上的人气还比较薄弱,来的商贩不多,而他不到十天就有一条船回到乌托岛,带回大量的香料宝石,就连古里出产的胡椒和生姜也没落下,足可满足中土商贩的需求。交易之后,他又把中土商贩带去的丝绸茶叶瓷器等物运到大食销售。如此一对多的经营模式,竟然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充足的货物供应把原本只抱着试试看心态的中土客商稳定了下来。

    从大食返回时,他们会刻意找几条大食商船结伴同行,虽然人家这一次跟着他们到乌托岛的可能性不大,但让那些大食商人知道了这个地方有交易市场,下次就有可能了,因为到古里去做生意的中国商人正在减少。久而久之,就有不少的大食商船也转战乌托岛交易。

    李长义是个很有战略眼光的人。尽管一开始之时,乌托岛上几乎就没有大食商人,他还是要求莫钟书支援几个阿拉伯语人才。

    莫钟书早就想到了这一层,但是送人不比送钱,说不定怎么就让人家误会他要染指乌托岛,所以一直等到李长义开了口,他才把李小满及其几个徒弟调过去。

    李长义和李小满早就熟悉,当年还是李长义和方睿先去李小满家的果园闹事大家才认识的。但现在的李小满早就不是那个木讷的农家少年了,他先是跟着二柱开杂货店,后来又学了阿拉伯语,跟着莫钟书下西洋,再后来长期派驻大食,与余春生一南一北地分管莫记船队在大食的所有业务,精明至极更兼面面俱到。他一到乌托岛,就把预备给大食客商的各项软件硬件设施都按照大食人的生活习惯做了改进,几个徒弟更是安插到适当的位置。等到第一批大食商人来到乌托岛时,他们惊喜地发现这儿的配套设施甚至比古里的还要完善周到。

    在古里,各方客商们都是自己寻找买主卖主,谈妥交易条件,自行交换。在乌托岛上,除了这个交易模式之外,还可以委托岛方中介货物,先告知自己想要置换的货物及价位,由岛方帮忙找到买主卖主,撮合成交。

    这也是李小满想出来的主意,到乌托岛来的客商,登陆之前就先申报过他们的货物,他每天派人到关防那儿抄写申报资料,回来就分门别类地整理好,有客商要求中介货物时,只要查找资料,按图索骥,派人去找对方咨询几句,如果对方也有意,便可成就一笔交易。这种交易模式节约了买卖的时间而受到了部分客商的欢迎,而岛方也可以多收一笔佣金,算是皆大欢喜。

    莫钟书得知乌托岛的经营渐渐走上正轨,一切都和他原先想象的差不多。不过那时,他正深陷于史无前例的超级郁闷加苦恼中,因为老太太和潘慧言都认为两个孩子年纪大了该请先生来教导念书了,莫钟书毛遂自荐申请西席之职却被两位大人无情地驳回,理由是孩子们已经被他教得越来越不像话了,必须拨乱反正了。于是这位失业的奶爸便只好回头去寻找航海的乐趣。

    这些年,莫钟书已经结合他上辈子的经验,把船上的职务调整重设,改变了过去船老大一把抓的混乱局面,船长、大副、二副和三副这四个人分管了船上各项大小业务,责任明确,一切事务都整整有条。还有个水手长带领普通水手干活。这几个人的薪酬待遇比普通水手高出数倍。船长自然是总管负全责的,在船上威信最高,但他必须先在别的船上经历过从普通水手到三副二副大副等职位的磨炼,才能坐上那个宝座。这样的晋升渠道让普通水手们有了个向上努力的目标。

    这时候莫记船队旗下的商船,下西洋的路径中,已经加入了通过亚丁湾进红海到埃及这一段路程,带回来更多的黄金和钻石,如果舱位比较空,甚至会捎带些名贵木材。

    莫钟书开始筹划新的航线。此时苏伊士运河还未开通,若想要到欧洲去,得绕过非洲南端的好望角进入大西洋。那个地方,强劲的西风急流掀起的惊涛骇浪常年不断,还有极地风引起的旋转浪,而当这两种海浪叠加在一起时,海况就更加恶劣,整个海面如同开锅似的翻滚,即便是在上辈子那个物质和技术条件都相对先进完善许多的情况下,也被誉为世界上最危险的航海地段。他不敢拿个木帆船去玩命。

