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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全文阅读

作者:九宸     千岁txt下载     千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跋涉篇之一 新

    (Amanda跟我说为了这个长评蹲了一晚上。写了2000+的评,那我说,我怎么也得更你的三倍,不然对不起你。所以今天更三章!)

    马车一路入中宫,皆行得通畅,有李敷的令牌在,出宫无阻。

    只是方出了宫门,驶入护城河两岸的官道,即有减慢的势头,最终竟是停下不前。冯善伊在车中唤了几声李敷不见应答,忙打起帘子,却由眼前的景状骇到。

    李敷跪在车前一言不发,那着了常衣负手立在李敷身前的男人淡然回身。身着常服的拓跋濬,恐怕有生之年也绝没有几次能亲眼所见。冯善伊忙跳下了车,想跪却由拓跋濬摆手拦住。

    “这没有皇帝。”他淡淡看了她一眼,展开扇面摇着。

    冯善伊垂头看了眼李敷,又看向拓跋濬,终是没跪,也没说话。半刻之后,二人便延着护城河走了起来,谁也没有说话,时而走路,时而垂望河中倒影的景物。直到李敷憋青了脸催了又催,冯善伊看向身侧的人:“您的病养好了吗?”

    “噢。”拓跋濬皱了皱眉,似乎不喜欢别人说自己有病,“差不多了。”

    冯善伊直接抬了手背,贴紧他额头,放下时轻道:“还热着呢。皇上带病来送我,可是因为于心不忍,还是同情怜悯?!”

    拓跋濬愣了愣,好半晌没有理会,再回过身来,看着她轻道:“会回来罢。”

    “逐我是皇上的意思,能否回来也得看您。”冯善伊将这话滚了皮球踢过去。

    拓跋濬摇着扇子,白衣青扇倒有那么丝风景,他扬了扬眉:“腿又没长在朕这。能够走得回来还是在你。”

    “如果我想回来呢?”冯善伊笑了,“或者说,我本不想走。”

    拓跋濬没有回应,静了许久,又道:“去了云中,都打算做什么?”

    “守护先祖的陵寝,诵经念佛,而后为我大魏祈福,佑我天朝万民,丰年安世,风调雨顺,年年大吉......”

    拓跋濬终是抬起眸来,难得一笑:“一并求朕多灾多难,英年早逝?!”

    冯善伊先是一愣,笑眯了眼:“是。”

    拓跋濬扬了扬眉毛,仿佛一脸早便知道的深情,终是低声咳了咳:“恐怕不会如你愿。朕至少会活到你回来的时候。”

    冯善伊一贯的笑:“您这个样子,就好似终有一天会爱上我的感觉。”

    “是吗?”拓跋濬冷笑了笑,合起扇子,由她身侧走过时轻带了一句,“再回来时,便要像个人的模样好好活着。”

    手中揉捏的玉坠猛得落下,冯善伊笑色茫然退散。她看着他越走越远,渐觉得不真实,便出口唤了他:“拓跋濬。”

    拓跋濬果然愣下,顿步后缓缓回身,烈日遮映住他半张脸。

    冯善伊也看不出他是喜是怒,隔了很久,她终于咬出那两个字:“皇上。”

    拓跋濬将扇柄敲在掌中,着实琢磨不出这女人的意图。直至转身时听见那细弱的声音越风飘来,越发模糊——“从前喊过那么多声,都不是真心。”他脚下那么一顿,再也移不动,烈阳攒动,天地万物似镀上了璀璨金色。他扬起头来,没有用扇子去档,就那么愣愣地问自己,真心恰又是个什么东西。

    *********

    冯善伊回了车中,第一眼便见得小眼睛和小西施纠结在一处的惨状场面,再一仰头,看见里中那穿着宽大斗篷的女子抬起眸来凝向自己。

    细碎的柳絮拂入车中,遮了视线。

    冯善伊摆了摆手,握了一手软絮,目中忽有些发酸。

    赫连一瞥嘴,将视线挪开,不知看着哪里喃喃道:“皇上说我那十口箱子不合适,结果尽是扣下了,只留一口放了后车厢中。”

    “噢。”冯善伊呆呆怔道。

    “你赔我不?!”赫连莘忙瞪她一眼。

    “赔。赔。”冯善伊低下头,眼圈红了。

    赫连努努嘴,将小西施揽回怀中:“我想了想,小眼睛离不开小西施。你也离不开我。”

    善伊总觉这前半句合适,后半句总也别扭,只半刻之后,赫连便似方出嫁的娇滴妇人,蹭到冯善伊身侧,笑眯眯道:“奴家把后半生都交给官爷了,官爷定要好好待我。”

    冯善伊本是有心感动落泪,只这片刻,冷汗陡生,忙躲远了她:“你好好说话。”

    赫连吐了吐舌头,挑起一角帘子望出去,幽幽道:“取道信都,这要走到什么时候。”

    “至少四个月。”冯善伊想了想,又道,“实在不行,到了云中,你挑个好男人嫁了,再生七八个孩子。”

    “屁话!”赫连忙端正了姿态,信誓旦旦道,“我们是皇家的人,怎么可以另嫁。”

    “啧啧。”冯善伊冷笑着,不再理她。

    赫连又泄了气,眨着眼睛软声念道:“七八个倒也算了,我就想生个女儿。要生个漂亮女儿,男人不能丑,你当替我选个模样中意的才好,这事可千万不能含糊了。”

    “得得得。我啊,怎么就把你这祸害给领出来了。”

    马车出了都城时,李敷差人来报。冯善伊由帘子外面向外望时,才发现自己身后是长长的队伍,那些戴罪的臣子家眷一个个都是步行,没有车马,周身上下拖着厚重的刑具。冯善伊一时于心不忍,便命李敷前去京郊寻个茶莊众人歇息一番。李敷倒也应下,待出了城门十几里果真寻到一处茶莊。李敷与众随行将卫押着奴役前去另一桌用粮吃水。冯善伊牵着赫连入了里间,只喝下一碗茶的功夫,便见宫人模样的女子行向她们,自说是文夫人的宫人。

    冯善伊上下瞟了她几眼:“文夫人与我可还有什么嘱咐。”

    “夫人说前去云中艰险,特要奴婢赶来奉上送行礼。”女子说着只将硕大的锦盒推递而上,自己躬身一礼,便也远去。

    “送行礼?!”冯善伊就话琢磨着,拉过锦盒,才一掀开盖子,却惊见盒中躺着睡梦中的婴孩。她骇得忙掩好盒子,一时没了主意。

    赫连瞟了过来,疑惑道:“你脸怎么白了。”

    “你去命李敷将所有人带离二十米之外。”冯善伊咬了咬唇,再看向那精美的盒盖,忽而觉得可怕。当真有如此狠心的母亲,连孩子都可以赠出。

跋涉篇之二 奶

    李敷虽不知缘由,但总算有赫连娘娘的命令不得不尊,遂领了众人退避开。

    冯善伊见四处没有自己的人,才小心翼翼将孩子抱出来,赤色的襁褓便如昨日那般艳丽。赫连惊得连茶也吞不下去,一手指着孩子道:“这,这是打哪蹦出来的?”

    冯善伊这半刻清醒过来,转而道:“你方才不是嚷嚷着要生个女儿吗?女儿自己送上门了。”

    “是个女娃?”赫连贴过去,细细瞅了婴孩的眉眼,“确实是个美人坯子。不过,是谁的啊?”

    冯善伊没有说话,只是将襁褓捧到胸口贴着一丝掺杂奶香的柔软时,心也化成了水。她也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力量驱使着自己,是,她不想丢开这个孩子,相反,是有心拥有。仰起头,对着赫连一笑:“我也不知。就当是同我们有缘的孩子罢。”

    赫连全然糊涂着,想了想,还是把孩子接回来放入锦盒中,故作无事的抱起盒子,压低声音说:“我们先上车,以后的事慢慢谈。”

    这一点,冯善伊没有异议,便掩护着她一并进了车中。待到马车晃晃悠悠走了片刻,赫连才将盒盖打开,抱出孩子,目中尽是不忍:“这样藏着也不是办法。孩子总归要醒,总归要惊动李敷他们。还有,我们这是受罪去的,不是享福,一路艰险你又想过多少?!孩子吃什么?如何活下去?”

    冯善伊细细听着她的话,不无道理,只是心中也有自己的疙瘩。她不能同赫连说,这孩子是她在宫中从文氏手中夺下来的,也不能说将这孩子送回去也只有死路一条。她看了赫连好一会儿,缓缓张口:“你知道我的母亲其实不喜欢我吗?她和父亲都更喜欢懂事的姐姐希希,我四岁那年,九岁的姐姐没了,我从噩梦中醒来看见母亲亲手掐住我的喉咙,用力地扼紧,我根本不能呼吸,只能无谓的挣扎。恍惚的视线里只有母亲越来越模糊的脸,还依稀能感觉到她猝然落下冰凉的泪,那么冷,钻入我的脖颈里流到滚烫的胸口,那么痛。”

    “同,同这孩子又有什么关系?”赫连受了惊吓,咬紧双唇,终是不得要领。

    “这孩子也是同样被命运扼住了喉咙。”冯善伊惨淡一笑,“而我只不过是想掰开命运的十指,给她生存的权利。就像我哥哥一样,用力掰开母亲的手,把生命还给我。”

    赫连似懂非懂,看了孩子,又看冯善伊,心中虽也是一番挣扎,也只能连叹几口气道:“我败给你们了。你说怎样就怎样罢。反正我和孩子都归你养活。累不死你。”

    *********

    入了夜,众人在路边驻扎休息,正昏昏欲睡间,一声婴儿啼哭惊醒了所有人。大家浑然无觉,只当是夜有鬼婴儿,多燃了几盏灯,继续睡下。再一声啼音传来,并夹杂着女人的言声。李敷第一个反应过来,持剑便迎向马车,恰逢赫连挑了一角帘子,眉梢眼中写尽了慌乱:“这队伍中有没有年岁大的妇人。唤来一两个。”

    李敷握着剑有些抖,方要抽剑,便由赫连喝住:“这没刺客,让你找人救命。”

    李敷忙回身奔去营房,大大小小扯了一队人马而来,皆是女的,自十三岁到七十多岁不等。他对赫连的“年岁大”实在没有概念,索性差不多的便齐齐牵了过来。

    赫连随手指了两个看得过去的,将帐子打开容她们上车,剩下的人继续退避回去。那两个妇人一上车,便只得从命接过哭得发蔫的婴儿。

    赫连揉着胳膊满是委屈:“快看看,她这是怎么了。”说着不忘推了推里侧蒙被子睡得正死的冯善伊,“孩子他爹你也醒醒,哭得要死要活,我可哄不来。”

    那两个妇人古怪的眼神各自扫了她们一番,却又不敢多说话,只打开襁褓摸了摸孩子肚子,细声细语道:“这是饿了,要吃奶。”

    “你们有奶吗?”赫连问过去。

    见俩妇人齐齐摇头,赫连便是急了,一抻冯善伊被子踢醒了她:“饿哭的。你快起来想想办法。”

    冯善伊睡得迷糊,恍惚道:“让李敷烤个馒头。”

    赫连推了她一把,恨言:“她要能吃馒头,我把头割下来给你。”

    “猪头肉我可不吃。”冯善伊裹着被子坐起来,她有起床气,这会儿正不爽着,“不是说了。白天我抱,晚上归你。这才一天,你就乱岗篡位。”

    “白天她睡觉,晚上醒来闹。你倒是会选。”赫连一时也急,孩子不是她要留下的,这么个话里天地良心的假惺惺,夜里翻过身去睡得死猪一头,竟也知道埋怨。赫连将孩子夺回,窗帘一打,直接道,“你嫌烦也好,直接扔出去,大家都省事了。”

    “身为女人,不带这么狠心的。”冯善伊清醒了几分,挡在窗前以身相护,“得得得,我来,我管还不成。”

    赫连命那俩妇人先退下,只对着冯善伊一人时,皱着脸开始抱怨:“这才一天,我看早晚都得饿死在我们手上。”

    冯善伊将袍子披在肩上,叹了口气,自窗间探出头将李敷唤了来。于是那带刀侍卫又握着剑奔来,见了冯善伊略不服气地跪地。冯善伊细碎的眸光越过他后脑勺,琢磨了半刻,道:“李大人,您有奶吗?”

