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少年无惧虎山行
2006年7月,蜀州,省委组织部。
组织二处处长办公室。
“霍千里。”
“领导好!”
“别拘束,坐下聊。”
“诶。”
领导翻开简历,挑了挑眉,“蜀州大学毕业,还是韩老的学生?”
一旁略显拘谨的年轻人点了点头。
领导饶有兴致地看了他一眼,“以你的条件,留在锦城应该是没问题的。”
霍千里想了想,开口道:“我也是来自农村。”
领导微微颔首,没有多说,继续翻动着简历。
霍千里觉得嗓子有些发干,默默咽了口唾沫。
“叫你来,是给你透个底。”领导将简历一合,忽然开口。
霍千里神色一肃,坐得笔挺。
“去年六月,中办和国办联合发布了《关于引导和鼓励高校毕业生面向基层就业的意见》,紧跟着省委省政府便做出了响应。所以,这个事情在我们蜀州的层面是很高的,作为第一批响应的大学生,其中涌现的优秀人才都将进入我们组织部......乃至更高的视野。”
领导伸出食指,点了点桌上一小摞简历,看着霍千里,“尤其是你们这些勇敢地挑起省级贫困村重担的年轻人。”
霍千里心领神会,立刻振奋道:“领导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不负组织所托。”
“农村工作千头万绪,尤其是贫困村,决心、耐心、细心,缺一不可,谨记。”
“一定牢记领导教诲!”
领导从桌上另一摞文件中取出一份,“这是你要去的村子的简单资料,好好熟悉一下。”
霍千里连忙站起,双手接过。
领导也顺势起身,伸出手,“好了,我们少说多做。霍千里,期待你未来的好消息。”
“多谢领导!”
......
直到电梯的门关上,霍千里才长长出了口气。
难怪古代要把吏部尚书叫天官,这里的气场实在太强了,哪怕只是一个副处长,都让他有些喘不过气。
不过那一番话,倒是给了霍千里无尽的遐想。
不管是不是客套和画饼,只要对方真的有能力做到,人便常常难以控制地朝着好的方面去幻想。
坐在离开的出租车上,霍千里拿出了那份资料。
封皮上,硕大的三个大字:虎山村。
下面还有一行小字:省级贫困村。
十五分钟后,霍千里合上资料,揉了揉眉心。
虎山村的详细情况,糟糕得超乎他的想象。
地处群山之中,两县交界,交通闭塞;
受限于地形,土地资源较差,人均耕地面积较少;
没有可供开发的矿产、旅游、文化等资源;
离城市远,无法承接大城市的产业功能溢出......
曾经在霍千里脑海中闪过的那一个个致富之路,还没走,便已全部宣告不通。
这并不是霍千里一个人的困扰,资料上记录着,在他之前,一共有三名干部被派驻到过虎山村。
一名经验丰富的基层干部,一名有经济口背景的年轻干部,一名大学生青年干部。
这三人先后在虎山村努力过,结果自不用说。
因为他们但凡有一个人成功了,也就没霍千里的事儿了。
“看来想要吃到领导画的饼,并不容易啊!”
霍千里轻轻敲着膝盖,自嘲地笑了笑。
现实艰难,他的心头却并没有多少愁苦,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越难的路,走出来才越叫人兴奋!
......
三天后,下午两点。
密密麻麻的细雨淋得人眯起了眼。
两边的丘陵起伏,隐约看得到零碎的田地。
坑坑洼洼的柏油路上,一辆摩托车龙头一拐,转进了一条泥泞狭窄的小路。
摩托车后座上的霍千里疑惑道:“刘哥,我们这是要走小路抄近道哇?”
三十出头的千符镇镇政府工作人员老刘握着龙头,笑了笑,“啥子哦!勒斗是大路!”
霍千里嘴角一抽,默默抓紧了车身的钢架。
……
半个小时后,摇摇欲坠好几次的摩托车终于停了下来,但却不是因为到了。
老刘看着前方几乎把整个路占满的大水坑,有些歉意地回头看着身后的年轻男子,“小霍啊,我这个车子恐怕是过不去了。”
霍千里愣了愣,“还有多远?”
“不远不远!”老刘指着前方,“最多二里路。”
霍千里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一片雨雾茫茫,什么都瞧不见。
但人家既然这样说了,霍千里也只好懂事道:“那行,这点路我走过去就好了,今天麻烦刘哥了!”
“哎呀!莫客气,你大老远来支持我们工作,我都没把你送到地方!”
“足够了足够了,真心感谢!”
客套两句,霍千里便下了摩托,老刘帮忙将车尾上绑着的行李解下来。
“那要得,我回去了,霍兄弟你慢点!”
“行!麻烦刘哥了!”
“说那些,回头来镇上喝酒。”
摩托车卷起泥浆离去,霍千里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转身看着前方泥泞的道路,眉头皱起。
他从未想过一条路可以这么烂,或者说,他从没想过这样的泥潭可以称之为路。
连绵几天的雨将路上的黄泥浇透,踩上去微微用力,脚底板便不由自主地朝旁边溜去。
背着大包,拎着箱子,霍千里小心翼翼地迈开脚步,走向了此番他要驻村三年的目的地,虎山村。
......
两里路比霍千里想象得要长,摔了三次之后,一身是泥的他终于成功望见了虎山村的屋舍。
旋即,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视野之中,将近七八户人家,没有一间楼房,甚至连砖房都没有,全是低矮破败的土胚房!
不仅仅如此,不少房子的墙体上,还有肉眼可见的长长裂痕。
同样曾在农村生活过的霍千里住过这样的房子,用谷草、黏土等混合,码起四面墙,顶上用大木架起房梁,屋顶铺上瓦片,一间屋子就算成了。
这种房子,墙体都会很厚,否则承载不起重量。
同时因为材质和受力的关系,墙体都是没有窗户的,屋里的采光全部来自于房顶的几片亮瓦。
所以,在霍千里的印象中,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生活便几乎称得上“暗无天日”。
但,那是在遥远的1996年,而不是现在的2006年。
一省之内,十年的差距。
霍千里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准备,现状却突破了他的想象。
方才那两里三摔的泥泞,此时眼前许久未曾见过的土屋,仿佛都在嘲弄着年轻的他:你想得太简单了。
霍千里苦笑,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深呼吸一下,调了调快要崩溃的心态,他迈步朝着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一个妇人正坐在屋檐下,抱着一个婴儿轻轻摇晃着,面色憔悴,凌乱的头发和老旧过时的衣衫又添上了几分邋遢,一双眼睛却意外地明亮,和怀中的孩子一起好奇地看着路过的霍千里。
瞧见霍千里朝她走来,她神色一慌,就要起身进屋,霍千里连忙开口道:“大姐,劳驾问一下,村长家在哪儿啊?”
为了让妇人放心,霍千里还补充了一句,“我是新来的驻村干部。”
妇人迟疑了一下,朝着后面不远处的坡上指了指,“是栋楼房。”
在别处这样指路等于没指,但在这儿,特征就很明确了。
霍千里点了点头,微笑道:“谢了。”
然后上前两步,用那只空着的手轻轻在小孩子面前晃了晃,“小宝贝真乖,回头叔叔给你买糖吃!”
小孩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忽然哇哇地哭了起来,妇人歉意一笑,连忙抱着他进屋哄着,霍千里哭笑不得地摸了摸鼻子,朝着村长家中走去。
交通闭塞的村子少有外人,路边的人家都看热闹似的钻出头来,这让本就狼狈的霍千里愈发小心,在这儿摔一次可就尴尬了。
好在村子里的路常有人走着,路况好了不少,霍千里顺利地走到了那栋显眼的楼房前。
一楼的房门敞开着,霍千里伸头左右张望了一下没看见人,只好喊了一嗓子,“你好,有人吗?”
“来了!”
很快就有一个稍有几分熟悉的声音答应起来,一颗光头突兀地闯进了他的眼帘。
高大壮实的男人快步上前,热情地伸出手,“霍兄弟你好啊!我是顾大强!”
“额,啊!顾村长你好,我是霍千里!”霍千里被这幅形象冲击得稍稍愣了愣,伸手一握。
“哈哈,在电话里听着你的声音就觉得你肯定一表人才,现在一看,不愧是省城的大学生啊!”
江湖气息浓厚的顾大强,笑着一把接过霍千里的箱子,“房间都收拾好了,我带你去,顺道洗个澡,等会儿我们好好喝两杯!”
霍千里摔得浑身是泥,顾大强愣是装作没看见,只字不提。
跟着顾大强走进屋子,霍千里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周遭。
墙面没有常见的腻子和仿瓷,只是灰扑扑的水泥,天花板上也没做吊顶,白色塑料管子走明线,牵出一个灯头上拧着一颗节能灯。
“条件简陋了点,霍兄弟将就一下。”
顾大强像是脑后长眼,一边在前面领路,一边笑着开口。
霍千里连忙摆了摆手,“顾村长客气了。”
“莫喊村长,喊老哥,一个屋檐底下,莫那么生分!”
霍千里迟疑了一下,开口道:“顾老哥!”
“诶!这就对了!”
在这儿就不要想热水淋浴那些事了,能不蹲旱厕就算是霍千里的福分。
顾大强拎了两桶热水放在卫生间,霍千里捧着换洗衣服走了进去。
......
“顾老哥,嫂子!我敬你们一杯。”
一个多小时后,洗干净换好衣服的霍千里坐在餐桌前,举起酒杯,笑着开口。
顾大强抹了把油嘴,哈哈一笑,“莫客气莫客气,喝酒!”
顾大强的婆娘(老婆的意思)拘谨地笑着,“哎呀,大学生敬的酒,我们咋个当得起哦!”
嘴上客套,但酒还是开心地喝了下去,然后热情地招呼着霍千里,“吃菜吃菜。”
霍千里看着摆满一桌的菜,笑着道:“这么多菜,老哥和嫂子实在是太客气了!”
顾大强的婆娘豪迈地摆了摆手,“客气啥子嘛,我还觉得菜整少了,你莫嫌怠慢!”
顾大强嘿嘿一笑,并不打算揭穿这个瓜婆娘先前还因为多炒了两个菜跟自己吵了一架的事情。
他再次举起杯子,“来,喝酒。”
霍千里笑着跟他一碰,刚把杯子举到嘴边,门外忽然响起一声上气不接下气的叫喊。
“村长!村长!出事了!打死人了!”
第二章 家暴
房门猛地一下拉开,被酒意蒸红了脸的顾大强看着来人,“咋个了?”
“刚娃子那个龟儿又打他婆娘了,头都打出血了!再不拦到怕是要遭打死!”
顾大强面色一变,看着跟出来的霍千里,“霍兄弟你先吃着,我把事情处理了就回来!”
霍千里没有逞能,赶紧嗯了一声,“老哥你小心点。”
顾大强一边找来筒靴蹬上,一边骂骂咧咧,“狗东西,只晓得在婆娘面前耍横!咋个回事晓得不?”
“不晓得,说是他婆娘偷人。”
“放他妈一裤裆都是屁,他婆娘天天带个不到一岁的娃娃,偷懒都偷不到,哪有时间偷人!”
“我们也这么说嘛,刚娃子说他老汉儿(父亲)下午亲眼看见的。”
带娃?下午?
霍千里心头一动,抬起头,顾大强已经冲进了连绵细雨泡出的泥泞中。
他一咬牙,穿着拖鞋便跟着冲了出去。
......
“搞啥子?要搞啥子!”
人高马大的顾大强扯着喉咙一嚷,围在土屋前的人群便自动让开一条道路。
霍千里艰难地将滑到脚脖子上的拖鞋扯下来,跟在顾大强身后走进,眼前的画面让他陡然愣住:
堂屋中,一个女人怯懦地缩在墙边,披头散发,衣衫不整,额上渗出的鲜血将发丝黏在脸颊上,顺着滴落在地,赫然正是不久前为他指路的妇人。
在女人的身旁,一个穿着背心短裤,胡子拉碴的年轻男人,手里拎着一根木柴棍,骂骂咧咧地朝着女人又是一脚。
女人退无可退,躲无可躲,生生受住。
隔壁的房间中,响着婴儿虚弱无助的啼哭。
“刚娃子!棍子放到!”
穿过人群的顾大强见状登时一声怒吼,快步上前打算抢下男人手里的木棍,却意外地被人拦在门外。
霍千里这才看见,门边还坐着一个抽烟杆的老头,老头起身,双手按住顾大强,身子佝偻着,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年轻娃娃闹着耍,一点家事,不劳村长费心。”
闹着玩......
一点家事......
不劳费心......
这每一个词,放在堂屋的情景之前,放在那顺着发梢滴落的鲜血之前,都让人瞬间充盈着愤怒。
霍千里忍不住上前一步,怒视着老头,伸手指着屋内,手指和声音都在发颤,“持械行凶,头破血流,还是家事?这是家暴!是犯法!”
掷地有声的话炸得全场一静,旋即声音再起。
“哈哈,好吓人哦!”
“勒是哪个,说话这么搞笑?”
“看起年轻得很,可能哪家的亲戚嘛,没见过啥世面。”
一个嗑瓜子的红衣妇人用手肘撞了一下身边的男人,“嘿,你听到没的,打婆娘要犯法!当心警察把你抓去吃牢饭!”
男人抽了口烟,“放你妈的屁,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给你龟儿两耳石(扇你两巴掌)。”
这就是围观群众对霍千里的回应。
哄笑和调侃。
自己家头两口子打锤割孽,还犯法,说的是哪儿来的天书哦!
不过有了霍千里这个外人加入,热闹肯定更好看了,围观的人群中,不少人都露出期待的眼神。
尤其是不少妇人。
荒诞的一幕让霍千里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开口。
顾大强扭头一瞪,大声道:“笑锤子笑,霍干部是我们村新来的驻村干部,省里来的大学生!一个个的本分点!”
说完他直接挥开老头的手,大步进屋,抢下了年轻男人手里的木棍,冷冷道:“娃娃是你的种!”
老头不敢真拦,悻悻放下手臂,霍千里连忙跟着走进,朝那个女人弯腰伸手,“赶紧去包......”
就在他的手即将碰到女人身上的时候,年轻男人一声冷哼,让女人身子猛地一颤,两脚一蹬,朝后缩去,躲开霍千里的手。
“够了哈!”顾大强一脚踹在年轻男人腿上,将他踹了个趔趄,“老子看你把人打出事了,上哪儿再找一个!”
年轻男人在女人面前威风八面,但根本没胆子对抗村长,顺势坐在凳子上,低头抿嘴一脸生气。
缩在地上的女人这才扶着墙缓缓站起,霍千里忍住下意识想伸出的手,叹了口气。
在众人的目光中,女人低着头,扶着墙,慢慢走进了一旁的房间。
“你的伤得马上包扎!”霍千里看着她的背影焦急地提醒道。
年轻男人点了支烟,冷哼一声,“头上破了点皮而已,哪儿那么金贵!”
