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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全文阅读

作者:九宸     千岁txt下载     千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52 惊蛰暗伏

    太武帝灭佛,值拓跋濬当政随即复法,如今成效可见一斑。自民间入皇宫,皆有供奉高僧舍利子的佛堂净室。

    惠裕曾言,世人信佛不过三种,一为此生看断无欲无求,二是自觉祸罪太多心绪难安以求佛祖渡了自己,这第三种人是最稀有的,便如佛家所言,慧根难寻。这第三种人是天性纯净,上一世受佛祖点化,这一世带着慧根而来。惠裕说,他自己是第一种,宫中信佛者包括皇帝都是第二种,而这第三种人,他活了半辈子也没有见过几个。

    只是冯善伊并不知道,自己属于那一种。

    自车马转入民坊,依稀可见耳侯寺门前香客无断。青竹率先跳下马车,撑起一支伞挡去烈阳,她扶冯善伊落车,面色不济:“耳候寺的主持如何当家的,明知道宫中微服寻访,竟也不散去香客。”

    耳侯寺占地宽广,浮图台高阔。冯善伊随以斗篷遮面,随着青竹进入寺中。来往香客皆是平民百姓,大抵面色和善,安然处世。青竹与小僧吩咐了几句,主仆二人便转去主殿后的小佛堂。

    堂内没有佛像,仅一面冷桌,铺着白石玉八卦盘,黑白二色玉子旁置。她与青竹边等边胡乱对着棋路。窗外偶而飘来大殿上高僧作法诵经的朗声。青竹四处转了转掩着笑,挤眉弄眼道:“我如今明白了太妃娘娘不去尼姑庵,硬要修养于寺中。”

    冯善伊正抿了口清水,玉指敲着轻薄透明的八卦盘面,暗暗打瞧这东西值多少钱,听了青竹的话,满不在意随了句:“如何?”

    青竹憋着笑转了她身前,压了枚黑子在棋盘正中,玄虚道:“我方才转了一圈多看了几眼,您猜怎么着。那主持老头模样极好,一把年纪了却清朗神奕。这寺中出家人个个都面相不俗。太妃娘娘养在此处,多享福啊。”

    “是哈。”冯善伊恰扬起头,琢磨着她的话,一点头,“这色老太太,真有她的。”

    身后屋门猛一推开,冯太妃臭着一张脸,扯了扯素衫,大摇大摆而入,边走着睨了她二人憋声弄气:“啧啧啧。眼前一色秃驴凌光,老太太我一把年纪了还能色到哪去?”

    来时听了这二人好一番议论,恰逮了正着,冯太妃入座时,恨恨盯过主仆二人,挑眉压低下巴,目光四处一瞥,换了眼色沉问:“该带的没忘记吧?!”

    冯善伊懒洋洋捏着后颈,勾了勾小拇指,青竹蹲身从玉台下翻出之前藏好的装备一件件摆出来。冯善伊将这些东西推了过去,噙着笑。

    “酒。”

    “烧鸡。”

    “胭脂粉。”

    “姑姑。除了美男子,可是一样不缺了。”

    冯太妃笑着一把揽过去,笑着笑着,突然止住,一仰头不大情愿道:“你如何好心来看我了?!”

    冯善伊上下打量着她,欣慰道:“见着你气色不错,怎信里是把自己说得快要不行了。”

    “我气色从来不错。”冯太后挑起酒盖,猛灌了口含在嘴中,细细品着,吞下半口,却又仰首看她,“我可没给你写信。”

    暖融融的笑一丝丝僵冷,连身侧最没心眼的青竹都不再傻笑。

    “不是姑姑信里托我来的吗?”她撑起勉强笑色,依然平静地垂首,予面前的姑姑添了一盏酒。琼碧清凉的酒汁流入玉盏,声音极静。

    冯太后张了张口,端紧那杯盏,摇了摇头又放下:“我没有写信。”

    窗外帘幕抖了抖,一支红叶飞了入,落在她裙间,冯善伊盯着随风摇曳的群摆,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再抬起头,她平静地将盘中烧鸡外层的荷叶轻轻剥开,朝姑姑推了过去:“姑姑吃吧。”

    太和殿中明光摇曳,太后常氏从未有过的早起骇得宫内诸人在晨间手忙脚乱,只有太后身边最亲近的那丫头才知道太后是一夜不曾睡。晨膳时,太后以胃口不好推了不用,直到拓跋云前来行礼问安,予太后幽声劝慰:“娘娘如何要吃一些。”

    太后摇了摇头,不想说话。

    拓跋云咬牙:“吃了,才有气力。”

    “是有气力面对吗?”太后别过脸去,冷睫寒颤。

    拓跋云缓缓立起身,一抬手命两侧宫人退散。他不出声地站了许久,再走至桌前端了满满的整碗粥一口气吞下,个中味道尽不知,他用力的咀嚼细滑稠腻的粥,气息越来越弱。

    “此事了结之后,哀家想去七峰山休养。魏宫诸事,王爷要处处护着皇上。”常太后似嘱咐后事一般交待齐善。

    拓跋云默声答应。

    常太后幽幽挑起眉眼,看紧他:“已是准备齐善?”

    拓跋云点头。

    “何时动手?”

    “待她们姑侄叙旧之后,一旦出了耳候寺,她的命就已不是她的了。”

    常太后冷笑,临死之前也要她与最亲的姑姑再相处一番,拓跋云总算是有心了。涂染血红葱长的指甲滑过冷案,枯冷的一双腕子颤颤端起一碗羹,她在逼迫自己喝下去。拓跋云说得对,已是坚持到最后了,她一定不能比那人先倒下。

    “如若,她预先料知,不出耳侯寺呢?”残羹落在唇侧,她咬着唇。冯善伊也不是什么愚笨的女子。每每到最后,她总要输给她,这一回不能再了。

    “耳侯寺外已布好火箭禁军。待午时,她仍不出,就火烧耳侯寺趁乱杀入,大不了就是......”

    常太后右眼一跳,忙看去他,气息虚无。

    拓跋云皱紧眉心,逼出声音:“大不了一个不留,杀尽。”

    “佛门空净,你当真要开杀戒?!”常太后不满又犹豫,实在不安。

    只拓跋云却似胸中成竹,古怪着声音反问:“以太后对皇后的观察,她是会走,还是会留呢?”

    这一声问得坦然,常太后想明白了,即连连点头,容色蔓延苦涩笑意:“你问得实在好。那女人宁死而出,也不会留守寺中坐等祸连无辜。”

    拓跋云退出内殿,走在空冷的长殿中,两侧薄如蝉翼的长幔飞摇间恍惚映出一双堇色绣团花鞋。拓跋云握紧腰间长剑,猛抽了出,直指帐内,阴冷低唤:“是谁?!”

    帘子翻了翻,探出一张清秀惨白的小脸。

    紫色衫衣腰身绣着碎荷,那女子一点点蹭出脚尖,哀哀地喊了一声:“云哥哥,是涣儿。”

    是乙弗涣!拓跋云惊得收剑回鞘,一拉手将她拉了身前,猛然间又觉失了身份,才又缓缓松开她,退了半步,垂下头黑着一张脸勉强言:“乙夫人如何在此。”

    乙弗涣同垂下眸,因惊恐而起落的胸脯渐渐平复:“本宫是来给太后娘娘行晨礼。”

    明明是爱在心尖的女子,如今却只得远远望着,说着万分疏离的言语,拓跋云憋闷得喘不过气,却不能显露半分真实情绪。故作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转身欲走:“进去吧,太后等着呢。”

    她任他由肩头擦过,他周身仍是散逸着她熟悉的气息,是真的不曾变过吗?静静挑起最后的眸光看着他,她含了半口气又缓缓吐出:“云哥哥,我方才全听到了。”

    她从来是最胆怯的宫妃,这一句话言出已是尽了最大勇气。

    乙弗涣步子一停,没有回身,如若是平常宫人,便是皇兄宠爱的妃子,他听得这番话,也能一剑了结她。只是......身后之人,是乙弗涣。偏偏是她!而他,又对她不能做出任何伤害,伤了她,即是伤自己。

    乙弗涣向他走过去,掀起一角裙曳缓缓跪了下去:“云哥哥。皇后是好人,是涣儿在魏宫所见过最好的人。我不想她死,求你,求你收手吧。”

    为什么......连涣儿也说她好,她不好,一点也不好。

    乙弗涣痛苦地闭眼:“嫂嫂何苦跪我。”

    “云哥哥,只要你收手,我就去求皇上允我们离宫,告别这一切。”乙弗涣跪着靠过去,一双臂牢牢环住他两膝,呢喃着贴紧他,“你不是想要涣儿吗?涣儿再不会怕了,这一次一定同你走。”

    他反手握去她两腕,挣扎着甩落,心头犹如被万箭刺穿戳烂,血淋漓地疼痛。

    乙弗涣摇了摇头,痴痴地望着他,眼中满是泪:“如今,云哥哥是不想要我了?”

    拓跋云强行步出,两膝如铅注,一手撑紧门框重重砸着拳掌,一下又一下,直至满手染了猩红,闷痛出声:“我想要你!拓跋云想要乙弗涣想得都要发了疯!”可是比起想要她,他有更重要的事。

    乙弗涣幽幽扬起头,清泪顺着下颚坠落襟翼,她凝着他,心酸得一句话也说不出。

    “阿涣。你忘了我吧。”他闭目说出最后的愿望,此事之后,他不晓得拓跋濬将如何治自己的罪,一怒而下,杀了他也未必不然。只他临死前,独希望她能忘了自己,忘了他,去过自己的人生。

    乙弗涣哭着爬过去,一手紧紧捏住他的袍子,浑身都在颤抖:“云哥哥,你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孩子吗?”腹中六个月的身孕已是几分明显,他却从来不知道......不知道她孩子的父亲不是他皇兄,而是他。

    拓跋云怔怔回首,面色惨白,似听不懂她的话,更似不敢相信。

    “你皇兄他从未碰过我分毫。”一连串泪珠溢出她眼眶,滚烫的泪砸落他手背。

    他托起她双肩,握得尤其紧,黑漆漆的眸子里迸发出惊痛与丝缕兴奋:“我们.....我的......”六月前那一夜,他是喝醉了走错宫殿,而后......如今再想,那或许不是自己走错了,而是皇上用他的轿子将自己送至她宫所。皇兄他,从来知道,刻意成全,却一个字也不曾说。

    “皇上想着法成全你,为了你,他都不在乎了。如今他总算有了心爱的女人,云哥哥,我们也成全了他不好吗?难道因为他是帝王,就不能有幸福的资格吗?”

    胸膛热血一丝丝涌上来,他定定点头:“是,因他是帝王,所以没那个资格。”

    “娘娘,娘娘也帮我,在魏宫中帮了我最多的也是她。云哥哥你想想,皇后娘娘明知道你处处与她敌对。只她有心,大可以借我胁迫你。可她没有,或许她是一次这样的想法都没有。”她拉着他的袖子,轻轻摇着,声音越来越柔,只寄希望于诚心诚意地打动他。

    拓跋云眼睛眨也不眨,他脑子里乱极,却又是从未有过的清醒。

    那女人......明明是握了一张极妙的底牌,甚至有可能,这张底牌也是皇兄刻意赏给她的。皇兄将乙弗涣推给她,是要她恰时用好乙弗涣来牵制自己。只是她没有,真的没有,她明明清楚一切,却装作不知情,她大大方方处理好宫内大小事务,她做的极得体,极圆满,她做这一切,不是为权为名,是为了皇上,为了新政,为了社稷!可是她又得到了什么,除了这满身臭名,还有数不清的反对声,如今几乎连命都要没了。

    再也没有比这更痛苦的了,她愈显得大度,他便越发觉得自己小人。复杂又耻辱的痛楚如千万只蚂蚁撕咬吞噬在心头,痛痒皆非,苦苦折磨,直至将最后的意识消磨殆尽。

    他一手撑起额头,手背猩红的血染了他半张脸,殷红的血珠由他长睫滚落眼中,混着一滴泪蜿蜒而出。

    他另手将乙弗涣轻轻推开,踉跄退了几步,后脊重重撞在门框,只能说:“阿涣。你不要喜欢我,不要喜欢!我不是好人,我不是!”

    乙弗涣哭肿了双目,泣不成声,一个字一个字接起来,连成整句话:“云哥哥,只你回头,一切都来得及。”

    胸口抽搐疼痛,一脸苍白,拓跋云缓缓摇头,喃喃着:“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发,她再好,再大度,再高风亮节,他还是要......杀了她......

    拓跋云一手推开殿门,呆滞怔愣地走了出去,一如残破的玉盏,支离破碎。满手的猩红,就此也要洗不净了吧......

053 一场伏难

    乙弗涣呆呆傻傻回至殿内,稍清醒时急忙令宦官去宫外传自己的哥哥乙弗浑来见自己。乙弗浑本是随拓跋濬于城防营帐中驻兵行事,听得家奴来报,随即向皇帝告假,领着随身侍卫,马不停蹄赶至宫内。

    乙弗浑将剑一把扔给殿外的随身侍卫,长摆一甩即是迈入沧澜殿,见到乙弗涣,连忙将跪坐在地间的妹妹拉起来,紧张问:“可是孩子没了?”如今他只操心着她肚子里未来的小皇子,甚至,他时而也会去想,那会是将日魏宫的主人。

    乙弗涣连连摇头,将诸事言出,哽咽着求他。

    “如今云哥哥封锁了宫中消息,我连传个信予皇上的机会都没有。求哥哥来,便是劳你回去一定要面禀皇上此事。只差半个时辰了,不能再拖了。”

    乙弗浑面色一沉,脱开袖子,猛地笑开:“妹子。你哭什么。这是好事啊。”

    乙弗涣惊圆了一双眼,似盯着陌生人一般看着自己的哥哥。

    乙弗浑倒是满心欢愉,平静坐落桌侧给自己倒了杯水润着口,浅笑着解释:“阿妹,你想想。冯皇后要是死了。最得意的会是那一边?!自然是我们乙家。皇上不会放过常太后,如此东宫的依靠便算失势了。将日你生下小皇儿,凭我乙家的势力,扶立东宫已非难事。”

    乙弗涣听明白了,咬牙惨笑,勉强行了几步,至他面前,静静点头:“哥哥说得不错。”

    乙弗浑更添几分张狂,目中闪烁精光:“阿妹啊。你就要做皇后,将来就是太后!”

    乙弗涣扬起半盏水甩了乙弗浑一脸,狠狠掷下盏杯,气得双唇发白,一个字也不再想说,只怪她糊涂了二十年,没能看清这个好哥哥。

    “噗。”乙弗浑拂下满面水珠,惊得跳起来,“你,你这是做什么!”

    “送客!”乙弗涣冷冷看着她,踩过碎裂的盏杯,头也不回,“劳烦乙将军离开沧澜殿。本宫这里不留狼心狗肺忘恩负义之辈!”

    “你!”莽撞如乙弗浑,气得猛跳脚,连连指着妹妹口口声声叱,“好好好!你以后再出了事,也别来请我这个哥哥!”

    匆忙走出几步,乙弗浑踹着几脚殿门,朝外喊去:“李冲,我们走!”

    殿外侍卫忙将佩剑递来,乙弗浑抱剑愤恨离开。殿内复又沉静,乙弗涣别过脸去,连哥哥离去的背影都不愿意看一眼,徐徐叹了口气。宫人前来清理一地狼藉,跪在地上予她轻轻劝:“娘娘,如果皇上知道了,王爷必死无疑。乙将军不肯相助,也是怕将日最伤心的人是您呐。”

    宫人实在说得有理,乙弗涣默然看她一眼:“可我还能做些什么?”

    “事到如今,您只能,诚心诚意求求佛祖他老人家。”

    乙弗涣依言点头,她会用心地祈求佛祖,助皇后渡过这一场精心设计的劫难。

    接近午时,无风,太阳升得高高的,一地璀璨光艳。

    耳侯寺络绎不绝的香客将大殿挤得人满为患,老主持连举三场法事,信徒迎向高殿之上的佛祖舍利金尊匍匐长跪。青竹遮起斗篷急匆匆地越过长廊,她身后是紧紧握剑的李弈,他二人躲在堂后暗墙处低声商议。

    室中燃起了清净檀香,丝丝缕缕绕去窗外。

    靠窗的冯善伊将面前膳点又推了推:“姑姑的胃口如何小了。”

    冯太妃一口酒缓缓入腹,不动声色嚼着金黄色的杏仁酥,却实在吃不出任何味道。

    “姑姑,我这一生活得充实,如今倒也稀奇死后我还能怎样折腾。”她轻笑着,语气说得极坦诚,仿佛真的那样想。就是死,也没觉得不值。

    “哐啷”一声,酒盏落地,滚入脚边,冯太妃突然抬起脸:“你放屁!”

    冯太妃是怒极至口不择言,待她静静垂首,吐出一言:“如今耳候寺是最安全的,既已派李弈前去营中求救于皇上。你只等在这里,等着就好。”

    冯善伊一笑摇头,拓跋云绝不会给自己那么多的时间。

    原本紧绷的身子稍稍放松,冯善伊站起身来,迎着冯太妃缓缓跪落,她持举双袖予她行大礼。想起从前与这好脾气的姑姑总是嘻嘻哈哈,玩笑度日,许是因为魏宫的日子实在太苦了,苦得不愿言苦,都不愿意正经活着了。所以,也从没有一次,一次这样的大礼。

    冯太妃闭目别过脸去,一只手攥得发抖。

    “死没良心的。”冯太妃咬紧了舌头,“你起来,地上凉。”

    “倘若我死了。”缄默许久,她微微笑着出声,“我不想仍睡在魏宫的皇陵。请一定要将我一半的骨灰带离魏宫。我想去,想去......”

    “你想去什么地方?”

    她扬起头来,簌簌颤抖的朦胧视线中似乎冲出那漫天黄雨落英纷飞的一幕幕。闭了闭眼睛,她又说:“我想去那有杏花雨、黄花衣的地方。”

    冯太妃皱紧的娥眉僵然冷蹙,她转眸,盯着她一动不动,目中升起来,她想,她这是......都知道了吧。

    “我想去母亲魂归之处,我想她。”冯善伊又一点头,“她也该是想我的。”

    冯太妃微微张开了嘴,却发不出声音。

    冯善伊似乎攒足了气力,撑出那一问:“是你们,冯家害死了她。对吗?”