    李敷怔下,茫然摇头。

    冯善伊猛砸了车窗:“废物!堂堂四品带刀侍卫连个奶都没有,你干什么吃的。”

    李敷一时也来不及想为何带刀侍卫要有奶,只皱紧眉头悉听差遣。

    冯善伊于是又道:“限你天亮之前寻到奶来。”

    “贵人?”李敷好半晌终于发出了第一个音。

    “还不快去!”冯善伊又喝了一声,即甩下帘子回身往被子里一倒闷头继续睡过去。

    赫连稍掀开一角帘子窥着李敷匆忙离开,啧了两声面上堆了笑,扭头正要称冯善伊高明,见她又睡过去,好容易拎着她领子道:“你这欺负老实人,实在歹毒。”

    “不欺负他欺负谁。”冯善伊翻了个身,拿枕被压了脑袋,“我打心眼里想欺负拓跋濬倒欺负不着啊。”

    赫连终于释然,靠在一侧,怀里抱着哭得断气的婴孩,心里的念叨却是,“这李敷恰是个好使唤的。”

    天亮之前为限,只李敷是个动作快的。约摸一个时候后,他便领着两个近村的妇人前来。初始见到只有女人,没有奶,赫连格外生气着,直到李敷讪讪地提醒说,这两个女人有奶。李敷给了两个女人一人十两银子,让她们守至转日午时。车马队伍于是便拖延了半日不行。

跋涉篇之三 名

    给孩子取名是天大的事。

    赫连整日揣着字簿子上下问人,队伍中尽是带罪的奴才,没有几个识文断字,选出的名字无不是三宝四妹那些上不了堂面的粗名。于是赫连便来询问李敷,料想他多少吃点墨水。李敷初有些紧张,憋青了一张脸,四下看去,只道这一日正赶上一行人马入了定州,于是取名作“定”。赫连念叨着“定”字来问善伊,善伊想了想告诉她,定有屁股的谐音不好听。赫连听后大火,揪着李敷不放,言他心思不纯,惦记她闺女的屁股。李敷脸青了又紫,只得又说,如今是在定州的首郡润城,不如选字“润”。

    冯善伊洗了尿布回来,正逢听到“润”字,感觉大好,于是拍板定下,即是“冯润”。赫连亦随着急了,之前说好让孩子随着赫连姓,她才绞尽脑汁尽心费力想个好名字。李敷见冯善伊来了,忙往后一撤,只想躲开。

    冯善伊大摇大摆而来,嬉笑道:“冯润是个好名字。”

    赫连听得孩子在哭,忙不及与她争辩,扭身回了车里。

    山间风很冷,云层浮绕,淡淡的雾气越来越重。冯善伊忽一指对面半山腰朗声道:“那岂不是妖气。”

    李敷本是回身欲走的,听她惊唤,不觉扭头,随即叹了口气,立了她身侧:“那是炊烟。”

    “是妖气!”她不爽他当着众人拆她台,强行狡辩。

    “是炊烟。”李敷固执道。

    “本贵人说是妖气就是妖气。”冯善伊最终急了,搬出身份说话。

    李敷看她一眼,不与她计较:“好吧。”

    “你该去找奶了。”冯善伊悻悻添了一声,“从早上入了这屁股州,娃还没吃过奶呢。”

    “时候还早。”李敷不紧不慢道着。

    “炊烟都升起来了,再一会天即要黑了。我家润儿要饿肚子。”冯善伊说完这话便觉得自己牙疼,每每牙疼必是说错话的征兆。

    李敷转了转眸子,终是挑了一笑,接道:“果然还是炊烟。”

    冯善伊从来觉得他应该不苟言笑才对,如今见他难得露笑,一时忘了回嘴,怔怔咬唇盯紧他。

    李敷由他盯得不大自在,咳了咳:“我这就去。”

    她盯着李敷的步子渐远去,那一身铁布衫,似是穿了大半个月了,她实在想问他可是穿得难受?!真也不知道,他千里跋涉护他们入云中,皇帝给他多少打赏。这一去大有可能连命都丧去。然而这大半月来,李敷似乎很配合,找奶妈寻尿布,丝毫不含糊。最让人放心在,他不多嘴,做完事,自己两眼一闭,嘴亦闭得死紧。不问孩子的来历,不问任何事端,赫连说李敷是老实人。冯善伊只想着他那一日谋杀自己的冷峻,便不该算什么老实人。

    冯善伊走回车中,见得赫连正在哄孩子,边靠在火炭盆侧幽幽道:“你见过李敷笑?”

    “说什么呐。”赫连瞪她一眼,“他能笑,我当升天。”

    冯善伊索性贴过去,盯紧她:“你说我这张脸,有没有让人看了心魂不定情绪失乱的功力。”

    赫连忙推开她的脸:“你别吓我。”

    “所以说。”冯善伊摇摇头,“不该啊。”

    赫连给润儿换了身襁褓,将她塞入被子里暖和着,才又转身看她:“李敷尚不至于对你动情。但多少在纵容你。按理说,我一个昭仪,吆喝他没得说,只你个小贵人品阶不如他高,偏又吆五喝六,若不是纵容你,还能怎的。”

    “那是我手里握着他的把柄。”冯善伊笑着往润儿身边一蹭,白日赶路,周身疲顿,如今只愿什么也不想就此睡去。

    睡下不知几刻,车外有声响,赫连正伏在案前写着什么,听闻动静便弄醒了冯善伊。冯善伊无奈,只得出车,风雨一时极烈。勉力进了几步,见李敷跪在地上手里捧着个碗,身后并没有奶娘,正欲问。李敷已直接道:“附近的村落寻不到合适的奶妈,只能讨了些米汤。农家的妇人说这个也能做一时替代。”

    冯善伊见他周身由雨水浇淋,必也是尽了心力实在没有办法,索性也不再难为他,接汤碗时见他腕上有道道血痕,便垂了眸子:“你受伤了?”

    “下山雨路滑。”李敷忙以另一只手捂袖。

    冯善伊未说什么,端着碗回去车里给孩子喂下。润儿约摸有了七个月孩子的身量,睡眠也较从前少了许多,这会儿吃过米汤,正瞪着大眼睛看自己。冯善伊拼命想哄着她,却觉这孩子格外精神着,于是丢给了赫连。自己从药匣中翻出几样膏药,披着斗篷跳下车。她跑去李敷的营帐确没有看见他,拉来一个小侍卫询问,才知随行的家眷中有个孩子染了病,李敷正在那孩子帐中。

    冯善伊随着那侍卫前去帐外,本是围在帐前的众人顿时散开,孩子母亲忽而奔上来扯着她裙角哭声道:“娘娘,娘娘千岁,孩子爹妈已是没了,就他一个了。”

    陆续跪了一地罪仆,竟将冯善伊团团围起,他们大多是苦命人,亲人跟错了主子,如今株连受罪,只大半月下来已受跋涉颠沛之苦瘦得不成模样。冯善伊俯下身,便一一扶他们起身,手触了肘腕,只摸到了空荡的衣袖,竟皮包骨头,着实可怕。她无力说什么,只能绕过众人,步入帐中。

    帐中甚为简陋,炉中水尚在沸腾。染病的男孩横倒在临时堆砌的稻草席中,身上盖着脏垢粗布,入目尽是不堪。李敷以背相对,正跪了席前将碗中的水灌入孩子口中,水久久不能入口,尽是流了出来,正滑过他腕中的伤口。他吸了口气,用力捏了捏伤口,方又甩了甩手,重新抱起幼童的身子。

    “你这样不行。”冯善伊走上去,由他手中取过碗,抿口水,再贴了幼童唇畔缓缓哺下。才哺下一口,肩后猛起了力道,即由人拖了下去,水碗亦有李敷夺了回去。

跋涉篇之四 病

    “你出去!”李敷喝了一声,含了口水,学着她的模样给那孩子慢慢哺下。待回过头来,见冯善伊仍是立而不动,只将眉皱得更紧,“出去!当心染病。”

    冯善伊笑笑,不当心地走过去:“若连时疫与风寒都分不清,我这四五年的女中侍岂不是白混了。”

    风寒主收敛,敛则急;瘟疫主蒸散,散则缓。

    她打一入帐见这孩子面色紧绷苍洁便知道不是什么骇人的疫症。

    李敷闻言,竟如服下定心丸,狠狠舒了一口气。

    冯善伊以脸贴了贴幼童额头,只道让李敷将漏风的缺处补齐,这时候最不能入风。再顺手摸了身下的稻草潮湿,连日来阵雨不断,必是泛潮。于是抽掉草垫,回身嘱咐李敷将自己车中的被褥取来。李敷初始犹豫,言着娘娘的近身之物贱民碰不得。冯善伊索性道取不来,就抱孩子入车,李敷只得应了匆匆出帐。

    再见李敷急急归来,冯善伊便笑他不禁吓,又不是什么大病,满脸谨慎竟好似要出人命一般。

    她将被褥铺平,撕碎了孩子身上的旧衣物,以湿巾替他周身擦过一遍,才好生放入被中让他踏踏实实睡下。猛一回身撞到杵在身边的李敷,不由笑骂:“你碍手碍脚的,回去睡罢。这里不要紧。”

    李敷将剑一握,闷声道:“我守着。”

    冯善伊擦着手,又道:“你不如去替我找些生姜,红糖,连根葱一类。”

    “就这些?”

    “够了。”冯善伊一点头,见他又犹豫,不悦地瞪紧他,“你何时才肯信我?一朝被小眼睛咬,就怕我十年?!”

    李敷没有说话,眉眼一低即是掀开营帐奔了出去。冯善伊在他走后,前来出营言语安抚了众人,嘱咐大家去睡,才又随着孩子姨娘回了帐中,那女人年岁不大,自入帐中只顾着哭,说念着他们家小少爷的可怜。病中的孩子是陇西人,祖上西凉,父曾封敦煌王,因陇西屠各王景文叛朝一难受罪,家中只余下他一个孤儿。冯善伊知他身世与自己相近,反倒添了不少好感,安慰了女人一番,又见孩子稍起好转,才轻步出帐。

    半月当空,正映出满山寂寥,她信步走回车,却见营帐空地前篝火未灭,李敷握刀驻守,长影单薄。夜有孤鸟啼鸣,听闻可悲可伤。冯善伊走过去,立了李敷身后,借着他长麾挡风。李敷只觉身后有步声诡异,忙要抽剑,一听她凉凉的声音飘上来。

    “荒山野岭的,谁有心伤你。”冯善伊轻笑着,蹲坐在火堆,仰头拉了拉他袍角,“你那么高,我看着眼晕。”

    李敷握拳坐地,却拘谨得过分,双肩扳得极平,后脊僵直。

    冯善伊看一眼他:“夜里多不睡吗?白日怎么赶路。”

    李敷抿唇,并没有应。

    冯善伊于是继续自言自语道:“除了杀我那一次,你还没干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润儿的事也是,大半月了,不见你上报朝廷,也不吭声问我孩子来历。我想,你大概不是什么坏人。怪只怪这世道太乱了,你做了好人,便做不得好奴才。”

    她鬓间别了朵木兰珠花,垂首间竟不自觉脱落入在李敷裙袍间,二人竟一时都未发觉。冯善伊静了好一会儿,觉得有些冷,便拉了拉袍领,绣着云山纹绣的领口,是春的手艺,她说这可以让她无论走了多远,都不会忘了京城的山水,那一座赫立天下的七峰山。

    夜风珊澜,宁静得只剩美好。

    “我忽然觉得轻松。”冯善伊将眼睛闭了闭,“就那么轻松地走出来,生死再无重要。”

    她听见李敷指骨张合的细微声响,还有那一声剑柄离鞘的声音。她一时忘了,如李敷的活法,是宁愿做个好奴才,也不屑于当好人。

    于是,她闭着眼将头转过去,足以感受到他的清冷呼吸,很轻的声音脱口而出:“这是我给你的机会,动手杀我罢。”淡了呼吸,牙关紧咬,只能惊空一剑肃杀而来。

    “噌”一声,冷剑出鞘,划裂冷风。

    素白的容颜溅上一抹猩红,睫毛抖了抖,冯善伊睁开眼,用手指滑去血色。

    李敷漠然立起身来,将一剑砍毙的野兔丢了火堆旁,只说了那么一句:“竟敢躲了这来取暖。”

    “真血腥。”冯善伊看了一眼那团血肉模糊。

    李敷转过身去,作势要走,却突然顿了步子,冷声道:“你也不是什么坏人。暂且,活着罢。”

    冯善伊自觉无趣地笑了笑,再转回目光,看着他的背影字字清晰:“把兔子烤了罢。许久没动荤了。”

    一路跋涉或许以辛苦最多,只冯善伊却在这些辛苦之外获得了某些从前在宫中不敢拥有的思绪。比如对人生的奢望和构想。她从前并不懂得什么是人生,只以为活着便是人生,但是从赫连的言语中,她也能捕捉到那么一丝希冀的东西。人生或许只是游曳在希望与绝望之间的时间而已。熬过雨期,兴安元年的夏天萦着江都两岸芬芳的紫薇花香迎面扑来。赫连说江都的女子极美,一如娇柔的紫薇,岁岁生媚。

    路上,赫连将紫薇花插在润儿领口,环抱着坐在马车前,任柔风肆意拂过润儿娇嫩的皮肤。这时候的冯润已然会笑了,笑得恬静柔雅。一行人有几个老妈妈时而会说这孩子将日生得倾城倾国,赫连听了这话便甜在心头,不过嘴上仍是纠正道,倾城便好,国就算了。此时冯善伊转过头来,认真道,既是要倾,便一口气,倾了天下。说时痛快,却未及多想,这许多年后一语成谶。

    这年夏天,是赫连和冯善伊经历的所有美好时光。流连于江都的岁月,在那很多年之后,便如美好而不真实的梦时时穿梭在单薄的记忆中。在那亦真亦幻的梦中,冯善伊仍能记得紫薇花开的潋滟,风中细碎淡香,润儿明媚的笑脸,还有赫连的回眸一瞬如芳清秀......

