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千岁TXT下载千岁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千岁全文阅读

作者:九宸     千岁txt下载     千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番外 又似锦时不足忆

    风丝缕挤入,压灭灯烛,那殿中一人持着赤红的朝衣翩然起舞。

    纱华裙摆神采飞扬,她扭动着流水般轻柔美好的腰身,长袖向四周展去。她跳着一支舞,心中的那支舞,那是她与他初相见时,她于鼓上起舞,身轻若飞燕,他在台下击掌为鸣。

    然而此刻,空余笙鼓音,台下那一人静得失了情绪。

    李婳妹拖着朱碧群曳盈盈走去殿前手执杯凝视的一人,她跪了他身前,柔笑几分:“婳儿回来了。皇上不开心吗?”

    拓跋濬不动声色地看了她眼:“继续,跳吧。”

    言过,空杯缓缓落入案中,淡然皱眉,挥袖而去。

    婳妹愣了愣,痴痴垂下眼,含着笑,允了一声。起身摆过宽绰的衣袖,重回台上,脚尖踏着鼓点跃动,展袖旋转的一刹那,泪猛得落下。

    身后哀伤的宫曲乐调徒增烦忧,拓跋濬走在除夕夜张灯结彩的廊道中,刻意放慢了脚步。太和殿好久没有这么安静了,西宫似乎更寂静,御花园不再繁华。魏宫迎来了又一个春天,却了无春机勃发的气息。

    那一场雪,早是停了,在她离开的第一个清晨,静止无息。之后便再没有落雪,一日暖过一日,天愈发晴,风也愈发柔,她宫前的梅树枯了,庭中一株迎春陡出鹅黄的小黄花。

    整整两个月了,仍是全无消息。她倒是算计好了一切,两月前夜修书一封,以六宫最上昭仪的名威诏令李婳妹携子入京都魏宫。两月前那一日飞雪袤袤,他立在窗前,想着这样大的雪,她必是走不远的。他甚至在离殿之后迅速召集兵部齐齐守四座城门,以及出城要道。两月来,平城只进不能出,却迟迟没有她的半分音讯。暗中遣派的人马几乎将京城翻了个底朝天,然而,然而仍旧杳无音讯,便连半个逢面熟悉的路人也没有。她,倒是能去了何处?!

    没有出城,却又不在城内,莫非是挫骨扬灰化了泥土,难道,早已不于人世。或者,她的出现,魏宫,阴山,云中,所有的过往回忆,皆不过是繁华落梦一场空。

    新春之后,朝事依是繁杂,却少了那么一个人,为他悉心码好奏折,静静端着一盏茶听他从头骂到脚,待他说累了,笑着递上那茶。她从前倒也常说,说他要么累死,要么气死,要么就是渴死。如今,他是不常发脾气了,朝堂上的火气便压着,旧火由新火压下。时间久了,压得沉了,自也懒及翻出来,就让他们那么烂下去,却独独怀念那一盏茶,任哪个宫人也泡不出同样的味道。

    远处,一行莺莺燕燕万紫千红款款而来,那是众人簇拥着未来的皇后李申,不,当是冯希希了。那日清晨,常太后随同李申上殿,向他禀告了些匪夷所思的荒唐话。便连向来不出风头的冯太妃,都派人送至书信,言及李申的“尊贵”身价。于是满朝文武齐齐感叹冯门的奸诈,两女皆出自冯族,同争帝后位,无论谁赢,复兴冯氏都是指日可待。他本是不在意谁是谁,却忽然明白了,那女人如何走得如此坦然。因为,终于毫无顾虑了!可笑,她言欲与他齐家治国平天下。便是存私心为汉人,为燕皇室,为家族,这些他尚可以接受,然而,如今,却添上了一句,为了她,为了冯希希,而不是冯善伊,所以她要同自己站于一处,高不胜寒也好,举世临危也罢,她不在乎。

    扯下她亲手为他系紧的红绳,若仅仅是代替另一个人存在,不要也罢。

    李申随众人向他行礼,胭脂水粉的香气弥漫幽深的长道。她身后那位妇人,隐约熟悉,青色素衣,淡淡的眉眼,曾经也是风华荣韵的女子。她们跪让开路,垂首任他走过。

    他停了那妇人身前,侧眼望了她一眼,声已淡:“你可是,冯王氏?”

    妇人将身子俯得更低,低沉略嘶哑的声音由下漫上:“正是小人。”

    冯熙与冯善伊的母亲,并同是抚养冯希希成人的嫡母亲,这一位冯王氏,他确有几分印象。心思隐动,她既是母亲,不可不知子女的去向。揣着些许希冀,第一次当着众人将情绪视于人前,一声落于人前。

    “冯昭仪,近来安好?”

    冯王氏平声回问:“皇上问的是哪一位冯昭仪。”她言着,隐约看去另侧低眉不语的李申。

    拓跋濬皱了皱眉头:“自是你生出的那位。”

    冯王氏挑了一笑,点点头:“我这一双儿女虽是亲生,然实在不怎么贴心,如今二人去向,为人母的我并不比您晓得多。”

    拓跋濬摆摆手,掩不去的失望,他绕出人群,只微微回身,凝着众人中的李申:“李夫人,今夜来朕这里。”

    只是一言,李申已痴痴望去,百般情绪涌动心首。冯王氏淡笑侧身,轻轻抚着她的腕子,那眼中分明是说,苦尽必是甘来。兜绕一整圈,守在他身侧的,总归还是她。

    回宣政殿一路,他恍恍惚惚忆起许多年前,那个名叫赫连莘的女人跪在自己身前,求他救一个女子一命。那时赫连莘说天下有百般可怜人,却再没有见过一人如冯善伊般纵是卑贱若蝼蚁亦要认真努力而活。

    “我想,我若是她,必不能坚持多久。年幼时无心之错,牵连姊妹,全族倾灭。她自四岁起,便要经受族人的谩骂,亲人敌视,他们骂她是祸种。她母亲恨得要亲手结束她的性命。那些大人眼底根本容不下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们将她弃在魏宫充婢。她在自己亲姑母面前过的是察言观色小心翼翼的日子,她怕极了再犯错,怕极这一次又会害了姑姑。”

    “她活着,并非为自己一人,而是将姐姐的命运,与家族的未来同负在自己双肩上。冯善伊,是我所见过活得最认真的人。请您,请您让这样努力生存的她,活下去,没有人比她更值得好好活着。”

    自那些肺腑伤言后,他确实对这女人多了几分怜悯之心,然不过是怜悯。她确是什么时候要了自己的心呢?是那一日她执意码好奏折无顾他的恼怒;还是那一日她立于冷雨霾霾阴山城楼上言着从未后悔这一路;也是她袭汉服跪立广德殿,那样无畏坦然地向自己讨要一个后位;或许更早,早在离宫时,她探出手来触着自己额头,随心所欲的微笑,便是那一刻,他便有些想看清楚这女人了。直至看得一切清楚了,她却只留下几场空梦回落。

    他在殿外庭中徘徊良久,苦苦踯躅于一棵枯木,淡淡望去大殿内室升起更亮的烛火,那必是李申至了。

    推殿门迈入时,李申已盈盈回身,跪立于半榻下,面上升起多少年来显有的温柔:“这是臣妾,与皇上共度的第七次除夕夜。”

    拓跋濬瞬间压低了目光,环着她,点点头,淡声回应:“原是七年了。”

    李申静静起身,与他同落案几前跪稳,她烧了一壶好酒,是他欢喜的江南尧酒。白玉盏杯,浆汁灿黄,她将一侧小窗推开,暖月晓风正漏了满地。

    拓跋濬接酒,酌了一口,抬起眸看她,忽而道:“如今这般,开心了吗?”

    执壶的手微抖,李申抿唇,含了笑回看他,只是道:“皇上若在魏宫不开心,便想想我们从前于潜邸的旧日,那时欢好恍惚就在眼前,皇上与臣妾都是那样年轻。”

    拓跋濬点了点头,无做他言,似也陷入她言中追惜往事的各种情怀。

    李申见气氛正好,幽幽念出正事,来时一路常太后千叮咛万嘱咐要提及,她先他等着,烧酒点灯,小心翼翼伺应,才总算换来他稍许恍惚回了从前的旧神情。

    “太后说李婳妹既是回宫,立世子一事还是早议。至于立后,当在册封世子之前。”李申说着垂首,聪明如她,并非不知道拓跋濬的思量,他迟迟拖着不立,便是在找那女人。不知是生是死,却仍不放弃希望地寻找。

    “你若欢喜旧时府邸,便出宫回潜邸住去。”拓跋濬似完全未听见她的话,只是就着之前话言从前欢好的事言下去,靠了一侧,恹恹地垂眼。

    李申一时未听明白:“皇上的意思。”

    “轿子候在殿外。李申你——”拓跋濬顿了顿,转着杯盏,摇头,又道:“冯希希你离宫吧。”

    李申愣住,维系着最后一丝骄傲,微微地笑:“皇上是在说什么?”

    拓跋濬扳起她的下巴,声音很沉:“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既是隐瞒了许多年,为什么偏偏这时候要站出来撕开脸面,将那个聪明又骄傲的李申做下去,不好吗?他身侧或者不多一个伶俐张扬的李申,却实在容不下冯希希这张嘴脸,因为看着她,就会想起,那曾经以她为活的另一人。想来想去,可笑的,也只剩自己。

    “因为我一定要赢,不择手段也要赢。”李申笑着流泪,抿紧颤抖的唇,“只有赢了,才能留在你身边。你既不会挽留我,我便用自己的方法守着你。难道我错了吗?”

    拓跋濬苦笑,眼亦是红肿的:“朕喜欢从前那个李申,却不会喜欢这张嘴脸的冯希希。”

    “有什么不同?只是名字而已。我还是我,冯希希是李申,不会是另一人。”

    “不。”拓跋濬摇头,淡了一声,“我不认识冯希希。”

    李申掩住泪,退了数步,由长裙绊住,她挣扎着站直身子,整个人都在抖:“我赢了,你告诉我你不认识冯希希所以让我走。我输了,你同样让我走。我怎样都是走,拓跋濬,在你心底我到底是什么。”

    “在这之前,我并非有让你离开的心意。”拓跋濬已是完全平静下来,他道,“她与我曾以商议好,既是赢了,她只守三年。三年之后,她自有她的路要走。她并非想逐你而出,只是真心想赢一场,想和你坦然比一场。朕若想立她,只需一纸诏书,又何来这些繁杂。朕想给她坦然,于是才有......”皱紧双眉,他难言下去,如今真是他独此一举了。他只想堵住百官悠悠众口,以解她心中不安,却未料终结亦在于此。

    李申痛苦地缩了缩身子,只道:“仍是不公平。你明明在第三试中动了手脚。第三试的题目是论仁王经箴言,你知道她略懂佛经,所以故意出题偏袒于她,于是我才,一定要赢下第二试。哪怕吓走她,求她离开,第二试也不能输。”

    拓跋濬同样惊诧地回首,不明所以地看她:“第三试,何来之第三试,连朕都不知道?!”

    “没有,第三试吗?”李申呆怔,惊恨之中傻傻问着。

    拓跋濬摇头:“朕从未想过会有第三试。”

    “为何?”

    “因她两试都是赢了你,这一点,朕从未怀疑过。”

    “怎么是她赢。第一试当着众人面,我的指南鱼胜了;第二试她先行离场,反是我以针灸刺那小儿颊车承浆双穴,众朝臣皆看到了,娉女笑了,确是笑了的。你如何能说是因她都胜了,所以没有三试。你骗我,这不过是你赶我离开的理由。”

    “你真的想看朕的题目吗?”拓跋濬苦苦笑着,几步入案,从台上抖开帛书,朝向她掷了出去。

    李申忙捡起那书帛,迎目只是几字——首试,知民辛;复试,慈母心。这是什么题目,她竟是全然看不懂。幽幽看去案前颓坐的拓跋濬,他一手撑额轻轻揉着,说不出得疲惫。

    李申反复揉捏着帛书,冷泪一滴滴落下,她撕着纸面,看不懂,如何看不懂。尽数撕去,妆容一团乱,朱泪点点落了掌中。她捧起自己的脸,哭得歇斯底里,如何就这样输了。

    拓跋濬缓缓张开眼睛,予她一字一字的解释:“那一晚贵人粥,吃得朕心脾俱碎;至于二试,她早是找到了以针灸刺穴位的方法,然而要对幼童动针,她第一个念想便是召来娉婷的父母问言其他。”

    李申的泪断掉,迷茫看着他双唇张了又阖,那些话,那些钻心刺骨,却又听得自己惭愧难言的言语,几乎要踏碎她的心。比失去他更痛的是,在他眼中,她已是千百般不及那个女人。

    “她做任何事,都有所顾虑,而非沉浸于一己情怀,思前顾后未免不好。然而,内宫之主,是要母仪天下的女人,必当时时处处左右顾全,替朕平衡内宫诸事。她首先是个母亲,且是天下人的母亲。体察民辛,而又胸怀慈母心,这是朕的用意,她只是聪明在更善于体会人心用意,平凡一事,都会用心琢磨。所以你输了,输得不无公平。”

    拓跋濬一番话,甚过最羞辱的言语。

    她痴痴笑着,已是无泪可落,仍有不甘地问:“那我所看到的题目,又是什么。”

    拓跋濬缓缓垂下的目光升起一丝怅然的温暖:“那题目,是出给习经的小儿。”

    李申盯紧拓跋濬:“孩子?”他今日所说那么多,她竟然,都不懂。

    他点头,沉沉地点头:“我和她,有一个儿子。我们将他留在京郊外的一处寺庙。”

    她抖动着长睫,几乎崩溃,怎么会,从天而降的儿子吗?他和那女人,是何时!

    拓跋濬别过脸去,目中有痛:“便在你当年为了陷害李银娣,不惜捶死自己腹中胎儿时,她在云中千难万险中保全了我的孩子。同是母亲,她确比你做了更多。”

    李申摇头,不是自己不想生,只是,她不能成为历史上那个生下皇长子便被立子去母赐死的李氏,她不想成为亡后被追封为元皇后的女人,不甘心成为被历史牺牲的女人。所以,当年那孩子,绝不可以生下来。

    万想不过,这么多年,他明明知道,却仍是替自己隐瞒,甚至纵容她处死宫中异敌。李申不愿再想下去,纠结的痛楚之后,源源不断的自责,延绵着悲戚,将空冷的心塞得满满。她便是这样失去了他,并非美貌,并非柔情,只是一个孩子,一丝慈母心怀。是她粗心了,也是她忘记了。自幼没有受母亲爱护的他,于孤独中步步成长,在他内心最渴望的,或许并不是皇权极势,而是仅仅一分母子温存,一丝骨肉情谊,于是对子嗣,他比任何人更渴望。

    “若我当年生下那孩子,您会不会也为了护我将他送去他处。”她这样喃着,是啊,她怎么从未信过身侧的他。为什么苦苦执着于历史上一个小小李氏,却不惜取当下的所有。若是错了,那必是错在,她太清楚了历史的步向,于是刻意的回避,反而由自己亲手所误,断送半世情缘,断送自己一生的骄傲。

    拓跋濬看着这样的李申,悲由中而来。他曾经也期待过她的孩子,那么期待着,他们的孩子。他确也心存有她,曾也有包容体谅,甚至......刻意偏袒。然而,她却一再挥霍。是他给她的太多了,她已不知珍惜。他的心,确是从那时变了,一个能亲手杀死自己腹中骨肉的女人,一个为了自己存活可以抛却一切的女人,让他觉得陌生,更恐惧。

    同是立子去母,同是处在生死不可捉摸的困境下,连自己的命运都不能知悉的冯善伊,却是那样无畏。但当她在云中孕子的消息传入他耳中,他承认自己满满的惊讶无能表露,那惊中更是满满的感动。他执意撂下朝中政事,北寻阴山,隔着一座冷山,望去层云缭绕的山宫,数不清望去多少夜。小雹子出生那日,他枯等了一夜,立守漆黑的山道上,望去那昼夜不灭的灯火,直到听见初生的啼哭撕裂云中阴沉的冷东,春雨淅淅沥沥落下。他已分不清面上是泪,抑或只是雨。

    他这一生没有读懂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自己的母亲。

    然而那一刻,他只想,一生读懂冯善伊这一个女人便足矣。

001 世人皆在梦中

    太安元年,正月,平城春落桃花,染香满城。文人墨客,富商贾人移车结队而来,只为一览京都繁华胜景,亦是由天下第一楼的名声而来,京城内外皆知,一桩名门喜事由天下第一楼的老板亲自坐庄主持,召来无数士绅前来凑热闹。

    当日的新郎官是京门李家,新娘文氏,出身不祥,却相传也是一绝代佳人,所谓郎才女貌,天作之和,无非是如此。

    天下第一楼二层上下已坐满宾客,新郎官李弈围绕在众人间,已是喝得酒醉。新房设在三层东厢,布置得精美气派。大红的绸缎绕了满廊,又高又粗的红烛连立了几株,佳景良夜倒是燃不尽了。

    文氏端坐床前,红头幔子映出满眼通红,一手由身侧人攥了过去,那人抚着她念道:“你倒是好福气,遇上了这傻小子。我可看不出他何时对其他姑娘那样好过。”

    说话的是冯太妃,亦是他们的主婚人。

    文氏只一笑,缓缓道:“我要惜福。”

    冯太妃将红帕子压了压,揣了她手中:“她留给你的。”

    文氏只盯着那帕子,不出声。

    “润儿曾经绣给她的,她要我转交于你。”冯太妃点点头,“过不了多久,润儿便要将冯熙媳妇回京。以后,你要想她能随着你过——”

    文氏摇首,略有担心:“她哪里能接受我这样的母亲。况且李弈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想他知道。”

    冯太妃颔首:“我知道,她也知道。所以润儿留在冯家,才是最好。我听说,那孩子与冯王氏相处的不错。她临别时,只托付我这一件事,你且放心,日后有我,定不会亏了那孩子。”

    “我什么都没为她做,她却处处为我好。甚至为我去七峰山以命换来解药。我累她伤得那样重。”文氏摇头苦笑,只想起那女人无所谓的轻笑,便满心自责。

    “你为拓跋余留下了这世上唯一的血脉。在她心中,只凭这一点,便全抵了。她喜欢润儿,真心喜欢。你都不知道,她多么希望那是她自己的孩子。”冯太妃言及此,笑了笑,“如今这般,她也觉得幸福,便足够了。”

    冯太妃离去后,文氏起身管关门,由窗望下去,见得一身喜袍的李弈正随一人走在楼前,那人黑袍黑斗篷,步履极慢,与李弈正一前一后说着前行。李弈将他送出几步,便目送他而去。文氏靠在窗前,想着那背影,极是熟悉,却又摸不清。

    待到李弈将宾客遣尽,上得楼来,她对窗吹着冷风。

    他由身后将她环紧,贴着她笑,边笑边抱起她转着圈:“阿漪你说,这是梦吗?”

    文氏只低低笑,突然抬指附住他唇,认认真很看紧他:“李弈,我问你一事,你要如实答我。”

    “你问,我便答。”

    “你哥哥李敷,可还活着?”

