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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艮龙     海阔天高txt下载     海阔天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16章 书童

    夏夜的凉风轻轻吹过,白日里的暑气渐渐散去。四周寂寥无声,偶尔有一阵不知名的虫鸣之声响起,却更显出这儿的幽静。

    望着那风中摇曳不定的烛光,莫钟书就想起了他唯一一次见到苏姨娘时的情景。那年轻的女子,满头乌丝被汗水湿透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憔悴不堪,她积攒了许久的力气才说出一句:"求老太太替我照看这可怜的孩子!",那是她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句话。每当莫钟书对这世界感到厌烦的时候,那个声音就会在他耳边回响,使得他不敢轻易放弃。这个女子因为他的降生付出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他无以为报,替她照顾一下她的老母和兄长是他该尽的义务。

    莫钟书想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去给老太太请安的时候,说自己今年已经开始练字,想要个书童伺候笔墨。和他设想的一样,老太太爽快地一口答应,道是过几天回府就给他安排。

    “不用等到回府,咱们在村里买一个就行。”

    “小五是瞧上村里哪家的孩子了?这些野孩子,跑跑腿还行,当书童恐怕不合适。”

    莫钟书觑着老太太心情正好,忙接口道:“我看苏直就不错。”

    “苏直?”老太太一时想不起那是谁。

    “就是那天被人冤枉的苏大山的儿子,他在知府面前表现得倒很是淡定端方,一点也不见寻常农家孩子在那环境下的慌乱无措,我觉得他是个会有大造化的。”莫钟书故意直呼苏大山的名字,谈起苏直更不带一丝感**彩,表现得象是不知道自己与他们家的那一层亲戚关系似的。

    老太太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她瞪着莫钟书,直直盯了半晌,欲言又止,满腹狐疑。他果真只是看中了一个书童吗?她一想到最近村子里甚至庄子里关于苏家的传言就心中不安,也不知道这孩子到底听进了多少。

    这些年来她一直对有关苏姨娘的事情讳莫如深,莫府的人甚至不敢在她面前提起一个苏字,苏家也信守承诺不来打扰,她差点就以为莫钟书真的是她的亲孙子,只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老太太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只推说要先遣人去苏家问一下再说。

    “要是苏家人舍不得孩子,不签死契也行,”莫钟书小心翼翼地斟词酌句道:“十年活契就差不多了。”当年苏姨娘就是因为签了死契才被推上那条不归路的,他不能再让苏直重复这个悲剧。十年之后,苏直十七岁,恢复自由身刚刚好。

    老太太的脸色阴晴变幻。十年活契,这是让她帮苏家养大孩子又还回去?这孩子到底还是把苏家放进心里去了。

    莫钟书心里也象是十五个水桶在七上八下,苏姨娘生育了他,可是老太太也养育了他,生恩养恩,他都不愿辜负。

    老太太淡淡应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出去吧。”

    莫钟书的脚刚踏出房间,老太太就一下子就瘫软在椅子上。她那么多年的心血,到头来还是抵不上一缕血脉上的牵绊?

    跟在她身边的林嬷嬷忙给她捧上一杯热茶,劝道:“老太太您也别生气,苏大山终究是五少爷的亲舅父,五少爷心里偏着他们也是情有可原的。”

    秦嬷嬷不满地横了她一眼,这话听在老太太耳中不是火上浇油吗?刚生下来的莫钟书因为一直抗拒人奶,老太太便干脆不给他请奶娘,只让自己最信任的秦嬷嬷负责了奶娘的事务职责,所以,在秦嬷嬷心里,她也就和五少爷的奶娘一般,处处时时都替他着想,舍不得叫他受委屈。她想上前替五少爷辩护几句,又担心帮了倒忙,嗫嚅半天,还是没敢出声。

    屋里静悄悄的,似乎连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见,低气压让房里的几个人觉得异常压抑.

    老太太闭目靠在椅背上直坐到日上中天,才睁开眼睛,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慢慢喝了口茶,问林嬷嬷:“抱琴,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奴婢十岁就到小姐身边伺候,算来已经有四十二个年头了。”林嬷嬷见老太太叫了她当年的名字,便也顺着老太太的话头改了称呼。

    “四十二年。四十二年啊!”老太太长叹一声,“你也不年轻了,过几天我们回府的时候你就不用跟着走了,留在庄子里养老吧。”

    林嬷嬷吃了一惊,忙陪笑着道:“这事儿不急,奴婢比司棋还小几个月呢。”她从老太太脸上瞧不出什么端倪来,只得把旁边的秦嬷嬷拉过来垫背。

    “司棋的儿女都在府中当差,她自然得跟着我回去。你们都是当年跟着我从灵州嫁到澄州来的,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总得为你们打算打算。”

    “这些年刘姨娘给你的银子,也足够你在庄子里安享晚年了吧?”老太太脸上没有生气的痕迹,可说出来的话却嘶嘶地直冒冷气。

    林嬷嬷吓得双膝一软,忙跪下求饶:“老太太,奴婢只是一时糊涂,奴婢已晓得错了,往后再不敢了。”

    “只是一时糊涂么?”老太太的声音依然平静,目光中的温度足可让手中的茶水结冰了,“无关紧要的事情,我睁一眼闭一眼的也就过去了。可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这些天苏家那些事情都是谁在策划操控的么?我的确是不喜欢小五亲近苏家,但也不能容许你们这些人来挑拨我与他的祖孙关系。”

    想到莫钟书,老太太脸上的表情就放松了些,甚至带出了点点微笑,道:“小五这几天的行事虽然叫我不喜,但他心眼儿是好的,如果他不知道外祖家的境况也就罢了,你们在他面前做了这么多动作,要是他还能连自个儿的亲娘舅都不照顾,将来也别指望他能来孝顺我这挂名的祖母了。”

    苏家听说老太太要让苏直跟在莫钟书身边做书童还有机会可以读书之后,当天就把人送到庄子里来了。

    虽然没人去莫钟书前面饶舌,但他本就是个敏感的人,从上房里的人员变动就能猜到发生了些什么,心中也松了一口气。他不怕老太太疏远他,只是觉得倘若因此伤了老太太的心,难免心中有愧。

    在他心中,老太太和莫荣添王氏是不同的。他与莫荣添王氏之间,就象是一重雇佣关系,他们提供必要的生活条件,而他要用十年后的科举功名来偿还,明码标价公平合理,如果对方提前终止这种合作,他完全无所谓也毫不惋惜。但老太太从他一生下来就开始抚养他,劳心劳力,虽然她对苏姨娘不起,但待自己不薄,他不希望为了一件小事情而让老太太寒心。

    接下来的日子,莫钟书不再外出闲耍,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专心练字临帖,顺便给老太太抄佛经。他知道老太太相信抄经能够祈福,反正自己都要练字的,顺便能哄她开心,又何乐而不为?

    老太太几次悄悄过去瞧他,都见他端坐在窗边的书案旁,聚精会神地写字,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模样。苏直有时站在桌边铺纸磨墨,更多时候只是站在旁边静候。老太太见莫钟书对他并不比二柱和阿贵更亲热,心中就松快了些。

    莫钟书今年开始练字。他知道自己上辈子的软笔字远远算不上好,这辈子需得从零开始,早早就叫人买了几本字帖来下苦功。这时候可没有计算机没有标准化答题卡,科举考试的试题全是主观文章,阅卷的人大半是先看字再看文章,考生的字如果写不好,文章再出色也要受影响。所谓第一印象至关重要,一张字迹整齐好看的答卷比起字迹潦草东倒西歪的要占便宜许多。所以,为了几年之后能在童生试中胜出,他务必要将书法练好。

    老太太走过去,站在莫钟书身后看了一会儿,觉得他的字比前几天又有了些进步,心中欢喜,这孩子读书写字都十分用功自觉,从来不要她费心督促,如今这字已有些许神韵。

    “小五,这个字不是这样写的,收笔不对。”老太太拿过他手中的毛笔,写了几个字道,“行书是回锋为收,侧锋为放,明白吗?”

    莫钟书比较着两人的字,心悦诚服的道,“明白了,多谢老太太的教诲。”听说老太太年轻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指点起书法来果然头头是道。

    老太太接着道,“尤其是写整篇字的时候,要笔笔不同,而又协调一致,一行字写出来,错落有致,却又一直在一条线上,如是则行气自然贯串,望之如串串珍珠,神采飞扬。你多临摹名家的字帖,时间久了,自然能形成自己的风格。”她看着旁边厚厚一迭字纸,上头明显是莫钟书的笔迹,抄的却是佛经,便知这是特意为自己抄的,再低头看看莫钟书沾了许多墨汁的手,心中烫贴,前段时间埋在心里的阴霾终于一扫而光。

第17章 良师

    莫府里的人看见苏直光明正大地跟着老太太和莫钟书进府,平静的外表下皆是万分惊奇,背地里都在猜莫钟书究竟给老太太吃了什么药,不然以老太太那冷漠多疑的性子,怎么会容许苏直出现在她眼前。

    莫钟书懒得去理会那些闲话,他把苏直安排在致远轩,让他每天替自己去家塾上学。书童们原本都只在教室外面等着自己的少爷,并不进课堂读书。但莫钟书有意要培养苏直,让他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听课,自己则打算逃学留在致远轩看书。

    苏直一脸的惊讶:“五少爷叫我替你去上学?”家里把他送到老太太的庄子去之前,他爹就把莫钟书和他们家的渊源都告诉了他。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才七岁的他已经知道很多人情道理了,对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表弟,他的感情相当复杂。

    莫钟书认真地点点头。他与苏直之间一直少有交流,因为不知道要如何与这个表兄兼书童相处。二人初次见面时就是他们父子被人无端欺辱的情形,“穷二代”的仇富心态在苏直身上已经表现得十分明显.莫钟书自认不是“富二代”,但他两辈子都未曾亲身经历过贫困,对“穷二代”的心路历程知之甚少,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帮这位表兄走出过去的阴影,让苏直替他去上学,一是想让他有机会多认几个字,二也是寄希望于所谓圣贤书能够软化他已经被贫困冻硬的内心。

    苏直不再说话了。他曾经艳羡过一个堂哥,因为他能到三里外的学堂去念书,可他知道,上学只能是他和村里许多小孩子共享的一个梦,因为家里连吃饱饭都困难,实在交不起昂贵的学费。可他也不想一辈子与人端茶倒水或者回村里伺候几亩佃来的田,辛苦一年却要把七成的收成送到地主手上。如果能读上一两年书,认识些字,他将来或许能在城里找个店铺当学徒,再努力几年,甚至有可能当上掌柜。

    第二天,莫钟书把苏直领到家塾里,他们到得早,卢先生还没来。莫钟银和莫钟宝对视一眼,有样学样地招来了自己的书童。等到卢先生走进课室,很无奈地发现下面齐刷刷地只坐了五个书童。

    莫钟书中午和老太太一起吃饭的时候,听丫鬟们给老太太学舌,才知道自己无意中又领导了一场逃学、运动,想象着卢先生气得山羊胡子乱抖的模样,自己也笑得喷饭。在这一点上,莫府五兄弟倒真是共同进退。

    苏直深知机会来之不易,读书很认真,卢先生布置的功课也总一丝不苟地完成。后来功课日渐加深,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先读半个时辰的书再上学,天黑了还要秉烛夜读一个时辰。莫钟书担心他用功过度会伤身体,屡劝无果,只得让阿贵每天领着他在花园里跑上几圈,但一回到致远轩,他马上又一头扎进书本里去了。

    卢先生常常站在课室门口望着两排空桌椅叹息,要是这个有那个的一半天资,又或者那个有这个的一半用功,那该多好,偏偏愿意用功苦学的天资不如人,天资过人的却又不够勤奋,还有一群既没有天资又不知道努力的“二世祖”在虚度光阴。可是他叹息再多,学生们也依然故我。卢先生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回到他自己的座位接着上课。

    转眼间又是冬去春来。

    这一天,莫钟书正在和大富商量着接下来地里该种什么。几年下来,他买的下等田越来越多,地也越种越肥,许多田的产出都接近良田了。老太太也越来越相信莫钟书,交代庄头说莫钟书和大富种什么他们就跟着种什么。

    这时候,苏直放学回来了,还带回一份功课,道是卢先生要求全体学生都要细读并作文写心得。莫钟书接过来一看,原来是选自《临川先生文集》中的一篇短文《伤仲永》。

    莫钟书失笑,那固执的老头儿还不死心,总企图挽救他这个“不务正业的浪子”。卢先生想借方仲永的故事告诫他,即便天生神童通达聪慧,不接受适当的后天教养,最终也会沦落为一个普通人。可他莫钟书不是真正的文曲星下凡,别人眼中的“天赋”全是他上辈子一点一滴地努力得来的,既然转世投胎时孟婆好心地放了他一马,这些学识就不可能再丢失,他也就不可能“泯然于众人”。而且他也并非不再努力,只是一来年纪还小远不到参加科举考试的时候,二来不想跟着一个学问算不上好的先生浪费时间,所以他有意将精力旁落到能帮助自己改善经济环境的杂事上去,即便如此,他自己在致远轩的时候,偶尔也会温故而知新一把的。

    尽管内心很不以为然,莫钟书还是作了篇文章交给卢先生,安慰一下老先生的良苦用心。但他在分析完方仲永的悲剧之后,一时兴起,又顺手加了一大段自己的牢骚。

    文章交上去之后,卢先生再见到莫钟书时,目光中就多了许多内容,却不再说什么。

    又过了几个月。天气开始热起来了。

    一个下着潇潇细雨的午后.卢先生突然去找莫荣添,提出要辞馆,说自己已经决定要回老家去,他家就在澄州府下辖的陶县,打算用这些年的积蓄买几亩薄田,从此安享晚年。

    莫荣添再三挽留,卢先生却是去意已决,莫荣添无奈,只得赠了他一封银子以谢他这些年来辛苦教导自己的几个儿子,又请他帮忙为儿子们荐一个好先生来。

    卢先生正等着他这句话呢,闻言忙郑重道:“东翁有无想过把少爷们送到书院里去?东城门外的观澜书院就很不错,澄州府每年新中的秀才,就有一小半是出自观澜书院。如今掌管书院的这位齐山长,与尚知府是同科进士,前些年因在任上触及当地富绅利益,得罪上司同僚,才被罢了官,如今他只潜心治学,倒把个观澜书院整治得蒸蒸日上人才辈出。”

    莫荣添摸着下巴不语。他是土生土长的澄州人,自然听说过观澜书院的大名,城中不少权贵人家都争相把公子少爷们送去求学,听说入学之前还得先考试,若是资质太差的,有钱也不一定能进得了。他想想自己那几个儿子就头疼,这时候莫钟玉已经娶妻开始跟着他打理生意,不再读书了。莫钟书资质极好,相信哪个书院都不会拒之门外,莫钟宝也还勉强过得去。可是另外还有两个儿子,整天只知道和一帮纨绔子弟一起胡闹玩乐,要不要把他们也送去书院?