跋涉篇之五 避

    冯善伊抱着一团碎布入李敷的营帐时,正遇李敷点着烛火看地形图纸。她轻步走过去,将碎布接起来的布衣自他肩头摆弄开。李敷正欲回身,却被她喝了一声:“别动,差一只袖子了。”

    “什么?”李敷握了另一只袖问。

    “你多久没换常衣了,前日里抱润儿不是把她熏哭了?我和赫连便给你缝了身衫,功底不好,你凑合一下。否则这日子热起来,身上的味不好过。”冯善伊比了比,又收回碎布衫,朝他手中地图一望,见“信都”一地被划了个朱圈。

    她突然静下,转过身,寻了口茶喝,慢慢坐下问:“还有多久到信都。”

    “再半日出了江都,即入信都。”李敷压着图纸一并坐下,眉色疲色倒也散去不少,“入了信都,便先寻了驿站安心修整一番。”

    “如何能不入信都?”冯善伊幽幽抬了眸子,“不能改走他处?”

    李敷认认真真又看了遍地图,抬头予她道:“不是不能。除却信都,他处乱党势力纵横,恐有艰险。”

    冯善伊知取道信都是拓跋濬的主意,然而取道并非一时心绪,总有万千错杂缘由于中。只是,信都恰也是自己的心结,一处无论如何也迈不过去的槛。

    她看着李敷:“此一路护行。我想你是奉了皇帝旨意。”

    李敷以沉默而应,终将目光移开。

    “不入信都,是冯贵人的意思。与任何人无关。”她又道,言中尽是坚决,“倘若我因此遭下不测,你回禀魏宫也是这句话。”

    李敷怔了许久,声音仍是低沉:“你有孩子,不能犯险。”

    “他们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命。”冯善伊转了碗,自水中映出一双眸,极淡,“如若有险,也是我之一劫。”

    最后几个字咬得极重。

    李敷缓缓将视线转向她,平静道:“那就改道,石城。”

    冯善伊定定凝着李敷的满脸古水平静,终是抖出一笑,再无其他。

    转日清晨,冯善伊由车中探头,惊见众人营帐已是一夜散去,全无昨夜架势。她跳下车,四处不见人影,暗想莫不是就此被队伍弃下不顾,正要去唤赫连。遥见李敷自后山走来,手里尚提着一些食物,他趁早去了乡亲家准备了干粮好赶路。

    “起了?”他步来时,眼眉亦如铁生冷。

    “为何不见其他人?”冯善伊匆忙问道。

    李敷将干粮置放了后车厢,不发一言地跳上车,探下一只手来居高临下望着她:“昨夜让他们直入信都了。我护二位娘娘改道石城入朔州清水河再会和。”

    她愣了愣,还是搭去袖子,由他拽上车。李敷不多说什么,扬了三鞭,车马行动起来。

    冯善伊稍稍偏过头,仍是有些迷惑,风中乱了鬓发,她看着李敷一并凌乱的侧影,声音单薄无力:“你就不问我原因吗?”

    李敷紧抿的唇未松,一瞬间拉紧缰绳,许久,沉声回应:“既是娘娘担待,便随娘娘的意思。”

    冯善伊点头,钻回车里仍了那身布衣出来,连并探出头来:“这个,就当是你的辛苦费了。”

    李敷一手将碎布衣取下,鼻间嗅了嗅,终是忍不住问道:“哪里来的碎布?”

    “多着呢。”冯善伊背过身去笑了笑,“润儿的旧尿布。”

    李敷顿时有些发冷,将布衣捏了捏,缓缓道:“谢娘娘。”

    “待入了秋再给你拼件袍子。”冯善伊笑着拂去他肩头碎叶,“千千万万别客气。”

    李敷突然转过头来,冯善伊吓得止住了呼吸,只道是这一回他定要爆发了。她小心翼翼扬起长睫,正一束阳光落了二人之间,空气中的浮尘看得清晰,他眉间一并染出斑驳的色彩,冯善伊便循着那抹明光看去,所见他眸中并非什么惊天之怒,而是一抹极淡极淡的笑色,轻如雾,淡如霜。

    她看着那抹笑色,周身静下,这山谷间竟似什么也没有了。飞鸟,泉水,还有满目的青葱翠绿,终不过是一缕清淡的褐色,李敷目中的色彩。冯善伊笑笑,竟觉得自己有些昏昏沉沉,柔软的阳光中,像她投来一笑的目色转了转,清透明亮,是天地的颜色,拓跋余的颜色。

    她扬起手来,冰凉如玉的素指,就那么遮住他的眼眉。她有些不能适应这个从来刚毅如铁般的男人以拓跋余似梦如画的温柔笑意看向自己,这会儿看得她眼晕,以至于忘乎所以地堕身于一个自己毫无知觉的深渊。

    “别闹。我还要赶车。”这一声莫非亦是从梦中传来。

    头越发昏去,山谷间鸟鸣之音散去,她听见那个声音越来越近,她听见他说,善伊别闹,我还有奏折要判......善伊别闹.......

    “冯善伊,到驿站了。”

    细细碎碎的声音充入耳中,冯善伊茫然地撑开双睫,入目是赫连。她抱着润儿在收拾箱子,口中言着已是到了石城驿管。冯善伊有些摸不清头脑,仿佛刚刚由郊外山路出发,这一会儿便是入了城。她坐起身来,挑起帘子,见得暮色缭绕,暗自想恐怕之前一幕幕都是做梦。只是她已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睡得,是从李敷帐中出来,或者前去李敷营帐亦是个梦。

    “你有些发热。”赫连递了水给她,“我们从清早就转走石城了,你还能记得不?你吹了会风就喊晕,我摸你额头滚烫着,就让你睡着。为了尽早入城给你找医馆,我们一整天没歇息。润儿饿哭了好几次。”

    冯善伊恍惚着放下帘子,垂眸不语。

    “你这一路苦中作乐倒也尽兴。赏花看月,谈情说爱,这时候再病了,最惹人心怜。”赫连说着嘲笑起她,凑到她眼前,“早先怎么没看出来呢。你还有这一手。”

    冯善伊挪开赫连脸,声息无力:“你莫要胡说。我是谁,他又是谁,我这心里跟明镜似的。人在他手中,不过就是逢场作戏互相涂个乐子。”

    赫连听着她辩解,又眨眨眼道:“如今天高皇帝远。我倒是觉得李敷踏实可靠。你自己看着办罢。”她最后甩下一笑,抱着润儿下车。

    冯善伊愣了片刻,突然想起,逢场作戏这四个字,恰是拓跋余送给自己的。可她也记得伊时,他说出那四字,自己能听见心碎裂的声音。原来这种所谓逢场作戏的虚情假意,会比世界上任何一种背叛和移情都痛得真切。

跋涉篇之六 难

    临近夜晚,他们三人用过饭,要了两间房各自歇去,东首一间,西首一间。饭间谁也不吭声,气氛压抑得诡异,若不是润儿哭了两嗓子,只道周遭没人,仅有空气。李敷似乎累极,离席后直接上了楼。赫连不紧不慢地吃菜,她好日子没吃过正餐,索性这一次要补回来。二人回房时,也都极累,唯剩气力趴了床上互相逗着夜里精神的润儿。

    赫连凝着润儿的笑脸,释了一口气:“这些日子,我把一辈子的快活都拾起来了。”

    冯善伊偏头看她一眼,淡道:“这样的日子,你幸福吗?”

    赫连笑着,拍着自己的脸:“幸福到......觉得是个梦。你说,人怎么可以活得这么轻松这么干净。我什么都不求。有你,有润儿,还有这样的日子。之前十几年全是白活。”

    冯善伊拉住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亦是笑着:“我也觉得是梦,天天掉在梦里活着。”

    “你说我们是不是奢侈了。”赫连拍着自己胸脯道,“总觉得不踏实。”

    冯善伊笑了笑,闭眼打了个呵欠:“宫里那日子你就踏实?”

    赫连翻过身来,细细思考着,缓缓道:“如果我们只是常人家的孩子,每一天都这样过活,兴许也不觉得如何幸福了,也就是踏实了。”说着又摇摇头,“现在这个样子,是最好的。”

    冯善伊只是听着便已渐沉梦乡,身侧赫连踢了踢她忙又唤着:“我见李敷腕上的伤久未愈合,你去把匣子里的药递给他用。那是我们夏国的丹阳膏,疗效极强。”

    “怎么是我。”冯善伊翻了个身子搂紧冯润,“你想来的你去。”

    “我还不是给你机会。”赫连拍拍她,提醒着,“我们孤儿寡母的,缺个男人不是。”

    冯善伊也未听明白她的话,迷糊地坐起来,怀里揣紧了药匣子,一路出西厢房,由东而去。风扬起黑幕纱帐,总有那么种肃杀的氛围。她停在李敷房门前,敲了数下,不见反应,正欲离去,房门猛开。一阵风扑来,她看见只着了内衫的李敷立在门中,眉依然皱得紧紧:“有事吗?”

    冯善伊摇了摇匣子,推开他迈了进去:“受人嘱托来着。”

    她坐了桌前,方入座,看见正中叠放整齐的那身碎布衣。她摸了摸那布子,暗想原来那段也不是梦。她转过头,拉过李敷一角袖子,这内衫质地极好,她摸出来是南面的蚕丝绸。她将那包扎伤口的纱布移开,扬起头看他:“为什么老久也不愈合?”

    李敷以另一手挡住,转过身去,风扬起袖摆:“这几日左手用得多。”

    “有好药。”冯善伊低头翻弄着药匣子,挨个启开盖子闻着,“赫连说什么丹膏。”

    李敷骤升一丝厌烦,竟不顾身份,抬手拦过她:“不用找了。”五指狠狠攥紧她腕子又迅速松力。只是瞬间,冯善伊凝着他的左手发愣,目光一丝一丝移到他脸上。她甩开他手,停了半晌,站起身来,手攀了他胸前,向上移着,终是落在他眉间,却没有触上。

    她疑惑道:“我白天,可是这样捂着你的脸。”

    李敷面色无动,将脸转去另一边,声音很冷:“没有。”

    冯善伊握着自己的那只腕子,仔细端详着,缓缓念了一声“噢”。正欲转身离去间,房门大开,二楼素色黑帐由风扬起,残卷纷落,满目妖娆黑色遮挡了视线,西面全看不见。这并不是一般的风。李敷率先反应过来,从桌上挑起剑,将冯善伊甩了身后,冷声一喝:“不准动。”言罢,以疾风的速度抽剑,寒刃闪出的银色冽光穿透黑纱笼罩,划裂的黑帐如落叶散去,他借由轻功之力踩栏而起,那模样极似御风。挥刀由西侧入东首只是瞬间,黑幔重又盖下。冯善伊挣扎了几步,她没有那么强劲的剑气,没有御风的轻功,甚至连眼睛耳朵都不好使了。可是嗅觉还在,她闻到空气中隐隐飘来血的气息......