    李弈一愣,又看去窗口,心知道她果真全看了去。他放了她落地,拉着她行至喜烛前,幽幽道:“我哥哥虽好,可已心有所属,你这辈子是别乱想了,只有追随我的命。”

    文氏不由得嗔他:“你胡说哪个。天地良心,我若是看上了你哥哥,又何必嫁你。”

    “你嫁我,是答应了那女人,履行承诺,言出必行。”李弈故意摆出一脸老大不爽的模样。

    “确是,也不是。”文氏看他一眼。

    “我只要听如何不是那段。”李弈得了便宜于是卖乖,邪邪笑着。

    文氏淡淡一笑,拉上他的袖口,与自己的系在一起:“李弈,无论我从前怎样想,心里放的谁,再不重要了。只你听着,我如今要和你一生一世一起走。你若不嫌弃我,不嫌弃——”

    李弈忙垂首,咬上她唇,含糊着:“我嫌弃你,嫌弃你从前看也不看我一眼。”

    文氏面上绯红一片,她从前并非知道原来幸福便是如此。她埋在他怀中,静静微笑,笑得泪在眼中闪烁。这么多年,她一人走了这么年,终于也体会到幸福的滋味了。再没有人比自己更幸运了,一生中遇到的贵人,扶自己越过每一级艰难。拓跋余扶起了自己的人生,拓跋濬放了自己,予她自由,如今,她大幸,遇到了一个肯为自己付出一切的男人。

    她尚记得那个梦中,风雪狂卷肆虐。冯善伊满身是血瘫倒在她门前,她虚弱极了,那模样便好似要死掉。她向自己探出一只手,掌心小小的药瓶,淌在血水里。她在梦中听她说,答应了一人无论如何会救自己。便在那转日,她清晰地看清楚李弈守在自己榻前的一张脸,手中持着同样的药瓶。原是那女人不仅答应了李弈会救自己,甚至允诺他会将自己许给他一生一世。她确实做到了。只是如今,她又在何处悄悄望着这边团圆佳夜。

    李弈见她又是出神,揽着她柔道:“又想去她了。”

    文氏点头:“如何不想呢,又不知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若她过得不好,普天之下,便再没有人过得好了。”李弈于是劝她,贴近时反手压她至身下,欲望袭来,笑着蹭她:“可还记得她的话。若不是三年抱两子,便是我的罪过了。我可不想再由那女人数落。”

    红帐覆下,他二人缠在一处,窗前落影抖了抖,烛火迅速灭去,影灭,只声音隐隐约约。

    东厢阁子的侧室,紧邻喜房,如今内墙正贴着一只耳朵,越贴越近,半张脸几乎都要蹭上去。

    侧室门一开,宗长义直接迈了进来,步上去将贴在墙上那人揪着耳朵拎了一边,冷声训着:“别人夫妻好欢喜,你偷听什么。”

    被拎了桌前的女人揉了揉耳朵,向他吐着舌头:“你就嫉妒吧,见你偷看人新娘好几眼。”

    宗长义甩甩袖子,走过去斟了杯茶:“掏银子办红事,我出了大血,多看几眼才赚得回来。”

    隔壁又是阵阵动静,宗长义脸红了红,见她又是要贴凑过去,扯着她的袖子拉出门外,立在廊上吹风。借着月光看了她,面色虽有些发白,却是比半月前好看了许多,如今见得她又能生龙活虎才稍安心。

    他二人像往常一般坐在房檐上,同饮一壶酒。他起先不由她喝,却拗不过她。皎洁月色莹着她满身,她将手探入袖口中,下巴抵在膝盖上,声音很轻:“我什么时候能喝到你的喜酒?”

    宗长义笑了笑:“先说你这次,要走多远,走多久?”

    她皱起眉来,掰着手指算,最后摇头:“数不清啊,数不清。”

    宗长义低眉,又道:“今日婚宴上,我看到几个探子,是宫里的人。”

    她也笑:“文氏是他结发妻子,总要来探个究竟吧。”

    “或者,只是想来寻你有没有出现。”宗长义幽幽接过话来。

    她止住笑,努力想了想,点头:“总有一天,他会回心转意将姐姐接回去。他想明白了,就会回头。她总算陪了他七年,不论以谁的名义。”

    宗长义叹了口气:“她在潜邸中几次寻死。连我都束手无措。”

    “你还记得拓跋余当初要娶赫连莘的时候,我怄火得要命。”她望去漆黑夜幕,风过树枝摇颤,有些凄冷,“我那时觉得拓跋余娶谁都好,便是不能娶赫连,因她是对我极其重要的人。越是重要,便越不甘心分享。姐姐也是这样想我的吧。至少证明多少年来,她些许在意我。”

    “冯善伊。”他突然唤了她。

    “做什么?”她片头看他。

    “待皇上接回希希。”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我便来娶你。”

    “安心。”她拍拍他肩,一笑,“我怎样都好。你照顾好她就是,不用担心我。”

    她最后站起来,衣盏绣着白荷色的牡丹,荡了风中,裙纱层层绽放。她背影像极了飘渺虚幻的梦,他有些发愣,难道方才那一幕幕都不是真实的吗?下定决心抬手握去她的盏袖,却似握住一缕清风,空空如也。他猛摇头,看着他面前她的身影像雾气般渐渐退散。

    耳边仍是她的声音在飘,她带着笑音说:“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来信都娶我好不好。我要穿着最美的红装嫁人。”

    眼前渐渐恢复真实,空荡荡的夜幕,只有自己一人孤影。他慌乱地起身,飞檐而下,匆忙望去四周空冷的街道。一楼寂静的喜堂内,独自喝酒的冯太妃,见他惶恐地奔了进来。冯太妃没有惊讶,举起酒盏,淡淡道:“你一人傻傻在房檐上待够了没有,寂寞了,就来同我喝酒。”

    宗长义连走几步,突然一笑,原来真的只是虚像。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以来,在自己衍生的记忆中,他去七峰山上救下了她,而后她便日夜缠在自己身旁,她天天唠叨着,要他做这做那,她说要他举办李弈的酒席,于是他照做不误。

    冯太妃摇了摇头,这模样的宗长义似乎痴傻了,两个月前他明明是晚去了一步,他追过去时只见得山脚雪地鲜红的血梅开得格外鲜艳,从那之后,他整个人便似空了,时而对着空气说着常人听不懂的话。两月来,他一直很忙很忙,操持许多事,待到夜阑人静,便执着一壶酒去檐上呆坐整晚。

    他接过冯太妃递来的酒杯,声音轻了轻:“我总觉得,她并没有走远。”

002 鬼善也被人欺

    长长一条石道,半个人影也没有,她失魂落魄地走着,石壁滴下露水,砸落眉间,她眨眨眼,继续拖着步子向前走去,竟也不知身处何地。

    她刚刚热闹过,如今只剩寂静。白日去了一场喜宴,天下第一楼的喜宴,宴上李弈笑得格外欢畅,她朝着他挥了几次手,他却好似未瞧见般,只顾着同临桌的宾客推杯把盏。

    而后她爬上了三楼喜房,拉着文氏的袖子祝贺她了好几句,她盖着红幔子,一时只顾着微笑,害臊得什么也说不出。直到姑姑来了,她随文氏起身去迎,可姑姑便知道和文氏唠,如何也不理自己。

    三更时,李弈来了,二人当着自己的面便亲热起来,她甚有些不好意思,就退去隔间偷听墙角,他们果真提了自己,文氏谢着自己,她便在想,我在你面前时,你怎么不肯当面谢给我听。他们说了李敷,文氏说李敷没有死。听至此,她的心便似跳了出来。正要往后听去,宗长义便把自己一耳朵拎了过去。宗长义还是第一个同自己说话的人。他们在檐上喝酒,是她喜欢的竹叶青。他说了好多,最后说要来娶自己。她又得意了,这一辈子,总算遇见个肯娶自己的男人,且模样也俊,身家也好。她想想,天下第一楼的老板娘无数风光着,于是一口应下。“明年桃花开的时候,来信都娶我。”她也不知为什么要这样回应,信都似乎没有桃花,只她一张口,便出了这句话,自己全然控制不住。

    听过这一句,宗长义似乎不开心了,脸色全暗下去,垂头闭眼一会便飞下檐把她丢下了。

    她追着他,想说你别生气,她立马嫁他就是了。她从房梁上滚了下去,本以为会跌得满目金花,却是满眼黑暗。再醒来时,竟是躺在冰天雪地一片寂静中。水珠落在她惨白几乎透明的肌肤上并未散落,凝成一珠冰凌,指尖捏起它,置放眼前,由中看到自己的一双眼,淡得无色,连瞳仁中的漆黑都是极淡极淡。

    耳边有一个声音,她隐约听到,极是苍老粗哑。

    “这是个没人来领的。”

    她随着那声音看去,荒野上枯草冷藤,一片肃杀,零星堆砌的棺木年久斑驳。几个抬送尸首的老人蹲在棺木下喝着热酒壮胆,说起一月前在城西口的河沟捡来的一具女尸,由风雪足足冻住了个把月,眉毛眼睛俱是清晰,整个人似鲜活一般躺在殷红的冰渣中。

    一个老者眼扫了扫,只道:“东首棺材里置着呢。”“咋就还不入葬呢。”另一人问。

    “尸首冻着呢,你看她锦衣玉锻好出身,腕子上那大血丝玉镯子闪亮亮。如今转暖冰雪化得差不多了。”那老人转过身去,见着天色又暗了暗,才小心翼翼提醒道,“我们捡了她身上宝贵的东西换去银子,以后也不干这一行当了。老晦气的。我媳妇都不耐让我碰了。”

    “你个蠢蛋。早不说。我们几个拿凿子把冰凿开不是好。”身侧那胖子生得一脸横肉,胆子也壮,擒着斧头便要步过去。

    老人一叹气:“我倒是怕一锤子砸醒了她。”他又想去初把她自山郊野地拉过来时,见她虽是冻在冰中,整个人却鲜活亮丽,一双眼睛平静而睁,隔着冰渣,似乎能盯瞅自己。

    胖子不顾他言,一把推开棺木,只盯着棺中人瞧,几乎留下口水:“这模样做香红馆的妓不差。可这冰也极够,就是再暖个三五天,也化不开啊。且这日子似是又冷了,老三头,你也揣把斧子,我们今夜就把她凿了。”

    她踩着那胖子的步子走过去,一并探头往下瞧,冻在冰中那一张惨白的脸,尤是惊人,惊人的熟悉。她指着那棺中人,忙拉了拉胖子:“你瞧见没?她和我一个模子。”

    胖子感觉自己的袖子被风吹歪了,他将袖子挽起来,回头冲那老人喝了一声:“嗨!开工了。”

    “你先把那棺木拉出来。”老人拎起自己的斧头,喷上一口冷酒,从远处而来。

    胖子先是朝棺中人举了个躬拜了拜:“打扰了,看在我们为你好歹打了口不错的棺木,就忍忍,一会就给您安静了。”言罢啐了口,拍过两掌,两手握着棺木一前一后使劲朝外拉。

    她一急,连忙跃上去,护着棺木,朝反方向拽。

    胖子拉了半天,已是出了半身汗,却不见动地丝毫。不由得有些慌,唤着身后走上来的人:“老三头,你快来,帮我推。”

    她更是急,跳上棺木,跪在自己冰冷的尸身上,连连向这二位拜拳:“二位壮士,求你们放过她吧。我认得这人,她有家人,不出几日就要来寻她的。你们缺得好吃好穿,待她醒了,一定双倍奉上。”

    老人绕了另侧,由内向外推,一人拉,一人推,却不知为何,仍是分毫未移。

    “老子推了几十年棺,第一次遇到这奇事。”老人叹了口气。

    胖子有些发憷,懵懵道:“老哥,我有些怕了。”

    “怕啥子。”老子强撑一口气,“老子几十年不都这么活下来了。不管了,直接上斧头。”说着退了半步,吆喝了声,举起斧头便砸向棺中。

    她急得连忙上前拥住那老人,两手横穿过他腰身,抱住他腰,哭得极惨:“别凿啊。我脱下来给你们,不就是一把玉镯子嘛。”

    老人扬起斧子,却浑然用不上腰身的气力,正有些发懵,好容易举起的斧头果真又放了下来。他叹了口气,瞧看棺中一眼,轻声道:“我们知道你死得惨,珠宝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我两个小儿子三四天没吃食了。你们这些富贵人,哪里懂我们辛苦,谁不好好过日子,来偷死人的东西不是。”

    她正脱着自己手上的玉镯子,恍然闻听这“死人”二字,有些惊讶,空空地瞪着眼看向自己身侧的棺木,是啊,不是死人,谁躺在这东西里。她死了?!就这么死了?!一梦睡下去,醒来时,就只看着自己的棺木孤零零地倒在死人堆里,自己也成了无人认领的尸首。堂堂一个冯昭仪,生前前呼后拥万人追捧,死后连眠宿的风水宝地都没有。可笑是,没有人知道她死了,城中人或许还在四处寻她。那闾氏果真好狠,她捅了自己一刀,任她死在冰天雪地中冻成雪人,还叫人将她丢弃城郊野地,无人能寻得到。

    她眨眨眼,泪忽然落了下来,一滴一滴恨恨地垂在手上。

    谁说她死了,谁准许她死了,她自己都不允许!

    泪水坠了棺木中,冷冰突然划裂出一记口子。

    先是那胖子惊得一声:“老三头,你看,这冰,莫不是要化了。”

    老人诧异地说不出话,猛得跪地,对着那棺木磕了磕头:“这位娘娘,我知道您是听得见得。使我们贪心,我们不好。你莫要恼怒。”

    胖子小心着俯低身子,手由棺中捞了一把,袖口湿了,他甩了甩手:“照这样化着,清晨时两臂就显出来好脱镯子了。”

    老人贴着棺木坐下去,幽幽道:“这是她听见了,才好化给我们拿去。做了鬼都这么善,活着时一定是个大好人。”

    胖子摇摇头,临着他一并坐地,苦苦等着:“都说好人不偿命。”

    她听着他们低声的议论,看着身下化在雪水中的自己,探出腕子,贴着冷冰去触那张脸,她笑了笑:“原来你也算得上好人一枚。”随着雪水散去,明显感到自己气力不再了,与其说身子越来越轻,不如说魂魄就快持不住了。贴着冷冰滑了下去,和雪水凝在了一起,她已经坐不起来了,就躺在自己的棺木里静静地睁开眼睛,想看清她意识中最后一眼黑夜。

    至依稀天明时,她感觉自己要和雪水融为一体,手已经抬不起来了。

    黎明时分,天边染过一色清明曦光。冻冰化了冷霜,裙摆滴着雪水。视线一丝丝模糊,她感觉自己躺在一地冰凉中,幽幽的,一个脑袋探了进来,他咽了咽口水,对她说:“你真的很美。要不你死了,我真想娶你回去做媳妇。”

    她想笑,却发觉自己全然提不起气,腕子似乎由人举了起来。

    第一束曦光照射进来,碎裂的视线中,她看着自己腕上的镯子被一丝丝退下去。那温暖的手滑过自己指尖时,她下意识动了动食指。那胖子捧着镯子吓得翻了过去,惊醒了半夜沉睡的老者。

    胖子攥着镯子,就好像要护住自己的宝贝般,一面探出袖子,龇牙乱叫:“老三头。她动了。我们快走。”

    老头向内同探一眼,看不出动静,于是道:“莫要混说。”说罢,将棺材板推了上去,转身追着胖子走去。

    听得那远去的脚步,她想开口唤也出了声音。如今连清朗的天都看不到了,一片漆黑寂静,她想动一动,只是气力不足。

    算了,她放弃了,索性闭眼再睡过去。

    又一阵动静,步声越来越近,似乎二人贴了过来,便蹲在棺材后。

    说话的男人将声音压得尤其低:“公主,你快躲这棺材里。”

    “里面躺着死人,我不去。”再接过话的,竟是个小女子,声音极细极柔,哭音很重。

    “他们要追上来了。快!”

    “将军,福君同你一起死吧。若要我做魏国的皇后,我宁愿只作你北凉的亡妻。”

004 天下第一美男子

    满树繁花,正是春暖复苏时。

    天下第一楼红灯高悬,正是一派通明,雕花凿玉的梁顶盖下数层浮幔,室中诸桌皆是坐满了前北朝十六国的旧部,他们皆是由旧燕皇族后裔冯熙召集而来,密谋的是惊天动地的篡权夺位大计。五胡十六国,自北魏太武帝行征伐大业纷纷灭国,太武帝统一北朝期间最后一个灭国的恰也是北凉。时年北魏攻姑臧,国主出降,北凉亡。公子无讳西行至高昌,建立高昌北凉。无讳之弟沮渠安周继任国主高昌北凉国主后,于刘宋与北魏间双方讨好,分别将自己的一双姊妹祥君与福君和亲宋与魏两国。

    而这一场晚宴,所围绕的主人公恰也是即将身入魏宫的福君公主。

    天下第一楼的楼主宗长义主持照会,为初来乍到的北凉公主接风洗尘,以此摆下豪华盛宴,尽显地主之谊。亥时,公主由众人簇拥而出,委地长裙自西首滑入东间,皎若琉璃的肌肤在艳丽的红帐影照下更显苍白透明,几乎能辨出细弱的青丝血管。

    走入众首之座,她挪了挪裙角,稳稳坐下,挺直了后脊,轻喘了口气。

    宗长义执杯,引众人立起身来,同端杯盏:“敬福君公主,我大魏将日的皇后殿下。”

    “不敢当。”福君浅笑,唇角抿着一丝冷意,怕这个皇后做不了几时,便将引领起腥风血雨,改朝换代,江山易主后,一夜间便成为亡国之后。若要此般,她只想一辈子不出北凉,永远做她的长公主千岁。

    福君稍推了推酒盏,立起身来,自下阶迈去,声极稳:“这一次,有劳旧燕太子冯熙之助,福君才得已安然入魏。福君倒是想于众人之前敬冯大人一盏。”

    她话音方落,众人面面相觑。冯熙二字虽是声名远播,在旧十六国中也是屈指可数的大人物,而多年来游居云中荒地,从未现身于人前。如今听闻北凉公主言及,俱是惊骇,纷纷挑眼望去左右,可寻得自己身侧竟不知何时做了此位大人物。

    福君说而转身,目光略去西角一方桌席前,挑笑:“此次若非冯大人亲自游说北凉,以一番肺腑之言惊天谋计打动了我皇兄,福君恐这一辈子也难踏这繁华盛都半步。”

    台下众人慌乱循着她的视线向西尾望去,果真那见酒席桌前背对坐着一白衣冠发男子,身侧有三两侍从与他同桌而坐,每人都佩了一把剑。

    立于台下中央的宗长义正执杯打眼望去,他与冯熙已是十六年未曾逢面,虽是书信不断,只是十六年来因缘差错,总有许多见不到颜面的理由。思及儿时玩伴,却又转念去想善伊,他之心绪一时难定。

    “冯大人,不知能否赏此颜面,允福君敬您一杯。”福君几步而前,步停了停,又道。

    白衣男子宽绰的袖口御风而起,冠下墨发沉如秋潭,他转过身,如一派清风凉爽激荡,手中捏着一角云铒杯,稍稍抬了抬,猛仰首吞下一杯酒。

    众人皆愣下,这男子举杯饮酒的动作潇洒出尘,尤是稍扬起的下巴,精致秀丽如同雕镂而出,整张脸五官毫无瑕疵,标致如画,举眉抬眼间,润着一股子阴柔之美。若非他丢杯时轻快那声“公主的酒,岂能不喝”是清爽干冽的男音,众人果真要将他当做女做男装的佳人。

