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资料
时间:公元452年(时值中华历史南北朝年间)
地点:北朝魏国(又称北魏)
事件: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
北朝十六国少数民族势力突起,北魏太武帝灭燕,逐夏,亡凉,终完成中原北方统一大业。太武帝驾崩后,皇子拓跋余即位,亲政仅八个月,离奇死亡,传位其侄——拓跋濬。
因拓跋余之死亡的北魏宫廷惊谲暗涌,有人争先为其殉葬,有人苦苦追索真相,有人力途销毁证据,有人伺机攀上前有未有的权贵名位,魏宫顿时陷入一片混沌。
<千岁>所讲述的便是一个因熟谙先帝死因而时时处处濒临绝境的女子,如何生存,如何去爱,以及如何迈上千岁之路的过程。
阴谋版简介
阴谋版简介——
千岁千岁千千岁,冯太后这档子事。
她之十年,要过得风华。
借这男人的权力,把该欺负的人欺负了,该办的事办了。
她对他说:我替你守宫陵四年的苦,不能白吃。
她之十年,要过得隐忍。
趁着人未老珠黄,守寡时的情人预先报备。
她对他说:给你儿子选后爹是当朝万事之重。
她之十年,要过得权谋。
胆敢争宠乱政,媚惑上主,半夜闹鬼云云,一个个排队暴室面壁。
她对他说:乱世用重典,忍忍,收拾完这拨,咱明儿准备准备选秀再上一拨。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皇后,朕把太子和佳丽三千还有私房钱小金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上架感谢
上架了。5月16日。
感谢帅哥编编汤圆,美女编编陆陆,还有出版编小五。
忐忑,又紧张啊......
怕扑,怕文文不受待见......
首订很重要,大家也知道这关系着文文以后的推荐命运。
别的大家在各类上架感言中看得多了,我也不说了。
不管怎样,抱抱蹲坑的大家伙......
早在半个多月前时,千岁就已经签约了出版。出版40万字(第一部和第二部)所以跳坑的大家一定要积极留言,依然是老规矩粉丝榜前列有实体书派~~
网文这边打算看反响了,如果大家喜欢,某宸又有动力。是打算写60万字,比实体多出一部,也就是终极篇第三部。
本文慢热,还有多处悬疑点。
女主十分给力。
遵循某宸一如既往的HE。存稿很多,大家放心跳坑。即使扑了,也会坚持。
《昭然天下》《后命》《皇运》之后,从零出发。请求大家多多多多的支持!
倒计时一个月
看到题目的亲们不要吓一跳,不是断更,也不是太监。只是小水给自己定了个完稿和离开的时间,即是一个月的6月24日。自09年7月进入女频,创作了第一本《昭然天下》,写文这条路比我想象中要走的远,接应而来的《后命》,和改换马甲后元气大伤一步步从零出发如今即将上市的《皇运》(5月底,最迟6月,就会在市面上看到),直到现在这部在半年后重新提笔而写的《千岁》。
我会在下个月这时候完稿,以后的稿子都交给副版主按照每天两更上传。时间为:每天中午12:30和傍晚6:30,直到按照计划中7月中完结。这以后都要拜托小七了。小水希望在距离离开的最后一个月里,看到更多熟悉身影能够出现在评论区,想在离开前,把你们一点一滴记在心底。哪怕一句话,一个脚印。最大的希望还是在小水离开后,评论区不要慌,因为副版主还在兢兢业业地打理着。小水偶尔也会回来看大家的,看到留言必亲自回。
很庆幸的是,两年后,最终的心态恢复了最初的心态,就是对订阅淡然,专注于文字中的每一个人物。说来《昭然天下》的成绩令人惭愧,在发文的两个月间平均在69的十位数订阅竟也能让小水甘之如饴(捂脸,想到了我们可爱的双双编那句,出息......)很多老作者都会抱怨自己现在的扑街订阅,不是不够努力,是心态不对了,为什么不想想我们第一本书的心态呢,从无到有的缓慢上升中所体会的是那样简单的满足。
小水知道亲们蹲坑很辛苦,每日刷新很郁闷,更知道追一部文需要投入太多的时间与精力,你们是那样辛苦。所以更多的读者愿意存稿,等到结文再包圆。这样做实在理解,因为自己也是这样的读者。但是,以下的话是说给义无反顾跳坑的亲们,谢谢你们,不仅仅是因为你们订阅或追文,更重要得是谢谢你们陪伴小水走过这最后一段旅程。陪伴小水最后一个月,相信你们不会后悔的。
离开的理由,其实很简单,是时候回归现实了,毕竟小水不是专职写手。我需要拥有独立生存社会的资本,对于未来的计划,不能只立目标而不行动。如今已经能坦然地接受这样非A即B的选择,而不是一年前的纠结。至于回归,经过这一阶段后会不会回来,这个问题小水没有细致想过,因为即使回归也是自此一年之后的事情了。
虽然粉丝榜只能现实前五十位,就是这么一个局限的范围内仍是看到了两年来伴随小水逐步成长的亲们。有大绕,有anyi,牡羊浅浅,有隐小猫,有小舞,有禅,有eva,有jingjing,相信还有更多因为榜单问题没能让小水发现的孩子,希望你们能在评论区留下脚印,让小水记得你们。
之所以选择一个月前发出公告,是不想突然离开惊吓各位。然后就是我怕来不及表达对你们长久以来支持的感激,所以提前公布。
最后还是鞠躬,真诚地谢谢所有亲们。
2011年5月24日
九宸(明傲水间)
人物关系族谱
(涉及到庞大的历史背景和复杂的人物关系谱,推荐对照此人物关系谱。对南北朝历史及重要人物有所了解可忽略)
人物关系族谱:
------【鲜卑皇族系】--------
拓跋濬:【鲜卑族】北魏第五位皇帝。太武帝皇世孙。在位期间实行胡汉共治,行鲜卑汉化。其母郁久闾氏,父已故太子拓跋晃。叔父拓跋余。原配妻子文氏,侧夫人李申。即位后,擢冯善伊至贵人、昭仪、皇后。
太武帝拓跋焘:【鲜卑族】北魏第三位皇帝,拓跋濬的皇祖父。其在位期间统一北朝。与皇世孙(拓跋濬)的母亲,即自己的儿媳郁久闾氏有私情。
拓跋余:【鲜卑族】北魏第四任皇帝。拓跋濬的皇叔。太武帝第七子。在位不到一年,被侄子拓跋濬夺去政权,史载由宗爱谋杀。皇子与帝王期间,近女侍为冯善伊,与其有少年情怀。挚爱嫂子(拓跋濬生母)郁久闾氏,藏匿私情。
拓跋晃:【鲜卑族】太武帝的太子,拓跋濬的父亲。太子期间薨逝。正妃郁久闾氏,诞下皇世孙拓跋濬。宠爱善舞的侧妃苏姬,后藏匿苏姬与苏姬所生一子宗长义。
拓跋谭:【鲜卑族】太武帝第四子。拓跋濬的皇叔。
宗长义:【鲜卑族】太武帝孙,拓跋晃的长子,母侧妃苏姬。
拓跋云中:【鲜卑族】又名小雹子。冯善伊与拓跋濬之子。
拓跋弘:【鲜卑族】拓跋濬之子,御女李婳妹所生。
-------【冯门系】---------
冯朗:【汉族】北燕旧皇子,皇室后裔,其兄在位时国家由北魏太武帝伐灭,叛变北魏向太武帝称臣。因莫须有罪名受罪株连灭门。妻冯王氏,妾傅云舒,子熙,女善伊、希希。
冯善伊:【汉族】北燕皇室的后裔,生母傅氏,父冯朗,冯门受罪株连,年幼充入魏宫为婢,随侍拓跋余身侧,拓跋余称帝后位升最高女官。拓跋濬即位后,同收入内宫,由贵人升昭仪,至皇后。
李申:【汉族】真名冯希希,冯善伊之姊,年少受罪死于内宫后,由异世穿越重生后化名李申。其母是常太后,嫁予拓跋濬,后成为三夫人之一。
冯熙:【汉族】冯善伊的兄长,冯门独子。妻胡氏。
胡氏:【羯族】夫冯熙。有一妹玄英。生两子一女。子诞、修。女清。
傅云舒:【汉族】冯善伊之生母。出身娘娘庙的孤儿,友冯春,常阿奴。天赋异禀,京城名伶,因善歌舞,成为太子府的歌姬,与太子侧妃苏姬善。后由太子赏赐给冯父,生下冯善伊。
冯春:【氐族】又名常春。冯善伊的乳母,常太后的亲姊。出身娘娘庙的孤儿,有一妹常阿奴。挚友傅云舒。
常太后:【氐族】李申(冯希希)之母。名阿奴,出身娘娘庙的孤儿,姐姐冯春(常春)是冯府乳娘,后借由好友傅云舒成为太子府的奴婢,侍应太子妃郁久闾氏,与太子亲腹大臣的冯父有染,生下冯希希(李申),因成为皇世孙(郁久闾氏所生)乳母,世孙拓跋濬即位后,尊其为皇母太后。
冯王氏:【汉族】冯朗的正妻,生子冯熙,是冯希希与冯善伊名义上的母亲。
冯润:【鲜卑族】冯善伊收养的女儿。其母文氏,父拓跋余。
冯诞:【混血】冯熙与胡氏长子,冯善伊亲侄。
冯修:【混血】冯熙与胡氏幼子,冯善伊亲侄。