    李敷让她别动,她果真不敢动半分,直至站得发抖。

    后来她听得周遭安静下来了,没有那些诡异的风声,没有冷剑击撞的声音,才扶着那些幔子一步步往东面走。一路走过去,只能看到那些帐幔越来越碎,挂在梁上的黑帐亦有几幕染了血色,地板上有尸体横纵。她踏过那些尸首,脚下一软,扶着房门用力站起来。

    视线清明时,她看到了许多场景。

    看到了满地呻吟的刺客,看到了混乱的房间,看到了李敷单膝跪在床榻上,他的剑,落了地。

    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几步走过去,推开李敷,由他怀中夺过赫连。

    殷红的血在她胸口染出一朵妖艳的梅花。那柄剑是自她背后没入,直至穿至前膛。

    赫连转了转眸子盯着她,忽而一笑:“幸好,你出去了。”

    冯善伊将手触到她胸前,却不敢贴近,怔怔道:“怎么样可以让它不流血。”她突然觉得一切都不真实了,若还是那场飘渺虚无的梦,该有多好。这时候赫连再厉声把自己喊醒,便什么都没有发生。

    赫连颤了颤嘴角,将挡着被子的臂肘移开,轻言:“带孩子走。”方才她是以背过身去以胸膛压住润儿,所以那一剑才会由后膛穿入,也是所以那些刺客没有看清她的脸,把她当做了冯善伊。赫连笑了笑,依是觉得庆幸,至少孩子没有事。

    冯善伊此时也管不得什么孩子,动也不动盯着她,喉中腥甜:“你说要怎样才可以不流血。”她喊得太用力,只觉耳畔嗡鸣,最后也不知自己在喊些什么。

    赫连一手拉着她袖子,痛得落下泪来:“你这时候不能慌。”

    “我把药匣子落在那了,我回去拿那药膏。”冯善伊面容惨淡,她退开身,扭头要奔回西舍,李敷一臂拦住她,狠制她于胸前喝醒了她,“没用的。”

    冯善伊愣了愣,挣脱开,重新跪回赫连,拉着她衣领,越扯越紧,滚烫的泪忽地落下来,她记得父亲死时,她也没有哭得这样慌乱。全乱了,脑中残存的一切意识瞬间碎落,碾成粉末,扬洒而去,迷糊了视线,遮挡住天地万物。

    “你说,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冯善伊哽了声,一拳一拳猛地砸向胸口,“你说怎样就怎样......”

跋涉篇之七 离

    石城落雨了,道路皆是湿的。

    冯善伊的胸口亦是湿的,泪与血,皆混在一起。

    她把脸贴在赫连额上,记忆中那个无比明艳美好的女子于是便在眼前旋转着舞起水袖,颤了颤睫毛,那幻影随即散去,化作无比真实的一滴泪。

    赫连素手抚过她的眼眉,张了张嘴。

    “你现下不好多说话。”冯善伊忙以手指挡住她唇,喑哑的声音一日由烈日暴晒了多日的沙砾,硌得人心生疼。

    赫连眨着眼睛,睫毛上蕴出一层雾气,握紧她的食指:“再以后,我不准你时刻让着我了。”

    “不准就不准。”冯善伊忙点头,面上已无泪可落,“我不让着你。”

    “这一路,我很幸福。”赫连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苍白如素色梨花,却很痛,“还是叫冯润。随了你,命硬。是好事。”指心无力地滑过干冽的泪痕,她闭了闭眼睛,咳出了口血,而后再难说出一个字。直至今日,她知道自己再也护不了她了,却满心担忧着,固执如她,仍将走上一条错路。可是这些都不重要了。她终究会活下去,坚强亦如她,无论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她都会用力走下去。这才是她冯善伊。

    冯善伊紧紧贴着她,满目苍茫间,她发现自己竟然很脆弱,稍动半寸似乎周身便会碎开裂开,而后再难拼成一个完整。从未有过的后悔,从未有过的绝望,如果不要那么任性就好了,不要那么固执也好。不该来云中的,或者,本就不该走上这条不归路。可是怎么办,就算再痛再悔,时光如东水,一去难回。命运不肯返步,无论她再执拗,终究无补。如果能把自己的心挖出一个洞,那么一定塞满了悔恨。

    颤抖着指节拉过善伊染血的前襟,赫连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睁开双睫。

    善伊将头低下去,倚在她胸前,想听清赫连最后的话。

    “我先一步.......回魏宫等你......要回来......”最后一抹光亮于她目中依稀散去,幽咽的字眼浑然无力,“回来,再活得像一个人。”

    要回来。成为一个人的模样回来。

    要回去。为了像个人的模样而活。

    车中忽然静了,善伊茫然一片,不知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不知眼下是何年何月,更不知眼前的一切是梦是真。她只觉赫连就此睡了过去。她有些反省,以后夜里换自己来带孩子才好,赫连至少也不会这样疲惫。她记不起第一次见到赫连是什么时候了?是在静钦殿向自己伸出一袖的时候;还是慧安寺,她立在高高的大殿上垂首问她的名字;或者更早,在夏王被处死那一日,她看见哭晕在刑场上的那个小女孩。她努力回忆的时候,胸口憋闷的厉害,她触摸到心口跳动的位置,寒凉一片。

    李敷扬起帐子时,满目惊恸,后有刺客追击,马车是一定要弃!。

    他将冯润背在肩头,另一手去拽冯善伊,只触到僵冷的臂腕。

    冯善伊浑然无觉地仰起头来,不知李敷为何以如此惊慌的目光盯着自己。许久,她愣愣地垂头,将赫连的脑袋抱在胸前,贴近胸口,只有这样她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仍是热的。那不是石头,是会痛会裂会碎会化得一团模糊的心。

    “你们走罢。我守着她。”她痴痴地说,目光一派空洞,再没有多余的泪水可以落下。

    李敷惨白的脸愣在当下,他松开她的手臂,而后那么一笑,喉间滚出了血,落在胸前。他毫无在意,只是笑着:“好,我们都不走,就这样一起去死如何。”

    冯善伊不肯看他,她将全部的视线投入在赫连身上。这个世界上,除却血脉牵连的那些人,以真心待她的,或许只有赫连。再以后,她什么也不要。只一心陪着她。赫连说离不开她。其实真正离不开的那个人是自己。

    李敷闭上眼睛,血自唇间大口大口涌出,他靠在车前,周身疲惫道:“带着你所有的悔恨与怨愤就此死去也好。活得时候没能像个人,却也能像个人的模样死去。当真不错。我忽然有些看得起你了。只是当年你能像个狗一样逃跑,任成千上万无辜而又无助的子民跳下城墙也不肯回头的时候,可有想到,你为什么宁愿做狗也一定要生存。”

    “啪”一声,不知是什么碎落,她猛地抬头。

    因惊恐而睁大的双眼盛满了悲戚的难以置信,她看着他,便似看一个陌生人。

    “你胡说。”她喃了一声。

    李敷握紧她双肩,用力摇晃:“你记得。所以死也不入信都。你没有脸入那道城门。”

    “不是这样。”冯善伊本能地挣脱开他,神情混乱。

    “我亲眼看见。我本该站在城楼上与我母亲一同跳下。燕国的子民甚至以生命挽留他们的主人,那一定是最仁厚的胸怀,甚至可以宽恕抛弃他们的人,只希望你们可以回来,带领他们拼出血路,哪怕是尊严地死去。他们是以生命守护着最后的领土,可是它的主人却像狗一样逃跑。可笑我的母亲为什么要为了像狗一般的你们牺牲自己?!”李敷笑了笑,目中尽是血红,“我看见你了。你从车辇中回过头来,只看了一眼城楼便由你父亲遮住了双目。你甚至都没有问一句为什么。自那一日起,你便再不是个人了,便能是狗。你若想像人一般死去,当要重新像个人一样站起来再死!否则便永远只是条狗!”

    她目光涣散着,似由什么狠狠击中,心底顿时溃烂了一片。本是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表情,如同木偶呆呆地愣了许久。良久,她转眸,毫无知觉地滚落一滴泪。她哭了,却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哭,本已撕裂的心,被又一次用力揉搓扯碎,成不了模样。她疼,真的很疼。原来是从那一日起,她再不是个人。一切的一切,都是源于信都的那一年城门之变。她的血脉中延续着罪恶,她的父辈教会她如何像狗一样生存,却没有告诉她怎样赎罪。是不是没有机会了,就此死去,永远只能是狗,洗不清的罪孽,数不清的血债,挡在她的九泉之路上,她迈不过去,便只能爬上去。

    李敷朝她伸出一只袖子,没有说话,他压抑着自己的所有情绪,只静等着醒悟的她握上。

    冯善伊最后放平赫连,附了她耳边轻道:“你说过要等我,一定不准先我忘记。”再仰起头来,擦干所有的泪,她没有去握李敷的手,只是用尽全力由奔驰的车中跳下,沙石碾过周身的穿刺疼痛强烈而真实,黑暗中,冰冷的袖口由另一只手紧紧攥住。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李敷,而后道:“你一心想杀我不是吗?如今你赢了。你彻底杀了我。”

    冯善伊笑了笑,闭上眼睛,如若能这样睡去,也好。

跋涉篇之八 觉

    “善伊,不要回头。”

    她记得这一句。

    父亲的声音,是熟悉的沉稳,隐忍却疼痛着。

    远行的车辇载不动一个亡国最后的残念。那一年,燕已亡十四载。

    燕国最后一位君主,她的祖父十四年前战败于魏,焚宫弃都,举国东迁。她的父亲携二位叔叔投叛北魏。她的家族,缔造了史上最庞大壮观的一次逃亡。留守旧国,尽是老弱妇孺,身残不能行者以及煎熬于水火之中的百姓。魏,于是灭燕。自信满满的太武帝封留守信都的燕国大夫执掌已成为郡都的旧燕。面对残败的河山,面对无主的国家,面对留守百姓的血与泪,这位持守忠义礼道的燕大夫,在他辖理旧燕的十四年间,从未像狗一样向北魏低头,他以血脉里汉血统为傲,一手撑起旧燕的国魂。然而,十四年后,新上任的信都县守觊觎权位,屡次上书太武帝言是旧燕郡守兴动汉民,举兵欲反。太武帝怒,命诛尽城中汉民。

    也是那一次,在她的故国灭亡十四年后,她得以初次迈入祖先的领地。

    她记起那时自己将头垂得很低,那位郡守,亡燕最后的主人,他立于高矗的城楼之上,墨色袍衣灌风展开,像一面巨大的风筝,挂在迎风欲坠的高空,却没能像风筝一遍越飞越远。他坠在燕水之畔,溅起一束血花,渗入残破的土地。

    细雨蒙蒙,天是灰白色的,尘埃掩在云端,自城池延绵而出的燕水染着凄艳的血红一去向东,浸灭这座曾经属于汉人城池的最后气焰。她自始而终相信,燕并非亡于祖父迁逃的那时,而是在阴霾沉郁的那一日,所亡的,是燕国的魂。

    郡守率领他的子民,老妪扶着年迈的髯翁,母亲牵起儿女的手,丈夫拥紧自己的妻子。他们一个个自城头跌落,血洒燕水,国恨筑成的尸首砌成高岭的沃土,腐尸烂去风化了扬灰,印出属于他们自己的历史......无数双眼睛,盯紧他们逃离的背影,跌碎的决绝目光,是噩梦中始终注视自己的唯一光芒。身为汉皇族的后裔,她是在那个时候失去了殉身陨国至高无上的尊严,也失去了最后一次成为一个人的机会。

    亡国的一刻,她没有听见哭泣与哀求,她的子民昂着头颅,迎向太阳初升的东首向他们的敌人显示汉人的骄傲与尊严。魏人永远不会将这一幕记录在北朝的史书之上,或许便因为拓跋濬言中的“恐惧”。这是一个能让人毛骨悚然的民族,这个民族的血性自炎黄始传承了千年。

    冯善伊醒时,是一个极为平静的午后。农家的茅舍,宁静的炊烟,还有飞鸟掠过的安详。她忽然觉得又是一场梦,于是石城的故事更是模糊。农家小姑娘端了粥进来,从她口中,善伊才知这里距离石城已有十里地。

    “你叫什么名字?”冯善伊看了小丫头一眼,轻问。

    “珠儿。”小丫头抿着唇,舀了粥递到她嘴边。

    “我现在是活着还是死了?”冯善伊又问她。

    珠儿眨眨眼睛,听不懂她的意思。门由外推开,李敷一身素衣立在门端,他让珠儿先退下,才又缓缓步入,背对着善伊坐下,他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只是脱口了一句:“我们暂时算是脱险了。”他没有说得再过详细,诸如那追上来的杀手一时被车中混淆了视线,只顾着追车,没注意漆黑中滚下车的人。诸如他方一寻到安稳之处便故意写了封信送回宫中,说是冯氏于石城遇害。再诸如他已然托可信之人先将冯润送去朔州,与他们分开,或者才是安全。可他知道,此时说的话,她恐怕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的心,俨然不在这里。

    冯善伊忽有些头痛,翻过身去,静静道:“你谋杀我那次,便是因为弃旧燕之恨。”

    “那一次,是有人要我杀你。”

    冯善伊扯了扯嘴角:“这一次你发现仅仅杀我难解心头之恨,所以要彻底折磨了我,再杀才是痛快。”

    “这次,不是我。”李敷没有转身,握着茶杯一紧。

    “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与那些人里应外合。他们摧毁我的身体,由你负责蹂躏我的意志。”她揉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缓缓呼出一口气。

    “你可以这么想。”李敷沉了声音,稍仰起头,“不过,仍是要活下去。”

    “是第一次。”冯善伊轻轻闭眼,“也是唯一一次。”

    李敷没有应声,只等她说下去。

    “那年我只有四岁,太武帝怒言要诛灭城中汉人,父亲请求前去开解,渴望能够无血斡旋。”胸口似挖空了一处,“我,从未原谅过父亲。”冯善伊将手捂了那里,无能忘记那一年的秋雨淅沥,整座城池萦绕着挥散无去的肃杀,冥冥中预言着一个国魂的烬灭。恰也是第一次,唯一一次,她亲眼见证了天子守城门,君王死社稷。那位郡守,虽不是天子,却是撑起废国旧燕的主人。他所接手的不仅是一座残破的江山,亦是汉人的魂。然而,他却是当着父亲的面,由信都城楼上往下跳。他以死相求,望父亲能留守燕国,与祖业江山,与臣民社稷并肩作战。那些百姓,跪在地上求父亲不要离开,他们一个接一个自城楼上往下跳,眼中写尽绝望。

    冯善伊呼出口气,有些痛:“是一只很大的手挡住我的眼睛,然而,父亲的手却是湿的。我牢记的父亲用手挡住了我所有的目光,却似乎忘了他指间曾以沾染的冷泪。我若早一些记起来,或许不会那么恨他。直至今日,我才能读懂他的万分之一。从那时起开始看不起他。为什么我的父亲是条狗。就这样嘲笑着。把父亲当做自己生命根源的耻辱,这样的我又怎么能算是个人呢?”