    莫荣添驰骋商场多年,行事干脆利落,也不知他使了些什么手段,过不了几天,就把儿子们的入学手续都办妥当了,这才把儿子们叫到跟前,吩咐他们收拾东西明天就去观澜书院。

    莫钟书听说是卢先生建议莫荣添送他们去观澜书院的,一时无语。那个迂腐的老头儿,虽然学问平平,但他对自己却绝对是一番好意,这些年来自己每次逃学闹事之后,他总是苦口婆心地规劝,可自己一直不为所动,还在那篇方仲永的阅后心得里大发牢骚,甚至用了不少嘲讽之词,老先生不可能读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却还是再次无条件地宽容,还替他找了一方能够暂时避开莫府后院风雨的净土。澄州城里书院无数,好书院也不少,卢先生却特意为他挑选了城外的观澜书院,因为他知道,只有远离了乌烟瘴气的莫府,莫钟书才有可能摆脱俗务的羁绊专心学问。为了造就一个并不尊敬他的学生,他不惜辞掉自己赖以为生的莫府西席之位,如此胸襟,实在令人敬仰。莫钟书心中生出一股愧疚之意,这个世上毫无私心地给他关爱的人极少,但他却因自负上辈子带来的学识一而再再而三地让这位好老师失望了。

    老太太听说莫钟书第二天就要去城外的观澜书院,入学后便要在书院住下,十日里才得一日休沐,心中很是不舍,拉着他细细叮嘱一番,等莫钟书睡了才带着秦嬷嬷亲自给他收拾衣物。

    第二天到了观澜书院,莫钟书一进到分配给自己的房间,就拿出一张银票,交给身边的苏直:“你去打听一下入学手续,好好准备,该申请的申请,该考试的考试,这是给你的学费和食宿费。”

    苏直目瞪口呆,半天才反应过来:“哪个书院会收下一个奴才身份的学生?”书院培养学子,都是以参加朝廷科举考试为目的,而朝廷有规定,奴籍的人是不能参加科考的。所以他以为,莫府关闭家塾,自己的读书生涯也就结束了,暗自庆幸过去一年里自己抓紧机会学了不少东西。

    莫钟书却有另一番打算:“卢先生常夸你读书用功,继续努力,将来或许能考取功名,哪怕只是个秀才,对苏家都会是一个强有力的支撑,我早就考虑过要送你进书院读书了。奴籍的问题你不用担心,你和老太太签的只是十年活契,而且,今后若是有机会,我会想办法劝说老太太提前把卖身契还给你的。”

    苏直一个不提防,眼泪刷的一下子就流了下来。这一年里他看得清楚,这个表弟在莫府里处境并不好,时时处处都得小心防范着旁人的算计,可他却还是在尽心尽力地帮助自己一家。

第18章 书院

    观澜书院位于城外的枕霞山的半山谷中,出门就是一个数丈深的山谷,站在门前就可以俯瞰水流湍急的澜河从谷底蜿蜒而过,所以书院被命名为“观澜”。书院环境清幽,不近人间烟火,实际地势却又离城不远,为书院学子提供了一个读书问世两相便利的地理条件。

    书院里的建筑布局与庐山白鹿洞书院有几分相似,楼阁庭园尽在参天古木的掩映之中。建筑体均座北朝南,石木或砖木结构,屋顶俱是人字形硬山顶,颇具清雅淡泊之气。

    礼圣殿就在书院的中轴线上,歇山重檐,翼角高翅,回廊环绕,青瓦粉墙,恢弘庄严的同时又显出几分清幽和肃穆。在礼圣殿的石墙上,嵌有孔子画像石刻,左右两壁檐上刻有孟母三迁的图画。莫钟书饶有兴致地踱过去细看一番。

    他继续信步向前走,便见到一座两层楼阁,上面的匾额大书着“藏书阁”三字,笔迹刚劲。阁前有几排高大的杉树,阳光穿过枝叶在地面上洒下许多斑驳的小光圈,风吹树动,光影摇晃,有如微波荡漾的湖水,美得就象一幅精心ps过了的风景画。

    这时前面行来一个面相温和儒雅的中年男子,莫钟书见旁边的学子们都恭恭敬敬地朝他行礼口呼“山长”,知道此人就是书院的山长齐成章,便也从善如流地朝他行礼问好。

    齐成章虽是山长,却没有什么架子,很和气地朝众人点头示意,之后又匆匆离去。

    第二天,莫钟书开始上课。他疑惑书院是怎么安排班级的,他的新同窗们大多是十一二岁的半大孩子,苏直和莫钟银莫钟宝也在其中,好笑的是,牛高马大的莫钟金也鹤立鸡群一般和他们坐在一起。

    他们的夫子姓王,年纪很大,胡子都花白了,据说才学极好,对于四书五经有很深的见解,书院很多考中秀才的学生都曾受过他的训导点拨,不过也听说他脾气极坏,别的夫子惩戒学生时都用木戒尺或者竹戒尺打掌心,他用的却是一把铜戒尺。莫钟书看着他手中那把有成人两指宽反着铜光的戒尺,又看看莫钟金和莫钟银,忍不住就弯了嘴角,至于他本人,自信是不可能要吃戒尺的。

    他正想得高兴,忽然“啪”的一声巨响,王夫子的铜戒尺重重地落在他前面的桌子上,吓得他一个激灵忙站起来低头认错,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况刚才自己确实神游得太远了。

    万幸的是,王夫子只是用眼神给他一个严厉警告就走开了。莫钟书坐回去,心中暗叹自己也是个欺软怕硬的,跟着老好人卢先生读书的那三年,可曾有专心听讲过一堂课?今日遇到凶神恶煞的王夫子,马上就开始循规蹈矩起来。

    王夫子在讲课中不时停下来提问莫钟书几人。莫钟书心中雪亮,上辈子中小学里每次编排新班级后,各科老师免不了要安排些“摸底考试”,这里的王夫子自然也要摸摸他们几个插班生的底。

    王夫子对莫钟书的提问尤其多,似乎是不把他问住就不甘罢休。莫钟书好整以暇地一一作出近乎标准的答案。一堂课下来,王夫子的疑问倒越来越多,一个年方六岁的小孩子,又是生于商人之家,怎么会有如此学识?见前面的他都能对答如流,便临时把几个本是为辅导准备参加童生试的学子的问题拿过来问他,出乎他意料的是,这个才刚入学的新生竟然也能答得头头是道。

    莫钟书望着王夫子额上的皱纹,心中得意,两个古汉语文学专业的博导呕心沥血二十年的得意之作,怎能轻易被您王夫子难住?

    第一天的课程结束之后,莫钟书知道,自己已经在几个夫子那儿都挂上了号,有他们的关照,今后的日子应该比较平顺了。不过他也明白,自己的所谓优势就是上辈子多读了些书,但过去读书纯粹是出于兴趣,杂乱无章,因此需要一个系统化的梳理,文章技巧更有待提高。所以他也不敢再象以前在家塾里那般散漫随意了,认认真真地做了夫子们留的功课才敢歇息。不过相比他那些同窗,他做功课需要的时间明显要短许多,毕竟基础不错,应付题海战术更是驾轻就熟。

    莫钟书推门出去。此时已是将近傍晚的光景,金黄的阳光在屋顶跳跃着,让他心情轻松雀跃,相信这将是一段美好生活的开始,兴致极好地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莫钟书漫无目的地到处闲逛着,边走边想,他今年才六岁,也许要在这观澜书院里待上十多年了。这里远离尘嚣,倒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从今日上课的情形来看,夫子们要求很是严格。这时代的教书先生师德极好,卢先生如此,相信书院里的夫子只会做得更好。不知道同窗们好不好相处,总不至于会让他过得比莫府里更艰难吧?十年后考上秀才,便算是完成与莫荣添的交易,届时自己又该何去何从?这几年买下的地加起来也有几百亩了,大富一直遵照他的要求,把全部收成都拿去买下等田,边扩充边改造,十年之后卖出这些田地,能否筹措到足够的资金去追逐自己心中那个梦?

    正在思绪纷飞的当儿,忽然听到前头传来吵吵闹闹的声响,有斥责有喝骂有呼求。莫钟书循声望去,见到一群半大孩子正追赶着一个年约十来岁的男孩向这边走来。

    莫钟书赶紧闪到路边的花丛后去。

    那群人走近了,他也认出来了,里头的人有一大半都是他的新同窗。被追赶的那个孩子身穿一身普通布衣,小脸上满是灰土污泥,黑眼睛里还隐约有泪光闪动。莫钟书记得他叫谢一鸣,似乎甚得王夫子看重。后面追着的那一群人从衣着打扮上看非富即贵,他们很快就把谢一鸣围起来,正气势汹汹地叫着什么,似乎是在指责他向夫子打了谁的小报告。

    呵,刚刚还觉得书院生活冷清,这下有热闹好瞧了。莫钟书把身子往花丛里缩了缩,冷眼旁观。

    这时候,旁边又冲过来两个布衣少年,其中一个十一二岁个头稍高的蓝衣少年对旁边一个穿着身紫色袍衫的小男孩喝道:“方睿,你又欺负人!”与他同来的小男孩又黑又瘦,扶起地上的谢一鸣,转过头来怒目而视。

    莫钟书看清这又黑又瘦的布衣孩子的面目,哀叹一声,这个表哥真不让他省心,人家打架你一个初来乍到的掺合什么?苏直才八岁,无论身材还是力气都远远比不上那些大他三四岁的小霸王,等会儿若真打起来,他只有吃亏的份。即便是他们一方能以小吃大以少胜多打赢了,今后也别想好过,这些纨绔子弟最大的本事就是无事生非,少不得要来找他的麻烦。

    那个叫做方睿的小男孩也不过十来岁,满脸跋扈,穿戴得十分招摇,头上的金冠闪得让人眼睛都睁不开,莫钟书就差没听见那句“我爹是x刚!”的经典名言了。

    方睿双手叉着腰不动,跟在他身旁的小纨绔们也不吭声,只幸灾乐祸地盯着谢一鸣三人,就好象一群猫儿在围着三只小老鼠戏耍。两个块头大的喽罗已经开始摩拳擦掌,只待他们的头儿一声令下就要开打。

    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蓝色布衣的少年突然朝众人身后叫了一声:“夫子!”趁着大家扭头向后看的工夫,他一把拉过两个同伴,拔腿就跑。他们跑出了好几米,方睿才反应过来,气急跺脚:“又上周奎的当了。追!”

    谢一鸣他们从花丛边跑过去了,莫钟书看到路边有一截大约一米多长的竹竿,他弯着腰悄悄走过去,轻手轻脚地把竹竿打横放到路中央,又匆匆退回到花丛后。

    他是不想惹麻烦,不喜欢管闲事,可是他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苏直被人追上惨遭修理。

    方睿他们追得急,根本就没人注意到莫钟书,也没人发现地上突然多了根竹竿,跑在最前头的人一不留神脚下就被绊了一下栽倒在地.因为他的突然摔倒,他的身子又绊倒了几个紧随其后的人.等他们骂骂咧咧地站起来的时候,谢一鸣和苏直他们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了.

    莫钟书等这群人都散去之后,才从藏身的花丛中出来,没想到前面一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莫钟书敏捷地后退了几步,才看清前面的人是谁,舒了一口气:“齐山长?”您老人家也无聊到想要玩人吓人的把戏吗?

    齐成章风度极好地点头微笑,声音温雅:“吃饭时间到了,你在这里做什么?”

    “呃……我正要去打饭,路过这儿看这花开得正好,便停下来赏玩一会。”打死他也不能承认旁观了一场未遂的群架。

    齐成章望着远去的小身影,揉揉眉心,满脸无奈。下午他就听到几个夫子们在议论,新来的一个叫“莫钟书”的小学生资质非凡才学极好。方才他躲在暗中观察,看着他一番动作,饶是他见多识广,也不由得乍舌,这哪里象是一个孩童?

第19章 训诫

    晚上,莫钟书找到苏直住的地方。

    严格说来,这其实并不是学子宿舍,而是建在书院后面的两排土坯房,本是给杂役们住的,有几间房空着没人住。有几个家境不好的学子,为了节约几个食宿费用,就搬到了这儿,他们在门前简单地用砖块堆了个露天的灶头,自己随便煮点稀粥就能对付早晚两顿。

    苏直平时不吭不响,莫钟书没想到他的消息会这么灵通,竟然刚进书院就能找着这种地方。

    其实莫钟书交给苏直的银子不少,交上一年的学费和食宿费用还绰绰有余。但他说自己就是一个穷小子,能来书院读书就已是幸运之极,死活不肯再住到宽敞明亮的学子宿舍去。

    莫钟书找到的时候,苏直正和谢一鸣在房前的露天灶上煮粥。难怪苏直今天会在那种情况下跑过去帮谢一鸣,原来两人是同吃同住的难兄难弟。

    苏直在灶下烧火,跳跃着的火光映在他黑而瘦的小脸上,显得他的神情有几分坚毅。看到莫钟书,他站起来招呼一声,又弯下腰去往灶洞里添柴。

    谢一鸣在切一根腌黄瓜当菜,切好之后装进一个缺了一个角的小瓷碟,端进屋里放在一张有些摇晃不稳的桌上。莫钟书看着这小小的一碟咸菜,这就是他们的晚饭?

    莫钟书上辈子的最后十年孤家寡人一般,不想下馆子又懒得动手的时候,也会吃上一顿两顿清淡简单的。

    这时候,周奎端着两个粗瓷大碗进来,他边把手中的碗放到桌子上,边道:“今天厨房里做的菜多,剩下来不少,我娘让我给你们送两碗过来。”一个碗里装着满满的韭菜炒鸡蛋,另一个碗里是两条小鱼,还有几块泛着油光的红烧肉。

    莫钟书见状,倒也放心下来,他原来还担心会饿着苏直或者让他营养不良,无法向苏大山交代,现在看来倒是自己多虑了。

    周奎一家就住在隔壁,他爹周明是书院里的杂役,他娘在书院的大厨房里帮厨洗碗,每回厨房里有什么剩下来的好菜,总能带回家一些,还能分润一点给相邻的几个学子。

    周奎小名“狗娃”,几年前就跟随父母来到观澜书院,每天父母上工去后,他自己闲着没事,就经常趴在教室外的门缝窗逢处偷看里面的夫子给学子们上课,久而久之,他也学会了不少。有一天,这个旁听生正躲在窗外跟着里面的学子们朗诵“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时候,齐山长从对面走了过来。齐山长惊奇地看着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孩子,进里面去,我让夫子教你!”可狗娃一下子红了脸,象只受惊了的小兔子般飞快地跑开,从此再也不敢去旁听了。齐山长打听到他就是杂役周明的儿子后,便把周明找来,让他把狗娃送进书院正经读书,知道他们钱财上困难,特地免了他的学费,就连“周奎”这个名字,都是齐山长给他取的。

    周奎为人热心,也很讲义气,昨日在礼圣殿前遇到苏直,便把他带回后面的杂役房,让他与谢一鸣做了室友。

    而谢一鸣,本也生在澄州城里的大户人家,家道没落,父亲早逝,与母亲相依为命,谢母平日间替人做些针线绣花的活儿换几个钱买米度日。虽然日子艰难,但谢母还是典当了仅剩的几件珠环首饰,把儿子送进观澜书院求学。谢一鸣书念得好,书院的夫子们很是看中他,但也因此遭了别的学生的嫉妒,尤其是那个方睿,平日里没少难为他,好在周奎一直在旁边护着,倒也没真正吃过什么亏。

    苏直与这两人一见如故,虽是初识,倒有几分桃园结义的意味。

    走出那间土坯房的时候,莫钟书远望着天边璀璨闪耀的群星,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苏直也应该走他自己的路,莫钟书无意给表哥当奶爸,不愿多管也不该多管他的事情,如今已经给他提供了必须的物质条件,接下来就靠他自己努力了。

    第二天下午安排的是自修课,夫子只交代一声,就离开了教室。夫子一走,同窗们就热闹起来,有人聚拢到一块说话吵架,也有人埋头自己画画或看话本小说,更有人干脆走到外面去了,真正埋头看书的却是极少。莫钟书把当天的课业重温一遍,看看窗外,天气炎热,阳光正好,这种天气,正适宜到谷底的澜河去游泳,看看周围玩得热火朝天的同窗们,他决定把昨天才刚立下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决心收回。

    莫钟书才刚走出教室,又看见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正迎面走来。这时候再退回去已然不及,莫钟书只得迎上去行了个礼。

    齐成章一脸微笑看着他,缓缓道:“外头风光正好,看书累了到山中去走走再好不过了。”莫钟书头皮发麻,第一次作案就被人逮个正着,正待低头认错,突然想起自己手上并无赃物,忙摇头否认:“不,不,这会儿还是上课时间呢,夫子给我们布置了功课的。”心中暗叹倒霉,遇上一个修炼过读心术的山长真乃学子的最大不幸。

    齐成章见他这般,只笑着点点头,又向前走。莫钟书也几步就走回到教室去。

    齐成章忽然又回头喊住他道:“你可会下棋,是否有工夫过来陪老夫手谈两局?”

    莫钟书前世不会下围棋,这辈子跟着老太太学过几天,也曾读过两本棋谱。不过围棋是易学难精之物,下法规矩,一点就会,但要精通却是靠各人悟性。只因他在认字读书上表现出来的天赋超乎常人,老太太便想当然地把他当成了无所不通的天才,不想莫钟书棋艺极其稀松平常,不论她怎么点拨,也难见多少进步。此时听得齐成章这般问,莫钟书拱手道:“学生于棋之一道只是略知一二,实非山长对手。”

    齐成章却把这当成了莫钟书的自谦之语,当下就挥挥手:“你随我来!”莫钟书只得举步跟上。

    齐成章还招来另外两个学子,让莫钟书先与他们对弈。这二人的棋比莫钟书的还臭,让他不费吹灰之力轻轻松松就赢了几局。眼见莫钟书面露欣喜之色,齐成章这才在他对面坐下。

    莫钟书棋力远远不如齐成章,虽然齐成章让他执黑先行,又让了他十子,仍然逼得他顾此失彼,每下一步都要冥思苦想,不到中局,已是处处受制,眼见形势危急,即使勉强做眼求活,四隅要点都将被对方占尽。他拈了一粒棋子,盯着棋盘,思量半晌,手中的棋子始终放不下去,索性认输。

    齐成章只是微笑,闲闲地品着清茗,等莫钟书站起来认输了,他才指着棋盘道:“你若一子下在这里,我定要去救。你再下这着,就可冲出去了。”莫钟书依他指点,一大片黑棋果然真冲了出来,反而把白子困死了一小块。两人接着再下,没过多久莫钟书又显败象,齐成章再度支招。到最后结束时,莫钟书只输了五子。

    莫钟书将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一粒拾起来,放回到两个竹制棋篓里,望着上面刻着的梅花花纹,等着齐成章开口。他早就知道,所谓下棋,不过是个过场,真正等着他的,是齐成章的训话。

    果然,齐成章拈着胡子问道:“几局下来有何感受?”

    莫钟书摸摸鼻子,想着他开始特意安排来哄自己的两个臭棋篓子,怎么还猜不着他的用意,便顺着他的意思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强中更有强中手。”

    齐成章道:“你自幼就被人当成天才神童一般吹捧夸赞,只因你从未遇到过比你更优秀的。如今你在书院里,也许仍然是数一数二的佼佼者。但你要知道,普天之下不知道有多少个观澜书院,将来乡试会试时更不知道会遇到多少才俊博学之士,届时你可有能耐赢得了他们?”