    “云舒她,她。”冯太妃愧疚的目光染尽悲凉。她从没见过任何一个女人凄惨如那傅云舒。

    “是的!”狠绝凄楚的声音自窗外而来,遥远又清晰,毗邻而模糊。

    似长风一击,身后堂门重重推了开,逆光而立的身影,雍华而尊贵,鲜红的朱衣扬摆如红海。常太后涂着血唇,冷冷,冷冷地看着堂内。挺立的身姿,倔强的眼神,她咬牙步入,最后看一眼冯善伊,一声一声言得缓慢:“你说得对。冯家害死了她。是你的父亲冯朗亲手送她至绝路。”

    冯善伊缓缓站起身来,转身对着常太后微笑:“您来,也是送我入绝路的吗?!”

    常太后越过她,只走至冯太妃身前,一手推开身侧的冷窗,漫天的飞缨铺入室来,她以最悲悯的目光盯着眼前逐渐陷入慌乱与惶恐中的冯太妃,扬起眉来静静抖出笑色:“冯素君。我要你当着青天白日告诉她,告诉她你们冯家,一门的虚伪容面!”

    冯太妃垂下脸,眼底一热,混浊的泪顺着脸颊淌落,缓缓出声:“哥哥他,后来真的很爱你母亲。可是......可是......”

    “可是比起复国,比起王权,她便可以一文不值!”常太后过分施妆的面容上挑起僵硬不自然的欢愉,歇斯底里的怒声,“傅云舒可以一文不值!常阿奴可以一文不值!或许......我们本就不值一文!”

    冯太妃摇头,重重摇头:“阿奴。”

    “是。我卑鄙、无耻又下贱,可我至少不虚伪!不比你们!”常太后一手指去冯善伊,“你告诉她啊!她的母亲如何被人送来送去。他们是如何逼她,逼她!”

    冯善伊清冷的眸子转了转,昂起头看着眼前目光尽是互相指责的二人,用力咬唇:“你们说啊,如何对她,如何逼她!”

    忆起旧时,忆起那个人,常太后惨淡容颜之上溺出一丝平和:“你的母亲傅云舒,是平城最有名的歌姬,一十八般绝活,模仿几十种人声。偌大京城,只她扬起自己一帐纱幔,便有千万才子青俊抛出命来接。这样的傅云舒,偏偏是你父亲歌姬百人中的一个。”

    冯善伊轻若无声的一息惨笑:“百中之一吗?”

    常太后点头,是,百中之一,她自己竟也是啊。

    “你父亲第一记住你母亲是在那场宴事之上。他宴请的宾客中,有一人看中了你母亲。而那一人并非凡辈,他是宋武帝的儿子,乔装寻访北朝的刘义季。刘宋与你冯家曾以交好,你父亲晓得刘义季的真实身份无可厚非。”

    “所以。”冯善伊怔了怔,而后言道,“父亲将母亲送给了刘宋的小王爷,刘义季随后将她带去了南国。”于是傻姑才口口念着杏花黄雨的杏花衣,那恐怕是她一生中最美的回忆,最满足的时刻。

    “你父亲从来不会做亏本的买卖。”

    “为了得到汉令符。”冯善伊点头,李敷从前那些话,如今总算有用了。想来李敷早是知道,知道汉令符流落北朝的所有秘密,只同那一个女人有关。

    汉令符,是傅云舒奉冯朗之意由刘义季之处偷来的!

    冯善伊轻轻微笑,她的父亲卧薪尝胆一心一意只求复国,得汉令符而立天下。如李敷所说,天下人翘首盼之,谁能不动心。他养得满府的歌姬,并非为了自己享受,而是以求愉悦南国的贵客,北朝的重臣。那一副奸佞卑微的嘴脸,难怪大魏的太武帝一辈子也瞧不起他。

    她的父亲悲哀又可怜,一世无尊严的活着,只是为了复兴旧国。卑微的生存,与骄傲的死去,有人选择前者,也有人走在后路,这便是自己的父族,同赫连先辈的不同。

054 杏花黄雨的等待

    奋起寒微,不阶尺土,讨灭桓玄,兴复晋室,取巴蜀、伐南燕、灭后秦,一生征伐无数,一世争雄,与北朝魏人兵戎相见的南朝宋武帝刘裕临终之时,将国玺传给储君,却将汉令符转交给最聪明的小儿子。以汉令符牵制皇权,督促新帝刘义隆勿要因极权伤及手足。

    明哲保身,一心远离朝廷纷争的刘义季终年游走于五湖四海,结交英才,笑傲人生。直至那一年故友家宴盛席上,百人华舞,云袖千卷,他只一望,瞧见的女子,茫然夺了他心。

    身侧持壶予他添酒的冯朗正中心怀,一来二去,他颇为大方的将自己的姬妾赏予这位尊贵的宾客。

    她于是由他的妾,成为那人的妻,甚以是他唯一的妻。

    在此之前,刘义季无婚娶无家妓,是个干净得如一潭清澈流水的男人。

    她奉命偷来他的心,只是为了偷他的令符。

    然他只一番念想,便是娶她,娶这傅姓云舒的女子。

    一去南国五年,她渐渐忘了行窃之事,因为,她似乎爱上了这个视自己为唯一的男人。他并非像其他王公贵胄一般奢华慵懒。他清心寡欲,待人宽和,对权力从未有过多的想法为了给这个北朝的女子一个名正言顺,他不惜远离京城,放弃那一座金碧辉煌的王府,和她渡船江上,整整半年他们没有居无定所,以船为家,直至他终于依言为她建起平生第一个家。

    挑水,做饭,洗衣,打扫,他势必亲躬,要不得她动手一分。便是灯下缝补,他都抢了来不准她,不准她盯伤了眼。

    日子淡如流水,流入心坎,却那样甜沁。

    简陋的茅草屋,杏花黄雨时,屋顶漏雨延绵,他们便披着被子躲在墙角,对视相望,止不住地笑。他举起腰间两瓣对符,一支系了她腰间,他说这一对符未有多少值钱,却也能留给将日的一双儿女做念想。

    她尚未偷,他便予了她,如何容易,如何不费心思。

    他举着那佩,只是认认真真看着她,又小心翼翼地问她。

    “你,可愿给我生个孩子。生一双。”

    五年了,她也想为他生个孩子,却也时时避防怀上孩子。她是个没有自由的棋子,棋子的孩子仍是棋子。

    她终于决定了,回北朝将这一半符令交给主人,换了自由后,她就要为他的丈夫生个孩子,生好多好多孩子,待老了也不会寂寞。

    她说,她想回北朝探望姊妹主公,不消几日便回来。他笑着应允,压抑着不舍,已是不舍得她离开自己半寸。

    他送她至两国交境,他将她抱上车,软软的腕子揣在她怀中,他一路安慰她与姊妹多处些日子,却在心底恨不得她转日便飞回自己身侧。

    他在宋国的城门口目送她出境,马车走了好远好远,她仍念念不忘地回首望去那枯等城楼单衣轻飞的身影。然而万念不到的是,那竟是最后一眼,最后的记忆。

    “主公,主公,我将汉符令送回来了,你如何不肯放了我。”

    她跪在那人身前,哭得百花凋零,一生的泪一夜流尽。

    面前那人任她哭着,默然摩挲着怀中那半符令。夜薄日出时,他牵起她一盏衣袖,清冷寒凉的声息阵阵穿透她。

    “云舒,自你百人之中翩然起舞,我便一眼望见你了。”

    她摇着头,身躯渐渐冰冷。

    “不是你,百人之中一眼望见我的那人,是他。”

    他似受伤的困兽,肆意将她拥入怀,无论她怎般挣扎。长飞的华帐,溢落她的泪,他不过是要自己做一个贼,如今她偷来了,他如何不守诺言,予她自由。咬裂的下唇渗着血,被他强欺身下的她战栗恐惧得发不出一丝声音,连哭泣都麻木了。

    他最后掰过她的脸,痛苦的皱眉,轻吐出那一句话。

    “云舒,我会对你好。一生一世对你好。你留在我身边,好不好?”

    “不......不好......”艰涩的声音滚出,她想那一刻,她是真的开始恨他了。

    “云舒,我想了你五年,等了你五年,如今你终于回来了,却一眼也不看看我吗?”

    她轻轻闭上眼,寒泪滚出,声音已沙哑:“主公。自我七岁那年你由娘娘庙前给云舒一口饭吃,云舒便喊你主公了,而后一十三年。有那么久,我都在你身边,你却一眼也没有仔细打瞧过我。这五年的思念等待,不虚伪吗?”她知道,这不是思念,也不是等待,不过是贪婪的主公如今拥有了半支汉符令,便想得到完整。半枚令符足以复国,只整枚一对,便可以倾覆天下了。他要借自己,逼她的丈夫双手奉出另半枚。野心就是这么容易膨胀的东西,伴随贪欲永无止境,直至尽成泡影散去。

    她想着逃跑,用尽了一切办法。只是冯府的红墙似乎比宫墙还要高,府门比宫门还要紧。两个月后,她知道自己再也逃不走了,因为她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主公的孩子。

    冯家的老奴才都说傻姑是在那一日疯的,在知悉自己有了身孕的同时,或许是预料到她这一生再难逃走。她曾经是那么想,为自己最爱的人怀个孩子,却最终只能为自己最恨的那个人生下孩子,所以她疯了。

    她的女儿,在寂静的雪夜中出世,婴儿恹恹低弱的哭声仿佛在宣告这个世界自己并非中意投胎于此。太子府的苏姬来看她,跪在她的床上哭诉着许多许多。她只睁着一双眼盯着床顶,声也不出,睫毛也不眨。接生的妈妈抹着泪说,即便是生产痛成那般,她也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没有。

    她更没有看过一眼新生的婴孩,似乎,那是个不需要被注目的生命。傅云舒只活在自己痴痴傻傻的呓梦中,梦里她穿着杏花衣,簌簌黄雨中,和她心爱的男人永远地厮守。

    “不......不好......”

    “穿着杏花衣,他便一眼识出我来。”

    疯疯癫癫地只晓得念两句话,三四年中,只念不到几十个字的两句话,反反复复的念,不知念过几千几万遍,念得她双目越来越倦,两眉愈发淡得失色。

    三岁的冯善伊总是喜欢同她说话。小女孩也是寂寞的,偌大的冯府,没有人愿意同她说话,父亲不关注她,母亲不喜她,哥哥时而嫌她笨,唯一对她的姐姐却长年随同姑母住在宫中。她只有来找傻姑,也只有傻姑不会嫌她烦,嫌她说得太吵太多太惹人厌。

    冯春便常常一脸哀伤的躲在远处看着她们二人身影,待到冯善伊睡去,冯春便陪着已被唤作傻姑的她,一声一声地告诉她:“那是你的女儿,你可还记得,苏夫人当年说好得名字。善伊。善伊。你的女儿。”

    说得多了,她也有几分印象,呆呆傻傻的反应过来,女儿,女儿是什么。

    月圆又明亮的时候,她的脑子便能清醒几分,痴痴傻傻地走到前院,推门进入那不大的暖室,床榻中沉沉眠睡的稚子,阿春说是女儿。

    女儿,女儿又是什么。

    是......是肚子里的孩子吗......

    你不能生下来,不能生!

    一时这般想,她心底慌了。不能,她可不能生下那个人的孩子,否则就一辈子逃不出去了。她这样想着,意识全乱了,抬起双手掐紧枕上的细柔颈脖,用力握紧。

    憋醒的**发出闷闷的哭声,用力的挣扎,只是那气力比起癫疯的面前人差得太远。滚烫的泪水滑落,绕在对方的手腕间,像流珠一般散去。

    “娘!你快来啊!”推门而入的少年惊见这一幕,猛奔了前。

    身后的冯王氏匆忙而来,费尽全力拉扯开疯魔的她,这一番强呼猛唤,惊得满园子的人都醒了。

    散尽全力的冯王氏一屁股坐在床前脚踏上,她想将床上的孩子抱入怀中细细查看,却累得抬不起闭。

    冷泪散去,模糊不清的视线中看清了眼前的人,憋红的脸大口大口喘着气,三岁的冯善伊颤抖着声音哑声哭着:“母亲,你为什么要杀我......”

    满院子的奴仆冲入室来,听得这一言,惊得面面相觑。自那以后,冯王氏怒极杀女的谣言,传得冯府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冯王氏什么也没有说,依然是躲在狭小密闭的佛堂,静静敲着木鱼,诵念经法,好像这一世,她也全无挂念。

    那一夜之后疯了的是冯朗,他三年不入那疯子的陋室了,如今一步猛冲。他才是怒极了,一扯将浑浑噩噩的她推入榻上,恨恨地吼她:“你是人吗?!那是你亲生的女儿!你连她也要杀吗!你再疯再傻,眼不能瞎,那是你生的孩子,你的!”

    他吼了他,却也当着她面落泪了,而后松开她,自己走了出去。

    她呆呆地坐在残破的帐子中,眨眨眼睛,竟是泪水落了下来。

    似乎有些清醒了......垂眸探看这一双手......

    险些要,杀了人吗?还是个孩子。自己的孩子。

    她没抱过那孩子,没喂过她,没养过她,却是一出手,便差点要了她的命。

    “你是人吗?!”

    主公的这一声,荡在耳廓中,久久不散。

    她摇头,又摇头。

    不是,她不是人,连人都算不上了......

    扯下素白裸花的帐帘,撕成一束束长绫,飘舞在清冷的风中。她又记起来一些,记得许多年前,凤凰台上她一展长袖,旋身而起的舞步,漫飞的舞身,自回身一眸的轻笑。那一眼,台下的他,便失了魂。也是那一眼,她看得失魂落魄的他,不由得微微笑,这世上还有这么傻呆呆的人。不想,她终是爱上了那个傻子。

    绣鞋踩上桐木圆椅,那是她登台起舞的梯子,踮起脚,缓缓探头看过去......越发遥远模糊的城楼之上,一地苍凉,那是他负手遥望的背影,裹着昏色尘沙依稀淡去。她心爱的男人,仍伫立于两国交界的城楼之上,静静等待。

055 老狐狸pk小狐狸

    冯善伊推开一展窗,任由残风扬起碎乱的额发。

    室中但无一人出声。

    她掐灭一盏连着一盏灯,转过身,凝着常太后:“真是令人伤感的故事。”行去门前,她好整以暇,只想一步而出。

    常太后疲惫的声息涌动无力的恐惧:“前门有拓跋云所率的羽林郎军,是死路。后门......是你的生路。”

    扶着门框的手一愣,冯善伊轻笑着摇头,直接问她:“代价呢?”

    常太后定定言:“离宫,永远离开这一片王土。”

    冯善伊冷笑着,难以置信地回问:“你以为我会答应吗?”

    常太后微微摇首:“你不会。”这是她给她的选择,她可以答应,可以拒绝。只选择后,她便不会再欠云舒了。

    常太后眼中忽然有了泪水,静静点头,“你代云舒去那有杏花黄雨的南国,好吗?”

    好,则离开。

    不好,就是死。

    冯善伊笑:“我不是傅云舒。不是你们想留就留,想扔则扔的棋子。”

    用力推开室门,清爽的风扬起袖摆,目光触及廊中那一对身影。烈阳如血,长草随风飘摇,正立廊口的赫连牵着小雹子,素袍裹身,惨白的容颜上面无表情,她只是哀哀地迎着她点头,似也在乞求着她妥协。檐上灯盏随风摇晃,一抹橘色的光晕挂在赫连半鬓。

    冯善伊笑叹了口气,转去看常太后: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我打算做俊杰了。只要,别为难我的人。”

    耳侯寺后门向南开,靛青的软帛马车前,冯善伊将赫连推了车内,又将小雹子抱上了车,她自己远远站在车下,指着一大一小道:“大包袱,小包袱,你们就不给我省心。”

    赫连环紧小雹子,探出头来催她上车。

    冯善伊最后瞪了她眼:“扶风公夫人,我对你卖友求荣,联合常太后将我赶出京都的作法出离愤怒!”说着将袖子掳起来,拍了拍马头,予那赶马车的小厮吩咐着什么。

    她摇着手目送马车渐渐远去,待靛青化做远处一抹墨色小点时,身后有人牵了骏马而来,蹄声越来越近。

    冯善伊回头冲牵马的李敷一笑:“方才听老狐狸说了几段旧事,时候耽误了。”

    李敷皱着眉,看着她却瞧不出心思。她几天前突然来信娘娘庙只说有求于自己,订下今日这时候耳侯寺的后门牵马而来,而后便懒得多一个字也不想说。

    李敷跃上马,握着冷缰俯身看着她在马下转了来回也爬不上来,只好探出一只臂来。冯善伊呵呵笑着,抬臂握上他的,借力上马。

    同握紧缰绳,腰身由他臂弯护住,她挪了挪身子,俨然有些别扭:“手太紧了,我怕痒。”

    李敷抿唇,闷闷吐了口气:“摔了下去与我无关。”

    冯善伊努了努嘴,后脊往他怀中缩了缩,又道:“那你可得抱紧我了,我怕疼。”

    李敷摇了摇头,转过马头,声音一低:“皇后娘娘这又是哪一出?!”

    “别去前门,前面有拓跋云埋伏。”冯善伊忙唤他转了另一方。

    李敷索性勒紧缰绳,不无慌乱地看紧她,声极怒:“你这是拿命在玩笑!”

    冯善伊替他平复火气,扬着笑:“安心。我把常老狐狸的性子摸得透透的。借她三个胆子,她也不会任由拓跋云乱来。她怕下地府。”自拓跋濬前去营帐后,李弈便像个影子,随同羽林郎禁卫军将她护得严密,她想脱身半刻都难,如今借拓跋云之力,一时逃脱,是天力人力皆助她。

    只闷头闷脑的李敷仍瞧不透她,隐隐犹豫。

    冯善伊抖了抖他袖子:“我从前不是说,总要和你私奔一回吗?”

    李敷愣愣点头,面上腾地通红。

    冯善伊洋洋洒洒,一脸骄傲:“别脸红了,快开道。至夜宵禁,就出不得京了。”

    “皇......皇后娘娘,当真要与小民私奔?!”李敷紧张得结巴起来。

    冯善伊探手拉了拉他衣领,以命令的语气道:“不成功,便成仁!”