    莫钟书反复思量,最后决定往东北方向去,经过高丽和日本,到罗刹。这一路,大概可以换些皮货和老参回来,不过料想收获不会有下西洋的那么丰厚,因为每年从陆路经山海关出去的商人不在少数,听说有的人甚至进入深山老林去与山民猎户收货。但莫钟书现在对钱已经没什么感觉了,之前赚回来的那些他送了一半给李长义建岛,剩下的还不知道要怎么花呢。现在出海,纯粹是想找点满足感。

    莫钟书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不再拖延,趁着风向正好,几天之后他带着一船的丝绸出发了。

    朝廷并不禁海,南北沿海航线还是有人走的,从山东各口岸也有船开往高丽和日本。但海洋太大了,虽然莫钟书并不曾离开海岸线太远,可这一路上并没见到几艘船,极目远眺,只见鸥鸟翻飞,波涛接天,船上四张帆吃饱了风,径向东北。莫钟书迎风伫立船头,心胸也像这海这天一样爽阔起来。

    经过日本海的时候,莫钟书特意把船驶入黑潮的主流区域,这股从赤道来的暖流流速相当快,船走在其中,速度一下子就提高了两三节,呼呼的风声在耳边回响,感觉就和高速公路上飙车差不多。莫钟书又让人撒下渔网去,不多久就可以收网,水手们都感叹这一带的鱼又多又大。

    莫钟书只是按着自己的心意调整帆向操控船速,对时间并不怎么在意。但船员中间有人掐着日子算天数,等到他们数到第一百八十四天的时候,船已经到了鄂霍次克海,秋季强暴风叫他们吃足了苦头,巨浪像小山似地一个接一个朝船压过来,打在船身上,发出阵阵轰响,犹如打闷雷一般。幸亏这船足够坚固没散架,船上的人随着船体摇来晃去好像在荡秋千。

    莫钟书也不敢再逞强,远远地观赏了从北面吹来的浮冰之后,便小心翼翼地掉转船头,开始归航。

    一路无话,几个月后便又回到了东海。

    这一日上午,万里长空明净如洗,万顷碧波一望无垠,金色的太阳将万丈阳光播撒在青碧如玉的大海上,无异于一幅恬静和谐的画卷。莫钟书举目远眺,兴致勃勃地观赏着宁静的海面风光。他举起望远镜看去,远处一个黑点正往这边行来,没一会就看清了是艘小船的轮廓,接着那艘船越来越清晰,它连帆都没有,只是随波逐流地漂泊而来。

    在茫茫大海上出现一艘没有帆的小船,这事太不寻常。于是莫钟书就把望远镜一直对准了它。

    那艘船在海风的吹动下,越来越近,肉眼已经看得很清楚了。船上密密麻麻地挤了三四十个人,看衣着像是日本国的水手。

    这些人应该是遇难商船上的水手,正在向着大船呼叫求救。

    当两艘船靠在一起的时候,大船上的人忙放下绳梯,把小船上的人都接到大船上来。

    莫钟书还来不及去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船头负责瞭望的水手就来报告说前面又顺水漂流来了几十人,许多看着还能动。

    出海的人对落水遇难的人最有同情心,许多水手虽然眼睛望着船长等待他发号施令,但已经在准备动手救人了。

    刚从小船上来的人也是一阵骚动,指着水中抱着木板挣扎的人,激动地叫了起来。

    船上一下子多了三四十个人,而且这些人还要求继续帮助下面的几十个人上船。莫钟书觉得这情形有些诡异,只是此时此刻,他也说不出阻止水手们救人的话来。

    船长见此情形也犹豫了一瞬,但还是指示先把水里的人捞上来再说。

第105章

    莫钟书走近去看那些被救上来的人,这些人连连打躬作揖表示谢意。

    等到船上的日本语通译来了,竟然言语也不甚通。原来日本虽小,东西方的语言差异竟然颇大,通译与他们说了半天,还辅以手势动作注释,总算搞清楚他们的遭遇。

    他们是日本一艘开往中国的商船上的水手,昨夜遇到了海盗的突然袭击,近半的人被屠杀,许多人都跳水逃生,这些水手拼死从海盗手中抢了一艘小船逃生,一路上又陆陆续续救了好些人,最后把那小船都塞满了,这超负荷的小船在大海中是支持不了多长时间的,幸好遇到莫钟书他们的大船。

    听了这毫无破绽的故事,莫钟书的心反而提了起来,眉毛也纠结成一团,如炬的目光在这些幸存者身上一一扫过。有些人受不住,就低下了头不敢再看他,也有个别用狠毒的眼神回瞪他。这种种动作,让莫钟书更加不相信他们的说辞。