霍千里勃然大怒,顾大强却飞快地伸出手扯了他一把,朝他使了个眼色。
不熟悉村子情况的霍千里只好深吸一口气,将愤怒咽进了肚子里,沉默地看着墙边已经渗进地上泥土之中的褐色血迹。
就因为跟自己说了句话,就被怀疑,被殴打,无力反抗,习以为常。
而周遭的人,只当这是一场戏。
围观的人群见没有热闹可看,端着空碗或叼着烟三三两两地散去。
嗝……今天既看了热闹,也见到了新来的驻村干部,满足了!
临走前,霍千里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个女子坐在条凳上,低头看着怀中安静下来的孩子。
凌乱的衣衫上大片的灰尘没来得及拍去,几近凝固的带血发梢贴在脸颊上,蜡黄脸上那双明亮的眼睛被低垂的眼帘盖住。
她轻哼着哄睡的歌谣,身子温柔地摇晃着。
像风中的野草。
也像一把摇摇欲坠的伞。
......
“霍兄弟,你先回去,我去收收尾,马上就好,我们接着喝酒。”
霍千里点了点头,慢慢朝着村长家的楼房走去。
方才的画面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凄惨的女人,凶恶的男人,冷漠的老人,无助的孩子,还有那些嬉笑旁观的村民,如走马灯一样变幻着。
如果没有自己今天问路,或许这一切都将不会......
霍千里陡然愣住!
他终于反应过来,他进村时朝着母子二人走去时,女人脸上露出的慌乱并非是因为他是生人,而是因为他是男人。
她知道如果接了话可能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但却还是开口帮了忙。
霍千里转过身,望向那间屋子,沉默不语。
第三章 真相与选择
“来!霍兄弟,整一口。”
重新坐上桌,顾大强笑着举起酒杯。
饭菜重新热过,但霍千里却再无先前的兴致,勉强地举起杯子跟顾大强碰了一下,直接一仰脖子倒进喉咙里,重新沉默起来。
顾大强顿了顿,也将杯中酒干掉,然后转身从柜子里抓了一把炒花生放在桌上,剥开一颗扔进嘴里,“今天这事儿跟你没关系,莫多想。”
“刚娃子一天没事就喝酒打牌,输了钱打婆娘是经常的事,村子头都晓得,啥子偷人只是他找的个借口而已,没人信。”
“经常的事?”霍千里登时面露愤慨,“村里也不管?这么多年!”
顾大强掏出烟盒,抖了一支递过去,被霍千里摇头拒绝后便自己点上,深吸一口,在烟雾中微眯着眼,“你觉得许艳婷多大了?就是刚娃子的婆娘。”
霍千里的脑海中闪过那张蜡黄憔悴的脸,尽量朝着年轻的方向猜道:“25?”
“17。”
顾大强吐出一个数字,看着满脸震惊的霍千里,“两人是初中同学,不干好事,怀上了,刚娃子屋头砸锅卖铁凑了两万块给了许家,就把人领了回来。”
那个婴儿大概一岁左右,再加上怀孕的时间,意思是当时许艳婷才15......
屋子里没风,此刻尚在八月,但霍千里的背上却一阵寒凉。
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十五岁。”
顾大强抽了口烟,嗤笑一声,“把女子给顾家,从此不用管学费生活费不说,还能额外拿两万块钱,这是一笔很简单的算术。”
算术么......霍千里暗叹一声,开口道:“但我们村里应该管管啊!”
顾大强没有直接回答,“你记不记得今天穿个红衣服站在最前面吃瓜子的女的?”
霍千里点了点头,“她身边那个男的应该是她的老公。”
霍千里对这二人印象颇深,除开他们站在最前方,还因为当时他指责家暴之时,他俩是几个笑得最欢的人之一。
“那是许艳婷的舅舅和舅妈。”顾大强顿了顿,直视着霍千里的双眼,又补了一句,“亲的。”
霍千里如遭雷击,靠在椅背上。
他没有再问,他敢来农村做事,多少对农村有些了解,已然明白了许家父母以及一众亲戚的态度。
而由此,他也明白了顾家上下对许艳婷的态度。
那不是一个家人,是买来的货物,抑或者买来的......
他实在不愿意提起那两个字,只好抿嘴沉默,拳头无意识地握紧。
顾大强将烟头扔到地上,伸脚踩灭,拎起酒瓶,给两人的酒杯都满上,然后主动碰了碰,“我们村上能做的,只能说是不要太出格太频繁,就像今天这样见血了肯定不行。但平日里隔三差五那些打锤割孽的事情,太多了,管不了。”
霍千里握着酒杯,扭头看着窗外,想起那些没有窗户的土胚房,感慨道:“还是因为太穷了。”
顾大强抿了口酒,咂摸一声,“你说得对,确实是因为穷。”
他剥开一颗炒花生,捏在手里,“三组有个老头半年前查了个病出来,前几天喝了农药,我找了村上唯一一辆火三轮往镇上送,你也看到那个路了,我们又推又抬,浑身糊起泥巴,到大路口的时候老头就已经断气了。他那不是啥大病,但是要花钱,每个月五六百。”
“一组有个嫁过来的婆娘,生下娃不到两个月就偷摸跑了,宁愿不要亲生幺儿也受不得穷了。”
“二组河边有家人的女儿初中还没毕业就遭妈老汉儿送出去打工挣钱了,又遭恶人害死在外面,尸体都运不回来。”
顾大强拍了拍霍千里的肩膀,“说这些是想告诉你,这地方,这种事,太多了。你才刚来,莫往心头去,想开点。”
说完他举起杯子,嗓门一高,强提一口豪迈兴奋的气,将酒杯一举,“好了好了,话都说完了!来,整一口。”
霍千里看着他,没有跟着举杯,而是认真开口道:“老哥,那就不能再穷下去了。”
这一刻,他忘记了弯道超车、建功立业的欲望,忘记了目睹困难之后的犹疑,只剩下最纯粹的愿望,只剩下想要将这个村子改变,让这些惨剧不再发生的热血。
但意外的是,这句话一出,顾大强却放下了酒杯,脸色也变得平静。
沉默一小会儿,顾大强缓缓开口道:“其实在你之前,虎山村还来过三个帮扶干部。”
他微微仰起头,面露回忆,“有一个跟你一样,也是个大学生。”
“那位大学生也多厉害,是从燕京读了书回来的,据说老汉儿还是哪个地方的大领导。来了这儿,也说了和你刚刚差不多的话,立志要让村里富裕起来。”
霍千里默默听着,他已经知道了结局。
顾大强随后的讲述也和材料上写的一样,那位豪情满怀的大学生的结局,就跟村里那些动不动就把【一个小时】、【下不来床】挂在嘴边的村汉一样,在飞快地缴械投降之后,得到无情的嘲讽。
“我跟你说句实话,有些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这三年你不如就在村里好生过,想哈儿办法,争取早点调回城头。你的吃住,政府有补贴,我也不会克扣。我们两个好好配合,国家有政策就执行,没的也不给自己找事。你甚至不来村里,住在镇上都没关系,清清闲闲的耍嘛,时间一满,我给你整个好评价,让你回城交差交得漂漂亮亮的!要得不?”
顾大强看着霍千里,神色也很认真。
霍千里愣了,他完全没想到顾大强的态度会是这样。
“我考虑一下。老哥,我有点累,先去休息了。”
强行维持着礼貌,霍千里打了个招呼起身回了房间。
接风的酒局,算是不欢而散。
夜色深沉,二楼的房间里,霍千里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一个笔记本,时而沉思,时而写写画画;
一楼的餐桌上,意犹未尽的顾大强对着满桌的菜,一口花生一口酒。
......
接下来的日子里,霍千里并没有明确地答复顾大强的提议,他平静地开始了自己在虎山村的工作。
熟悉资料,熟悉政策,熟悉村子,熟悉村民。
村民们也渐渐熟悉了这位长相俊秀的大学生,一口一个霍干部叫得顺口。
到了周五下午,便由顾大强骑着村里为数不多的摩托车将他送去镇上,然后坐车返回锦城,周天下午再回来。
顾大强也没有追问过,在他眼里,霍千里的行动已经表明了态度,一个每到周末都要回去享受更好生活的人,于虎山村而言注定只是一个过客。
一个月的时间,飞速走过。
第四周的周五,霍千里再次回到了锦城,但这一次,他并没有和前三次一样一头扎进图书馆,而是去往了蜀州大学的行政楼。
在自己尝试找出解决办法失败之后,他要去请教自己的老师。
走到半路,他忽然想起了什么,调头去往了学校里的水果店。
“一共九十七。”
水果店老板将一大袋水果放在称上,笑容可掬地报出了价格。
霍千里眉头微皱,歉意道:“不好意思,我可能用不了这么多。”
于是拿了个袋子取了将近一半出来,“就这些吧。”
水果店老板的笑容变得勉强了许多,懒洋洋地看了一眼称,“六十二。”
霍千里嗯了一声,从钱包里取出三十五块钱放在称上,拿起另外一袋便走了出去。
水果店老板一愣,反应过来之后抽了抽嘴角,整日打鹰没想到竟被鹰啄了眼,但他偏偏又无话可说,无可奈何。
十分钟后,霍千里站在行政楼的某间办公室门口,轻轻敲响了门。
第四章 场外求助
韩致远,蜀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国内知名的政治经济学家,不说桃李满天下,但学生弟子在政商两界也是不少。
他放下笔,刚打算趁着这点难得的空闲,翻几本闲书,房门就被敲响。
他皱起眉头应了一声,便看见了出现在门口的霍千里。
如三月春风拂过,韩致远眉头展开,笑意盈盈,“我的得意门生回来了!”
霍千里苦笑一声,“老师您桃李满天下,我哪儿当得起这四个字。”
“也没人说得意门生只能有一个嘛!”在外人面前韩致远不苟言笑,但在喜欢的学生面前,他却从来没什么架子。
霍千里将水果放在一旁的桌子上,熟门熟路地给韩致远的茶杯里续上热水,也给自己倒了杯开水,在韩致远的对面坐下。
韩致远默默看着他忙活,也没阻止。
霍千里或许不是他历年众多弟子中最出色的,但却是他最喜欢的。
“最近怎么样?在村里还顺利吗?”
韩致远端起茶杯,吸了一口。
霍千里笑着应了一声,“挺好的。”
韩致远看了他一眼,哼了一声,“如果是真的顺利,你小子早就开始跟我夸大困难自吹自擂了,肯定遇上什么难事儿了吧。”
霍千里苦笑道:“果然瞒不过老师的慧眼。”
“跟了我好几年,我还能不知道你!”韩致远面露得色,看了眼手腕,“时间刚好,到家里吃饭,我让你师娘多炒两个菜,我们边喝边聊。”
霍千里面露迟疑,“老师,我今天恐怕......”
“诶,千里,你知道不,我今天去找了周教授。”韩致远忽然想起了什么,开口道:“我想让他跟我一起研究一个课题,那老小子居然还不同意!”
霍千里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韩致远握着茶杯,“我就在想,莫非我现在这么没面子了?”
霍千里扯了扯嘴角,认真道:“老师,我今天恐怕不止喝两杯。”
......
“照你这么说,确实问题不少啊!”
饭桌上,听完霍千里的讲述,韩致远眉头皱起。
恶劣的条件、匮乏的资源、愚昧的村民、关键是还有个只想着混日子的村长。
他沉声道:“农村的运行规则和城市不同,你要想在农村里做成事,必须要得到村长的支持,他能帮你在农村的宗族人情关系网中理清头绪。”
霍千里苦恼地挠了挠头,“嗯,村长是肯定要说服的。不过终究是要落到具体的举措上来,我这几个周末都在图书馆泡着,也没泡出个结果来。“
“也不必太着急。”韩致远笑了笑,“你那个村子既然问题如此棘手,那必然不是短时间能够解决掉的,多看多想。”
“嗯,我努力!”
霍千里笑了笑,举起杯子,跟韩致远碰了一杯。
又是一杯酒下肚,韩致远脸上的酒意似乎又浓了几分,“没什么精神洁癖吧?”
霍千里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后笑着摆了摆手,“不会的。”
“那就好。”韩致远轻轻点了点桌子,“你现在的前途和那个村子的未来是绑定的,如果做好了,你仕途顺利,他们脱贫致富,这是个双赢的局面,千万不要有什么无谓的心理负担。”
霍千里认真道:“嗯。这点老师放心。我其实觉得我挺幸运的,就像您以前教育我们的,读了书,不能只向上瞧着荣华富贵,也要向下看看劳苦众生。组织给我的机会,既能完成个人的奋斗,也能切实为老百姓做点实事,改变他们的人生,我很知足的。”
“哈哈,说得好!”韩致远满意地笑了,“那就好好努力,做出点成绩来!你那些师兄师姐想要帮你也能有个支点,你要知道,雪中送炭不好说,锦上添花的话,这些人可是绝对乐意得很的。”
霍千里识趣地举起杯子,“多谢老师支持!”
“行了,你们爷俩少喝两杯!”
韩致远的夫人程素清从厨房端出一碗素汤,看着霍千里的目光满是慈爱。
她对老头子这个弟子十分关爱,聪明,正直,善良,关键还长得好看,真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韩致远笑着跟霍千里碰了一杯,然后一饮而尽,“那咱们今晚就这么多?早点休息。明天我带你去见一个人,有他帮忙,你的事情就会好办许多。”
看着霍千里一脸好奇的表情,韩致远却卖了个关子,“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晚上,躺在床上,程素清看着坐在床头看报纸的老头子,好奇道:“小霍真要在乡村历练三年啊?”
韩致远点了点头。
程素清叹了口气,“我还说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呢,我们院长的女儿快回国了,那丫头长得不错,跟小霍配得很。”
韩致远看了她一眼,“过两年再说吧。”
程素清嗯了一声,然后又问道:“他去的地方在哪儿来着?”
“旌城市,东江县,虎山村。”
韩致远放下报纸,看了眼漆黑的夜色,深邃的目光中不复先前的云淡风轻,满是担忧和无奈。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啊!”
程素清劝解道:“小霍很能干的,他想做的事情都能成,这次应该也可以,别太担心了。”
韩致远扭头看着老伴,微微一笑,“你说这孩子,今天还在那儿跟我装没事,还好被我看穿了,才把他领过来好好说说。”
程素清哼了一声,“那不然小霍白叫你一声老师,白叫我一声师娘吗?”
韩致远抖了抖报纸,“这孩子就是客气,有难处也不说,今天到我办公室居然还提水果......”