冯清:【混血】冯熙与胡氏幼女,冯善伊亲侄女。
---------【魏臣系】----------
李敷:【汉族】北魏大臣,李弈之兄。
李弈:【汉族】李敷之弟,同为魏臣,娶妻文氏(被拓跋濬逐出魏宫的原配)。
李:(xin,同昕)【汉族】因是古字,vip章节显示不出,并有“李空格”之名。北魏大臣,常太后心腹,妻赫连莘。
乙弗浑:【鲜卑族】北魏骠骑大将军,一妹
李冲:【汉族】西凉后裔。陇西人。冯善伊义子。孝文帝中书令。
惠裕:【汉族】神秘僧人。与拓跋濬,冯善伊,冯父,刘宋皆有交情。
---------【内宫系】---------
文氏:【鲜卑族】名瑶,拓跋濬发妻,是拓跋余插入自己侄子府中的眼线,与拓跋濬夫妻有名无实,后由拓跋濬逐宫,化名后改嫁李弈。
赫连莘:【南匈奴族】其姑母是太武帝的皇后赫连皇后,自幼追慕大臣李敷,成为拓跋濬内宫昭仪,北去云中时失踪。失踪后隐姓埋名嫁予李空格同学(李)。
沮渠夫人:【卢水胡族】魏宫九嫔之一。名福君。高盛北凉皇族公主,夫拓跋濬。北凉由北魏灭后,其兄沮渠另立高盛北凉,成为和亲的政治棋子嫁于魏帝。
乙夫人:【鲜卑族】名弗泱。北魏大将军之妹,兄乙弗浑,拓跋濬内宫九嫔之一。
李婳妹:【鲜卑族】魏宫十八御女之一。生子拓跋弘。
玄夫人:【羯族】名玄英,有一姊嫁入冯门。宗长义培养的心腹,安插入拓跋濬身侧的线人,替宗长义扶植御女李婳妹勾引魏帝。
曹充华:【羌族】名秋妮。九嫔之一。由宫女升为充华。冯善伊的旧时手下。
悦夫人:【氐族】李姓银娣。九嫔之一。由宫女升为夫人。冯善伊的旧时手下。
《皇运》上市公告
[[[CP|W:100|H:144|A:C|U:file1./chapters/20117/1/1903621634451414410251250824339.jpg]]]【一座寻星台上,有一个朝代的盛世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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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魏旧都最惊心动魄的绝密历史,由叛臣罪女至太皇太后的千岁之路。
她是铁腕柔肠、堪称千古一后的北魏冯氏。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
北朝十六国势力突起,北魏太武帝灭燕,逐夏,亡凉,终完成中原北方统一大业。
太武帝驾崩后,皇子拓跋余即位,亲政仅八个月,离奇死亡,传位其侄——拓跋濬,即史书载记的文成帝。
拓跋余是个短命帝王,他带着所有一切不愿道明的秘密仓猝离世。
没有人不知道冯善伊喜欢拓跋余,**中爱的如此明目张胆的女人,她是头一个。
只可惜,她始终没有成为拓跋余**,却只是离他最近的女人。
拓跋余的侄子拓跋濬即位。却把叔父的**照单全收。
那些在拓跋余**中争斗得你死我活的女人们,只不过是换了一个战场。
北魏的**,被立子杀母的阴云笼罩。
为名,为爱,女人之间的斗争,永远最为残酷。
冯善伊受欲加之罪,流放三千里,四年枯守山陵,虽至绝地,却淡然坦对,借卧薪尝胆之心忍辱负重,终换得他一眼留顾。
她谋算帝王心,以相助新政共平天下为筹码,百臣簇拥的广德殿,她效仿战国钟离氏自求后位,惊动四座……
这是一朝盛世北都的中兴之路,亦是一座瑶华魏宫的历史长歌,更是一名乱世枭雄女子的倾世浮梦!
楔子
冯善伊刚满十六岁这年的冬天。那个人,决心要走了。
他此刻仍在写字,一手负了身后,另一手挥笔起墨。比起他洒然超脱的字体,她更喜欢看他持笔飞墨的姿态。她旋过身去,寻了一只杯,一壶水,静静为他沏茶。水是冷的,没有升起淡淡的茶香,索性放弃,她只不过想为他最后递一盏茶。
他终于抬起头,冲她微一笑,缓缓放了笔,将那白纸一扬,上面有许多字。她也是第一次知道,传位遗诏,原来可以写得如此潦草。
他走回软榻,脱下龙袍,只穿着月白色袍子,腰间玉佩轻轻摇摆着。他还年轻,再过十日也不过二十七岁。他即位仅八月十一天。
她走上去,跪了他身前,替他抚平腰间的褶皱。
“你将来可会想我?”他突然垂下目光,轻点了点她额头。
她一仰首,摇头。
门,由外推开,寒风欺来。昏灯最后一挣扎,终是灭。
“走吧。”月白色的袍子不知何时拂了她身后,声音极低。
那一声后,她侧了身想看他,余光里却只能扫到那月白的长袍随风一起一落,抬了一只手扯紧他宽大的袖摆,有些颤抖。他是笑着,应该笑得明媚。
“冯善伊。”他最后喊了她的名字,再无声息。
“拓跋余,你好走,别因为太想我忘了投胎。”她如是言着。
出殿的一路之上,她在思考自己是不是当殉情,据说这在魏宫很流行。
长长的廊道很黑很静,星光忽而全都黯了下去,冯善伊有一瞬间的失神。静静转过身去,果然听到成山成海的哀号声,一声盖过一声。不知是谁敲鸣了中宫的丧钟,散在空中飘了四方。
胃下三寸的地方针刺般的痛,她疼得一哆嗦,只能靠着墙根喘气。
魏宫所有的殿门一时间大开,所有人都在奔跑,长鞘靴上系着的金扣带,跳跃在琉璃色的长廊中,他们朝向四面八方惊恐万状地嘶喊——“皇上驾崩了。”
明明早有准备,听到这一声,她还是一屁股跌了下去,痛出了泪。身前宫人惊慌来扶,见她面色苍白红唇泛紫,哭哭啼啼念着:“您这不是殉主吧。”
善伊哆嗦着,似点头,也似摇头。
成天念叨着自杀的人,往往最怕死。
口口声声道“你活我活,你死我死”,最后的结局一般都是天上人间。
太武帝驾崩后,姑姑连哭带闹誓要殉主。而事实上,太武帝的嫔妃中,她冯昭仪是唯一活至今日的。冯善伊,恰也是同样的人。
冷风袭过,她又是一抖。她有些后悔中午不该贪吃那一口冷豆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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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完结文:《昭然天下》《后命》
出版文:《皇运》
北都篇之一 俯
冯善伊最终也没能看到心上人的梓宫。
她转醒时,大行皇帝拓跋余的梓宫已由人运去很远的地方,往后她若看他,真不知要去向何方。听说是被置放在一座奢华的紫桐木棺中,内棺雕刻了无数龙腾螭纹,陪伴他的还有许多贵重金银玉器。鲜卑人喜好金,便以金物最多。她曾笑金俗,他便问她汉人喜好什么,她想了想说玉吧。而后走了他身前,将腕中把玩的玉佩放了他掌心,说你看这玉多好,冷暖都是它。人,如何不能像玉呢?他只一笑而言难怪汉人个个都是七巧玲珑心,八面逢圆。她于是再次被他噎得够呛,不过他转过头去偏夺了她的玉不肯还。
她坐起身,看见床前坐着的赫连莘将头垂得很低,苍白的唇隐隐在颤,她虽坐在自己身侧,目光却不知落向何处。
冯善伊挑起笑眉,无声打量失神的赫连。
同非鲜卑,同为当朝女官,同是太武帝宫妃之侄,她与她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同命而异族,她们之间的不同,也仅仅在身份血脉。
她系燕汉之冯族,而赫连是夏国之裔。
她的姑姑是太武帝的昭仪,赫连的姑姑为太武帝东宫之主。
太武帝唾弃旧燕汉族,蔑视冯善伊的父祖,却尊崇赫连家,甚至封了赫连的姑姑为后。拓跋余登基后,赫连皇后位及太后,如今,拓跋余崩,怕是又要一升再升,到了太皇太后。名字里那么多“太”不累吗?冯善伊想到这里,不免笑出声,一并将赫连莘的目光引回自己身上。
赫连莘渐渐回神,顺手将茶转递了宫人,偏过视线严肃地盯紧善伊:“你姑姑四处宣扬说你有情有义有风骨,殉大行皇帝未遂。我姑姑听了,说要给你立碑封赏。”
善伊拍拍额头,深叹了口气:“我还没死呢。”
“要不你再躺回去死回,立了碑我再来叫你。”赫连恰也认认真真道。
冯善伊揉揉眼睛,坐起身来,腰间的玉佩松了缨绳。她笨拙地打着环扣,却越系越乱。赫连拉过她的长缨,玉指绕过,三下即绾了一个利落优雅的佩扣,她将玉佩轻握了手中,她认出那是拓跋余时常把玩的玉,静静仰起头,认真地看紧善伊:“你我,仍打算争下去吗?”