    这时候,船长走过来,把莫钟书拉到一边,指着那些刚刚从海里捞救上来的人,道:“东家,这事儿不对劲。”

    长时间浸泡在水中的人,应该是脸色发白,全身浮肿,精疲力倦,只剩下半条命喘气儿。这些人虽然也是蓬头赤足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但个个神采奕奕,目中精光流露,哪有半点疲累的姿态。

    莫钟书和船长对视一眼,两人都想到了一种可能,脸色同时大变,就想要招呼水手们抵御。

    但此时醒悟已经太晚了。随着一声尖利的唿哨,前后两批上船来的人都从身上抽出短刃长刀,对准了刚刚才向他们援手施救的人。

    海盗们翻脸出手的速度很快,但船上的水手反应也不慢,闪身躲过迎面砍来的刀剑后,迅速抓起一切可用的武器进行反击,可惜几个回合之后,水手们已经落了下风,他们也不恋战,不约而同地以最快的速度往海里跳。

    莫记船队有规定,旗下的船只每个月都要组织全船人员进行海上救生、消防演习和急救培训,以使船员在出现意外时能及时采取正确有效的措施进行抢救和自救,反海盗演习也是其中之一。虽然这一下变故来得突然,但大家都是训练有素的了,倒也不至于惊慌失措,跳下水后就夺了那条小船,挤不上船的就跟在船边奋力向前游。

    海盗们见他们逃走,只哈哈大笑着,也不追赶。因为那样一条小船承载不起那么多人,一个时辰之内这些可怜虫就会因为争夺船上有限的位置而自相残杀,更何况那船上无水无粮,最后剩下来的人也活不了几天。

    海盗们预料的局面并没有出现。

    小船走开一段安全距离之后,船上的水手就自发地跳到海里,换下面的人上船去稍作休息。

    莫钟书站起来,举起一直挂在脖子上的望远镜,四面张望一番,入目的只有茫茫的海水。

    小船顺流走了两个时辰,莫钟书终于看到北面有一条黑线,隐隐似是陆地,忙指挥大家把船向那边划去。又行了一顿饭时分,可以看得清楚,果真是个小岛。

    此时风平浪静,日光灼人,小船上热得难受,海里倒是凉快,但是大家都累了,不管是船上的还是海里的,都只能强忍着坚持向前努力。

    那小岛看着不远,可是大家又走了一个时辰还未到岸,只得咬牙继续。突然小船猛烈震动几下,原来在一块礁石上搁浅了。

    这地方离岸还有一段距离,但低头看看,海水清澈,水深大约一米五六。莫钟书索性跃入水中,跨步向前。原来游在水中的人也都站直了身子。

    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把小命捡回来了。

    船长检点人数,少了两人。大家静默,似乎一路上都没有人见到那两个兄弟,不知道他们是安息在大船上还是长眠在海中了。

    夕阳已经西下,海面上金光点点,碎光闪闪,一直延伸到天边。如此美景之下,响起的却是“空腹交响曲”。一天没吃饭了,好多人都饿得肚子咕咕直叫,不但饿,还渴得嗓子都冒了烟。

    莫钟书躺在沙滩上,喃喃自语道:“要是这会儿能有一盘鱼脍就好了。”他刚才看得清楚,这海中鱼儿不少,生鱼肉鲜嫩多汁,填饥解渴正好。

    蓝天一直跟在他身边,把这话听得清楚,忙下海去捞鱼。水中徒手抓鱼不易,他便脱下外衣当作简易渔网,一小会儿就网了一条约有两斤重的鱼上来,小心地洗净血腥,又捡了块平整的石头,把鱼身放上去,切薄成片,这才端给莫钟书。

    虽然没有酱料香油佐食,这鱼脍入口仍是爽滑香甜,莫钟书吃得津津有味,边吃边想,蓝天真不愧是老太太**出来的奴才,无论做书童还是长随,都能把主子伺候得很周到,可惜偏偏遇着莫钟书这种不怎么讲究生活细节的主子,他怎么努力也不能与大富二柱等人一般受重用。

    大家见莫钟书吃得鲜美,便也纷纷跳入水中,如法炮制,都吃了个半饱,正摸着肚子感谢佛祖保佑的时候,就听到莫钟书发狠道:“今后出海,必须要随身携带水囊,并保证里面有足够的水。要是再让我发现有谁违反规定,一定直接扣罚他的身股。”船队本来给水手们配发了水囊,规定要随身携带的,可今天许多人都不带水囊,更只有他和船长的水囊里有水,路上几十个人一人喝一口就没了。