说到这儿,韩致远陡然愣住,旋即哈哈一笑,“好小子,真是猴精猴精的,我都被他骗了!”
他这才反应过来,霍千里本来就想来找他出主意,那些破绽不过是故意留给他抓的而已。
想通了这一点,韩致远不仅没有生气,反而放心了不少,霍千里能有这些扮猪吃虎的细腻心思,或许真的能在虎山村那个山旮旯里折腾出一番成绩。
......
韩家渐渐安静下来,但锦城的喧嚣还在继续。
蜀州大学北门的火锅店里,三个男人坐在杯盘狼藉的桌前,喝得满面通红。
“兄弟们,你们那边情况怎么样?”
“别提了,都是些不可理喻的刁民,说什么都插科打诨,根本开展不了工作。”
“哎,我事儿没干什么,酒倒是喝了一大堆,要不是跟你们两个,我今晚是真不想喝酒。”
“难啊!条件也差,民众基础也差,怎么出得了成绩啊,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来凑这个热闹!”
三位同样是此番由省里组织的大学生村官说到“伤心处”,不约而同地再次举起酒杯。
玻璃酒杯碰出清脆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不过有一说一,咱们也别抱怨条件差了,老霍去的是省级贫困村,那条件估计更没法待。”
“说起来,你们最近跟老霍有联系吗?”
“上周在学校碰见他了,他说他要去图书馆。”
“哎,不愧是老霍,居然直接选了个省级贫困村。”
“老霍的脾气你们还不知道啊,那是公认练了铁头功的。咱们是不撞南墙不回头,他是撞破南墙不回头。”
“其实正常,风险和收益成正比嘛!要是把省级贫困村带脱贫了,那不得一步登天啊!”
“那也得成功啊!我中了双色球,直接五百万呢!只幻想好的结果有用么。咱们的村子都这样了,老霍那边不更是死路一条。”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表达着对霍千里的担忧。
“哎!你看!”
忽然一个人朝着窗户外面努了努嘴,其余两人顺着瞧过去,面色俱都一变。
窗外,一个打扮时髦的年轻姑娘正挽着一个男人的胳膊,满脸笑容地走过霓虹闪烁的街头。
这个姑娘,正是霍千里谈了两年多的大学前女友,三个月前因为驻村的事分道扬镳。
此刻她依偎着的,是一位成功留在锦城当公务员的学长。
“哎,老霍啊!”
喧闹的火锅店里,响起了一声悠长的叹息。
第五章 求人不成,只能求己
尚在清晨的钢铁丛林,空气就已经隐隐燥热起来。
走在小区里,霍千里第一次有些怀念虎山村......的空气。
“老师,我们这是去哪儿啊?”
霍千里帮忙拎着一盒茶叶,好奇地开口道。
“小毛病自己就能看,普通毛病找普通医生,你那个村子里的大病,就只能挂专家号了。”
韩致远理了理衣衫,笑着道:“去见一个农业农村问题上的专家,嗯,去过国务院作报告那种。”
一路上,本就激动的霍千里听韩致远简单介绍了这位何教授的生平,更是喜出望外。
如果能有何教授这样对农村问题有深入研究的专家指点,虎山村一定能够找到一条好的出路,到时候老百姓的生活,自己的前途......
幻想煮沸了热血,但冰冷的现实很快让他心头一凉。
在听霍千里说明来意之后,何教授依旧礼貌,依旧客套,言语间却打起了太极,对出谋划策这件事避而不谈。
实在绕不过去时,便以不熟悉当地情况,不能乱出意见的理由搪塞,霍千里和韩致远数次想要将话题扯回来,都宣告失败。
无奈之下,韩致远只好带着霍千里告辞离去。
......
“亲爱的,你慢慢飞,小心前面带刺的玫瑰......”
大巴车前方小小的屏幕上蝴蝶飞舞,庞龙温柔的嗓音从劣质的音响中流出,霍千里带着失望与一摞从蜀州大学图书馆借来的资料坐上了回程的车。
道路逐渐变窄、变颠簸;
建筑物逐渐变低矮、变破旧;
从大巴车到中巴车,再到摩托车,霍千里再次站在了虎山村的土地上。
将从路上顺手买回来的一瓶酒,一盒面膜递给了在门口迎接的顾大强和他婆娘,跟乐得合不拢嘴的两口子打了个招呼,霍千里别扭地捂着屁股走进了房间。
将裤子脱下来铺在地上,看着后兜处的一道不知什么时候被刀片划开的口子,霍千里郁闷地揉了揉太阳穴,“我看起来哪里像个有钱人了!”
去卫生间冲个凉水澡洗去泥泞,等他神清气爽地出来,顾大强和媳妇已经弄好了饭菜等着了。
婉拒了顾大强喝两杯的邀请,霍千里匆匆刨了几口饭,便钻进了房间,翻开了书。
深夜的灯火孤独地闪耀着,将霍千里的脸照亮,他眼中的光芒却在缓缓黯淡。
将书倒扣在桌上,他颓丧地靠着椅背。
太难了!
算上之前几个周末的图书馆生活,相关资料得翻了有一大堆,但并没有找到什么可用的信息。
那些常用的致富经,在这个地处偏远的丘陵小山村,根本念不响。
想到这儿,顾大强“好心好意”的劝说,何教授得知来意后的冷淡,都重新浮现在脑海。
怀疑便自然而然地生了出来: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得太简单了?
凭自己这点学识经验,真的能改变一个村子的命运?
或者就像村长说的,如今不交皇粮了,还能打工挣钱,日子虽然惨淡点,至少温饱不愁,人家真的需要自己帮助?
不如干脆就趁机放松个两三年,反正这个硬骨头那么多人都没啃下来,也不会有人怪自己,到时候资历也有了,回去再好好奋斗?
怀疑的念头像是大堤上的决口,一旦生出,便有无数个其余念头跟着涌出,试图簇拥着它一起冲垮心智的堤坝。
好在多年坎坷的生活和自强,早已将霍千里心头那座堤坝加固得牢不可摧。
他深吸一口气,重新坐起,翻开了下一页。
......
八月底,按照农历还算七月,临近白露,气温转折的当口,对在田地里刨食的农民来说,这些日子可耽误不得。
虽然如今有了打工这个更好的出路,但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出去打工的。
上了年纪的、有老小需要照料的,以及另有考虑的,都还种着土地,延续着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生计。
虎山村的田间地头,多了一个奇怪的身影。
那位从大城市来的干部,居然卷起裤腿,撸起袖子,加入了他们的行列。
玩笔杆子的大学生,竟然舞起了锄头。
村民们惊讶着,观望着,然后得意地偷笑着。
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跟我们一样挖土吃灰来了。
霍千里没空理会那些想法,他认真地向老农们请教着农事知识,了解着他们的生活。
这是他在翻完了书籍和资料,依旧全无头绪之后想出的办法,准确地说也并不算办法。
既然读万卷书不行,那就行万里路;
既然坐而论道不行,那便起而行之。
他不是要真正地当一个农民,他不至于愚蠢到这个地步。
他只是想了解他们真实的生活,希望能借助着某些灵光,从中发掘出一些可能的线索和方向。
所谓的铁头功,无非就是舍得精力去尝试各种的可能,最终找到解决事情的办法而已。
顾大强来劝过他一次,在听了他的理由之后,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发表什么意见便走开了。
时间转瞬即逝,很快又到了一周的周五,霍千里第一次在周末留在了虎山村。
星期五的傍晚,没有送霍千里去镇上的顾大强一个人在办公室抽了半包烟。
第二天一早,早已不种地的他不知道从哪儿翻出来把锄头,陪着霍千里下了地。
半天之后,他又带着掌心的水泡默默消失,再也没在地里出现过。
......
天时尚热,田间地头劳作的农民都是上午趁着日头未升赶紧忙活几个小时,然后回去吃饭睡觉,等到傍晚四五点,日头落下,再出门忙到天黑。
上午十点半,霍千里随意地坐在田坎上,戴着草帽,卷着裤脚,举着个大茶缸吨吨吨地喝着,用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喘着粗气。
这一周多,他很累,但也有收获。
他的举动拉近了与村民的距离,老农们也都没什么隐瞒,跟他聊了不少,也包括一些村子里茶余饭后的闲话,让他很快就对整个虎山村和村民有了较为深入的了解。
“可惜,还是没有什么方向。”
霍千里手撑着田坎,身子微微后仰,无力地看着天边,总不能当一年半载的农民才行吧?
“霍干部!走!回去吃饭了!”
身后传来一身吆喝,一个老头扛起锄头,朝他招了招手。
第六章 曙光终现
帮工自然是要吃饭的,为了不给众人增加消耗,霍千里也有言在先,原本怎么吃就怎么吃便是,多抓一把米,多添一双筷子就行。
第一天那户人家把不准情况,忍痛炒了个肉菜,霍千里虽然没怎么吃,但还是于心不忍,给了五块钱饭钱。
顾大强听说后,默默去了一趟那户人家,回来还了五块钱给霍千里。
霍千里立刻反应过来其中的门道,暗自警醒又心生佩服。
这个例子在前,村民们也就放宽了心,遇见霍千里上门询问,也不担心不多想了。
眼前这个名叫顾承荣的老头也一样,六十多岁,算得上村中宿老。
一儿一女,皆已成家。
女儿嫁到隔壁镇,儿子跟儿媳妇外出打工,如今就剩他们老两口带着正在念小学的孙儿在家。
老头的家与虎山村的大多数人家没什么区别,一个空旷的坝子当做院坝,当做鸡鸭的“操场”,偶尔也晒点农作物;再往里一点用石头码高一级,防止淌水,几根大木头柱子撑起一片屋檐,堆放一些柴火和农具;而后便是厚厚的土胚墙体,上面盖着黑黑的瓦片。
“霍干部,辛苦了,把锄头放那儿就行,快来洗个手喝点水!”
一声吆喝将霍千里纷乱的思绪拉回来,抬起头,顾承荣家的婆娘正站在屋檐下,在围裙上搓着手,一脸笑容。
霍千里笑着点头,将锄头放在顾承荣的锄头旁边,“麻烦婶婶了!”
“哎呀,快莫说那些!是我们麻烦你了。”老妇人客套着,从水缸里扯出水管,用力嘬了几口,吸出水来便将水管搁在水缸边上,用石头压住,井水汨汨流着。
顾承荣伸手一让,“霍干部,你先请。”
这些日子霍千里也已经习惯了,笑着上前将手伸到管子下,搓手洗过,然后甩掉水珠。
顾承荣跟着洗过,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抓起水管凑到嘴里,喝了一大口,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咕嘟声,满意地咂摸了一下嘴巴。
霍千里看得目瞪口呆,“老爷子,这水最好还是烧开了喝吧。”
顾承荣像是听到了什么很奇怪的话,扭头看着他,“为啥?”
霍千里斟酌了一下词句,“生水多少有些肉眼看不见的细菌,更何况温度较低,对胃也不好,还是烧开了喝更有利于健康。”
“你们城头人就是娇气!”顾承荣摆了摆手,“这井水甜咪咪的,想喝随时扯开管子就喝了,哪用那么麻烦!哪个大热天的还喝热水嘛!喝一身都是汗!”
“可以放凉了再喝嘛!”
“那不是脱了裤儿放屁!”
顾承荣瘪嘴嘟囔一句,然后晃了晃水管,“不骗你,真的很甜,试哈儿嘛?(试一下的意思)”
霍千里看着那个先后被两位老人嘬过的管子,扯了扯嘴角,“多谢老爷子,不用了。”
“霍干部,莫理他,他就是个咬卵犟(十分执拗、顽固的意思),说不听的,只有哪天喝进医院了他才晓得。”顾承荣家的婆娘从厨房端着一碗菜路过,佯怒骂道:“别个都种了杂交种好几年了,他非要种老种子,结果别个每年比我们多收一大堆粮,把死人都气得活。”
顾承荣吹胡子瞪眼,“你放屁!老子今年不是换了种子嘛!”
老妇人不甘示弱,哼了一声,“我不给你把旧种子拿去磨了粉,你会换?”
顾承荣面色一滞,恨恨道:“端你的菜!一天头发长见识短,屁话多过文化!也不嫌丢人!”
霍千里在一旁默默听着,憋笑憋得多少有些辛苦。
简单吃完,老妇人自去收拾碗筷,小孩子不知道溜到哪儿去了,不过在村子里,只要不下河游泳都不用人担心。
霍千里和顾承荣坐在屋檐下站会儿,一个喝茶,一个抽烟,气氛多少有些尴尬。
霍千里左右张望,意外地在一旁磨子上的一个簸箕里,瞧见了一些厚厚的中药切片。
他疑惑道:“老爷子,买这么多药是身子有些不舒服?”
顾承荣正捻起一缕烟丝塞进烟杆,闻言笑了笑,慢慢悠悠地点燃吧嗒一口,才缓缓道:“那叫丹参,不是买的,自己种的。去年留了点,打算晒一下给儿子寄过去。”
“你还会种药材?”
对医药不懂的霍千里总觉得药材有种莫名的高级感,闻言觉得很惊讶。
顾承荣嘿了一声,将烟杆里燃尽的烟丝吹掉,“不仅我会种,我们整个村子都会种,你在别家......哦,他们都弄去卖了,你多半看不见。”
自言自语一句,顾承荣看着霍千里,似乎终于在这个大学生面前找到了一些足以自豪的地方,用烟杆指着丹参片,挺起干瘦的胸膛,“我们村的丹参,在这十里八乡那都是有名的,没别的,土好,水好,就适合这个......霍干部,你去哪儿啊!”
“我回去一趟,下午再来......”
最后一个来字已经变得有些遥远,顾承荣扯了扯嘴角,“年轻人斗是风风火火的。”
正午的烈日下,霍千里狂奔向村长家中。
在顾大强和他婆娘诧异的眼神中,冲进了自己的房间,一把扯开书桌前的椅子,先找出当时组织部给自己的资料,果然在一大段文字之中提过一句当地多有种植药材的习惯,自己却没有在意。
他立刻掏出手机,挑开机盖按了一串数字,然后拿出本子和笔。
“喂!在学校吧?快打开电脑,帮我查点东西!”
......
“推广种植药材?”
第二天上午,村委会的办公室里,顾大强听完霍千里的讲述,疑惑地看着他。
“对!”霍千里站在对面,重重点头。
他身子前倾,一手撑着桌面,一手竖起一根手指晃动着,“一个村子想要发展,就得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出路。虎山村别的条件都不具备,却有着适宜药材生长的条件,这就可以作为虎山村发展的依托。”
“药材算是经济作物,也不在国家对基本农田种植作物的限制范围内,在保障基础粮食面积的情况下改种药材,肯定可以大幅度提升村民的收入!”