冯善伊扳过赫连双肩,认真地看过她每一寸目光。
就是这样的女人,从小到大,每次都会抢走自己喜欢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她,她冯善伊一次也没有赢过。
就拿自己三番五次不顾脸皮向拓跋余主动求婚回回被拒来说。换了赫连莘则不一样。听说日前拓跋余尚在朝堂上信誓旦旦说要娶赫连氏为后,随即引发满朝哗然。
“我不同你争。你总是赢。”冯善伊一皱眉,满满自嘲,“你更漂亮,更温柔,更聪明,更有母仪天下的范儿,连你祖先都比我先人有气节。可是,我就是我,别把我拉到和你一样的高度,鄙人恐高。”
“我以为你会说。”赫连顿了一顿,“人都没了,还争什么。”
“人不是没了。而是成为口口相传的先帝。如果你想争,我们还有很多机会。”
因这魏宫,从不缺人。
同样的道理,每每宿命般送走了一位大行皇帝,都会迎来新帝。
宫,是充斥着无数鲜活生命的寂寞存在。
冯善伊披着长衣立在窗前,风有些暖,随之飘来的白色柳絮,一团一团开在靛青色的袖纹间,像云层一样温柔。
“新皇帝,好看吗?”
善伊喜欢面如冠玉,气如青松的男子。很不幸,她第一次与拓跋余相遇时,对着他一脸毫无生气死沉的苍目白脸,只得出两字——“面瘫”。这于是成为一段极不美好的回忆。
“新皇帝,很年轻。”赫连所问非所答着。
“难不成是。”善伊顿了一顿,回望满树青翠,气沉丹田,“拓跋濬。”
视线随之一乱,忆起拓跋余初登基接受皇公宗亲朝拜的那个下午。仲夏的闷热,他裹着里三层外六层繁缛的朝服,明黄的龙袍衬得他格外苍白,连笑色都更显得格外单薄。他在午后最热的时候接受了拓跋濬的朝贺,那个少年确实年轻,面容也确实在印象中模糊了,只记得他有一双灰褐色的沉眸。也许正是因为眸色太深,她总看不出他在看向哪一处,是拓跋余,或者是那皇座,她甚至还自作多情地认为他或许在看自己。当日拓跋余在黄昏离开宣政殿,拖着满身疲惫。他一路不出声,在长明廊的尽头忽而转过头来盯住她。他容上有细细密密的汗丝,他闭上眼,长睫上凝结了一颗汗珠,顺着鼻翼散落。她听见他说,善伊,我的对手很强大。
位登九五的叔叔竟会因一个笑容清爽干净的侄儿生出满心惊惧!
“皇上来了。”小太监的声音漫入室中,善伊一时分不清声音虚实。
皇帝,哪一位。善伊轻了呼吸。
东始那一扇朱门缓缓推开,刺眼的阳光贯穿暖室,视线忽然十分清朗。那个身影,便定定立在日月照临,风雨沾被之处,满目明黄,可以想象连神明见了都忍不住要揉眼挤眉。
他的脚步很静,袍脚滑过地砖“簌簌”的声音盖过步声。
眸色依然很沉,匿着永远看不至深处的静潭。
笑容还是那么干净,以至于她始终分不清真假善伪。
他的名字——拓、跋、濬。
在此之前,善伊在心底设想过无数次遇到这个新皇帝的场景,甚至编排过许多种不同的惨烈景状。她瞬间想到了最靠谱的一种可能——她不会跪他,不会向这个皇帝行礼问好,她会直呼他的名字骂他虚伪。在他皱眉撇嘴时英勇地纵身一跃,随便撞了哪桩柱子,而后血色四溅,延着她月白色的衣盏蔓延,染出好看的梅花。
身后赫连因紧张而颤抖,善伊一个眼神递过去告诫她出息些。
赫连吞了口水,僵直了身子动也不动。
冯善伊吸足一口气,下定决心后,半个肩膀将赫连挡在身前,朝向那不近不远猛地人影跪了下去,憋足气力朗朗念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只不过半刻须臾,赫连竟忘记了紧张,唯剩惊讶,她把眼睛睁得很大,凝向善伊一眨不眨。善伊保持了微笑,抬手拉拉赫连一角衣摆,示意她也跪地。
她的衣盏上从不缺梅花。其实,她也不过是谄媚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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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络完结文:《昭然天下》《后命》
出版文:《皇运》
北都篇之二 卑
每一个表情都刻着卑微,每一根神经都透着虚伪。
拓跋濬垂首只看了一眼跪于身前的冯善伊,便知道自己讨厌这般嘴脸的女子。她们就像蝇虫的尸体,散发着腐烂的恶臭,充斥在魏宫每一处角落自生自灭。她们可以温顺如羊,亦可以猛如狼虎。可是,初及大宝的他,尚不能得罪这些臭虫。
“你是在唤我吗?”回应有丝丝清冷,是刻意的凉,“有些不适应。”
头顶的声音似石上清泉的回音,善伊面上笑得似石上红梅般粉嫩,唇两侧的肌肉有些微颤。她由下至上目光如清云流风般扫过他,金底刺绣的龙靴,黄金的绸缎格外闪烁,他身后落下的长影泛着金边,正午的阳光落了他左鬓,他目中有一半的明媚。这是一位过分礼貌谦逊的帝王,还是一个刻意不以“朕”自称的胜利者。如果是后者,这样的拓跋濬,正有些像拓跋余言中那个“强大的对手”。
拓跋濬平静地转身,袍角越过冯善伊,他看向赫连,淡淡微笑:“你,是那个殉先帝未遂的女人吗?”