    大家吐吐舌头,这东家越来越狠了,他们每年得到的红利比水手的工钱还要多,身股没了,收入可就去了一大半。不过东家丝毫不提他们招惹海盗上船的大过,大家就都很明智地让他在这小事上发火消气。

    吃饱了,也歇够了,大家这才分头去寻找淡水。他们运气不错,在前面的树林里发现了一条小溪流。

    这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水手们又用钻木取火的法子,生起了几堆篝火,以天为被以地为席地睡去。

    莫钟书却还在与船长商讨着如何才能回到松江去。他们现在的方位,离松江也不算很远,如果顺风坐船十天八天也就到了。可是现在只有一条小船,顶多只能容下二十个人。船长打算让大多数的人陪着莫钟书留在此地,他先带着十来个人回去,再开大船来接他们。

    莫钟书知道,靠着一条没有帆的小船在大海上漂流不但辛苦还很危险,船长是担心自己这个东家受不了苦,所以才让他留在这小岛上等待大船来接应。但在莫钟书眼里,这也就是一场《幸存者》的游戏,不过游戏规则更加严酷,奖品不是美元而是生命,但总还是个不错的节目,他愿意参与。

    “何必那么麻烦?这树林里有的是木材,咱们又都随身带着刀刃,砍些树来扎几个筏子就够了。”莫钟书不怕路上吃苦,他最担心的是船只被劫的消息会吓着老太太和潘慧言,他必须在她们听到消息之前赶回去,否则他今后就别想再出海了。

    其实船长自己也觉得扎筏子回去最方便,要是莫钟书不在,他可能早就下令砍树了,这会儿见莫钟书也这么说,便也点头同意。

    第二天,大家吃过一顿烤鱼当早饭后,便开始伐木,再以树皮结索,将木料牢牢捆缚在一起,半天功夫,就扎了好几个可容十多个人乘坐的筏子,再加上那条小船,足够用了。

    三副手巧,看着这种用来作绳索的树皮柔软坚韧,便又用它编了几张小帆出来,虽然不及帆船上的布帆好用,但也远胜于无,毕竟有了帆,船和筏子的前进速度和方向就容易控制了。

    大家又进树林里打些野羊野兔,还在海里抓些鱼捡些蚌,全都烤熟了搬到筏子上,又装好足够的饮用水。一切都已准备就绪,只待次日启航。

    是夜,莫钟书忽然被人推醒。原来有个水手起来小解之后再也睡不着,月色又正好,他便顺着海滩散步,不经意间就转到小岛后面,却发现他们被劫的船就在眼前。

    莫钟书一听便来了精神,一个鲤鱼打挺就跳了起来,跟着几个水手转到岛后,果然见到一艘大船停在前面,船头还画着他亲自设计的徽记,下面写着两个斗大的字“蓝鲸”,正是他们昨天不得不放弃的“蓝鲸号”。

    莫钟书不在乎那一船货物的损失,但很不愿意把财物送给盗贼使用,昨日拱手相让只是为了争取逃命机会,这会儿一见了船就眼中冒火,四下张望也不见那些海盗的踪迹,估计都还留在船上,他便想要放一把火将这些恶人和船都烧个干净。

    但有人拦住了他,“东家莫急,且先让我们上船去看看。”说这话的人叫欧阳明,旁边拉住莫钟书的叫黄东,他们都是王三和张七带出来的徒弟,专门负责船上的货物安全。只见他俩走到船边,向上一纵,身子就贴在船壁上,像两条壁虎一样向上爬,一会儿就消失了。

    一炷香之后,欧阳明回来了。据说,船上的海盗开了仓库里的好酒狂欢,都已经喝得醉醺醺不省人事的了,欧阳明和黄东不费吹灰之力就把他们绑成一串人肉粽子。黄东在上面守着,欧阳明回来请示是不是把船重夺回来。

    这事儿根本就用不着商量,马上就有人飞跑着回去把船长和其余的人都叫了来,大家顺着黄东放下来的绳梯上了船。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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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阔天高介绍:
前世也算生在书香门第,他却选择了漂泊不定的航海职业。狂风巨浪都闯过,不想却走在街上被个跳楼的给砸死了! 重生到澄州首富之家,生母难产而死,生父视而不见,名义上的祖母却只想把他当成私有财产般操控。 为求自保,只能选择个书呆子的扮相。 眼见生父的妻妾相争,他只当看戏。面对兄弟的海阔天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海阔天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海阔天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