霍千里挥了挥拳头,目光灼灼地看着顾大强。
他只是初来乍到的驻村干部,真正想要做成事,还得靠着这位在虎山村极具威望的村长。
看着霍千里一脸激动的样子,顾大强默默点了支烟,烟气瞬间就氤氲出一股惆怅的氛围。
“这个事,我们早就试过了。”
他淡淡开口,说出的话让霍千里一愣,“试过了?”
顾大强点了点头,“苦农民恨不得一分钱掰成两瓣花,真有挣钱的路子摆在眼前会不往上凑?”
他靠在椅背上,像是被往事压得有些疲惫,“先后试过两回,第一次是九几年我们自己试着弄,头一年赶上点好行情,有几户药材收成还不错,大家看了眼红,都开始种起来,结果第二年卖都卖不出去,药贩子不仅价格给得低,东西还挑了又挑。”
顾大强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道浓长的雾气,“那时候我大儿子还在读高中,就跟我说了他学的那个课文,叫多......多......多啥子呐?”
“多收了三五斗。”霍千里轻声开口。
“对头!就是多收了三五斗!”顾大强叹了口气,“两千年的时候,那个大学生干部又鼓动大家整了一次,结果还是亏惨了。从那之后,大家都绝了那个心思,各家在屋前坡后种点点,空了去镇上卖了补贴点家用就够了。”
他看着霍千里,“所以,这个事,真的不得行。”
预想中的沮丧并没有出现在霍千里的脸上,这让顾大强有些诧异,他挑了挑眉,“我没骗你。”
霍千里忽然展颜一笑,“我当然晓得老哥不会骗我。”
他拉开凳子,笑着坐下,“老哥有没有想过,我们这个村才多大点?就算全部种上某种药材,一年能收多少?谷贱伤农那是因为整个地区都大丰收,所以改变了供求关系,我们这点量怎么就能多到降价卖不出去了呢?”
顾大强拧着眉毛想了想,恨恨地喷出两道烟雾,“还不是那些狗日的药贩子屁儿黑(心黑贪婪,贬义。)!”
“对啊!就是因为那些药贩子!”霍千里敲了敲桌面,“他们长期住在乡镇,对各村各乡的情况了解得很,眼看着咱们这儿丰收了,可不得故意拿捏一下嘛!”
“再种还不是要落到他们手头?”
“谁说的!”霍千里的脸上忽然露出微笑,“这天底下又不止他们这几个收药材的。”
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摊开在顾大强的面前,“我昨天托还在锦城的朋友去帮我打听了一下,这是他们问到的一些药商收购丹参价格,比千符镇药贩子收的要高上不少,同时,锦城药材市场本身就是全国十大中药材市场之一,那些大药贩子面向的是全国市场,我们这点量一个大药商就吃得下来!”
说完,他的脸上露出胸有成竹的微笑,等待着顾大强的回答。
顾大强面无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纸,又面无表情地放下,看着霍千里,再次摇了摇头,“搞不成的。”
霍千里笑容一滞,“为啥?”
“收下吧,莫折腾了。”
顾大强并未解释,只是将纸张推到霍千里面前,起身便朝屋外走去。
这般态度,顿时在霍千里的心头催起一股无名之火。
心头火起,言语便也变得尖锐起来,他冷冷道:“身为一村之长,难道不应该想办法带领村民致富奔小康吗?咋个能天天想着得过且过混日子呢?”
顾大强的脚步一顿,高大的背影停在原地,气氛忽然在沉默中压抑了起来。
第七章 何教授
霍千里的质问称得上尖锐,但顾大强却并未生气。
他只是平静地转过身来,看着霍千里,“失败了怎么办?”
霍千里脸上的激动骤然消失,迟疑道:“不会失......”
顾大强直接打断,“你能打包票吗?”
他看着默然不语的霍千里,“改种药材,原本种地的收入没了,买种子、买肥料,哪样不花钱?卖到锦城,说得轻巧,卖不掉咋个办?种了五百斤只卖了一百斤咋个办?亏钱了咋个办?你晓不晓得,有的人家之前跟风种药材欠下的钱现在都还没还清?”
“你是大学生,是国家干部,这个事情整糟了你拍拍屁股走了,最多脸红一下,这些村民咋个办?又背一屁股债过日子吗?”
“你尽可以往最好的情况想,我不行。”
他的眼神平静地看着霍千里,“一个村长不一定非要带大家挣大钱,但至少不能让大家连现在的日子都过不了。”
......
五点过的夕阳下,霍千里坐在田坎上,劳累的是身子,疲惫的是心。
早上的谈话过后,他消沉了半日,下午重新打起精神下了地。
不想放弃,也不能放弃。
“霍干部,来!吃烟!”
旁边土里劳作的一个中年男人拎着锄头走来,掏出一包两块钱的红梅烟,从皱巴巴的软包里给霍千里抖出一支。
霍千里摆了摆手,装作无意地问起,“我听说咱们村子适合种药材,你没想过多种点?”
男人嘿了一声,将顾大强先前说过的故事又说了一遍,没什么偏差。
霍千里面露疑惑,“这个简单噻,去旌城或者省城卖啊,那儿价格高!”
男人的眼睛一亮又一灭,摇头道:“算了哦,那么远的地方哪个晓得啥子状况,路费都摊高了。听说那些城里人挑得很,万一卖不脱,又是几年白干。”
他拍了拍手边的锄头,“还是老老实实挖土,总不得亏嘛!”
小农经济对风险的天然厌恶......霍千里暗叹一口气,勉强地扯了扯嘴角。
男人抽了根烟就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抹了抹,干劲十足地抡起锄头,霍千里却没有起身,将头埋在手臂里。
好不容易从一片乱麻中理出一丝头绪,还顺带考虑各种情况多想了几步,却没想到做的都是无用功。
想要挣钱,想要增收,又不愿意或者不能冒一丁点风险,这天底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啊!
这不就是个死局嘛!
饶是霍千里心志坚定,此时此刻,坐在夕阳下,也不免生出几分绝望之感。
真的就不可能做到吗?
“霍干部?!霍干部!有人找你!”
身后临路的一块田里,一声大嗓门的吆喝让他扭过了头,瞧见了两个沿着田坎走来的人。
田坎狭窄,两个一瘦一胖,一矮一高,一前一后走来,前面的矮瘦的人像是很熟悉这些道路,走起来轻轻松松,后面那个个子高大些的却小心翼翼,不时还崴上两下。
因为有太阳,二人都戴着顶草帽,霍千里也不大看得清面孔,便撑着膝盖站在原地。
等两人走近摘掉草帽,看清领头那位的面孔,霍千里瞬间神色猛变,兴奋之色飞速爬上面庞,快步迎了上去。
“何教授!您怎么来了?!”
他激动地伸出手,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自己还没洗手,就要往回缩,却被一只粗糙的大手一把握住。
何教授那张曾经冷漠而拒人千里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甚至还朝着霍千里点了点头。
在霍千里豪情满怀地跟着老师提着礼物前去拜访时,何教授对他爱答不理;
但却在此刻意外地主动来到了这个交通闭塞条件落后的虎山村,态度竟还很亲近!
霍千里的心头忽然升起一个难以置信的猜想,这个猜想让他的心瞬间怦怦直跳。
何教授却没正面回答,而是环顾一圈,“找个不碍事的田坎,我们坐下说吧。”
霍千里想了想,微笑道:“我知道一个好地方,就在那边,能看见大半个村子,咱们去那儿吧?”
去往小土坡的路上,霍千里知道了一旁的高大年轻人是何教授手下的一个研究生,名叫张弛。
小土坡上大树葱郁,仿若一把大伞,三人各自找了块石头坐下,张弛主动笑着道:“霍师兄,如果今天你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纸,估计老师转身就走了。”
霍千里微微一怔,果然如此。
“就你话多!”
何教授年纪不小了,走了一段路微微有一点脸红,佯怒地骂了一句,然后看着霍千里,郑重开口:“农村问题,看似最简单,实则最复杂。乡土、人情、宗族、习俗,样样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不得不慎重。”
“我们总是在文字里赞美农民的坚韧和顽强,但从经济层面出发,他们又是最禁不起折腾的。”
“想要改变他们落后贫穷的面貌,这当然是一件好事,但如果认识不到这其中的复杂和困难,就必然会产生沉重的挫败感。到时候,扶贫干部可以灰溜溜地回到城里,依旧还有过得去的生活,这些烂摊子里的农户呢?他们怎么办?脆弱的经济基础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夕阳下的石头上,何教授看着脚下散落的民居,仿佛回到了课堂上,跟两位学生侃侃而谈。
他的话和顾大强先前的说辞虽然落脚点不同,但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霍千里恍然大悟,“所以,那天您是故意考验我的?”
何教授很坦荡地点了点头,“如果连这一丁点挫折都受不了,就开始自暴自弃,那还是早点打消这个念头吧,别祸害这些村民了。”
霍千里并不在乎何教授的考验,他更关心另一件事,稍微显得有些不够矜持地急切问道:“那您想必对虎山村的发展,已经有了些思考了?”
看着霍千里希冀的眼神,何教授干瘦的脸上露出自信的微笑,“没想好怎么敢来见你啊!”
!!!
霍千里的心瞬间狂跳了起来。
第八章 完美的解决方案
风从湾里吹过,摇动着竹叶,撞碎了炊烟。
散落的炊烟弥漫,笼罩住还在田间辛劳的人,像柔声的安慰,又像是亲切的呼唤。
何教授不由有些醉了,他儿时生长的地方也是这般典型的蜀中小村落,每一缕炊烟仿佛都在将他拽向童年。
“咳咳。”
霍千里忍不住咳嗽两声,将何教授从沉思中唤醒。
何教授定了定神,开口道:“贫穷和落后,有许多种原因。所以,解决农村问题的第一要义,就是因地制宜。”
接着他结合许多案例为霍千里详细讲解不同地区陷入贫困落后境地的不同原因,同时重点强调了经验主义,教条主义以及生搬硬套、一刀切等政策的各种危害。
这算是说总纲。
接着他指尖在虎山村的轮廓上一划,“我查阅过资料,这儿的土地条件不错,速效磷、有效铁、锰、铜充足,比较适合种植中药材,丹参等作物在蜀中都有一定名气。”
还是种植药材......
霍千里心头微微有些失望,开口将自己和顾大强之间交流的情况说了,斟酌着言语,“这条路恐怕是走不通的,销路打不开,村民们的风险承受能力也极差,这是个死局。”
何教授淡淡一笑,似乎早有预料,“药贩子?哼!直接跟医药公司合作搞订单农业不就行了!”
一句话,瞬间打开了思维的格局。
霍千里愣在原地,大脑开始飞速运转,这些日子翻阅的那些资料在脑海中闪现,而后被抓取,糅合。
一直默默在旁听着二人聊天的张弛忽然插嘴,忧虑道:“医药公司看得上这点量吗?”
何教授摇了摇头,印证了张弛心头的担忧,“就这些农户自己种植,数量品控都有问题,医药公司自然是看不上的。”
“那还说个啥啊!”张弛嘟囔一声。
何教授无语地白了他一眼,转头看着脸上渐渐露出微笑的霍千里,“你想必已经有办法了吧?”
霍千里点了点头,张弛一惊,便听见霍千里吐出五个字,“规模化种植。”
何教授颔首微笑,露出欣慰的神情,“说得不错。”
他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张弛,似乎是在向他解释又像是和霍千里论证细节,“医药公司对于药材基地的需求是长期存在的,所有有志向和成规模的药厂几乎都有自己的中药种植产业,这是基于控制成本、把控质量的多方面考虑。像虎山村这种能有大规模适宜条件的地方,可长期种植某些医药公司指定的合适药材,医药公司其实是很愿意合作的。这样种植出来的东西根本不愁销路,也不需要担心价格的波动。我这些天跟一两家药材公司的负责人简单聊过,他们都是很乐意的。”
霍千里再度点头,“是的,我先前也看过这一方面的零星案例,但那都是在东北大平原上,压根没和虎山村这零零碎碎的土地联想起来。您刚才提起医药公司,我脑子才拧过弯来。”
“不对啊!”
二人说得笑容满面,一旁的张弛却懵逼了,他看着霍千里,“霍师兄,你脑子拧过弯来了,但这村子还是这村子啊,一家人还是这一亩三分地,不顶用啊?”
虽然马哲上说了主观能动性,但你这也太违心了吧!
他闹不明白,怎么脑子转过弯了,就好像什么都解决了一样,关键自己老师还一副欣慰的样子。
霍千里微笑着看着何教授,他知道张弛要挨骂了。
何教授瞅着张弛,一脸不加掩饰的嫌弃,“你都跟了我两年了,还不如小霍临时抱佛脚啃了几本书吗?”
看着张弛还在那儿皱着眉头苦思冥想不争气的样子,何教授忍不住一个板栗敲过去,“土地流转集中啊!”
板栗就像是敲开了张弛榆木脑袋里的窍门,让他登时兴奋地一拍大腿,“对啊,可以搞土地流转集中的嘛!这样就能把这一户户的零散土地集中起来,勉强也能凑出大田来了!”
霍千里这才接话道:“土地流转如果能够集中起来,我们就可以实施机械化作业,统一管理,品控保障,就能实现跟医药公司合作搞订单农业的构想,销量可以保证,村民增收之余也没了风险,自然就不会有问题了!”
他佩服地看着何教授,“多谢何教授指点,您真是帮了我和虎山村百姓大忙了!”
何教授笑了笑,“那是你自己积累足够,我就说了几句提点的话而已。”
说完他瞥了一眼一旁的张弛,张弛默默低头不敢吭声。
“不不不!”霍千里坚决而诚恳地摆手,“没您这几句话,我打死都想不到这些。您这就是知道那根线划在哪个位置的人。”
这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引以为傲的常用梗,何教授也不扭捏,哈哈一笑便算是受用了。
他伸手指着眼前虎山村的村落,“这个模式的好处远不止这一点。”
一根手指竖起,“如果医药公司谈得好,或者能从上级政府要到补助政策,初始的种子、化肥、器械之类的,都可以免费提供或者预支,成本将大大降低。”
第二根手指伸出,“同时,统一管理的过程中需要大量的人手,这些将土地交给集体运营的农户,又可以被返聘回来,成为劳工,再得一笔额外的工钱。”
第三根手指竖起,“有条件的村集体还可以采取租金加分红的方式,租金保底,分红额外得利,大家做事更有奔头。”
“这样,就能够将看似无解的增收与风险这两个问题都解决了!”
“多谢何教授!”霍千里无以为报,只有再朝着何教授深深鞠了一躬。
“别那么客气。”何教授笑着扶住了他,“我们研究农村问题,归根到底不就是农村事业能够更好吗?小霍,想法虽好,落实更重要,你很不错,一定要加油!”