赫连无言,愕然迎向拓跋濬的瞩目。
“常太后说这样的女子有大气节,我想册封你为昭仪。”他唇角含笑,貌似坦诚,说着并将头垂了下去,耳根升起隐隐约约的羞红:“我的女人不多。”
长睫湿了,赫连眼中竟似有泪。
善伊跪得两膝发麻,她琢磨着这么一个含情脉脉的情景是否当退避。事实上接下来的状况完全顾不上她思考。猝不及防间,素白的长袖滑过她的衣摆,不等她出手握住,那凉滑的丝绸便越风而去——“咚”一声,很沉,很静。
善伊窒了一息,眨眼。
赫连素白的窄袖开满了一朵朵猩红的梅,血色延满勾绣的山河云纹。赫连的祖先会把自己家乡的秀川美景一丝一线勾入纹印,她之血脉中也延续着一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刚烈。
善伊静静蹲在赫连身侧,以双手捂紧她的额头,鲜血顺着指缝汩汩流出,一并湿了她的袖口。姑姑说得对,殉主的人,从不会将“生同衾死共穴”挂在嘴边,他们大多时候是一言不发,却往往蓄势待发。
苦涩的药汁漫着水汽,善伊吹散浮沫,一勺一勺送入赫连口中。赫连在梦中连连喊痛,却极少哭。太医说她额上的疤怕是三五年也褪不尽,善伊想,若她是赫连,听了这话,绝对会哭死。
赫连太皇太后,在黄昏时来过,哭哭啼啼,临走时扯着善伊袖子抹眼泪,最后道了句——“善伊你就不教好”。善伊听了委屈,她不过是贪吃了口凉羹,如何教,又如何不好。
“你再不睁眼,我就拿嘴喂你。”善伊此时趴在她身前,像饿狼般盯着身下人
毫无血色的唇。
赫连幽幽抬眼,她张了张嘴,勉强发出诡异的音调:“你敢。”
“装什么装,皇上探伤来,自会预先支应你。”善伊说着,手下麻利地替她换药。
赫连猛得握紧了她袖子,定定出声:“那新皇帝喜欢殉主的奴才,我便殉给他看。你哪里有我脑子转得快。”
“我也没你胆子大。”善伊冷一笑,“不过,我信你。”
“信什么?”
“至少那一刻,你真心想殉拓跋余。”
赫连寒冽而笑,她从前最看不惯的就是她一脸没心没肺的谄媚,只是今天她忽然觉得这丫头多少有些良心。
“你不要太感动,我说的是那一刻。”冯善伊随即强调。
“你这人,一定要引人厌恶才甘心满意?”赫连一针见血,把话言得很绝。
冯善伊扬了扬眉毛,立直身来,将外袍披了肩前,长风流离,瑟瑟摆过袍角。她没有道别,只是眉眼间尽是离别的气息。她行至室首,大开了房门,满满的阳光收入两袖之中。自九岁始入宫,她伺候过两位皇帝,也送走了这二位。宫这个地方,藏匿了太多;作为帝王的近侍,她也知道太多不当明白的道理。在很多人心目中,这些道理的背后是不能为人道的魏宫隐秘,只是在她眼中,这不过是一个个很平常的故事。她只是一个听故事的,却也有太多的人担心她有朝一日学会讲故事。
临走前,她逆着耀目的阳光,回身看了一眼赫连,她看见她的唇一张一合,渐渐道——
“这世上谁也不值得为谁死。”
冯善伊走入御花园的巷道,姑姑的宫殿迁了西宫最西的僻处,今后或许会有很多机会细细观赏御花园的各色花景。只可惜,冬景的北都,往往没有太多鲜艳的色彩。萧索之余,这园中仅剩正对于前那猩红一点的梅,舞得妖娆。
善伊止步于廊下静观了片刻,扶紧身侧的冲天云柱。高耸入云的冲天柱釉彩漆金是书着鲜卑文字的丰碑,载满先人灭燕、夏、凉终而一统江北的英勇。这正对梅林的云柱,正是第七座。
七,是拓跋余的排行。
她习惯性地蹲下身子,距离柱底恰恰七寸的地方刻着那么一行字。她摩挲着,然后痴痴地笑。
“冯善伊喜欢拓跋余。”
摩挲的次数多了,竟有些褪色。那时他才刚刚登基,她拉他躲了这柱下,当面刻到最后“拓跋余”三字时,他瞪圆眼珠子喝她大胆,然后背过身去闷笑。她笑他当了皇帝如何还改不掉闷骚的毛病,他于是强调正是因为做了皇帝才更要闷骚。
后拉的后来,拓跋余在这座云柱前亲手植了一株梅树。他说,日后只循着梅就能找到柱子,自可不必一座座数来。
零星的雪在落,天地渐合了一线之间,尽是苍白茫茫。
“将这园中的梅树连根去了。”
柔细的女声浮在空气中,极其温柔的声线,传入善伊耳中只有刺耳。
从对面廊中缓缓步来的女人,披着银白的裘袍,周身散着贵气逼人,高高挽起的发,显得她身姿格外修长曼妙。她步履很慢,一面走一面微笑,笑容与北魏的女子全然不同。她眼中是如何明亮的色彩,竟让冯善伊觉得刺目的阳光一并弱了下来。那对面而来的女人看到了冯善伊,只将唇际稍稍扬高,毫无经意地由她肩前而过。她总是能在北魏的女人中找出自信,赢得自尊。
“那梅。”冯善伊抿唇一顿,“不能去。”
那女人果然停了步子,稍皱起眉,道:“皇上最厌恶梅花。”
“听说,这梅树下有先帝爷的冤魂,和无数梅精。”冯善伊转过身来,这方迎着她跪下去,“恐会扰了李娘娘万安。”
这就是传说中拓跋濬的那一人,青梅竹马,而又少年夫妻,她的确有骄傲的资本。
想及拓跋濬与赫连的那一幕,冯善伊暗自牵了一笑。
“我。”李申将眸垂下,无谓而笑,“也很想见见梅精的妖颜。”
一个无所畏惧的女人,是魏宫前所未有过的先例。
冯善伊终于垂首,并非屈服于她的威严,仅仅是因那独特的一份自信而惊讶。
李申转过身去,依旧保持美妙姿态地行走,沉重的发髻压得额头发紧发痛,她所能做的仅仅是维系微笑,没有人告诉过自己,穿越的生活如此艰难,更没有人会在穿越文中提到,爱上一个古人其实一点也不幸福。
“娘娘,刚刚宣政殿传出的消息,说皇上要收纳先帝的宫妃。”
李申顿了一步,动也不动。
原来他所给予她的一人极宠,仅仅三日。
“我不要去宣政殿了。”她提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转过裙摆。
“娘娘。”
“回去。”李申念了一声,才发现自己已由宫人困步,于是怒喝,“我说回去。”
冯善伊闻声但转过身,幽幽望着那高挑的人影。这就是拓跋濬喜欢的女人吗?果真是火爆的个性,难怪拓跋余在世时也会调侃说他这个侄媳是亘古未有过的妒妇。
北都篇之三 陌
“收纳先帝的宫妃?”
端坐太和殿的女人手中持着一杯冷茶,她轻步下殿,将杯递了他手中。
拓跋濬应了一声,接过杯盏,只见墨绿沉底,水是冷的,再好的茶也泡不开。
“就这么做吧。”她转过身来,静静颔首,丝毫辨不出情绪。
拓跋濬略惊,忙又道:“太后。”
“承蒙皇上恩宠,我这才享尽万世尊崇。纵是太后之位,也不会忘了自己的出身。皇上放心,新帝的后花园再不会妄谈政事,更不能存一分逆上之意。”常太后句句言得坦然而温和,言的是她与他再亲,她也不敢肆意。他对她再孝再敬,世人也只会说她不过是靠着东宫乳娘出位的女人。拓跋濬的父王在世时,从未给她半点名分。她这一生,只不过尽心尽力养育了拓跋濬,与他同患难共福禄。先祖庇佑,而今他平步青云,她亦由低贱的乳母晋升为太后,她当满足才是。
“太后。儿臣绝非此意。”拓跋濬愣愣平视着她的目光,“儿臣自记事起,所敬所爱的母亲,便只有姆娘一人。血浓于水,而情恩更甚。如今儿臣孝您敬你,皆以真心。”
“皇上的心意,我从来不怀疑。”太后淡淡微笑着,牵来拓跋濬的手握紧,目光静下,“全凭皇上主意。”
拓跋濬恰有三分释然,平静道:“多谢太后。”
太后苦笑了笑,又言:“皇上的担心我明白。申儿那里,我会去好好说叨。”
拓跋濬仓促而笑,定定点头:“劳您费心。”
拓跋濬从太和殿而出,只觉脚下步履竟比来时轻下不少,他越走越快,引得身后中散大夫李敷险追不及。行至尽处,拓跋濬猛地转过身来,他一手握拳落了柱前,沉默不言。李敷退了半步躬身只等吩咐。
“景文。”拓跋濬顿了半晌,似决心已定,“三日之内,宫嫔大小事宜毕。”
“臣领旨。”李敷应着,稍做忖度,又道,“所有的女官美人尽于其列?”