    莫钟书不敢作声,心中却道:“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参加乡试会试了?考个院试拿个秀才的名号哄哄莫荣添就罢了。”到那时他已经长大,羽翼渐丰,该考虑自闯天地去了,外面的天地很宽广,何必把目光盯死在那条独木桥上?就算真挤了过去,对岸繁花似锦的背后也和这边一样藏着毒虫猛兽。

    齐成章听不到莫钟书心里的话,轻轻拍了下他的肩膀,语重心长:“你啊,要知道学海无涯,别仗着自己有几分小聪明,底子又比别人好些,就不肯用功苦学。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长此以往,你会被别人甩到后面的。”齐成章皱起了眉头,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多么难得的天纵奇才啊,他一定要把这棵好苗子培养成参天大树,现在要做的就是让他把精力放在学问上。

    莫钟书躬身道:“山长教诲,学生记住了。”记是记住了,可是却压根不打算照着做。齐成章是个好老师,但他不明白莫钟书心中所求的是什么,只依照普通学子的心理来勉励莫钟书,这就无异于对牛弹琴了。

第20章 朋友

    走出书院,顺着山间小道一路向谷底走,山中景色不错,青山绿树,路边还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野草,赏心悦目。走到河边,河水川流不息地自西向东流淌,水面宽阔。

    莫钟书“扑”的一声跳入水中,向着河湾处游去。

    河湾处有一座峭壁小峰,山势几乎笔直。河水在这儿打了一个转,水流也缓慢了许多。莫钟书潜下水去看看,又浮出水面,然后仰望着那约有两层楼高的悬崖,满意地笑了,真是个好地方啊。

    他摊开手脚,仰面躺在水面上,静静看着头上一片干净的天空,云山苍苍,河水茫茫,天高地阔,襟怀顿宽。

    不时有鱼儿从他身边游过,他伸出手来想抓,那鱼却尾巴一摆,跑掉了。莫钟书倒被它逗出了兴致,东抓一把,西扑一下,运气好的时候也能碰上一下鱼身,玩了个不亦乐乎。

    突然旁边传来几声嗤笑:“你到底会不会抓鱼呀?”

    莫钟书扭头一看,一个黑头黑脸赤着上身的男孩正看着他笑出一口白牙,活像一个非洲小黑人。世界真小,他遇到了一个本应在教室里自行修习功课的同窗!莫钟书记得他叫李长义。

    只见他在水中扑腾几下,再向莫钟书这边游过来时,两只手中就各有了一条鱼。两条鱼在他手中还不停地挣扎,摇头摆尾,可就是摆脱不了五指山的压迫。

    李长义很大方把鱼递给莫钟书,脸上的神情象是炫耀又象是在大方地和新结识的朋友分享自己的玩具。莫钟书见那鱼还没他的手掌长,就摇了摇头:“这鱼还太小,放回水里去吧。”

    李长义不满地哼了一声,手上的劲儿一松,两条鱼又重新回到了河里。他掉转身,快速向前游去,游出几米,又回过头来,挑衅地看莫钟书一眼。

    莫钟书微微一笑,欣然接受他的挑战。两人你争我赶地顺着河道游了好长一大段,又掉头游回来,最后还是不分胜负。

    李长义不服气地鼓起腮帮,一溜烟地上岸穿衣跑了。

    第二天下午,莫钟书见李长义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便也紧随其后。走到半途中,他却拐上了另一条小道。

    李长义来到河边,见莫钟书没有跟来,还以为他又退回书院里去了,心中有些不舍,这还是他到书院后遇到的第一个能玩得来的朋友呢,怏怏地脱了衣服,就跳进河中,游向河湾去。

    到了河湾,他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莫钟书竟然已经在那儿,瞧他那样子,怕是来了好一会儿了。

    “你是怎么来的?”他分明记得这小子跟在自己身后走了一段路就不见了踪影,莫非还有一条他不知道的捷径?可是自己这半年来早把山上的路摸得熟透,闭上眼睛也能说得出哪儿有路又通向什么地方,绝对不存在那样的捷径。

    莫钟书得意地指了指旁边的峭壁。李长义的嘴巴张大得能塞得进一个鸡蛋,愣了好一会儿才不相信地问:“你从那上面跳下来的?”

    上辈子念大学的时候,航海系有一门专业课必须及格,不然其它课程就算门门满分学校也不发毕业证书,那就是从五米高台跳下,再在深水中快速游上二百米。当年他可没少泡在泳池里苦练。昨天他已探知这河湾里的水深足可保证让他从上面跳下来不会摔伤,今天当然要重操旧业了。

    “太棒了!”李长义扯着莫钟书就往岸上走,他也想要去玩跳水。

    最后莫钟书也不记得他们爬上跳下了多少回,直到李长义玩累了,两人才回到河边。李长义伸手去抓鱼,他一双手好像带了粘性,只要有鱼游近,双手轻轻一探一合就能把它牢牢抓住,然后往岸上一抛。不到一刻钟,就有十多条鱼儿在岸上蹦蹦跳跳,尾巴重重的拍打着沙地。莫钟书自知没有他那样的本事,就在岸上捡鱼,把那些个头不大的又扔回到河里去。

    莫钟书看出来了,李长义这一手工夫起码也练了五六年,他准是在渔岛上长大的,难怪黑成那样。

    两人捡来干柴就在河边生起了火,一边烤干衣服一边收拾鱼。李长义拿出一柄弯月形的短刀开始剖鱼。莫钟书身上没带刀,便捡了两根筷子粗细的树枝,伸进鱼嘴里,顺着一个方向绞了几圈,然后将树枝拔出。李长义又瞪大了眼,鱼的内脏竟然被那两根树枝都绞了出来。

    莫钟书笑笑。许多时候船只靠港停泊,船员却因了种种原因不能下船,这期间无事可做,钓鱼便是除了聊天睡觉之外最常见的消遣,鱼钓上来之后,海员们出尽法宝地收拾,吃不完就在生活区的甲板上拉起绳子晒鱼干。他就是从一个老轮机手那儿学到这手绝活的。

    两人又摘了鱼鳃,刮了鱼鳞,然后拿到河里去洗。不大一会儿工夫,十几条鱼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

    李长义又挑了几根长树枝,削尖了一头,穿过鱼肉,然后放到火上烤着。虽然没下任何调料,烤鱼的香味还是渐渐散发出来,不时还听到鱼油滴到火上发出的嗞嗞声。

    两人被那声音勾得食指大动,直吃得肚子溜圆,才意犹未尽地站起来。

    莫钟书取水来浇灭了火,拎起剩下的两条烤鱼,这会儿天还没黑,苏直他们估计还没吃晚饭,正好给他们加菜了。

    两人边往书院走,边兴致勃勃地东拉西扯,又相约着明日再来。李长义觉得从悬崖上跳水十分好玩刺激,只是这般跳下来,不能象在河边那样脱衣下水,上岸后还得烤干衣服,有些麻烦。

    莫钟书给他出了个主意:“你去找周奎,每次给他十个铜钱,让他申时末刻把咱们的干衣服拿到河边。这样上岸就可以有干衣服换了。”他其实是想照顾苏直,但拿不准苏直是否会拒绝,谢一鸣那种人更不象是个能接受别人好意的,唯有周奎,比他们大了两三岁懂事许多,相信他不会曲解自己的善意。

    十日之后书院里休沐,回到莫府,老太太已经知道莫钟书让苏直也进书院读书的事了。她强压下心头的不愉快,叫秦嬷嬷找出苏直的卖身契,递给莫钟书:“拿去吧。”

    事情太过顺利,倒叫莫钟书愣了一下,呆呆地望着老太太。他本来以为得等上一段时间找准机会方可和老太太提这件事,甚至要费上好一番唇舌才能说服老太太。

    “你回来不就是想和我要这个吗?”老太太神色落寞,心底蔓延着孤苦的无力感。这就是她费心费力养大的孩子!可是这能怪他么?是刘姨娘和林嬷嬷想方设法地把苏家推进他的视线之中,只为了叫她们祖孙离心,妄想让莫钟金取而代之。一想到这,老太太又咬牙切齿起来,就算没有这个孩子,她也不可能接受那些白眼狼。唯一让她安慰的是,这孩子和他姨娘一样善良,她顺了他的意帮了苏家,他总不能舍却晚年无依无靠的自己吧?天意,这都是天意!要是自己还有一儿半女在这世上,何至于要如此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孩子身上。诸般念头走马灯一样连番闪过,老太太除了叹气还是叹气。

    莫钟书望着老太太失落的眼睛,很想说点什么安慰她,嗫嚅好一会儿,最后却还是闭上了嘴巴。这些年来在莫府里与老太太相依为命,老太太的心思他清楚。到书院的第一天,他打开带去的包裹,发现除了换洗衣物之外,里面还有一沓小额银票和一大包的碎银铜钱,当时他心中真的很感动。老太太有的是钱,虽是个女流,却极讨厌琐碎的事情,平日只在月初交给管家的几张银票就诸事不管,他毫不意外老太太会给自己银子,但料想不到她会细心周到地换成小额银票和铜钱,只是为了让自己花用起来更方便些。其实书院位于半山之中,里面有吃有住,老太太给他准备的银子完全找不到花费之处。

    但他不是老太太养的宠物,不可能象小猫小狗那般毫无主见完全听命于主人,他有自己的思想意志,只愿听从自己心灵的支配。

    莫钟书到底不是个善于辞令的人。他是真心不想和老太太作对。可是苏直身上背负着苏姨娘一家的希望,只有帮助苏直站到一个起码要衣食无忧的位置,他才能放下苏大山那个大包袱。帮苏直,其实是在帮他自己。

    老太太只淡淡问道:“苏直去读书了,谁来照顾你呢?把二柱或阿贵带去书院吧?”

    莫钟书陪笑着摇摇头,他不是莫钟宝莫钟银那种富家少爷,连梳头洗脸穿衣吃饭都要人伺候,心里想着,嘴上就说了出来:“我是去书院读书,又不是去享受的。再说,孟子有云:‘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挨饿受困的苦我受不了,但照顾自己的能力还是有的。要是连这么点事都做不了,还能做什么?”

    二柱和阿贵,他早有安排,自己在书院里抽不出身,田地却越买越多,大富一个人忙不过来,只能派这两人去给大富打下手。

    老太太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孩子越来越有主见,已经开始脱离她的掌控了。虽然只不过离开了十天,这孩子一回来,她就已察觉到他气质上的变化,也许他早就在为这一天做准备。她忽然就很想知道,如果有一天,他不再受制于任何人,将会是如何一番光景?

第21章 偷桃

    这一天,王夫子课上给大家讲到《论语·卫灵公》:“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他停下来问:“君子固穷这话该做何解释?”

    下面又是一阵鸦雀无声。莫钟书也做老僧入定状,在一个小课堂上出风头没有任何意义,只会招来别人的嫉妒,得不到一点实质性的好处。

    好一会儿,才听得谢一鸣说道:“道德高尚的人,要能够安守不得志的状态,安贫乐道,不失节操。”童稚的声音中透着微微的得意,夫子的问题,只有他能回答得出来,他是有意等大家都安静一会儿了才开口的。莫钟书心中微哂:“这就是古代的学霸,不过这小学霸的水平还有待提高。”

    王夫子摸摸胡子微微点头,似乎不是特别满意,又点了莫钟书的名:“你对这话是怎么想的?”

    莫钟书只得站起来:“我认为这话要结合下面一句来理解。‘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这话的意思,面对困厄,君子会坦然处之,小人却就胡作非为了。是以君子所为,无论贫穷也好,富贵也罢,当要坚持自己的原则,不以贫穷而不择手段,也不以富贵而骄人。”

    王夫子点了点头,又问:“那圣人为何要说这句呢?”他可是听人说过,莫钟书才三岁就开始置买田地谋利,小小年纪,利欲心也太强了。

    “圣人说这话,并不是让君子安于贫穷,而是劝诫世人安于本心。孔圣人还有一句话:‘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钱财地位是人人都向往的,但如果不是用正当的方式得来的,君子是不接受享用的;贫穷低贱是人人都厌恶的,但如果要用非仁道的方式摆脱困苦,君子是不屑做的。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用孟子的话来说,就是‘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王夫子终于满意地点头,总结道:“读书不能光盯着那几个字,要结合上下文和相关文章典故来分析,这样才能理解得透彻。”他特意看了看两个得意弟子,莫钟书年纪比谢一鸣还小几岁,但理解力却还强出许多,听说原先莫府家塾里的那位先生不过是个落拓秀才,想不到教书育人上竟独有一套。

    莫钟书瞥见谢一鸣脸色不大好,也许是恼恨自己刚刚抢了他的风头。莫钟书能理解谢一鸣的心情,小孩子大多是争强好胜的,他记得自己读初中时也曾因为被一个转学来的同学挤到第二名的位置而闷闷不乐过好几天,幸好被父母及时发现加以引导纠正,才没造成性格上的缺陷。谢一鸣家里那个寡母恐怕根本就没这意识,如果书院里的夫子们也放任不管,他这辈子麻烦大了。不过这不关自己的事,莫钟书摇摇头甩开那些杂念。

    下午,莫钟书照旧和李长义去跳水游泳。他们现在准备充分了,交给周奎的包裹里,不仅有衣服,还有许多做鱼的调味料,有时还有从山下农家买来的红薯之类的杂粮。

    李长义甚至还弄来一口铁锅,每次用完后,就藏到河边一棵野核桃树上去,下次要用时再爬上去取下来。他藏锅的枝桠旁边,就有一个鸟窝,里面有四只还没长毛的小鸟儿。莫钟书开玩笑说:“当心鸟爹鸟娘们回来把你这锅也做了窝。”李长义却答:“那更好了,我们可以吃鸟蛋!你一定还没吃过鸟蛋吧?”他眉飞色舞地吹嘘起自己小时候掏鸟窝的光荣史。

    两人抓好了鱼上岸,收拾好后做了一锅红烧鱼,他们在火堆下面还埋了好几条红薯,此时挖出来,红薯已经软熟,外焦里嫩,飘出诱人香味,引人垂涎欲滴。

    李长义抽抽鼻子,红薯的香味儿很甜,他自小就很喜欢吃,尤其是放到火上烤熟的,香软甜糯。不过这种东西难登大雅之堂,富贵人家都看不上它,除了当作穷人的口粮,就只能用来喂猪了。奇怪的是,莫钟书这个堂堂澄州首富家的五少爷,竟然也吃得极为香甜,偶尔还会舔舔嘴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手中捧着龙肝凤胆呢。他不知道,红薯到了二十一世纪,摇身一变成为老少咸宜的健康食品,广受欢迎。

    方睿带着他那帮喽罗出现了。他们本是要去山脚下的桃园尝鲜,半路上却循着食物的香味拐到了河边,老远就看见两个同窗在河边幕天席地的野餐,赶过来听得主人一声招呼,便一拥而上,伸出五爪金龙,直接拿起就吃上了,有两人嫌这吃相太粗鲁,稍微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敌不过美食的诱惑,下定决心走过去,可是这时候锅里的东西已经一扫而光了,连渣都不剩一点儿。

    李长义这人真没说的,见此情状,马上脱了衣服下水,又抓了几十条鱼上来,笑着道:“咱们来吃个全鱼宴吧!”莫钟书也笑:“不是全鱼宴也不行了,你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吃吗?”

    看看眼前的几十条鱼,再看看坐在沙滩上眼巴巴地看着他们的一群少年,莫钟书和李长义相视苦笑,这些素来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公子少爷,除了帮忙吃就什么都不会干了。好在他们两人都不是养尊处优的主儿,联手忙活了大半个时辰,烤鱼,脍鱼片,清蒸鱼,红烧鱼,糖醋鱼,剁椒鱼头总算都做好了。

    还没起锅,大伙儿闻见香味已经口水长流,就连方睿也一个劲儿地吸气,嘴里不停地叫:“香!真香!”不过他们总算没有闲着,知道这儿根本就没有盛菜的碗碟,自动自觉地去河边捡来几块盘子大的平整石块洗干净来充碟子,又削了木棍就来当筷子。

    方睿抢先在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囫囵吞下去,忙又伸向另一个碟子。大家瞧着他那副馋样,也都忙举起自己的筷子。没多大工夫,几大碟子的鱼又被消灭了个一干二净。

    “可惜没有酒。有酒有肉,那才快活……”方睿有点遗憾。莫钟书听着这话差点没把对面的孩子想象成个绿林好汉,不知道他家人如果听到这话会怎么想,难道他爹也和莫荣添一般对儿子漠不关心?