霍千里重重点头。
何教授伸手拍了一下还在那儿埋头反思的张弛肩膀,从他递过来的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拿给霍千里,“这是国内其他地方关于土地流转集中的一些先进经验,你多参照一下,也可以整理给你们领导看看。”
霍千里赶紧站起,双手接过,看着何教授那张多年风吹日晒下变得干瘦黝黑的面庞,眼眶微微泛红。
“好了,好了!”
何教授笑着拍了拍霍千里,转身看着眼前的村子,目光温柔,轻声道:“什么职称荣耀都比不上真真切切地看着一个个村子,一户户村民因为我们的所学所得过上更好的生活来得舒坦。所谓为生民立命,不过就是这样了。”
霍千里并再表什么决心,只是默默握了握拳。
前路已然大道朝天!
第九章 见贤思齐
“千里哥!”
就在小土坡上,片刻的沉默中,一声清亮的呼喊远远响起。
翠绿的树和青黑色的岩石妆点着微黄的土地,伴随着声音,刮过一阵黄色的风。
声音消散,风便停在三人的眼前。
一个身形矫健的少年冲上土坡,黄色的五星巴西球衣衬得皮肤愈发黝黑,背上的双肩包盖住了罗纳尔多响亮的名字,一对机灵的眼睛在陌生的何教授和张弛面上好奇地扫了一眼,然后便兴奋地对霍千里说,“千里哥,我回来啦!书都给你买好了!”
霍千里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何教授和张弛解释道:“这是村长的小儿子,叫顾海涛,高中毕业本来说去打工的,我来了之后村长就让他跟在我身边帮着跑跑腿,等年纪大点再出去。这些日子他在旌城走亲戚,我顺道让他帮我买了几本书。”
事实上顾海涛已经当了他的跟班一段时间了,至于如何收服的,对霍千里而言根本就不是问题。
“不错,少年英气,要是能多读书就更好了。”何教授赞许地点了点头,“小伙子,大热天的,辛苦了啊!”
顾海涛嗯了一声,“水都不给一口,白说啊?”
“要死啊你!”霍千里连忙一个板栗敲过去,赶紧跟何教授道歉,“这小子仗着自己老爹是村长,跟村里人乱开玩笑开惯了,您别介意。”
何教授饶有兴致地看着顾海涛,“小伙子,我们可是你千里哥花了大功夫请来的,你要真把人得罪了,你千里哥可就难办了啊!”
顾海涛从背包里拿出三瓶矿泉水,咧嘴一笑,“拿这个赔罪行么?”
正说得口干舌燥的三人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起来,张弛更是笑着捶了顾海涛一拳,“你这小跟班当得可以啊!”
顾海涛白眼一翻,“同样是跟班,你不反思一下?”
张弛:......
渴了的时候,不需要农夫山泉,喝起来也一样有点甜,三人畅快地灌了一大口,都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咂摸声。
张弛扭头看着蹲在石头上看风景的顾海涛,诧异道:“你不喝?”
顾海涛摆了摆手,“我肯定喝过了啊!又不是酒还等着大家一起开席啊?”
“不说话能憋死你不?”霍千里瞪了他一眼,然后转头道:“何教授,您先在这儿歇会儿,我回去一趟,马上就过来。”
何教授嗯了一声,霍千里跟张弛点了点头,搂着顾海涛的肩膀就走了。
看着霍千里离去的背影,张弛咂摸一声,“老师,要不明年我也来报这个大学生村官吧?”
何教授斜眼一瞥,“咋想的?”
张弛挠了挠脑袋,“就觉得挺带劲的,虽然劳心劳力,但是真真切切改变这么多人的命运,有点伟大的感觉,反正也就三年嘛!”
“带劲?”何教授冷哼一声,“明明是一腔热血为了他们好,还要被曲解、被误会,甚至被打骂,道理讲不通,事情推不动,明明有更好的出路,却要在艰苦条件中虚度三年光阴,一事无成,那样还带劲吗?”
张弛愣住,“那你还一副看好霍师兄的样子。”
何教授从兜里掏出烟盒点了一支,他们这一辈的老头子,又时常劳累的,没几个不沾烟酒的。
一口烟雾缓了缓神,他开口道:“小霍自然是前途无量。这是国家层面的推动,省委高度重视,他作为第一批响应的,只要干出成绩,青云直上那可不是说说而已,最不济,也能熬个资历,结识些人脉,就像当年一起下乡的知青一样。”
“如今,他更是找到了改变虎山村的办法,这个硬骨头眼看就能慢慢啃下来,以他的聪明和耐性,大好前程几乎就已经是摆在眼前了。”
“但你不同,你明年就不是第一批了,看似只差一年,实际上区别大着呢!而且你心性没他好,脑子没他转得快,真到了农村,不出两三个月就能把你的心气儿磨干净,剩下的时间,就是在煎熬和浑浑噩噩之中过去。明白吗?”
张弛杵着个大个子,垂着头,闷着声不开腔。
何教授敲打完了,撑着膝盖站起来,捏着空空的矿泉水瓶,“走吧,到处看看,小霍是回去安排伙食去了,咱们就不等了。”
张弛讷讷地站起,跟在何教授身后。
何教授:“把没喝完的水带上。”
张弛弯腰拎起喝了一半的水瓶。
何教授忽然道:“你知道为什么刚才那个小顾没喝水吗?”
张弛顺嘴道:“他喝过了啊。”
“他只买了三瓶。”
张弛一愣。
“你没发现他的嘴唇干得都有点起皮了吗?”
何教授叹了口气,“村长家的孩子,都舍不得多掏一块钱给自己买瓶矿泉水,你还觉得容易吗?”
张弛沉默地走着,忽然道:“老师,我明年还是想报名。”
何教授头也不回,“回学校再说。”
张弛楞劲儿上来了,“回学校我就填表。”
何教授终于停步,扭头看着他,“想好了?”
“嗯!”
“怎么净教些傻子出来!”
何教授哼了一声,回头朝前,嘴角却勾起一丝开心的笑容。
......
二人走到一半,霍千里便回来接他们了。
“何教授,小张,你们不多坐会儿?”
何教授笑着挥了挥手,“不坐了,走吧,陪我们随处看看。”
时间很快就到了六点过,并不是虎山村常规的晚饭饭点,但村长家已经坐上桌了。
有霍千里的提前交待,外加他额外拿了一百块钱给村长婆娘,饭桌上摆得满满当当,村长顾大强开了一瓶酒陪着喝着。
何教授对这么多菜原本有些抗拒,但霍千里说这也不是商务宴请,吃不了下顿还要接着吃的,来来回回都得进这桌人肚子里,就当是对何教授仗义帮助的衷心感谢,何教授这才心安理得地坐了下来。
酒过三巡,村长媳妇去忙活家务,霍千里便看着顾大强,微笑着道:“老哥,跟你聊个事情。”
接着,霍千里就将今日何教授跟他商量出的点子和盘托出,条理清晰、重点分明,听得何教授微微颔首,看得出来霍千里是真上了心的。
说完霍千里期盼地看着顾大强,“老哥,你看这事儿我们从哪里着手比较合适?”
“搞不成!”
谁也没想到,顾大强瓮声瓮气地开口,来了这么一句。
第十章 土地那是命根子
“搞不成!”
安静的房间中,顾大强抽了口烟,看着何教授和霍千里,摇了摇头。
“又搞不成?”
“搞不成?”
霍千里和何教授几乎同时诧异道。
顾大强重重点头,沉声重复了一遍,“对,搞不成!”
水泥楼房一楼高高的天花板上,节能灯惨白的灯光冲淡了众人脸上的红晕。
顾大强斩钉截铁的一句“搞不成”,如同当头的一盆冷水,泼在了兴致勃勃的霍千里跟何教授头上。
何教授满是不解,“顾村长啊,怎么会搞不成呢?如今外面有打工的出路,农村劳力大减,田地本就在慢慢荒废,许多人家都只是种一点自己屋前屋后的土地,如果把土地流转集中搞订单农业,既规避了风险,又能收取租金,还可以返聘在合作社打工挣工钱,村民的收入比起种地来至少是数倍的提高。怎么可能搞不成呢?”
对啊!怎么可能搞不成呢!
这也是霍千里和张弛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一旁的顾海涛也以手托腮,一脸疑惑地盯着自家父亲,即使以他浅薄的认知,这是大好事啊!
顾大强没有说话,直接站起,五大三粗的个头一立,给张弛吓了一大跳,还以为一言不合就要动手。
好在顾大强只是拎起酒瓶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接着双手举起,恭敬地跟何教授和霍千里以及张弛一碰。
顾海涛偷偷举起杯子想要沾个光,被顾大强平静地看了一眼,便默默缩了回去。
“霍兄弟,你和之前那些驻村干部确实不一样,是实打实为了我们村子考虑的。教授和这位张兄弟也是真心为了我们虎山村好,你们费心了,我感谢你们。”
顾大强仰脖子将酒倒进喉咙,配合着他的身形,再加上那个大光头,浓重的江湖气息便扑面而来。
但霍千里跟何教授都不是来欣赏这个的,正要说话,顾大强伸手按住,诚恳道:“说老实话,我是真没想到你们可以想出这么好的办法,基本上把所有的问题都解决了!”
他叹了口气,“但是,却偏偏碰了一个最不该碰的东西!”
顾大强目光在众人脸上划过,平静地吐出两个字,“土地。”
何教授质疑道:“这没什么啊!现在我们全国搞土地流转的地方也不少,国家政策也是允许的,我们跟村民们多做做工作就行了嘛!”
顾大强叹了口气,“其他地方咋样我不晓得,但是我们村子头的人啥样我是清楚得很。三位都是读书人,读书人讲道理,我们这个犄角旮旯里,恰恰都是些不讲道理的人。或者说,他们讲的是另一种道理。”
他看着霍千里,“霍兄弟,你还记得几天前许艳婷的事情吗?”
霍千里点了点头,然后简单几句跟何教授和张弛解释了一下,听得张弛拳头都捏紧了。
顾海涛臊眉耷眼地叹了口气,许艳婷比他还小两岁来着。
顾大强道:“其实现在村里电视也还是有那么些台,广播也天天放,哪个都晓得不能乱打人,但在这村里,家法是大过国法的。你我去劝,是因为我们是干部,必须去。但别个愿意听,归根结底是因为我在这个村子里让人服,不是因为啥子法律和道理。”
“同样的,我当然知道你们是为了大家好,他们却不这么觉得的。”
“比如,一些老人,那就觉得地是一辈子的根,是跟着党打了枪放了炮才从地主手里拿回来的家当,你要拿走他的地,那就是要了他的命,只是拒绝都算客气的。你说只是统一管理,不是拿走,对不起,别人不听。”
“又比如,有些人家里的地好些,一类土多点,有些人家里二类土多点,他只想挑肥拣瘦,我们咋个服众。还有些人在这些年里,多多少偷占了不少地,我们这么搞他们的便宜占不到了,他们能干?”
“又比如,我们这么搞,人家说我种地至少能有得吃,你村上说给租金,租金不够他生活,怎么办?加钱?总有个度吧?”
“还比如,就像我家四个户口,一共五亩三分地,自己就留了半亩种菜,剩下的都拿给了别人种,我要收回来,租金是我的,他又分不了一分钱,感觉白拿了他的地,你跟他讲这地原本就是我的,他会管那么多?”
“再比如,人就直接了当,我现在日子满意,你们干啥我不管,但莫来折腾我,这怎么弄?农村里这样的人多的是。甚至干脆狮子大开口,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甚至让我们给买保险,我们怎么弄?”
“哎,其实哪怕就在去年,政府没有取消农业税,三提五统压在身上,都还好办得多。但现在不交皇粮了,大家的地也没了负担,捏在手上也不怕了!难呐!”
“最主要是这个事你们说的又要自愿,又要全员参与,那就根本不可能!”
......
灯光惨白,顾大强的声音在房间中回荡。
在这村子里活了几十年的顾大强,平静地讲述着。
十二点,霍千里房间的灯还没熄,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摆着一个翻开的本子,上面写满了今夜顾大强泼出的一盆盆冷水。
他无意识地转着手中的笔,眼神忽然一凝。
不能就这么算了,他还是要去找顾大强聊聊!
将笔拍在桌上,他今夜第三次起身,走到门口,没再像先前一样迟疑,一把拉开了房门。
灯光从他背后倾泻到面前的地上,照亮了眼前半条漆黑的过道。
在他的对面,早该睡下的何教授恰巧同样拉开了房门,灯光涌出,填满了另一半的过道。
二人对视一眼,又同时扭头,看向过道尽头顾大强的房间。
门缝下,一片漆黑。
何教授干瘦的脸上闪过疲惫,轻声道:“早点休息吧。”
霍千里叹了口气,挤出一丝笑容,“早点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霍千里顶着个熊猫眼,走出了房门。
他虽然最近失眠已经习惯,但几乎彻夜不睡就是另一回事了。
将脸埋在冰凉的井水中,寒意驱散了睡意,霍千里长长地憋了一口气,然后猛地抬起头来,大口喘气,水珠四溅。
“年轻真好啊!”
霍千里连忙扭头,瞧见了笑意吟吟的何教授,目光很自然地停留在了何教授那对黑眼圈上。
“何教授您稍等,我给您打一盆热水。”
“你不觉得,我也很需要这样一盆凉水吗?”
拿着被凉水沾湿的毛巾抹着脸,何教授一脸感慨,“由奢入俭难啊,现在日子好了,洗个凉水脸都觉得冷了,以前跟你这么年轻的时候,我们都是直接在井里提桶就在旁边冲凉的,呵呵。”
霍千里看着何教授,心里是由衷的心疼和感激。
“再抓点泡豇豆,切了拿红油拌一下端出来哈。”
厨房里响起一声言语,二人扭头,就看见顾大强端着个大锑锅走了出来。
鼻子上方,眉毛下面,是一对熊猫眼。
感觉到两人诧异的目光在注视着自己的眼睛,顾大强熟练地踹翻一张独凳,将锅放在四个腿之间,搓了搓手,尴尬地笑了笑,“瓜婆娘昨晚打呼噜,打得我一晚上没睡着。”
厨房里立刻传出一声响亮的骂声,“顾大强,你要死啊!”
“大清早的,妈又在吼啥子?!”
“早啊!老师!霍师兄早!顾村长早!”
睡在一楼的顾海涛和张弛联袂走来,神清气爽。
张弛伸了个长长的懒腰,“这农村的晚上真不错,空气好,又安静,比城里睡得舒服多了。”
顾海涛深以为然,“那可不,我在城里亲戚家住的时候,晚上总是吵得睡不着。”
“诶?老师,霍师兄,你们都没睡好吗?”