    她静了许久,终于坐起身来,重新睁开双眼环绕着四周。那个时候,他们的确像一条狗一样逃出来,身后落满了子民的尸首。如今她所明白的是,即便当日如若留下来,命运也不过将步入跳下城楼的尽头,如郡守那般无力。一腔热血洒了所谓的忠义之后,结果又会是什么?!恐怕只有太武帝血洗屠城,不留一个活口。

    当她将视线移向李敷时,释然地笑了笑,那些罪孽,她不会推却,也没有逃避的借口。如果那真的是做错了,便是错了。

    立起身来,一步步走向窗口,推开半扇窗,任随风灌入的雨丝浇淋。

    “我曾经比你更恨我父亲。是你摇醒了我。现在我佩服他。他所选择的生存方式,是漫长而又孤独的煎熬,比死社稷痛苦一千倍一万倍的活法。”素手握雨,她转过身来,盯着李敷,“我不想你以为我是在找借口。这世上懂他的人,我一人就够了。”

    沉默如刀刻,冰冷地划断时间流水。

    李敷只觉自己站在时光的这一面,而她如今却已踱去对岸。他们面面相觑而又漠然无言地争执,没有人据理力争,也没有人肯退让半分。

跋涉篇之九 仇

    天空沁染瓦蓝,春江染了胭脂朱浓。山间竹林葱青,环绕一方静谧。

    冯善伊好容易甩开珠儿,自行一人穿了竹林,绕行山路,终至崖顶。分外清爽的风,荡起云罗丝绸的朱衣,这是随行一路最珍贵的衣物,春亲手收入包袱中曾说看见这身石榴衣便当想起回京的路。

    间染的阳光落了额鬓,额头有些发昏,她抬手挡了挡突如其来的烈日。

    模糊的记忆中渐渐浮出,那尘封已久的场面愈发清晰,恰也是午时正刻,恰也是大晴,恰也是......

    那一辆载着自己和父亲,还有全族一百三十一口的乘露车自东首缓缓驶入,鼓声一时噪杂震耳,远远便能忘见观刑的老百姓早早围聚在西市口刑场周遭。他们自百姓齐声咒骂间步下乘露车,步上刑台,共二十三级的阶台,顷刻铺满百姓丢来的秽物。父亲握紧她的手走在其中。

    他们齐齐跪在万众瞩目的高台之上,远望对面高楼是魏皇族观刑的队伍,由皇帝带头,他们端着茶杯,品着点心,似入了戏台般言笑轻松。台上倒下的尸首越多,他们眼中的亮色便愈浓,那是属于杀戮与征伐的快感。于是,死亡衍生为一出格外精彩而刺激的戏剧。

    终于,那皇帝吃到了颗格外香甜的蜜饯,便像是中了大喜般眉飞色舞,他看了眼身侧宠爱的昭仪,刑台上受刑的是她的兄长亲人,高台上她却能言笑自如地靠在刽子手怀中缱绻温情。他吻她吻得毫不犹豫,她由他唇中含出那枚杏核。皇帝于是甩开长袖,笑眯着眼道:“如你所说,朕果然能从百颗梅子中吃出这杏。果真是大幸。那孩子就留下罢。”那昭仪滑下他膝身,温声言谢,袖手稍掩了掩,那袖笼中是一扎数十个杏饯。

    由高台下厉声传出旨意,遥远的一声大赦飘来。父亲将挡着冯善伊眼目的一只手移开,他目中闪着前所未有的光芒,他一声声念着四岁时受教文儒牢牢背诵的诗句。

    她最后抬了眼看父亲,刽子手高举的刀刃并入视线之中。血光乍溅的刹那,她窒了一息。他们足足砍了三刀才结束,每一刀都能听见骨头连着筋丝丝断裂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却没有断。

    风中飘来血腥的味道,是熟悉的气息。自刑台将她拦腰抱起的宗爱情不自禁地以手挡着她目,然而她拉下枯瘦年老的五指,安静地看着父亲的头颅滚向自己的脚边,她没有闭眼,因为父亲的眼睛仍然盯着自己,父亲的唇仍是一张一阖,毫无声息的嘱托,他在说......

    脚下悬崖峭壁,头顶青天白日,冯善伊睁开了眼,一如十二年前凝紧父亲。那个时候,依然是怨恨的,即便像狗一样,却残喘不过十年,父亲这一生,拒绝为亡国尽忠,没能为父尽孝,没有为人父母的守护,甚至连自己的尊严都没有保全。那个时候,浑然发抖的身体,有恐惧,有悲痛,更多的是憎恶,对父亲的恨,一个没能守护住家门,一个陷自己于不义,连累家族共罪的父亲,没有资格得到她悲悯的目光。最终也只是冷漠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刻。

    这一次,她扬起头来,以复杂的目光仰望天海云际。她站得如此之高,渴望看见云端幻化出父亲的容颜,哪怕只是一瞬,她忽然有好多疑惑,她忽然很想听到他的辩解。父亲一生中没有做只言半句的解释,可是那些话,她如今比任何人都想听到。她站在离他最近的地方,心亦与他贴得如此近。

    “父亲。你得到的是什么?”她忍不住扬了声,面朝空荡寂寞的山谷,问向那个早已化了灰骨游荡云端的一抹阴魂。是凭靠父亲最后的意志才活至今日,可是到底又是什么?!

    她朝着东首缓缓跪下,湿漉的泥土渗入指间,额抵着崖顶最锋锐的石头,虔诚如佛门的信徒,久久不抬,她念起断头台父亲的遗言:“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冷泪倒灌,反由额头混入地间,一声大过一声,嘶哑了声音,几乎掩盖住天地所有的声音,“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可是父亲!你告诉我!何以为是最伟大的复仇!”

    到底什么才是最大的复仇......

    那染血的头颅,空洞的瞳孔,一张一阖的唇瓣抖出“最伟大的复仇”。父亲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瞬,所寄托的希望,只是这半句话。她咀嚼了一十二年的六个字,仅仅半句,成为自己困步不行的桎梏,亦作了勇往无前的信念。

    “父亲,你告诉我!完完整整告诉我,你怀揣着的伟大野心,穷极一生追寻并为之丧失所有的复仇,到底是什么!”天下万般复仇,怎有一般可以伟大而高尚。若非天下,若非皇位,不是权贵,不是尊绰,那么倒是要如何做,又该是什么。父亲说没有输赢,所以她至今并不觉得自己输了,即便是在失去所有之后,是生命中珍视的人一而再三离去之后,仍然不肯承认自己输,这是最后的坚守。

    烂漫野花开满山际,顷刻漫天,满目璀璨。纯白的蝴蝶飞旋在山崖每一处落满颜色的花丛间,一针一针织出绚丽无比属于天地的织锦,勾染入一个女子最深的无助与彷徨。

    就在这个午后,冯善伊第一次鼓起勇气,恸问天地,向注视她的父亲仰起满面苍乱的泪颜,第一次不用假面粉饰的坚强将自己囚入桎梏。然而,这漫天飞舞的蝴蝶,这满地蔓延的山花,这青碧如洗的蓝天,这葱玉浓郁的林木,这哀叫飞鸣的雁鸟,这澎濞潺潺的迸泉,这山,这水,皆不能回答她。

    竹林的尽头,水洗冷袖由风吹摆,擒剑的手缓缓落下,那立身观望许久的身影静静旋身,步入下山的路。他一步一步远离,脑海中她跪立山顶的背影便愈加清晰,紧皱的眉头寸寸舒展,他顿步深吸了一口气。山泉泷泷淙淙绕入脚端,阳光透过丛密的枝头,印染出斑驳的寂寞色彩。李敷仰起头来,眯起双眼,握起映入掌心的一抹阳光,轻轻问着:“何以为是,最伟大的复仇。”

跋涉篇之十 乐

    冯善伊情绪恢复得很快,农舍中连睡三日后,主动向李敷提言上路,而后他们拜别珠儿,

    二人在一天后启程向北,他们乔装成商贾雇了一架驴车,一个多半月后越过朔州边境,距离会和的清水河便只有十几天的车程。夜里他们入了朔州边郊,就近寻到了一间客栈,李敷前去查明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边拉着驴车,还有驴车上睡死过去的冯善伊前去。

    “一间房。”李敷掏了银子,铁青着脸吩咐客栈老板。

    老板啧了一声,瞅了眼他身后半耷拉眼眉的冯善伊,总觉得这是一脸被下过蒙汗药的模样,于是捏着银子犹豫起来,是不是要报官。可又见李敷眉目凶狠,似是来者不善。

    “这是我新婚的妻子。”李敷咳了咳,顺势搂了冯善伊腰身掐了一把她。

    冯善伊顿时被掐醒,抬了眼皮,朝老板一点头,手搭了李敷肩头:“听他的都对。这是我爹。”

    老板呛了一口,正要说话。李敷只把剑一横,颇无赖地冷脸应对。老板再不敢吭声,忙引路去开房。

    李敷将冯善伊扔在床上,转身去吩咐老板上菜。冯善伊近来极其嗜睡,一路窝在驴车上走哪睡哪,睡得天昏地暗。她又睡了个把时辰,突然醒了,因着胃里空空梦中闻见菜香味于是突然惊醒,擦了擦嘴角淌出的口水,看见不远处李敷就菜喝着酒。

    她五步并三跃过去,给自己斟了碗酒。李敷睨她一眼,夺过她酒杯,连着酒壶扔出窗外。

    冯善伊有些急,拍桌子抗议。

    李敷幽幽抬了眼角,吐出四字:“喝酒误事。”

    “也是。”冯善伊想了想,明白过来,“孤男寡女齐齐喝酒,怕是要干错事。”

    李敷皱眉,他何来这个意思,亏她思维敏捷,想象力无比宽泛。只可惜他不会争吵,遇上这状况,一般都是举剑,要么自刎,要么杀人。兹事种种,他既不能抬剑拿她,更不值得为其自尽,索性只得咽口气放过。多日来与她共处,恰是能磨平了脾气。

    半晌,李敷运过气来,把桌中央的汤推给她:“把鸡汤喝了。”

    这几日,顿顿鸡汤,她吃的只想吐,筷子敲着碗边幽幽道:“你没发觉我身上多了什么?”

    李敷一怔,目光有些呆滞。

    “你没发现我肩膀长了一对翅膀。鸡翅膀!”冯善伊恨恨道。

    李敷微微喘了一口气,又想了想:“明日喝鱼汤。”

    言着给自己倒了杯水,没有酒,只能干喝水。

    冯善伊皱起眉心,又似乎想起来了什么:“当日只顾着赫连,忘了问你。我见你那时大口大口往外喷血,没事吧?”

    李敷放下茶杯,平淡道:“无事。”

    “为什么会喷血呢?你那时有受伤?还是你血多的。”

    李敷又看她一眼,幽幽道:“被你气的。”

    冯善伊噢了一声,将汤水分他一半,招呼道:“来来来,多喝点补补。我明儿好再气气你。”

    晚饭冯善伊没用几口,由李敷收拾了去,挨在床头胡思乱想一番,绕着屋内踱了几圈,扛着个包袱便要推门而出,灯前看书的李敷恰抬起头来,淡声问她:“不会是想逃?”