    “想不到你们竟然还有这一手好厨艺。”有人摸着肚子赞叹道。莫钟书淡淡一笑,其实他们的手艺也就一般,刚刚可以入口的程度,只不过四面青山绿水,天高地阔,好风光助长了好胃口,自然就觉得口中的东西美味了。

    吃饱喝足之后,一群少年人还在河边胡天胡地的海吹了一通,直到天色暗沉,大家才往书院走。

    到了书院门口,方睿才想起他们今天的目的地,跺脚道:“哎哟,今天本来是想去老余头的桃园吃桃子。”

    第二天下午,方睿又拉起大队人马往山脚下去,还不由分说地扯上了莫钟书和李长义。莫钟书心中好笑,方睿表面上看霸气十足,其实也还只是个小孩子,几条鱼就把他收买了。

    莫钟书来到桃园,这儿地处山谷之中,四周山峰环绕,树木苍翠,山花遍地,几只鸟儿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唱个不停,倒更显出这儿的安静清幽。

    桃树枝头上的桃子已经成熟了大半,挂在树上夭夭灼灼,先熟的酡颜醉脸,未熟的带蒂青皮,煞是喜人。

    方睿和他那一群喽罗大概经常来这儿,园主人不在,他们自己就熟门熟路地搬梯子拿框子提篮子。

    莫钟书也不客气,他手脚灵活,爬上一棵大树,专挑那熟透的大桃摘,摘下一个就骑坐在树枝上吃,吃完了又摘,偶尔还故意挑一两个还青皮的或半红半白的扔给下面几个不会爬树正东张西望着的小少爷,心中庆幸,多亏二柱和阿贵常背了老太太带自己爬树,不然现在也只能在下面眼巴巴地看着桃子流口水,等着别人帮忙摘下来。

    莫钟书吃了几个桃子,见别人还兴致不减,便找了个桠杈斜躺下来。看着周围乱纷纷热闹闹的一群人,他嘟哝一句:“真象一群猢狲!”孙悟空带着猴子猴孙们偷蟠桃,大约也就这阵势。想到个“偷”字,他来了精神,主人不在,他们一帮子人不问自取,可不正是小偷强盗的行径?忙忙地跳下树来,走到一边给同伴们望风去,心头荡漾着一股新鲜又刺激的快意,这是他两辈子第一次偷东西唉,机不可失,一定要好好玩一场。

    太阳偏西的时候,桃园主人还不见踪影。方睿已经在招呼大家往书院撤退了。莫钟书看着他们扛着的几框桃子,满头黑线。这又吃又拿的,不埋单就走,还真是作贼啊!他找个借口落在后面,掏出一张银票,放在一个离地一米高的桠杈上,还捡块小石子压着不让风吹走。

    他的道德水准不高,但再如何也不敢在心里给自己背个贼名。

第22章 对对子

    第二天上的是对课,王夫子照旧重复了一大篇“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之后,给他们出了个上联:“昨日果园偷桃,不知为谁?”

    大家面面相觑,王夫子全知道了!

    王夫子严厉的目光在他们脸上一一扫过,面无表情道:“若是对不出下联的,就自己站出来吧。”

    果真就有几个人干脆站起来承认,他们规规矩矩地摊开手掌,主动领罚。王夫子的规矩大家都清楚,主动坦白还能打轻点,要是心存侥幸想逃过去,最后只会责打更重。莫钟银和莫钟宝也在这些识时务者当中。

    莫钟书幸灾乐祸地准备看莫钟银挨打,心中只期盼王夫子早饭吃饱些好有力气打戒尺,最好能把那心术不正的家伙打得一双手红肿发亮连筷子都拿不起来。

    王夫子从袖子里摸出他那声名显赫的铜戒尺,高高举起来,就要打下去。站在他面前第一个受罚的却是另一个同窗。

    莫钟书心里叫一声可惜,对自己道:“罢了罢了,与人方便,自己方便,我就先试试看能不能让夫子放下戒尺立地成佛吧。”他赶在王夫子的戒尺落下之前问道:“要是我能对出下联来,夫子能不能全放过我们?”半个教室里的人听了这话都大为诧异,没料到莫钟书会这么讲义气,希冀的目光灼灼地盯着王夫子。

    王夫子板着脸道:“不行,大丈夫敢做敢当,既然昨日有胆去偷桃,今日又不能对出下联的,都得领罚!”

    莫钟书笑嘻嘻地讨价还价:“大家既然同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嘛,不如折中一下,要是我对出来了,夫子您就把戒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如何?”他仗着自己人小,一会儿摇头晃脑地学着秀才打揖,一会儿又学着江湖人拱手,末了还学着天源寺的和尚双手合十行了个佛礼,倒把大家逗得笑出声来。

    王夫子也绷不住咧了下嘴角,赶紧咬牙忍住笑意,硬生生地挤出一句话来:“你先对来看看,要是对得不好,连你也要重罚!”这对子是他随意说出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对得工整?

    莫钟书一吐舌头,抱拳道:“得令!”那滑稽的模样终于让王夫子忍俊不禁,跟着学生们笑弯了嘴角。

    莫钟书看气氛也活跃得差不多了,便不紧不慢地吟道:“他年蟾宫折桂,必定是我!”

    大家听了都赞对得好,他年对昨日,蟾宫对果园,折桂对偷桃,上下联词性相对,结构相同,“必定是我!”又巧妙地回应了上联“不知为谁?”的质问,就连谢一鸣也不得不承认他也想不出更好的了。

    莫钟书嬉皮笑脸地望着王夫子:“夫子看我这对子如何?”后面还有一句他没说出口:“要是夫子您认为这对子对得不好,请找郭沫若说去吧,因为这对子是他对出来的,我借来稍作改动应急而已。”

    王夫子眯起眼睛,心中惊喜,这小子还真有几分急才,知道自己因他们惹事恼怒,竟想出个“蟾宫折桂”来哄自己高兴!听说昨日偷桃的也有他,这可还罚不罚呢?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不给他个教训,放任自流,万一将来真让他长歪了,那就太可惜了。想到这王夫子又咬牙切齿起来,正在思量间,眼角瞥见门边有个人影,定睛细看,却是一个杂役站在那里,似是在等他出口相询。

    王夫子冲他微微点了一下头,吩咐学生们自己看书,才施施然走出去,问道:“何事?”那杂役小声答道:“书院门口有人找王夫子。”

    王夫子还没到书院门口,老远就见到山下桃园的主人老余头局促地站在书院门前,知他是为桃园被偷一事而来,忙迎了上去,道:“几个学子年幼无知,顽劣不堪,冒犯之处还请余老伯多多包涵。”说着还躬身行了个礼。虽然他在学生面前十分严厉,内里却是一副慈父心肠,生怕事情张扬出去对自己的学生名声不利。

    老余头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方方正正的脸,黝黑的皮肤,笑容憨厚,见王夫子行此大礼,忙抢上前去一把扶住,又摆手又摇头:“先生可折杀老汉了,老汉正是为这事来的。”

    “早几日前方小侯爷就来和我说,想要带几个朋友来摘桃子,还先给了买桃子的钱。本来约好了前天下午的,但前天我一直等到天黑都没见人来,我也没放在心上,想着小侯爷他们也是常来常往的,自己来摘就是了。昨天女儿的孩子满月,我一整天都呆在亲家那边。今天早上才发现还有人留了一份钱在桃园里,正想着要把这钱还回来呢,就听说小侯爷他们被人屈赖了,所以赶来把事情说道清楚。”

    王夫子听得一愣,原来是自己偏听偏信冤枉学生了!难怪他们虽然害怕,但一个个面上却毫无愧色。

    王夫子那儿的事情算是过去了。莫钟书的人缘一下子就好了起来,往日里因见几个夫子对他的另眼看待而用冷言冷语挤兑他的人不少,这次大家见他关键时刻挺身相救,倒丢开偏见,真的对他服气起来。

    方睿却没有完,忙着盘查到底是谁告的密。不过告密者的保密工夫做得十分到家,方睿忙活了好几天都找不到半点有用的线索,又不敢去问王夫子,最后只能偃旗息鼓。

    莫钟书心中却是郁闷透顶,他猜到是谁了。昨天没让周奎送衣服去河边,他肯定知道自己干什么去了,不过周奎不是那种爱打小报告的人,他身边总共也就那么几个来往密切的同窗,苏直不可能用如此恶劣的手段对付自己,这么一推断,嫌疑人直接就浮出水面了,谢一鸣这一招多半是冲着他莫钟书来的,这些天自己有意无意地抢了谢一鸣太多风头了。

    才来书院几天,就得罪了人,这是莫钟书始料不及的。他静下心来细想,自己这些天太大意了,以为离开了莫府就天下太平,可是学子在书院里学业太过拔尖和后院里的女人独占夫主宠爱想来是差不多的,都容易招惹不如意者的眼红嫉妒。

    从此莫钟书更加小心地收敛锋芒,课堂上夫子的提问总是装傻扮懵地搪塞过去,月底的小考也总故意漏掉一两道最易得分的默写题,这样虽然他的文章比谢一鸣的出色,但总分却还低了一截。看过他的答卷的同窗都有些不明白,因为班里程度最差的几个在这些送分题上都能得满分,而记性极好的莫钟书却偏偏在这个位置留出空白,实在是让人匪夷所思。面对这类询问,莫钟书总是付之一笑,转而提起别的话题。他想用这样的方式告诉谢一鸣:“我不屑与你争,虽然我明摆着就是比你优秀,不过让让你也无妨。”至于谢一鸣能否理解和接受这毫不掩饰的放水行为背后赤-裸-裸的鄙视,他懒得去管。他不需要这种人当朋友,只要彼此相安无事就足够了。这些都是后话了。

    方睿开始象块牛皮糖一样粘上了莫钟书和李长义。李长义为人豪爽讲义气,对主动伸出橄榄枝的朋友自然不会拒绝,莫钟书对方睿的印象已大大好转,有好玩的也就都带上他。

    方睿这人,初看上去只是一个嚣张跋扈蛮不讲理的纨绔,相处多了却发现他内里实质竟算得上个至诚君子。听说他就是归德侯府的小候爷,莫钟书终于明白了这小破孩为何竟是这么一副德性。

    澄州城里的人都知道归德侯府。第一代的归德侯跟随太祖皇帝鞍前马后,战功赫赫,建国后太祖皇帝要给昔日一起打江山的弟兄们封官晋爵,他却固辞,坚持要解甲归田。太祖再三挽留,无奈他去意已决,最后只能封他为归德侯,又许他爵位世袭罔替,准他带着一家老小回了祖籍澄州。这位归德侯虽是武将,却颇有政治头脑,打江山的时候皇帝自然视身边为他冲锋陷阵攻城略地的将才为兄弟,但一旦他坐上龙椅局势安定下来,昔日的兄弟就变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岂能不除之而后快?

    莫钟书读过国朝史,当年跟随太祖皇帝的那些元老功臣,留在朝中的最后都没好下场,罢官的,削爵的,甚至还有丢了性命的,归德侯却安安稳稳地在澄州城里代代相传,皇家为表不忘旧情,常有赏赐下来,地方官府更是只敢巴结着。现在的归德候乃是第八代,这位侯爷子嗣上却甚是艰难,侯府里妻妾如云,生育者不少,可是生下来的大多是女娃娃,偶然有个带把儿的生下来却未能满月就夭折了。到了归德候不惑之年,终于一个小妾生下了方睿,有个游方来的道士给他算了一卦,言说归德侯府的小少爷命格独特,三岁之前都小灾大病不断,三岁前后更是一道大槛,闯不过就小命休矣,但若能熬过去便能一辈子安享荣华富贵。

    全侯府的人都胆颤心惊地看着小方睿,一点点小病痛都能折腾得人仰马翻,直到他过了那道士说的三岁大槛,才松了一口气,对这么一根独苗就更加宝贝,分外溺爱,这么着就培养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小魔王。好在这小魔王骨子里的天性纯良,被宠坏了的皮相里还藏着一颗赤子之心。

第23章 饮酒

    这天下午,莫钟书与李长义本打算去山中游玩,却被方睿强拉着下了山。他昨天跟几个同窗溜下山去打牙祭,发现山脚一家小酒馆的菜色不错,自酿的米酒更是香醇,便想着带两个新结交的好朋友去享受一下,用他的话说,就是“天天吃着书院里的饭菜,嘴里都要淡出个鸟来了”。

    枕霞山脚下是一个小山村,住着两三百户人家。他们到村里的时候,已经将近酉时,太阳西斜,路上行人三三两两,村民正陆陆续续地从地里回来准备吃晚饭,许多人家的厨房上空都升起袅袅细白的炊烟。

    莫钟书跟在两人身后边走边看,一路闲逛过去,没走多远就闻到一股香气,乃是焦糖、酱油混着熟肉的气味,方睿的脚步就停在一家小酒馆门前。这是村里唯一的一家酒馆,店面不大,里面收拾得还算干净整齐。这时候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一个中年男子正拿着抹布在擦座椅,听到脚步声,抬头惊喜招呼道:“方小侯爷来了!”边说边殷勤上前来张罗。

    这是一家地道的农家小酒馆,男主人就是掌柜兼小二,女主人就是厨子,店里的菜色自然不能同城里的那般丰富,只有些乡下家常菜,和他们自酿的米酒,听说常有村民上门来买他家腌制的酸笋咸菜。

    方睿一坐下就叫掌柜过来点菜,要了几盘鸡鸭肉菜之后,就道:“把你家自酿的米酒先给我们上一坛来。”莫钟书听他这口气,还以为是一两斤装的小坛子,不料掌柜抱了个十斤装的大坛子过来,倒把莫钟书吓了一跳:“这一大坛酒喝得完吗?”

    方睿却是指挥着掌柜的开了酒坛子,满满地斟上三大碗,顿时满室都飘逸着酒气。莫钟书不由得皱起眉头,他前世酒量不错,但这辈子却只偶尔陪着老太太喝过几杯果酒,未曾沾过半滴烈酒,更别提这般大碗的饮酒了。

    方睿笑道:“世间最痛快之事,莫过于大口吃肉,大碗喝酒了。我先干为敬。”说罢端起酒碗,一饮而尽。莫钟书目瞪口呆,这小破孩是乔峰转世啊?

    李长义也豪爽地端起一碗酒来,咕嘟咕嘟的便喝了下去。

    莫钟书见状也端起碗,却只小嘬一口便放下了。上辈子父亲的话犹在耳边:“喝酒不宜太多太急,否则会损伤肠胃和肝肺。应该一小口一小口的轻酌慢饮,这样才能品出酒的味道,也有助于消化,不致于给脾胃造成过量的负担。一边饮酒,一边吃菜,绝对不能空着肚子牛饮。”

    这酒的确不错,入口纯绵,很香很醇,像是一股热气顺着喉咙钻进肚子里又向四肢百骸散发开去,说不出的舒泰。莫钟书吃了一口菜,又喝一口酒,还劝旁边两人一句:“酒要慢慢喝,不然容易醉!”

    李长义和方睿哪里肯听他的,对视一眼,摇头,又各斟了一大碗,一仰脖子喝干了,接着你一碗我一碗地斗起酒来。莫钟书才刚喝完一碗,那两人却已各喝了七八碗,醉态可掬。

    莫钟书知他二人若再喝下去,不出片刻便要醉倒在地,便抢先拿过酒坛子来,往自己碗里倒满了,晃晃坛子,里面的酒顶多也就还够一碗,这才放心地把酒坛子递给李长义。

    方李二人平分了最后一碗酒,虽然人还没倒,但眼睛都没焦距了。方睿开始耍醉拳,莫钟书躲避不及,连挨了他几拳。李长义却打开了话匣子,一会儿吹嘘他还没戒奶的时候他爹就用筷子蘸酒喂他了,一会儿又说他娘死了他爹就让人把他送到澄州拘在书院里,一会儿又嚷嚷着读书没意思不如回去做海盗痛快。

    莫钟书看着二人,无奈,只得叫店家煮些萝卜汤来给他们解酒。两人总算清醒了点,方睿朦胧醉眼中还能看出天色已经沉暗,从衣袖里摸出一锭银子来,掷在桌上,便趔趔趄趄地往外走。

    莫钟书扶起李长义,说道:“咱们也走吧!”

    夕阳西下,天边只剩一丝绚丽色彩。三人在山道上慢悠悠的走着,一阵山风吹过,周围树木沙沙作响,“啊-嚏!”方睿忽然打了个大喷嚏,他摸摸鼻子,嘀咕道:“谁在念叨我?”

    李长义的酒也醒了不少,呵呵笑道:“这山里风还真不比海边的小!”

    莫钟书猛一抬头,却看到书院门口一个浅灰色的高大身影。那人逆光站在暮色中,身形挺拔,大袖飘飘,倒有几分吕洞宾的仙风道骨,但三个小孩却被吓得不轻,齐齐低头行礼:“学生见过齐山长!”

    齐成章早看到他们了,甚至还闻到了他们身上的酒味,却只作不知,问道:“你们这是刚从山下回来?”