    斜落的阳光璀璨明耀,只她的笑色更是明媚,刺得李敷一张脸红得发紫,忙以垂首,依着她手势的方向纵马而去。而后许多年,他总是恍恍惚惚忆起她这一日的笑色,忆起她的话,她提议我们私奔时的神情那么轻松坦然,他甚至会有瞬间的狂喜,更多的是分不清真假的恍惚。

    耳侯寺外陈兵列队的禁卫军早已按捺不住,领首的拓跋云几次扬起长弓,又落寞垂下。直至寺门大开,缓然步下冷阶之人只有常太后。拓跋云大惊,掷下弓箭,一步跃上,目光越过她身后朝寺内望去。

    “太后。您如何。”他惊愣一问。

    常太后只一推鬓,幽幽看他一眼,淡道:“收兵吧。”

    “太后!您就这么——”拓跋云颓然看她,满目不能相信。

    常太后扶了扶他由风吹歪的袍领,只一声:“少动杀念,亦是积德。”既是不杀人又能解决的事端,又何苦脏了自己的手。她摇摇头,难怪旧东宫曾说这个小儿子性情浮躁,不能洞悉大局。

    常太后走去步辇中坐稳,挺直了身子,总算消去了一件心头闷事,连风吹来都觉得更舒爽几分。她颇有几分满意自己的一番决断,既将冯善伊远远逐出宫中,且不会留下皇帝将日的怨恨。此事做得极善极妙,始在那一封假信言冯太妃唤侄女入寺,才有如今得手的机会。

    于是挑起身侧一摆轻帘,常太后予帘外拓跋云一点头,笑道:“论说起来,此封信,你办得极好,功不可没。”

    拓跋云步子一愣,眼前轻帘缓缓覆落。他僵直着身子,怔愣于风中,摇摇头,皱紧了额眉,长剑于手间紧紧攥握,最后一声滚出喉咙,极低极轻——

    “那封信,并非是我。”

    ......

    耳侯寺大殿,钟声飘传。

    殿前老住持缓缓放落手中长珠,予身后冯太妃一拜,吐出一言:“老衲羞残,说了诳语。那封送入魏宫的信,正是出自老衲之手。”

    冯太妃一口茶呛住,瞪圆了眼睛。

    老住持叹了口气:“是皇后娘娘的意思。”

    冯太妃连忙起身,将冷窗紧闭,转过头来,紧紧盯着住持:“那小东西是又出什么馊主意。她一肚子坏水,住持也跟着胡闹!险些是要出了人命。也吓得我半条命都没了。”

    住持只隐隐皱眉,似回忆琢磨道:“依皇后娘娘的意思,她是急着想出京,只是困守魏宫不得机会。”

    冯太妃恍然明白过来,这小狐狸想出京,便换着法儿算计人,先是骗得那条老狐狸上勾以为机会来了,布下天罗地网赶她走。她心里巴不得能出去,由此有老狐狸的逼言在先,她一走连个离家出走的借口都不必挖空心思去琢磨了。

    “住持陪着她胡闹就算了,又何必耍着我玩,我算也一把年纪了,心都要跳出来。”

    老住持忍不住笑了笑,平心静气地斟了碗茶,再推至她眼前:“娘娘说,她身边有只老狐狸实在狡猾。戏演得不真不动情不能引人落泪,那老狐狸绝不会自己献身。娘娘并非有心想唬您。”

    “哼。”一颗心缓缓落稳,冯太妃攥紧杯子摇头,“她这是嫌我日子过得太舒服,成心要我提心吊胆。”

    老主持再笑:“太妃不觉得今日的香客格外多?”

    冯太妃瞧去窗外,方才半刻是有些多得络绎不绝,如今却一时又稀少了。再看去老住持,点了点头:“住持也是早有防备。倘若老狐狸没有引出洞,反是招来了拓跋云的杀机。”

    “这也是皇后娘娘的意思。上上下下几番准备。若狐狸不至,狼至,这谁输谁赢尚也未知呢。”住持言笑之时,又一长叹,“太妃不妨承认我们这一辈是老了。”

    “老了。也该放手了。”冯太妃摇头,随着一笑,紧锁的眉间缓缓舒展,是想自此以后,都不用再操心那没心没肺的小东西了。这世上恐怕没人再能左右她。只是,她设下这么一盘棋,实在引人迷惑。

    老主持勘破冯太妃最后一层疑虑,淡淡回忆言:“娘娘说此去是要救一人,救了那一人,很多人便不会死。”

    冯太妃默不作声地抬眸一视,迷蒙之中,幽幽扬起笑色:“她这不是想骗老狐狸,也不是吓唬我。而是......憋着劲儿欲要瞒过皇上啊。”

    老住持持笑不语,转过身去,予佛祖金像前燃起一柱高香。当今圣上亦非凡夫俗子,这一双明目又岂能是容易蒙混的。所以才需皇后如此绞尽脑汁费尽心思。

    冯太妃摇头再一笑,缓缓出殿,徐步渐入后堂内室中。望去案台上陈放的灵位,如今她也是越发来得少了。将牌位揣在怀中抚了抚,平静之中升起欣慰的笑色。

    “宗爱,如今小东西们都一个个翅膀齐全了,互相算计着。”

    “你说得对。我们都老了。不必一路担心着他们。他们自会走得比我们还好。”

    “我如今只悔......当年没有勇气与你一同离开。”

056 两个傻兄弟

    冷雨浇漓,城防营帐肆飞的黑龙旗帜摇摇摆摆。笼灯覆灭,绕转青丝于清冷的雨息中。纵马疾来的李弈于帐前跳下马,慌忙映出令牌,身前小将忙转身为他绕出过道来。冲入营帐时,刺鼻的草药味引他眉心浅皱。

    檀色长帐垂地,帐前是诸将卫低声窃语围绕于案前,案上沿展一副羊皮地图长卷,自西而东,皆有朱笔标识。

    李弈急走半步,压低声音:“皇上呢?”

    殿前尚书眼一瞟帐内,同是低声:“入了风热邪气,在用药。”

    李弈咬牙,目不转睛地向内帐望去:“来不及了。”暗中窃窃一声,连忙又推开身前两位公公,不顾阻拦地扬起声音:“皇上!娘娘有难!”

    帐中静了半晌,隐隐传来皇帝淡声的咳音。

    幔帐由内缓缓扬起,李弈随众将忙俯首跪低。崇之公公端着金盂默声而出,临走时睨了几眼李弈暗暗提醒:“皇上勉强才起身。”

    “皇上。臣听命随皇后去了耳侯寺中我,未料——”

    一颗玛瑙珠子由榻上滚了下来,砰声着地。这是拓跋濬命他止声,李弈遂及时截住声息,扬起头来,看去薄纱影帐中隐隐映出拓跋濬撑着矮榻坐直身子。

    拓跋濬命他站起来,一挥手又命帐中余人皆退下。他端起一盏青瓷白花的药碗,清苦的药汁无声无息地吞下,素色锦帕拭了唇。

    李弈又看他一眼,这一眼看尽了他消瘦病色的苍颜,忙又垂首。

    拓跋濬淡淡转去目光,看着李弈,声音哑弱:“不急。你慢慢说,细细道。”

    “任城王同常太后给娘娘设套,娘娘如今困在耳侯寺中,臣急来求援。”字字急促,虽被劝了不要急,只他一出言,又忍不住一口气脱出。

    “如何知道是设套?”拓跋濬背过身去又咳了几声,回身握笔时手有颤抖。

    李弈仰首时恰瞥到这一幕,心中大骇,早先知道皇帝的身骨底子不好,却未料如此严重。

    “臣......在窗外听得冯太妃予皇后娘娘说她从未写过什么信。可是娘娘却是依信而来。臣当下便觉有诈,同青竹嘱咐了,便匆忙来向皇上禀告。”李弈又埋下头,心底莫来由一酸。

    拓跋濬勉力执起笔,落下几个字静静望着,又合上奏本,淡色予李弈轻笑:“你哥哥有一言倒是说得无误。他说自己这个弟弟人糊涂,心又善,不能用。”他撑着案子想起身,却周身瘫软无力。

    李弈见状,忙探来一臂任他扶。

    拓跋濬只盯了他一眼,推开他手,执意自己站起。

    “皇上骂得好。”李弈吞下满心疑虑,只随着他说。

    拓跋濬又一笑,摇头:“你心里可不这么想。”

    “臣,臣是时来脑子不清醒。只是此事,臣觉得是皇上掉以轻心。”

    拓跋濬将长袍拉在肩上,撑案而起,一手扶着案前,正背身迎冲李弈。他将一卷绘满山河百川,地形要塞的地图展开,卷轴由他袖间一路滑下,延展至脚边、身后,直越入李弈目中。

    “你是糊涂,好歹心还随着朕。不像你那傻哥哥,心思情绪,全由那小狐狸夺了去。”拓跋濬含笑起言,虽字字贬意,面上却一派清和,甚至夹有轻描淡写的几丝娇宠,说着渐渐敛笑,满满地自嘲,摇头笑,“朕......何尝也不是。”

    李弈这一头雾水都要涌出来了,眉皱得且紧,连连向前一跪:“皇上。臣如今是糊涂了。”

    “你就没有清醒过一回。你被骗了。”

    “我......”

    “她要将你打发走,又需要一个极好的理由出京。如此而已。”拓跋濬再一回身,抬袖指去卷中做了明确标识的那一处西城门,“你那傻哥哥,如今这时候是该同她出城了。”

    “他们这是要私奔?”李弈慌不择言,脑中蹦出一个字眼,想也未想即脱口而出,但也不顾皇帝的脸色。

    “是去通风报信。”拓跋濬觉得口中清苦,端起清茶缓缓吞咽。

    李弈忙拉来地图,一路瞧上去,恍然大悟,一掌拍去膝头:“这是,去往幽州的方向。他们是去迎宗长义的叛军,要给乱党传信!”几番不能置信,又细细看了多眼,李弈无语,只攥紧地图两腕发抖,他实在不明白皇后此行为何,莫非她真如任城王谤言那般,是宗长义的奸细!再扬头看去帝王,如今更不明白的是,皇帝一脸的沉静,似是万般掌握于手心的稳妥。

    拓跋濬淡淡笑着,将案头上首的奏折捡出来,打开时落目于那之中由朱笔圈划挑出的三个安好字眼,眉宇间笑色愈重:“小狐狸,这一招漂亮。”

    帐外帘子一抖,进来的是禁卫军首领,那人只一跪地不等宣召便连忙禀告。

    “皇上。是打西城门出了。小的们——”

    拓跋濬下巴一扬:“跟着。”

    “可他们,行的小路,骑马疾走。”

    又一只玛瑙珠子滚了下来,拓跋濬一拳落在案上,气得咳声连连:“好,好大的胆子。肚子里还有朕的孩子,竟敢骑马。”

    李弈猛地一惊,皇上恼怒得即是这个。他吐出几口冷气,连忙表忠尽言强抢道:“臣,臣愿前去擒追。”

    拓跋濬倦意袭来,身子半倚案前,他瞥了眼面色沉稳的李弈,清淡一声:“准了。”

    李弈又愣站了半晌,见拓跋濬一手撑额,手下又展开数张奏本。不知进退间,又见拓跋濬向他挥了挥手,立即转身步了出去。

    一轮半月挂了西天之上,江边篝火星燃。

    李敷将简陋的帐篷搭了起来,转去将马牵到江边喝水吃草。冯善伊换下一身宫装,穿着白日里向老乡借来的粗衣,靠坐在江边大石头上,如今江水正寒,她不好脱鞋踩水,只手中掐着长草时不时地转起水波涟漪。

    她扬头看着李敷侧影道,一张口说:“你真傻。”

    李敷抚着马儿的鬃毛,寂静月色萦绕他一身单薄,显得几分清逸疏朗。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笑,只是望着江对面的幽深冷山,伫立无言。

    “你问也不问,就被我拐骗出来了。”冯善伊站起身,拍了拍袖子,捏着一角裙尾顺着江边走过去,与他近了几步,眨眨眼笑,“你知道,同当朝皇后私奔是什么罪名吗?”

    李敷无所谓地撇了唇角,冷声接道:“杀一千次,够吗?”

    冯善伊想了想,歪着脑袋:“史无前例,这不好说。”

    “我们如今算是叛臣了吧。”李敷看她一眼,继而又言,“在魏人眼中。”

    冯善伊转过身,张开两臂迎着江面拂来的冷风微笑:“我们是菩萨,救人命的菩萨。”她又笑了笑,由袖中掏出一纸密奏推了他眼前:“你看看这个就明白了。”她撇下身后的他,朝着篝火走去,蹲坐一侧静静拷手。

    李敷僵立在江边,将手中那仅仅有二十几个字的奏折仔细读了数遍。他猛得走过来,扬起手中的金色奏面,匆忙问了声:“你如何拿到的?”

    冯善伊由他手中抢回来,丢了冉冉篝火堆中,直至亲眼见着它化为烟灰灭去才出声:“顺手牵羊来着。”说着又一抬头,不是有心偷,只是奏面之上的字出于兄长冯熙之手,她一眼瞧出,于是才好奇地翻开,翻开之后才恍然得知哥哥出征的真正意图。讨伐云中柔然叛军是假,那不过是给满朝文武做出的一个表相。先除内患再抵外攘,三万将士,仅五千人是遣派入云中,剩余四千人留守于平城近郊的边防营军中,只待宗长义的叛军逼近一举擒拿。拓跋濬要为新政开路,古往今来,借杀人以儆效尤不失为帝王整顿朝纲镇压臣心的手腕,所以乱党晚反不若早反,踩着这些如今成了乱党的旧臣老朽尸骨,是他步向汉化新政的第一级血阶。可宗长义一日不反,便全无名由拿他,于是他便要先助他反。

    而宗长义以为拓跋濬将兵力尽数放之云中,如此大好形势,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是心急,才会就此上勾。拓跋濬前脚派兵出征,他后脚于幽州举事,时间拿捏的一丝不差。而压扣幽州郡守密奏的折子并非宫中内奸,正应该是拓跋濬自己。他一心一意织起这张细密无缺的大网,只等宗长义一个猛子扎进来。

    宫中本无奸,这奸是皇帝自己捏出来的。拓跋濬曾经说,他会杀了宗长义,并非唬自己的戏言。依他的心思,还能看不透她与宗长义千丝万缕的牵连。他那般说只是提醒自己,勿要同宗长义再近一分。

    “这是帝王心术。”李敷长叹一声,两袖负去身后,“你又何苦去破。”

    “我不想宗长义死。”冯善伊淡淡目视着他,扬笑幽声道,“每次看着一人接一人地离开,我都好怕。父亲是,拓跋余是,赫连是,你也是。你不知道那多么令人恐惧,会发抖,会噩梦,会莫名的浑身发冷,会傻傻地愣神愣一整天,最痛苦的是明明相信了却要装作一脸我不信的没心没肺。”

    冷风欺来,他收紧袖口,僵硬地背过身去,有些不能面对。

    她一直笑着:“那些挥一挥手就潇洒离开的人,永远都不会知道替他们活下的未亡人有多辛苦。”如果再有人离开,无能阻止地离开,她一定会逃得远远的,努力避开恐惧的一切。或许是因为脆弱,因为永远也不成熟,她就是不能接受死亡,死也不想面对。她更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用尽气力地活着,身边的人却总是无缘无故地死去。

    李敷一时心酸,他们总是将她看得过于坚强,是啊,只魏宫的皇帝,她便亲手送走了两位,接连而发的惨祸,她无动于心甚至要麻木不仁的应对。他们都以为那是她的心硬了,凉了,看透万般一切。却不知道,她就像拾捡柴火的小女孩,每走一步,每每离开一人,她便将他们背在肩上,撑起笑容努力走下去。所以她才总说自己活得那样用尽气力,她肩上的包袱一定很重。

    “我肩上再也承受不住一丝一毫的重量了。”她很认真地看着他,用力点头,“不是所有离开的人都会像你一样努力回到我身边,回到我看得到摸得着的地方。所以,不要死最好。”

    她转身要走,清冷的袍袖擦过他,他连忙握住她一角袖口,握紧时竟止不住地发抖。他一时紧张,紧张得舌头打结,说不出完整一句话。

    “你......你若是累了......累得再走不动一步。”

    她扬起头来,故作不解地看着他。

    “到你走不动的那天,我就背你。”李敷猛然脱口而出。

    冯善伊平静地微笑,眯起的双眼如夜空那一弯牙月。

    他又重复了一声:“我就把你把背在肩上。”

    她笑着低头想了会,再扬头:“我很沉的。”

    李敷傻傻道:“我背。”

    “说你傻一点也不假。”冯善伊提着裙摆的手缓缓松落,搓着手有些自责,“其实我没那么好。我好几次都想杀了你,在去往云中的途中,我怕你告密,怕你伤害润儿,有几次我想在你茶里下毒来着但没找着机会。”

    李敷细细听着,微微皱眉看了她一眼:“我知道。”

    “那你还知不知道,有一次你生了恶寒上吐下泻,那也是我。我把酸了的**掺进你行军的水囊里。”她牵起他一角袖口轻轻摇着。

    李敷想了想,点头:“现在知道了。”

    “我将你用来用去也不会给你甜枣吃。你就是背着我走来去那,待我腿脚方便了说不准还把你一脚踹开了。我从小就被姑姑骂良心被狗吃去了,我偷偷告诉你,不是被狗吃掉的,是我根本没良心。”

    李敷果真犹豫了,咬牙思索,抬了眼看她:“这个,也早就看出来了。”

    “我可能,一辈子都不能认真看你,哪怕一眼。”

    因为她是皇后,大魏的皇后,而他只是她的臣子。

    他微微笑,这一笑竟也不别扭,坦然道:“我自没那个胆量多看娘娘一眼。”竟又想起曾经娘娘庙中与皇上君子信约,他既再不为臣,便再没必要见她。那时,他便知道,这女人,自己再没有资格多看一眼。

    夜空星罗密布,月色格外皎洁,长风扫在细密的丛草中发出沙沙的声音,篝火旁,江水畔,依稀飘来女子的笑声越来越亮......

    “李敷,你这样老实,是要被媳妇欺负的。”

    “李敷,我回去同皇上为你选个女人罢。”

    “李敷李敷,要不,你做我孩子的干哥哥吧。”

057 义举实在可敬

    秋瑟瑟,凉意逼涌。

    江水退后,宗长义的叛军西渡滱水,万人军马扎营灵丘。三日之后,魏国平叛的大军亦由平城出,但不知有多么浩浩荡荡的铁马铜兵。

    营长中炉火正旺,宗长义歪在榻上端着热**盯着挂在眼前的狼皮地图,他看得认真,满满一碗**淌落衣袖竟也不知。身后冷帐掀飞,寒风逼入,谨慎的他仍是听到敏捷的脚步声,他连忙回身握剑,手刚落在剑鞘上,颈上一把匕首随即抵上。宗长义冷冷抬目,瞥去上方一双更寒的眸眼。虽是黑衣蒙面,只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分不清李敷的冷息。

    剑眉稍挑,宗长义勾了一笑:“李大人。”

    李敷没时间同他多做解释,将他大穴点住,凝住声息:“退兵!”