拓跋濬一点头:“是,所有。”
李敷称是,却见拓跋濬目中难有的闪烁不定,略言:“皇上还有其他的吩咐吗?”
“那日在惠文殿,赫连莘身侧的女官,朕不欢喜。只她除外。”
李敷一挑眉,接道:“可是那个女中侍?”
“便是她。”拓跋濬渐转过身去,望不断雾霭沉沉,只觉这魏宫的阴霾一日甚过一日,他缓缓道,“这样的女人若留着,必败了风气。”
“皇上嫌碍眼,臣自可指名要她殉葬。”
“死倒不必。”拓跋濬微摇首,斟酌道,“逐了宫外去。”言罢迅速旋过身去,抬了袍角转入中宫首门。
李敷立了空廊之上,垂首相送,直等那步子渐轻去,才稍做释然,将袖口束了束,回向西宫行了去。随侍东宫多年,出入诏命,算也左右不离,只是这位主子的性子,他至今看不懂。宫中人尽皆知新皇帝是个淡性子,论禅向佛,不擅言辞,
若说温清如玉,也有静潭之深,甚难揣测。拓跋濬素来偏爱禅说不爱女人,借说这一出收纳宫嫔,便实难摸懂帝王心事。
李敷持着皇帝旨意在当日午后亲临冯太妃的西侧殿,他面无表情地宣召了逐冯女善伊出宫的文书后,静等领旨谢恩。
冯善伊跪了庭中,似在消化着旨意。半刻之后,她开始嚎啕大哭,哭得骂爹骂娘,跪着扑上去紧紧撤着李敷袍角蹭上去大片鼻涕眼泪。李敷退了几步,直至退无可退,只得抱着柱子咳嗽。这样的场景,宫中不少,只他亲身经历这一次,未免过分震撼了点。
“公公,小善伊没犯过错啊。”冯善伊瘫坐了他脚尖前,整齐的髻发甩成了乱蓬蓬的鸡窝,直到她甩得头晕,才一脑袋撞向他膝盖骨。
李敷猛地吃了一痛,紧紧咬牙,憋出一声:“我不是公公。”
冯善伊一哆嗦,于是转念:“嬷嬷,您在皇上跟前替小善伊说个好。”
“冯善伊。”李敷再咬牙。
“李大人,你还不如叫我去给先帝爷殉葬。”冯善伊继续抽搐,小脸哭得粉透。
“就是你想,皇上也没这个旨意,只说死倒不必。”
李敷言罢暗念苦肉计这招对自己无用,却见脚下冯善伊顿时愣了愣,大颗大颗的泪珠迅速抹去,面色转换的极快。方还是怆然泪下,此时已是风雨骤停,再下一刻春光明媚。她松了一手,不忘用自己袖子蹭干净了李敷的官袍,而后连连跪稳跪好,坦坦然然接旨:“多谢公公,善伊领旨谢恩。”
言罢,她仰起头来,朝他一笑。
他忽然觉得这笑容明媚地刺目,待他半刻之后反应过来,已觉手中早已空空,才知那小丫头早便取走了文书一路快跑回殿。
“砰”一声,殿门紧闭。
李敷愣在庭间,空眨着眼睛,仍不解其意,终是自讽一笑,但转过身去,迎向二门而出。他步步迎风,却觉自己周侧不仅仅有风声,于是渐渐缓步,四探旁侧僻静的角落,转而行去。待走至暗处,他低了一声:“既是追踪而来,何不献身。”
风,吹抖了新发嫩枝的树梢。
树下静步而出的人影,着了宫中最普通的宦官衣饰。他见了李敷,只由袖中掏出封好的信张交递过去。
“这是什么?”李敷将眉一抬,轻声追问。
“旨意。”那人咬字清晰。
“皇上的?”李敷又问。
“大人一看便知。”那人面无表情行了一礼,随即离开。
李敷远远目送了他,微热的指肚触及封印后渐渐发凉,他琢磨着是亲启,还是呈递皇上,待冷风扫过,湿汗僵冷地贴近后衫,他吞了吞口水,指尖轻启,藏于袖中缓缓展开信笺。呼吸猛然窒下,双目越睁越大,看毕,狠狠揉紧信握于拳中。一只袖子,仍不住地颤抖。猛然回身,目光紧紧逼视方走出的西侧殿。
那三字,于口中仓皇念出,声息隐颤——
“冯、善、伊。”
北都篇之四 素
“小墩子,你前年上元节欠我十六钱半银子。”
“秋妮,你大大前年说要替我改件棉衫拿了我袄子去始终没改给我。我算了算,我那袄子十五钱半。限你三日改了好还我,要么还我十五钱半,外加三年来伤风疗养费二两七钱。”
“周大脑袋,你三年来蹭我七顿饭,三十八碗茶,算你个人情价三十两咱清了。”
打一清早,落熙宫格外热闹着,冯善伊拖着厚厚一摞账本来,挨宫乱蹿,挨门挨户讨帐。平日里借着拓跋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纵她作威作福,在奴才们中放出不少高利贷,如今她要出宫了,算计着连本带利都收回来。刚刚跑过三所宫院,收了大半,这半会她进了落熙宫甩起了太岁。
“大家赶紧的,我这还有好几所要跑呢,耽搁不起。”
冯善伊正襟危坐了庭中,怀中抱着一只秃毛犬,这狗的名声同她主子一般响,一提大名小眼睛,谁都知道它和冯善伊狼狈为奸,祸害千年。躲御膳房出恭,往皇上紫砂壶里撒尿,兹等丧尽天良的坏事,它和她主子没少干,无奈拓跋余爱屋及乌,偏偏宠着这屡屡犯上作恶的主仆,他们这等下人只得咽下无奈苦水,恨屋及乌。
周大脑袋叼着根稻草蹲在廊角里,“呸”一声吼着:“我他奶奶吃了你几个臭饽饽,喝了你几碗破凉水就三十两啦。冯善伊,做人要厚道。”
小眼睛一听有人骂娘吐脏字,顿时火了,翻着鼻孔呼大气,一心一意要从冯善伊怀里扑出去处治恶人。
“小眼睛,做人要淡定。”冯善伊低头安慰一抚摸道,“他骂他奶奶呢,不关你事。”
秋妮耸着脑袋递来碗水,冯善伊就水清了清喉咙又念:“你个大脑袋,那是臭饽饽吗?盛饽饽的碟子那可是以玛瑙金玉入釉官窑烧出来御器之品,你喝那茶,是九莲碎荷的壶里倒出来的水,样样都是天子规格。再说,我是什么人,我给皇上端筷子递杯子的,伺候你给你备食的我好歹也是御用。收你三十两那还是人情价,你个死没良心。”
“善伊姐,你给我宽几日。”一旁咬袖子的小墩子正一瘸一拐来,靠着墙边喘气,“这钱我一定还。”
小墩子人老实,伺候拓跋余有五年了,拓跋余驾崩后,听说他跪在奉天殿守着灵柩十天十夜没动过地,移梓宫时他由人拉起来,才发现这一双膝再也直不起来了。冯善伊扫了一眼他腿,眨眨眼睛,很讲原则道:“善伊姐姐这没人情说,三天就是三天。姐姐我被新皇帝赶了出去,也得攒够嫁妆钱出宫好寻人家不是。小墩子,姐姐待你不薄,你别拖累了我找婆家的好年华。”
冯善伊说罢将小眼睛放了下去任它舒活筋骨,顺带围着周大脑袋吼吓一番。她将账本挪了眼前,手指顺序滑着,落了李银娣的字眼,再幽幽唤着:“李银娣呢,在不在?是躲帐去了?”