    方睿忙抢着答道:“非也,非也,饭后与李莫二位同窗一边讨论功课一边散步消食,并不曾下山。”边说边悄悄给李长义和莫钟书使眼色,让他们配合自己。莫钟书只得苦笑,方睿还是太嫩了,连个谎都不会编,他那样的人要是能把功课挂在嘴边,太阳也该从西方出来了。

    齐成章却没有拆穿他,只点了点头,飘然而去。

    莫钟书回到自己房里,坐在书桌前,眼睛却望向窗外低垂的夜空。一弯新月已经挂在树梢上了,深蓝色的天空上群星闪耀。

    刚刚李长义的醉话又在耳边回响,“海盗”这两个词实在是让他太震撼了。李长义平日极少提及他的家庭,莫钟书只从别的同窗口中听说他父亲在外做生意,他跟着一个表舅住在一起,他的表舅是一个小地主,靠着百多亩田的地租过活。莫钟书早就从他的肤色和那一手抓鱼的技能,猜到他必是在渔岛长大,突然出现在内陆城市一个书院背后必有隐情,可也没大胆到能想象他居然是个海盗的儿子。

    许久以来一直被他强压在心底的那个念想又浮了上来。他遇到一个海盗儿子,是偶然还是天意?这时候出海的船只还是木船,动力也只能依靠风帆,和他以前熟悉的现代化的大型集装箱船舶截然不同。海盗们惯常在海上走动,想必有他们自己的一套方法能预知和应对风浪,如果能把他们这些本事学到,出海的安全就有保障多了。

    莫钟书越想越兴奋,差点就想冲去找李长义,站起身来才想到李长义此时恐怕已在酣睡中,只得耐着性子坐下,安慰自己说:“不急,这事真的不着急,起码还得等上十年才有可能。”

    第二天上午的课才刚结束,齐成章就让人把莫钟书找去。

    莫钟书进去的时候,几案上的香炉里青烟袅袅,齐成章正在抚琴,他弹奏的似是一首高难度的古曲,莫钟书虽然未曾学过琴,也没听过这首曲子,不过艺术鉴赏力还是有点的,听得出琴音一时婉转连绵,有如山泉从幽谷中蜿蜒而来,缓缓流淌,一时又悠扬清越,宛若黄莺出谷乳燕归巢,渲染出一幅安静悠远恍如世外桃源的画卷。难怪夫子们都夸齐山长琴艺高明。

    一曲完毕,齐成章边把手从琴弦上移开,边问:“可能从曲中听出点什么来?”

    莫钟书含糊答道:“琴音清微淡远,有如林下风过,只觉涤荡身心。”边说边想,这马屁放之四海而皆准,齐成章也会觉得受用吧?

    齐成章微笑着示意他坐下,又问道:“你可知古时贤人为何多爱琴,视焚琴煮鹤为大煞风景?”

    莫钟书心知这是因自己昨日逃学下山饮酒而招致山长的一番训导,低头默不作声。齐成章缓缓道:“盖因仙鹤虽是禽鸟,却与鸡鸭吃货不同,琴虽属乐器却是别样金石。丝竹管弦悦耳,皆为伶人之乐,可使听者如痴如醉,心事荡漾。而琴音悦心,使人物我两忘,恬淡自然,最讲究清淡含蓄、镇定自若、宠辱不惊,琴音以古朴淡泊为宗旨,不在于好听,人心至灵至动,最宜以清雅醇正之乐相滋养。”

    莫钟书正在琢磨齐山长是不是暗指自己浪费“天赋”简直就和俗人焚琴煮鹤一般罪大恶极,冷不防就听到他的声音道:“我知道你头脑聪明,学有余力,既然如此,今后每日你来跟我学一个时辰的琴课,以洁净身心,陶冶情操。”

    莫钟书猛然抬头,有没有搞错?要给自己加课?而且还是琴课!山长大人,我可没钱付你束脩!

    听说齐山长当年赴京赶考,高中二甲传胪,入殿觐见皇上谢恩之时,庭奏一曲,被先帝赐予“琴书双绝”四字,一时名动京师,风头甚至盖过了当时的状元榜眼。他到观澜书院后,也有不少喜爱音律之人慕名而来要拜师学艺,可是齐成章不知为何全都拒绝了,还言明今后“不教琴,只教书”。今日怎么就主动为自己破戒了?

    莫钟书心念电转,很快就明白过来,齐山长这是唯恐自己跟着方睿玩野了心性,想用练琴把他拘起来,顺便也可以怡情养性。思及此,他不禁感叹这时代为师者认真负责的职业精神,为了培养自己这个冒牌“天才”,卢先生,王夫子,齐山长,一个个都用心良苦。可是说实话,感动归感动,他并不怎么领情,他有自己的人生追求,无意跻身文人墨客之列。

    莫钟书正想出言婉拒,却对上了齐成章坚定强势的目光,在他的目光压迫下,最后还是违心地点了点头。艺多不压身,既然现在学业负担不重,多学些东西,就当是以谢师恩了。

第24章 学琴

    齐成章先问过了莫钟书以前可曾学过琴,得到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的否定回答。一般没有音律基础的人,听到别人弹琴,往往只会说“好听”或者“不好听”,莫钟书却似乎能听得出琴音中的一些东西。但看他手指按在琴弦上的样子极为生硬,毕竟方才六岁,没接触过这些高雅物事也很正常。

    莫钟书前世的父母,也算博学多才,却始终将音律歌舞当做可有可无的消遣。他们灌输给儿子的观念里,所谓琴棋书画就是吃饱了撑着了的时候用来消磨时间的,如果不打算靠这个吃饭,知道一些皮毛不至于丢脸就足够了。要说放松身心,与其呆坐着弹琴画画什么的还不如约几个朋友去踢一场球来得痛快实在。在这种环境里长大的莫钟书,跟人谈起莫扎特贝多芬理查德俞丽拿以及他们的经典作品时可以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连个五线谱也看不懂。

    莫府的老太太听说就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可多年不如意的生活早就掩埋了她的才情,教给莫钟书的只有实用的书法和消遣的围棋。莫钟书在莫府六年,就没见老太太摸过一次琴。这也就更加让莫钟书相信某些东西毫无实用之处了。

    齐成章先教了莫钟书指法等基础知识,接着两个月只教了两段琴谱,然后就是让他翻来复去的练习。那两支曲子都是回环往复且平而少韵的,莫种书练习得多了只觉枯燥,偏偏琴课又设在下午,天气烦热,常常拄着胳膊歪在案上昏昏欲睡。虽然齐成章从不体罚,但一戒尺打在几案上的巨大响声也能把莫钟书惊得跳起。

    要命的是只有他一个学生,逃课是万万不可能的。要想脱离苦海,只有速成一途了。有了这个认知,莫钟书就主动多了,晚上自己也会在油灯下练习一两个时辰,把住在隔壁几个学子折磨得够呛。不久之后,莫钟书只要拨动琴弦,就能听到隔壁几个房间的同窗们纷纷开门出去躲避,偶然有一两个不怕死的反而跑到他房里来给自己的耳朵找虐。

    这天晚上,莫钟书又在自己房里苦练,方睿和李长义闻声而来,幸灾乐祸地坐在一边欣赏着他一脸苦瓜相。

    莫钟书一边用两根手指头拨弄着琴弦,一边抱怨古代音乐缺乏节奏性,无比怀念上辈子那些旋律优美百听不厌的歌曲,无意识中,他就弹起了《两只老虎》,边弹边唱“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耳朵,一只没有尾巴,真奇怪,真奇怪。”歌声把方睿吸引住了,竖起耳朵专心听着,李长义也跟着哼哼个不停。

    莫钟书弹得高兴,把自己记忆里比较喜欢的歌曲都弹了出来,边弹边唱,倒也自娱自乐。等他把那些儿歌都弹完一遍,心中也有了个清晰的方案,只待明天到了齐成章面前实施。

    第二日下午他去上课时,齐成章正好不在,莫钟书就自顾自地弹奏起了《泉水叮咚响》。

    齐成章还没走进门,就听到自己房里传出来的琴声,节奏欢快,有如泉水欢快流淌,从容惬意,单纯美妙。他站在门外驻足倾听,边听边点头,莫钟书学琴不足三月,就能达到如此水准,真是孺子可教也,今后应该再严格要求他一点。莫钟书幸好不知道他此时所想,否则真会悲愤到要以头撞墙了。

    “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何人所作?”

    “没有名字,我自己随意弹的。”莫钟书的神色不太自然。

    齐成章对他的话毫不怀疑,因为这种曲调他从未听过,只是不敢相信莫钟书突然拥有的作曲能力:“那你再弹一次来听听。”

    莫钟书依言又弹了一次。齐成章听清楚了。莫钟书学琴时间不长,指法不熟,虽然歌曲烂熟在心,却还是弹错了几个地方。齐成章却以为他是即兴的改动,也不以为意,示意莫钟书将位置让了出来,他坐下去伸手拨了拨琴弦,开始弹起来,一边弹一边思索,他弹的倒比莫钟书刚才弹的更接近原版。一曲终了,齐成章取过纸笔,伏在案上唰唰唰几下,把刚才的曲子写成了琴谱。

    “这曲既是你想出来的,就自己起个名字吧。”

    莫钟书不加思索:“就叫《泉水叮咚响》吧。因学生一时想起庄子后院里的一汪清泉潺潺流向一个水塘,早年常在塘中玩耍,十分快乐,便随意乱弹起来了。”机会正好,莫钟书忙把昨夜想好了的话说出来:“学生年幼,经历的事情少之又少。而琴曲,得有过相关经历的人,才能真正弹得出其中的意境来,否则,指法再准,练习的时间再长,也是徒有琴声没有琴心。”既然没有琴心,再练也是白练,您老就放过我吧!只是没胆量把这句话宣之于口。

    齐成章心中震动,这话说得不无道理,他让莫钟书练习了两个月的《叹花调》,曲子极简单,莫钟书也不能说是不用功,但始终弹得没滋没味的,想来是年纪太小不能领略曲中意思的缘故,而刚才他自创的《泉水叮咚响》就弹得十分诙谐活泼。

    齐成章心头两种思想在交战。一方面,他认为“玉不琢,不成器”,对莫钟书这样的天才学生就应该高标准严要求;另一方面,他开始反省自己如此这般是否拔苗助长适得其反了。同时,他心中又生出另一种疑惑,这番话真的是眼前这个六岁小孩说得出来的吗?

    从齐成章房里出来,莫钟书松了口气,琴课从每天一个时辰调整成隔天一个时辰了。他总不能太贪心。

    方睿在半路上截住他,神神秘秘地拖进他的房间。莫钟书一进去,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一架镶金嵌玉的瑶琴,华丽非常。李长义正坐在那儿,左一下右一下地乱弹一气。

    方睿一把揪起李长义,推得远远的,又把莫钟书按在座位上,道:“这是我让人回侯府里找来的。你快来帮我试试音,看看是不是真的好琴。”

    莫钟书按照齐成章教的,试着拨了几个音,音色十分动听,倒是出乎莫钟书的意外,他本来还以为金玉其外的东西必然败絮其中,看来也犯了经验主义了,好看的东西也有中用的。

    方睿眨着眼睛巴巴地问:“怎么样?到底好不好?”莫钟书看他一眼,慢条斯理道:“不-”

    方睿泄气:“侯府里就没人懂这个,我爹说能弹出成调的曲子的琴就算不错了。这次准又是让哪个坏家伙给哄了。”当年的归德候是武将出身,虽然早已归隐,对子孙的教导也仍是偏重武艺兵法,几代人对这些骚人墨客的玩意都不甚感冒。

    莫钟书等他停了嘴,才接着道:“不-错!”

    方睿狐疑的看了莫钟书一眼,有些不信:“真的?”继而又气恼道:“你也耍我?!”边说边一掌劈过来。

    莫钟书敏捷地向后一仰避开了,两手在琴弦上拨弄起来,他弹的是那首著名的儿歌《小星星》,单纯质朴又自然愉快的旋律果然吸引了方睿的注意,他安静地听着,眼神明亮。

    一曲终了,方睿果然就提出要求让他教弹琴了。莫钟书可没自负到敢为人师的地步:“我自己也才刚开始学呢,你想要学,找齐山长去。”莫钟书心中打着如意算盘,找个同学,今后再上琴课时齐成章就得将目光分散一半,自己就可以轻松一半。只是他没料到此举竟然是自讨苦吃,方睿在琴曲上的天赋极高,没过多久就后来者居上,反被齐成章当成激励莫钟书的参照物了。

    齐成章皱眉望着前面的两个学生,教莫钟书琴课已经违反了他自己“只教书,不教琴”的初衷,只是莫钟书年纪正合适,又聪颖过人让他不惜自食其言,而方睿已经十岁,这个年纪才开始学琴也有点迟了,不过呢,教一个是教,教两个也是教,让莫钟书多个同伴,说不定还能促他用功上进。这么想着,他便勉强点头,算是给莫钟书找了个陪读。

    方睿见齐山长终于点头了,自是万分欢喜,学习劲头十足,又正是模仿能力最强的时候,进展极快,经齐成章点拨,略知了两分琴意,不再追求那些“好听”的节奏,转而专注于琴音的纯粹性,对那些被莫钟书视为苦难的枯燥练习也甘之如饴。

    此时的方睿还不知道,这样的练习使他受益匪浅。他生于侯府,从小就被人捧着宠着,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反倒养成一副动辄就喊打喊杀的暴戾脾性,如今得齐成章教导,渐为琴意所感,潜移默化之下,心态平和谦恭起来,思虑纯净,不再为世俗外物所干扰,性子也日渐安定敦厚起来,呈现出原本纯良的天性。

    齐成章做梦也没想到,被他寄予厚望的莫钟书一辈子也没能在琴曲上有什么成就,反而是他勉强收下的陪读方睿在许多年之后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宗师,齐成章的名字也作为方睿的授业恩师和他谱写的《师恩颂》一起流芳百世。

第25章 荒地

    夏季的暑气渐渐消退,天气一天天凉快下来。河水的温度已经不适宜游泳,但莫种书几个很快又找到别的乐趣,他们找来钓竿和鱼饵,比赛着看谁钓的鱼多。谁输了就负责收拾战利品。

    这种比赛,自然是方睿落后,被强迫着做了半天苦工。小破孩以前从没干过这些,一不小心就让鱼鳞划伤了手,看着不断渗出血滴的手,他的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莫钟书和李长义看着好笑,弄点火灰帮他止住了血,又替他把余下的活儿都干了。

    莫钟书看他神情委顿,便给他出个主意:“下回你带个网兜来,专往鱼多的地方捞,自然就比我们钓的多了。”

    李常义也凑过来道:“或者干脆就学附近的乡农那样,提前一天在河里下几个鱼篓子,第二天里面有多少,我们也都算你的。”

    方睿噙着眼泪,怒道:“谁要你们让了?别太侮辱人!”他生气地一跺脚,跑了。

    莫钟书看着他的背影,倒真的开始刮目相看,这个嚣张跋扈的小纨绔也并非全无可取之处,光是坚持fairplay这一点就很可爱了!

    因为喜爱,莫钟书便常和他说些钓鱼的要诀。方睿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说他都记住了,可下次鱼才刚一咬钩,他就又沉不住气地匆忙收竿。莫钟书只好背着他,偷偷将自己已经钓起来的鱼又放回河里去,免得他见自己输得太惨不高兴。

    这天下午没有琴课,莫钟书吃过午饭就往河边走,看样子却又不像是去钓鱼。方睿远远见了,忙拽上李长义蹑手蹑脚地跟在后面。

    到了河边,却见一只小船已在那儿候着了,站在船尾的是莫钟书的小厮二柱。莫钟书上了船,二柱划动船桨就要开船。方睿忙追过去喊道:“等等我们!等等我们!”

    两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跳上船,抹去头上的汗水,方睿才问:“咱们这是要去哪儿?”