    “李大人这一言好不英雄。”宗长义瞪住他,强言,“不退。”

    长帐又一抖,一身仆役装束的冯善伊钻了进来,拍着两袖连连道:“李木头你傻愣着做什么,抱他扛起来逃命啊。”

    宗长义看清来人,未免惊讶,咬牙低了声息:“两军阵前,要不得女人来。”

    若非李敷拦着自己,她倒真想冲上去赏他两巴掌,忍着火爆脾气,转到他身前,她道:“我眼下没空与你解释那么多。我已命人将苏姨接到临郡,你现在就走,领着苏姨离开,去宋国,我都替你们打点好了。”

    “你胡闹。”宗长义气得皱紧眉。

    “我一巴掌拍晕你。”她扬起手来,却由李敷制住。

    李敷暗中提醒着时间不多,魏军连夜行军不做歇息,只怕就在今明两日,第一批军马便当与宗长义之辈兵戎相见。

    “把他卷马车里。”冯善伊拍了拍李敷肩头,临立长案,转着宗长义的统领头盔。

    宗长义勉力挣扎,身子不稳,重重栽倒于她身前:“你别闹。大敌当前并非儿戏。”

    冯善伊恰蹲在他身前,将自己的袍子给他裹上,一手黑炭擦去他脸上又道:“我不懂社稷,不谈家国,只知道宗长义不能死在明日沙场上。”

    “我不会死。”

    “是谁告诉你拓跋濬出兵北伐柔然?”

    宗长义眸子一闪:“玄英。”

    “李婳妹死后,玄英即被拓跋濬软禁,你知不知?”

    既是被禁,又如何能传出消息。

    “此次拓跋濬出军,并非你的五千兵马,而是五万。”

    宗长义已是面目表情,李敷借此将他一把扛了肩头,前有冯善伊开道,三人火速离开营帐。军营后方栅栏处停着马车,李敷将肩上人扔了进去,拉上冯善伊,驾着马车便欲南逃。

    宗长义在车中几次挣扎,冯善伊将长剑架在他肩头恨恨压着。

    “英雄不是那么好当的,还是做狗熊吧。”她叹口气,掀帘瞧了瞧外边天色,心里琢磨着时候。至天明时便能过尧山、恒水,至定州望都。苏夫人的车马便预先候等在望都城下,只待与他们接应。

    她见他唇口干裂,便将皮囊中的清水灌入他喉,见他模样实在痛苦,便道:“只你答应我不再做挣扎,我就让李敷解开你大穴。”

    宗长义别开脸,不愿去答。

    “养兵千日才可用,你耐不住性子,自觉捡着机会就要攻入京都,就不想着是狼入虎口吗?你那么年轻,又不是快死的年纪,难道不知留下青山韬光养晦?!”

    宗长义眸中泛红,用力地眨了几下,惨笑而言:“母亲、阿英,她们都被困在魏宫。我怎能不急?!”

    这借口实在,听得她满心想笑,也想哭,声音恍如叹息:“为什么不来求我。还是我,已经不能被你相信了?”

    宗长义摇头,笑中漾起丝丝暖意:“任云回水转,世事浮幻,不变的,也只有你。”

    “可是你都不问问我,是否还会想帮你。”

    “我没那个脸。”宗长义猛地哽咽,声线发抖,“我都没脸见你,又怎么开口说一个求字。再况且,我想让你做个好皇后。你为之努力了那么久,才得到的一切,不能因为我......”

    他话未来得及说下去,前帘由外掀开,探进来李敷的半个身子,他将声音压得极低,目光隐隐担忧地扫过宗长义。

    “我们遇到了些麻烦。”

    李敷言中的麻烦,是入定州时,关隘兵将要细细查验。冯善伊探去了形势,又想过,由腰下取出令牌丢了上去:“你试试这个。”

    李敷只望一眼即道:“又是顺手牵羊来的?”

    “你知道就好。”冯善伊拍着额头,又钻回车里,她将宗长义的头发披散下来,弄得蓬头垢面。宗长义盯着她一举一动,半天没有声息,最后闭了闭眼。

    “你这样,不是很难做人吗?”

    冯善伊僵了一僵,满心疑惑:“你说我回去宫中,是不是也要被他软禁?”

    宗长义抬眼瞥她,憋出三字:“你活该。”

    冯善伊瞪他一眼:“拿我姑姑的话说,你这叫死没良心。”

    车马停落,脚步声逼近,冯善伊示意宗长义敛声,静静听着李敷与驻守统兵交涉。似乎进展得并不顺利,久久不能放行。李敷无奈,只得扬出令牌。

    打首一员统领将那令牌接来,扬起一腕迅速落下:“拿下!”

    场面一团混乱,周侧兵将忙得围住马车,众人起剑之时却又跪落地间。

    “皇后娘娘,我们也是奉皇命行事,多有得罪了!”那统领又一声,吩咐手下,“将人请出来,不得伤及半分。”

    依,皇命行事。

    冯善伊闻之身子一冷,终究是被拓跋濬识破了,好不灰心丧气。

    她迅速看去身侧的宗长义。反是宗长义更为镇定,他只坐起身来,向外看去形势,冷笑着:“将我大穴解开,给我一把刀,他们都能消失。”

    她依言解开他穴道,长剑握手时,却告诉他:“给你一把刀,你架在我脖子上,逼他们放行。”

    果然,这一计似乎并不大好使。出马车那瞬间,宗长义方把刀架在她脖子上,她还来不及惊声吆喝,李敷立时回身,一拳击向宗长义腕骨将刀夺下,几招又将宗长义制服。

    李敷挡至他身前,上下紧张地瞧探:“没事吧。”

    冯善伊欲哭无泪,戳着眉心哀念:“你是猪啊。”

    关心则乱,他反应过来才蹙眉。

    “他就是猪。”宗长义说着爬起来,手腕上由李敷的剑尖划出血痕,长乱的发丝绕着猩红缭绕于夜风诡秘中。他弯身由地上捡起长刀,正反两面以袖子擦拭。

    “李大人想不想当一回奸臣。”宗长义提刀前去两步,已向四周的兵马拉开抵命厮杀一场的架势。

    树枝由风刮过唰唰直颤,乌鸦嘶哑着哀鸣而过,长夜凄厉。

    李敷未应,只一双眸子飘去冯善伊。冯善伊坐在车前,双脚正悬空荡着,她将袍子拉了拉挡风,抱拳回看他,点了点头:“奸就奸吧。”

    李敷似得到了批准般,予宗长义一个眼色,持剑迎去另一方。

    冷夜只听得刀剑激烈碰撞相抗,以二敌三十,这壮面实在可观。如果李敷二人不能速战速决,恐怕城池中前来的相助的兵马半刻即能扑入,至那时,连最后三分的活命把握都没了。她心里却有些急,却不能出言催促,此时恐怕一个字都能让这二人分心不挡。

    扑面而来的血腥气弥漫在四周,她扬起头来,想去看看当空的明月是否也笼映了那一层凄迷血红。对着月亮空叹,拓跋濬,你是想要把宗长义逼到哪一步才罢休。

    你说杀他不是儿戏。我不让他死,也不是儿戏。

    当空箭雨冲入,她眼疾手快,忙躲在车帏后,静观半刻,瞧清楚了那矢箭皆是朝向驻守兵将击去。李敷与宗长义同是一惊,稍怔后继而杀得更猛。冯善伊搓了搓鼻子,暗想自己怎样好的命,一路贵人扶持。

    三十人杀毙,十人是由冷箭射杀。宗长义的大刀,李敷的寒剑,俱是淌着鲜血淋漓。冯善伊见场面平静,才跳下马车,自二人跑去。他二人貌似都没有受重伤,宗长义不过是面上被划了一刀,眼下半寸染了猩红。李敷背过身去擦剑,持剑的手仍在落血。

    冯善伊走去李敷身前,将自己的裙袍撕裂一角,予他包扎。

    宗长义一手擦着面上冷血,看了一眼李敷,神色依然清冷孤傲:“你当真是猪,你杀西面杀着好好的,谁让你来东面管我。”

    冯善伊用力扎紧李敷手背的伤口,回瞪了宗长义:“屁话,若非他及时替你那一挡,你现在还说话吗?”

    李敷好脾气的握了握伤口,不与身侧宗长义计较,只冷静道:“此地不易久留。由此入城,恐怕是不行了。我们改换方向前去望都。”

    “等等。”冯善伊绕过他身后,向着树林丛中依稀的人影探了探。方才便是由这个方向射来冷箭相助他们的,她想,如今那些贵人一定仍埋伏于此,未曾走远。

    “壮士,您做好事不留名,义举实在可敬。”

    随着她一声,宗长义李敷同时回首,再握紧手中兵器,须臾不动地紧盯去丛中。

    风摇树影乱,细密长草葱枝晃了晃,渐走出一个少年,他手持长弓,身后并随几个大汗,皆是江湖侠士的装扮。

058 谁算计了谁

    少年步步走向冯善伊。

    她不无怀疑地凝着这张虽然年轻却布满沉着的熟悉容颜,哪里熟悉,却又实在记不得。少年将长弓掷地,敛袍跪在她身前,重重磕了三个头,扬起头,目光迥然:“母亲记不得儿子了?”

    冯善伊由这一问发懵,一手摸着后脖子,转身看了眼李敷,细细弱弱地发声:“我什么时候生过这么大的儿子。”

    李敷一步走来,同望去这少年,紧绷的容面终于稍显释然,李敷一抬臂扶他而起,一拳击落他肩上,朗声笑:“好家伙,都长这么高啦。”

    冯善伊转而摸脑袋,退了一步,见这两个男人抱做一团,交情实在好,便如亲父子。宗长义徐徐走了她身后,啧啧了两声,低声嘲讽她道:“同李敷也生了个儿子,你当真厉害。”

    冯善伊也觉得奇特,瞥了眼宗长义,指指那少年,又指指自己:“你觉得我们有可能是母子吗?”

    少年由李敷身前向后望去,迎着冯善伊迷惑的眼神,傻傻笑着:“母亲,您不认得儿子了。我是冲儿,李冲。”

    李冲,这名字是有些熟悉。

    宗长义一听这孩子也姓李,便是李敷儿子无疑了,心底确凿,拍了拍她肩头暗叹一声:“完了。你真干出千夫所指的丑事了。”

    冯善伊皱着眉走上去,将那少年拉来自己身前,恨不得贴上去细细瞧看。观摩了许久,恍然清晰,她怔怔问:“你是陇西李冲?”

    少年猛地点头,一脸兴奋。

    “你怎么会在此?”

    “我随干爹来,说是助娘亲一臂之力。”

    “等等。”冯善伊觉得此事要绕清楚,他喊自己母亲,又唤人干爹,那自己这个为人母,和那干爹又是什么关系。

    她正要问,却见李冲已有些犹豫,他退了退,摇着头道:“母亲,我干爹他行事低调,不喜欢被人知道。恕儿子说不了那么多了。”说罢他扬手,命手下将两匹骏马牵来,李冲将一名手下交付他们带路,而后携兄弟们退避。

    告别李冲,他们三人两匹马,随着前面领路那一人转去西面,打算由西口横入望都。整一夜快马加鞭,冯善伊有些困,便靠在宗长义睡了过去。梦中她恍惚遇见许多人,皆是幼时在魏宫的那些事,那时候宗长义和拓跋余都在自己身边,他二人都抢着同自己共骑一匹马。甚有一次,拓跋余耍起无赖还将宗长义推开了,以他皇子天孙的尊贵,斥责宗长义是太监的义子,将来也只能做公公。她还记得那一天,东宫飘着冷雨,宗长义便坐在雨檐下哭,身上由雨水浇透了。她牵着他的手,一声声地劝着,她安慰他说,宗伯绝不可能让他做公公的。其实,她知道,拓跋余是嘴硬心软,他一直待宗长义不错,甚至他在自己的储位人选中,将宗长义破格放了首位,放在了拓跋濬的前面。或许便是因此,才让拓跋濬恨恼不平,不惜逼死自己的亲叔叔,也要夺回储君的位子。

    清晨时细雨飘落,冯善伊是被冻醒的,醒来时人扔在马上,身子仍是蜷在宗长义怀中,只是不知何时已经裹上了宗长义的袍衣。她抬眼望了他绀青的袖子略显单薄,想问他一声冷不冷,他便覆眼看了她。

    “做了什么好梦,都笑出声来了。”

    冯善伊揉了揉眼睛:“梦见你和拓跋余干架。我在一旁瞧乐子。小时候我可金贵了,你们都抢着和我玩,还总为我吃醋。”

    “是啊。”宗长义扬起轻笑,不无释然,“做叔叔的从来没个叔叔样,霸道得要命。”

    她知道他虽是这样说,可是心底却是心疼这个叔叔的。即便他永远也不会说,她也是知道,他拼了命同拓跋濬去争,也有拓跋余的缘由。拓跋余就那样不明不白地死了,放手江山一去,宗长义不甘,也替叔叔不值。

    坐起身来,远远望去,似乎是看到了望都的城门,赶了一夜,终是要到了。苏夫人的车马想必已是停落在城门下。

    她扬起笑容,手停落在他袖摆上轻轻一摇:“你忘了拓跋余好不好。”

    宗长义寂寂垂下眼,看着她,有些漠然。

    冯善伊点头告诉他:“拓跋濬没有杀拓跋余,是郁久闾氏。”

    细密的雨丝落入宗长义睫毛之中,他抖了抖睫毛,一双眉皱得很紧。

    冯善伊又一笑:“心甘情愿被深爱的女人所杀符合那混蛋情圣的一贯作风。”

    “你为什么现在才说?”他眸色沉郁,压低了声音。

    “都说帝王死江山。为女人而死的是昏君。”她的心又疼了,艰难开口,“我想他生前就不是明君,死后还要被骂实在凄惨。我不想听他们说他是昏君。”

    宗长义猛地别过头,一行冷泪滚落。

    冯善伊摇着他的袖子求饶,都是她不好,只一心图求拓跋余身后的名声,却不顾活着的人会有多么痛苦。

    马行至望都城下,望着巍峨城门,她眼底有一丝寂静。望都郡守是拓跋余从前的心腹旧臣,与自己有几分交情,李敷叩请开城门时,那郡守连忙传令开城。

    冯善伊落下马来,望着马上的宗长义,开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我们这辈子还能再见吗?”宗长义勒紧缰绳,平静地望着她。

    她摇头:“这辈子,我们还是不见的好。”如若再见,恐怕那时他再没有今时的运气能够活命。

    “你仍怪我吗?”

    她又摇头,微笑:“我从来都没有怪过你。宗长义在我心底也没有变过。我说怪你的时候,是因为我痛心,我心疼你不肯好好活着。”

    雨落入眼中,有些痛,他撑起笑点了点头,猛得掉转马头,僵立了一刹那,猛地落鞭,纵马入去城中。

    冯善伊看着眼前的城门一丝丝阖闭,宗长义转身回望的目光越发模糊。

    脚下的土地在震,风声一时转为凄厉的嘶吼,身后似有千军万马的涌动声奔来,一**着一波,那是金戈铁马的浩浩荡荡。同落下马的李敷只将腰间长剑握得更紧,放眼望去,西方银色铁甲一如移动的远山,层层逼入。铁骑沉沉,如潮水涌入,号角声夺人心魄。

    是拓跋濬到了。

    心里这般想,却忘了要恐惧,唯一遗憾的是,连累李敷做了回奸臣。

    她朝前一步,李敷亦朝前一步,他誓必要与她同行。

    鸣镝的箭由四面发方逼来,银甲盾衣连天翻飞。迎首冲来那嘶鸣的马,猝然勒紧,前蹄抬高,黑骏飞驰而前,重盔金衣俱是明晃,冷雨便沿着盔衣滑落。

    号角呜咽,青日悬空之下,那一声,尤是清晰。

    “善伊——!”

    是哥哥的声音,黑骏上那人是冯熙。

    她仰起头来,雨纷纷落在眼中,视线越过哥哥,越过密密匝匝的箭网,那一人握栏立于朱漆战车中,金色衮袍由风荡起,长缨摇摇摆摆,他宁静的目光,似看破这尘世无尽沉浮,他毅力于权力的至高点,镇定沉着已至麻木。

    雨越落越大,她挥去脸上的雨水,仰视着居高临下的冯熙,开口说:“哥哥,你同我一辈子也没默契了。我忠时,你奸;我奸,你又忠了。”

    冯熙好气又好笑,俯低身子看着她:“识时务者为俊杰。妹妹。皇上说他不怪你。你别再傻傻坚持了。”

    “知道吗?如果有一日,哥哥也被逼至如此,我也会同样对你。”她微笑着,面上分不清是泪是雨,认真道,“这不是坚持。而是要我放弃你们,我根本做不到。是家人,都是不能言弃的家人。”

    可以伤害,可以欺瞒,甚至可以背叛,就是不能放弃。

    她转过身,一人孤零零地走去城楼之下,后脊贴靠城门双臂大张。黑氅长袍迎风抖飞。她扬声说:“大魏的皇帝,若要冲破此城,便率先由我身上踏过去。”

    一言落,四下皆目瞪口呆,转目看去战车而立的皇帝。

    拓跋濬微微抿唇,深色沉眸动也不动,只静静凝着她长衣当飞,冷雨浇淋。

    他之面前,她从未如此坚强,也从未如此任性过!

    一时间脑海层层叠叠幻化出无数她的举止言谈,却只有面前这个,最真实。一个无惧生,无惧死,只将不放弃三字看得人生最重的女人,是冯善伊。

    黑色长麾下露出一角明黄的袖盏,云纹暗绣,金龙吞珠。他扬起手,是欲下摆发令。车下将臣猛惊,接连慌乱扑上,跪了满地,谏言再三:“皇上不可啊。”他们皆以为皇帝是要命令破城,总不能临城之下,千军万马将皇后踏成肉饼。这亘古未有之,且几个近臣尚也知道,如今皇后肚子里仍怀有龙嗣。他们都道是皇帝是一时由恨恼冲昏了头。

    只拓跋濬看也未看这些人一眼,坚持落袖发令。

    三声鼓令号角立时涌发。

    城下冯熙惊诧,忙调转马头以身护着城门处的冯善伊,抽出长剑,只待大军涌来时以命顽抗。匆忙回首间,予她一笑:“你说的对,我们是家人。”

    号角声落时,三万铁骑却寸步不前,反退之十步之外。

    城楼之上步声沉沉,似拖着什么重重滑过。高立城楼之上的郡守对着远处皇帝行礼,而后鼓声又起,城楼土台高高悬挂一人,冯善伊仰头去望,绀青色的单衣飘飞在夺眶而出的泪眼模糊中,她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中计了。

    城中已是早有埋伏!