张弛这才发现何教授跟霍千里脸上的黑眼圈,疑惑地开口问道,但二人并不想理他。
何教授看着霍千里,“我只是觉得一个人到这儿来,得带一个有气力点的。”
霍千里扯了扯嘴角,“咱们吃早饭吧。”
早饭的饭桌上,哈欠连天。
顾海涛疑惑道:“你们昨晚是一起去偷牛了吗?”
张弛到底还知道自己的身份,于是关心地问何教授,“老师,您是不是认床?”
何教授无语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吸溜起碗里带着丝丝甜味的红薯稀饭。
顾大强的目光在何教授跟霍千里脸上转了又转,端起碗,将最后一点稀饭倒进嘴里,“几位,慢吃,我去趟村委会。”
霍千里递去一个询问的眼神,顾大强摆了摆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吃过饭,霍千里提议何教授要不要去补个觉,何教授摆了摆手,从兜里掏出烟盒晃了晃,“一起走走,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走到不远处的土坡上,看着村子在又一阵炊烟中醒来,田地里已经有了不少劳作的村民,何教授夹着烟,扭头看着一脸担忧的霍千里,笑着摆了摆手,“我没事,回去睡两天就好了,但这村子怎么办,才是真的难题啊!”
霍千里很想说点什么,但终究没能开得了口,因为他想了一夜,脑海中只有零星的点子,也没有想出完全行得通的办法。
所以,他只能沉默不语。
“喂!喂!喂!”
就在这时,头顶的大喇叭忽然传出了声音。
“我是顾大强!现在,通知,各组组长!党员代表!马上到村上开会!”
“各组组长!党员代表!马上到村上开会!”
喇叭里的喊声被【让你犯了错,是我给你自由过了火】所取代,霍千里和何教授对视一眼,两个聪明人的眼中露出了惊喜之色。
第十一章 试试就逝世
虎山村的村委会相当符合省级贫困村的特质,就是几间简陋的土屋围成一个大坝子,兼具村民大会、搭台唱戏、舞龙舞狮、晒谷打场之用,是名副其实的“多功能厅”。
土屋的外墙上,用白漆刷着齐腰的标语。
【坚决实施计划生育】
【少生优生,幸福一生】
【百年大计,教育为本】
......
顾大强和霍千里坐在正中的那间大土屋,面前是六张大方桌拼成的会议桌。
摩托车声音由远及近,再骤然消失。
“村长,有啥好事哇?”
圆脸络腮胡,厚厚的嘴唇泛着没擦干净的油腻,头发乱如鸡窝,叼着根燃了一半的烟,套了件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文化衫,上面印着八个大字:【青春滋味,自己体会】。
当先来的,是二组组长詹宝兴。
“哟,霍干部也在呢!”
詹宝兴从兜里掏出五块钱的名品天下秀,大气地给二人分别递了一支。
顾大强是抽烟的,自然接了过来,没想到霍千里也微笑着接过了烟。
詹宝兴也有些诧异,他只是客套一下,没想到霍千里还真给他面子,这多少让他对这位高高在上的大学生有了种同类的认同感,连忙掏出打火机就要帮忙点上,顾大强皱了皱眉,“少抽两口,屋子里乌烟瘴气哪儿像个开会的样子。”
詹宝兴无所谓地笑着收起打火机,“你又装怪,不抽烟不喝酒那还能叫男人嘛!”
房间陆续有人进来,众人吆喝着,问候着,互相点烟,来得早点的,都是手里夹着,耳朵上别着,面前还放着。
很快,不大的屋子里就基本坐得满满当当。
虽然穿背心的,蹬拖鞋的,叼着烟的,没个正经开会的样子,但好歹村党支部书记兼村委会主任顾大强,村支书助理霍千里,以及村两委班子及党员代表基本都来了。
顾大强环顾一圈,“詹四娃呢?”
“猪圈被猪拱了个口子,满山追猪去了。”
哄笑声中,顾大强敲了敲桌子,“好了,那现在开会!”
“今天叫大家过来,主要是有个好事,要告诉大家。”
好事?
闹哄哄的屋子顿时安静了下来。
顾大强好整以暇地道:“大家都知道,昨天我家来了两位客人。”
在场的不少人都点了点头,村子里或许只有一部电话,但从来没有秘密。
“这两位客人的来头可不小。”顾大强笑着指了指霍千里,“大家都知道霍兄弟是省城蜀州大学的高材生,这两位客人其中一个就是蜀州大学的著名教授。著名到什么程度?”
顾大强举起右手,“我昨晚上跟教授握了个手,到现在都没舍得洗。因为人家可是见过京城大领导的!”
“那村长你今早上蹲厕所肯定没糊到手上!”
“废话!村长家用的是纸,你以为还跟你屋头一样穷得用竹片片刮哦!”
所谓天高皇帝远,有被震慑的,但也有人混不吝地调侃着。
“好了!听我说!”
顾大强敲着桌子,强行将话题拉了回来,“这教授再厉害,跟我们也没啥关系,我也最多请他喝两杯酒,吃两杆烟,好跟你们吹吹牛而已。”
“但是!”众人会心的微笑中,顾大强身子朝前一倾,声音一低,“这个教授带来了一个消息,跟我们有关系!有大大的关系!”
众人下意识的跟着朝前一凑,声音不自觉地低下来,“啥子关系?”
“教授说,省里准备搞一个叫啥土地流转集中的政策,准备选几个村子搞试点。原本这种事轮不到我们这种小破地方的,但是教授说了,现在这个政策才刚定下,都还没往外公布,要是我们率先报名,多半就能选上,你们说,整不整?”
说完他又补了一句,“选上了,有补贴!”
“整!有补贴当然要整噻!”
第一声回应毫不犹豫!
“就是,管他的,先报嘛,反正又不吃亏。”
“选得上就是赚,选不上又不亏。”
激动的人群中,终于有人问出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村长那个土地牛啊鸡啊的是个啥子东西?”
顾大强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那叫土地流转集中。就好比说,我们兜里都是一块两块的,想在镇上买点啥都买不到,但是我们把钱凑到一堆,那就一两百的大票,买肉买鸡都可以!买完回来大家按照出钱的多少再来分就是了。我们就是说,把咱们每个人手上你一块我一块零零碎碎的土地,凑到一起,搞成一个大土地,然后就可以统一做事情了。”
“好像是个好办法哈!”
“嗯,确实,我拿两块钱喊卖鸡的卖个鸡脚脚给我,他也不干啊!”
“干,买个鸡屁股给你差不多!”
众人一阵哄笑,顾大强和霍千里悄悄对视一眼,微微松了口气。
欢快的场面中,一个声音忽然冷冷道:“啥子零钱整钱的,你是不是想收我们的地?”
霍千里循声望去,一个白胡子老头冷冷开口。
“啥子呐?要收我们的地?”
“这肯定不得行噻!凭啥收我们地啊!”
“搞半天是收地啊,怪不得没人报名呢,哪个都不是瓜娃子!”
还不等霍千里和顾大强解释,众人便纷纷脸色一变,反应激烈。
大好局面在被“图穷匕见”的瞬间,急转直下。
一直按照顾大强要求安坐不动的霍千里忍不住开口道:“大家别紧张,土地都是承包好了的,咋个会没收嘛!土地还是你们的,只是将大家土地的使用权拿过来,由村集体集中调配使用……”
“都不给我们使用了,那还是我们的嘛!”立刻就有人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的话。
而附和声也很快响起,“就是,你咋不把你婆娘给我们使用一哈?”
“哪个狗日的在乱开腔(乱说话)!”顾大强猛地一拍桌子,看着说话的人,赫然正是先前还嬉皮笑脸的詹宝兴,横眼一瞪,“狗东西,你会不会说话!”
顾大强身子高大,大光头凶起来很是威严,吓得詹宝兴下意识地一缩,但很快重新挺起腰杆,“本来就是,土地对我们来说比婆娘还重要嘞!”
“诸位,大家千万不要误会。我们搞土地流转集中,是想让大家改变这种独门独户的经营方式,集中力量办大事……”
“嘿!怪不得。”白胡子老头再度冷笑一声,“我说你一个大学生来了我们这儿,忙前忙后,又是上门走访又是亲自下地的,原来是为了这个嗦。”
他看着霍千里,“无利不起早,你是早就打好算盘了吧?不过我告诉你,这事儿门都没有!想用我们的命根子去换你的前程,我呸!”
说完他直接起身便走。
其余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陆续起身离去。
态度好的朝顾大强和霍千里尴尬笑笑,态度不好的看都没看二人一眼。
霍千里张了张手,欲言又止。
一个身影逆着人流走到了他的身旁,正是詹宝兴。
霍千里眼前一亮,詹宝兴却飞快地伸手,一把将刚才散给霍千里的烟收了回去,然后,吭!咔!tui!
一口浓痰吐在霍千里的脚边,扬长而去。
房间空荡得如同散场的集市,只留下一片狼藉。
霍千里靠在椅背上,懊恼地敲着头,他真切地体会到顾大强昨晚没有半句虚言。
一只鞋子伸出,踩住那口痰,在地上使劲蹭了蹭,顾大强骂骂咧咧地道:“狗东西一点长进都没的,还这么不讲卫生!”
第十二章 破局之道
会议结束之后的下午,霍千里陪着何教授在村子里四处转了转,张弛跟顾海涛跟在身后。
四人一道,爬坡上坎,还去村里的河边逛了逛,坐在路边休息时,何教授看了霍千里一眼,“小霍啊......”
安慰的话还没说出口,霍千里便指着下方被田坎划成一个个大小不一小方块的田地,兴奋道:“何教授,你说如果成功把土地集中成片了,这些田坎和小路是不是就可以利用起来了?那要是全村都流转成功,我们岂不是可以凭空多出来几十亩地?”
何教授干瘦的脸上露出由衷的欣赏,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小霍,我相信,你一定可以办成这件事的。”
霍千里挠了挠头,“其实我是想给您鼓鼓劲,刺激您给想想办法来着。”
“哈哈哈哈!我算是知道老韩为什么喜欢你了。”
何教授的笑声在林间回荡,惊起一蓬鸟雀,振翅而起。
顾海涛和张弛一人咬着一根狗尾巴草蹲在一旁,对视一眼,不明觉厉。
......
翌日清晨,何教授带着张弛走了。
临走前,何教授握着他的手,认真道:“我有个学生,就在你们东江县工作,这次回去,我把你的事情跟他说说,从政府层面也给你们鼓鼓劲,你千万不要放弃。有情况随时电话沟通,有眉目了就来锦城找我,我带你去医药公司那边。”
霍千里郑重地嗯了一声。
“加油,前途一片光明!”
顾大强亲自骑车,烟尘卷起,带走了人,留下了清晰的路和殷切的期盼。
望着这条坎坷蜿蜒的土路,霍千里苦恼地揉了把脸。
会有办法的,他安慰着自己。
“千里哥,现在去哪儿?村委会办公室?”
顾海涛没心没肺的,半点没有为自己跟班伙伴的离去而苦恼。
霍千里心情稍稍有些沉重,拍了拍顾海涛的肩膀,“你先回去看你的天龙八部,我去走走。”
顾海涛关心道:“千里哥,怎么了?”
霍千里笑着摇了摇头,“没事,你去玩吧。”
顾海涛关切道:“说出来听听嘛,说不定我可以安慰安慰你呢!”
霍千里挑了挑眉,“你还懂安慰人呢?”
顾海涛咧嘴一笑,“站着说话不腰疼嘛!”
“去你的!”
霍千里笑骂着捶了他一拳,心情倒也确实轻快了几分。
不知不觉中,又走到了小土坡上,看着大半个村子在自己面前铺开,霍千里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河边那户人家的房子上,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铛!铛!铛!
一阵敲击声将霍千里的思绪打断,循声望去,不远处的一户人家,两个汉子正拿着工具,卖力地对付着一块路边的大石头。
这在村里是常见的事情,有些是因为石头拦路不方便,有些是害怕危险,有些纯粹就是需要石料,于是便就地取材了。
那巨石可不小,足足有一人多高,摆在那儿,像是一头大水牛一般。
但一旁的两个汉子也不简单,腰大膀圆个子高,看起来跟两尊黑塔似的。
霍千里认识这两位,更高壮些的叫詹宝壮,算是村里“武力值”最高的人,比起名字,还是外号更适合他:铁牛。
旁边那个就是铁牛的儿子詹虎,外号就叫二牛。
只见詹二牛手握钢钎,死死钉在石头的一角;铁牛手握大铁锤,一下下猛地砸在钢钎的顶端。
钢钎被一点点砸进石头,然后横着敲一敲钢钎的身子,拽住摇一摇,撬一撬,一小块石块便被撬了下了,然后被几锤子轻松砸成碎石。
霍千里心头微动,一丝灵光一闪而逝,却没能被抓住,于是只好继续看下去。
父子二人的配合愈发熟稔,周而复始的操作下,一块块小石块被剥离下来,大石头肉眼可见地变小。
太阳在空中无声地转移着,光影随之悄然变幻,但霍千里丝毫没有察觉。
他静静地看着,那二人的身边已经堆着一地碎石,而那块大石已经变得只剩下箩筐大小!
握着钢钎的二牛甩了甩手,将钢钎立在石头的正中,抡锤子的铁牛朝掌心吐了口唾沫,深吸一口气,抡起锤子猛地砸了下去。
铛!
“我知道了!”
霍千里一直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微笑重新出现在脸上。
土地流转的大事就如这块大石一般,先前他下意识地将所有村民看作一个整体来考虑,试图劝说他们接受这个事情,但是老话说得好,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连在学校那样单纯的环境里,一个班级都还有优等生、普通生和后进生,更何况这么多的村民呢!
大石头一锤子砸不烂,村民们也不可能一下子说服。
大石头可以零敲散打,村民们自然也可以分化劝说。
宗族关系可以成为他们联合反对自己的助力,但或许也能成为自己分化劝说的利器。
......
霍千里越想越激动,一念开,百念生,各种可行的思路纷至沓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讲这些念头压下,因为,眼下最需要思考的是如何破局。
这件事虽然与那敲大石有异曲同工之妙,但在处置方式上还是有所不同,打石头是敲边鼓,这件事却得中心开花。
那个破局之人,便显得尤其重要。
他重新坐了一阵,一边想着,一边看着那詹家父子将碎石装到箩筐挑回院坝,混着一些砂石水泥铺填着道路,脑海中慢慢有了计较。
心头的想法渐渐清晰,霍千里一扫先前的迷茫,神色振奋。
残阳渐渐撤退,只有远处的山头还有一丝余晖,霍千里走回家,正好瞧见拎着一个袋子走出房门的顾大强父子,他笑着上前两步,“老哥,今天去找人喝两杯怎么样?”