    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小破孩以为自己是去玩儿呢,竟巴巴地跟了来。等会儿到了地方,看他还有没有兴致玩了。

    小船顺水往下游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终于在一大片荒地前停了下来。

    方睿看着那一丛丛比他还高的野草就张大了嘴巴:“来这儿躲猫猫吗?”李长义悄悄在他背后拍了一下,这家伙太没眼色了,没看见一路上莫钟书都神情严肃,似乎是在为什么事情伤脑筋呢。

    这是大富今年秋收后买下来的一千五百多亩荒地。

    这几年他们不断地买进下等田,然后陆续施加氮磷钾肥,按照作物轮作的方法来种田,每年调换种植不同科的作物,豆科有根瘤可以培肥土壤,葱蒜类有一定的杀菌作用,水稻田可以抵制旱地杂草,这般轮作,改良了土壤结构,提高了肥力,还减少了病虫害。又因为莫钟书按照佃田的比例给佃农提供仔猪,佃农们的粪肥也就充足。二柱和阿贵替莫钟书去做例行巡查时,遇上佃农施肥,还常悄悄地往他们的粪桶里加点糖,虽然莫钟书至今不敢肯定这能不能真的引来蚯蚓,但这种种措施叠加起来成效显著,他的庄稼长得就是比旁人家的好。

    再加上莫钟书还记得一丁半点的经济概念,用做期货的指导思想来决定种什么。这时候的农民,也有头脑活络的,不只一味地种粮,也种些经济作物,不幸的是,这些人的思想大多落后市场半拍,往往是看今年什么最赚钱,明年就一哄而上都种那一样,却忘了物以稀为贵这一浅显的道理。大家都种一样作物,一到收获季节,这一样上市的多了,价格自然就暴跌。反而是去年价贱的,今年种的人少了,价钱倒又升了上来。莫钟书就专挑上一年最不值钱的东西种,反而踏准了市场节奏,年年都赚得盆满钵满。

    因为这两点,大富对莫钟书佩服到五体投地,以为什么样的土地到了五少爷手里都能长出金豆豆来。

    而莫钟书也因为大富踏实勤恳,种地也有经验,这些年来把他的几块土地打理得妥妥当当,对他十分信任,每次收获后只让大富挑选合适的田地买进,极少过问。

    事实证明,过度信任绝对不是个好事儿。

    大富听说有人出手大片的荒地,全部手续齐备,均价每亩只须几钱银子,忙不迭地买下来。他深信莫钟书有办法把荒地变成良田。

    莫钟书却根本没料到素来精明能干的大富会做出这么不靠谱的事情。大富来向他汇报的时候,他还夸了大富一番,兴冲冲地跟着大富去看地的时候才傻了眼。可这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毫无转圜的余地了。

    这是一片不知道荒废了多少年代的荒地,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乱七八糟地长满了一丛丛的杂草,那草高的差不多有成人高,矮的也和他的膝盖齐平了。

    荒地东边连着一座小山,不算高,坡度很平缓,莫钟书走过去,站到小山顶上,俯瞰下面的荒地。

    大富早就在荒地上等着,莫钟书到来后他就一直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他自觉犯了大错,这些天总有些小心翼翼的。其实在莫钟书心里,大部分的责任都在自己身上,疏忽大意,没有正确履行领导者的职责,假如他能提前过问一两句,大富就不会自作主张了。不过这些话莫种书从没说出口,大富也需要教训,趁着这个机会让他反省一番,吃一堑长一智,主仆俩一起长进才好。

    这片荒地倒也不是全长了草,最西边就有一片寸草不生的,在阳光下闪耀着白花花的光芒,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盐碱地了。

    莫钟书只听说过盐碱地可以改良,至于如何改良却是毫无概念。他对于一无所知的事物的处理办法,就是彻底放弃,上次来这儿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定这一百多亩的盐碱地不要了,打算叫人挖了塘养鱼养虾养鸭养鹅。

    困扰着他的问题是另外那一千四百亩该如何处置,总不能一千五百多亩都挖了吧?挖一千五百亩的大人工湖,需要多少财力?他现在还负担不起。再者杂草丛生,即证明这地还能种得活东西的。可是地面坑洼不平,中间有小沟壑和小土坡,荒草灌木乱长一气,要拾掇成田亩的难度还真不小,更别说土壤质量什么了。

    莫钟书找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一手支在膝盖上,手掌托着下巴,盯着下面的荒地沉思。大富见他这样,便知他又在思考,不敢打扰,只和二柱远远站在后面。

    莫钟书在山上皱眉苦思,方睿和李长义却发现了草丛里有一窝野兔,两人跑去追野兔玩了。

    莫钟书望着逃远了缩成一个小白点的兔子,眼前似有灵光闪过。他想起了澳洲那一场持续了百余年的“人兔之战”,自然就想到了澳洲那些一望无际的牧场。上辈子他给自己做的人生规划里,退休之后就是弄一个牧场,放羊、牧马、挤奶、割草,生活简单纯粹,蓝天上白云一朵朵,绿草地上牛羊一群群,多么惬意美好。可惜他早早就被一场街头意外结束了生命,那个牧场梦便只在他的日记本上留下寥寥几笔。

    在这儿建个牧场倒是个好主意!土地不平整没关系,牛羊们又不会在上面跳芭蕾舞。杂草灌木太多,那就先一把火烧掉,再种上优质牧草。牧草?记得苜蓿和黑麦草都是优质牧草,让二柱去种子店看看有卖的没。只是不知道自己的钱袋子里到底还剩多少钱,够不够折腾的,实在不行,就只能卖地了。

    莫钟书一拍脑袋,站了起来。

    大富见他这动作,眼睛霎时就亮了,上前欢喜地问,“五少爷可是想到好法子了?”

    莫钟书笑起来:“你怎么知道的?”

    二柱在一旁也跟着笑:“五少爷每次想到什么问题的解决办法的时候,就会拍拍自己的脑袋。”

    莫钟书想了想,这习惯似乎也是从上辈子带来的,无意识中就表现出来了,身边这几个人倒是善于观察。

    “你们两个都快成了我肚子里的蛔虫了。那先猜猜我下一步要干什么?”

    两人大力地摇头。

    “我现在还有多少钱可以用?”

    大富的眼神又黯淡下来了:“还有八百来两。”莫钟书这些年的习惯是手中不留余钱的,除掉下一年的种子钱,其余的全部叫他拿去买田。他本来打算着,一半钱买荒地,剩下的一半开荒,没想到情况比预想的糟太多了。

    这个数目确实太少了些。接下来要花钱的事太多了。莫钟书叹气:“你放出风声去,咱们最先买的那块地,就是老太太庄子旁边的那三十亩,要价六百两。”那块地最近两年的产出,一点也不输于良田,他要良田的价也合情合理。

    他顿了顿,又道:“这是底价,少一个子儿也不卖。”世间多的是落井下石趁火打劫之徒,可不能让人趁他莫钟书急需用钱之际来占便宜,如果卖不了,他宁可再想别的办法筹钱。

第26章 山长的孩子

    大富点头应了。

    莫钟书伸腿踢了踢脚下的山地:“大富,你去打听一下,这山是谁家的?愿不愿意卖了,要是价钱合适,咱们买过来一起收拾了。”

    大富道:“这山就是荒地卖主家的啊,当时他就想把这荒山也一起卖给我们,要价八十两。我见这山矮了点,山上只有一些低矮的灌木,也不出产什么,就没有要。”

    莫钟书忍不住摇头,这个大富,七百多两的大头一声不吭就往外掏,却在这几十两上抠门上了。这山山势平缓,要是种上牧草,牛羊一样也能吃,但海拔高度估摸着约有三十米吧,站在山上,下面牧场的情况就尽收眼底了。

    将来万一他的心愿不能实现,就在这山上盖个小屋安度余生,有天上的云朵和脚下的牛羊为伴,也算是了结上辈子的一个梦了。花上几百两银子换得一处称心如意的居所,而且还是有山近水的“豪宅”。想到这儿,莫钟书禁不住满面笑容,这笔买卖自己还是赚大了。

    方睿抱着一只毛绒绒的小白兔回来,心满意足地展示给莫钟书看。

    莫钟书眯了眯眼睛,这是否也算得一条财路?兔子的繁殖速度极快,要不然也不会让澳洲人那么头疼了,但那是因为澳洲人不吃兔子,中国人却视之为美味佳肴,如果把它们圈养起来,生钱的速度可不慢。

    莫钟书看向方睿,他正愁没钱买羊羔牛犊呢,小破孩倒一下子就帮他找到了替代物种,他手中的兔子也似乎变了颜色,金光闪闪。

    方睿不自在地抬起袖子擦了一把脸,问李长义:“我脸上有什么吗?怎么觉得那小子的目光特别瘆人?”

    莫钟书干笑一声,移开了目光。

    大富的办事效率极高,几天后莫钟书再去荒地,一千四百亩的野草已经全烧干净了,到处都是黑黑黄黄的灰烬,空旷广阔的土地让他看着就心情舒畅。原先草丛中藏着的几窝野兔,烧荒的时候逃出来,被早有准备的二柱和阿贵抓了个正着,大富把它们送到一户养过兔子的佃农家去,让他们照料好了,言明这是五少爷交代的,养得好的话,明年就给他家减两成租子。

    二柱已经把莫钟书要的几样牧草种子买回来了,还听店家介绍,要了几样莫钟书没提到的种子,计划间杂着洒到地里去。现在就等老天下一场大雨把地浇透了好播种。

    那三十亩地也顺利卖出去了。那田这些年的产出都是有目共睹的,大富只在村里透了句话,就有人带着银子来找他,商讨几句就办妥一切手续。莫钟书担心的问题并没有发生。

    莫钟书满心欢喜,将来要是所有田地都能这么顺利地变现,他心底那个梦就有经济基础了。

    他拿出一沓图纸交给大富,指着西边的盐碱地说:“我打算在这儿挖个大湖,面积就这么大,”他指着那寸草不生的区域划了一个圈,“不用挖得很深,大约六七尺就可以了。”湖水如果太浅,冬季湖面一结冰,就会把鱼冻死,但如果深挖又太花力气,先大致定个深度,不行的话明年再接着挖了。“湖挖好后,旁边再建一排房屋和牲口棚......”这些天他把这荒地的规划又细细斟酌一番,已成竹在胸。

    无论是鱼塘还是牧场,一旦有了产出就容易招人眼红,难保就没有见财眼开者上门来行那不问自取的勾当。他干脆把牲口棚也建在湖边,让看管牧场的人也住在这儿,看谁敢从他眼皮子底下强抢。

    他现在银根紧张,房子也不盖好的,先盖几间土坯房,凑合着对付几年,等手里有闲钱了,再换青砖大瓦房。

    说完这些,莫钟书又习惯性地两手一摊:“别的你看着办吧。”

    莫钟书的心头大石放下,便安心回到书院去。

    到了下午,莫钟书和方睿李长义又溜下山去,在山谷里乱逛。他们发现一只山鸡,一番围追堵截之后,猫逗老鼠般玩闹一阵,最后把鸡抓在手里,方睿提议拿到山下小酒店去加工。

    三人走到半途,莫钟书忽然想起“叫化鸡”的传说来,就止住脚步,兴致勃勃地道:“不去村里了,我来给你们做个叫化鸡,如何?”

    李长义很高兴:“好啊,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叫化鸡,是什么味道的?”

    方睿嗤笑一声:“叫化鸡,就是叫化子吃的鸡呗,能有什么好的?”

    莫钟书没理他,走到山溪边,让李长义把鸡杀了掏开内脏,他自己找点水来和了一滩泥巴,打发方睿去捡些枯枝树叶来生火。李长义正想拔鸡毛,莫钟书止住他,把泥巴往还带着毛的鸡身上涂抹,涂了厚厚一层才罢手。他将鸡放入火中煨烤,等到泥巴都干了裂开一道道龟壳般的裂纹,他才取出来,轻轻一敲上面的泥壳,鸡毛便随着泥块脱落,一股浓郁的肉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方睿嘴馋,马上就扑上来扯下一条鸡腿,狼吞虎咽起来。

    莫钟书拦住他:“刚才是谁说叫化子吃的东西不会有好味道的?”

    方睿口里嚼着鸡肉,含糊不清地说:“误会误会,我不是没当过叫化子吗?”

    莫钟书气结:“谁又当过叫化子了?”他说话的当儿,方睿已经丢开鸡腿骨又去掰下一只鸡翅膀。

    李长义忙把剩下的半只鸡拿在手中,拉着莫钟书走开几步,这才坐下来两人分吃。

    方睿三两下解决了他手上的鸡翅膀,又蹭了过来。

    李长义笑道:“瞧你这馋样,可是几天没过吃饭了?”

    莫钟书也抓住机会揶揄他:“就算没吃饭也不能如此啊,堂堂归德侯府的小侯爷居然跟人抢吃叫化鸡,这话传出去了你还要不要见人?”

    三人正在笑闹间,忽见三个人影向他们走过来。走在前面的两个男孩,一个十五六岁,一个十二三岁,俱是肥头大耳,身形臃肿,眼神呆滞,明显地不同于普通人。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倒是活泼灵动的样子。三人身上的衣物都光鲜齐整,显然不是山里穷人家的孩子。

    最大的那个男孩也看到了他们,咬着手指走了过来。他的身量已经长得和成人差不多了,神情却如四五岁的孩子一般。

    “你们在吃什么!”他问。

    “我们在吃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方睿答,他也看出这男孩是个傻子了。

    “你骗人!哥哥别信他,他们吃的明明就是鸡肉!天上也不会有馅饼掉下来的!”走在最后的小姑娘忙走上来,拉住前面的大男孩。

    “我不骗你,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刚才就在这儿接着了一个这么大的,”方睿用手在胸前比划了个大饼的样子,又给他们看自己手中的一块鸡肉:“你看,这就是从那馅饼上掰下来的!”他把鸡肉塞进嘴里,边吃边说道。

    那两个男孩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信了,齐齐仰着头傻乎乎的望天,也想要个香喷喷的“大馅饼”。

    方睿还不满意:“光这样看着还不行的,你们得举高双手,张大嘴巴等着。”他夸张地做了个示范,身子仰成120度,嘴巴张得能塞进个大鸭蛋。

    那两个男孩就真的傻乎乎地有样学样。

    “哎哟,大哥哥,二哥哥,他骗你们的,”小姑娘急了,“爹爹和娘亲这会儿一定已经发现咱们溜出来了,再不回去,他们要着急了。”

    较大的男孩听了,忙站直身子:“不可以让爹爹和娘亲着急的,咱们赶快回去吧。”较小的那个却仍然仰着头,嘴里叫着:“不,我要在这儿等香香的馅饼。”大男孩犹豫了一会儿,也倒戈了:“那我和你一起等。”

    小姑娘拉不动两个哥哥,急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方睿在旁边笑到打跌。李长义开始也笑,小姑娘一哭他就忙敛了笑容。

    莫钟书看看天色,已是晚霞满天,太阳快落山了,再让方睿忽悠几句,两个小傻子说不定真会带着这个小姑娘在这儿守上一夜,这山里虽没什么猛兽出没,但蛇虫鼠蚁之类就能吓坏他们了。他心中不忍,便将自己最后的一块鸡肉递给他们,道:“天快黑了,今天不会再有馅饼掉下来了。你们先回家去,明天再来吧。”

    大男孩很高兴地接过鸡肉,小心地一分为三,先分给弟弟妹妹,才把自己那一小块放进嘴里。

    莫钟书心中叹息,这孩子虽然智力不全,却还知道友爱弟弟妹妹,由此可见他父母必定花了不少心血教导。他对那三兄妹道:“我们这就走了,你们也赶快回家去吧。”说着向李长义眨眨眼,李长义会意,两人一边一个地扶着方睿就往山上走,方睿还想再戏弄傻子几句,但两人加快脚步,根本就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三人走了一段路,才注意到身后的脚步声,回头一看,那两个男孩和小姑娘跟在他们后面上山呢。

    这山上除了观澜书院,就只有一户人家了,齐成章把家安在山顶上。莫非这两个智障孩子就是他的儿子?莫钟书看向两位同窗,他们也同样一脸惊诧之色。

第27章 赌债

    第二天去上琴课,莫钟书毫不意外地在齐成章那儿见到了那两兄弟。

    两兄弟见到莫钟书和方睿很高兴,扑上来拉着手笑,又道:“咱们一块儿去等馅饼吧。”

    方睿顿时苦了脸。莫钟书却是袖手旁观,笑而不语。一想到方睿被拉到山脚仰头举手张嘴地等着天上掉个馅饼下来傻样,他心里就笑翻了,小破孩真是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齐成章早就从女儿口中知道了昨天的事情,他对两个学生的脾性也早有了解,毫不奇怪他们会捉弄自己两个痴儿。他把两个儿子拉到身前,道:“这是我的两个儿子,箫儿和笛儿虽然蠢笨不堪,但对于琴曲乐理却有几分心得,今后你们多亲近亲近,也好切磋一下琴艺。”

    论起年纪,齐箫和齐笛比方睿和莫钟书都大,方莫二人便躬身行礼,口称“师兄”。

    琴课开始不久,莫钟书就意识到齐成章刚才说齐箫和齐笛“对琴曲乐理有几分心得”的说辞太过谦虚了,他俩岂止是“有几分心得”,简直就是精通音律。

    香炉里青烟袅袅,那个臃肿虚胖的傻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润雅致的翩翩君子,白晰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灵巧翻飞,悦耳的琴音就象高山流水一般倾泻而出,一时如春光明媚,百花含笑,一时又似山风猎猎,万马奔腾。

    齐家兄弟生下来就显得与众不同,尤其是四五岁之后,齐成章夫妇不厌其烦地教儿子认字数数,但小齐箫就是学不会,十五岁了仍然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能从一数到十。齐笛的情形和齐箫相差无几,几乎让齐成章夫妇伤心欲绝。齐成章伤心过后却又惊喜地发现两个儿子乐感极强,每当他们哭闹不休之时,只要他开始弹琴,儿子们就会安静下来专心倾听。齐成章教他们练琴,再高难度的曲子也很快就能学会,只要听过一次就能记住调子,指法也练得极好。不仅仅是琴,别的乐器也是如此,音乐对他们来说好像是一种简单的享受。

    一曲完毕,莫钟书拍手赞道:“师兄弹得极好,师弟自愧不如。”上天真的是公平的,在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又给你打开一扇窗。

    方睿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好久没出声,眼神中是极度的艳羡,随即脸上又露出不服气的神情,没多久却又换上坚定的神色。

    莫钟书会心一笑,齐成章这一招用得真好,方睿已经被激起好胜心了。他抱歉地望着齐成章,自己就是一块榆木疙瘩,是无可救药的了。

    琴课结束后,齐家兄弟就扯着方睿不放,非要与他一起下山去找馅饼。

    莫钟书无视方睿求救的目光,很没义气地脚底抹油先溜了。

    明天又是休沐日,他得回莫府去看老太太了。他卖地的事,大富肯定背地里向老太太报告过。记得以前看过一次电视采访,受访的老人家多是希望孩子遇到困难时首先回家求助的,他不声不响地自己卖地筹钱,不知道老太太心里会有什么想法没有。在莫府里相依为命数年,莫钟书觉得自己不应该让那可怜的老太太伤心。事情既已经做下了,那就回去装乖耍宝哄哄她。

    莫府里一切依旧,莫荣添与莫钟玉自然是见不着的,太太王氏也没工夫多理睬他,几个姨娘阴阳怪气地嘘寒问暖几句。莫钟书随便应了几声,就往老太太的院子走。

    老太太听说莫钟书回来很高兴,忙不迭地吩咐人去厨房加菜:“小五在书院里一呆就是十天,一定没吃好,你赶快去看看厨房里还有什么好东西,材料不够的话就赶紧去外面买。”她想也不想就说了一连串的菜名出来。

    “老太太,我回来了。”老太太正想着还要不要再加一道汤,莫钟书的声音已经在门外响起了。

    “不是说明天才休沐吗?怎么今天就回来了?”老太太嘴上说得冷淡,可是眼睛里的笑意却是遮不住的。

    “前几日跟同窗们下棋,输惨了。就想着赶快回来跟老太太再学几招厉害的,好去报仇雪耻。”什么叫做投其所好,莫钟书还是知道的。

    果然,老太太眉开眼笑:“好好好,离开饭还有一点时间,咱们祖孙这就先手谈一局。”说罢就让人取了棋盘摆好,两人对起局来。

    莫钟书执黑先行。他棋力远及不上老太太,不到两刻钟,莫钟书便已被逼得无路可走,一大片黑子被堵死在角落里,怎么也不可能冲出去了。

    莫钟书手里捏着的一枚黑子迟迟放不下去,抬头笑道:“该吃饭了,咱们不下了吧?”