    宗长义看向远处由众人瞩目的白衣男子,先是惊诧,继而沉了沉目光,返身另取了盏新酒,大步直入,停落那白衣男人之前将酒盏推过,扬笑言:“晋昌,一别十六年,可还认得为兄。”

    唇角绽出清冷的微笑,那人只道:“与宗兄一别,晋昌感怀如昨。”言过便接酒杯,方触上杯角,便觉宗长义发力死握住杯不放。

    再笑,只幽幽道:“宗兄?”言着侧掌反握如刀片凭借巧力击制他后腕软处,宗长义所料未及,手中一脱,他再眼疾手快接了去。

    待宗长义反应过来时,那人以持杯淡淡品酌,笑色未减。

    尤是这笑,更引人迷惑。只宗长义垂眼之刻细细琢磨他方才的招数,凌厉巧捷,却也不菲冯熙的大名。他缓了口气,向对方抱拳低声道:“冯大人可否赏脸,于内室商议汝复国大计。”

    言罢自行转出,两侧众人皆俯身让出道路,其间予宗长义,大家都是极畏极敬。

    白衣男子抖了抖长衣,一袭盛雪衣盏随风掠起,他跟随而上的步履极是轻盈,由众人擦过间,竟似有薄荷清香拂过,令人心旷神怡,待到那出尘清影散去,一个老绅执杯探去身后人,巧秘道:“老朽莫言错尔。冯熙却乃我北朝第一美男子,与南宋褚渊齐名之俊。”

    “娘哩个去。这可真是娇美到能挤出水来。”另有一粗鄙匈奴人添言就话。

    殿上福君,只望着二人背影,拉了拉袖子,拾起筷子夹了一口席上的菜肴,品下,但觉北魏的山珍海味亦不过如此。

    一起长幕,将前厅与密室阻挡。

    密室中挑了一盏弱灯,周有精美素绨的屏扇,墨染着雄伟巍峨七峰山落雪美景。宗长义在屏扇前停了步子,借昏灯屏风影看去那一袭白衣,推开半角窗,入得清风拂面。他道:“不愧是兄妹,容颜竟也如此相似。”

    白衣人甩开扇子,摇了摇,又指着自己的脸:“可是让宗兄人前看得恍惚了?亲兄妹,骨血发肤出自同一双夫妻,自是同个模子刻出来的。”

    宗长义冷笑了道:“既是亲兄妹,倒也能下得去手。”

    那人回应:“方出手,你便心软,当真不好。”

    宗长义拉过他衣领,咬紧牙,低了一声:“你最好老实点,我不过是想让她先睡着,你若胆敢有其他打算。我必不饶。”

    “哈。”他冷笑一声,扇柄落了他手背,被迅速弹开,“她安心睡着,放心。”

    “虽以离魂术迫她出窍,身体凭借千年寒冰锁住肉身护守不烂,只多少也要看护小心些。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有心私吞旧汉符,想取她而代之。”

    “你不想她有事,又何必行此下策,就好似我有多想做谋害亲姊妹的恶人。”

    宗长义眸凝住,只推开他,前了几步,长袖冷风,身影憔悴:“至明年桃花开时,这大魏便是我的,善伊会是我新朝的皇后。你若还想匡扶祖业,便识趣些。旧汉符,与你百倾良田肥沃袤土而言,孰更重;称王即位的浮华,与你兄妹手足情,孰更轻。”

    “手足情?!何以手足情深?!”他冷笑,与宗长义临风而立,“父亲临终时竟是选择了她。长子是我,身负兴家复业重担之人也是我,凭什么她就能持着旧汉符游走于魏宫之中,又凭什么她眼见得要做了拓跋濬的皇后,便忘了国仇家恨,要替拓跋濬谋求一个盛世!她是个叛徒,违逆父命,求欢仇人身下的叛徒。我让她入宫,助她成事,便是为等颠覆这一日,可她不仅不明白,反而言及什么胡汉同治,清明平安世。笑话,当真的笑话,只她有容人之心,只她能笑着往前看。”说着,咽了咽口水,声音压得有些哑,便止声。

    宗长义沉默了许久,平声静气道:“终于,还是把你心底的话说出来了。”

    他一愣,转而看去他:“虚伪的,只有你吧。明明想要,却从来不在她面前诚恳坦言。就那么怕让她知道,自己心中其实藏了鬼吗?”

    “是啊。我怕在她眼中成为恶人。”宗长义落寞地笑,所以宁愿她先睡过去,等这一切结束了,他还是她的宗长义,她不会知道背过身去的他会有多么罪恶。会质问着,如果她醒着看到一切,一定会觉得他陌生。

    “那么希希呢?”他突然问他,目光黯下,“我另一个妹妹希希。”

    宗长义眉间蹙起:“我曾经是喜欢希希,出于真心。如今对善伊,也是真心,我看着她,便克制不住的疼。我能怎样?若是看着一人发自内心的疼,可是要就此再不看她,还是将她捧在自己心尖上悉心呵护。冯熙,你告诉我,会如何选择。”既是不能辜负母亲,又不能伤了她,如是让她睡下去,一觉眠过去,再醒来时,可是能将那些伤一带而过。

    “如是我,就此不见最好。”他答。

    宗长义低低地笑:“如果我能做到,也不会有今日。”

    他点点头,叹了一声,扬声笑了笑,素白的袖口滑过清冷的门。独留宗长义一人对风缱绻惆怅,他走了出去,路过前厅时,顺手拎了一壶酒,半臂抱酒,走走停停,时而饮上一口,时而笑笑看去苍茫黑压的天际。

    沮渠福君连忙追出,提着繁杂的裙摆奔跑着追上那白衣的背影。

    远远地,追出几道街口。

    福君喘着气唤了一声:“唉!恩人!你当真能救出周将军?!放我们二人一条生路。”

    言落,她看见前面那人猛地砸碎手中的酒壶,转过身来,扬手脱下冠帽,长发一如瀑布流泻而下,由风吹摇,那细细的眉,灵透明润的眸,还有淡淡的唇,分明是一女子的模样。

    素白的袖口迎贯满风,利落地指向自己。

    福君听那人漫不经心的声音飘了来——

    “喂!你有点出息成不?整日里情情爱爱,好意思面对家乡父老吗?”

    “人活一大把年纪了,没个男人你能死吗?”

    “趁活着,为自己认真活一回可好?!你是傻还是蠢啊,我躺在棺材里都看得出来是那姓周的畏权怕势出卖了你,你还一口一个周将军。”

    最后一声,渐渐淡去,那白衣身影僵直了身子,转过身子步子有些摇晃,似乎是自言自语着:“别太受打击!我也是这么活过来的,怎么都能活下去。”说着脚下一软,便跌了下去,只角落中忙显出高拔挺立的黑影,出手将她揽住。

    她抬眼看去身前人清晰的轮廓,瘦削的脸,扬了扬手指:“我压嗓子压得疼死了。”

    那人将她扛上肩头,背着她向小巷深处走了去,又听得肩上传来她隐隐约约的声音:“李敷,你整日里情情爱爱,好意思面对我吗?”

    他没有吱声,步子沉了沉。

    她偏过脸去,睫毛上沾着滴泪:“我以为,哥哥是喜欢我的。”

    他咬了牙,唇抿得很紧。

    她吸了口气,想起自己一个梦中,听见李弈和文氏的情话,那样平静又满足的人生,为什么自己总是求不到呢。

    “李敷,我就是想找个和自己一生一世一起走的人......”声音逐渐淡去,她似乎睡去了。

    李敷的步子终于停下,偏去目光,凝了她一眼,又继续往前。呜咽的风中,更声渐渐飘远,他的声音很低很轻,随着更声一并散了去。

    “李敷愿背着你走一生一世。”

006 砸去半壁江山

    碧水清池,冯善伊坐于花草丛中,赤足探入池中荡着清波流转。

    暖风明光之中,红丝线缠在中指一节,她抬起合紧的掌迅速张开,由掌中落下一色润玉轻轻摇摆,晃出青绿玄光,色泽夺人。古人制符以竹长六寸分而相合,天之所与必先赐以符瑞,喻为天地分合。她手中这一枚汉符令,却是以极好的美玉精研细磨雕琢而制。

    她皱起了眉,踩着水溅得满裙身:“汉符令,汉符令,你是有何用?!要天下都来抢。”

    凉风一袭,耳边传来幼时父亲将玉符挂在自己胸前的嘱托。

    “星落荆山,化而为玉,侧观为碧,正视以皓白。这汉符令,是由和氏璧雕出。极是珍贵。”

    天下之大,和氏璧便只有经转千年下遗下的传国玉玺。怎会有第二块和氏璧。若此符也是和氏璧,莫不是笑话。然父亲又非空话之人,所谓临终遗言,实在没有玩笑的意义。

    略一笑,提着裙摆起身,淌湿的脚在被日光照暖的石头上蹭了蹭,便欲走。只廊下,李敷由远处而来,手中尚为她提着鞋,他远远见到她时,便摇头。

    他将一双鞋放了她身前,扬起头来看她:“你是润儿吗?一把年纪了扔喜欢踩水。”

    冯善伊踩上鞋,却发现竟是反的。

    李敷无奈好笑地叹了口气,蹲下身替她换下。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俨然令她惊愧交加,连是后退,盯着那一双鞋和自己的赤脚,思绪翻转,竟是想起从前不知何时,也有人这样碰过自己的赤足,却又如何记不清楚。

    提上鞋,冯善伊走在前面,甩着手中玉符,只道:“我将这符予兄长送去。”

    “你至此时,仍唤他兄长?”李敷愣了愣,截断过一株芦苇绕着。

    冯善伊纳闷回应:“不然呢?”

    “不求别人不负我,只求自己问心无愧?!”李敷舒了口气,这般说道。

    她眨眨眼睛,不过简单道了句:“他是我哥哥。”

    “汉符令,合天下。握此令,得天命。”李敷将声音压了压,转而正色,“你是真不知它的来历和显赫名声?!”

    “你说来听听,看有几分重要着,我便考虑要不要丢。”她依是一脸闲淡,靠在栏前吹着暖风,极为自在悠然。

    “春秋有楚人卞和在山中得一璞玉,献与厉王——”

    “这是和氏璧的故事,我晓得。”

    “后此璧为赵国太监缨贤所得,旋被赵惠文王据为己有。秦昭王闻之言。”

    “完璧归赵的故事亦听过百八十遍了。李师傅。”

    “至秦破赵,得和氏璧。旋天下一统,始皇称帝,命李斯篆书‘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于和氏之璧并雕琢为玺。是乃自秦延承百年之传国玉玺。”李敷背过身去,侧影笼罩在光芒中,正有几分熠熠生辉,玉树临风之姿。

    她看他得一呆,将他话听过后于是更傻,对光扬起玉符,篆刻四字“既寿永昌”赫赫夺目。

    “如此,倒有几分意思了。”她暗暗道了句。

    李敷继而道:“之后的事,你若读得司马史记,自也熟悉。”

    “我书读得不精,一眼一眼出。”她一脸虚心求教的窘状,笑呵呵道,“烦请师傅添言。”

    “秦王政二十八年,始皇曾于龙舟风浪中抛玉玺人湖中以求神灵镇浪。玉玺于是失落。”

    言及此便顿住,却引来她之大不解,天下人皆知,如今和氏璧传国玉玺落入南朝宋帝手中,为此事,北朝魏帝总觉不授正统,介怀并以觊觎多时。李敷却言失落。

    “那是又八年后失而复得,朝中有人将此传国玺奉上言是玉玺归。”李敷淡淡添上一句。便是自此以后玉玺随江山易主流离百年,至今时,落南朝宋帝手中,算也是归得皇室正统。然他要说的并非是这些。

    冯善伊适时举起自己的符:“既是如此,传国符玺,与我这玉符又有何干?!”

    “相传八年后失而复得的玉玺,是假的。始皇自失玺后,郁郁寡欢,担心其国运气数将近,其臣下便以八年之间选玉独山,仿了一枚模样全然相似的传国玉玺奉递。”

    冯善伊便如听说书般,起兴赞叹:“越发精彩了。”

    李敷稍抿唇,虽想出言纠正,却也忍住,继续言:“又传始皇崩前,那一枚真国玺才真正归朝。只替代多时的假国玺已传入继承新帝的手中,无能换改。始皇临死一刻,决议将真和氏璧玺雕琢为令牌,面文即保留镂雕‘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字。”

    她悟道:“我忽而有些明白了,只是令牌如何成了如今的半符,甚至如何落了父亲手中,又有什么解释?!”

    李敷摇头:“民间流言,只是于此而止。再之后,也无从而知。真国符,总要比假国玺至贵。以此得天下的传闻,并非只是空言。据传汉高祖刘邦也是误得此符,成以大业。”

    “如此,确是能卖个好价钱。”她只幽幽道了声,立起身来,“讲完了?我好给兄长送去。”

    “便是天下人趋之若鹜求而不得的,你也能痛快撒手?”李敷稍紧目光,着实有些看不懂她。凭此物,与另对符令配上,大魏江山也只是区区小物,更有南朝之大,尽可收入囊中。冯熙视此为宝,宗长义甚以为此不惜放手一搏。多少人前赴后继,虎视眈眈。她却仅仅是一句好价钱。

    “我要把这烫手的山芋丢得远远,才好同你远走高飞不是,否则我们逃也逃不开。”她直截了当道,丝毫不掩饰自己欲与他私奔的好主意。

    李敷尚未反应过来,只瞠目结舌看她。

    冯善伊撇了撇嘴,不耐:“你不会不愿意吧。”

    李敷愣了许久,轻摆了两下头,再怔,才又用力摇头。

    她舒了口气,朗朗笑开,走出两步,反问自己一声真的不后悔吗?手中所承之物,重比天下,如此松手,当真不亏吗?顿步垂首,下定决心的一刻,回头看了眼仍是愣住身后的李敷,字字清楚道:“以真心对我的人,我情愿为他砸去万座江山。”

    李敷平视着她,目中闪烁着,远远的,见她一支冷袖在风中抖,她瘦弱的身躯在粗布麻衣中发着抖。她当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吧,比他任何一次抉择都要付出更多。

    “你最好记着点这话。别说我未提醒你。他日你若变心,我就挖出你的心祭奠我丢掉的天下。”她将此话说得极狠,却是夹带笑色,而后卿然回身,大步迎了出去,毫无犹豫。

    回房换衣,一袭白衣俊俏似玉少年,配扇环柄,金丝玉穗荡在腰间。

    推开房门,正是李敷前来庭前,她向他一点头:“我去去就回。”

    李敷予她一应。

    她再回身,凝他道:“我若没有回来。便在城西门候我。子时最迟。”

    他又点了头,淡淡。

    出得娘娘庙,跃上红鬃马,纵马南行。天空明净如洗,一望无云,皆是碧色光清。她绕的是城中小路,特意避开繁忙拥挤的人群,头顶沿黑纱斗笠,唯露出一口皓齿薄唇。却不想满街百姓,似认得她的马,将道路围得水泄不通,只求见上天下第一美名冯家大公子一面,来来往往由那少年白衣黑笠飒飒英姿看去,言道冯家的大公子归京啦,又是惊动满城。

    阁庭香红楼对窗品茶弹琴的姑娘们纷纷拥在二楼,向下望去,一个个红面粉脸,声声唤着公子,博来匆匆一瞥便好似能飞了升天。

    三楼雅阁间,迎风对座的锦袍男子亦由这一声引得略垂下眉眼,淡淡瞥去。

    他之前,有人暗暗提醒道:“主人但也认识这冯公子?!”

    宗长义将酒盏落下,一指轻敲了桌案,扬眉浅笑:“这京中,有我宗长义不识之人吗?”手握硬玉,随意把玩,再起身时,袍尾轻转。他行至屏风内侧,再出时,取了剑配在腰间,略一眼那人,只言:“让婳妹出手吧。”

    “之前不是说仍要静观一阵。”那人旋过身来,急急言。

    宗长义伫足,冷剑出鞘,举握便是击断长案一角,吸了口冷气:“静观二十年,不想再忍了。”早日结束这一切,也早将她唤醒。术师言她于离魂中,多一日,元神便弱一分。也曾有离魂后收魂失措,自此失去元神的旧事,他总不能拿她的性命玩笑。

    “宗长义。”室门由外推开,入室的福君一身华色金沿长裙,满目琳琅十色,她推了推鬓,扶着桌案张口便道,“我准备好了,送我入魏宫吧。”

    宗长义看她一眼,皱了两下眉,只将桌上的锦盒推于她面前:“换过这身。”

    福君掀开,展开盒中素色檀扇,自于身前比了比,摇头紧眉:“这不是我风格。”

    “这不重要。”宗长义端了盏茶,耐心吹开浮起的茶沫,“拓跋濬喜欢,才是重要。”

    福君嘟着嘴,尽是不情愿,闻过衣物,似熏过女儿香,是很淡很淡的青竹,莫非自己嗜好的云兰,于是吐了吐舌头:“是旧人穿过的旧衣裳吧。乃宫中人吗?”

    宗长义倦倦覆眼,声一低:“冯善伊的衣物。”

    福君退步,将素衣扔落低间:“死人的衣服,我才不要穿。”

    宗长义冷剑猛落她肩上,冷声逼问:“谁是死人!莫要胡说。”

    福君只觉周身毛孔都竖了起来,捏着剑尖移开:“我见过她棺材,那日冯熙自己也承认了杀了自己妹子。”

    “你说什么!”

    “对。”福君再退出两步,肃然立声,“冯熙杀了自己妹子,你冲我凶甚!”

007 陌生是家人(加更)

    城南冯府凋敝多年,终在数月间由归京的冯王氏随同家人一并撑起旧貌,如今冯府重置,瓦强檐顶皆是由新漆过,亮堂光彩,便似一栋新府,从内而外焕发生机。

    冯善伊跳下马,执着缰绳抬首望去灿亮的匾额,篆刻的“冯府”二字是新喷的漆金,比记忆中的旧时要光亮甚多。许多年前的场景已是记不得,却极是清晰地忆起耳畔火星刺啦的声音,哭声哀怨也是凄凄动人,夹杂着官兵的喝骂,依稀有门府前的依依跪地叩头求情的惨音,统军取下匾时,以剑劈成两半,那一声正卡在心底,尤是觉得痛。

    朱红漆门“吱”一声推开,小厮迎出来,见她便道:“贵客何来,容小的给通报一声。”

    冯善伊没有言声,自觉悲凉,她只不过是回了自己门,回去自己出生的地方,如今却要来一句通报的客气。想来不是她忘了家门,而是冯家早即是不认了自己。

    马缰塞了那小厮,她利落地甩下裙袍,快步而入。

    廊道满是清净,冯府依然是人丁稀薄,一路而上,连个端茶守门的小丫头都见不到。至中庭,她渐渐却步,望着庭中那一株梨树发呆,幼时常随姐姐在梨树下斗草,累了便倚靠一侧听姐姐唱家乡的小曲,伊时梨花飞白,香氛满园。如今正也是春期烂漫,独这一株树枯了,再不能发。她如何不心生悲戚。

    提步而入,空荡荡的中厅,便如旧时,仍是一张老八仙桌,奉着祖父的朝堂画像。从前桌案两侧自有一对云锦双耳白瓷瓶,抄家那年由官兵抱了去,老管家追了出去,就是被打得爬不起来却也拼着命冲上去,将瓷瓶掷地砸碎,只言是燕皇室的遗物,不能留入魏宫。那老管家,最后死于肉刑,不待听斩当日,牢狱之中便先族人一步而去。

    她尚记得,老管家空洞的眼由牢头覆上那一刻,父亲在自己耳边言:“这般死,也是存了风骨。”她那时不懂,而后想起自己父亲死时,斩首后又以悬尸示众,倒确是连最后的尊严都没有保住。

    她常想,父亲意气风发时,自也是英雄少年。怀揣家国天下心,然时局不耐,寄人篱下畏缩求存,硬是狠狠磨平了棱角义气,唯剩生存的欲望,于是才有那夜夜笙歌走马章台的冯三太子。世人笑尽他做那闲淡荒淫事,百官讽他谄媚如跳梁小丑软无骨。其实,一副吊儿郎当不求上进的嘴脸,不过是做给朝堂之上悉心监视他的太武帝。他要让太武帝知道他冯朗不过是不值猜忌的废人。而后许多年,她莫不是也这般活下来了。

    她又进步,转绕里堂,那虔诚一心跪在观音之前喃喃做念的妇人,可是她母亲?!