    拓跋濬是何许人,四岁时便被太武帝嘉许为有君子之度,十几岁就能逼宫夺了亲叔叔的皇位。

    万箭齐指,皆是对准城楼悬挂那一人。

    她一把推开面前的冯熙,奔了出去,双臂挥舞在身前,划着大大的叉子。

    奔出去几步,被裙摆绊倒,滑落在泥泞的地间,由鬓至脸颊染了污泥,泪如雨落得滂沱,她声音十分沙哑,哑到最后呜呜的一声声尽堵在喉咙口,憋足了气力,也吼不出声音,“不要啊,我求求你......”

    雨浇得她周身湿透了,她努力爬起来,又跌了下去,她想尽办法如何能让拓跋濬动容,脑中全空,愣愣地仰首,再一拳连着一拳砸去自己小腹。其实她下手并不重,根本毫无痛感,她不过是要做出这般样子,做给面前那人看!如果这个孩子能阻挡他父亲的脚步,她甚以不惜一争。

    风中拓跋濬的长麾抖了抖,他肃然望着她,握栏的手因攥得太紧而发白。踩下车梯,崇之递来一只腕子,由他猛得推开。沉重难行的拖病身体,因为连日来马不停蹄的追赶,更显得步履蹒跚艰难。

    崇之哭着追上去,一路替他撑起伞。没有人比自己更清楚,这一次病来如山倒,皇帝又吐血了,比从前更严重。

    她扬起的手,由他紧紧攥住,苍白的指节死死握紧她的,直指苍天。

    崇之哭丧的脸,冯善伊的满面泥泞,还有苍茫滂沱的大雨,混入他的视线中,眩晕袭来,他勉力支持,握着她的腕子欲落。她摇头,用力坚持,不让他落。他眼中浮出痛色,别过脸去闷声咳着,一丝猩红滑过唇角,紧咬着吞下。

    崇之俯跪在二人身侧,痛声疾哭。

    由崇之的哭喊中,她有些听明白了,他是病了吗?所以容色才会苍白如纸,两唇似沉墨青紫,他这样瘦,她这样心疼。可是再疼,也不能放弃宗长义。

    “朕,累了。”扬起的手一颤,声音虚弱无力。

    摇曳的裙尾染了泥泞,再也飞舞不起来。

    他握着的她的手,交缠在一处相互制衡的手徐徐放落。

    两行泪,兀然落下,她连睫毛都没有眨一下。

    这是第三次落腕,百步穿杨顷刻即发的箭雨撕裂长空,那些箭矢自他们头顶划过,擦过雨声风声的刷刷声,细细密密,穿荡人心。

    紧绷的下颚,青紫的唇瓣,红肿的双目似滚着意欲夺出的热泪。

    她看清面前的这个人,拓跋濬,身为帝王的拓跋濬。

    她后退了半步,他便向前进。

    他向她靠近的瞬间,她下意识抬臂去推他,只是一推,他摇摇欲坠的身子如浮萍一般向后倒了去......

059 告别宗长义

    她退了一步又一步,拓跋濬跌倒雨中的麾影,距她越发遥远。

    崇之的哭声被雨声压下去。她只听见自己心底那声呜咽低泣越来越清晰。

    拓跋濬由崇之怀中静静抬眼看着她,目中无一丝情绪,那么平静坦然。

    那目光她不忍再看,只强行转身,抬眼迎去城楼下的刹那,她看见悬挂在城楼上的宗长义迎向自己虚弱的微笑,雨雾太厚,他被万箭贯穿,一身血肉模糊,容面更是由猩红溅落,其实她根本看不清他的神色,可她想,他应当是笑着,他看着自己的方向,一定不会不笑的。

    巍峨的高台上,壮士将悬挂城楼的粗绳用匕首割断,绀青色的人影由高处急速坠落,像断翅的蝴蝶一个猛子栽下来,弹地数下才落稳。数万将士连声嘘唏的音节盖过淅淅沥沥的雨声,显有几个胆小如鼠之辈甚至闭上眼不敢看。

    冯善伊亲眼看见那一幕时,怔然得全无反应,直至听见身后那一声落地的巨响,双肩一耸,有些僵硬。

    没有人声尖叫,没有雨声,静得什么都听不到。双腿如灌铅沉重,她只能一点一点向前挪去。李敷几步奔来,挡在她身前,抬起的腕子遮住她的眼,将她埋在胸前,就是不准她看一眼。

    很多年前,曾经相似的一幕幕,闪驰在脑海。那时候是父亲挡住了她的眼,许多年后,曾经立在城楼之上的李敷,如今奔来她身前,代替父亲又一次遮挡住她期望看清这个世界真面目的眼睛。

    只是这一次,她反抗了,她扒下他的手,推开眼前遮挡的身躯。

    是自己害了他,她想救他,却害他狼狈地跌落城楼。

    如果不是她出手,他这时候应该策马迎战,立在万军之中号令出击,他会踏着鼓声号角英勇地向前冲去,就算死,也会尊严地埋身沙场,历史上或许会留下他一代枭雄的名声。可是面前的宗长义,没能成为一个英雄,就要狼狈地死在一场阴谋中,死于深谋远虑的帝王心术。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恐惧。

    越是恐惧,便越难抵挡噩运的追杀。

    她自以为能够将他领入生路,却是亲手推他进了另一处死地。

    他身上数不清的冷箭,便有一支是她亲手插进去的。是最深、最致命的那一击。

    血染雨水,凄艳的溪流徐徐流向裙裾,素白色的群尾染成了丹茜红。她蹲在宗长义身前,一根一根拔去插入他体内的箭身,有一些甚至穿刺入体内,她摸不到,也拔不出。十指涂尽鲜红,喷涌滚出的血水溅了她脸上,襟前,袖口。她俯下身,吃力地抱紧他,感受他若有若无的虚弱气息,她也不顾他身上痛不痛,就团团抱紧,紧得分不开。身上越来越黏,就连两臂间都能感觉血水在淌流。

    长睫上挂了血珠子,鲜红的手掌覆在他心口,滚烫如烙铁。她想是不是替他堵住了这里,他就可以不用死,可以慢慢醒过来,睁开眼,笑着叫她傻丫头,就像拓跋余从前那般笑话自己的嘲弄语气。

    她没有哭,悲伤的时候,她甚至会忘了哭,只是不停的絮絮叨叨,不住的说话:“我是个傻子对不对。你又在笑我了吧,我又做错了。我姑妈说我蠢我还嘴硬不认。我就是那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我长了脑子,却是个猪脑子,还成天笑话别人是猪。我自以为聪明,其实是自作聪明,我是全天下聪明人里面挑出来的那个渣子,还把自己当做是翡翠来的。”她不停地说话,不准自己停下来,才能压抑内心深处绝望的恐惧。眼中闪烁星星点点的光芒,昨夜那个梦,她还以为是好梦,那其实是拓跋余来接他了,她却在梦中没心没肺地笑。

    一丝微热滚出,浮动她的面上。那是他的泪泛起的滚烫。她转眸一手捧起他的脸,他翕动的唇似乎想要发出声音,可是喉咙由血水堵噎,呼吸都困难。她的手哆哆嗦嗦探入他唇中代替清理,乌红的血水沿着她手腕滑落,黏稠满手。

    他终于能由口中呼出一口灼热气息,缓缓出声,呜呜咽咽:“谢......谢谢你。”

    她心酸得想死,这家伙一辈子也没有对自己客气过,如今却客气起来了。

    “你听不懂人话吗?我是想和你说对不起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她声音轻了下去,心开始抖。

    宗长义浮动的染血长睫毛,真想最后捏捏她的脸,勉力抬起的手腕最终仍是顺着她的肩头滑了下去。

    “谢你,让我最后见了母亲一面。”他平静地说出最后一番话,团团猩红滚出,再发不出声音,只双唇一张一翕,略显惶急。

    她知道他还有好多话想说,于是她替他说了下去:“你想说将苏姨托付给我了。我知道,我知道。”

    宗长义点点头,却并非释然。

    “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人吗?”

    宗长义微闭了下眼睛,唇不再抖,只是愣愣地看着她。

    空空如也的脑中拼力去想,她握着他的手又一紧:“我知道。你想说玄英是不是?”

    宗长义的面容出离的平静,眼中最后一抹慌乱的急色若无声息地淡去。

    “你有话想要留给她?”她勾着他的衣袖,脸贴他贴得那样近,只要他张口说一个字,便是发不出声音,她也会听得到,由心底听见。

    宗长义颤了颤唇,明显是将想说的话吞入喉中,静静闭上眼等待生命瞬时终结的那一刻,似乎已经很近了。

    “你想告诉她,你心底实则有她对吗?”她抚着他的额头,微笑看着即将宁静安睡下的宗长义。

    宗长义没有睁眼,只是湿润了长睫,她问过那一声的刹那,他眼角便迅速滑下一丝晶莹,很长很烫的一串泪,滚落她腕间。

    他本就虚弱的心跳渐渐消逝,她紧张地又抱紧了他一圈,摇晃着身子,连连说着:“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告诉她的。你还有没有要说的,你都告诉我,告诉我......”

    她越说越乱,至后来也不知从自己口中蹦出的字眼皆是什么,似乎没了意识,只是不停地说,就好似他仍能听见般,不想让自己安静下来,就可以不用清醒。最后说得口干舌燥,说得声音全哑。

    雨没有再下,缓缓放晴的天空映出一川彩虹,挂在东边的云际,映在她鬓间的光芒五光十色甚是璀璨。眸中的光彩却一丝丝减弱,悲哀尽散,空洞地无声无息。

    城门之外,骑军退避,如潮卷来的军马又如潮退去。车辘滚过的声音,似也碾在她心头,因为心底实在太静了,所有的声音都是那么清晰真切。

    城楼鼓声又起,是开城门的时候到了。

    一驾马车由城内缓缓驶出,便听在他们身侧,由车中爬下来的苏夫人摇摇晃晃地走了来。她将宗长义由冯善伊怀中抱过来,她以干净的袖子替他擦着狼狈的容面,宁静得无声无息,她轻轻吻他的额头,唱起送他入眠的儿歌,一声一声延绵幽远。

    唱着唱着,眼中滚出血泪,苏夫人小心翼翼地抬手触去他眼睫:“你很小的时候睫毛就长,你父亲说这孩子脾气肯定不小。果然大了,就更不听劝。娘都说了,不要你争,不要。你到最后都还在说要娘看着你争。娘能说什么呢,说看到了,看到我们义儿真本事。”苏夫人笑了笑,又继续哼起歌来,一遍又一遍,以她宁静平和的歌声送她的儿子前去另一个世界。

    冯善伊撑起身来,那一刻,她也分辨不清眼前的苏姨是痴傻,还是清醒。佛说,皆是虚妄,活着是痴,是傻,是清,是醒,一切都是虚相。再明智的人,心也会混沌,再癫痴的人,也有清醒那一时。

    那一骑马车轻尘而来,便停在不远处,牵领马车的侍卫跪在她面前,他们是奉了皇命接皇后回营地。

    冯善伊模糊望去他们,她没有上车,只想自己走回去,心底空落,死一般的静谧。

    那些侍卫亦步亦趋,追随了她一路,他们谁也不说话,因为适才皇上有吩咐,哪个也不能惹了皇后。而不吱一声,才是保全之术。

    李敷牵马而来,他挡住了她的步子,又看去她身后的众随从。他知她难过,只是难过归难过,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忘了自己仍是一个活人的身份。他见她发抖的厉害,便取来干净的长袍为她换上。

    只她扯进身上的这件脏得不行的袍子,是宗长义昨夜脱下来披在她肩上的。他什么都没给自己留下,独留了这一身脏衣服。

    李敷没再坚持,叹了一息:“何苦为难侍卫们呢,大家活着都不容易。”

    她由这一言激醒,点点头,连忙转过身去,将身后跪了一地的侍卫一个个亲自扶起来,呓语喃喃:“我不为难你们,不为难。”

    她登着梯子想爬上马车,脚下却空软无力,几次都跌在梯子上。李敷看不下去,几步走过去,将她抱上车,他环紧她时才发觉到她身上没有一寸不在抖。她紧紧捏着他的袖子,将她头埋入他胸前,颤抖着出声:“你告诉拓跋濬,因为我知道他是皇帝,所以我不生他的气。可我不是故意推他的,他病得重不重,看大夫了没有。我怕他气我,气得连身子也不顾。”

    一种情绪涌入心头,酸楚得厉害。她难过之余,多多少少竟也是在怕,怕那个人不理她,冷落她,她也是知道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了,不能连他也不在了。那一丝心疼,泛着说不穿道不明的复杂心绪狠狠地扎在李敷心尖上,极痛。

061 遗留的心愿

    白雾如烟,驻军起行的前一日,起了浓重的雾气。

    身体好转后,拓跋濬又开始没日没夜地处理政事,昨夜和将军们商议北伐柔然的军要,至四更才睡去。

    陡飞的帘帐中隐约显出他正襟危坐案前的身影,拓跋濬身侧立有一紫袍男子,长袍曳地,背影尤是熟悉。那男人持着长剑正抵在拓跋濬颈脖前,只拓跋濬一动,立时血溅如飞。

    窒息间,拓跋濬平静无事地放落手边的一纸奏案,挑起眉来:“四叔,您打算瞧热闹到什么时候。”

    “濬儿,我不是来瞧热闹。”说着转过身,将长剑收起,他不会杀他,宗长义已死,如若再杀了他,这朝局便要乱了,再没有人能独挡一面。他将蒙面拉下,发眉须白,容颜苍老又憔悴。

    他是,四皇叔拓跋建。

    三分温和七分清凉的笑意,笑起来弯似品玉,一双黑靴满是泥泞,他终究是晚来一步,任那个孩子死了。当年长兄太子晃临死托孤,自己、拓跋余、还有宗爱三人跪于太子病榻前曾有立誓,护那孩子一世周全。如今宗爱与拓跋余皆亡故,自己卖疯卖傻癫狂若痴了半辈子残存了性命,却已无力出手。

    “叔叔,是我不如他吗?”拓跋濬一声清冷。

    老王爷淡笑摇头:“不,在我心底,你比他更适合做储君。”

    “可是父王选择了他。”旧太子晃临死前曾予自己的最亲近的弟弟托付,不日无论是四皇弟还是七皇帝登即大宝,都将立长义为储。至拓跋余登基,拓跋余尊兄长命,力排众议欲立宗长义,终为自己短暂的皇权划了一笔并不完美的终结。

    是拓跋余的立储,激怒了拓跋濬,所以逼宫,所以篡位,甚至不惜屠尽反抗的朝臣。第一个逃不脱的便是宗爱,宗爱死得那样惨,他死于忠烈,却要在死后背负上奸臣之名。

    “老七、宗老头都不在了。这些年来我越发孤独,连个说话的人都没了。”老王爷看去他,幽幽点头,“濬儿,你同我说实话,若非我装疯卖傻就此做了远离朝堂混迹风月楼台的贪玩老头。你会不会也同样杀了我。”

    拓跋濬推案立身,一手触上这案文书,他认为自己绝不会比历任魏帝做得差,甚至这皇位他坐得更认真,更勤奋。纵是双手染尽鲜血,他亦不曾悔半分。他没有回答,只心底那个答案再清楚不过。四叔当真也要与自己的社稷江山为敌,他便不惜再做一回弑叔的凶手。

    “你父亲曾说,如是宗长义为帝,长义能容下你;可是你,容不下他。”老王爷一针见血。而事实却也验证如此,这是兄长执意立长义为储的苦心,为人父的苦心,不在于江山帝位的归属,而是手足不能相残。拓跋晃至临终那刻方才后悔自己身为父亲的失职,他将全部的心血投放在苏姬的儿子身上,忽视了身为皇孙本当更应受注目的拓跋濬,只当他后悔之时,覆水难收。

    “这世上,我独容不下他。”拓跋濬转眼望着他,“可我杀他并非是为了自己。就像我无论多恨,也不会出手杀先帝。”他若想杀了这个先帝,总有千千万万手段,可他没有。拓跋余是死在了自己心爱的女子手中,纵那女人是他的亲生母亲。

    老王爷看着他,静静摇头:“可你也没有出手救自己的亲叔父。”

    拓跋濬语声转硬,毋庸置疑:“七叔他命宗爱刺杀了皇爷爷。”

    “不。你明明清楚不是他。你是自欺欺人。濬儿,你不能护她一辈子。”

    拓跋濬淡淡望着他,隔了许久,面容寂冷。

    不是叔叔,他从来知道的,却刻意遗忘,刻意歪曲事实。是自己命撰写史书的官员将宗爱谋刺太武帝的一幕幕描写得细致又真实。可叔叔也曾说过,真实并非撰写而出的。

    他的父王太子晃在知道郁久闾氏的私情之后便卧病难行,之后撑了不至两个月即病逝。太子晃死后,太武帝十为心痛悔恨,自此疏远郁久闾氏,甚有意将其赐死殉了他可怜的太子。最善察言观色的郁久闾氏早先预料到太武帝的变心,那时,她便将生性优柔寡断又过分善良的拓跋余视为自己最后的救命稻草。那时的拓跋余才是十七八的少年,他第一次接触的女人也是郁久闾氏,自那之后他也再没有脱身,也终于死在她的手中。拓跋余本可以做一代明君,却深陷情欲的泥藻将一切尽丧。

    太武帝死在亲自下命令郁久闾氏殉葬的前夜,据说那是他最后一次召幸女人,太武帝便死在当夜,死在郁久闾氏的枕侧。那个女人自死去的太武帝身侧滚下,即是奔去临殿代政的拓跋余身旁,她伏在他怀中,自作真情实意的痛哭。她告诉拓跋余的第一句话,一定是“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而惊痛的拓跋余只能骇然接受这一切,接受由郁久闾氏亲手递来的国玺。而无辜的老宦臣宗爱,在转日清晨第一个撞见太武帝死状,又因为新帝下令不准查办,由此注定了他将留在历史中那面无模糊却饱受谩骂的颜面。

    这世上没有人甘心承认自己母亲的罪孽,一同拓跋濬。

    旧事如尘烟,自拓跋余死后,老王爷曾想告诫自己忘去这一切。拓跋余以一死结束的一切,便并没有真正结束。直至今天,又一个年轻人的热血挥洒在通向至高无上皇权残忍而绝然的道路之上,他无力阻止。

    拓跋濬扶案起身,他看着老王爷,终于露出一脸孩童般祈求同情的无辜神情:“叔叔,杀宗长义。我别无他法。”

    “是,你别无他法。”拓跋余黯下眸光,“否则我也不会任由着你伤及手足。以你的手杀他,总好过数年后,他一手倾覆你儿孙的江山。濬儿,你活得太累。你是想为自己身后铺好所有的路,为你的儿孙和女人留下一座万古不烂的帝位。”

    这个侄子眼中比江山更重的还是江山!