“那小贱人如今出息呢,一会儿回来该是主子了。”秋妮话说得酸溜溜,暧昧不明着。那李银娣从前就是个替冯善伊接把手传消息的小宫女,一直在冯善伊身前历练着,她和冯善伊亲近倒也是亲近,只是却也总像是隔着层膜。
冯善伊一抬眼眉,示意秋妮说下去。
“要不是跟着善伊姐,她能混上恭使宫人的阶位。新帝下旨说收了先帝的妃嫔,外加正五品以上的女官一并纳做御女承恩君王。她这回真是赶上好命,女官没当出什么模样,却得了新主恩宠。新帝方入宫即被内侍府唤去验身侍寝了。莫不是她给了李大人什么好处,都说皇上彤册都是由李大人和内侍府内定......”秋妮越说越悬乎,眼珠子一转,忙摇善伊胳膊,“善伊姐,你行行好,再予我几两银子出力,待我得了宠,定重重回报。”
冯善伊冷笑,弹开她手指:“得了,就您那姿色,我怕把皇上吓得不举。”
“你!”秋妮瞪圆了眼珠子,“那李银娣就有姿色?面黄肌瘦,见风就倒,活似黄菜花。我看她好日子也不多了,近日子动辄就昏过去人事不知的。”
“可叫了太医看?”冯善伊随意而问。
“每回请了太医来都拒出去,害我打发了太医不少银子。她那模样就跟一心求死似的。从前也不见她对先帝爷多忠心尽职来着。”
“不是她忠心。”冯善伊凉了笑意,“是咱这新皇帝喜欢看我们忠心求死来着。”
“这鬼丫头,死精呢。”秋妮听罢似乎想明白了,随即啐了一口在地上。
冯善伊无意坐等下去,浪费在落熙宫的时间已经太多,她站起身来,唤了小眼睛守回自己脚边,一主一仆顺着廊子往外走,经由周大脑袋身边,不忘提醒:“大脑袋,明日你把欠下的三十两如数奉还,就交给小墩子,甭转我了。”
“凭嘛!”周大脑袋急了,一摸脑袋耳根子都红了,只剩嚷嚷:“冯善伊,你奶奶的做人要公平。凭嘛他几钱银子三日还你,我三十两银子一日就得还他。”
冯善伊止了步,一手挡着烈日转过头来,凝着他认真道:“你他奶奶也给我把腿跪折了,我倒给你三十两你看成不?”
风,陡入。
周大脑袋光亮的额头止不住地随风颤,冷汗淋漓。
冯善伊一叹气,换了语气道:“大脑袋,你该洗头了。”
落熙宫门由外推开,两处落叶纷扬而起,朱色的宫门映出风中格外清瘦萧败的身影,是李银娣回来了。如今她已穿着宫妃的常服,宽绰而温暖的狐皮白袍将她肤色映得更加苍白,一双裸瞳全无焦点地落向廊中。她身后尚跪着侍卫,那些人在一夜之前还将她视作同等的奴才,只是一次宠幸而已,他们便要齐齐俯身跪地向她称臣。
她的身后随着李敷,他是奉皇上的旨意将她送归宫所。
李银娣貌似疲惫极了,她行得极慢,脚底发软,一时似踩着棉花飘过来。冯善伊果断地为她让路。
李银娣经过她身前时,声音轻而无力:“您来了。”
“这时候应以敬称唤您的不该是我吗?”冯善伊由笑堆了满面,不动声色道:“这宫里还是不要乱了分寸的好。”
李银娣抖了唇,终是什么也没说,她累极了,只想回屋闭了眼睛睡下去。
“去年三月我替您填了内侍府的人情债,费了二十两银子,入冬时我帮您置备了新衣,共四十三两银子。听说您病了看病养病自要花费,我再多吃点亏,抹了零头,四十两银子您——”
李银娣将目光投了她,只是淡淡截了她的话:“随我入屋罢。”
北都篇之五 银
冯善伊二话不说随李银娣入了室,她这人有一原则,讨债的事绝不含糊。李银娣坐在镜前披散开自己的长发,似乎无意歇息。苍白的容颜写满颓败,她要用厚重的脂粉压盖所有的疲惫。半刻之后,她还要随李敷前去给常太后请安问福,皇上是个孝子,一个把自己的乳母当作亲生母亲来敬爱的孝子,那么从今往后,她也会是孝顺的儿媳。身后冯善伊走了她身侧,低下头,手穿过她的发。
李银娣不等她吱声,先道:“着实没有银子还你。”
“笑话,没银子还......”冯善伊说着一停,舒了口气,未说尽。
李银娣了悟一笑,只道:“给了李大人好处?”原来,她也是这般想自己的。
冯善伊没有答话,将目光扫了他处,其实她不信,只是想说出来争个口舌之快。
“那你也可以给他个好处试试,说不准也不必离了宫去。”李银娣转而冷笑,她一手拉开妆匣,个中摆了各式样的金饰钗花,“我没有钱,只这些东西,你觉得哪些值钱便拿去,就用这些去抵。”
“你的妆饰,又有哪样不是我转赏的?”冯善伊回应着她的笑。她从前对她该有多好,拓跋余赏下的东西,无论多少,她每每一分为半,吝啬如冯善伊,也定会与李银娣共享。而李银娣对她,也曾是好的,她会在夜里替她添被子,她会在她由噩梦惊醒时将她收拢入怀,像母亲一般抚慰。她们一起侍奉拓跋余,一起还击赫连莘的高傲,这些不是假的。
“拿去!都拿回去。”李银娣有些恼,将头一垂,长乱的碎发掩住半张脸,“月俸下了,我会还钱。”
冯善伊靠了妆台前,胡乱拨拉着匣中物件,她挑选的肆意,看也不看,只捡了就收在袖子里,直到她翻出那一面白蓝底的釉彩玄纹镜,青如天,面如玉,蝉翼纹。她捏着它目光沉了沉,最后面无表情地置了袖中,抿唇,看向李银娣缓缓念:“你欠我的,就此两清了。”
“我希望你能幸福。”李银娣唇角含笑,忽而言得诚恳。
冯善伊蹲下身来,仔仔细细盯紧她笑:“你就是这模样楚楚可怜着讨了他的欢心?”
烛火一闪,映红李银娣半张脸,她缓缓言着:“我觉得你可悲。”
“我还觉得你可笑。”冯善伊摇摇头,“不过被他睡了几晚,你便有资格冲我耀武扬威,有资格摆出一脸的悲天悯人关怀众生?!还不就是翻过身去,再由另一个男人睡。这,才是你生存的资本。李银娣,你看清楚谁才是最可悲的那个。”
李银娣依然笑着,优雅的姿态尤其像宫中那些高高在上的女人。她没有怒,没有骂,只是若无其事字字清晰地言说:“至少我和他有过肌肤之亲,赫连也与他有过百年好合的婚嫁诺言。只你,什么都没有。”
一时静寂无音。
半晌,她终于说出冯善伊压在心底的那句话——
“你连一个殉他的借口都寻不到。”
冯善伊转过身来,虚了虚眸子,不甘示弱便只能强咬住牙根以退为进:“这么说,是我碍着你们俩眉目传情秋波暗送。那你便光明正大与他好,何必要偷偷摸摸,半夜才敢爬上拓跋余的床。”
“冯善伊!”李银娣再无忍耐,歇斯底里道,“他都成了先帝,你能否不要再一口一个拓跋余。”
“我至少能当着他面唤拓跋余。”冯善伊咧嘴笑,嘴角却在颤,“不是什么都没有。”言尽,推开室门,狂风骤卷,大步而出间,烈阳散去,乌云遮了半边天,一层层卷着黑雾压逼而来。小眼睛由廊中滚来,跃上她裙间讨好的欢叫。冯善伊便将小眼睛高高举了起,小眼睛有一双无比混浊的眼睛,她从来以为它可以看穿她所有的心思。她将它挂了肩头,下巴抵着小眼睛额头,声音很轻很低:“小眼睛,他真的成了先帝吗?”