    她扶门扭头看他一眼:“你当我傻子。你把钱揣自己腰包了。我逃能逃哪去。”

    李敷一点头,觉得此话有道理。于是表示理解,顺手将灯灭了,披着长袍与她共出。冯善伊一路往外,一路抱怨他就是个不散阴魂。走至客栈西侧的小河边,冯善伊将包袱抖开,冥纸乱飞。李敷这才想到今日是赫连头七。

    他蹲下身来,帮忙铺好那些纸钱,缓缓道:“这么多。”

    “我怕她不够。”她揉揉鼻子,叹口气,“我若死了,会有人给我烧这么多纸钱吗?我也过不了太穷的日子。”

    李敷抬头看她一眼,平静道:“以你的个性,会自备。”

    火光映红了她半张脸,冯善伊说:“入了云中我写一封信,你带回去给拓跋濬,我会让他升你的官。你先帮我屯压些冥纸,我担心事后涨价。近年来物价飞涨,币值不稳。”

    “我恐怕不会同你入云中。”李敷闷了一声。

    “你要回去找珠儿?”冯善伊想了想,只有这么一个合情合理的缘由。

    “为什么是珠儿?”李敷倒也好奇。

    “我见你俩有奸情。”

    李敷冷哼了声,不理会她的自行想象。

    “那她为什么要抓着你的领子哭。”她继续盘问,“我在窗户边看到了。”

    李敷站起身来,拎了她领子移几步松开:“你该回去睡了。明日还要赶路。”

    “如果你需要,我可以求皇帝给你赐婚。”冯善伊积极掰扯着这段婚事,眉间闪了几日来难得的喜色。

    李敷稍一挑眉:“珠儿给了你什么好处?”

    冯善伊指了指满地灰烬:“这些是她帮忙置备的,不过——”

    “你当真乐意替我求?”李敷截住他的话,继续走着,声音沉了沉。

    “假的。”冯善伊摆出一张苦脸,盯着脚尖。

    李敷步子一顿,回首看了看她,重复地念着她的话:“假的。”

    冯善伊认真点头,再仰首:“比起珠儿,我觉得我宫里的青竹更配你。”

    “是吗?”李敷亦是淡淡应了一声。

    他朝前淡无声走着,她就追着他的步子跟在身后,寒风吹起长摆飒然萧索,夜凉如水,却是难得安静,颇适合谈情说爱。冯善伊想自己这辈子,谈情的级别论不上,顶多玩暧昧,场面实又不如想象。在感情上,她是个不怎么幸运的女子,在最美好的年华遇到了砰然心动的人,却没能留住他与之执手死磕到底。她看了看李敷背影,论说这男人身形容貌都不差拓跋余,为什么偏偏她在他身后,还是更多地想起拓跋余的好。

    “很难。”走在前面的李敷突然吐出两字。

    “什么很难?”这男人恰喜欢用倒叙句。这在冯善伊看来便是装文雅,话不好好说,非三绕四拐,弄得人七荤八素才适时方休。

跋涉篇十一 趣

    “你那时说,要等我在世间有了牵挂,在最不忍离开的时候送我走。”李敷静静言着,淡淡扫了她一眼,“牵挂这二字,于我很难。”

    冯善伊停下步子,抬了抬由溪水沾湿的裙角,随口道:“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不过——”李敷说着步子顿住,没能说下去。

    “我那时是逗你的。我没想什么人死。大家活得难得如意不是。”她笑了笑,专心致志摆弄着裙尾。

    她之身后的男人,素色袍衣黑如墨,寒气逼迎,长衫腰摆皆在飞。

    冯善伊绕过裙摆徐徐转身,走至他身前,青色长衣荡了风中,静静抬首,面无表情的转眸,渐勾起笑意,舒缓从容,“我不是什么狠心的女人。”

    李敷凝着她,手自她鬓后抬起,木兰珠花笨拙地插入她发髻间,他低了一声:“相比逢场作戏虚情假意,我之无情无义更不会伤人。”

    冯善伊顺着那珠花摸去,笑了笑:“既是无情无义,何不丢去?”

    李敷眸子闪了闪:“你这几日来在故意勾引我吗?”

    冯善伊借着他的话笑:“如何不能勾引。我不勾搭你,你早已联合他人害我。我说了要你心上添个人是真的,你添了我,才不会存心害我,反会真心护我。我的想法就是这么简单。”

    “很直接。”李敷抿了唇,幽幽道,“这就是你的生存方式。所以,先帝也算是如此吗?”

    冯善伊胸口冷窒,渐睁大眼,没有出声。

    李敷朝前走去,只将声音落了身后:“在以生存为前提的勾引中,不小心假戏真做,于是丢了一颗心,反被勾引。”

    冯善伊愣在原处,摸着自己心口静了许久,声音很轻:“这颗心莫不是在着吗?未曾丢了去。”

    转日午时,他们赶着驴车到了偏关。城中富沃,百姓多过得丰润,于是来往人行中对这风尘仆仆穿得落魄驾着驴车的二人颇无好感。冯善伊跳下驴车时,顺路拉了拉路边一个翩翩小少年问路,那少年先是退后一步,随即拿帕子擦了擦被她摸过的右肩。这一举动,惊怒了冯善伊,于是不顾市容市貌,从头到脚开始数落小少年看不起外地人。此一番引得当街围观注目,那小少年亦是个面薄的,扬扇遮面,连连却步。

    “你退,你退什么退啊。我摸你肩怎么了,我手脏怎么了。我还摸你脸呢。”他越退,她便越近,稍带着抬手贴着他脸,“嗯,面皮还挺嫩。”

    “你。”小少年立直了身,一袖子指了她,“你流氓。”

    闹得离谱,终于使得李敷无奈下车出面调停。

    “收回去!”李敷持剑而来,挡在二人之间。

    冯善伊吓得悻悻抽回了手,李敷看她一眼,转过身盯着那少年:“我叫你把那句话收回去。”

    少爷瞪大眼睛,因着那把来势汹涌的剑示了弱。李敷却不知让步,反将剑搭在他肩头距脖子半寸的地方,引来周遭一片哗然。李敷朝四面人群狠狠瞪了一眼,大家慌忙散去,冯善伊忙蹲下身拾捡他们落下的鸡鸭鱼蛋之类。

    “大爷是要财,还是要色?”那小少年看着李敷,俨然有些支撑不住。

    冯善伊探了头过去:“爷我财色都要。”

    李敷拉下冯善伊,只道:“彭孙斋如何走?”

    “东行,东行三百步,右首。”小少年哆嗦地移开剑身,扭身逃了走。

    李敷转过头,把手里拎着鸡鸭鱼的冯善伊一并扔了驴车上,牵着驴东行。

    冯善伊凑到他身前,难得诚恳:“我真感动。这一顿,我请你喝酒。”

    李敷面无所动,只言了声:“喝汤。”

    二人入了彭孙斋,冯善伊问李敷怎么知道城内有个如此气派的酒楼,李敷不理她,入了二楼的雅座,背出几个菜名便命小二端上来。

    饭过半晌,冯善伊靠窗向楼下望,突然转过头来看着李敷:“我丢了一身袍子。其实我不想说的,我估摸是珠儿偷去了。她惦记我的袍子好久了。”

    “都过了这么久,你才说。”李敷抬了眼,倒了一杯水,声音很淡。

    “不想挑拨你们美好的暧昧来着。”冯善伊咬了一口酱肘子,“可是我这人有话不说就憋得难受。”说完忽得仰起头来,唇边酱汁沾染。

    李敷平静地看着她,突然抬起一只手拭着:“我会记得要回来。”

    冯善伊睨了眼他苍白的手指,然后道:“你逾越了。”

    李敷没有理她,低头给她舀了碗汤,推到她眼前。

    “我打算写信给拓跋濬说你对我动手动脚。”她说着把左脸偏过去,“这边也要。”

    李敷端着茶,稍稍皱起眉来:“你果真——”

    “可爱?”冯善伊堆出一脸天真对他笑。

    李敷虚眸:“流氓。”

    她扑上桌,紧盯着他的眼睛:“你还想我更流氓些吗?”

    李敷低头喝了口茶,再一抬头时,额上忽觉一凉,似是什么油腻贴了额头。她夹杂着酱汁的蜻蜓一吻竟是毫不费力。他把水咽下去,并不觉得惊讶,偏了目光,声音冲着帘外,一低:“还不进来。”

    帘外一应,即漫出个立起身来的人影。来人朝向李敷跪下:“臣在军中接到密信,即是赶来,候等了三日。李大人总算来了。”

    “他是偏关营中前将花弧。”李敷看向冯善伊,“之后由他护卫你入清水河。”

    “那你呢?”冯善伊继续喝了口汤,不经意问。

    李敷垂眸,声音微弱:“回宫复旨。”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

    李敷立起身来,长袍在风中抖了抖,袖风扫过,他最后看了她一眼:“把汤喝完。”

    冯善伊咬着鸡腿抬起眼来,又“噢”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也没有抬头目送他离开。最后的最后,是她将那鸡骨头啃断,刁了嘴里,转头对跪在地上的花将军道:“你想不想喝,鱼汤。”

    他们在用完这一顿之后驾着驴车匆忙离开了偏关城,一路再北,即是清水河。冯善伊察觉到李敷离开后,他们的脚步俨然比之前快了许多,再不走那些鸟语花香好风好景的郊路,也不会闲适自在地在山间安营扎寨。于是十日的行程,仅用了七日。入清水河,和大部队会合的当夜,冯善伊下得驴车,呕得天昏地转,连花弧抱上来润儿,她都没力气抱。小眼睛和小西施因着多月未见主人,更是不依不饶。尤其是小西施哼哼唧唧,咬着她裙尾左右打滚。那是因为,它在抗议,它的主人如何没能出现。

跋涉篇十二 孕

    然而就在他们离开偏关的当夜,城中发生了一件腥风血雨的惨事,此事于朔州立时成为百姓茶余饭后津津乐道的趣事。而这个消息,也是在半月之后,待冯善伊一行人辗转入云中郡,才有耳闻。

    那一日,众人入郡,候等云中遣军前来接应,先是落了郡城中一家茶馆歇脚。先前花弧得了李敷吩咐便早早在城中替冯润选了位奶妈刘方氏,冯善伊初见便喊方妈。

    喝茶时方妈恰抱着孩子坐了冯善伊身侧,将小眼睛挤去了下位。小眼睛只好颇不爽地贴近小西施,小西施近来精神不济,却隐有发福的迹象。方妈摸了摸她肚子道是要生狗仔了。冯善伊一听,忙垂头盯了眼自己日渐丰腴的腰身:“我莫不是也有了。”

    花弧递了本菜谱来,请冯善伊先选几个菜。她于是心不在焉地接过菜谱中,耳边传来临桌上茶客漫话谈论声。

    “偏关城半月前那一出血案不知结案否?”说话的是一个端茶碗的老头,皱纹堆紧,“一说是个朝廷命官,怀里抱着个女子从偏关城楼跳了下来。我那外孙恰经过,说是那场面惨极了,血溅城门。”

    冯善伊端着茶杯的手有些抖,于是放下,转过头望去那一桌闲话的老人家。

    “又一说。那是京城来的大官护送宫里的娘娘来我们朔州,避入偏关时,遇到京中刺客伏击。不甘心落入敌手,就那么跳了下来。”馆子里的茶客于是都说开这话题,一个稍年轻的抱着茶壶走上去,挨个给桌上老大爷添了杯茶,“这案子没法破。只有宫里面才知道怎么回事。不是说连皇上都惊动了吗?”