    冯善伊怔步,扶着一角幔子,手心里攥出了汗。连见自己的母亲都紧张成这模样,想她也是第一人了。碎发在风中抖了抖,衣袖染了沉郁的檀香,只是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冯王氏气息沉静地垂眸,将佛珠套了腕上,转过身来,遥遥看去帘幕之后的影子。

    “阿绡吗?”她误将那身影认作了自己的随身仕女。

    冯善伊心生怯意,一时只想逃出去,偏身前帘幕由步来的冯王氏一手捻了起。

    二人皆是愣住许久。

    盯着冯王氏面无表情憔悴迷离的双眸,冯善伊只觉那里面仍是冷甚于惊,反倒是自己面上更是苍白惨淡僵硬,她抿着惨无血色干裂的唇,齿间隐约抖。

    冯王氏静沉了眸,转身由她肩前擦过,只淡淡道:“一脸败家门的丧气,十几年了也不曾变。”

    冯善伊惨极反笑,只觉得多少有些安慰,毕竟,也是认出了自己,而非一句,公子何然。

    “我来见冯熙。”她开门见山,自是知道这位母亲大人最厌无谓的寒暄,所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她从来也没有完完整整听自己说过半句。

    冯王氏走至中厅,予供奉的祖父像前添了一柱香,言语中的冷意更杂着丝缕怨怼:“你将他伤得那么重,不看着他死,莫非心有不甘。”

    冯善伊再一笑,转身欲出,只步子停落风中,稍稍侧目,睨着冯王氏身影道:“您只看到他那样伤了吗?我呢?可又看得到。”

    冯王氏提气敛息,凝着她,并不吱哼。

    “不,您不需要看到。”她眨眨眼睛,将最后的湿色困入眼中,“因为从未在乎。”

    冯王氏拂了拂袖子,一脸平静地转入里间。冯善伊深吸了口气,抬眼看去那一抬一落仍在摇动的幔子,突然唤着:“十六年不见的女儿,假惺惺问候一句还好吗?你是高了。就不能这样说吗?”

    帘幕之后的人影,只是顿了顿步子,而后缓缓移开。

    冯善伊背过身去,冷笑了笑,是啊,自己竟然还在期待什么。

    冯熙的院子并不远,循着记忆中的旧路,望着似而相识的房门,她笑了笑,推门而入。冯熙之妻胡氏正护守于榻前为丈夫端茶递水,另有一双小儿坐在矮榻上闷声看着贤惠的母亲忙前忙后,五岁长子冯诞与三岁幼子冯修便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冯诞见不得母亲辛苦,前来替母亲接过银盆,转身去换水。只他步履不稳,盆子又重,胡氏不放心,忙让幼子去唤大女出来帮弟弟。

    冯修努了努嘴:“姐姐正是念书,要不得我们吵。”

    胡氏叹了口气,转过身,见得门外白衣一人忙入进来,抬手便是接过冯诞手中的盆子出了去。胡氏望去一眼,又并非记得自己院子里还多出一个帮手的丫头,便探眼看去小儿们悄悄问:“外面那是什么人。”

    “不晓得。”冯修与冯诞齐齐摇首。

    胡氏起身欲前,只身侧冯熙歪头探出榻,落地便是几口红血,引得两小儿吓得哭开。胡氏连连跺脚,一手拉着一个将他们推出屏风外不允看,回榻上忙抱起冯熙为他抚弄胸背,小心翼翼做着擦拭。

    “母。儿能做甚?!”冯诞拉着弟弟喊了出声。

    胡氏急急道:“去书阁子里唤你大姐请郎中来。”

    冯善伊换了烫水回了屏风前,见冯诞跌跌撞撞而出,冯修正是哭得可怜,便走过去将冯修抱起出门,脚方探出,前廊急急跑出一绯色衫影,那小丫头梳着齐鬓,模样清秀可人,几乎是冲入室来:“母。我父如何。”

    冯善伊由步履匆忙的这丫头撞了一下,忙又抱紧冯修,扶着门板才是站稳,皱着眉略略回眸。

    那小丫头跑进去,亦觉奇怪,不知如何便转头看身后人。

    二人目光一对,只冯善伊愣住。小女瞪了瞪眼睛,忙压下头,攥了攥袖子,胸前上下浮动,似乎气息极乱。

    胡氏声音由内而来,隐约担忧:“润,你父方又吐了几口血。”

    冯善伊将冯修送出廊子,由姆娘领去,扶着一角廊子远远看着室中的冯润,她如今,眉眼与拓跋余更似了。方才那一回眸,她恍惚又是见到了他。

    持着步子复入室中,却惊讶听得冯润扬着嗓子说出一番话来:“不过是吐了几口血,大惊小怪做甚。我父要死便死,这样拖着,是要我们同受罪。”

    胡氏听得气煞,却又无闲管顾,只厉声斥她出去。

    冯润隐隐见得冯善伊更是靠近,出了门,又朗声念道:“母,父若非不行,莫要扰我念书。”

    冯善伊进一步,将门阖上,掰过冯润后肩,一掌迎上便喝:“混账!”出手之后又觉毁,愣了愣,握着发麻的手心缓缓放了下去。

    冯润只一抬眼,清寒的目光中含着冷笑:“你有什么资格打我。姑母。”说罢,扬着唇角,扭身跑了出去。

    冯善伊未追她,只攥紧发抖的手沉默。之后郎中步来,由胡氏邀去室中听脉。冯善伊在廊外坐了小半刻,郎中出时,探问了几句才知道不是十分紧急。思前想后今日来访总有不妥,索**回去,只胡氏推开门,幽幽问着:“公子来了好一刻,欲何求?”

    “迟迟才来见嫂嫂,实是歉愧。”冯善伊近了几步,出声。

    胡氏稍愣,愣愣问:“你是?”

    “小妹善伊。”

    胡氏由发怔转去亲善一笑,连连拉过她腕子:“既是妹妹,如何换得男装入家。你哥哥方醒,随我里面去吧。”

    挡着一座屏风,冯善伊犹豫下仍是言语提醒着胡氏:“嫂嫂,我与哥哥有些话要道。”

    胡氏立时明白过来,予他二人腾出地来,自己推门而出。静了好一会儿,冯善伊转出屏风,冷眼看着榻上人,缓缓落座榻前。

    残烛昏灯,光影尤其暗沉。床檐上的褐色帐帘映出圆月天干的绣景,人在画中行,舟浮于水面昏影望去,正有几分阑珊意境,栩栩如生。她便认真盯着帐上景画,口中脱不出第一个字。

    冯熙染血的睫毛颤抖,轻轻提了一声:“自个家中仍是分外生疏,也只有你了。”

    “兄长可有视我做家人?”自父亲死后,全族老少都不认她,只她以为哥哥不是。如今再看冯熙,不过是拿了从前父亲那套对自己,装腔作势,强颜予她欢笑亲善。

    “有过。”冯熙淡道了一声。

    “只于家国天下面前,便没了。”她抬手覆上那帐子,怎能绣得如此逼真。

    “我忘不掉父亲如何死的。更接受不了你在杀父仇人的儿孙身侧陪王伴架,甚至要扶助他们成为明君。”冯熙惨笑,头重重抵向床架,缓缓闭上眼,“你既害惨了冯族,又背叛家门。我如何能不怪你,如何又多去想几分你也是家人。”

007 从心一字念怂

    她轻轻笑,若她是哥哥,同样也会问自己,这样的妹妹仍是家人吗?在奴役自己的人面前卑微谦虚做牛做马。哥哥是有傲骨的人,如何能忍受一心只求安稳的自己。

    “扶立宗长义为新君,父亲同族人就能活过来吗?”她低声问他,全无情绪。

    冯熙满眼坚定,握紧一拳重重道:“宗长义答应辅助燕王室复国,北朝汉人总算有自己的国家,不必再做鲜卑人的奴隶。”

    “胡汉同治有何不好?”冯善伊摇摇头,“拓跋濬已有心汉化。他不是拓跋余,从未歧视压榨汉人。”

    “他是他,他的朝廷又是朝廷。他一人之话经由百人连口相传便失了味道。他高高居于宣政殿上,如何真心理解汉民凄苦,鲜卑腐化贪婪,他只空看,可有施令干涉!左手为胡,右手是汉,他想一碗水端平,恐成笑话。”冯熙说得义愤填膺,连连捶去床板。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将他手塞了被子中,扫了一眼他包扎的伤处,只是道:“还痛吗?”

    “你捅时,可有想到会痛?!”冯熙白了她眼,略赌气道。

    她挑了笑,有些苦。

    冯熙撇嘴低眉:“论痛,你必是痛过我。你当捅死我,而非救我。”

    冯善伊只想转开话题,于是缓缓道:“如今,都还有什么计划吗?无论是篡位,还是复国,都需要筹措。人手、金银、兵力,最重要是一个无论如何都说得过去的造反借口。”

    冯熙垂下眼,应道:“借口便是宗长义皇世孙的正名。他比那贱人的儿子更有资格坐上龙位。只抖落出拓跋濬包庇当死闾氏一事,再添上闾氏各等丑事,鲜卑贵族自不会再支持他母子二人。况且拓跋濬胡汉同治,将汉臣位升同级,主张汉化便以引来胡人厌恶。要他失臣心,绝非难事。”

    “他至今所为,没有一件错事。”或者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黎民江山社稷。一个帝王该做的,他都做了,他叔父祖父所做不到的,亦在努力去做。她从未见过一个如此认真又勤恳的皇帝,只忧民心,不顾臣心,将千秋基业看得比自己的权力宝座更重。这就是拓跋濬。

    他牺牲了自己的一切喜好。不去做一个好男人,不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更做不得好父亲。只因为他这一生,认准了那一条路,便是做一个明君,并非图个千古贤王明君的好名声,仅仅是只求不过不失,对得起祖宗基业,堪负得起这一身重担。若他生在平稳治事,这般的安分皇帝确也不难,可他没那个命,少年登基所面对的朝廷是一个烂摊子,胡汉矛盾尖锐,上是百官腐化,政令不得实,下而民生积怨,斗争激发,北魏皇室随时有倾覆的可能,这更使得他夜夜难以安眠,但不出手改革,大行汉化,便是穷途末路。便是一身抵挡鲜卑贵族的阻力,他也要走出这一步。

    “宗长义登基后,真的会有所改变吗?燕复国后,便能够百年长存,终不会被残吞倾灭吗?”史书她读得不多,却也知道乱世多国,才有多征伐,却终统一。虽有分分合合更迭不断,更是英雄辈出于乱世,然百姓黎民更苦于乱世,所以才有秦吞并六国,魏太武帝统一北朝十六国。

    冯熙扬起头来,抿唇只言:“复国,至少能让汉民活得像人模样。”

    她愣住,是想说,只要再给拓跋濬十年,不,兴许五年便足够了。至那时,或者就不是这般模样。新政需要时间,汉人更是。没人比拓跋濬更心切,可他却也知道要一步一步来,只要反对他的臣民予他多一分信任与等待。

    只是,眼前由家国血仇蒙蔽双眼的兄长又如何能辨得清呢?

    扬起头的复又落下,她道:“那便做吧。”

    冯熙猛惊,轻了一声:“你说什么?”

    “哥哥怎样想,就怎样做吧。”她点点头,予他一记微笑。

    冯熙愣了愣,稍显别扭的问:“那你呢?是要在哥哥一边,还是同他站一处。”

    冯善伊摇了摇头:“我要走了。”

    冯熙淡了呼吸,只想过一想,又问:“是为那李敷吧?你会喜欢那种闷小子。”

    她笑递去腰间扯下的汉符令,塞入他手中握了握:“好好用它。这东西价值连城,便是不用了就还我,我还想换银子使来着。”

    他勾了她腕子,目光一紧:“你,真的要给我?!”

    “我要走了,这东西太负担,留给哥哥也好。”

    “李敷当真值得你这般?便不是拓跋濬的皇后,宗长义也说会立你为后。”

    “宗长义的心,我知道。”她点了点头,“那一日多亏得我装作你,有幸听他言释一番。如今已不是那么怨他了。至少,我都能放下了。无论事成与否,冯家都有姐姐和你在撑持,倒不了。”

    她只是,想做一些更重要的事。

    李敷只剩不到一月的寿命,她至少要陪他走最后一段路,为他多多少少做些事。所以眼下,比拓跋濬的皇权危亡更要的是李敷的生死。她总是不够聪明,不擅长权衡,鱼与熊掌兼得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所以只能挑一件自己以为最重要的事全心全意去做。她就是这样的人。从前在拓跋余身边,尽心尽力辅佐他成为明君是她的最要紧;担负家族与姐姐的梦想,为拓跋濬撑起汉化的基业,也曾是她的认真,她的至要。

    父亲临终遗愿,冯熙言是复国。复国,便又将面临覆国危难,她所想,必定不然。惠裕曾于许多年前提醒过自己,那四字,是胡汉同治。千百年来,汉人最强大莫非屡屡建立雄伟的帝国,而是无论外族几番侵略挞伐以图异化,汉人永远都是卷土重来,反而将异族同化。这便是汉人。所言复仇,莫非只是一个诸侯王国的苟存,而是汉人的真正强大。最伟大的复仇,在改变人心。彻底改变胡人守旧而敌视汉族的力量,只有汉化。

    于拓跋濬,汉化是平息内乱、匡扶基业,甚至平稳治世的必行之路。于她,只是父亲的嘱咐,一分责任,或许也是一分期待。她是真心想看到那样的清平盛世,长治久安。

    她想,她是明白拓跋濬的,更清楚地明白,这样的男人,只可以爱社稷。他实在没有那个闲心顾及政事以外的任何一物。所以,他的后宫才更需要清明安宁。而她曾经努力要做的,便是为他的汉化新政扫平所有后顾之忧,也是为替她完成父亲所谓的“复仇”。

    如今想来,这一切,都似乎只是个梦。

    归于现实,她所面对的,只有一个为自己连命都不顾的男人。明知不久于人世,却仍是承诺一生一世背她走的李敷。宗长义说看着她便觉心疼,她看着李敷,竟也是同样的疼。她活了二十年,遇人之中没有一个是像李敷那般对自己无欲无求,不期待她能做什么,不逼她做任何选择,只是单纯地以真心待她。这一颗真心,尤是珍贵。千百人会因一个汉令符而在意她,然千百个汉令符,都不及一个李敷,也换不来他,因他在意的不是它,只她而已。就让她选择一次自己的人生吧。

    走出冯府,清爽甘洌的风扑面而至,她从未有此刻的愉悦轻快,翻身上马时自比来时更痛快。

    与冯熙临别时,他脱口那一句“哥哥昏了脑子,你如何怪我都好”将满心委屈掏空,她是想如此便也全无遗憾了。

    走不出几步,她好心情地落地牵马,一路回去娘娘庙。只才转至庙前的街道上,远远看见一驾墨色软轿停于庙前,叫门而入的人,恍惚眼熟,她再步前,认出走在前首是乔装的崇之,轿前竖着的那一人是顺喜,正小心谨慎予轿中人言语。

    她似乎猜到轿中的男人是谁,于是才一惊,忙躲进庙前对面的垣壁墙角中,身子贴着墙面,敛息不出声。半刻之后,崇之失望而出,予那轿中人言着什么,轿子才又抬起来,崇之和顺喜一并上了马。一行人马正是朝着对面而来,冯善伊连忙背过身再躲。

    只轿子刚行过庙与墙之间相隔的街道,便突然由轿中人喊了停,硬是落在她身后。

    冯善伊一口气憋在嗓子里,更不敢回头去望。

    隔着一扇轿帘,拓跋濬传出的声音闷闷的:“回去娘娘庙,再等。”

    崇之一脸难堪垂首贴近帘子,只道:“皇上,您这两月来来庙前寻不下数十次。如何能好啊。”

    “回去,再问一番。”拓跋濬仍是坚持。

    崇之无奈,翻身落马,才又赶去庙前叫门。

    轿子便落了那一处,久久不动。

    冯善伊窒息得几乎要晕过去,她虽未动,只身侧的鬃毛突然蹬了蹬蹄子,便欲冲出去。顺喜忙调转马头,朝向她一方,迎着冲过来的鬃马大喝一声:“护驾!”叱时目光愣住,盯着那面贴冷墙的白影浑然发了呆。

    鬃毛已是由随行的几个侍卫困住,顺喜由马上跌下,愣愣地前了几步,靠近冯善伊。

    已是无处可逃,闭眼吸气,冯善伊牙一咬,便立时转身,与顺喜直视。

    顺喜瞬间僵住,手中的缰绳亦脱落而下,嘴张圆,支支吾吾发不出声音。

008 一场混沌堪忧

    她摇头,一下连着一下静静摇头。尚未来得及戴上的黑纱斗笠握紧于左手,越捏越紧。

    顺喜风中空抖的冷袖收了收,再眨眨眼睛。

    干冽的春风吹散枝头的露珠,滚入她颈脖中,下意识一颤。

    顺喜张圆的唇抖了几下连忙紧紧抿起,侧过身去,一握缰绳予她摆了摆,他闭上眼睛,只当自己全未看见,示意她速速离去。

    冯善伊退了两步,脚下踩过垂落的枯叶发出吱吱的声响,而后那声音越发薄弱,她的步子也是越来越轻,凝着顺喜退出几步,而后慌乱的转过头去,拎起裙摆奔跑开。身后的声音由风隐隐约约散了入。那是轿子中的拓跋濬在问何事,而后又听见顺喜平静地道了一声“小奴牵的马儿惊了,已由奴才们制下。”

    她跑出长街,慌忙转入一条巷角紧里贴着清冷的墙面抱臂缓缓沉下身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仍是觉得憋闷。巷尾处正是一对夫妻相拥而来,那女人身怀六甲走在一侧,男人细心地护她左右,二人相视而笑,几分甜蜜。冯善伊低下头,心底一痛,连连落下泪。

    再扶壁立起身来,擦过满面泪,天色已近昏时,暖暖的辉光洒落深巷春花,裁剪垂柳淡影。周遭俱是寂静,再行数步,正是一条死胡同。远远地飘来街那头归家孩童一路清唱的歌谣童音。她本以为自己在京中最后的傍晚,是平静祥和,却由陡来的风送入沉沉的冷意。

    一道长长的影子落了自己脚尖,几枝碎柳划入视线,影中同落出那人持剑迎立的倒影。

    她抬眼望去,果真身前不远处有人持剑以对。锋利寒冷的剑刃,正滑碎她温软的目光。

    深巷尽头立着一株繁茂苍天老树,草木同影。宗长义由纷纷而落的繁枝密影间走出,执剑愈发靠近她。

    “你杀了冯善伊!”他开口第一句便是如此。

    她颤了颤睫毛,已是无心再压低声音,只是冷冷回应:“我杀不杀她,于你何干?!”言罢,退了两步,平静地转身。算也是无师自通,她自小便能变声。不知如何,只稍以用心,便能将周遭之人的声音模仿得惟妙惟肖。哥哥也曾取消她天生便是戏子的命,上辈子准是个名伶。所以那一次,她模仿清俊男音才是信手拈来不消功夫。

    宗长义已时起剑,翻身越了她身前,一剑便是当胸刺来。她躲也未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上一次在天下第一楼,那是她预先与李敷学了两把刀的功夫,于是宗长义推盏而来时,她小做聪明与他推杯把盏以巧力制胜,自也打消了宗长义的顾虑,要他以为那就是冯熙,与冯善伊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冯熙。

    剑尖只差她半寸时,忽而偏锋一转,由他收力持在身侧。

    宗长义将眉皱紧:“你如何不挡剑?”