    拓跋濬闭上眼睛,如释重负般:“我从未有这般轻松过。”

    “如今你可以放下心来,做你的好皇帝了。”老王爷叹了一口气,“长义的遗愿,是求我带走她。”

    又一顿,再开口。

    “带走,你的皇后。”

    拓跋濬猛地张开双眼,松落的拳猛攥,那人活着的时候,便没有抢过自己,如今死了,依然不肯死心。急火攻心,拓跋濬捂紧胸口,沿着冷案一点点坐落,撑手靠在案前,痛意袭来,冷汗一滴滴落在纸间,攥紧一张素笺,他摇了摇头:“她是我的皇后。七叔不肯给她的所有,我都给了她。你们没有资格带走她。”

    “是。你是能予则予。可是长义,长义比你心疼她。”

    拓跋濬猛地扬起头来,目中流波轻转,似泪在抖:“比我还要心疼吗?”

    “他说,他不能看着她做寡妇。”老王爷叹下一口气,声音微痛。

    宗长义说,她已经足够辛苦了,不可以再让她成了寡妇。

062 恩爱帝后

    自登基起,拓跋濬便被太医告知自己将不能是一位长命的君主,他能用的时间很短,所以他比历任每一位帝王都要勤奋。别人十年的政绩,他恨不得一年做完。除此之外,他还要为自己身后选位贤德的皇后。这位皇后不仅要御人,更要有爱天下万民之心。所以他选中了那傻丫头,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魏宫的生存方式,却又坚守着自己的初心不移,他刻意培养她,逐去云中是助她于内宫腥风血雨中脱身。他亲手将她塑造成自己满意的皇后,便是在他身后,她也能代他完成未尽的心愿。

    他最满意之处,便是她不会轻易爱上自己,纵是自己爱上她,她也不会爱他。因为不爱,所以最后离开的时候,定也不会看见她太多的苦痛。他当真极是自私。

    “如若她爱上你了,你就没有丝毫想过她的痛苦吗?或者说,她已然爱上你,而你也已然知道了。”老王爷苦苦笑着,毫无留情地将拓跋濬一埋再埋的真心言出,即便那一颗心已是沾染淋漓鲜血。

    他知道,再也没有比拓跋濬更心累的帝王了。然此时他只能背过脸,努力忍痛言着:“你与她定下十年婚约之时,便是知道你自己活不过十年。”

    如若他有再多一个十年,哪怕五年,他也不会亲手杀了宗长义,他会慢慢磨掉对方的锐气,拔去他的爪牙,甚至能有法子让他心甘情愿地臣服。可终究是因为时日不多了,欲留给身后一座盛世江山,所以这一任,小人暴君,皆由他一人来顶。

    拓跋濬是这世上最成功的谋略家,他最擅长便是一先策划出整座蓝图,图上有他的江山,有他的子孙,还有他的女人。他要预先想到,预先做到的那些事,一个十年又如何够呢。那女人曾笑他没日没夜地处理朝政,不珍惜自己的身体,其实他不过是在同时间赛跑。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告诉她?

    老王爷想问,却又不忍问,一句话哽咽在喉中。

    拓跋濬将他的犹豫看得分明,为他答说:“叔叔,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告诉她。”这一辈子还有多长,他便要瞒多久。

    “你要用她用到什么时候?”老王爷摇摇头,眸中闪烁痛楚的怜色。

    帐中冷烛由风压灭,长帘四起浮摇,拓跋濬平静地笑,握拳轻轻地咳。他坐回案中,若无其事地翻开手中的经卷,心乱的时候,他便翻出她亲手抄写的这些经卷,而后一整颗心就此安落。如果没有她的注目,他会恐惧,会慌乱,会就此茫然若失,他想那样一定很糟糕。于是他自私了一回。

    “你总将她想得太坚强。”

    拓跋濬打断了他的话:“不,她一点也不坚强。”如果她知道了,一定比自己更惊恐,她会昼夜难安,会像失了根的浮萍,会日日盯着窗角发愣,甚至......会将自己蜷缩在角落中试图逃避甚至遗忘这一切。所以,他不会说一个字。

    “叔叔,您知道吗?无论是七叔还是宗长义,都要她为他们流了太多的眼泪。”拓跋濬说着扬起头,目中斑驳的笑意如此宁静安然,“所以当我发觉自己爱上她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或许我能给她的没有太多,陪伴她也不能太久。我能为她做的,只是这一生,不能看着她面对自己流泪。”

    “你,你是帝王,却说爱。”老王爷一时难以置信,不若宗长义所言他只是在用她。可帝王却是不能言爱,不该用心去爱。太武帝钦选他为皇世孙莫非就是因他像极了自己,君子之度,不在爱人。

    “朕爱皇后。”拓跋濬无一丝犹豫,扬首即言,“而我,更爱她。”

    如果他不是皇帝,或许会更爱她。他知道,她不喜欢魏宫,一生恨不得逃出的,也是魏宫。如果不是这座江山的主人,如果不是有处理不断的政事,他便真想带她走,去看看这延绵无尽的秀美河山,塞外边疆,云川壮阔。她一定会喜欢。这是他如今的江山,也是她将日的江山,她若亲眼看见这如画河山有多辽阔多壮观,必定不会有遗憾。

    他已经许久未见她持盛装,这一夜,回至她营帐中轻了步子,但由镜中望去她盛装华丽的风骨,一并回忆起曾经她傲然屹立于广德大殿之上,予自己求那个后位,那是她终于下定决心与他共立于家国天下之前,她那样的自信又勇气。便在她向自己问,可以成为他的皇后那时,自内心油然而发的那一丝欣然,让他清醒得知,面前这个女人,无论是身为帝王,还是仅仅一个男人,都是爱上了。

    镜中恍惚映出身后的人影,镜前的她没有转首,只是望见身后的拓跋濬褪下玉色长袍,月白的单衣比风轻薄,是她最心疼的颜色。

    她对镜启笑,戏谑出言:“敢问先生,本宫美吗?”

    拓跋濬的步子一僵,持笑立了她身后,一双手扶住她两肩,渐渐探下身去,唇即滑过她香鬓,隐忍的目光下暗波流涌,他笑着说:“皇后娘娘很美。”

    “不。我不美。”冯善伊将镜子推开,滚落裙角,她转过头,拉着他的腕子即是问,“先生觉得,是先帝爷的冯宫人美,还是当今皇上的皇后更美?”

    拓跋濬失神的望着她,抬了一臂,掷住她,温和地笑:“她们,都没有你美。”说着摊开右手,掌心中正是一支秋海棠妖娆绽放。帐外林中海棠开得极盛,告别四叔时,他心情烦闷,却又不想被她看出,于是一整个下午都晃荡在海棠林中。如今顺手牵来一朵,讨她欢心。

    她捧着那支海棠,笑容一丝丝绽放:“其实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姐姐好看罢。有一天我会老,会满面珠黄,眸眼也会失去光彩,如果我病了,一定会更难看。再好的胭脂,也遮不住丑色。我还会唠唠叨叨,疑心焦躁,会同你争吵不断。我整日围着孙儿们转,忘了要关心你体贴你的时候,我仍美吗?”

    她说的每一刻将来的岁月,无不是自己满心期待想要看到却或许又不能见到的。拥着她一步步走回榻上。

    他累得静靠在床榻一头,淡无声息地盯着她,轻轻笑:“你现在就很唠叨。”

    “以后会更絮叨,像个老妈妈。”她点点头,替他脱下长靴,软衾盖了他腰下。同样褪去长衣,翻身滚入他怀中,静静依偎,不知疲惫地问,“那你说,我仍美吗?”

    他轻轻眨眼,大拇指绕着她指间,很轻很静的声音:“到那时你再来问我吧。我反而期待着想见到那一日。”

    她摇摇头,一袖圈紧他:“不会太远,真的不会太远。”

    他笑,眉眼中却蕴满了苦涩:“那最好。”

    她抬起手来,素凉的指尖滑过他眉梢,轻轻揉捏着:“为什么,你连笑的时候都要皱眉呢。”

    “是啊。为什么。‘他由额前握住她的手,紧紧贴在自己胸前,困意袭来,他平静地阖目,握着她的手缓缓睡去。

    她便靠着他一同睡去,夜静得安好,再也没有比眼下更宁静美好的时刻,满心满意的幸福,丝丝缕缕荡漾在唇边的笑意中。长风击起冷帐四处飘摇,那支秋海棠由衣袖间滚出,轻无声息。

    那一日后,皇帝连睡了三日才启程回京。回至京都便像换了一个人,无论多繁忙,日里三餐必是按时享用,每日处理朝政不出三更,三更之前,他必会睡去。闲来他会去御花园赏景,同太后叨唠家常。自觉召太医的次数也多了,有一次甚至和太医院一谈数个时辰。只不变的是,帝后依然极是恩爱。

    回宫不久,太后为充沛后宫诏令选秀,千名佳丽未有一个能入皇上的眼。皇后劝皇帝即使为了应付太后,也要有所表态,皇帝于是才在百份名册中随手捡出一人,只可惜那女子是借家中塞了应选公公许多银两才借机充入宫中,容颜实在不堪。便连有心提携的太后见了真容后都连叹了几口气,晚膳都没了胃口。可宫人还是言那女子命好,命好在有一个中听的好名字——“云山依”。

    当年年尾,乙夫人产子,赐名拓跋若,乙将军之势徒增,与京中冯门并驾齐驱为外戚权臣。东宫太子拓跋弘的地位愈发不稳。再一时间,所有人又将瞩目重新落回皇后的肚子上,只待皇后产子后,又将迎来一番风雨惊变。

    冬去春来,皇后迟迟不生,皇帝实在焦虑。此间又传起谣言,说是常太后早先谋害皇后,已将置皇后不能顺产的药物预先流入正阳宫,所以皇后才是迟迟不能顺利产子,更极有可能诞下死胎。皇帝听信谣言,大怒,几乎要与太后**撕破脸皮,更命重兵看守太和殿,便等同于将太后软禁。

    皇后迟迟未生之时,玄英宫女于长安殿率先诞下一女,虽然宫中盛传说玄宫人所生的孩子并非龙种,而是叛贼宗大人的遗腹子。只拓跋濬仍是向天下宣召了这门喜事,而后将玄宫人升至夫人位阶,又将她的女儿封为武邑公主,这也是魏宫历代首个一出生便受赏册封的公主。而这件事,正也是皇帝听从皇后之命下令去办的。消息传入太和殿闭室,多日被幽禁于佛堂的太后只得苦笑摇头。这天下,终有一日将不再是拓跋氏的天下,而当改姓冯。

064 云冈石窟

    和平元年,河西叛胡,拓跋濬遣派督河西诸军南趋石楼讨伐叛军,大胜而归。至此时,汉化之政按部就班徐徐推进,上行下效,成绩斐然,朝中起先抵制汉化的胡臣亦相继加入,胡将汉臣一派和睦融融。

    太后常氏于这一年染病不起,卧床数月,李夫人曾进书言欲入宫亲自侍奉病榻前,拓跋濬婉言谢绝,只道宫人一切操持得来,可准李夫人不时探望。

    这日昏后,诸皇子由南书房去课,前往太和殿探视老祖母。云中携弟弟们予太后行了礼,便靠在一侧。

    常太后幽幽抬眼,低问了声:“你们父皇的头昏,好些了吗?”

    云中忙应道:“祛了些,只是仍不能盯着奏折太久。”

    常太后叹了口气,正值壮年的男人,身子却比自己还要单薄,一年到头,吃用的药,都抵上她三个病入膏肓的老太婆。

    将迎靠床前的四人一人瞧了一眼,常太后首先问云中:“太子的课业师傅如何评价?”

    云中咬唇,只幽幽道:“说是进益。”

    “真的?”常太后挑起一眉,冷冷笑着。

    拓跋若忙由拓跋弘身侧立起,坦言答:“是一塌糊涂才对。”

    拓跋弘拉紧拓跋若的袖子瞪他一眼。

    拓跋若扭了扭身子,浑身不自在,又吞吞吐吐道:“太子哥哥念书不比云中哥哥。”

    太后叹下一口气,将几个孙子散去,只留下拓跋云中。她阖目在榻上躺了许久,似小睡了半刻,又抬起眼看着跪在身侧一动不动的拓跋云中。看着他的眸子,便立时能想起他母亲。

    “你起来吧,地上凉。”

    拓跋云摇头:“地上不凉,皇祖母这样看着我方便。”

    太后心底一暖,这孩子确是极为懂事的,不知是因皇后教导有方,还是跟随在皇帝身边学了不少规矩,总是比同龄的孩子要得体大方。皇帝不止一次在人前言以此子为荣,而拓跋云中又是个心思灵敏的,勤学又聪慧,想是在各方面都要超出东宫许多。只他越优秀,她便越难安。

    常太后探出一只腕子,攥向他,微弱的声音滚出:“云中。皇祖母去后,便将灵位供奉在舍利寺中。哀家最不放心不下的人,除了东宫,便是你。至那时,你可愿意剃度出家,去寺中陪我?!”

    四年前,她便意欲将这孩子送出魏宫,只担心他将日会成为东宫的威胁,便如宗长义是拓跋濬不得不除去的亲手足。她实在不期望父辈的同一幕,于子辈再现。不论偏袒了谁,初心总是好的,希冀这家国稳如泰山,东宫无损,父子无仇,兄弟和睦。

    拓跋云中垂首想了想,扬起头,宁静道:“孙子答应皇祖母,会陪着您的。”

    “你当真愿意出家?”

    “若真能为父皇祈福,护佑我大朝,孙子愿意。”拓跋云重重点头。

    常太后欣然微笑,双手握紧他一只腕子,连声感慨:“只你不怨我。只你......”渐也再难言下去,只剩余叹。

    拓跋云中放落她的手,行了一礼,声音平静:“皇祖母放心,孙子会像父皇请言,说是自己的意思。”

    常太后看他一眼,想他极为懂事地连这一层都顾及到了,当真是七窍玲珑心。只可惜,他偏偏是生在云中,又是冯氏所生。若非如此,将大魏的中兴盛业交付于他这一代手中,她即是死也能对得起旧东宫了。

    “母亲从来嘱咐孙儿,这一辈子都不能和弘儿相争。”他说下这一句,再平静微笑,满目皆是淡然。。

    常太后闻此,眸子一抖,前尘旧事袭来戚戚焉。

    “你母亲她当真如此说?”

    拓跋云中又一点头,所言句句是真,如何能假。

    “你母亲她不与哀家争了,所以哀家连个斗的人都没有,才会老得这样快。这一老,病也来了。”常太后自言自语着,缓缓阖目,连连叹息着又是沉沉睡过去。

    这一次拓跋云中没有再跪,他站起身来,替老太后盖紧被子,望着她一脸忧伤又平静的苍老睡颜,低了一声:“母亲说,皇祖母是有心之人。”言罢转身,轻步出。

    冷榻上一缕纱帐飘摇,榻上之人缓缓睁开眼,苍老布满细密皱眉的眼角湿润着,她抬手握紧一束纱帐,泪顺着深深细纹猝不及防地滑落。

    消息传来正阳宫,冯善伊睡得有些迷糊,听着拓跋云中细细言着,她毫无反应。

    一手环着拓跋略在怀中,这孩子一晃四岁了,却由曹秋妮养得极其金贵,来时在园子里磕绊了腿,便足足哭了一个时辰。

    再一眼看去拓跋云中,樱桃核吐了出,细长的手指揉着脑门:“你真的想当和尚?”

    拓跋云中一脸清和地点头,乖巧地又递过去一盘糕点。

    冯善伊捏着糕点喂了拓跋略一口,细帕蹭着他小嘴,又抬起眼眉:“你要把你父皇气死了。他好容易养出个得意儿子,如今一心一意要去做和尚。这说得过去吗?”

    拓跋云中只笑,摇摇头,不语。

    冯善伊将拓跋略转给奶娘,又瞧几眼天色,吩咐奶娘将拓跋略送回曹充华宫中。

    拓跋云中忙走上来,由奶娘手中抢过拓跋略的小腕子,扬起头求母亲道:“儿子在宫中的时间也不长了,今儿就别送弟弟回去了,想和略儿多处会儿。”

    冯善伊不近人情地挥手命奶妈先牵着拓跋略回去,见得拓跋云中一脸的失落,她走上去,手正压在他肩上,轻道:“雹子,我也和你多处会儿,只我们娘俩。”

    她牵着他走去廊前,正对一池秋水昏景凝眸无言,握着云中的手紧得不想分开。

    她神色前所未有的宁静,一挑眉,言语与往日的轻松戏谑不同:“雹子,你只要知道。但凡你不要做的事,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你。”

    “我知道。”云中点头,清冷的声音如流水徐徐而过,“我的父母是这天下最权贵之人,这世上没有人能逼他们的孩子做任何事,去任何地方。”

    这句话,同是今日拓跋濬冷声告诫他。如今他说给自己的母亲,说得无悲无喜,说得一切低入尘埃。他的性情更似拓跋濬,甚至与他的父亲如同一个模子刻出,而他们都是不善于表明心迹的那种人。所以很多话,他压抑了许多年,不愿言,不敢言。

    “母亲,您还记得生下略儿的那天吗?”他一仰头,看着她温和微笑。

    冯善伊无动声色点头。那样的痛,撕心裂肺的痛,拓跋濬紧紧攥握的手,还有孩子由体内滑出,自己却一眼也不敢看的痛苦。如果能忘呢。

    “那一日,儿子不明白为什么他要被送去云雀宫,成为另一个女人的孩子。我追着奶娘的步子偷偷跟去,看到曹夫人将他拥在怀里,我难过地想哭,为什么娘亲和我就不能先抱抱他。我悄悄注目着略儿长大,他第一声言语,第一次会爬,第一步站立,这些我都记得。可看着他依偎在曹夫人怀中时,我是难受,想他分明是我血脉相同的弟弟,为何要唤另一个人做娘亲。”

    冯善伊笑着抚平他的额眉,他又一双如他父亲一般喜欢皱紧的深眉。只待出了红尘,是不是便会满目宁静,自此不蹙眉。

    拓跋云中勉力控制着眼中酸涩,眨眼微笑:“其实我早先也同样不明白。为什么我不能再像在山宫那般唤你娘亲,为什么方妈一再嘱咐我不能乱说话,为什么我的父母总是一脸愧疚面对我,便好像是有许许多多对不起我。”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声音越发的柔,柔若清水:“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没关系了。”拓跋云中重重一点头,“而今儿子全明白了。便如母亲为了东宫送走略儿,我也不会成为东宫的阻碍。母亲确也是如此教我的。”

    “如果你不是我的儿子,我一定会让你放手一搏。可是。”第一次她撑不起笑色,只是哀哀地看着他,“我有私心。我怕你输。”

    “所以,我会离开。不要母亲为我挂心。”这一世,不争位,不为臣,他或许会活得无比安然自在。

    “你还不会爬的时候。”眼中的泪,滴得厉害,黑幽幽的目光闪烁星点光芒,“我将你放在两膝上,我就盯着你,盯着你告诉自己说,五年,我只给自己五年。五年的时光,若我还不能活着走出山宫,若你的父亲真的不会回头关顾我们,若我们母子再无希望,我就放弃,放弃内心所有的执着,放弃追求的一切,而后只一心一意做好你的母亲就足够了。而后无论是眼中还是心底,都只放着你。”

    没有天下,没有汉政,没有血雨腥风的争夺。

    只有你!