    “娘娘,您还没选菜呢?”花弧静了好一会儿,幽幽出声。

    “噢。”冯善伊应了一声,回过身来,再去看那菜谱,字迹模糊的厉害。

    添茶倒水的小二为各桌递上茶点,像是个知内情的,神神秘秘道:“我啊,还听得一说法。各位还要不要听,要的再加半壶茶,由小的细细道来。”再转过身来,冲着堂中各位一躬身,果然有人叫好,连连招手添茶。

    小二清了清嗓子,道:“你们说怎么着,话是三品大官送宫中娘娘入朔州不错,可那娘娘是犯了错的,被贬来我们这的。所谓一路护送孤男寡女处着必然是要动了真感情,本说取道信都,结果二人中途变卦,转道偏关,那是什么,明明白白的私奔啊。”

    冯善伊静静听着,身侧花弧已怒得听不进去半个字,回身便要取剑。冯善伊忙挡住他青筋暴起的手臂。

    “娘娘!”花弧不甘地低声一唤。

    冯善伊面无表情地喝了一口茶,平心静气地听那小二造谣言事哗众取宠。

    “朝廷这才追踪来了杀手,就是要把事暗中解决的。我说这案子根本不用破,官衙也不敢审,说穿了就是私奔露馅,双双殉情有什么好破的。各位官人想想,这皇帝就是不宠你了,也不会任凭你给自己戴绿帽子。”小二说得一叹,摇摇头道,“红颜真他妈祸水啊。可惜了那位御前重臣,落得红颜一劫,挫骨扬灰,当真不值。”

    花弧红肿双眼,猛一抽剑,却由冯善伊出言阻下。

    “花将军。”她扬起头来,眸子闪了闪,将菜谱推回去,“我只想喝鱼汤。”

    “可这里......”花弧讶然,恍然明悟她所言要,绝不仅仅是单纯的喝鱼汤。他静了片刻,终于无能忍耐一时突然失控,抱着剑蹲身下去像个孩子一般抽泣得哭起来。连连哽了几声,哭腔浓重唤了声“大人。”

    冯善伊垂了眼皮,双手捧起半盏茶。

    “我想喝鱼汤。”一滴泪,迅速落入水中。

    这一日午后,冯善伊连喝三碗水,以水代汤。

    饭毕,花弧为冯善伊和奶妈润儿安置了一辆马车歇息。冯善伊只觉稍睡去半刻,起身时已觉窗外黑夜沉沉,再问方妈,才知马车前行了数十里,已是远离了云中郡,朝去与陵宫相反的方向。冯善伊忙扯下车帐,冷言喝住驾车的花弧。

    花弧停稳车,跪地请冯善伊下车详谈。冯善伊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吩咐了方妈几句,转下车中。她与花弧行至湖边,水汽寒凉,双目沉潭。花弧跪向冯善伊,轻道:“花某绝无心加害娘娘。”

    “你要送我出朔州?”冯善伊虚了眸子看他,“或者,是李敷的意思。”

    花弧皱紧额头,只道:“还请娘娘不要辜负李大人最后的心愿。跳下城楼,一是为断了追踪的刺客,声东击西护您安全出了偏关;二是......”

    “瞒天过海。”冯善伊转过身去,“让天下人知道,包括宫里的那些人都知道冯善伊已死。所以他偷去我的华袍,罩在另一个女人的身上和她跳下城楼。死状凄惨难辨,没有人能看清楚那女子到底是谁。”

    “娘娘石城遇险后,大人书信托付我暗中寻找合适的女子尸身。”花弧声音略低,“大人恐怕在那时早已有了这番打算。”

    “恐怕......他是要白死这一回了。”冯善伊死咬出字眼,抖了一笑,“花将军,送我回去。你什么也没有说,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花弧连跪几步,匆忙道:“李大人便知道您会如此执意。他只要我带给你一句话。”

    “什么话?”冯善伊轻了一息。

    花弧喉中微哽:“烦请您替腹中骨肉思量三分再决意。”

    呼吸窒住,冷风钻入袖中,冯善伊难以回神。她扶着身侧的一棵树缓缓坐下,瞪大的眼睛空空洞洞。

    “娘娘,地上湿凉。”

    花弧忙倾身伸手去扶她,由她猛地甩开。她喘了几口气,转过僵硬的目光,直直盯着花弧:“把你的话再说一遍!谁,谁腹中的骨肉。”

    “李大人说,娘娘腹中龙种结胎三月之多。”花弧咬紧牙关,“娘娘不是不明白,如今出得宫外,您有孕的消息传回宫中,自会招来话柄,即便皇上认下,宫中那些咄咄逼人的娘娘们自会想方设法除去您。就是不报,您入去陵宫,陵宫不留男人,倘若生子,必要想法设法送出。如有幸是公主,那公主一生也只得困在陵宫,当个婢人。”

    冯善伊静了片刻,道:“你说下去。”

    花弧吸了一口气:“如今陵宫之中便有一个女侍名绿荷,本是太武帝获罪宫妃所出,那宫妃亦是入了云中才觉有孕。此事传回魏宫,太武帝听信谗言,只道是宫妃与随行护卫行苟且珠胎暗结,随即下令双双赐死。当时统帅陵宫的静慧院大人心存不忍,便拖至那宫妃临盆后才下达赐死的诏书。绿荷由此保全。千金富贵命,却只落得如今陵中贱婢的身份。”

跋涉篇十三 尽

    心头隐痛扯紧,冯善伊将凝着花弧的目光敛回,长睫抖颤:“你千说百说都是我入陵宫生子如何凄惨。却忘了考虑一点。”

    花弧愣了愣,垂询以望。

    “我如果不要这个孩子呢。”冯善伊冷漠地以袖掩住自己的小腹,“没有人会知道他的存在,陵宫也好,魏宫也罢......没有人......因为我可以让他不曾来过。”

    “这层。”花弧怔愣,缓缓道,“臣尚未考虑。”

    “既然是不能存在的生命,又是会为我带来不可预计危难的恶种。”冯善伊扶着古树站起身来,痴痴笑,“即便是天皇老儿的金贵命格,我也不屑。”

    “娘娘。”

    冯善伊别过脸去,只有一只眼落下泪来,怎么办,她要生存,活着还有许多事要做。终究不可以为了任何人放弃自己前行的路,包括自己的孩子。为什么这孩子来得偏偏不是时候,早一时,晚一时皆好......

    她闭上双眼,冷风散去那一束凉泪。

    “送我回去。”她转过头,盯着花弧,“把我看作自私的母亲罢。不,连母亲的资格都没有。因为我做不到。为了孩子放弃自己的人生,放弃坚持许多年的道路,我做不到。”终有一日,就是死也要爬回京师爬向魏宫,姑姑在等自己,春在等,赫连在,所有人都在,只有她不在的魏都,是一生羁绊。

    花弧垂下头,闭上红肿的目。

    果真......还是这样。

    他叹了一口气,李大人预见到的最差结果,果然是这个女人最后的选择。或许,她真的是这样的女人。而李大人说,也只有这样活着的女子,才可以走上那条通往千岁万劫无复的道路。她把每一条路都视作死道,没有退路,是这样坚决而坚持行走的人生。

    “我不明白。”走在前面的冯善伊渐回过头来,“那个人,为什么要以死替我瞒天过海。”

    花弧苍白苦笑:“李大人本是命不久矣的人。只不过以他残存的性命替人着想而已。娘娘可还记得他腕上久不能愈合的伤口。”

    冯善伊点点头,没有说话。

    “那是由山间毒藤割伤未能及时清理,而后毒素入肤理血液,再至骨髓。”花弧哽咽,喘息着道,“自中毒至毒发潜伏一月,后一月受折磨而亡,平常人要两个月。李大人用了余两月护送你入朔州,甚至还多活了些日子。最后十几日,他都在强力支撑。直到......将您交给我。”

    “你这样说。”冯善伊停下步子,看向月圆中天,星辰繁密,光芒洒在她面庞上,她轻轻闭上眼睛,“倒是让我负疚少些,还是多些。”

    “李大人是想您能离开是非之地,就此逍遥自在。”花弧隐隐握拳,“跳下城楼乃是大人的心结。十年前,他亲自看着自己母亲跳下城楼自绝,李大人说他那时本也该同母亲一样,死在您之身后。十年后,他只不过选择了一种在母亲左右,也更为接近您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

    “是吗?”她最后喃了一声,举步而前,月光遍地的前路越发明晰,她走在风中,行得平静。无论那是不是他的初心,她的心意依然稳如磐石。为什么要选择跳了她身后呢。自那年被父亲转去肩膀的那刻起,她便成为了这样的人,永远不能回身的人。

    马车重新调转方向,迎着来时路奔去,身侧方妈抱着润而沉沉睡去。小眼睛亦和小西施相拥而眠。冯善伊笑了笑,只有自己那么孤独。她挑开一角窗帘,凝着寂静的夜色环绕城郊,凝着繁星沉沉,映出赫连与拓跋余的容颜。那样轻松而又释然,他们如今是活得最逍遥的人了。现在那月白星辰之上,又添了一人,他或许不会笑,只会抿紧唇冷冷的注视。

    掌中木兰珠花越握越紧,抬至目前,她笑得目中闪出水光:“是你摇醒了我。也是你,让我活着去赎罪。所以不能逃啊,逃了依然是狗。我还有好多罪要赎回来,才可以像人一样站起来。总有一天,我要让你们看到。”

    三日后,冯善伊终于抵达了云中祖先陵墓所在的大漠,真如流言所说,陵宫所处之地一派荒芜,临最近的县尚有半日车程,三千云中侍卫守护着这一群鲜卑先灵。一并同来的罪仆有部分留下,另一部分遣去军中做苦役。进入陵宫的第一日,便由守陵的女宫人送来素色白衫,言道宫陵中只能佩戴穿着两色衣物,非黑即白。于是那些随箱而来的华衣锦服,只得大方的送给逗留陵宫数日又即日要出发去军中的妇人女眷。

    “奴婢叫绿荷。”端素衫的女宫人随即自称着,“陵宫的下人不多,奴婢不仅要伺候您,还要负责监督陵宫服罪的大小宫嫔。”

    原来,她就是那个绿荷。冯善伊先是望着她愣下,果真觉得这宫人骨子里有抹不去的傲气。英气逼人的眉眼,似有几分与太武帝相近的神色。绿荷见冯善伊盯得久了,不悦地皱了额头,冯善伊笑了笑,移开了目光。

    “我宫里有个奴婢,叫青竹,你们名字倒是相称。”她说着推了一把满匣子的珠花金簪,怕是这些再用不上了,“这陵宫里,身份如我的娘娘有几个?”

    “从前有四五个。”绿荷禀着,“多是太武帝的旧妃子。”

    “我可是要给她们行礼问安。”

    “娘娘不必。”绿荷再道,“她们都是死人了。”

    珠络砸地,冯善伊抬头看了她一眼:“你从前服侍过的那位娘娘?”

    “也不在了。”绿荷满目平静,“是太武帝旧东宫的昭仪。”

    冯善伊点了点头:“你在这里多久了?”

    “奴婢生在这里。”

    “生来就守着这些死陵墓。”冯善伊颇有些讶异。

    “是。”绿荷应了一声,稍垂了眸,“奴婢还有些事情要打理,娘娘要是没有吩咐,奴婢这先退下。”

    “你去吧。”冯善伊再一做打算,又拦住了她,“你知道先帝的陵墓在哪?”

    绿荷冷一笑,轻蔑道:“这里的先帝多了,宗上祖先,不论出身,概都封了先祖皇帝。娘娘是问哪一位?”

    “最近的那位。”冯善伊仰起头来,看着她,“拓跋余。”

    绿荷将头垂下去,静道:“娘娘初入陵宫,应先向祖先行礼问安。”

    “我知道。”冯善伊捻了捻素衣袖口,“但是——”

    “明日辰时,奴婢会领娘娘前去那一位的陵寝。”

    冯善意一瞬间的彷徨,那一位,何时,他竟成了那一位。

跋涉篇十四 守

    转日清早,冯善伊所居的莫名斋前果真聚集了老老少少,他们一行人自京中流配云中,辗转途中见得两位娘娘大方体贴,不由衷心而发感激。临别宫陵,转去军中服役前,特来辞别问安。冯善伊一早便让绿荷在自己庭中摆齐了酒桌菜肴,特以宴别,如今值钱的皆以散发诸人,她最后能承担的不过是一席拜别宴。宫陵难得如此热闹,一时引来与事无关的宫人凑热闹,无不都好奇这位新来的“钦安院大人”。

    席上冯善伊只略酌了半杯酒,几位抱过润儿的妇人前来依依不舍地又抱了抱润儿,与冯善伊垂泪话别。冯善伊劝解着各位,只道要她们在军中若能寻慕好姻缘便不要委屈自己。

    “母亲,请留下孩儿。”

    席中央跪了一少年,突然扬声而发,惊得满席众人翘首看去。

    冯善伊亦从妇人围簇中回过神,微笑着步步走过去,垂首看他:“你为何要唤我母亲?”

    那少年叩头便是一拜:“孩儿陇西李冲。姨娘说我这条命是您救回来的。若不是母亲,孩儿当病死在定州。孩儿愿认您为母,终生侍奉您左右。”

    少年姨娘亦随着跪地,连连叩头道:“贵人娘娘。”

    绿荷忙挡了冯善伊厉声喝止:“如今唤娘娘不适宜了,当唤钦安院大人。”

    那姨娘糊涂地扬起头来,不知该如何出言。

    冯善伊安抚一笑,道:“唤夫人即好。”

    “是。钦安院夫人。”说着再一磕头,“我们娘俩已向陵宫请了如何能留在夫人身侧。冲儿已下定决心即便受宫为宦官,也要侍候您左右。妄请娘娘留下我们。”

    “胡闹!”冯善伊当下责言,另前去扶起那妇人,“这是什么话。你那时不也说过冲儿是祖上留下的唯一血脉。如何为了我断了李家香火。我担待不起这罪过。”

    妇人面色犹豫,只少年满脸坚定,久跪不起。冯善伊终是走到他身前,垂首微笑道:“忠孝礼义,你这个义子我有心收下。”

    少年露出了喜色,忙道:“母亲这是收下我了?”