    她绕过他身侧,走着:“我挡与不挡,用你管?!”

    “砰”一声轻响,剑尖落地,这分明是冯善伊的声音,冯善伊的回击,冯善伊式的任性语气。

    “你到底是冯善伊,还是冯熙?!”他颤声问,欲猜而又不忍猜,想信却又不敢信。

    她走出几步,没有回身,只是稍停了停,将斗笠掷在地上。

    “我是谁不是谁。重要吗?”曾经的满心彷徨落为寂静,心底很空。她的前二十年,似乎便没有逃脱出拓跋一族的束缚。而这到底是因为她对他们很重要,还是他们于自己才是重要,她再也不想明白了。只希望与魏宫的一切不再见,同拓跋家的男人永无瓜葛,迈出这一步,她似乎就可以幸福。

    “很重要!”宗长义举剑狠狠刺入冷风中。

    剑气逼来时,束发的簪圈猛地断裂,风卷起她的长发,有些凌乱地洒落肩头。她低头看见一束碎发轻幽幽地飘落自己脚面,随之踩了上去,步步走远。冷冷地笑,声音同是遥远:“是汉符令很重要,不是我。”

    宗长义丢落长剑,却没能追上去。身后那一人华色香影转入他肩侧,丝绢白纱蒙面,只露出眉眼,她素手扶起他一角袍子轻轻拉了拉,露出冷笑,低声喃:“我没说错吧。冯善伊没有死。连冯家小儿都能辨得出她女扮男装,你如何还能被糊弄过去。”

    他将身侧人一把带到自己身前,捏紧她下巴,正露出她一双细眸妖瞳墨色流转,微妙而深长之中正隐隐夹杂予他的淡淡嘲弄,而这,最是他看不得的。

    “你聪明即好。”他目中光芒一盛,咬牙冷言。

    她半是调侃的笑色渐渐转为清冷,长指滑过他脸颊:“你问问自己,这世上可有人似我待你的好。”

    宗长义别过脸,自将她甩出,收起剑来,道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念想,除去她,顺手为你谋得将日帝后的宝位。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怎样是对自己最好。”

    “福君予你一言,那女人死了,你便怒不可遏险些败了满盘计划。若非我心起狐疑亲自去冯府与那冯熙对峙打瞧撞见一室之中恰有两个冯熙,你是不是便要提剑去冯府血洗他满门?!”那女人笑开,白纱拂动,几乎要现出她娇媚清丽的面容。

    “同那冯熙如何筹措是你们的事,我只要一点。”

    “你只要冯善伊不死。”女人幽幽言着,似乎极是明白,“别装做一脸神情的模样子要人好笑。喜欢冯希希,心疼冯善伊,不如说你满心爱着那一枚汉符令。”

    她冷凝的目光直直穿透他,她太了解他了,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也于是最适合彼此。

    那目光似长蛇狠厉逼袭他胸口一口咬了下去,宗长义握紧的拳用力颤了颤,咽了咽喉咙,口中仍是干涩。他虽厌恶眼前这女人将自己完全洞穿,却不能不承认,真实的自己既虚伪又小人。初喜欢冯希希,便是以为那集父族宠爱于一身的冯氏长女定能传袭汉符令,自那时便苦心经营的计划却因为冯希希的死亡全乱,更于此才将目光投向善伊——那个注定背负与姊姊同生同死命运而追索的女孩。

    女人立身而起,直直逼问,声是歇斯里地的愤怒:“宗长义,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可曾,可曾有心疼过我一回?!”

    只是一次,也好。

    宗长义轻笑着摇首,才又缓缓看去她,目光无限温柔。

    手扬起,摘去她面中白纱,抚过她莹浅樱红的娇唇,那里正由她紧紧咬起,印出殷色血印,看得人尤是纠结。苍白的指尖染了她唇瓣的血红,他虚了虚眸子,反手将她不盈一握的腰身掠起,垂下头来吻住她双唇,吃尽那个中腥甜凄苦的味道。

    她紧靠着他温暖而宽阔的胸膛,却周身颤抖,挣扎着,一拳拳砸去他后背,髻垂而发乱,胭脂渥丹,赤泪横纵。

    “宗长义,你如何这样对我。”寂寂地,这一声自心底而发,徐徐流入了他心头。

    他终是放下她,手贯入她乱发,声音依然很柔:“你知道我有多厌恶自己吗?”

    最后一滴泪迅速滑落,她欲笑,却只抖动了双唇。

    宗长义雾气氤氲的眸,全是悲色:“所以,我只会讨厌你。”

    他们二人相似的俨然如出一辙,她为他做得越多,就好似自己一并做了那许多不能为外人言道的恶事。

    “你如今,倒是想做好人了?”她轻轻笑,这算什么。走至这一步,他突然困步难前,是在摸自己的良心吗?抑或是,至少在那个女人面前,他不想这般丑陋。

    他眼中落下一滴泪,很淡,他哽着:“我真想做一个好人。阿玄。”

    “哈。”她笑了声,推开他,踉跄退了两步,后脊重重撞了墙头,她摇摇头,满是嘲笑地看他最后一眼,“你真假。”

    落日西沉,万家灯火依稀点燃时,一身落魄华色绸衣的女子跌跌撞撞走在大街上,淋漓落下雨来,浇得她全身湿透,紫色长衣紧紧贴附后背,双膝如灌铅,愈发沉重。

    她十二岁那年便是跟随了他,自以后,魏宫中千百般苦她都忍得下,却独不能忍,他说厌自己。为了他,她甚至诬陷过对自己亲好如姊妹的小主,莫非李银娣之祸连罪小主,而是为了他的江山大计,便不能让小主生下拓跋濬的子嗣。

    嫁祸小主的人,明明是自己;她亲手培养了一个傀儡的李婳妹,又施计连纵冯善伊除去碍眼的李申和常太后之势。一盘棋子本是筹措的毫无漏洞可言,待到冯善伊登即后位,婳妹之子随后便是册封世子之位,国舅冯熙拉拢汉臣掌控内外宫从而架空一双帝后的实权,至那时,十六国皇室遗族揭竿而起,势如破竹。纵是天佑拓跋濬,也无天力可挡。

    她是谁,她是天下最聪明的女人,是拓跋濬最信任的宫人,是这场阴谋之后最雀跃激动不止的那一人。她是玄英,也是这世上最可悲的女人。

    满大街上,只听得她一人笑声爽朗,雨声淅沥,笑音更显凄厉。冲入冯府时,她更是猖狂,俨然是熟客般上下打发小厮传唤,而后直去廊中,最终立在中庭朝内呼唤:“阿姊,你出来!妹妹要做皇后了。阿姊,我们以后要富足了,再不用瞧人眼色过活。”

    少夫人胡氏闻听小厮传唤,忙是步出,环臂接住自庭中含泪而来的女子,急急道:“阿玄,这是如何?”

    她冷声作颤:“阿姊,容妹妹去见一番姊夫。”

    胡氏点头,散去小厮,掺她自入里间,推门时正轻声向内唤:“晋昌。玄英来了。”

009 拓跋濬的爆发

    风涌起,雨时入。

    大殿临窗周侧已由宫人升起挡风遮雨的幔子。袅烟燃起,扶摇入九龙影壁,金碧辉映。龙案前那一人执笔又停,稍抬眼听见窗外飘雨落叶声。崇之前来添灯,见案头摆放已久的晚膳动也未动,直有些急,却见皇帝面色仍是阴沉不敢出声。

    “你们都让开!”殿外飘来一声,守殿的侍卫挡不及,便纷纷跪在雨中。

    崇之向外望去,只见团团素白的影子晃了入,那女子着得是汉家素衣,长摆极宽,正垂至地面,尾袍沾染雨水在风中拂了拂。

    闯进来的恰是今日刚入宫的福君娘娘,她正一脸怒气地迎去殿上的皇帝,两袖甩出很大的声响。只是拓跋濬面无所动,便似未闻一般,落笔于毛毡纸间数字,再由侧目稍带了眼崇之,示意他添墨。

    “大魏的皇帝,你无礼!”福君跺跺脚,扬声道。自入魏宫,她已是等了好几个时辰,不见帝王真颜便也算了,连一发诏令都没散下,当真是目中无人,无视她高昌北凉,无视她沮渠福君。

    崇之尖细的声音忙转入下殿:“你放肆!”

    拓跋濬正沾着墨,清淡地看去殿下一眼即收回视线,语气平静:“你是谁?”

    福君一愣,眨了几下眼,不慌不忙凑上几步,予他道:“我是来给你做妻子的。”

    无畏顽劣的口气,确也像一人,只这身影差了些许。

    拓跋濬再翻去另一本,落眼于字中,笔走龙蛇:“脱。”

    福君满是惊诧,这皇帝莫不是太急了,她四下看去,两颊正有些红:“眼下吗?”

    拓跋濬头也未抬,只重复道:“脱!”这一次大大加强了语气。

    福君恰有些扭扭贴贴,解着环扣,暗暗嘟囔了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拓跋濬稍显奇怪地看她一眼,案头的奏折越来越高,直至将他全发挡去。

    福君脱下那一身素色莲纹衣,只剩贴身的亵衣,身侧宫人一个个将头压得极低,她初还有些害臊,只脱下一件,却无所谓其他了。正要扯开衣领,眼前猛地走上来玄袍冠发的男子,滚金的龙靴停落她脚尖。福君摆出一脸温柔可人的模样,含情脉脉依依抬首,自那人宽阔而又清瘦的胸膛向上望去,温玉清透的脸,无可挑剔的鼻唇,琉璃色深不见底的眸眼。只是瞬间,她承认自己有些窒息。料想在北凉时哭哭啼啼不肯入魏宫,皇兄便也来劝魏帝英俊文雅,翩翩美君子。她那时多少有些不信,自想是被皇兄糊弄,如今近观于眼前,但觉自己一身都瘫软了,身子朝前一跌,便是倾投入他怀中。

    所谓英雄抱美人,便是这光景,她颇有些享受地轻垂双睫,直到那一双臂稳稳地持住她。

    “谢皇——”刻意放柔了声音,娇滴滴抬起媚眼看清楚时,刹时拉下脸,唇角的肌肉在抽搐,“你是谁?”

    “小的崇之,没惊得娘娘吧。”崇之埋头一笑,松了手。

    福君气节瞠目:“谁让你碰我了。”四下寻找拓跋濬身影,稍一回身,见得拓跋濬已持得她脱下的素衣远走了几步。

    “皇上。”福君奔上去,挡了他身前,“您拿我衣裳做什么。”

    拓跋濬不无奇怪地看她一眼,随即黯下目光:“这不是你的衣服。”

    福君先是看了那衣,再看拓跋濬,终看了自己一身落魄的模样,明白过来,只觉好笑,一时愤懑冲胸,迎向他背影,开口便冲出:“你以为我喜欢穿死人的衣服,难看死了。”

    本是走出的拓跋濬猛地站住,抬手扶上门壁,他没有回头,神情渐趋怪异,一字一句吐出:“你说什么?”容色虽是极淡极淡,只琉璃色瞳孔中那一点闪烁,逼出仄仄光芒,便连身侧崇之看去只觉双膝发软,站也站不稳。

    福君总算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心下恐惧万分,怯退了几步,摸去身后一角案子,咬唇不言。

    再转过身来的拓跋濬一步步而来,手中将那衣物攥得更紧。

    他扳过她一肩,皱紧额头,低低的声音空远而又疲惫,似乎沉郁至了极点,所有情绪都空了。

    “这宫中没有一人敢同朕言一句实话。”

    缓缓地,福君抬起头,咬紧牙。

    拓跋濬冲她点了点,干裂的唇一张一阖:“只你说一句实话,朕位升你入三夫人。”

    福君忙摇头:“皇上我错了。我不做什么三夫人。我什么都不知道。”

    “想死吗?”但不至未何,一抹冷笑浮在他唇畔,他捏紧了她一肩。

    福君睁大了眼睛,猛摇头,直是将自己晃晕了,仍再不敢开口言一个字。

    “她死了!”这一声,似由九天之外而来,飘渺不实,轻悠悠地落了大殿之上。

    大殿朱门由外推开,扑入一片冷雨飒飒。寒意滚入拓跋濬目中,他虚了一虚睫毛,顿时心凉如水。福君一抖,由他腕中脱下几乎是滚入地间,跪于漆黑中颤颤做抖。

    众人簇拥下的常太后夹着满身湿气而入,层染刺绨的锦绣丝缎拖曳在冰冷的砖地间,鬓间灿若星辰的碧簪在月光下渡出一色冷凝肃杀。她之身后都是绝美的华服女子,依次而入的李婳妹,曹充华,乙夫人,甚以方由潜邸中召来的李申。众妃之后才又是尚书三十六曹诸权臣,如今她召集内宫所有嫔妃与重臣齐齐入殿,便是要来向年轻的帝王宣告,那个女人死了。他两月来夜不能宿昼不能食奋力寻求踪影的冯善伊已死,这大魏内宫的格局必要革新。

    拓跋濬朝向这满殿齐散华彩流光的女子们与面色肃然的朝臣直起了清癯之身,他将他们一一看过,持稳平定的微笑,还有目中隐隐的凉意,便似于他最大的嘲弄。他如今总算明白她的辛苦,她活在这魏宫中有多不易,如若堕入寂静的漆黑中,周侧全是敌人,每一抹流光中暗藏的笑容都是欲将其逼至死境。

    常太后轻喘了一口气,由身后宫人持上的玉盘中接过一纸奏疏,冯王氏代冯熙之名的奏上回文言是清晰,冯昭仪薨亡。如今便由她诏告群臣众妃,将这事实确凿“尔等听着——”

    “尔等听着。”拓跋濬突然张口,截下这一声,冷冷望着众人,咬牙道,“朕要立后。”

    满殿登时静下,皆是一脸目瞪口呆疑惑感叹天子之尊难有的率性。

    常太后压了口气,静闭了眼,再睁开时,气息才平定:“皇上,此时不是谈立后的好时机。”

    拓跋濬转去殿上,冷袖扫过满案奏折,满目刚毅地仰起头来,朱红的火烛映出他的决绝坚毅。雕花窗摆由风击开,咿呀摇晃,殿中火红光焰一时明一时暗。

    中正淡漠的声音自九宵云殿缭绕而出,龙椅之上的拓跋濬言字铿锵:“太安二年春正月二乙卯,立皇后冯氏。”

    “皇上!”阶下太后空念一声。

    “殿前尚书何在?”拓跋濬冷声传唤。

    自有一人上殿行礼,跪禀:“臣在。”

    “拟旨,传召。”拓跋濬闭眼,已是平静,心绪再无一丝波澜。方才胸口油然而生的一股子烈火炽焰悄无声息地压了回去。

    殿前尚书不敢应,探问的目光垂向身后众尚书,接二而三,朝臣一一跪地,痛声言要圣上三思。拓跋濬森然的看去他们,唯知道这一群人只不过都在看太后一人的眼色而行,他好笑又好怒,立起身来,朱笔握于掌中已是捏断。

    他一时淡笑,却不语。

    帝王若是怒,此番朝臣尚以万全的准备接应,如今他笑来,只叫人慌。

    顶头的殿前尚书将额面贴地,痛声哭泣字字锥心泣血,所言皆不过帝后乃国之母,关于朝廷社稷,一国安危,切不可轻率。

    拓跋濬挑起眉来,带着讥讽看去那人:“诏令天下,如有不尊,或以言辞不敬者,杀无赦。卿若再执言半字,同斩不误。”

    夜风凉凉,由殿下吹而上,自是一派死煞寂静。拓跋濬缓步绕下殿,踩过玉凿鎏金的墨黑地砖,细密紧线织绣金龙的长摆垂下,缓缓拂过冷阶,玉珠旒滑坠金穗。面容所书是那样的冷素沉静,停步时,不怒自威的声音扬起:“朕少年登基,是踏着叔父的鲜血迈上这宣政大殿。陇西屠各王景文、司空京兆王杜元宝、建宁王拓跋崇、其子济南王拓跋丽、濮阳王闾若文,征西大将军、永昌王拓跋仁,朕所赐死斩杀的这些人当中,有哪一个不比尔等位高权重!有哪一个不是为大魏立下汗马功劳!”

    他将自己少时为平天下稳社稷杀来的重臣之名一一报来,每个名字之后都是一族百余口性命的株连。这番话听得阶下重臣心悸连连,便是容色如花的妃嫔们亦失颜惨淡,贴着殿门的一些朝臣宫妃此时已悄悄撤着步子欲出。

    只拓跋濬猛地转过头来,吓得跪地之人俯身更低,站立不稳之辈更是瘫软跪落。

    “尔等若想以丹心碧血祭社稷,朕自可成全!”最后一言,掷地有声,他收敛目光,抛却众人,猛由侧殿而出,只行了几步,才觉方才胸口强压下的一股炽焰席卷重来,浊气逆行其身,抬眼看去漆黑前路顿时金光强现,气血逼涌于胸,喉头一甜,一口血便欲涌出。只他强行撑住,牙关紧咬,才以抑制。

    众臣宫嫔此时皆不敢抬首,未有一个人看出帝王的不妥。拓跋濬便是借此时机猛又走出几步,放下身后垂幔掩过凌乱的步伐,他出臂抵去一侧冷墙扶紧,挪出两步,唇边一抹猩红缓缓滑下,而后滴滴坠在玄色袍衣上,素白的手腕亦沾染了血色,直至挪移的脚下带了一条淡而长的血印。

    绛色长幔由风抖了抖,乱发蜿蜒飞摇,他渐也走不动,胸口闷堵至窒息,推开手侧一盏窗,月色映着他满襟点坠的妖艳红光,冷风扑入,虽猛吸了几口气,却又滚出一口血。清俊沉毅的面容上终以浮现一丝无力怅惘。

    脚下风袍似由人捏住轻轻抖着,毫无气力地目光淡然落下,一双凤目暖瞳恍惚浮动在眼前,是沮渠福君。她方才已是惊傻,滚下殿后便欲逃窜出,只躲在这帷帐后不敢出声。拓跋濬走出时,她更是躲于暗处,不想刺激这头受了惊狂怒的豹子,直到借着随窗铺入冷帐的月光透出几色血光粼粼,再见那青砖碧玉间映显出长长一条血印,才惊觉拓跋濬不适。

    拓跋濬满是疲惫地覆眼,声极轻:“扶朕出去,不要惊动任何人。”

    福君慌乱点头,悄悄立身搀扶起几乎不省人事的拓跋濬一步步挪出,临出殿时,清冷的风吹起二人衣摆,福君累得连连喘气,拓跋濬似由冷意激得一醒,袖笼中的手颤了颤,即是攥上她。福君将他扛在肩头勉力拖出几步,侧首打探时,见他冷眸轻抬了抬,口亦是蠕蠕似有话欲言。福君贴过去,想听醒他要说什么。

    拓跋濬握着她的手突而一紧,声音却极轻:“你告诉我一句实话,她当真是死了吗?”