    眼中的酸涩冲涌而出,拓跋云中柔软的心底又一次被触动,他泛起笑容:“我很欣慰,如今母亲并非只有儿子。”

    是,她还有许多,有了身侧最重要的男人,给予自己一世尊荣的男子。她握有天下女子最骄傲的权贵,她还有许多许多。可是,回顾四年山宫的萧索岁月,那时候陪伴自己的只有他。而今,却不能有他。这实在令人不忍去想。

    “我做这一切,不是为东宫,只是为您。”

    拓跋云中最后仰起头来冲她一笑,那笑色模糊在凄冷模糊的眼泪中,渐渐淡去,渐渐凉散。

    云中离京的那一日,平城落了一场春雪,纷纷扬扬的雪花铺满他离去的长路。她是立在宫城之上,遥望他之背影许久。那场雪落了连连三日,拓跋濬将自己闭在宣政后殿恰也整整三日,他谁也不见,包括她。

    三日之后,他推开殿门,虚弱疲惫的身影映绕晨间第一束璀璨光芒,他望着殿下匍匐长跪的臣民,做出了一个决定。便是这个决定,将他的名字永远与这座都城连在一起,也因此为他在千百年后留下了更多被苍生百姓津津乐道的故事。

    他诏告天下,于京都以西武周山南麓开凿石窟无所,依山而凿,东西延绵数百里,气势恢宏,一举成为当朝最雄伟的建筑。

    佛境佛地乘建佛心成佛像,云山云岭带将云水绕云城。

    他亲赐石窟名“云冈”,是以千百年后仍于世傲立经久不衰的云冈石窟。

    那一夜,他拥她在身侧,背着她默然落泪。他说自己想了许久,除了这天下还能给那孩子什么。所以他要建一座倾世举立的国宝,他要在石窟中奉立五代先主的佛像,包括他自己,这些佛像将陪伴云中渡过一生的漫长岁月。待千百年后,大魏江山或可枯,只石窟不会毁。所以他留给云中的是一座万古不朽的江山。

065 薨逝

    柔然又一次进军,却与北魏无关,这次是攻高昌,由军中而来的消息迅速散播于朝廷。沮渠安周被杀了,高昌北凉由此灭亡。当拓跋濬与众朝臣会聚宣政殿,齐议这一场战乱,不知是该喜还是忧时,明阳宫陷入了一派恸哭声中。

    冯善伊从来没有见过那样伤心的沮渠福君,她的家人死了,国家朝廷又一次覆灭。她又成了浮萍一般无依无靠的孤独女子。偌大的魏宫,承载不住她怀念家乡,为族人悲痛的忧伤。

    冯善伊抚着她凌乱的碎发,说不出相劝的字眼。曾几何时,她自己的家人也面临同样的惨状,可是她已不记得他们是如何从悲伤中走出来。她只知道,好好活着,是对亡者的慰藉,也是对自己的鼓励。

    沮渠福君扬起头来,妆容惨淡:“这是报应吗?对我的报应?!”

    冯善伊摇摇头:“这报应实在大了些。”

    一行泪纵下,福君哽咽,颤抖言:“你知道的。对不对。”

    冯善伊疏离着她由泪水浸湿的长发,缓缓答:“我知道。知道是你向皇帝告发婳妹同宗长义,甚至玄英之间的密谋。”

    那一日,是她冤屈了曹秋妮。

    曹秋妮不过是向太后举报了李婳妹离宫,却从不知道宗长义一行人的计策。能知道那么多,甚至能以言语打动拓跋濬之人,便只有宗长义由北凉借来的这位福君公主。可冯善伊在洞明一切后,依然沉默了,对曹秋妮的愧疚深藏于心,对沮渠福君,她只觉得可怜。

    “我是为了兄长,为了家国。”沮渠福君无力地跪在地间,哭得颤抖。那种时刻,安周北凉举目无依靠,又受宗长义**所牵制,困步难行。她只不过是借此时机,令拓跋濬与宗长义反目,从而削弱魏朝,就此为北凉的残喘歇息剥夺时间。只可惜......北凉飘摇浮沉的命运似乎是冥冥中注定,终无能逃。最终国虽未亡于北魏手中,却是断送在柔然的铁骑下。她何来不悲,何来不痛!

    冯善伊叹下一声,未有多说什么,她从不想责怪她,将家国命运背负在心头,纵是耍弄心机,暗中操纵的女人,也是可悲可叹的。她由明阳宫走出的时候,只嘱咐宫人一句话,那便是谨防沮渠夫人自尽。

    冯善伊在明阳宫外徘徊了许久,她想转去云雀宫瞧探曹秋妮,却又担心秋妮依然不肯见自己。在这之前,她早是将自己的骨肉转送给曹秋妮,是有歉疚的意思。而后她又听说,曹秋妮对略儿是极好极好的,甚至做得比她这个亲生母亲还要周祥。多少年来,她总渴望回去从前的岁月,留恋牵着秋妮的手游曳在魏宫上下的那些日子。

    不知不觉,她终于又一次走到了云雀宫前,长闭紧锁的宫中似乎从不肯给自己敞开心扉的机会,一次也没有。如若能早先予她道歉就好了,早在李银娣之事后,她便该说的抱歉,却吞吞吐吐始终没能言出。

    叹气,枉然,转身欲走。

    只身后冷门忽然一启,茫然间相对,正是曹秋妮久经风霜的容面。

    秋妮如此年轻,半鬓竟生华发,实叫人看得心疼。听说她养育略儿养得极辛苦。只听说有一次略儿夜里生热病,那样冷的天气,秋妮急得一个人跳入冰池子里再抱着略儿为他祛热,还有一次天落大雨,略儿在御花园走失了,都以为是失足落了池子,秋妮披散着长发似个疯子般徘徊于御花园痴魔地寻着,最终还是在假山洞里抱出贪玩睡过去的略儿。秋妮还做了许多,多得她不能一一道尽。

    “娘娘,有事吗?”她哑哑的一声,写尽疲惫。

    “我。”冯善伊踱了一步,只是点头:“我知不是你告发李婳妹。”

    曹秋妮凉凉的眸子扫了扫,只剩轻笑,摇了摇头:“这不重要了。”

    她转身欲离开,冯善伊连忙又出声:“我说一声对不起,是不是太晚了。这一声对不住,自我以曹秋妮替换李银娣之时便是该说出口的。”

    曹秋妮看着她,又一摇头:“我曾经等这一句等了太多年,等得自己都厌烦了。我之后也随着太后做了许多让皇后难办的事。想来我们之间,也没有谁对不住谁的说法了。”

    “秋妮啊。”她唤她一声,尽是千言万语牵绕的情绪。

    曹秋妮疾走几步,一手扶门怔了怔,而后很轻很静的声音飘上:“我欠娘娘的那半只袖子而今补齐了。只不知娘娘还能穿得上吗?”

    视线渐渐模糊,温热逼涌,恍恍惚惚地点头。

    冯善伊对着那一扇再次阖紧的长门幽幽点头,不住地点头,瞬而落下满满的泪。

    渐渐地,由宫门之后迸发出秋妮隐忍不住的痛声哭泣,那一声恸哭,哭断了太多年闷压不能发的委屈与释然......

    ***

    常太后的病,在这年初夏之期恶化至不愈。太医院最终放弃药石针灸,只静待太后在最后的岁月安逸离去。最后一夜,常太后由噩梦中惊醒,喘息着传召,要见皇后。太和殿上下皆惊。无人不知道,太后自入病,最不愿见的人也是皇后。她说自己厌恶看到女人一脸骄傲得意的笑,所以不见。只在最后的时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匆忙宣召。

    冯善伊入殿后,平静地跪在太后榻前,没有一丝笑颜。

    太后无力地抬起眸眼,枯瘦的腕子颤抖着向她指去。

    冯善伊抬起手,由那腕子恨恨地握紧自己。

    “我要你发誓!”太后抖出一言,似尽了全力。

    冯善伊阖眼,没有应,又听太后虚弱苍白的声音断断续续滚出——

    “我要你发誓......不会抛弃皇上和东宫......你发誓!”

    “我发誓,您便能瞑目吗?”冯善伊蹙起眉,幽幽看着她,“便能自此忘记对我的所有厌恶吗?”

    常太后张了张惨白的唇,一滴泪由干涸的裸瞳中溢出,如今她已什么都看不到了,唯有抬手感受对方的眉眼,这女人竟然不笑了,不会那样令人讨厌地笑着看自己。就仿佛自己当真极为龌龊。她不过是讨厌她看自己的目光罢了,那之中有太多的看不起,太多的不屑,那样犀利,那样透彻,那样痛。

    “你发誓......无论皇上身前身后,无论他能陪你多久......你,你都不能先弃他而去,不准弃他......”她的声音越来越弱,似乎已撑不了几刻。

    “我答应你,不会弃他。”冯善伊缓缓点头。

    常太后抽着她的手一紧,空洞的目中冷色闪烁:“你,你替我做最后一件事”

    冯善伊静了静,由她手中脱出自己的腕子,叹了口气:“是,杀人吗?”

    常太后窒息一痛,颤抖着双唇:“我临死之前,要将皇上最后的污点带离人世。我要将那女人带走。她既是祸害了我大魏三位王主,两代江山,不能......不能再毁了皇上!”她猛得撑起身来,因这一番话,情绪激动着。

    “你是说。”冯善伊咽了咽口水,似乎洞悉了她之后的话。

    常太后点头:“郁久闾夫人。我要带她走。”

    袖笼中的那支青瓷瓶滚了出,正落了她掌中。她扶她躺好,将被子予她盖紧,那样温顺亲和地抚着她额头**的乱发,一下下极是温柔,她最后一点头,答应她:“我知道了。母后。”

    这一辈子,常氏唯一一次由冯善伊听到的母后二字,是在自己人生的最后时刻。

    那样轻灵温和的声音,告别了从前所有痛楚淋漓的争斗,那样宁静又自然。

    常太后傻傻地乐着,应着,温热的泪滚出,一滴滴滑落枕边。

    在冯善伊最后起身欲离开的那刻,常太后平静地牵起她的衣袖,遥远又空灵的声音似乎由心底缓缓流出。

    “云舒......云舒心爱的那个男人,你便不想知道吗?”

    “我不需要知道。”虽然知道摇头她依然看不到,只冯善伊还是轻摇着头,“那是我母亲心爱的男人而已。”

    “他还活着。”

    这一声,尤是轻,却引转身的冯善伊伫足。

    她愣了半刻,只言:“是吗?活着好啊。希望他不是活得那样辛苦。”

    常太后摇摇头,疲惫的声息饱含痛意:“那男人用毕生心血摧毁了你父亲唯一的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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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善伊不置可否地微笑。那男人确有资格仇恨父亲。

    常太后叹了一声,如今再没有痛楚,只剩人世最初的宁静。

    “用亲手女儿的手断了父亲的遗愿,他啊......赢了......”

    冯善伊渐渐反应过来,常太后含蓄的言语,似乎在隐约透露那丝真实。她蹲下身,凝着她枯老的病颜,将声音放软放低:“你是说,用我的手吗?”

    “最伟大的复仇......并非汉化同治。你父亲最终的遗愿是想让你以手中的汉令符投靠南朝新皇帝一举倾灭北魏的天下,自此汉人一统山河万里。可你,却走去了相反的一条路。你以为的复仇,行汉化,历新政,反而救活了残喘的魏宫,与你父亲之遗愿相悖。”

    为什么,为什么最终的结果会成了这副模样,与自己想象中的不同。是她受骗了吗?还是根本想错了。可是为何依然如此平静,并不觉得难过失落。

    “那男人是谁?”她幽幽问出,心底如一片沼泽,泥泞污浊。

    “我只能告诉你......那男人为你母亲......”常太后闭了闭眼睛,声一弱,“断了......断了红尘......”

    断了红尘,是做了和尚的意思吗?

    冯善伊呆呆地凝着常太后,说不出话来。

    “你,你后悔了吗?”常太后面露一丝残忍的笑,想来,她也是可怜的。

    冯善伊面无表情地摇头,一滴泪落了下来:“不。我不后悔。至少我在做着自以为正确的事。”便是现在,依然觉得是对的,没有错。纵是辜负了父亲,也不是做错了,不过是走在另一路征程之上。如若不是这一路,她或许依然寂寞彷徨,依然活得卑微,没有同伴,更没有勇气,更不会知道爱是什么,坚强是何意。

    “你果然像你母亲,最终总会忘记初衷。”常太后静静微笑,挑着那抹笑色缓缓阖闭双目。云舒,终于可以去见你们了......这一世,我等了太久太久......比你们等得还要辛苦......

    走出太和殿,夜雨飘摇,品色淡月朦朦胧胧。

    便是这样宁静的夜,真正让人满心释然。第一次感受到生命的离去,并非沉重,而是解脱。冯善伊扬起头来,努力不让目中堆积的冷泪溢出,背过身去,幽幽的声音轻轻落了身后——“常太后薨了。”

    回去正阳宫的一路,秋海棠落得满廊都是。她听见满殿凄厉的哭声于身后此起彼伏缭绕不断,步伐越来越轻,身子越来越软,若非前来的李弈将她一手撑住,她便只想睡过去。

    颤抖着一支袖子,将冰冷的瓷瓶递入他手中,她轻了声音:“你去一趟七峰山吧。”

    “皇上那边呢?”李弈以袖掩住,悄悄接过,只言声中说不清的担忧。

    “有我顶着。”冯善伊再一覆眼,言得坚毅。

    她推开他,朝前走着,长裙逶迤,宽袖垂地,凌乱的发丝飞摇于风中,素簪夺着月色闪烁出清冷的光华。李弈只望向她的背影,缓缓跪了下去,第一次他如此诚心实意地跪她拜她,愿此生向她称臣为奴。

    和平元年,夏四月戊戌,皇太后常氏崩于寿安宫太和殿。五月癸酉,葬昭太后于广宁鸣鸡山。七峰山上传来的噩耗是在下葬的转日,由云释庵的住持书信一封递交了宫中,信中只寥寥几句,言着一位夫人驾鹤西去,并无遗言留世。

    那一日,拓跋濬坐在案前空愣了许久,终是没能落下一滴泪来。对他而言,于家国,于社稷,甚至关乎于他之龙威尊严,郁久闾氏都是不能不除掉的遗祸。只郁久闾氏一日活在人间,朝中皇族便可借此痛斥皇帝不尊古训,由此便会像宗长义那般借机兴乱。他想自己,已是疲于应对了。只是为人之子,岂有亲手弑母的不孝恶行。于情于私,他万万下不了手。幸之常太后临去前为那女人铺好了最后的道路。

    怔怔愣愣起身,拖着步子前去几步,将那封信由烛火消烬,便好似郁久闾氏从未存在过一般,便好像他的生母,那个慈爱温顺的女子真的死在了十几年前那一场立子去母的悲剧之中。

    “皇上。”身后一声轻唤,那是他的皇后正一步步而来。

    她走了他身前,试图踮起脚来,够上他的眉眼轻轻抚开他纠结的深眉。

    “皇上。您是想哭吗?”她凝着他红肿却干涩的眸眼,目中泛出心疼。

    拓跋濬只是抬手负上她的腕子,没有说话。对他们而言,此刻无需言语,只一个眼神,便是千言万语诉出,她听得懂,全懂。

    “皇上。如若您想哭,就告诉臣妾,臣妾会转过身去的。”最后一声,她贴在他胸前,轻闭上眼,任湿润滚在双睫。她知道拓跋濬一定不会当着她的面,所以,她真的会转身不看他。

066 HE版结局

    这一年漫长的雨期过后,四处皆泛着一股发霉的味道。

    天渐渐晴朗,心情却时好时坏。

    可能是因为不再年轻,如今冯善伊更喜欢扎在老人堆里,便如这个清净的午后,她一声不吭地离宫,乔装入了四王爷的府门。远远地,就瞧见老王爷举抻着天上的风筝疯疯癫癫的跑来,一个不注意便撞入她身前,二人齐齐坐倒在地。

    这一撞惊得周侧下人连连跪地赔罪,自长廊上跪了一溜。

    先是老王爷由地上被人搀了起来,动了动腰,咯吱咯吱地响,痛得他呲牙咧嘴道:“哎呦喂,幸亏老东西骨头硬朗,这一撞好歹没散架。”

    冯善伊拍了拍袖子,自己扶廊站了起来,以同样的语气迎上去:“幸而我肚子没孩子。否则这一撞还不得把孩子掉出来了。”

    她捏着摔痛的肩膀,提着繁琐的裙尾便要迈过去,纸糊的风筝轻悠悠落了脚前,弯身一勾,即是扬在眼前。这风筝尚是以美人图糊的,冯善伊瞧看着这美人,左右瞧都觉得面熟。一身杏花黄衣,浅眉若飞,长目朱唇,自有几分江南小佳人的韵味。

    老王爷贴了上来,探头抢过风筝,又举起来同冯善伊比了比,拍着大腿赫然惊醒!