    “可我要的是儿子,不是宦员。”冯善伊依旧笑着,“如果你想认为母亲,便起身随你姨娘前去军中历练,将日回我身边尽孝不好吗?”

    “这——”少年稍掩下黯淡之色,“他们都说充奉陵园,宫门一锁千日绝,真能再想见吗?”

    “这才是我需要你的原因。”冯善伊伸出一只手过去,淡了声音,缓缓道,“为我去军中,为救我出这鬼宫修身磨砺。你可愿意?”

    少年眉心狠狠一抖,猛握上她手,轻了声音急促道:“母亲等我,不会太久。”言罢站起身来,坚定不移地转身迈出庭院。

    身后姨娘随即要追上,由冯善伊暂且拦下。她看着李冲奔出的背影揉入清晨温柔的阳光中,并不刺眼,却如初升新日,渐渐焕发出与日争辉的独特光芒。她忽而明白,姑姑看着自己时常常言能看到希望。便如这一刻,她在李冲的背影中看到了相同的光亮。

    待到众人退下大半,冯善伊拉着姨娘周氏避到暗处,她唤来方妈问她身上是否有碎银子,周氏忙推避:“夫人给了我们许多好处了,莫不要——”

    冯善伊紧住她腕子,又唤了唤方妈。

    方妈小家子气道:“您不是财不留皆散,哪里还有碎银子。”

    冯善伊知她散银子过程中必中饱私囊不少,索性盯着她不语,直到将方妈盯得发毛,方妈从袖中掏出荷包,不情愿道:“我也是为了润儿打算。”

    冯善伊将荷包塞了周氏手中,只嘱咐了一句:“一定,一定要将那孩子抚养为人中龙凤。”

    辰时,陵宫送走了最后一批客人,陷入曾经的寂静之中。羽林军前来锁上宫门,一共六道宫门,层层封紧。冯善伊立在宫道正央,微笑着看着面前最后一道阖紧。烈日环绕她周身,镀了一层金色耀眼的光芒,兰花纷纷飘落,碎在裙间。

    她最后望了眼那山,那门,缓缓道:“山宫无开日,未亡身不出。”一言似自嘲,又似反语。

    身后立有人出言接上:“免自望西陵,不如伴君死”

    冯善伊没有回头,静立原处,只等她走上来。

    “钦安院大人以为,如今锁紧的只是宫门而已吗?”绿荷走至她身后,没有直言回应,流离的目光移去朱色巍峨宫门,“是无望的年华,是萧索的岁月,是麻木的生命。日复一日,年又一年,所陪伴你的,只有愈发沉重的愁思,和遥远至全然消失的愿景。”

    冯善伊静静回身,望着身后绿荷一笑:“闻蝉听燕日浴钟鼓夜望西陵,比起死,更适合我。”

    “果真。”绿荷凝着她,不能理解地笑笑,“如他所言,你莫非一般的宫人,靠着强大的意念生存吗?”

    冯善伊淡淡舒展眉眼,素手抚平绿荷因风吹乱的额发,声音很轻:“你答应过我,今日会领我去见那个人。”

    植松作门,筑柏为墙。

    绿芜绕墙青苔爬满层层青石阶,黄梨花白洒了一地,踩在脚下酥软湿亮。

    拓跋余沉睡之处,在陵园最偏僻不起眼的一角,松门柏城,清冷寂寥,没有恢宏豪华的帝王规格,也没有想象中的阴森恐怖。只不过是立在荒芜之中的小小坟冢,唯一能看出的是这里有松,有供起的小坟山,有一座不高的石碑,是那种随处可见的青色岩石砌成,纹印雕镂几乎看不到。

    绿荷前去清扫了碑前杂草,许是未有人关照,一时杂草漫生,野花环绕。

    冯善伊扶着一颗新生的松树立了许久,她转过身来,对着忙前忙后的绿荷言:“你想象的出,一个帝王能落魄至此吗?”

    绿荷愣了愣,抬头应道:“我想象不出,却日日见得到。”

    “所以说,何苦为帝王。”冯善伊说着一笑,将手中桑落酒摆了石碑前。碑上无字,落了厚重的灰土,她起先以为是尘埃压住碑文,以手抹去,却摸不出一个刻金的印字。半刻觉得辛酸,连酒都忘了斟,她靠在碑前,青石瞬间笼罩了一团湿濡的热气:“连字都没给你留。你就这样被他们丢弃在这里了吗?”

跋涉篇十五 酒

    一盏桑落,送故人。

    再盏桑落,祭思人。

    三盏落桑,无奈别离愁。

    立在碑侧的绿荷看得淡下声息,杯盏相连的凉浆,由冯善伊尽洒碑前,可这女人竟然由始至终载着笑颜,不是应该痛苦吗?她实在看不懂她。

    冯善伊倾了酒,立起身来,夜明杯由袖间坠下。一时起兴,迈上碑后高台,幽幽言道:“魏武帝死前遗言命其妾与妓人,皆著铜雀台,月朝十五,登台望西陵作舞。那老头子真是个会享受的,人都死了不忘嘱咐妓妾定期对着他的坟墓歌舞。你,想不想做一回曹孟德。”她说着绕着高台行了一圈,手握着参天繐帷,素白灵帐因受风雨侵袭,残驳无成模样。她扯下一束,挽了袖间,拖曳在裙下长长漫过。

    这里没有他的妓妾,没有华丽的铜雀台,没有台堂八尺床繐帐,没有酒脯粻糒。可冯善伊还是决意要为他舞一曲,不是祭奠,是告别。他曾经问她,将日会不会想他。她说不会,因为那时她把他放了心底。是放在心底的男人,所以不必想念。然而,从今往后,她只会把他埋得更深,将他至死不能面对拓跋濬所隐藏的秘密一并埋葬。她会带着这些秘密,伴随曾经住在自己心底的那个人一并老去死去。

    残破的灵幔由她双袖轻轻抖出,漫上天边,四丈悬空,随着舞动的不同力度,幻化出妖娆的花式,时而似牡丹,时而似荷盏,时而是烂漫山枝,时而是天仙飞花。没有琴声丝竹,她便踮着脚尖踩起鼓点,合着空中飞鸟扑翅的声响,伴着缥缈的钟音,临着风声,她寻找着属于自己的节奏,旋转,甩袖,起舞,跳跃,一气呵成的舞姿,徐时轻缓有致,急时铿锵利落。繐摇风起,曼妙的身姿曳在漫天飞舞的素白灵幔间,似跃出水面的莲朵,努力绽放。

    绿荷怔忡地望着高台之上盈步轻转的女子,惘然若失般失去了所有情绪,便连目中落下行行冷泪,更是无知。这一支舞,不知为何,看得她心碎。

    遥处长钟声散,舞缓缓落下最后一幕。

    高台只剩冯善伊孤零单薄的长影,手中依然握着数丈灵幔,走一步,松下一寸,她缓缓走着,细密的汗攀爬额头,滚入眼中。胸口浮动,她喘息着最后看了一眼高耸的坟山,轻不可闻的声音只有自己能感觉到:“若不是今日见到你,我都要忘了自己竟还会跳舞。”

    以后,或许也真的不会记得了。

    烈阳渐渐在视觉中散去,只觉天地重回一片混沌之中,她又走出几步,灵幔溘然坠落。单薄孤离的身姿在风中僵了一僵,倾然倒去。浮坠睫毛间的汗珠碎裂,意识模糊的瞬间,她似乎看到拓跋余月白色的长衫缓缓走来,他抱着玉琴,似是方方为她伴奏而来,那琴上断了一根弦。她听得他熟悉的声音缭绕耳边——“饭不可吃得急,舞不可跳得疾......”

    日落黄昏,灯火渐起。庭前幽幽的风散去,迎来云中入夏之后第一个闷夜。

    冯善伊便在这压抑的昏时,醒转。初醒时她只想喝口水润润干裂的唇,喉咙烧灼地疼痛,难以发出声音,满嘴血腥的味道,不知有多难受。垂幔猛地扬起,迎目是绿荷略见惊恐的目光,由黑暗中挣扎出来,即便是细弱衰微的烛光都是刺目,冯善伊抬了素袖以挡视线。

    “这是什么!”绿荷赫然扬声。

    隐约见得她手中举着什么物什,冯善伊咽了咽口水,嗓子痛得发紧。随即身前便掷来冰凉的某个瓷瓶,她握在掌中摸了摸,知道这是托花弧转来的滑胎药。据说是西域货,疗效极好,不会太痛,三日后即能下地。

    “你袖子里怎么会有这种药!”绿荷扑向她榻前,狠狠盯着她。为什么,这一次她所遇到的女人,如同母亲的命运。

    “你连生死都由我,何必在乎我吃什么药。”喑哑的嗓音艰涩而出,冯善伊说着别过脸去。

    “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绿荷摇头,踉跄跌下去,“生下来不可以吗?”

    “我不想死。”冯善伊眨眨眼睛,笑了笑,“就把我想成这样懦弱的女人罢。我,比不了生你的那个女人。”

    “母亲并不是因为生下我而死的。是因为爱,因爱而相信那个男人,至死都在期待那个男人会接我们母女回宫。然而她忘了她所深爱的男人,是天下的帝王,他的身边从不缺女人,只有更多如狼似虎的女人会伺机扑上来残食她卑微的爱情。”绿荷并不糊涂,她虽从未见过陵宫之外的世界,却早已看明白了一切,对于自己的母亲,即便她出生时便与她分离,可是从没有一个人像她一样了解自己的母亲。二十年来,她所做的,无不是看懂那个女人。

    “我连,爱都没有。”冯善伊看着绿荷,她不懂她是否真能明白此刻自己的心情。二十年前的那个女人至少可以因为爱而奢望,可自己却连奢望的资格都没有。太武帝和那个女人,至少短暂的相爱过,那怕只有一瞬。然而,她连刹那的爱都没有。这样不受期许,无爱而燃起的生命,只会让她感到愈发不安。

    绿荷蓦然落泪:“这不重要。没有爱,反而让你活得更久。”

    “可。”冯善伊努力压制心底的那丝犹豫,“她要如何成长。”

    “我是如何长大的呢?二十年了,我在最丰沛的爱中成长。母亲拼命为我搏来生存的爱,还有陵宫众人,她们都是我的母亲。陵宫中的人,并非魏宫的阴险狡猾。只不将此事报回京都,陵宫两百人誓死会替夫人保密,我们都会是他的母亲。”

    “我不要。”冯善伊猛地推开她,挣扎着起身,将那瓷瓶紧紧攥住,“我不要因为他毁了人生,我终是要回去的,回去魏宫,我不可以在云中守这孩子一辈子。会成为负担。”

    “那么,就夺来那男人的爱吧。”绿荷定定望着她,“以他的爱,守护他的骨肉。母亲没有做到的,您可以吗?”

    “爱,怎么能夺之即来。”冯善伊静静闭眼,疲惫地倒回枕间。

    绿荷隐隐咬牙,退了几步,忍不住失望缓缓道:“我熬了鱼汤。听说鸡汤补气血,鱼汤对孩子好。本想给您换着补的。不过,若是您执意用药,也请先喝下鱼汤。”

    闻言,冯善伊猛得睁眼,怔怔凝着榻顶发不出一个音。耳畔忽涌来那个遥远的声音,淡淡的声息,冷冷的口气......青色长衣在风中摆了摆,素袖敛起淡淡的茶香,他最后看了自己一眼,平静地说“把汤喝完。”

    把汤,喝完。

    她将手移至小腹,触着那丝缕温暖,痴痴道:“原来,这么多人都在期待着你。”

    李敷,为什么,竟会如此淡淡地想你。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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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947/ 第一时间欣赏千岁最新章节! 作者:九宸所写的《千岁》为转载作品,千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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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介绍:
她之十年,要过得风华。
罚做山陵妾四年的苦,不能白吃。
她之十年,要过得隐忍。
给儿子选后爹乃当朝万事之重。
她之十年,要过得权谋。
乱世用重典,忍忍,收拾完这拨,咱明儿准备准备选秀再上一拨新人。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皇后,朕把太子和佳丽三千还有私房钱小金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这是一部北魏著名历史人物文明太后的彪悍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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