    福君觉得满腔酸涩,对这位异族帝王,她如今既同情又感动。只是垂下头去,似怕惊讶他,将声音压得极弱:“我倒是看见她的棺木了。”

    拓跋濬再也没有出声,怔愣之后,缓缓松开握她的腕子,染血长睫颤了颤即是阖紧。

    她拖着他又行了几步,肩头似有什么滑了下来,而后胸口冷襟越来越湿,她初以为是血,却没有闻到腥气,垂首时却见自己衣肩上不知何时落下泪痕,尤是那肩头一朵碎荷润后翠色化靛。

    “你别哭啊。”福君皱紧了眉,竟也想哭,酸酸涩涩好不凄楚。

    廊前隐隐约约扑来一人身影,那人持着锦绣华服,步履极快,见到福君二人,虽也有惊,却全无恐,反是熟悉地由福君身前扶过拓跋濬。福君见她这身宫装似宫女又似小主,便退了退,将这烂差事全手交出,魏帝便是死,也不能死在自己手中,怪晦气的。

    那女人坐在廊前,将拓跋濬同扶上座。予他平躺,再扳起他头放在两膝间,捏着他面中穴位,声音轻柔:“皇上,奴婢来晚了。”

    福君看一眼她,只觉这女人不算盛美,却也清丽,言语中便好似亦仆亦妻,甚是亲密。再见她从袖中取出一盏琉璃翠瓶,倒出颗粒丹色药丸塞入拓跋濬口中,动作敏捷利落,似是极其晓得病理药效。服药之后,才又替他抚胸顺气,再稍许光景,拓跋濬果然醒了醒,虚弱地抬眼看去眼前的女子。

    “皇上,玄英来晚了。”那女人又是重复一声,便端起他腕子握在掌中。

    拓跋濬似是放心,神色缓了许多,轻轻出声:“几时了?”

    玄英一点头,目中幽光泄出:“子时了,皇上。”

    拓跋濬点了点头:“子时了,回昱文殿吧。朕再等等她。”

    玄英颔首,扶了他起身。福君适时退去一侧,望着他二人身影远去,渐渐消逝在漆黑的廊道中。雨越下越大,满廊湿气,豆大的雨滴,似玉珠滚落。福君抬手一握,溅得满面湿润。这才是她第一日入魏宫,却比在北凉宫的任一日都要惊心动魄。重重宫墙蜿蜒起伏,巍峨的碧阙朱殿,皆是缭绕在一团浓重的水雾之间,漆黑而又沉郁,这便是魏宫。

010 夫妻齐力断金(加更)

    子时了,雨下得很大。

    大雨顷刻之间便将平城泡得湿气霪霪,冲落而下的枝叶如浮萍般飘洒一地滂沱。西城门正是低洼,由高处流入的水几乎漫上脚踝,冯善伊不得不淌着水,走去更高处等候。斗篷已是淋透,从头到脚的寒彻。守西城门的侍卫从前是冯家的旧臣,和她颇有些交情,所以才答应此夜放她西逃,逃出城后率先要去灵隐寺领回小雹子,而后再上路。她本是筹措齐善,只等这一夜,然说好的子时,那人久久不至。

    是由大雨挡了路吗?还是旧伤复发身子不爽?或是,遇到了什么仇敌已是脱不开身子。

    想过百般理由,仍是孤身一人凄凄地立守城前,哀哀望去那团团漆黑的远方。身后的侍卫朝她催促着,说是子时三刻一过便要封锁城门,自那时便不得出了。

    “娘娘,如今看来,还是您先出宫去。过了今夜,您再想走便难了。”

    冯善伊空落落的目光扫去他,喉咙烧灼着疼痛:“什么意思?如何过了今夜就不得出。”

    那侍卫只隐忍垂首,任雨水滑过刚毅如铁的面颊,再无言。

    她忙回首,看去雨蒙蒙的远处,本是墨一般沉寂的冷夜泛起星点火光。耳边刷刷的雨声,渐渐掺入许多杂音,她脱下挡风遮雨的黑袍斗篷,视线顿时明朗,脚步更轻快许多,轻盈的麻制衣盏荡在因奔跑而扬起的冷风中,她奔上城楼,举起一束火把,眺望远处时,视线顿开,仿佛宫中的朱门开了,近百名禁军侍卫纵马而出,人人手持的火把连成那一片泛盈的火光。

    “你胆敢叛我?!”她朝向那追上的侍卫喝着,声音嘶哑而颤抖。

    “臣万不敢欺瞒娘娘,莫非臣出卖娘娘。”那侍卫跪地,铁色冰冷的头盔闪出晶莹的水滴。

    自宫门而出的禁军一路纵马越过京城的大街小巷,一面高声呼唤着什么,隔着雨声,那模糊的声音仿若越发清晰,渐渐逼入耳中。

    “太安二年春正月乙卯,立冯氏为后。诏令天下,如有不尊,或以言辞不敬者,杀无赦。”

    “立冯氏为后......”

    “诏令天下......”

    “杀无赦......”

    隆隆雷声,滂沱大雨,充斥着这一声声。这些声嘶力竭的呼唤,无不是在传下天子诏令。拓跋濬便是以这种方式诏告他的天下子民他为他们选了一位国母。在这一场骤来的倾盆大雨中,在这狂风疾雨电闪雷鸣间,在这铺天盖地的寒冷雨雾下,一位帝王,以惊醒沉梦中无数黎民百姓的代价,向世人宣告着他的固执与威严。他不过想立一位称心如意的皇后,却逼得他以这种方式号召天下,如有不尊不敬,皆杀,无赦。

    他之背后,是权力的惊涛骇浪涌动于这一场八方风雨中。

    瑟瑟抖动的长袖僵冷,木然地转身,她问跪在身下那一人:“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子时之前,皇上突然发诏立娘娘为后,而后急令各督衙迅速传旨。如今又命禁卫军千人声声相传,广诏民间立后之事。娘娘,小的给您开城门,您这便走吧。皇上这是不惜惊动全京城,也要让您听见,召您回去。”

    “为什么。”她摇摇头,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滚下,犹如雨水染落容面,“拓跋濬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

    那侍卫连忙将她拖下城楼,身后官兵的队伍越发逼近,火光渐盛。城门由那侍卫摇开,他拉着她便欲将她拖出城外。她固执地摇头:“不行。李敷还没有来。我不能弃他不顾。”

    “娘娘。如今怎还顾得他人?!”

    “你不明白,不明白。”她哽了哽,声音哀哀的,“若我逃走,他们一定会拿办李敷,我不能累他。绝不能。”

    “娘娘,那些人不会轻易任你坐上后位的,您若不走,以后更是艰险。”那侍卫一急,连连将实言道出,“臣方才在营中得旨而归,营台将军皆是太后的人,他们早先传扬娘娘薨逝的消息。如今更是部下天罗地网,待娘娘一出现,便是。”

    “便是什么?”她冷声问,魂魄似乎又被吸去几分,满心空洞得发虚发木。

    “格杀勿论!”

    皇帝的人,说如有不尊不敬,杀无赦。太后的人,便以一言格杀勿论欲先拿她脑袋。不过是一场立后之争,俨然成了朝中两派死斗,而两派之后,却另有隔岸观火企图坐收渔翁之利的宗氏党派!三力相争,牺牲品即是自己。难怪李敷要她走,难怪文氏李弈皆抵上命替自己隐瞒去留,更难怪宗长义宁愿以离魂术封印也不愿她醒来面对这所有。

    “我不走。我要等李敷来了再走。”缓缓摇头,立直身子,回去城楼前便迎身站在那一处风雨骤狂的中心。若是率先冲上来的是太后的人,那必是她死;如是拓跋濬的人,逃过这一劫,终有后难。她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是命,那就任死亡的利爪这一次狠狠地扼住自己的喉咙,结束得痛快一些。

    “娘娘。”侍卫扑腾跪倒,痛声垂涕,“李大人不会来了。子时之前,娘娘庙便是由太后的人团团围住,李大人此刻已难是自由身。”

    果真如此,她所做的一切预料中,他是最后那一种,也是最坏的一种。

    “如此,我便更不能走了。”她甩落那侍卫的手,冷声喝着,全身已由雨水浇透,额发贴面,她完全睁不开眼,“四岁时就抛弃了子民,而后弃了姐姐、父亲、家人;在魏宫我放弃了拓跋余,弃了宗伯;云中那一路我又抛下赫连自己逃命;为了回来,我甚至弃下一双儿女。我这一生,弃了那么多,负了那么多。不能再多一个李敷,绝对不能。”她这一生可以被弃,却不能再弃了。

    纷至沓来的马蹄声踏得脚下的每一寸都在惊惧中颤抖,迎首而来的灯火越发贴近,映出自己一张格外通红的脸。她仰首望去,那银色钢盔下的冷眸杀机勃发,她似乎能听见那一声拉弦张弓的寒音,“呲”一声足以割裂最坚硬的石头。那矢尖正是对准了她,弓满如月,雨落如屏,被雨水浇灭的火把绕出青烟。隔着青烟雨雾,她竟觉前从未有过的平静。

    冷箭颓发,却也足以致命。闭眼之时,身后由忽如风至的一人拦腰卷入长麾之中,随着他起力的步伐旋身相躲,染着青竹的淡香,是她熟悉的味道,他湿漉漉却又温暖的胸膛,自也为她遮起一扇最坚强的屏障。他护住她,抬臂出手,稳稳握住那一柄箭,掌中发力,冷箭瞬间断成两截,他冷冷掷下脚下。

    只是瞬间,方才积压的所有阴郁和担忧尽随雨水东流去,升起一丝欢腾,满心愉悦。目中所有的冷泪散去,冯善伊扬起头来,看着身前同时被淋成雨人的李敷,重新笑了笑:“你果真来得及时。”

    李敷垂眼与她目光相接,同升起一笑,虽是别扭,却也比从前好看了许多。

    “一路上收拾那些小喽啰费了些功夫。许诺于人,又怎能爽约。”

    众人马已驶向城楼口围聚而来,跳下马的侍卫人手持起重新点燃的火把抬剑将他们团团包围。反倒是李敷与冯善伊没有退一步,任他们笼住。

    她握着他的手一紧,才又缓缓松了开,一脸轻松道:“如何好?又泡汤了。”

    李敷低头看了二人尽是泡在低洼的水中,脚踝尽是淹没,才又道:“嗯,确是泡汤。”

    肘下发力,轻轻给他一拳,她含着笑解释:“我是说私奔的计划。”

    李敷噢了一声,似乎才反应过来,闷闷地问她:“那怎么办。”

    “下次吧。”冯善伊叹了一声,拎起裙角,“总有一次要私奔成功。”

    她淌水迈出去几步,回首看着李敷,突然很认真地笑了:“总有一次能成功吧。”

    李敷紧皱的额眉徐徐舒展,予他一记点头。

    “我信你。”回望李敷,清丽眼眉中匿着几缕深意的温柔。她这一生中还从未如此般相信过一人,然李敷也从没让自己失望过。

    转首环视周遭,她扬起头来,气势满满,朗声喝问:“哪个教你们的规矩。面见当朝皇后,尔等不跪,仍以剑相对,可是放肆!”

    李敷略带赞许的目光追随着她,如今她容色惨淡,浑身狼藉,却一脸凛冽傲视旁人,那气势,那声韵,那强行撑起的目下无尘,确实像极了位登六宫之首的极盛女子。耳畔似是又响起几刻前的劝言,那女人声声温柔的规劝,予他道“冯善伊是天生的千岁,没有她,魏宫只将面对一场无穷无尽的劫难。命授于天,她这一生注定为所有人坚强,而不能仅仅为自己生而活。”

    如今,她可确还在暗中遥遥观望?!

    李敷微微像右首看去,那不远处停落在葱葱苍木之下的马车正欲离去,车帘轻轻扬起,扶起帘子的皓腕如雪莹白,一女子蒙以遮面黑纱的侧影缓缓映出,蜿蜒垂下下的长发飘出帘外,流曳出月华皎洁幽色,水雾浅浅迷蒙。

    她朝向李敷颔首微笑,李敷亦点头回应,目光交汇中诉说着许多不能言的隐秘情绪。

    那女子放下帘来,马车顷刻淌出水洼,缓缓驶向南城之中。马车行得极慢,是因为车中女子不便车马劳行,内中伺候的丫鬟替夫人摘下黑纱,略添了责怪道:“夫人身怀六甲,趁夜而出,又是和大人对着干,此次回去,大人必是要怒。”

    “怒了,便由他打。”那贵妇说得轻快,确也觉得疲倦,朝后倚了倚,腰后垫了衾枕才是舒服许多。

    小丫鬟扑哧一笑,知是夫人说笑,大人疼紧了夫人,如何还敢打,自是小心翼翼,捧在手里都担心磕了碰了,如何能硬下心肠出手。

    那娇贵妇人亦是一笑,抚上自己高高隆起的肚子幽幽道:“我如今有靠山,才不怕他。”

    “可是夫人,大人会不会因此被太后治罪。”小丫鬟添了一声。

    女人低头,把弄着手中软玉,自也有些担心。马车突而停住,全无声音,遣小丫鬟出去探了几眼,那小丫鬟反倒跳了出去。帘子再一掀,探进来一张阴沉得发黑的脸,是李。

    那女人先是惊了,才又忐忑挪了挪身子,由他身落侧位。

    马车重又稳稳而出,女人连吸了几口气,偷看了眼神侧不说话的冷面人,心虚一叹:“夫君,我错了。”常太后命李出动人马围住娘娘庙,押禁李敷,然她却使出一招釜底抽薪,偷去他的令牌助李敷脱身。都言夫妻同心,其力断金。只他们成婚倒也许多年了,金未断成,互相拆台的事确实做下不少,两股劲儿就未往一处地使过。

    李看她一眼,虽满满的责怪,出言时却极是体贴:“你若想救那人,只告我一声便好。何必辛劳自己。这一夜风大雨急,万中有一闪失了,如何值得?!”

    女人柔柔看了他眼,摇摇头:“我又要夫君为难了。后怕的事不及去想。只太后那里你要如何交差。”

    “无非是挨一顿臭骂,也不至于皮肉之苦。”

    “索性辞官不做如何?”

    李只笑不应,抬手勾勾她鼻梁:“不做官,怎么养你和孩子?!”

    她揽着他臂弯,靠了他胸前,声音极弱:“我每天都在怕,怕一觉醒来你就不在枕旁了。”

    “那是为夫要出早朝。”他握紧她的手,牢牢包裹住她,一刻也不想松开。

    “我仍是怀念从前在石城的风轻云淡。”

    他抬手抚弄她额发:“总有一日,为夫便与你同归旧地,守着茫茫青山只过那闲云野鹤的清闲日子。”

    她点点头,贴他贴得更紧。

    他似乎又想来一时,颇有些在意道:“你曾说暗中喜欢许多年的那一人,竟然是李敷。”

    他话来,她便想打他,红着脸轻砸了他肩头,由他一拳握住。

    她幽幽道:“多早晚以前的事了,你还拿来念叨羞我。”

    “旧情人见面,他就没多看你两眼,你也让他看看你的肚子。”

    她扑哧一笑,摇头轻念予他:“他那个闷,必是不敢多看我一眼,也没有那个心看我。他并不知道我曾经的心意。”

    李果真觉得奇特了,悉心问去:“如何不告诉他?”

    她凝眉浅笑,微红的妃色晕染洁白如雪的容颜,齿间含香,喟出一言:“他心上有人。”

    “我家娘子貌比天仙,气韵若神,如何比不起他的心上人,你又如何不敢说。”李轻轻一笑,实在觉得她这理由薄弱了些。

    似乎陷入漫长而又遥远的回忆,那些零星入梦的岁月,似春期烂漫而发的花枝在心中枝蔓发芽,团团簇起绽放。那曾经也是自己最美丽的记忆。

    “因我看得出,他心中只容得下我那姐妹。而我也能看出,她确也在乎他。”青丝披落肩头,她仰头冲自己的男人一笑,灼灼风华,“他们是我最重要的人。我自己说穿倒是痛快,他们二人便不能再坦然面对彼此。既不是我的良人,又何必毁了他心中期盼?”