顾大强微微一愣,“找谁?”
霍千里开口道:“顾承荣。”
一旁的顾海涛立刻瞪圆了眼睛,“千里哥,你真是神了!我和我爸正准备找你一起去荣爷爷家呢!”
顾大强默默打开手里的塑料袋,里面装着两包卤菜,“刚去镇上切的。”
朝顾承荣家里走去的路上,顾海涛疑惑地看着霍千里,“千里哥,你是怎么跟我爸想到一块的?太神奇了吧!”
霍千里看了一眼神色如常的顾大强,对他的面冷心热颇为感动,便投桃报李,跟顾海涛解释起来,“这不是猜,是推算。昨天开会的结果你也知道,既然不能一口吃成胖子,那我们就只能一步步来,先把重点人物说服解决了,剩下的自然就好办得多了。”
顾海涛似懂非懂地点着头,“那为啥是荣爷爷呢?”
“咱们虎山村一共四个组,但就两个大姓,詹姓和顾姓,所以也有人调侃虎山村的人是瞻前顾后。村委会所在的三组,主要便是由顾姓人组成,可以说,如果顾姓人全都同意,那么三组基本就能拿下了。”霍千里笑望着顾海涛,“那你说,三组的这些姓顾的人家,谁的威望最高啊?”
“那当然是我爸啊!”顾海涛一脸自豪和骄傲,“我爸可是村长!”
霍千里扯了扯嘴角,“别说废话。”
顾海涛只好老老实实地琢磨了一下,“我爸说过,农村里面,一看辈分、二看德行、三看官位、四看钱财......除了我爸的话,那就只有荣爷爷、德爷爷、和乾二叔了。德爷爷因为欺负小辈,德行不好,乾二叔又出去打工不在家。”
他眼前一亮,“这么一算,还真只有荣爷爷了啊!”
霍千里揉了揉他的脑袋,“你看,你也会分析问题了啊!”
顾海涛偷偷一瞧,看见他爸的脸上似乎闪过了一丝笑意,登时也高兴得眉眼一弯。
接下来的几分钟,一向嘴碎的顾海涛竟然一言不发,霍千里不由地诧异道:“你这会儿怎么这么老实?”
顾海涛头也不抬,“我在推算我跟秋雁啥时候能结婚......哎哟!”
顾大强默默收回手,父爱总是这样,无言又深沉。
......
十来分钟之后,顾承荣家的大门口。
顾大强无奈地看着挡在门口的老妇人,“三妈,我就来找三爸喝个酒,你没必要这样啊!”
前两天还对霍千里笑容满面的老妇人神色自然,“你想多了,三妈是那样的人吗?你三爸真的不在家,刚和我吵了一架出去了,不晓得跑哪儿去了。”
三人无奈,只好转身离去。
走出几步,霍千里忽然轻声道:“就这么放弃了吗?”
顾大强没有吭声,眼见着前面一个汉子走过,快步上去一把抓住,在他耳旁低声说了几句。
汉子一听便直摇脑袋,顾大强直接将脸一板,拿出村长威严,汉子只好认命般地走向了顾承荣家。
“荣三伯,你孙子在学校打架了,钱老师喊你过去!”
站在顾承荣的家门口,汉子扯开嗓子就吆喝了起来,不到一分钟,一个穿着白背心的老头踢着拖鞋就匆匆跑了出来。
屋角,竹林边,“已经”离家出走的老人忽然出现,和顾大强三人打了个照面。
晚风吹,竹叶摇,尴尬的气氛在沉默中发酵。
第十三章 峰回路转
竹叶在风中沙沙作响,似乎也在为这一幕疯狂鼓掌。
身为顾大强隔房叔叔的顾承荣老脸一红,瞪了那个汉子一眼,转身回屋。
顾大强拉着霍千里慢慢上前,既然看见了顾承荣的人,他就不怕再吃闭门羹,除非顾承荣真想跟他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
果然,顾承荣虽然一声不吭气呼呼地回去,但并没有关上门,反而是坐在堂屋的饭桌前,静静等着顾大强一行三人到来。
顾大强笑着将手里的袋子晃了晃,放在桌上,“专门去镇上切的卤猪耳朵和拱嘴儿。”
顾承荣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霍千里和顾海涛,默默起身从一旁的柜子里拎出一个白色塑料桶和一袋炒花生放在桌上,伸手按着塑料桶,看着三人,“不聊土地的事,老头子今天就仗着辈分受用一回,咱们也算三代人好好说说话,要是聊那个事儿,你们现在就走。”
这固执的态度,无愧于前些日子他婆娘说的那句:咬卵犟。
霍千里嘴唇一张,正要说话,顾大强已经抢先笑着道:“这当然啊,我们就是来找三爸叙旧的。莫说那么多了,就问一句,三爸你跟大学生一个桌子喝过酒没的?没有吧?还不赶紧叫三妈多安排几个菜?”
......
霍千里醉了。
不胜酒力也好,借酒消愁也罢,只要想醉的人,就一定会醉。
顾大强将霍千里背回房间,打来一盆热水,给他简单抹了把脸,擦了个脚,盖上被子。
看着躺在床上不省人事的霍千里,顾大强伸出手,将他不自觉皱起的眉头抚平,拉了把椅子坐下,掏出根烟,犹豫了一下没有点,捏在手里,轻声道:
“我是个粗人,在虎山村这潭烂泥里打滚了大半辈子,见得多了,心肠也就硬了。”
“你刚来时我以为你和之前那些人是一样来混日子的。哪怕你下田挖土,我也觉得就是鸡公拉屎头截硬,用不了几天就消停了,没想到你坚持了那么久。你晓不晓得,我心头更怕了。”
“你可能想不明白,明明你是为了我们好,想带我们多挣钱,我为啥还会怕,因为我们这些土农民经不起折腾啊。”
“所以,那天何教授来,你们说的那些,我听得懂,但我心里还是拒绝的。现在的日子虽说不上多好,但吃饱穿暖,总比以前好多了。但那晚上,我想了一夜啊,还是想不出你们这个事情对我们有啥坏处。我又想起了这些年村里的那些惨事,都是因为那个穷字。第二天早上,看见你们两人那眼睛,我明白了一件事,你们是真为了我们好!”
“你放心,这个事儿,我来搞定。”
他看着霍千里重新皱起的眉头,叹了口气,望向床头柜上的助眠药瓶。
“借着这场酒,好好睡会儿吧,你已经很久没睡好觉了。”
他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床头,关灯走出了房间。
安静的房间内,霍千里皱着眉头,难受地翻了个身子。
从霍千里的房间出来,顾大强摸了个手电筒朝外走去。
“这么晚了,走哪儿去?”老婆在房间吆喝。
顾大强头也不回,“睡不着,出去走哈儿。”
大门哐当关上,一颗脑袋悄咪咪在二楼某个黑暗房间的窗户边升起,看着顾大强晃着手电筒,走向了一户人家。
清晨,霍千里端着茶杯坐在办公室里,笔记本摊开在面前,但今天还没写下一个字。
他痛苦地敲着脑袋,想让脑袋里面的电钻消停一会。
昨天的回忆渐次涌起,从瞧见詹家父子攻克大石找到破局之法,到顾承荣“冥顽不灵”,然后在饭桌上的某一杯酒后戛然而止。
他看着笔记本上这几天做的细致测算,那一个个绝对有说服力,绝对吸引人的数字,无奈地将茶杯放下,人家根本不给开口的机会啊!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轮流敲着,脑子艰难地转动,思考着有什么破局之法。
吱呀。
老旧的房门被人一把推开。
一个板着脸的老头背着手缓缓走了进来。
“顾老爷子,你怎么来了?”
霍千里惊讶起身,因为来人不是别人,正是昨晚他们差点没见到的顾承荣。
顾承荣的目光在霍千里酒后憔悴的脸上掠过,叹了口气,“老头子也不是铁石心肠的。霍干部为了我们虎山村这么尽力,老头子若是再不让你开口,那就有些太过分了。”
霍千里眨了眨眼,还未完全醒酒的脑子尽量转着,又惊又喜地迟疑道:“您愿意听我讲了?”
“咋个?不想讲?那我可走了啊!”
“想,想,想!来,老爷子你坐!”
“先说好,我可没说一定要答应。”
“好!你愿意听我讲就行!”
房门外,顾大强蹲在门口,点了支烟,满意地吸了一口,咧嘴一笑。
......
烈日下的午后,是野孩子们乘着热风放肆奔跑的时间,是劳累的男人们吃饱喝足呼呼大睡补充体力的间隙,也是家庭妇女们忙过家务,闲下来叙叙旧的空档。
三组某户人家的屋檐下,一红一黑,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妇人一人面前摆着一个装满玉米棒子的箩筐,一边掰着一边闲聊。
红衣妇人开口问道:“你听说了没得?”
“听说啥子?”
“就是那个土地集中种药材的事情。”
“这个事咋了嘛,不是没人同意的嘛!”
“哼!那个霍干部硬是厉害哦!居然把顾承荣说动了!”
黑衣妇人手上动作一顿,惊讶道:“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我也觉得邪了门儿了!顾承荣好精明一个人嘛,居然会同意!哦对,还不止!“
红衣妇人挥着手中的玉米棒子,颇有几分激动,“顾承荣还帮着他和顾大强,在组里劝别人!就这么两三天,就有十来户人同意了!我家那口子看起来没得啥,茶不思饭不想的,今天中午饭都没吃几口!”
“怪说不得(原来如此的意思)!”黑衣妇人也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我屋头这个这两天一回来就坐那儿吃烟,问他为啥他还不说,肯定也是因为这个事情了!”
红衣妇人看着她,好奇道:“你觉得你男人会不会同意?”
“难说。”黑衣妇人摇了摇头,“他一天鬼主意多,多半要搞些莫名堂的事情,我就担心到时把村长得罪了。还是你男人好些,本分不操心!”
红衣妇人叹了口气,“我屋头那个闷墩儿本分倒确实本分,但是他只相信手头的锄头,一点险都不敢冒,打个扑克都绝对不打钱的,要他把地交给村上,绝对不可能,种药材更是不可能。说不定到时候整个组就剩我们一家人僵起,那才是急死人哦!”
两个妇人对视一眼,尽皆忧愁又无言。
“算了,掰苞谷!”
“苞谷掰完再说!”
第十四章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忙活了好一阵,一人掰了两三筐之后,红衣妇人甩了甩微微发酸的手臂跟黑衣妇人道别。
她帮黑衣妇人家做这点事没有工钱的,因为回头她家里有事,黑衣妇人也要来她这边帮忙,这也是农村宗族特有的互助方式。
当她走回家,男人已经起来了,打着光脚,光着膀子,端着个大茶缸坐在屋檐下出神。
她看着男人,开口道:“要不要给你热点饭?”
男人没吭声,只摇了摇头。
她迟疑一下,开口道:“我刚听说好多家都同意了,我们要不要.......”
话只说到一半,就在男人扭头怒瞪之下咽了回去,答案不言而喻。
她叹了口气,默默朝屋里走去,还没走进黑黢黢的屋子,远处就传来一声叫喊,“四哥,四嫂,晚上六点,接电话!”
她神色一喜,立刻转身答应。
而屋檐下一直不吭声的男人也开口应了一声。
因为,那是他们在外打工的儿子打来的电话。
不管心情如何,接到儿子电话,总是开心的。
虎山村村委会旁边,有全村唯一一个小卖部,小卖部里,摆着全村唯一一部公用电话。
在外打工的子女、生活在外地的亲戚,想要联系上村里人,都得通过这一部座机。
通常是那头先打来,说清楚要找谁,急不急,在老板这边排好时间,然后按照约定的时间再打过来,保准要找的人已经在这儿等着了。
绝大多数人都会像这两口子一样,早早过来,对他们来说这多少是个大事,也是在无聊沉闷的生活中,难得的波澜。
晚上五点半,两口子走到小卖部门口。
“哟,四娃,四妹,来这么早啊!”
红衣妇人笑着道:“你们来得也不晚噻!”
“嘿!只许你屋儿子孝顺嗦!”
如果不是住在这旁边的,这会儿坐在这儿,不消说便都是来接电话的。
红衣妇人看了一圈,“今天生意咋个这么热闹,这些兔崽子约好了一起开窍吗?”
众人都哈哈一笑,笑完了也在心头嘀咕,今天这些人倒确实比往常多了好多啊!比快过年那几天也不差了。
一旁倚着柜台看风景的小卖部老板看了村委会办公室一眼,嘴角一翘,默默点了根烟,这种他晓得别个不晓得的感觉,有点爽!
红衣妇人跟众人闲聊了几句,眼睛就开始往小卖部墙上挂着的钟上瞟。
咋个还不到六点呐!
平常没做点啥子一天就过了,今天这个表咋个走这么慢!
而等到六点钟一到,她又开始嫌弃,怎么一眨眼都六点过两分了,电话都还没打过来。
死娃娃(家长骂子女的,类似于龟儿子之类,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做事就是这么不稳当,打个电话都不准时......
叮铃铃!
正在心里骂着,电话忽然响起,妇人一个箭步,抢在自家男人之前,抓起了话筒,一脸开心,“喂!幺儿!”
刚迈出一步的男人摸了摸鼻子,慢慢走到旁边,尖起耳朵听着听筒里漏出地声音。
“妈,爸来了没的?”
妇人的脸登时一垮,恨恨地把听筒拍在男人手里,转身就要赌气走掉,又忍不下心头好奇,默默回到男人旁边,同样尖起耳朵。
“喂。”
“爸,我打电话回来是有事跟你说。”
“嗯。”
“村上给我打电话了,跟我讲了政策,我觉得那个土地......哦对,土地集中是好事!你们应该同意。”
男人下意识把脸一板,就想骂人,忽然想起对面是自己儿子,而且是快一年没见的儿子,又把话咽了回去,闷闷地不开口。
电话那头也知道自己老汉儿的脾性,下意识就想提高语调,又想起那个霍干部的叮嘱,深吸一口气,慢慢道:“我晓得你在担心啥子,你就放心嘛!!村上只是承包,不得抢我们屋头的地,他们还要给租金的,你比以前还挣得多。就像我在外面打工,那也是租的别个的房子啊,难道住着住着就变成自己的了啊?要是这边的房东都像你这么想,那你儿子岂不是只能睡马路,睡桥洞了?”
“爸,这个事情我听村上仔细说了,你们在种之前就可以把价格定下来,到时候不管外面啥价,药厂直接按照那个价格来收,一点风险都没的,这么好的事,你在犹豫啥子嘛!”