小眼睛呜呜着,而后“旺”了一声。
冯善伊吻了吻它,一脸明媚的笑:“为什么我觉得他这时候仍在宣政殿训政呢。”
她再扬起头来,任风拂痛眼底的酸软,只是一瞬,她将目光投去身侧,穿过枯败的花坛,与对面之人隔庭相望。那李敷仍立在廊中,远远看着裙袍飞扬的冯善伊面无情绪。他们之间无一人率先垂下头去,善伊觉得她的目光隐约熟悉,平静温和中透着疏离,却又不知道因何而熟悉。
直至西风落叶,乌云碎尘,渐迷了视线。
冯善伊缓缓抖了一笑:“李大人,偷听女人自言自语十足下流。”
时至午后,乌云散去,阳光又入。
冯善伊随着姑姑冯太妃在庭院中晒太阳,新柳微颤,竟有些开枝,素梅一束一束落了满地,点点映红夹着嫩绿。一时恍惚,只觉得春日更近了。冯太妃裹着毯子窝在藤椅中,闲来无事,便碎碎念叨,也不知如何,便将话头落了新帝。
“你怎么就不争点气?听说离拓跋余近的女人,他好坏全收了,贼大方。”冯太妃吃了口茶,嚼着花茶中的龙眼叹了一声,“我是没赶上好时候,年纪轻轻的守了寡。”
“您也想着由人收呢。”冯善伊白了她一眼,低头继续拨桔子,一并细细剔了丝络和核。
“翩翩一美少年,谁不爱啊。”冯太妃说着故意瞥了她,“你就没个意思。论说模样,比拓跋余更清更俊。”
冯善伊将鲜嫩的汁肉塞了她口中,一时心平气和:“您要有那个意思,我劳赫连给您搭个桥牵个线?”
冯太妃嚼着果肉,故意捡话念道:“你说你押错宝了吧。不仅押错还不会看人脸色。天天黏着拓跋余你啥也没得到啊,赫连莘好歹混了个名位,李银娣也有几次一夜情。你啊,眼巴巴看着什么都是一场空吧。听姑姑的,我看新皇帝跟你这回准有戏。我差算命的合了八字,说你们——”
“我好歹混了个自由身。”冯善伊顿言,转而又念,“姑姑也是,那些旧事就别总拿来恶心人。”
“你还怕被恶心啊?”冯太妃吐了吐舌头,笑着闭眼。宫人都说,冯太妃护庇侄女,冯家灭势后,都是由她抚育善伊,宫人眼中,这是个“雅有母仪”的贤惠妇人,只善伊知道自己姑姑背过人去是个如何德性。那才叫没心没肺的境界高深。
善伊见姑姑睡去,拉了拉她毯子,见她翻了个身子缓缓出声:“赫连怎么样了。”
“说是无碍。”
紧接着似乎一声轻叹,冯太妃幽幽的声音夹杂其中——
“你们同她斗了那么多年,最后才发现,有种还是她赫连莘。”
北都篇之六 寡
细碎的脚步声是随侍太妃身侧的春姑姑,她曾经辗转于冯家与宫中屡屡传达消息。当年太武帝欲治罪冯家的第一手消息,便由时为昭仪的姑姑代她转告。善伊记得父亲时常唤她为“冯春”,只有她们这些小辈才一口一个春姑姑。冯春,逢春,这恰是个好名字。
春姑姑此时由东宫而来,是代太妃去给常太后送礼而归。
冯善伊转过头来,示意她太妃睡着了。春姑姑便拉着善伊退到一侧,低声言着:“听说宗中侍被禁在冷殿。先帝朝的几个老臣,估计都要一一定罪。新皇帝这是要痛下杀手了。”
“莫不是又一个暴君,同他祖父太武帝一般的暴君。”善伊笑着扑了扑袖子。
“不是说性情极淡,嗜好佛学。佛门以慈悲为怀。”
“没听说过皇帝都是人格分裂吗?”一角突然传了声息,只见太妃缓缓坐起来,眯着眼睛盯向二人,“他杀他的,我们过我们的则好。”
冯善伊总觉得姑姑乃魏宫第一淡定人,任何惊涛骇浪都似乎了然于心。多年而来,她从未见她面露过一次惊慌,便如现在。
“宗伯难逃一死。”冯善伊低了一息。
“噢。”冯太妃只不过应一声,随即拉了拉毯子,似乎她与宗爱几十年之交情是比水淡。
春姑姑此时走上去,换下茶壶,又想起一事,波澜不惊地看了眼冯善伊:“不知为何。太后娘娘有提到你,要我请你过去叙一叙。”
“我跟那女人又没交情,何来叙。”冯善伊甫一笑,忽而顿住,怔怔道,“你说她要见我。”
立在太和殿前,数了殿门上高高矗立的凤凰,再数凤凰的爪子。冯善伊叹了口气,觉得比起姑姑的宫设,太和殿庄重雍容得让人发指。殿首的公公前来报信,引着善伊入内,一路飒飒风寒,过了几处中门,他们将她送入一座装饰朴素的殿室,她方入,便听身**门沉沉阖闭。她抬眼向上殿望去,空无一人。殿下只立了一人身影于素绨屏风前,她觉得熟悉,细看下,竟是李敷。这几日来,她似乎与这个男人格外有缘。
李敷突然跪下,迎冲上殿的罗帐蓦然跪地,数层帘幕依次扬起,由后殿而出的女子,素服素鬓,极是节俭朴素。终于,过度奢华之后,太和殿迎来了第一位崇尚节俭的帝王母子。她腕上尚绕着佛珠,周身散佚檀香,貌似由佛堂而来。
冯善伊跪地,行礼问安,再扬头时,常太后已落坐殿首。她看着她的眼眉,突然觉得温暖,或许是因为这妇人的一脸亲和,引自己想起了分别多年无见的母亲。
“你就是替先帝统领内宫事宜的女中侍,冯善伊?”连她的声音都是前所未有的柔和,全不似一个太后的气度。
冯善伊应:“回太后娘娘,正是奴婢。”
常太后于是笑:“听说你也兼任着女尚书一职,执理外宫奏折文书,辅佐过先帝。”
冯善伊一时将头垂下:“奴婢不才,不过是替先帝行整理归纳之事,外宫政事愚昧浅知。”
常太后点点头,又道:“你还年轻,既有统领**的能力,何不留在皇上左右尽心效力。”
冯善伊料到太后会如此问,她业已做好了准备应答,未及开口,另册李敷忙转向上位掷地有声道:“太后娘娘,着冯女官出宫是皇上的意思。”
前有李敷替自己说明,冯善伊作势忙跪地,狠狠磕头:“太后娘娘,奴婢无能,不能辅佐先帝爷施行仁政,甚累先帝由奸人迷惑心智,乱政妄为。我等罪臣,皇上不治罪只遣家已是大恩,奴婢岂敢再累圣上。”
“此一时彼一时,时政不同了。”常太后笑笑,又念,“不过既是皇上的意思,哀家自然不好左右。只你家门凋敝,京中已无亲人,出宫之后作何打算?”
“奴婢。”冯善伊仰起头来,额头刺痛,咽了咽口水,终于道,“奴婢愿意落发为尼,余生守着先帝陵寝尽忠职。”不会再涉及深宫恩怨,不会再插手政事,从此以后,她不仅会做个聋子,更要做个哑巴。什么都不知道,什么也不会说出去。这样,总可以了吧。
常太后无声地凝着她许久,散了一抹笑:“你是个好孩子,出宫去也能重新开始一段人生。”
冯善伊也分不清她此时是真心还是假意,面上听话的应了,尤其觉得奇怪,常太后一心一意唤她来,仅仅是为了此事?
“冯善伊。”常太后突然唤了她。
冯善伊心一沉,知这才是正事要来了。
“听说先帝爷生前最后半月极其宠爱宫中一个女子,却又没能记入彤册,无可询查。你操管**,事无巨细都清楚明白着。哀家想向你打听个这个人,如何?”她说着立起身来,缓缓行下殿。
她的脚步很轻,以至于走到自己身边,冯善伊都始终垂着头毫无反应。
太后弯下身来,声音直落她耳底:“我知道你是个聪明人,正是因为自己知道的太多了想要明哲保身退避而去。不过你也当知道这地方来得容易,去得难。哀家不舍得你离开的说辞有很多。”
明明是极柔的声音,明明是极弱的女子,明明是极慈的胸怀。冯善伊还是笑了,原来,这宫中人人都是持着面具如行尸走肉般生存,生存的方式有很多,外柔内刚,不失为最适宜。
“你当体谅哀家之心,这一切都是为皇上。皇上收了先帝的宫妃,这其中有多少危险的女子不可琢磨。这个暗受皇宠却毫无来历的女子,是皇上身侧的隐患,哀家一想到她便寝食难安。”
常太后满身的香气冲入善意的目,有些暖,又有些涩。善伊咬了唇。
“你放心,哀家不过是逐她出宫,不会伤她性命。”
“不,你会。”这一声,终不过落了善伊心底,她没有胆子说,因为那个最想活着走出宫的人是自己。平静了呼吸,善伊做出一脸感激状:“只要太后娘娘不伤她,奴婢愿意一解太后多时忧虑。”
“那女人是谁?”额顶传来的声音越来越冷,越来越不容抗拒,“听说是你手底下的丫头?”