    李叹了一声,捧起她的脸缓缓抚着,这般美好的女子,是他三生之幸才有她相伴此生。他搂她入怀,吻着她香鬓:“夫人的心这般善,可偏偏别人看不到。”

    “那是因为我只想躲在夫君的背后,由夫君为我遮风挡雨庇佑一生。”

    “阿莘。”他突然唤了她的闺名,声音一沉,“就算天下人都负了你,李绝不负你。”

    目中隐约湿润,她仍是含笑:“我希望你能守我一辈子。希望你们都好。”

    善伊,最想你,能好好地活着。

012 无可救药的女人们

    独一抹烈阳穿刺沉霾了许久的阴日。

    宣政殿。

    朱漆金匾高高宣于百级玉阶之上,笔力遒劲的三字所发出耀眼的光芒直要冲破视野。阶下随风而起一袭袭华服衣摆,拂摇如云海,众嫔妃不时地垂下目光互相打量,试图由身侧人视线中寻找对策,面面相觑无语凝滞后,又皆是向迎于首位的常太后看去。这一刻,哪怕常太后的一个眼神,都是肯定。

    “冯妖!你胆敢——”乐平王最后冲口而出的声息由羽林郎两侍卫止住,怒音转为声声呜咽,渐渐飘远,人亦由禁卫军拖去。

    广场下止声一片,常太后吸了一口气,方才平静的微笑缓缓收敛下。

    “太后。”一个小妃侧身轻喃着,意欲提醒。

    常太后冷笑着掀了一角裙袍扭身离去,华摆顷刻摇转,尾随的众人忙又快步追过去,摇摇晃晃一带队伍入去步往西宫廊道。李申落至最后,久久不动,只目光朝向车辇停落的阶前呆滞地望去,满目苍白,浑然看不透神情。

    常太后走出数步,猛然顿身,一脸无奈地看去无知无觉茫然的李申。

    “申儿。”她唤了一声。

    李申愣愣回过神来,予她一拜:“我早便说了,不想来凑这份热闹。这就回去潜邸。”之所以仍是于此,或许仅仅是因为想看他一眼,哪怕多一眼。

    常太后长长一声叹息,宫袖垂落,素影逆光步步远去。一路之上她惨笑摇头,傅云舒,你的女儿果然像你,却也不像你。

    中宫门顿时大开,由东大殿门快步而来的众汉臣是由李弈带领下持宫谕破宫而入,李弈所率一干大臣及时冲散将宣政殿齐齐围堵的胡臣,赤墨螭虎二色朝服重重交杂。如今常太后一行已是退去,李弈等汉党前来护主,自是让鲜卑贵公们失了底气,本是来势汹汹,如今已溃散如乱势。

    百名禁军随即将众臣围截,但闻李弈一声令下,纷纷起剑抽刀兵刃相对。众王贵于此更知是大势得去,才转去车辇痛声跪拜,哭呼万岁。

    李弈朝前迈出几步,单膝而跪,朝服与佩刀摩擦所发出的声响肃杀,戾气逼人。

    “臣,护驾来迟。”只是一句喑哑出声,扬起头来额汗滑落。子时三刻,他受命深夜入宫,皇帝以宫御令为托,命他速去京都营台调遣禁卫军,无论如何,辰时必归。虽不知帝意如何,得令之后不敢做半刻耽误,却仍是险些迟了。

    崇之将辇外情形报于车内,端坐于御座之上的冯善伊于是稍缓了口气,扬声应道:“李卿有功无过。”

    垂首看去怀中眉目平静却苍白的拓跋濬,一颗心总算落定,难怪他能睡得如此沉静,原是做好万全之备,但凡自己有了三长两短,亦有李弈之辈做后应。如此周密祥备,确也是他拓跋濬的作风。

    李弈闻听这一声,适才有些惊讶,忙紧目看去崇之公公,崇之予他颔首,微微笑平静道:“是皇后娘娘。”

    眼中一明一灭,李弈忙又垂下头,仓猝声中情绪微妙:“微臣拜见皇后娘娘千岁。”

    崇之见大势扭转,松口气又道:“乱臣已逐去,劳请万岁同娘娘下辇上殿。”

    “崇之公公。”冯善伊只压低了一声,“抬辇而行。”声音不急不缓,听去便如同随意而言,只近侍崇之却分明敏感地体会言中深意,目中惊闪过一分焦虑后,强装淡然无事,朗声言起辇,只尾音仍掩饰不住的颤抖。

    车辇再起时,冯善伊轻缓拉了拉拓跋濬染血的衣领,开口,嗓子一哑:“你的脆弱,只我一人能见。”

    她侍奉过三任帝王,唯独拓跋濬是她所见过最在乎颜面,为事最谨慎的一个,鲜卑族人中的血性于他性格中鲜少,多得反是汉人的文雅持重。

    宣政殿门大开,入辇,崇之逐去众内侍,殿门紧闭。

    殿门阴沉闭暗,崇之猛地跪地时,已转了哭音:“奴才便知道皇上定是撑不住。子时便是由玄宫人扶进内殿,而后歇不至片刻,才又急急而出。”

    冯善伊走出辇,将身后长帷扬起,御座之中的拓跋濬便似睡着一般,沉静安宁,如何也不像病重。

    崇之连连上去搀扶,一路哭着将拓跋濬送入内殿床榻中,转身便欲去唤太医,由冯善伊拦住。

    “如今不得走漏风声。”她声音一低,坐在榻前替拓跋濬盖上被单。

    “娘娘。”崇之手腕轻抖,紧张得不能呼吸。

    “这魏宫中没有一人能信。”她定定言着,看去并不愿从命的崇之,只道,“如今新政初始,皇储未立,这时候传出皇上重病的消息,只会致臣心更加动摇。消息走漏半刻之后将迎对的场面,会比方才那一幕乱倍。”若真如此,便恰恰是给了宗长义求之不得的可趁之机。

    帐帘随风而抖,漏出冷风徐徐,冯善伊唇角弯了弯,终于道出了自己的忧心:“一刻之后即是大朝。皇上再不醒,总要引起端倪。”

    崇之浑身瘫软,跪了下去撑地发抖,哽咽着便欲哭出声来。

    “去请一个人。”她想了想,静下心冷道。

    崇之含泪仰头,满是疑惑,不正是言说不得走漏风声。

    “去请常太后来见我。”闭了眼睛,咬牙,“务必!”

    崇之爬起身带风疾疾奔了出去,帐中静得没了声息,她这才皱起眉头,抬手攥起拓跋濬露出帐外的一角袖子紧紧握了握:“既是病得重,如何亲自来截我,是傻子吗?嘱令李弈前来护我,却没有为自己预先料想如何应对百官吗?你是真信我,还是太糊涂。”

    外殿忽响起轻灵的脚步声,冯善伊连忙将帐子遮下,几步而出,含怒看去殿外行来的小宫女:“如何入殿不报?”

    小宫女手端着茶盏,小心翼翼道:“娘娘,是皇上用早茶的时候。”

    “交给我吧。”她抬了手接去。

    “娘娘。玄宫人问皇上可是需要她伺候?她便候在殿外。”

    “玄宫人?”冯善伊喃了声,转身入帐时顿步道,“有本宫在,皇上不需要任何外人。”

    哔嘀阁

    “是。”小宫女退步而出。

    冯善伊在内殿中来回转了几圈,直至崇之熟悉的步音贴近,她才急急挑起帘幕,崇之见其眼色心领神会地退下,只留常太后于殿中。常太后面无表情地走至一侧桌前缓缓落座,厌恶地挑眉:“冯善伊。你搞什么鬼。”

    “太后今日是当真的糊涂。”她迎面直叱,丝毫不留人情面。

    太后面容发惨,目中惊怒流曳,掷落手边茶盏:“册封大礼都未举行,你真当自己是万人之上便自作猖狂。”

    “世祖基业今日便险些因太后毁于一旦。”冯善伊冷笑着转入她面前,摇了摇头,“我从前并未觉得您不识大体,如今知道您是真糊涂。不过是皇后宝座,只过了这紧要当头,您爱扔给谁就是,如何要于此发难。今日大殿阶下,您万不该召集群臣当众发威,是毁了皇上,也毁了自己的荣贵福禄。”

    “皇上呢?”常太后冷冷挑眉,不屑一笑。

    她将帐帘予她掀开,静无声息。

    常太后大是讶异,连走几步靠于榻前,惊痛至无声以发。

    “再有半刻即是大朝,无论如何要先挡住众臣。”冯善伊冲她摇摇头,“事已至此,你如何要听我一次。”

    常太后回过神时,心智已全乱,慌忙走出几步,步子一软,即是跌坐脚榻之上,她抬着袖摆,口中怔怔念:“唤太医,太医。”

    冯善伊扭过她肩,咬牙低声道:“您如何还糊涂。魏宫处处深机,阴谋篡位者大有借此出手的机会,至那时,你我的日子都不会好过。”

    “篡位?!”常太后似乎反应过来,随即冷冷摇头,“冯善伊,你少以此为借口吓人。怕自己才到手的后位会因此旁落才命人压下口风不是?!”

    冯善伊猛得松开她:“无可救药。”言罢索性大迈出几步,大敞开帐帘,“走啊,出去说给百官众妃听,就说皇上病重于榻人事不知。只三日内朝纲不乱,未有篡位逼宫之难,我便把脑袋拿下来给你!”

    常太后撑臂而起,颤巍巍地走出几步,眼角含泪看去榻上一眼,泛白的指节攥着帐帘,咬紧已是铁青发紫的唇。她闭了闭眼睛,才是睁开,恍惚看着眼前越发真实又清晰的冯善伊,虚了虚眸子:“要哀家如何做才能一时挡住百官。”

    冯善伊恢复至平静,先前发白的脸色缓缓升了血色:“大朝之前以懿旨召重臣入世祖阁。”

    “何意?!”

    “在太武帝灵牌之位,当着众臣面讨伐我称后一事。”

    常太后如今也不明白她了,抖起寒色笑了笑:“冯善伊,你倒真是有趣。”

    “不是不给您机会讨伐我,只您也要选对了时机地点。如今如此,才是适宜。”说着缓步朝去窗前站稳,幽幽道,“我也希望有更好的对策,只是......”

    除此之外,便没有常太后推大朝,召集文武百官的借口。

    “皇上又当如何?”常太后总算问了一声。

    冯善伊点点头:“我会守他醒来,他一定会醒。”

    “但凡皇上有个三长两短,你也不要想活命了。”常太后最后看了她眼,恹恹垂下目光。

    “我做恶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多了自不在乎。”冯善伊笑得落寞,再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常太后,“我们便合作这一次吧。”

    “我有要求。”常太后仰起头来,半刻之前挂在面上的悲痛惨淡消逝,容色转变之快便要冯善伊也是一惊。

    冯善伊淡淡笑着,果然也是魏宫熬出来的女人,实不容小窥。刹那间却是隐隐的哀意,对常太后而言,拓跋濬到底是似乎自己亲生儿子一般的亲人,亦或者只是凭借之富贵尊宠的棋子。权力之前,二十年大于生恩的养育之情,竟比水凉。

013 诬陷李空格君

    她为他换上了锦色织袍,玄青色的领口刺绣银丝,深浅相宜。云雀金炉燃着安魂静息的香覃,自口中绕出缕缕浮云烟气。他长发未束,凌乱落至肩前,她持着云梳予他梳过,以玉簪别起最简单的髻。

    这是每日清晨,她持续未断的忙碌。

    为他擦洗身子,更衣翻身,别发梳整。已是十一日。

    殿门轻启,是崇之端着亲手熬好的汤药入来,这几日每日夜深才由李弈请来宫外的郎中观诊,她已想好,至最后那日便予郎中一笔封口费逐离京师。

    崇之将药端上,声音低弱:“元老王公便好似商量好了,今日也未有来上朝的人。只几位文臣来了便也走了。”

    冯善伊点头,唇侧弯了弯:“很好。”

    昏时,李弈入。同行是一个由人五花大绑的甲胄禁卫,嘴角淌着血,满目不羁。李弈将他一脚踢跪于地,掀袍坐于侧桌前,端起茶盏灌入两口冷水,朝开殿门的崇之一仰首:“叫娘娘来。”

    风帐之上的云纹浮起又落,冯善伊持着一身赤狸长袍正走至殿中,睨了眼李弈,才又看去由两侧羽林郎按跪在地的那人,她记得这眸子,便是之前于西城门那拉弓出箭欲射杀她的禁卫。

    她命两羽林郎退避,弯下身来,抬指勾起那禁卫下巴,他口中的血滴滴滑落入她葱白的指隙。她略嫌恶地撇撇嘴,拾起帕子予他擦着,不急不缓着:“皇帝的随行禁卫军安有不听指令的好身手?!”

    那禁卫别过脸去,半脸沉入微弱的烛火光芒中:“臣只是听凭太后差遣。”

    “噢?”冯善伊挑眉笑,“予你发令的上头是谁?”

    男子仰头,口中咽了咽,刀唇深抿:“扶风公李昕。”

    这名字倒也不陌生,她又道:“当及安扶公之前,你可能指认?!”

    高高昂起的头定定落下,他答了一声:“臣可以。”

    冯善伊不做他言,只命羽林郎将其带下。那男人由殿中拖走时,微以回首窥探她的目中藏着分明一丝寒冷的笑意。她端起杯盏由茶盖间隐隐掠出的视线正睨到那深色,茶盏后于是浮起另一丝冷笑。落盏起身,她朝去殿上玉案前站稳,案上高一摞低一处的奏章已按序归纳稳妥,有未来得及批文回示,也有判过却未发出去的。刺花冷袖正以滑过,她拾起一卷淡无声息地随眼看去。

    李弈立于殿中,有些不解:“才杀了一个乐平王,如今又想动扶风公的主意了?!”

    她由卷中抬起一眼,坦然点头:“确有这想法。”

    “李昕是常太后的心腹。若是此时动李昕,太后那——”

    “太后那里如今也不敢大动静。”她答了一声,“再且,我好容易找到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动李昕,实在不忍心放过。”

    “你的意思?”

    “那禁卫在说谎。常太后的确有格杀勿论的密旨,但至少,令那禁卫赶于拓跋濬车辇至前城下夺我命的人,不是她,也并非李昕。”

    李弈一时心悸,更疑惑。

    她看他一眼,简而言之:“我与那李昕有大怨仇。”他杀了赫连,石城驿站,那一双眸子,她忘不掉。

    “我为皇命做事,不是为你私仇谋命。”李弈一脸不从,刚正不阿。

    “有些人,格外忘恩负义。”冯善伊咬牙用力瞪他,如今只为皇命也是他,从前那为了文氏对自己俯首帖耳谨严跟从的也是他李弈。

    临出之时,李弈恰回过首来,淡声一句:“我还是更习惯你做我嫂子,比起主子。”

    她闻言稍一愣,旋过身点了盏灯,正置于案前,抽出一支毫笔蘸满朱墨,摊开陈本奏章悉心批改着,虽是百官却朝,只各州衙府上报的案章,甚以奏她冯氏的折子确是如浪潮滚来。这些批过的奏折由宣政殿再下放入尚书台,稍有纰漏,拓跋濬的病讯即便要散了出去。

    “娘娘,玄宫人又是求见。”殿下传来一声。

    几乎每日此时,那玄英便要自宣政殿前打瞧一番,实在不知意欲为何。冯善伊顿时掐灭灯烛,予那宫人低声道:“便说皇上同我歇息了。”

    远远地,果真听见玄英离去的脚步淡去,她终推案起身,回至内殿,坐于榻前凝去一面如玉温文的男子,他是该有多少夜没能安寝了,便是崇之予她道,自她离宫数十日,他便没有半刻阖眼,即是睡去小半刻也会由噩梦惊醒。如此坚持,才是拖垮了身子,大惊大怒,又狂悲狂喜,他这几十日如同坠入惊梦,难眠,更难醒。

    “唤我来,不会是为了替你主持葬礼吧。”她嗔了一声,小叹了口气,“折腾自己也就罢了,何必折腾我。”

    脱下鞋,赤脚上榻,抱膝蹲坐在他榻角,连日来,便是自己也熬得有些憔悴,再困再累,却始终难得片刻安眠。他之前所受的煎熬,她好似多少体会了。

    窗缝扑来风冷习习,窜入脖领丝丝发寒。隐隐皱眉,起身去关窗,却见得帘后窗影中有形影一抖,她初以为是宗长义,忙紧紧阖闭反身贴紧冷窗,悄息不做声。静了多时,觉得窗外已再无人,才开了一角窗。

    窗外无人,只窗栏中一抹流光潋滟凄红正是夺目。

    雪白的织锦云帕中,静静躺着那支血丝红玉镯,早已由她丢入池中的镯子。

    是李敷!

    她攥紧玉镯,惊得顾不暇未穿鞋的雪白赤足,踩着冷砖猛然跑出,掀开重重长帷,推开殿门,冷风空来,她身后大红刺金的翻抖的锦帐玉帷泛起云海一般的涟漪流波,赤色狸皮的朱袍,映得满目更是苍白。

    那已步入阶下的黑色滚袍似乎要揉入凄凄暗夜,独袍角银色滚边泛出星点光亮。

    他是疯了吗?明明诈死欺君罔上,却仍敢现身于宫中。他就不怕若有闪失,瞬时丧命。如今便是拓跋濬也保不住他,更不论自己。

    袖笼中清寒的冷玉颤抖于掌心,她扶着一截汉白玉栏,刻意压低声音:“李敷,你站住。”

014 心底都有个鬼(加更·)

    那一夜,细雨笼罩冯府上下。

    玄英所见到的冯熙只跪身于列祖列宗灵位前静无声息的沉默。她那时满腔怒火。明明有议在先,绝不能破坏离魂术,否则冯善伊醒来,大计必是要败。如今她果然醒过来了,不仅醒来,且与宗长义撕下脸来。如今宗长义在动摇,如此模样的冯熙正也在动摇。

    “莫非亲缘以血咒破离魂术,她不可能醒来。是你对不对?你想收手了?”她上上下下打量这样宁静的冯熙,目光如利剑,“我让你亲手解决她,你反让她醒来。”

    冯熙睁开眼,迎上她的咄咄逼人:“不是我。”

    “笑话。不是你又是谁!”

    冯熙划出一丝落寞的笑色:“我是险些杀死她,犯了糊涂险些做下错事。“

    “冯熙!”玄英喝他,“北燕复国之计,若非我出力,宗长义如何肯助你。”

    “没有你们,我一样可以复国。”冯熙缓缓起身,身形憔悴,却依然屹立如钟。

    “果然。果然是得到了汉符令。”玄英一张脸冰得骇人,“连口气与以往不一样了。”

    “我冯家之事,再与你们无关。”冯熙别过脸,紧紧皱眉。

    玄英扬手予他一掌,长长一道红印霎时映在他惨白的脸上。

    “我将亲姊姊嫁给你,助你兴势,并非是等这一句。”玄英含恨冷凝着他,字字愤懑,声声不甘。

    “我是人,有血有肉的人,而非禽兽!”声音太猛,冯熙猛然咳了咳,一脸苍白憋得肿红,惨淡抬眼,望着她,“我是她哥哥。”

    “那是你虚伪!”她甩开长袖,退步扬声叱呵,当真虚伪,如今她随手予一个汉符令,他便是亲哥哥了,是亲人了。

    冯熙神色黯淡,只缓缓扶着身侧一墙,予她跪下:“你骂我虚伪也好,小人也罢。只这回让我做一次好兄长吧。我从未像今日这般悔过,从从未这般清醒。容她离开吧,她已是不在乎了,此夜便离京,与你与我再无瓜葛。”

    “你说什么?!”

    “她说予我,要离开。”

    玄英跌了跌,撞入身后硬木冷柱,只心底一个声音最是清晰,若那人离开了,宗长义必会亲自追随她。是,只要她活着,天涯海角他必会追紧她。不,宗长义只能是自己的,是她玄英的。

    她这一生,便是为了他活着。他如何能弃她。

    ......

    “玄姑娘,皇后娘娘说已同皇上歇下了。”

    这一声轻轻落在耳畔,她平静微笑,转身退下,又是歇息,连着十几日来总是有不同的理由。可是结果都是见不到拓跋濬一面。

    由中宫转入西宫幽廊,绛色纱衣的裙摆悄声滑过清冷的地砖,步子越来越急,直至停落一处暗室前才停。玄英谨慎地望了四下,推门而入时,室中星火陡然掐灭。

    一丝冷烟浮于漆黑暗沉,玄英的声音极轻:“万不能错此时机。”

    案前转过身来的宗长义,玄袍落地,冷拳砸入案中:“当真不误?!”