    老太太点了点头,笑吟吟道:“好,先吃饭。这盘棋就先这么放着,谁也不许动,吃饱饭再来接着下就是。”

    莫钟书就做出一个苦瓜脸,把老太太逗得真的开怀大笑起来。

    其实莫钟书并不爱下棋,更不把这输赢放在心上,只是装个样子哄老太太高兴罢了。两人再笑谈几句,饭桌就已经摆好了。

    莫钟书吃饭时,盛饭舀汤都是自己动手的,从不用人服侍。老太太身后站了个丫头,老太太想吃什么就看向哪里,丫头就赶紧挟到她前面的小碟子上,老太太再自己挟起来放进嘴里。莫钟书知道这是所谓大户人家吃饭的规矩,只是看着她们挟来挟去的,想着那菜都给挟的变冷变味了,他就替他们觉得费劲。

    以前也不是没见过吃饭时先用公筷取食,再用自己的筷子送食入口的,但那是在公众场合宴会之时才有的礼仪,或者是患了传染病的病人,怕把病菌传染给一起用餐的人,不得已才两副筷子交替使用。可是这些富贵人在自己家里,哪怕只是一人独吃,也要人这般伺候着,真不知道他们讲究的是哪门子的文明高雅。

    他正腹诽得起劲,对面那个给老太太布菜的丫头突然手一抖,刚刚挟起来的肉丸子就掉在桌上,又滚到地下莫钟书的脚边。老太太一抬眼,那丫头吓的小脸雪白,就要跪地求饶。莫钟书忙给老太太另外挟了一个肉丸子:“吃饭时别动气,不利消化。”

    老太太见他殷勤,便消了气,脸上才刚多云转晴,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老太太望了旁边的秦嬷嬷一眼,秦嬷嬷便走出去了。

    秦嬷嬷去了约有一炷香的时间,就匆匆回来,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回禀老太太:“是二少爷被赌坊的人押着回来了。”

    “二少爷两个月前就和几家世家子弟一起去郝记赌坊耍,第一次去的时候,二少爷手气很好,赢了不少银子。自那之后,二少爷就隔三岔五地光顾赌坊了。一开始还好,赢的多输的少,可是后来运气越来越坏,直到一个月前,他不但将先前赢的钱都填了进去,还又输了几百两银子,他没有那么多银子还给赌坊,赌坊的人便来咱们府里找老爷太太。当时老爷不在,太太便做主替他还了钱,又给赌坊那边送礼传话,请他们今后再见二少爷上门,不要许他进去。”

    “不想二少爷却又找到了另一个罗记赌坊,还越赌越大,这回输的银子更多,足有一千多两。二少爷交不出钱,赌坊的人便押上他回府里要钱来了。正好老爷刚刚巡查铺子回来,在大门口遇上了。老爷听说二少爷去赌钱,便生气大骂,还说......”

    莫钟书知道,莫荣添在商场上打拼多年,劳心劳力才挣下这份家业,他最恨的就是赌博,常说赌坊做的是害人倾家荡产的生意,沾上了的都没好下场。莫荣添平日里对儿子们极少过问约束,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能赌。如今莫钟金公然流连赌场,被人追赌债追到家里,他不大发雷霆才怪了。

    秦嬷嬷停顿一下,觑着老太太的神色,想到老太太也一向不喜那位二少爷,便又接着道:“老爷还说:‘这样的败家子不要也罢,钱也不替他还了,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刘姨娘一听便哭闹起来了。赌坊的人原本还威胁说,要是府里不给银子,就把二少爷的双手给剁了,如今听得老爷这么说,哪里甘心就这么回去,嚷嚷着什么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说到哪儿都是他们有理啥啥的。现在大门那还吵着呢,许多过路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瞧热闹,连大马路都被堵上了。”

    莫钟书早就知道莫钟金在书院里经常逃课缺席,不过莫钟金好端端地怎么就开始赌博了呢?尤其是在罗记赌坊一输就是千两银子,他哪里来那么大的本钱?恐怕是有人故意挑唆又借他本钱的吧?为什么要挑唆他去赌呢?莫钟金身上有什么东西让人有利可图的?莫钟书低头思量着。

    老太太听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摆摆手让秦嬷嬷退下去,又拿起了筷子,让莫钟书继续吃饭。

    太太王氏最后还是帮莫钟金把赌债还了。只不过闹了这么一出之后,莫钟金在莫荣添眼中便和个死人差不多了。

第28章 遇贼

    荒地那边的湖已经挖好了,为了防止新挖的湖底地沙渗水快,大富还派人到河滩挖来淤泥铺在湖底。湖水是修渠直接从澜河里引过来的。

    湖边许多附近雇来的村民在打土坯子,而打土坯子的泥土就是前几天从盐碱地里挖出来的。大富让他们把那些盐碱土全打成土坯子,盖完房子剩下的就用来垒牧场的围墙。莫钟书暗赞大富精明环保,这盐碱土种不了东西,运到别的地方去又费力,用来建房正好废物利用。

    莫钟书打算先自己从澜河里抓些鱼,丢到湖里去养一个冬天试试。待到明年春天,再大规模地购进鱼苗来。李长义自告奋勇要来帮忙,方睿一听说有好玩的,就拖着他那两条大尾巴屁颠屁颠地跟过来了。

    齐箫齐笛兄弟俩到了荒地,就被盖房子的泥瓦匠吸引过去了,好奇地左看右看。方睿总算解脱出来,让二柱在旁边盯着,他自己跑到河边去找莫钟书和李长义去了。

    莫钟书不懂得怎样照顾孩子,不过他记得智障指挥家舟舟的成长经历,舟舟的父母认为不能因孩子与众不同就将孩子关在家里,主张让孩子多接触社会,多与人交流沟通,这样孩子的智力会从多方面得到提高,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也会增强。所以莫钟书常怂恿着方睿带齐家兄弟出外玩耍。

    李长义虽然才十岁,但撒网捕鱼的活儿也做得炉火纯青,俨然一个小渔民了。莫钟书和方睿检视前一天就下在河里的那些鱼篓子,将里面的鱼倒出来,不拘大小全放进带来的木桶里。

    李长义拉起渔网,这下就连齐箫齐笛也欢呼一声,都跑过来帮忙了,大家一起把鱼儿捡出来,不论大小都扔进木桶里,让二柱和阿贵抬到湖边,哗啦啦地倒进湖里。重获自由的鱼儿们快乐地摆着尾巴游开了,留下一群大小孩子在湖边大叫大笑。

    晚上三人把齐氏兄弟送回到山顶上的齐府。齐成章望着两个泥猴一般的儿子,黑着脸没作声,齐夫人却笑眯眯地迎出来热情招呼。她早有感受,两个儿子每次跟着这三个小孩出去,回来之后就吃得香睡得甜,还似乎越来越懂事了些。所以她巴不得三个小孩天天来带儿子去玩,对丈夫满脸的不高兴也装作没看到。

    夜深人静,学子宿舍里许多房间的窗口都黑了。书院里没有夜生活,大家都习惯了早早就熄灯休息。

    莫钟书的窗口却还透出亮光,他手里拿着《齐民要术》的第六卷,正在挑灯夜读。这一卷主要讲述养鱼、牲畜和家禽,是他在致远轩书房里翻找了半天,才找到的唯一一本适合他目前所需的书。

    三更时分,莫钟书合上书,正要去睡觉,忽听到门口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声音很轻微,只是此时万籁俱寂,突然出现的声音似乎被放大了一般,很清楚地传入耳中。莫钟书也没在意,只以为是哪位同窗夜归。可是下一刻他就知错了,一把匕首从门缝里插进来,拔开了门闩。

    莫钟书吃了一惊,此时再要躲避或者喊人都已来不及了,急中生智,迅速趴在桌子上装睡。

    走进门来的是两个人,身形都不算高大,一个胖,一个瘦,两人肩上都挂着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袱,显然收获颇丰。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来,莫钟书刚才看书的灯还亮着,倒让他们一眼就看清楚了房间。

    房中摆设极简,进门就是一张小几,几上放了些油纸伞等杂物,还有一个黄铜小罐,里面装了半罐子的铜钱。瘦子拿起那小罐晃了晃,掏出一把铜钱看了看,又嫌恶地丢了回去。

    窗边是一桌一椅,椅子上还坐了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伏在桌上睡着了,桌上还有本翻开了的书。左边一个小架子,上面堆满了书。右边一张琴案,上面摆着一架琴。再往后,就是一个小柜子和一张床了。莫钟书对起居没有什么奢侈的要求,一切只图舒适方便。

    胖子走到莫钟书身边,正好莫钟书也正悄悄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见他的目光正盯在自己身上,忙又闭上眼睛,胖子只看到他的睫毛颤了几颤,还以为是小孩子在做梦。

    后面的瘦子没好气地道:“什么莫府的五少爷,房间里连个像样点的东西都没有,还不如那小地主家的儿子呢。”

    胖子劝道:“王三哥你昨天不是来踩过点了吗?这个五少爷听说生下来就没了娘的,在那大宅门里还留着一条命就算走运了,还能过得多好?”他拿起油灯后面的玻璃镜:“你瞧,这镜子都破成四块了也不换个新的。”

    莫钟书偷笑。那镜子本是老太太房里的丫头摔坏了的,老太太要扔掉,莫钟书捡来放在油灯后面,利用玻璃镜面的反光增大油灯的亮度。

    瘦子走过来看了看,道:“可惜了,这镜子这么大,框子也精致,要是没摔坏,倒值不少银子。”这时候的玻璃镜可还是个稀罕物。

    瘦子四周打量,最后目光也停在莫钟书身上:“这屋里的东西,大概也就他身上的衣服值点钱了。要不咱们就拿他几身衣服,送到当铺也能换几个钱。”说罢就走到柜子边,拉开了柜门。

    胖子也伸头往柜子里面看了看,摇头道:“算了吧,这可怜的孩子就那么几身换洗衣服,你拿去了,叫他穿什么?”

    瘦子不忿地道:“莫府的老爷太太也真是偏心得离谱,另外三个少爷屋里的好东西多多,还有小厮伺候,听说那个三少爷也是没了亲娘的,可他屋里就没这么寒碜。”莫钟书心里道:“好汉,你这可是冤枉太太了!”

    王氏当然不是什么好人。莫钟书不知道莫钟金第一次是怎么去赌场的,但后面罗记赌坊那一段,九成九是王氏导演的。莫钟金这人,既没头脑又贪婪,随便派个能言善道的人在他耳边撺掇几句,就能使他上钩了。罗记赌坊上门要债,正撞着莫荣添回府的时候,应该也是王氏刻意安排的。王氏最后出面替莫钟金还了那一千七百两的赌债,表面上是帮了他一把,实际上却让他永远失了莫荣添的信任。要是没有这一出,莫钟金将来应该也能分到三四万两的财产吧,但现在被贴上“嗜赌败家”的标签,恐怕莫荣添一个钱也不会给他了。虽说莫钟金是自取其咎,如果他心志坚定不去赌,别人自然害他不着。但王氏那番心计也让莫钟书佩服到敬而远之,更加不愿呆在莫府里。

    可是王氏虽然背地里暗害庶子,千方百计地给自己的儿子谋夺利益,但明面上别人看得到的地方,她对几个嫡子庶子向来是一视同仁的,到观澜书院的四兄弟都是一人配了一个书童,衣帽鞋袜和零花钱等也都是一样的。只不过莫钟书让苏直也进入书院读书,他自己的那一份零花钱也用各种名目贴补给苏直一家了。

    莫钟书这儿也不是没有好东西,只可惜这两位神偷不识货。书架上不少书都是难得的孤本。那架琴更是老太太费了好大工夫才找到的古琴,听说价钱抵得上城里一所好宅子了。那琴据说是用五百年的什么木头做的,琴声清扬浑厚相继,很是悦耳,琴身被打磨得很光滑,只是上面半点装饰的花纹也没有,看上去极为普通,落在不懂行的人眼里,就是不值钱的破烂家伙了。

    胖子没接话,略微踌躇一下,却伸手到自己的袖袋里掏出一叠银票,从里面抽了一张出来,小心翼翼地压到油灯底下,动作很轻柔,仿佛是担心惊醒了面前这个熟睡的孩子。

    瘦子叫了起来:“张七弟,哪有你这样做贼的?进来一趟啥都没捞着,你竟然还要倒贴他银钱!”

    胖子把其余的银票藏好,“行了,咱们今晚也发了大财,就别再计较这点子小钱了。走吧。”

    莫钟书等他们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了,这才睁开眼睛,拿起那张银票,竟然是二十两!他四下打量自己的房间,又看看身上的衣服,心中好笑,自己竟然混到连盗贼都看不过去要施舍钱财的地步了!回想起刚刚那胖子的话,感动于那人的侠义心肠,他抖抖手中的银票,找个匣子来装了放好。

    第二天早上,莫钟书还没睁开眼就听到外面一阵嘈杂声,心知是大家发现失窃了,出去一问,他竟是少数几个没有损失的人之一。

    莫钟金莫钟银莫钟宝都损失惨重,方睿那架镶金嵌玉的瑶琴也被盗了。

    齐成章派人进城报了官,官府很重视,马上派了捕头带着几个衙役过来,东查西看,一番勘验之后,得出一个结论,作案手法熟练,应是惯偷所为,至于具体是哪个惯偷,还有待进一步追踪。

第29章 故事会

    莫钟书坐在座位上,左看看右看看,百无聊赖。课休只有一刻钟,这点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天气已经入冬了,外面阴雨绵绵,可供他们玩乐的项目越来越少了。

    他扭头看看后面的苏直,见他还埋头在书里接受圣人教导。苏直大概真不是块读书的料,全班最用功的就是他和谢一鸣,谢一鸣每次考试都盘踞着第一名的位置,苏直的排名却在中间靠后,只比莫钟金莫钟银好一丁点儿。

    莫钟书伸手过去,把苏直的书合起来:“读书要懂得劳逸结合,课休就是给你休息的,休息好了才能接着听夫子讲课。”

    苏直把书抢回去:“快到岁末大考了,我得好好准备。”说罢低下头又要看书。莫钟书无语,这才刚十一月,离大考还有一个多月呢,现在就进入倒计时状态也太夸张了吧?

    “子曰: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小人不可大受,而可小知也。”莫钟书还想再劝,旁边的谢一鸣却在这时候出声诵读。苏直一听这声音,就如同战士听到冲锋号一般,再也不顾其他,专心看书了。

    莫钟书白了谢一鸣一眼,自己最近没得罪这人吧?怎么又想来唱反调?

    他站起来,敲敲苏直的头:“当心用脑过度,会变成傻子的!哎,我给你讲个故事调剂一下吧。”

    他煞有介事地清清喉咙:“青青草原上,有一群羊,羊羊族群已经十分兴旺发达。他们有小镇,有书院,有杂货店,有酒楼饭馆,所有羊羊都幸福快乐地生活......”