男人依旧沉默,听筒里便传来一声郁闷的话,“你要是不答应,我今年就不回来了!看着都来气!”
男人登时一怒,皱着眉正要说什么,腰间忽然一疼,扭头便对上了自家婆娘示威的眼神。
平日在他面前屁都不敢放一个的婆娘,这会儿脖子一梗,眼一瞪,气势汹汹。
“好嘛!”
挂了电话,男人瞪了妇人一眼,“给钱!”
妇人心情一片大好,从腰间取出一个布包,层层打开,从裹成一卷的零钱中取出三块钱递过去。
老板按着公用电话的时间统计,笑着道:“四嫂,五分钟,就一块钱。”
妇人嘿嘿一笑,“再给他拿包烟!”
“要得!”
......
接下来的小卖部里,电话不时响起。
“爸!妈!你要会算账晓得不!你们自己种地,一年累死累活,挣几个钱嘛!现在交给村上,每年吃租金,空了去帮着做点零工,每天有几大十,又轻松又比以前挣得多!瓜娃子才不干!”
“老汉儿!村上用机器是对的,人再厉害,也比不上机器,村上要是真的能上机器,比你自己挖锄头好多了。咋个可能伤地嘛!”
“哎呀,你们莫觉得没见过就怕了。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你没见过的东西!我在闽州这边,听我工友说,他们村上也搞了这个,不是坏事,要答应村上,听见了没!”
小卖部的老板一边磕着瓜子,一边听着那一个个最后都握着听筒答应下来,忍不住在心头感慨道:狗日的!这读了书的脑壳是不一样哈!
“老汉儿!我要吃包干脆面!”
正想着,他那个还在上小学三年级的胖儿子颠颠跑过来,伸手就准备去开柜子,一个板栗从天而降,“吃吃吃!一天斗晓得吃!看书了没的!作业做完了没的!”
小胖子捂着脑袋,一脸委屈,“今天星期六!”
“星期六就不学习了吗!老子跟你说,你娃这学期考不到双百......八十......考不及格老子把你腿打断!”
“还吃干脆面,滚去学习!”
......
小卖部那边好一阵热闹,但村民们各自的家里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
黑衣妇人看着自家男人又坐在屋檐下抽烟,瘪了瘪嘴,刚钻进厨房准备弄菜,就听到门口响起一声熟悉的笑声。
她连忙在围裙上抹了把手,伸出脑袋一瞧,面上登时堆起笑容看着来人,“大伯,你来了啊!”
一个中年男人笑着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兄弟媳妇,把酒杯筷子整起!”
妇人哈哈一笑,上前接过袋子去装盘。
来人看了一眼还坐在一旁抽烟的男人,不轻不重地踢了一脚,“爪子嘛!(怎么了?)不欢迎嗦,滚起来!”
男人无语地看着自己的亲大伯,他当然知道对方是来干啥的,但是就农村这样的宗族关系,他今天要敢不起来,脊梁骨都要被人戳断。
于是,很自然地,他没能跟村上狮子大开口,也没能当好那个刺头,被大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物理),彻底说服。
第十五章 铁牛拦路(二合一)
虎山村三组的各处,一段段对话正在上演。
“霍干部说得明白,这个土地承包证就相当于存折,土地流转就相当于我们把土地存到村上,租金就是利息,随时想取就取,我觉得很透彻嘛。”
“莫多想了,这个事情就这么办了,跟到政府走,政府好久害过我们嘛!”
“哎呀,你们想复杂了!村上咋个可能一下子把土地全部收走嘛!霍干部和顾大强都说了,当农民的,种田吃饭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咋个可能会不让嘛!会根据我们的要求,给我们留下土地的!”
“假设你屋头有四亩地,你想种一亩就留一亩,想种两亩就留两亩,啥子?你四亩都想种?你狗东西故意搞事情是不是?哼!霍干部说了,就算你四亩地都想种也可以,但是如果有两亩刚好卡在连片的土地中间,这时候,村上就要给你调两亩其他地方的地,这样合作社的土地可以连成片,上机器,上薄膜,你也照样可以种地。咋样,就说服不服!”
“霍干部说,先看我们组集中的总亩数,把大土尽量连成片,然后剩下的土地我们就按土地承包证上平分到人头,哪个都不多吃多占,硬是合理!”
......
“所以说,还是要多读书啊!”
依旧是熟悉的小土坡,忙活了一天的顾大强坐在石头上,看着霍千里,由衷地感慨着。
这些天,霍千里的脑袋就像是忽然开了窍,各种办法层出不穷,那些让外出打工的子女来劝、让亲戚上门、以及面对实在想要自己种地的如何应对的招数,全是他一个人抠着脑袋想出来的。
灵光得就连虎山村的老江湖顾大强都赶不上。
霍千里谦虚地摆着手,“老哥过奖了,这没啥,就是充分考虑各种情况而已。”
他从兜里掏出随身带着的小笔记本看了一眼,开心道:“有顾承荣破局,其余党员代表陆续附和,三组组内一共三十七户人家,现在已经有三十二户同意了,胜利在望了!”
顾大强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啊!”
“嗯?”霍千里有些不解。
“有一户目前态度十分坚决,就是不干。”顾大强叹了口气,“我找过他一次,荣三爸也去过一次,都劝不动。关键是这人平日里也仗义,又是村里的能人,左邻右舍都听他的,这没同意的五户全是他家附近的,都在等着他表态呢!关键这人还不姓顾,难办啊!”
霍千里挑了挑眉,“哪一户啊?”
顾大强平静地说出一个名字,“詹宝壮。”
霍千里的脑海里,登时浮现出一尊强壮的黑塔形象。
他不禁一笑,破局由他启发,最终由他结束,好像也是一件挺有缘分的事情呢!
“别不当回事,铁牛是认死理的牛性子。”看着霍千里的笑容,顾大强提醒道,“我先前最怕的就是他不同意,没想到真是怕啥来啥!”
霍千里收敛神色,点了点头。
......
第二天,上午十点。
一对忙活完清晨活计收工的父子,即将到家的路上,碰见了两个早早候在路边的人。
“有事?”
詹二牛看着拦路的白衬衫,眉毛一挑,充满警惕。
霍千里压根没有搭理他,看着他身后那尊更壮的黑塔。
他也是第一次跟这位在虎山村有名的庄稼把式面对面交流,微笑道:“詹老哥,你好,久仰大名。”
被无视的詹二牛颇为愤怒,“我问你话呢!”
“闭嘴。”詹宝壮淡淡一句,让詹二牛瞬间老实了下来。
他平静地朝霍千里点了点头,“你好。”
“能聊聊吗?”
“那个事情没什么好聊的。我的土地我自己种,不需要啥子机器。”
站在路上,原本信心满满的霍千里看着那对父子的背影充满无奈。
顾海涛无语道:“铁牛叔咋个这样!油盐不进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顾虑,慢慢来吧。”霍千里苦笑一声。
另一边,刚走出不远的詹二牛忽然停步,詹宝壮疑惑地看着他。
詹二牛看着他爸,迟疑道:“那小子刚才是不是在占我便宜?”
詹宝壮从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
......
父子二人走回家,詹母系着围裙握着锅铲走出来招呼一声,“二牛,快来打水洗手,昨天上街买的西瓜还有半个,妈给你们切了。”
坐在屋檐下的小桌旁,詹母迟疑地张了张嘴,又开不了口,只是拿起一块西瓜递给詹宝壮,“累了吧?多吃点。”
一递出去,詹宝壮和詹二牛都愣了。
一向都是独享母亲关爱的詹二牛愣愣地张着手,“妈,我的呢?”
詹母瞪了他一眼,詹宝壮将手里的西瓜递给儿子,随手又拿起一块,平静道:“有什么就说吧,都是一家人,我还能翻脸不成。”
“铁牛啊。”詹母喊了一声詹宝壮的外号,小心道:“你说那个土地集中的事,会不会是个好事......”
啪!
詹宝壮一拍桌子,冷冷道:“这个事没得商量!”
詹母缩了缩脖子,“是是是,不商量不商量。”
她忍不住小声嘀咕道:“不是说不翻脸嘛!”
詹宝壮当做没听见,黑着脸,“他们说得再好听,我也不听!不管其他家咋个做,我们就这么过,一天吃饱穿暖苦了哪个了?我就是死!也不会答应这个事!记住了没!”
“好好好!吃瓜吃瓜。”
詹母郁闷地伸手拿瓜,却摸到了一个空盘子。
一扭头,詹二牛正飞速解决完最后一块,打了个响亮的嗝儿,朝着二人咧嘴一笑。
......
“哎哟,霍干部!你好啊!”
随着大部分人都答应了土地流转集中的事情,霍千里在村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好人缘,更多了几分威望。
一个同样刚从地里回来的老汉坐在门口歇着气,笑着调侃道:“这是去铁牛屋头了吧?”
旁边的太婆笑着给老汉续了杯茶,“找铁牛有啥好找的,霍干部不如去找江家大丫头说说话!”
江家大丫头,江清月,公认的虎山村最水灵的姑娘,但霍千里一直还无缘得见。
他只好尴尬地笑了笑,“大叔大婶,你们说詹老哥这是为啥呐?这么好的事,大家都同意了,就他不答应。”
老汉磕着烟杆子,笑了笑,“他就那油盐不进的性子,好在力气大,干农活又是一把好手,也乐意帮人,好些人都承他的情,所以在村里也没跟哪个红过脸。”
“哎呀,莫管那个铁牛了,我们说哈江家大丫头嘛,我给你们两个撮合撮合?诶,霍干部,你莫走啊!”
农村见多识广的老妇人开起玩笑那来是百无禁忌,霍千里趁着更离谱的话还没出来,赶紧落荒而逃。
顾海涛却是见惯了的,嬉皮笑脸地道:“陈婆婆,你撮合撮合我跟秋雁呗?”
老太婆笑了笑,“要得啊!等雁丫头回来我就带你去提亲。”
顾海涛嘿嘿直乐,“到时候请你喝喜酒啊!”
看着顾海涛追上霍千里,老太婆脸上的笑容缓缓收起,叹了口气,“铁牛拦路,霍干部这下怕是要脑壳痛咯!”
老头从烟袋子里捻了一撮烟丝,塞到烟杆里点上,吧嗒一口,“别个是文曲星下凡,用不着我们咸吃萝卜淡操心。”
......
暮色入村,灯火渐起,无需农田劳作的顾大强一家比大多数村民更早进入了晚饭时间。
坐在桌上,瞧着霍千里的神色,顾大强提议道:“要不要喝一杯?”
霍千里摇了摇头,借酒浇愁这种事没什么意思。
顾大强的老婆端上最后一碗菜,笑着坐下,“哎呀,你们也莫太担心了,要我说啊,那铁牛就是木疙瘩,仗着有身气力,油盐不进,你们莫管他。等到今后合作社搞起来了,机器整起了,他再大的气力还比得过机器咩?”
顾大强瞪了她一眼,“头发长,见识短,不懂就不要乱说。”
霍千里也苦笑一声,怎么可能不管他嘛,詹宝壮连带着五家人,三组作为撬动全村的基点,那必须要全部同意,而且必须自愿,开一个好头的,否则后面问题一大堆,同时也违背国家土地政策。
草草吃过晚饭,霍千里散步走到小土坡,坐在石头上默默出神,思考如何攻克詹宝壮这个难关。
来到虎山村,从最开始找不到方向,再等来何教授拨云见日,却又遭到村民的强力反对,好不容易找到突破口,利用宗族和感情慢慢劝说,势如破竹。
千辛万苦,万事俱备,一头铁牛却挡在了路上......
天色将黑未黑,不看时间,都分不清接下来将要面对的,是大放光明的朗朗白昼,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无边夜色。
嗡嗡嗡。
兜里的手机悄然震动起来。
霍千里打开一看,连忙站起身来,收摄心神,微笑接通,“老师。”
韩致远爽朗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我都听老何说了,怎么样,进展还顺利吧?”
霍千里笑着嗯了一声,“挺顺利的,多谢老师关心。”
韩致远语带调侃,“又来?”
霍千里愣住,旋即苦笑一声,又被老师抓住了。
韩致远淡淡开口,“说吧,看看老师能不能给你当个参谋。”
霍千里只好将詹宝壮的事情连带着前后说服村民们的情况一起说了。
韩致远沉吟一下,缓缓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点,找准那个点就能事半功倍。分解、针对、因人施策,你的思路很对,做得也很好。这个詹宝壮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霍千里叹了口气,“倒也没什么特殊的,就是轴,硬得跟石头一样,先前那些手段通通都没用。”
在亲近的老师面前,霍千里终于忍不住流露出一丝郁闷,“这种临门一脚的时候,真是太折磨人了。”
“但你要想想,只要过了这关,呵呵!”
韩致远意味深长地哈哈一笑,然后沉吟道:“一定有一个点,是你没想到的。一个人对于某件事保持毫无理由又强烈的抗拒,一定是这个事情动摇到了他最根本的利益。你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只从一些细节上去试图说服,是没有用的。”
“最根本的利益?”
“对。比如这个詹宝壮在村里的立足之本是什么,最在乎的是什么,最自傲的是什么,这个东西跟你要推行的东西有没有冲突?试着从这个角度去推一推。”
“立身之本,最自傲的......”
霍千里喃喃自语,脑海中浮现出铁牛那结实健硕的形象。
【那个事情没什么好聊的。我的土地我自己种,不需要啥子机器。】
【他就那油盐不进的性子,老得罪人。不过他力气大,干农活又是一把好手,也乐意帮人,好些人都承他的情,所以在村里也没跟谁红过脸。】
【要我说啊,那铁牛就是木疙瘩,仗着有身气力,油盐不进,你们就莫管他,等到今后合作社搞起来了,机器整起了,他再大的气力还比得过机器咩?】
詹宝壮、路边老汉、顾大强老婆三人各自的话在脑海中闪过,然后一起点亮了霍千里脑海的光。
“我知道了!”
霍千里猛地一蹦,兴奋道:“老师!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
风一般地冲回房间,霍千里激动地找到顾大强,“老哥,带一瓶酒,我们去找詹宝壮聊聊!”
顾大强看着他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走嘛!相信我!路上跟你慢慢聊!”
电筒的顶端射出一道笔直的光束,捅破夜色,等人过后才缓缓愈合。
一路上听完霍千里的分析,顾大强抹了把大光头,想起之前看过的电视剧里面的一句台词:【你他娘的还真是个天才!】
有了霍千里的分析,顾大强心里底气也足了,走到詹家门口就扯着嗓子吆喝起来,“铁牛!铁牛!找你讨酒喝来了!”
看来村长这是想“一战而定”了......
猜到顾大强意图的霍千里微微一笑,跟着他走进了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