善伊一时止住呼吸,微垂双睫,昏暗中似无数双眼眸紧紧盯着自己,他们笑她,冷冷的笑,她看见李银娣坐在镜前绾起满头长发,她看见拓跋余走至她身后,葱白长指穿过她的乌黑,他说那极美,然后她看见镜中他们二人吻做一团,她看见他们在罗纱帐中翻来覆去鱼水欢好。她看到了太多她不愿看见的画面,那么逼真,那么痛心。最后她还看见那一面白蓝玄纹镜,那是自己的,她亲手送给拓跋余的信物,青如天,面如玉,那是她心中的拓跋余,那信物便就此由他随手转送了他人。她想把它捏砸碎,碎渣却滑裂了心底。
我觉得你可悲。
我觉得你可悲。
我觉得你可悲。
一声又一声,尽是李银娣的诡秘的笑声,听得她胸口发胀。
不,可悲的不是我。
冯善伊猛然张开眼,凌乱的画面碎裂,她盯着模糊不清的上殿,视线一丝一丝回复真实。她张了张口,声音有些涩:“那个女人——”
北都篇之七 石
常太后紧紧盯着她一张一合的唇。
“那女人在落熙宫。”冯善伊面无表情地与她对视,转眸,有些艰难,“那个女人是落熙宫的......秋妮。”满腔酸涩逼涌,善伊忽得落下泪来,这一次并非装腔作势,是全然失控。浑身每一个处都在发颤,左手紧握右手,才是不抖。
常太后满意地冲她一笑,转身吩咐去李敷处置此事。她一步步走回殿上,清雅的身影渐渐落了帘幕之后。冯善伊凝着她背影散去,尚未回过神来,她挣扎了几下,仍是爬不起来,索性瘫坐在殿中,汗渐渐凉下。
李敷无声地退身,缓缓经由她身侧,她看见他的袍角落在余光之侧,便转过身来,紧紧握了他一角袍子,幽幽抬了目光:“可不可以,不要杀她?”
半晌,李敷道:“能杀她的人,只有你。”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是能听得她将心肝肺全吐来的大实话。
夜凉若水,冯善伊拖着步子在宫灯下落了长而萧索的影子。大雁当空飞过的声音是她所能听见唯一的声响,落熙宫入了夜便格外静谧,从前的时候,她和李银娣就蹲在宫门的树前说着女儿心事,无不是拓跋余如何如何。那时候的冯善伊就是个花痴女子,即便现在依然是。
廊道上风吹着灯笼打转,她扶着墙壁行着,停在东首的那间屋再不能进。窗里映着灯下女子的身影,秋妮有一张普通的脸庞,如她的姿色,想在宫中混得人上人恐是没有机会,但是如她毫无戒心老实听话的性子,在宫里做个好奴才平安一生倒也不难。
善伊推开殿门,暖暖的烛光裹了她周身。
秋妮持着针线,膝上平铺着大红色的袄子,善伊一看便知那是她在替自己改棉袄。
“善伊姐您别急,还差一支袖子,半俩时辰就好。”秋妮将一支针插了鬓间,引她坐下,转身去寻茶杯。
善伊目光紧紧随着她不离,突然呼吸一止:“我给你一百两,你拿去孝敬内侍府也好,买通李敷也罢,总之要得到皇上的宠幸,要成为人上人。”
“善伊姐您这是怎么了。”秋妮笑了笑,满脸自嘲,“我白日不过是说说,像您说的,我这个姿色上不了台面,我啊还有些自知之明来着。”
善伊摇了头:“我的意思不是——”
秋妮连连将话截过,喋喋不休:“我就是不服气银娣,不吭声不说话,关键时候跳了主子的床。我也替您不服气,宫里谁不知道您对先帝的心思,最清楚的也是她,她倒好,明明由您一手带出来,却把您踩了脚底下。如今更是,您在新帝跟前失了宠,她耀武扬威起来,她什么东西。”
善伊一袖子拉过她,“我想让你在这宫里好好活着,我想你能蒙受恩宠。听懂我的话,这样才能......”
才能......活下去。这是她想言,却只能死死吞进喉咙的话。
秋妮目光呆滞,好半晌才唤了过来,嗤嗤笑着:“善伊姐,我知道您人好,都要走了还惦记我呢。能在您手底下历练是我的福气,您处处给我们好处,想方设法替我们捞油水,我们都知道您是好人。”
“我是好人?”善伊呛了一口气,忙咳起来。
秋妮给她递过水,笑得满面红润:“您不知道,宫里我最喜欢的人就是您了。”
冯善伊抱着盏杯灌了自己满口水,不忍再看她。
门人宦官在传秋妮去中宫,秋妮应了一声,将袄子放下,连连说着:“善伊姐您放心,回来我就把这袖子补了,等我啊,一会儿好试给我看哪处还不齐。”
“秋妮。”冯善伊哽了哽,紧着她一只袖子不松手。
秋妮朝她一笑:“我去去就回。”
善伊一点头,将手松了,平静道:“好。我等着。”
秋妮背影消失的瞬间,狂风入了窗扉,落叶凄离。她站起身来去关窗,却见枯枝如鬼魅盯得自己胸口一片凉。亮晶晶的冰渣落了眉间,她迎窗抬了腕子,竟握了细细碎碎的雪。
真是落雪了?
转过身来,她奔出秋妮方方迈出的门槛,夹着雪花的凉风扑来,她放开步子跑着,钟声一圈圈回荡在中宫的上空,雪落无声,只有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漆黑的廊道,橘黄的灯笼,夜色下映出满壁沉殷的朱墙,这些一一从她的余光中撤去,越来越远。终于,高高矗立的金壁大殿渐渐显现在视线之中,宣政殿在一片静谧中显出平静的红光。数百盏灯火围绕着它,金色的瓦檐沉睡了安逸之中。
她立在九十九级玉阶下,裙摆一路染了湿,那些落了肩头的轻盈雪花化了雪水印在袍衣的纹络间,每一层玉阶都落了薄薄的雪,红光之下反射出温暖的颜色。
从现在开始,她会开始接受这个事实——坐在此殿中的男子,已是另一个人。
一路入宣政殿,她曾经以为自己绝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地方。或许,只是她过分谦虚,或者可以说过分估高了自己不值半钱的忠贞深情。
偌大的宣政殿,冷清萧索。
金玉雕凿的宝座,积攒着举世孤独。从九岁伊始,善伊便有一个心愿,亲手去摸那座柄上怒瞪圆目的螭龙,是不是真的如拓跋余所言,那么凉。八个月前,他站在这里,朝向自己伸出一腕。他那时说,善伊,你站到这里来,很高。她最后也没有动一步,只不过抬起手来,触了他指尖,确实很寒。从小父亲教过他,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永远不要碰。因为如果守不住,便只想毁掉。她至今仍小心翼翼恪守着父亲所有的教诲。所以野心这种东西,从来与冯善伊无缘。
如今,她站在大殿中央,仰望高阶上矗立的龙椅,却看不见拓跋余无限宠溺的一笑。心一时滑落,跌至沉底深处,毫无声息。这个时候,她应当满目盈润,还是歇斯底里的哭泣。她连他躺在梓宫中安宁微笑的最后一眼都没有机会亲眼看到。
“大胆,宣政殿也是你能随意出入的?”不知打哪凑进来一个小太监,善伊看着他面生,至少,这小太监不认识自己。
她将目光移开,全无反应。
“崇之,你先退下。”这一声,熟悉又陌生。
她偏过身来,看着由身后而进的李敷,看着他眼中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探。
“皇上可在后殿?”她只是轻问。
“你以为如此便可救了那个人?”他于是反问她。
她绕开他,直步迎去那一路通往后殿的甬道,袖衫染了清冷的碎香,这一路似有香梅,圆月漏窗,滑落暗影,素白的风帐飘摆,和满地斑驳相映成章。
“你连自己的命都顾不齐,又何来保全他人。”
落了帘幕前的腕子忽而僵住,由他言字撞了心口,她转过身来,虚了眸光。月色幽然,凝着雪落的孤冷,也是李敷修长而落寞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