    “他爷爷的。我说那老东西是个花和尚不是!就知道他成天对着佛祖想女人,你瞧瞧,这多像!”老王爷又一扬风筝上的美人,问着身后人,“感情那东西暗恋的女人,是咱皇后。”

    身后小奴,哦了一声,不敢再说。

    冯善伊没有说什么,只是开口问老王爷要人:“我是来见惠裕的。”

    “下棋欠了老子不少银子,一拍屁股走人了。”老王爷不爽地摇摇袖子,抱廊而坐,翘起二郎腿无限逍遥道,“啊。那啥子。我正要给皇上发个帖子。要皇上给老子下个通缉令什么玩意的。”

    冯善伊看他一眼,只想冷笑。

    老王爷仍煞有其事言着:“十万里加急火速追杀那老东西,胆敢给老子欠钱逃人,他逃一日,老子就拿他房里的美人图糊一面风筝。直到美人儿糊没了,我就让杀手把他先阉了再领回来泡酒。”

    他身后自有一小仆摇摇头,使着眼色。

    冯善伊眼下顾不得许多,听言忙惊,抻着老王爷领子直问:“你说他跑了。”

    老王爷被勒得一咳嗽,连连点头。

    冯善伊气得跺脚,转身将裙尾提起来即奔出中庭,朝去府来喝声要马。

    老王爷揉着自己被扭痛的肩膀,见她行色匆匆,声音飘向身后:“你说,她这么急着,不会真要和老东西私奔吧。这俩人还真有小九九啊。可怜了我侄儿,还傻巴巴地守着宫里等呢。”

    小奴一叹气,跟随在王爷身边见过皇后娘娘许多次了,只觉得娘娘亲善极了,第一次见她如此慌乱。他自是不信老王爷的信口雌黄,仅仅想着,惠裕师傅同皇后娘娘莫非是有一段恩怨未断。

    城西门滚滚烟尘扬起,疾行的马上落下一女子,那女子长衣紫袍正是飞速跑来,扬着唤着城门下即要踩上马车的老僧人。只那车中人便似未闻一般,顷刻便扬鞭出了城,冯善伊追到最后累得气喘吁吁,望着那渐行渐远车马说不出的恼。

    她知道,惠裕一定是听见了,是故意匆忙而去的。

    他不愿见她,的确不愿。

    是没脸见,还是,心中至今仍放不下。

    可她也不想见他,好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醒神,甚有些责怪惠裕如此利用了自己。而后她先释怀了,只她想着云中那些岁月,日复一日的面对自己,面对这张容颜相近的脸,他的心或许真的不好受。可她竟然全不知道,他的纠结与痛苦。

    他是因为爱那个女人爱得太深,才会由恨牵绕了半生。

    而今却想,哪怕再见他一面,也好。

    累得靠紧城楼缓缓蹲下身,由风扬起的沙土冲入眼中,实在难受,便抬手揉,却越揉越痛。冰凉的腕子由上方落下,掷着她手。

    她扬眼望去,惠裕满是皱痕的脸恍恍惚惚映在目中,他一身青袍,是瘦极了。

    “傻丫头。沙子入眼,要轻轻吹。”这一声,俨然慈爱。

    冯善伊心酸得恨不得落下泪来,却又觉得当着他面流泪实在不堪。

    “你,你骗了我,是不是?”她站起身,呆愣地平视前方,与他当面对峙。

    “你,你故意让我走错了路,毁了我父亲一世的谋算。是不是?”再问一声,似乎不打算放过他。

    惠裕平静的眸中第一次泛起波澜,静静点头:“是。”

    眸,转了转。

    她看着他,苦笑不得,连连扭过脸,背手擦了泪,才又转过来,予他一笑:“知道吗?惠裕。”

    他咬紧牙,只等她说下去。

    “很好。”这一言,满心的诚恳,“真的。你做得很好。”

    惠裕不明她之意,微微蹙眉,哑声问:“你是真心的吗?”

    冯善伊重重点头:“这是你教诲我最好的一件事。就是以真心去感悟人事。”虽然是被欺骗,走去了另一条与命运截然相反的道路,可是这一路上,她得到的远比失去后。如若她走了当年对父亲而言是正确的那条路,她之今日,只有失去,不会得到。

    “不怪我?”惠裕看着她,勉强撑起笑容。

    “如今不了。”冯善伊同是一笑,“因为是你让我做了正确的事。你欺骗了我,却也是救了我。”如若不是他,她或许会依然走在黑暗之中,苦苦寻不到释然的出口。便像她的哥哥那般,会一时走入偏处,甚至还将面对毁灭的噩梦。

    “所以。你不会动摇吧。”惠裕轻扬微笑。

    “你知道吗?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可以骄傲的。但我做得最好的一件事,便是坚持自己的心意不动摇。”

    惠裕猛一窒息,说起此话时,她目中扬起的那束光芒,与她真的很像。同样的话,同样的语气,在她离开时,同样这般告诉自己。她说她一定会回来,不会动摇。

    冯善伊看着有些失神的惠裕,咬唇低了低头,隐隐约约的声音漫出:“惠裕。我母亲,她美吧?!”

    眼眉间细密的皱纹似乎瞬间舒平,他笑了笑:“你母亲也总这样问我。”

    “所以呢?”轻松而笑。

    惠裕转过身,长袖擦过,仰天叹了口气:“似乎是美的。否则我这几十年来也不会总对着佛祖想女人。”

    冯善伊扑哧一笑,忽又想起来什么,自腰间掏出那一半汉符令推了过去:“这个。还你。”

    惠裕看着那东西,一时怔愣,他没有接,反手又推了回去,摇了摇头。

    “我和云娘说,这半符要留给我们的孩子。可惜我这一生无出子女。不过,自第一眼看见你,我便从心底认了你做女儿。你便代我与云娘的女儿收下它吧。”

    “另一半在你手中,你也好拿去配成一对留了后人。”她未收手,依然坚持。

    惠裕摇了摇头:“那另一半,在我女儿的真命天子那里。”

    “真命天子?”她巧然一笑,有些茫然。

    “云娘走后,我便把另一半送人了。我想如若你有缘,或许能与他配成一对。”

    “他如今在何处?”虽然已不期待什么真命天子,因为自己已是遇到了一位。可是不自觉地仍是好奇地问了一句。

    惠裕摇头浅笑,她的好奇心仍是不减,索性故意卖着关子,满是禅机道:“你们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她还在发愣,他已转身,长青的袍衣轻滚入地,步履平和。

    望着他的背影,她突然扬声问:“如若我们再见,我当唤你惠裕呢?还是喊你刘义季。”

    惠裕没有转身,也没有再看她一眼,只是扬手于空挥了挥,清朗的声音缓缓飘来——“我们不会再见了。”

    她立在风中,俨然有些失落,直到一手由身后清冷的袖摆擦过。但不知何时,拓跋濬的轿子已停在身后,他人已至她身侧,他不知她望着的是什么,一座空荡荡少有人烟的城楼,如何能要她站得那么久,怔得那么静。

    “你如何出来了?”她转身来,紧着他长袍的领子,“今日风大。”

    他没有答,想着她要是知道他多少听信了老王爷的谣言,她一定会生气。

    只可惜,她是极聪明,三两下看透他,咬牙念:“你当真以为我又要私奔啊。”所以又一次匆匆忙忙落轿于城西门,便如许多年前那次一样。

    他将她自身前一带,以长袍裹着她,垂下的鼻尖抵着她额头,温软的声音轻轻落下:“你以后,不要再乱跑乱玩了。我会操心。”

    “那你就把我拴在腰上如何?”

    他凉凉的长睫扫着她:“有些沉。”

    她扬起笑,贴了他身前,紧紧拥着。若不用栓在腰间,这样抱着,紧密地融为一体也是好的。她从前以为拓跋余走后,她再也不会爱人了,只是遇上身前的这个人自己总算明白,原来之前她并不懂爱。

    那是她以为的爱情,蛮横的情感寄托,一味的付出和单纯的享乐。而不是现在,真正的爱,细水长流,恬静地滑过心田,泛起温暖,很淡很淡,却是不需表言,一个眼神便能看穿彼此,便能感受对方的一切。

    扬起黄沙的风中,他二人的相牵而行身影越来越远,只声音幽幽传出——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什么?”淡淡一声询问,同是咀嚼着禅机写意的言语。

    “你说,我们是有缘呢,还是无缘。”

    “......”

    静了许久,都没有声息,长袖陡飞的簌簌声一起一落。

    男声低弱的叹声,在呢喃中溢出:“纵是无缘,万人之中,我也会寻到你。”

    (还有半章....貌似后台出问题了....)

067 大结局

    (应该是接着he版结局那章的,后台操作时出现问题,另立一章结局)

    【尾声】

    和平六年,琐事纷至沓来。

    新政推行数年而来,对内胡汉前所未有的融合,对外摒弃了旧朝大行征伐的杀戮,一举和平政策,息兵养民,并与南朝刘宋、北方各国友好往来,互通商贾。

    夏四月,破洛那国献汗血马,普岚国献宝剑,诸国来朝,泱泱大国,临世而威。拓跋濬满是欣慰,举大朝,亲自接见来使,与群臣共计日后国之大政。而拓跋濬更是破了先例,命皇后随侍,与自己同坐于太华大殿之上,面迎来使百臣。

    举大朝的前夜,拓跋濬心情极好,在宣政殿的后殿拥着她絮絮叨叨。她印象之中,拓跋濬并非爱说话的人,可是当夜,他真的说了好多。他领她前去书房案前,摊开案上陈列满满的奏折。他指着它们予她细细道来。

    “这是三长制,这是均田制,还有班禄法、租调制。”拓跋濬看着它们,凝了浅浅笑意,拥着她挤坐在并不宽敞的团椅中,一臂绕她肩,声声叮嘱,“这些都需要主持建制。至于下一步,则是改官制、禁胡服、断北语、改汉姓、定族姓、再至迁都洛阳。”

    她仰头看着他,怔怔道:“这些都是我们以后要做的事。”

    他面色凝重,似乎在挣扎,面贴上她鬓间,嗅着那股沁香,轻言:“这些太久远了,我恐怕做不完。留着弘儿做吧。”

    他闷闷的声音,引她心跳猛疾,她出言太快,几乎咬痛舌头:“谁说的。我们慢慢做。明年、后年、再后年,我们齐力同心,总能将这些做完。”

    “一口吃个胖子吗?”他笑她,忽又转色道,“如我所知,你那十年所剩并不多了,如何要陪我做完这些?”

    “再,再续个十年吧。”她忐忑言,只等着他反应。

    “准了。”他一点头,淡淡地笑。

    她牵着他的腕子,十指紧紧缠绕,似安慰,也似期待着:“会做完的。我们一定会携手把他们做完,不留遗憾。”说着俯下身,只贴在他胸前,心跳声是那么沉稳又有力,让她无比安心。

    他眸光闪烁,深深望着她,静静颔首。

    案上的白纸由风散出,他由书阁中的一屉取出一枚精致的符令推给了她。

    他说:“这么多年我不曾送你什么。如今恰也一份不错的礼物想要给你。”

    她一把夺来,扬起那玉符,惊见雕镂那四字——“受命于天”,猛地愣住,眼中似有什么迅速碎裂。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由腰上取出自己的符令,既寿永昌四字熠熠华辉。与他之受命于天拼在一处,才是圆满。她恍惚笑了笑,转首看着他,似痴魔般看着他道:“是啊,见到的,见到的。”

    若有缘,早就该见到了。若无缘,也是该见到了。

    他看着合为一体的符令,总算有些明白,又含笑望去她:“惠裕,到底是什么人?”

    她环臂将他搂紧,泪落在他身后,又哭又笑:“是为我们牵线的月老。”

    他落手抚弄她长发,瘦削的长指触弄细腻的青丝,缱绻缠绵之意幽然清菀,他缓缓言去另一事:“待以后,你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动辄便以殿前斩臣做威胁。威胁的多了,他们自不当一回事,你若真动手了,总不能把诸曹尽诛。要恩威并重,刚柔济施。”

    “我以后不做也不说,一切任由你决断。”她轻轻闭上眼睛,言得平静。

    他牵了一笑,摇摇头:“我不信。”

    凝神看着她,想将她看入眼底,隔了许久才开口:“冯熙在军中已历练了许多年,我觉得他如今已可以做你身后那一棵参天大树,撑持你,也撑着这座江山。”

    “我身后的支撑,只有你。”轻柔的声音如流水般潺潺,她一动不动地望着他眼中的自己,唇齿张张合合,“真的,真的只有你。”

    是他告诉她,自己生存的意义,他告诉她,她是那样珍贵,如何也不能被替代。

    他给她拥有的一切,而这一切,也都是因为他。

    无论他是虚弱,还是病痛;无论他是昏聩,还是英明。

    只她一回头,看到他在身后便是足够了......

    白蒙蒙的天空荡漾一层金色光芒,沐浴着整座大魏宫城。金碧辉煌的太华高殿,钟鼓鸣散,身侧的他轻轻握起她的一只腕子,含笑平静地接受群臣跪拜。

    她一手扶紧握柄之上金螭白玉虎,另一手由他紧握。一边是权威贵绰的符征,一边是执手以握的缱绻。想来自己是何其幸福又幸运的女子,天下女子当真会想要羡慕自己。

    “朕承洪绪,统御万国,垂拱南面,委政群司,欲缉熙治道,以致宁一。才至三代之隆。今选南部尚书,诸曹选补,宜各先尽劳旧才能。”拓跋濬清冷凝重的声音于寂静庄重的大殿之上飘落,激荡人心。

    陶然微熏的光彩浮荡于她容颜之上,挑起笑眼,满是倾慕的看着他之侧影是这样的清晰又安宁。那一刻,她因他而荣幸,因他而幸福,因他无悔一生。

    长鼓声起,礼官扬起声音来报,当是新立封的南部尚书前来跪授官印。

    他看她一眼,又瞧去殿下那一步一叩首前来的身影,目中竟有些期待。

    冯善伊不明所以地看了他,才又转首,直至完全瞧清了来人,那一丝笑已僵硬。

    “臣,李敷跪请圣安。”

    一声清清朗朗,直冲九霄云上。

    温热的眸泛起轻雾,她抿唇笑得清澈明媚。

    李敷立在殿下,冷风跃过龙舞金腾的玉柱,贯满他墨青色的朝衣寒袖。他毅然无动地仰视上方权贵,不卑不亢的坦然,令满朝文武皆失了颜色。

    那一刻,她由殿下的他,只想到一个词,那便是真正的砥柱中流。

    “李敷。”拓跋濬扬了一声,满意地看着他,“朕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你当有何话要说。”

    李敷再次跪地,朗声迎上:“臣为了皇上,愿死。”

    最后一字咬得极重。便是沉静如拓跋濬都忍不住动容一时。

    冯善伊微微笑,清朗的声音幽幽转了下殿:“李爱卿为了皇上能死,那对着本宫,又有何话能说?”

    执拗地问出这一句,执着地等待那殿下人的回应。便是身侧的拓跋濬都忍不住摇头轻笑她的刻意的为难。

    李敷又一次扬起头,平静无波澜的面容之上静静地升起一丝笑颜,那笑色中是许多年前大雨滂沱的西城门下,他予她的所有坚持。而今日,他将自己所有的臣服捧手奉献于她,当着满朝文武,当着他之将日一切政敌和朋党,他无所畏惧地将自己一颗诚挚又坦然的臣服之心赤裸裸地显现人前。

    “皇后。为了您,臣甘愿生。”

    这世上,或许生比死更艰难。可他宁愿生,便是死后,也要重新站在她之面前,为了她纁裳织藻长袍下那一片社稷延绵,为了她之身后跌宕起伏的迤逦河山,他甘愿用尽气力地活下去。

    满目热泪的她失了言语,这是她这辈子,所听到最美好的承诺。

    拓跋濬的目光滑过她,又迎去他,微微点头。

    殿下礼官提醒授印,所递之上的玉印,沉重又尊荣。

    拓跋濬握上那玉印,欲起身,稍愣了愣,平静地放下玉印,目光转去身侧之人,温笑平和:“便由皇后亲自授印吧。”

    冯善伊不知为何地疑惑看他,却由他微笑示意着起身。

    素手滑过冰凉的玉带,黑边滚紫,她双手捧着他一步一步,沉稳而下。

    四目交对间,她予他一笑,就此信任一世。

    “见到你回来,我很高兴。”轻不可闻的一声,幽幽而出。

    李敷闻言平静地扬首,目中写满太多情愫,笑得坦然。

    端坐龙位之上的拓跋濬含笑凝着她转身,凝着她提起裙摆平静地走上玉阶向着自己而来。自己为她实在做得不多,做不到为她生,也不能为她死。对她,他只是有多少,便予多少。

    五月璀璨的阳光如风掠过轻鬓,弯眸清润,她艳丽的裙摆绽放若凄艳的大朵海棠,蓬勃新生,灼灼瑶华,徐徐迈上的步伐轻盈静谧。此刻她很美,似乎又回到了十年之前,她身着庄重的汉人朝衣,朝着自己款款而来,向他求一个后位。

    一刹那,一华年。

    几番沉浮,几番轮转,她仍是这一脸宁和安然的笑容,走向自己,走入他身侧......

    这一生能有多长,还能再有多少相伴相守之十年。

    他,如何看她也不够。

    (终)

068 后记

    就此这个史上最让我纠结的女性人物,又一次在我被折腾了番。本着后妈向亲妈过度的原则,我已经让她的归宿比历史中稍稍美满了些许。历史不忍回眸,我把她由历史尘埃中翻了出来,仍是决定再埋回去,任她安安宁宁长眠于历史长河中。千岁是我第一篇向历史人物转型的古言,多有不足,也请各位看官多多包涵了。《千岁》目前即将进入出版流程,关于千岁另一个更接近历史原型的结局,就于读者们对悲剧无能,于此就不放在网络版了。另一个结局还有数篇番外,我们就实体书再见了,各位亲爱。喜爱千岁的亲不妨积极留下长评脚印,优质长评将有机会得到实体签名书。又是一次不完美的谢幕,抱谢大家伙的支持了。这一次,真的要暂别了。希望千岁这本书能给大家留下不一样的印象!

    其实真正的历史结局......

    【后记】

    和平六年,五月癸卯,拓跋濬崩于太华殿。六月丙寅,上尊谥曰文成皇帝,庙号高宗。八月,葬云中之金陵。

    文成帝死后,皇后冯氏操纵皇权二十年,两度摄政,将北魏汉化推向巅峰,其后半生中谨遵文成高宗遗愿,辅佐两代魏皇,大力推行三长法、均田法、班禄法,革除政乱,厉行节俭,其政策影响深远。

    文成帝后冯氏,由罪臣孤女,至魏宫宫婢,再至文成皇后,最终成为献文帝太后,及孝文帝太皇太后,谱写了后宫女子最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终其一生,掌权近二十年的冯氏,是为无冕之王,史称文明太后。身为史上最伟大的女性改革家,她为北魏汉化付出了一生的心血。在太和改制普照后世的光芒下,这个由岁月长河埋没千年的千岁女子,终于又一次被后人铭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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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介绍:
她之十年,要过得风华。
罚做山陵妾四年的苦,不能白吃。
她之十年,要过得隐忍。
给儿子选后爹乃当朝万事之重。
她之十年,要过得权谋。
乱世用重典,忍忍,收拾完这拨,咱明儿准备准备选秀再上一拨新人。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皇后,朕把太子和佳丽三千还有私房钱小金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这是一部北魏著名历史人物文明太后的彪悍成长史。
旧文《昭然天下》《后命》。《皇运》即将上市请关注!千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