    苏直充耳不闻,眼睛只盯着书上的字。

    莫钟书继续绘声绘色地讲下去。他说的是《喜羊羊与灰太狼》的故事。这故事轻松诙谐,幽默爆笑,不但小孩子爱看,成年人也喜欢,他就不信吸引不了苏直这个才八岁的孩子。这时代小孩子的娱乐项目和玩具真的是少得可怜,要是他把上辈子读过的童话故事都抄袭过来,再开发相应的玩具和游戏,或者再搞出个类似迪士尼的主题乐园,一定可以赚到盆满钵满,数钱数到手抽筋。莫钟书忍不住又开始臆想。

    周围几个同窗见这边有故事可听,便都走近来。莫钟书眼角瞥见谢一鸣早已停止了朗读,头虽然还埋在书里,但许久都没翻一页,只竖起耳朵悄悄地听故事。再看苏直,脸上神色很是纠结,既想读书,却又被这边牵住了注意力。

    莫钟书暗叹,谢一鸣自己显然并不认同“头悬梁锥刺股”的笨办法,但却怂恿苏直如此照搬,偏偏苏直对这个成绩优异又出自寒门的同窗极为信赖,为了不让表哥读书读成个书呆子,自己真得好好动动脑筋了。他心中不断地转着念头,口中却说得更加起劲。

    “......灰太狼被淋得浑身上下全是蜂蜜,引来成群的蜜蜂追着他不放,叮得体无完肤。”莫钟书说到这儿,环视周围,几乎全班同窗都围拢在他身边了,于是他见好就收,稍稍透露几句下一个故事的梗概就住了口。众同窗不依,要他继续说下去。

    莫钟书笑笑,指了指门口,道:“夫子来了。”大家扭头一看,果然,王夫子的身影已经在门外,只得悻悻散去。

    莫钟书成功地吊足了众同窗的胃口,十分得意。

    直到第二天上午的课休,他才接着说起另一集。

    从此大家养成习惯,上午课休时聚拢在一处,听莫钟书说故事。莫钟书一边说,一边模仿着角色们的动作,搞笑效果十足。也亏得当年曾有同事带了半箱的《喜羊羊与灰太狼》vcd上船,全船人员都追着看过,莫钟书也不例外,这时他还记得许多情节。

    苏直终于不再挣扎,放弃了那一刻钟的读书时间,一下课就坐到莫钟书身边来听故事。只是听说他晚上仍然坚持用功到深夜。莫钟书对此也只能无奈,有时候劝他读书不能死记硬背,要找些事半功倍的捷径,比如说先把文章理解透了,再读几次也就差不多了。可是苏直听到这些的时候似懂非懂,倒是旁边的谢一鸣若有所思。

    “红太狼抄起做菜的锅,狠狠地敲向灰太狼的脑袋,嘴里叫着:‘还不快去抓羊?抓不到羊就别回来!”莫钟书左手捏着鼻子逼出阴柔的女声,模仿着乡间泼妇的语调大叫,右手却从桌上拿起本书,顺手就往方睿头上拍下去。

    方睿摸着脑袋哈哈大笑起来:“太逗了,几只小羊居然能把大灰狼耍得团团转!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吧?”

    “你太看得起我了,我可没这么大的本事,都是以前从书上看来的。”莫钟书澄清,只不过他修改了部分语言,免得同窗们听不懂。

    莫钟宝好奇地问:“这书你是在哪儿看到的?”他特地回到莫府致远轩里找过,里面的藏书根本就没有什么喜羊羊灰太狼的话本。

    莫钟书嘻嘻笑道:“在庄子里的时候无聊,让二柱去附近镇上的书摊租的。”就算你找二柱来问也没有用,那时二柱还不识字呢,叫他去租书,如果莫钟书不先指定书名,他就听书摊主人说哪一本好就拿哪一本回来,同一本书被他反复租借了几回他也不知道。二柱和阿贵都是在苏直来了之后才开始学认字的,莫钟书让苏直去家塾里上课,下课回来就教给二柱和阿贵,既让苏直温习了功课,又让两个小厮有了学习的机会,一举两得。

    莫钟书没想到,因为他信口胡诌的一句话,莫钟宝后来真的和几个同窗分头去城中大小书店和租书摊档上搜寻,结果当然是失望地无功而返。

    这段时间莫钟书觉得十分轻松。荒地那边的房子和牲口棚都造好了,湖水已经结冰。大富带着二柱和阿贵帮他管理田地,听说佃户们养的猪也开始陆续出栏。一切都用不着莫钟书来操心。这季节又不适宜户外活动,莫钟书每日只在书院里读书学琴。他的心一静,琴课上的进步倒也不小,让齐成章高兴了几天。

    课堂上的功课,对莫钟书来说,自然是小菜一碟。课余的时间,除了练半个时辰的字,就是阅读从莫府带来的书籍了。他房间的书架上,堆放了许多史书,农书,医书,还有不少杂书,比如山川地理游记、传奇小说话本、奇闻异事札记之类的。

    就是这些闲书,让偶然到他房间来看看的齐成章大皱眉头。他知道莫钟书课休时在给同窗们说书逗乐,不知道这孩子从哪里看来那许多稀奇古怪的故事,那些羊啊狼啊的竟然能像人似地会说话会哭会笑,难怪那些十来岁的小孩子爱听,他有几次站在门外都听得津津有味。可是他觉得不能再放任莫钟书在这些无关要紧的事情上浪费精力,每次看到不务正业的莫钟书,他心中就觉得暴殄天物般的痛惜,要是这孩子能够专心学问,以他的天分,一定成绩斐然。

    莫钟书一见齐成章皱眉,就知道自己又要倒霉了,心中哀嚎一声。

    果然,第二天,莫钟书在山长房里见到了一位李夫子,这位李夫子在书院里以书画见长。齐成章让莫钟书对李夫子行了礼,对他道:“琴棋书画自古便是文人应该修习的学问,从今日起,你就跟从李夫子学习书画吧,时间也是隔天一个时辰。”

    又是毫无商量余地的硬性摊派!齐山长您啥时候才能有点民主意识尊重学生的人权?

    不过,莫钟书对书画课倒没琴课那么抵触。这时代没有电脑没有打印机,书法就是日常生活中的一项必需技能了,就算没有这门课,他自己也要坚持练字的。至于绘画,他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也不反感,要是学好了,随便涂鸦几笔,就送到店里去换钱也不错。

    齐成章看着他嘴角边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甚至有几分跃跃欲试的表情,大感意外,幸亏他不知道莫钟书心中所想,否则恐怕真要呼天抢地了。

    李夫子问清楚莫钟书只有书法方面是稍微学过一点之后,就交给他一本字贴,让他临一遍看看。

    莫钟书很认真地临好字贴。李夫子看过之后,给出一个让齐成章伤心的评价:中规中矩,缺少灵气,不过以他的年纪,也算是难得了。后面两句话,还是看在齐成章的面子才补上的。

    莫钟书对于李夫子的评价并不在意,他的字的确只是中规中矩而已,从没奢望要当书法家或者画家,对自己的要求并不高,能拿得出手就行了。

    李夫子的课很沉闷,给莫钟书画了几朵梅花做示范图,就让他临摹,一连许多天都是画梅花,不许画其它东西,每次课后还会给他留一堆作业,下次上课前交上去,李夫子看过马上又是一番毫不留情的点评。

    莫钟书知道这门课的实用性,倒是一句怨言也没有,咬着牙坚持苦练下去。

    李夫子对他这态度还算满意,齐成章和王夫子听说了都诧异不已,前者还特意在莫钟书上书画课时悄悄来看过两回。

    不过这样的教学方式效果不错。过了一个月,莫钟书已经能一口气画出三四朵像模像样的梅花,这让他很有成就感。

第30章 卖春联

    转眼就到了腊月。

    岁末大考结束,书院也就放假了。

    莫钟书尽管心里头一千一万个不愿意,也只得收拾东西准备回莫府去。

    方睿和李长义推门进来。方睿已经邀请李长义到他家去作客,李长义答应了,他家不在澄州,表舅也不怎么管束他,爱去哪儿都行,打发个人回去说一声便好。

    三人临别时又约定过几日就一同上街去耍,正要上马车分头离开的时候,谢一鸣铁青着脸从他们面前走了过去。

    李长义奇道:“一大早就摆张臭脸出来。谁欠了他钱不还吗?”

    “差不多,他的钱被这小子抢了。”方睿乐呵呵地拍着莫钟书的肩说。观澜书院的大小考都有奖赏。岁末大考,第一名的赏银是五两,第二名却只有二两。谢一鸣家境不好,没准孤儿寡母还指望着那五两赏银过大年呢,本以为是煮熟了的鸭子却突然飞到别人家去了,他心里头当然不痛快。

    方睿有些幸灾乐祸:“我早就看那小子不顺眼了,只是考试总不如他,没奈何。钟书这回把他第一名的位置夺了,真是大快人心。”

    莫钟书无语,他真不是故意要把谢一鸣挤下去的,这第一第二的排名在他眼里没什么区别。王夫子出题很随意,前面的月底小考,默写课文的题目,有时出现在试卷前面,有时又排在最后。莫钟书拿到试卷,也不多看,只一路写下去,遇到默写题就跳过不答。不料此次大考莫钟书把整张试卷都答完了,才知道没有默写题,可那时答卷都写好了,他总不能再删去哪一段吧?

    回到莫府。莫荣添听说莫钟书考了第一,很是高兴,吩咐设宴犒劳四个辛苦读书的儿子。太太王氏也亲热地和莫钟书说了几句话以示嘉奖。

    莫府最近正在给大小姐和二小姐筹备喜事。莫荣添给两个女儿找的女婿都是今年新中的秀才。这儿的商人找女婿,都偏爱有才的学子,指望着半子考个举人中个进士,将来可以提携自家。而许多所谓有才的学子,也喜欢挑有财的岳家做靠山,借着丈人的财势,好挣个光明的前程。财才联姻,各取所需。

    大小姐的生母李姨娘在太太王氏面前更加陪着小心奉承,好让她开恩多给女儿些嫁妆。二小姐知道她的生母张姨娘生前和太太不对付,正使出全身解数来讨好莫荣添。不过她们也都没忘了这府里还有另一个财主,都比往日更加殷勤地往老太太那儿跑。

    莫钟书正陪着老太太下棋,一见她们来,马上就找个理由躲回致远轩,把自己关在房里,看书,写字,画画,过得倒也逍遥。

    老太太本来打算趁着假期多和莫钟书亲近的,见她们把人吓跑了,脾气上来,原本答应给她们的妆奁就削减了一半。几个女人自是不甘心,在老太太面前出尽法宝地赔罪,出了院子就相互指责对方害了自己好事。

    一时间,后院里又闹得鸡飞蛋打。莫钟书更加闭门不出,只每天早上去给老太太请安,其余时间都缩在房里,两耳不闻窗外事。

    莫钟宝来找莫钟书,想让他一起去书店,那家伙还惦记着《喜羊羊》。莫钟书不干:“你自己去吧,我要看书。”非常时期,跟你这个嫡子混在一起,不是叫另外几个庶子庶女更加眼红么?莫钟书心道。

    “都放假了,还看什么书啊?”莫钟宝一把抢过他手中的书,看看封面,就扔到一边去了。

    “我比你们要多学两门课呢,不抓紧不行。”莫钟书也不和他争夺,转身去弹琴。琴课和书画课,都是齐成章额外给莫钟书加开的小灶。

    莫钟宝讨了个没趣,转身跑了。

    吃过午饭,全府十几个主子都午休了,莫钟书才走出书房在府里溜达。老太太害怕他走丢了,不许他走出府门去。

    今年是个暖冬,已到腊月中旬了,还没下过一场雪,这时连一丝风也没有,太阳略带些热度,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路过原来家塾的院子,莫钟书推门进去。自从卢先生离去后,莫府家塾便已关闭,现在改作客院,用来招待一些不亲不疏的不速之客,不过这时候正空着。院子里那棵枣树已无半点树叶,虬劲地枝干直指碧蓝地天空。想起卢先生站在教室门口望着蓝天叹气的样子,莫钟书的心中有点点伤感,想到他为了让莫荣添送自己去书院而特地辞馆,记忆中那个迂腐老迈的身影就有了几分荆轲的气概。

    方睿和李长义就在这时候从天而降。莫钟书刚听到门房的通报,他们两人就出现在门外了。

    莫荣添听说是归德候府的小侯爷到访,忙亲自出来招待,一众管事下人更是点头哈腰地迎上来,忙前忙后,十分殷勤。

    莫钟书象看电影一样看着眼前的一幕,真正见识到了这时代权贵的优越性。莫荣添财大气粗,知府也屈尊和他称兄道弟地往来,不想今日还是要低声下气地巴结一个小孩子。

    方睿大概对这场面早习惯了,大剌剌地点几下头当是招呼。

    莫钟书带两个朋友进内院向老太太请安问好,顺便给自己请假。老太太听说他要和方睿一起出去,倒也不用担心会走丢了,便点了头,只吩咐新配给他的书童跟着好好伺候。

    这澄州城里几条有名的长街都十分繁华,只是莫钟书很少能有机会出来闲逛。今日总算是托了方睿的福,他才可以在城里四下转转。他望着头顶灰蓝的天空,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中有炮竹和冬日阳光的味道,新年将至,他又长大一岁了。

    三人在一条长街上逛了一会儿,走进一条不太大的斜街,街边的墙壁上,挂了许多一簇一簇的红纸对联,红对联下面,隔不多远就摆着一张小桌,桌上摆着一个大砚池,几只糊满了墨汁的碗,四五支大小毛笔,还有一叠红纸和一本翻旧卷角了的春联集子。每张桌子边都站一两个男子,这些人其实就是平日在街头代人写信卖字的,趁着新年,写几幅春联,让过路的行人买回家去贴。

    方睿眼尖,指着一个正伏在桌子上的小身影道:“你们看那是谁?”

    莫钟书顺着他的手指望去,见是谢一鸣,他也来卖春联了。谢一鸣失了岁末大考第一名的赏银,家里银钱可能紧张些,大概也是急需用钱才出此无奈之举。

    三人站在隐蔽处看了一会儿,见谢一鸣的摊子也和别的摊子一样生意清淡。莫钟书有心帮他一把,想了想,就对李长义道:“你去告诉他,这样抄春联,卖不了多少钱的。咱们对课上也学了不少,叫他施展出来,根据客人的要求来写,人家说是要贴在大门口的,他就写一副合乎大门的口气的,人家说要贴在厅堂里的,他就写一副合乎厅堂的口气的,这样也许能多卖几个钱。”

    李长义依言过去说了。谢一鸣的眼睛朝他们这边望了过来,脸上神色变幻几次,最后归于漠然。

    李长义回来,道:“他不相信,说卖春联的都是这样的,用不着你来瞎操心。”

    方睿气恼道:“真是好心当成了驴肝肺。走吧,别管这不识好歹的人了。”

    莫钟书也没想到谢一鸣这般不可理喻,冷笑道:“不走,咱们也来卖,看他眼红不眼红。”

    方睿和李长义正愁没处挥霍时间,自然没有不同意的,立即指挥身后跟着的几个仆从小厮准备器具。侯府家的下人果然伶俐,不但找来桌椅和笔墨红纸,还弄来一本崭新的《楹联大观》,方便少爷们挑选。

    方睿磨墨,李长义裁纸,莫钟书拿起笔写了几个大字,当做是他们的广告:“诸公赐顾,言明是贴在何处者,当面便写。文用旧联,小副铜钱五文,中副铜钱八文,大副铜钱十一文。命题新作每联二十文。”他把每样的价钱定得比旁边几个摊子的都提高了一文,又加了“命题新作”一项,旁边几个摊主见不冲撞自己生意也就再没意见,谢一鸣也隔空丢了几个白眼过来。

    方睿笑道:“这要来买春联的人,能有几个是识字的?你写了也白写,不如让两个人帮着吆喝几声来得好。”

    莫钟书承认他说的有理,但也没把那广告扯下来,就算来的人不认得字,看着他写的字好,也有个广告效果。跟着李夫子学了一个月的书画,他的字已经今非昔比了,虽然气势上还是欠缺,但已棱角分明结构严谨。

    莫钟书的书童蓝天,是刚买回来的小厮,才刚十岁,瘦巴巴的,脸上还带着浓浓稚气,相貌却难得地清俊,倒不似穷苦人家出来的,因他自己说曾读过两年书,认得些字,老太太就让他跟着莫钟书当书童。这蓝天也是个机灵的,见方睿带来的人吆喝招徕了几个客人,他就拿过桌上那本《楹联大观》,专挑些吉祥喜庆的对联念出来。

    这一招还真有效,几位客人听了一会儿,就各挑了自己要的对联。

    莫钟书一一写好,吹干上面的墨迹,卷好了双手递给客人。

    方睿一见人家掏钱,他马上就跑过去,伸出手来等着。李长义打趣道:“不如再找个破碗来给你端着?”

    方睿不以为忤:“碗太小,找个脸盆来。”后面那句是对他自己的小厮说的。那小厮就真的给他找来个大铜盆。

    方睿墨也不磨了,把铜钱都倒进盆里,捧在胸前一个一个钱地数。李长义和莫钟书哭笑不得,这小侯爷是乞丐转世的?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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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世也算生在书香门第,他却选择了漂泊不定的航海职业。狂风巨浪都闯过,不想却走在街上被个跳楼的给砸死了! 重生到澄州首富之家,生母难产而死,生父视而不见,名义上的祖母却只想把他当成私有财产般操控。 为求自保,只能选择个书呆子的扮相。 眼见生父的妻妾相争,他只当看戏。面对兄弟的海阔天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海阔天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海阔天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