    玄英摇首:“那一日我亲眼见得拓跋濬支持不住。十几日来虽是群臣纳谏不出朝,可却不见拓跋濬出入宣政殿。必是冯善伊强压消息。”

    宗长义冷笑,回至圈椅中坐稳,眼又闭起:“她如何要这么做。她一心一意不过是想与李敷那厮私奔去。”

    “她对拓跋濬,或许升了感情。”玄英小心翼翼盯紧他,言语时声息弱去,伺机探看他的神情。

    宗长义敛笑,顿时睁眼时挡不住的慌乱,稍后才又缓缓定神,拳无知无觉中握了紧:“怎么会。绝无可能。”再也没有人比自己更了解女人,自她四岁起,便是由他看在了眼底。他看着她一头热地爱上拓跋余为那人奋不顾身,然拓跋余的所作所为恰是浇灭了她对情感唯一的希冀。再以后,她便似失了根的浮萍,只为姊姊和父亲活,用力地生存于魏宫。拓跋濬于她,不过是冯希希留下的寄托。她对拓跋濬所做的一切,皆是为了姊姊和汉化。

    玄英便知他不肯信,索性道:“你见过不笑的冯善伊吗?我听昱文殿人传,十几日都未见她笑过一时。每日匆匆行走于两殿之间,与从前判若二人。”

    宗长义推开满桌笔砚,尽数砸落地间,冷笺飞起,一张张飘远。他随之起身,立于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她,目中尽是不屑:“你别以为这般说,就能让我死心。冯善伊她就算喜欢千万人,也不会有一个拓跋濬,你懂不懂?!从前或许可以,如今定是不能了。”

    他所熟识的冯善伊,绝不会和冯希希抢任何东西,包括男人。

    这也是他尤其心疼她的来由,不论何时都是能避则避,永远不会觊觎不属于自己的一切。为冯希希而活的冯善伊,可以握有天下万物,如今只有她时,她便只是冯善伊。

    “只有你一心一意以为她不会为了拓跋濬与你成敌。”玄英抬手攥住他一只腕子,猛地贴向他胸前,紧紧环住他腰,止不住的颤抖,“你是不敢信,还是不愿信。这世上只有一人不会成为你的敌人,不是冯善伊,是玄英。”

    胸口一热,似有什么顷刻瓦解,宗长义愣愣垂下首,仔细瞧着她,缓缓探出一手,抬起她下颚,凝着她目中恍惚映出格外空洞茫然的自己。

    喉咙滚了滚,似艰难出声:“你的意思是说,拓跋濬当真躺在病榻上,善伊她隐瞒不报,便是防我。她是笃定了要成为我的敌人。”

    玄英脸白如纸,重重颔首:“你若不信。自可以去宣政殿一探。”

    宗长义眸中闪烁,一把将她推开,猛地摇头:“我不会去。”如是真的,他宁愿不信,宁愿不见。

    玄英站直身子时嘲弄惨笑:“你守了她那么多年,终所以得不到她的心,便是因为你当真懦夫。可笑,我竟是爱上了一介懦夫。”

    暗室中,宗长义踏着冷风踩空一步,扶立冷案时,肘臂直颤。

    玄英退身而出,冷扑入室外风中时浑身气力泄尽。能做的,她全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也没有放过。她如今是不期待做什么好人了,他若想做好人,她便替他将坏人做尽。他的眼中有江山,有冯善伊;她的眼中,却只有他。

    心中微痛,冯善伊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始终未能看懂。只如今多少有些明白,她多少有些力量,能让人从心向善,只可惜,她玄英心冷如石,若是向善,那必是要自己粉身碎裂。

    “玄英。子时了。回昱文殿吧。朕再等等她。”

    这一声随风而来,极是熟悉,又渗骨。玄英猛望去周侧,无人,更无拓跋濬。

    是啊,拓跋濬此刻应躺在宣政殿神志不清才对。

    “皇上,奴婢知道娘娘在何处。”

    她迎风走了几步,又突然听到这一声,犹如自己发出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冷夜中。那夜子时,搀扶拓跋濬回昱文殿的路上......她说了......

    忽然觉得冷,玄英迈不出步子,跌落空廊,团臂蹲在墙角中徐徐摇头。隐约看见拓跋濬踉跄的步子声声踏来,那一袭冕袍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尘烟扶摇。拓跋濬,玄英猛摇头,你不要过来,我是为你好,你不是想找到她吗?所以我告诉你,她还活着,不仅还活着,便在城门口等着与李敷私奔去。你一定要抓住她,你不是想抓住她吗?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用那样寒的目光看我。你说,玄英,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不过是看你太难过了,寝食难安,日夜担心,所以才告诉你而已。

    不。

    因为,我想你握住她。这样她就不能缠着宗长义。

    她若爱上你,宗长义就是我的了。我与宗长义说,她对你生了感情,或许是我心底更愿意那样想才对。

    可我还是好想杀了她。她死了,我才能安心,再不会担心哪一日便失了他。

    她若不肯爱你,我便杀了她。如此宗长义仍是我的。

    我以复国大计诓骗冯熙助我杀她,冯熙一出手就败了,且把自己也输了进去。

    这一次,我将自己的人充入禁卫军,要他在城门率先解决她,可惜仍败了。

    我太不相信自己了,便是觉得自己处处都要输给她。

    我将坏事做尽了,他们却一个个要做好人。好人便能夺来天下?

    拓跋濬,为了江山社稷,你斩杀无数,不也同样做了坏人吗?我们都是不得已。

    眼前的袍影滚入廊前,大步而来,扬起的风尘扑入眼中,迷出了泪。

    他步近时,她猛地闭紧双目,只一行泪落入冷襟。

    身前那一人扶紧她双肩,声音低哑:“阿玄。你怎么了?”

    阿玄,如此般唤自己,只有宗长义。

    肿痛着一双眼猛然睁开,她抬手捧着面前这张清晰无比的脸:“宗长义。你来了。你信我是不是,你信我的。”

    宗长义挣扎着,皱紧的额头漫出细密的纹路,抿唇,咬牙道:“罢了。便同你去一番宣政殿。”

    玄英猝然点头,落下更多的泪,栽入他怀中,贴他贴得那样紧:“只你信我,我绝不会让你失望的。”

    “倘若不是。”宗长义同点了点头,坚定道,“你便答应我。”

    “如何?”她急急一问。

    唇角浅浅扬了扬,宗长义沉沉予她道:“不可再害她。”

015 总有些惊喜

    香风轻浮,窗门未阖紧,漏出几丝灼光,正扰了案上人览折。奏面反光,一团墨字由光亮折射的全是不清。冯善伊揉了揉眉眼,放下一笔,眼睫不曾抬起,轻唤了声:“崇之,添墨。”

    崇之揉了揉眼睛,靠着案角的脑袋移了移,呵欠道:“娘娘,这又是一夜了。”

    冯善伊将几摞铺叠齐整的奏章推至案前:“下放了尚书台。”

    崇之抱着一团奏折悻悻退下,殿门方阖紧半刻,冯善伊欲借空伸了个懒腰,又见崇之滚了回来,一手连指窗外:“娘娘。李夫人候等了整半夜啊。”

    冯善伊趴着案上画圈圈,努了努嘴:“都说了,替李昕求情的人,我一个也不见。”

    崇之吞了口气:“真狠心。”

    她立时瞪眼:“你说什么?!”

    “李夫人身子重呢。”崇之时升怜悯,哀哀叹气,“论您那般重身子的时候,连穿个鞋使唤方妈,提被子都嫌重,怎有这难过的时候。”

    冯善伊转着眼睛,诡异而问:“你怎么又知道的?!”她生小雹子是在云中,与京城差了十万八千里,只他言字说来便好似亲身见到般。

    崇之瘪了瘪嘴,神色难堪地退身:“小的胡乱说的。”

    “你站住!”冯善伊推案抱着盏绕他行了几圈,幽幽道,“你这脸上可写着心虚二字啊。”

    “奴才没有。”崇之忙摇头。

    冯善伊正转至殿首,目光随之落去殿下,百级下阶确见一素衣女子着青纱裹帽风中跪立。她随意看着一眼,淡淡问去崇之:“她倒是挺仔细自己的,全副武装裹得那么结实,连脸都挡着。”

    崇之拾起折子,贴去笑脸恭维:“恐是李昕那女人细皮嫩肉不禁吹吧。还是娘娘厉害,论在云中宫陵,那是日夜吃着山间冷风也没见成这样裹着,不过也——”说着但觉口风越发不对,愣愣咬声不再言。

    “不过也什么?”她挑眉看他一眼,“我被吹得粗皮老肉了吗?”

    崇之连连摇头,只差予她再拜。

    “我知你是不敢言真话,罢了,我脸皮实在厚,不怕你们说我不够如花似玉。”冯善伊满脸无奈,扶着迎风的殿门左右动了动弯了许久僵麻的腰。

    崇之忙以解释:“奴才不是娘娘那时候不是天天往自个脸上糊红泥青果什么的如何能吹老了呢。奴才真不是那意思。”

    “是啊。”冯善伊一笑,予他慢慢道,“我那时好些点子呢。”

    崇之点头:“确是。”

    “傻了吧。那不是泥巴,是草药研磨的膏子。”她予他一笑一点头,“说吧,你躲在宫陵后山哪处看着呢!”

    “啊。”崇之木了,面上堪堪惨笑,“宫陵西外山有座望牙亭......”

    冯善伊随意摊开一本折子,挑笔划了划,又道:“只有你自己?”

    崇之未言,只埋下头下巴几乎要贴着胸前。

    冯善伊干了干墨,抬头看了他一眼,朱唇轻启:“皇上也在?!”

    崇之一点一点仰起头:“兴安元年,皇上北巡住在阴山行宫半年,其实就是。”

    云中山宫与行宫一山为隔。

    他要见她,未必是难。

    冯善伊渐低下头去,随意写了几个字又划去。

    崇之低低言着:“转年皇上归朝是在云中皇子过了百日之后。”

    “百日抓宝。他也是看见了的?”记忆似归去了四年前,那个天露微阳的上午,暖风晴好,也难怪方妈说什么也要把抓宝的地点安排在室外的花园子里。

    崇之随而起笑:“那时候小皇子不是左手抓了胭脂,右手拖着佛珠吗?”

    冯善伊点头,似而也是一笑:“是,我还笑他会做个花和尚。”

    崇之欲退下,只听身后之人略略犹豫道:“他也算是个好父亲。”

    “崇之。”她转言又叫住他,“为李夫人备个软轿一路护送她回去,她若仍是执拗。便说我实在不想见李昕身边的人。”

    崇之得命匆匆退下,惊见廊前涌来二人,忙是低了声音急急出口:“娘娘不好了。玄宫人牵着宗侍卫又来了。”

    手中软笔啪一声落下,墨溅了襦裙......

    廊间春花缭香,轻风缕缕,丹阳初抹,一时清朗暖融。

    玄英扯着宗长义的袖子连进了几步,回头瞪眼:“你做什么扭扭捏捏。”

    “昨夜不是见了吗?”宗长义挣扎着抽出袖子,转身由清风吹散满身浮躁,“你还没完了。”

    “那不可能是拓跋濬。”玄英又道。昨夜他们于檐上所见那一幕本就有些可疑,当时她只想探入亲见,却被气急败坏的宗长义拉去。他二人如此便是吵了一夜,宗长义言是自取其辱,她却总觉蹊跷。

    “我不想再进去。早是没颜面了。”宗长义叹了口气。

    “冯善伊滑得如同泥鳅,昨夜漆黑一团乱,她想糊弄人,随意拉来一个身形相似的太监便可。如今我们堂堂正正进去,说是有羽林郎要事禀告,无论如何要见皇帝一面。”

    她说罢又紧上他一只袖口,连连将他人推了入。

    殿内空有冷风徐荡,冯善伊正持笔由案前慢慢扬起头来,声冷颜寒:“宣政殿是什么地方。未有通传便能闯入吗?”

    玄英跪立于殿前,身子挺得笔直:“奴婢曾是御侧长宫女,赐有进出宣政殿的官牌,又如何不能入?!”

    冯善伊冷冷挑笑:“如今不行了。”

    “为何?”

    “因我除了你的官牌。”冯善伊淡淡览了眼,声音轻缓有力。

    “什么时候的事?”

    “刚刚。”

    玄英吞了口水,一手牵来身后跪着的宗长义:“羽林郎统领宗大人有事而报,关乎内宫安危的要事即时便要奏报皇上。”

    “确实有要事。”冯善伊笑着点点头,“我近日也觉得宣政殿尤其不安全。”

    说罢撑案而起,一只笔丢了殿下宗长义肩上。

    “宗大人!”她喝他,“你寻夜护守便是这样办的差!”

    他幽幽抬平视线,与她相视。

    她瞪紧他,尤其厉,再偏过目光,手间攥着一缕长缨,换了平声静气的一声抱怨:“昨夜,听见猫叫。我最讨厌猫了。”

    玄英知她是故意推脱,站起身来,再见她裙间冷墨涟涟,案上沉有奏折,她指间更以墨染。随即心中更坦然,连日来下放至尚书台的圣旨文批,怕也都是出自这一人之手。

    “皇上呢?”她问了一声。

    “皇上昨夜有些辛劳,正睡得不想起。在后殿歇息呢。”冯善伊说着甩甩手,似是极累,“所以我一大早就要帮他把早朝上的事务处理好。有什么事,朝上禀奏如何?”

    “百官辞朝纳谏了,皇上会去吗?”玄英又是一问。

    冯善伊盯着她,只道:“你不想他去吗?”

    “他能去吗?”玄英笑。

    冯善伊两肘齐执于案头,转着青石玉雕缓缓道:“你知道身为皇后,有一点好在何处?”

    玄英疑惑的目中,更是警惕。

    冯善伊点了头:“就是我想随便杀一个宫人可以不需要向皇上呈报缘由。若是问起了,便说我讨厌她。”

    玄英吸足了一口气:“都敢杀了乐平王,你又有什么不敢?!”

    “皇上在后殿歇息。你是想我将他召入前殿,还是与我齐去后面。”

    玄英咬牙:“齐去后面。”

    “若是后殿。”冯善伊走下殿,只袖子朝宗长义一撇,“他不可以。”

    玄英沉息:“善。”目光与身后人一扫,即随冯善伊而去。

    二人由殿前宫廊向西行去,途径一路宫人纷纷行礼。玄英自她身后幽幽看去,心里明白前殿入后室有一路捷径,可冯善伊却领着自己绕道。她是想杀了自己,刚还言字涔涔的骇她,确实如她言,她想要一个宫人死只是件小事。

    “皇后娘娘。这条路远了。”她平静道。

    冯善伊停停走走:“这一路上有我喜欢的梅树,我要时时顺路看她几眼一天才畅快。”

    玄英摇头苦笑,抬眼去,紧紧闭合由众官兵把守的后殿已在数步之间。

    冯善伊予官兵点了点头,门于是大开。

    回身,侧首,予玄英一笑:“进去吧。”

    玄英抬着脚,并未落,又迅速看去身后侍卫,那抬起的脚许久不落。莫不是有什么机关暗算。她如何能这么痛快地放自己进去。玄英犹豫了,一双眸子闪了闪。

    冯善伊予她急道:“进去啊,进去我好关门不是。”

    玄英又看了她眼,见她满目春光大是明媚,总觉得有诈。

    “如是进去了,看到了你不想见到的一幕。我也不会饶你顶撞我的罪名。”冯善伊捋直袖子,轻缓缓迈了进去,回身凝着一地落光,“进吧。”

    玄英闭了闭眼睛,收回脚来,是啊,何必在乎这一时。如今就算进去了,看到了,或许也是出不来了。自己身侧没有宗长义无论如何也不安心。

    拓跋濬若真有事,冯善伊不可能瞒得住一辈子。

    她总要看看,她能遮瞒多久。也总有办法,能将一切展露人前。

    “今日早朝,宗大人会等在朝上。”她最后一句话,隐约稳住了底气,再一转身便是离殿。

    冯善伊笑着看她一路走出去,笑越发凉,一手掀开冷帐,进去内室,空冷冷的床榻上只有灯烛静燃。

    崇之由殿外滚了进来,跪得远远。

    她看他一眼,叹一声:“这一关过去了,你紧张什么了。”

    崇之喘了口气,一路跑回来正是上下气不接。方才是将皇上匆忙背去太后殿中暂躲一时,只是背着一路......

    崇之扬起头,脱口而出:“皇上醒了。”

016 与往日不同的拓跋濬

    又是落雨,霭霭水气盈盈漫庭。

    风袖滚飞,金裘履踩在一路冷寒的凿玉砖地发出细微的声响,伴随裙摆及地擦过的沙沙音。一扇窗由风吹得摇摆,昏黑闪烁的一片,看不清纱帐之内的簇影。

    见她步入,殿两侧的宫人跪了满地头埋得极低。

    冯善伊再近几步,手正扬起扶着一角帘子,隐约见到内殿床榻前来回走动的身影。那是李申和曹秋妮早先便跪来榻前为方转醒的拓跋濬上下操持。

    冯善伊朝前一步,半个身子落在纱帐间。

    曹秋妮正扶拓跋濬起身。

    明黄的亵衣丝绸密密贴着他皮肤,映出更几分清冷瘦削的轮廓。

    李申正端着药盏递去,拓跋濬垂眼看到她的瞬间,缓缓怔愣:“你。”

    李申连忙低下头去,苦了一笑:“看到皇上安然恢复。我便走。”

    拓跋濬执起泛起氤氲暖气的药勺,淡然搅动了几番,声音依然极淡:“你瘦了。”

    李申徐徐仰起头来,目中盛了湿色,只含笑婉然望去。

    “皇上,李夫人十一日来昼夜不离您左右悉心伺候,人都累得不成样子。”曹秋妮适时而来,予拓跋濬细心披上软袍柔柔出声。

    “是吗?”拓跋濬挑了挑眼眉,端着碗愣愣看去李申,目光一丝丝沉落。

    李申只扭开身子去处理另事,转身而起是正与冯善伊自纱帐后暗处投来的目光直直相撞。冯善伊勾起那一丝不屑的笑意,却实在触动了她眼底的纠结。李申抿唇,忙又移开视线。

    冯善伊扶起的帐子由风抖散,眼前珠帘凌散。

    退了半步,手间犹豫是否放落。

    身后那一人寒凉的气息逼来:“你不会在犹豫吧。”

    她侧眸,与常太后平静相视,一点头,轻蔑而又淡然的笑。

    常太后是一个无比聪明的女子。

    作为女子,比起位掌六宫,她更胜在,懂得如何留住男人的心。

    就比如此刻,她的条件很简单,只是要李申第一个守得拓跋濬醒来。他睁开眼的第一瞬所看到的人是李申,那个守护自己彻夜不休、殚精竭虑的人也是李申。常太后不能会意帝王心,却实在摸得透男人的心思。

    冯善伊只低下头去轻笑,她所要做的,所一直要求的不过是他身侧帝后的那位置。更多的,如常太后所言,不能要。帝王家的情事,谁交心了谁死。她所要做的不过是锁住自己的一颗心,锁得牢牢。

    榻内,拓跋濬似仍有些倦,侧卧回榻中。

    “这里没你什么事了。”太后又添一声。

    冯善伊冷笑着颔首,裙摆一曳,她转过身,持帐的手已然落在身后。

    “皇后呢?”这一声突然由更远的帐后飘来。

    是拓跋濬的声音。

    眼皮一跳,四周皆是静谧。

    冷风团簇,雨点溅落殿顶碧檐的声音渐狂。

    常太后已一步挡在她身前,暗暗催促的目光投去昏影中的她。

    “皇后呢?”又是一声,夹杂在拓跋濬微有压抑低柔的咳声中。

    冯善伊走出数步,听得这再一声,心底且笑且叹,只转过身来,迎着那一声扬声应道:“在。”

    内帐抖了抖,拓跋濬听得这一声,长睫方缓缓垂覆,安心一言:“在就好。”

    屋外雨声更大,冷雨瓢泼。

    东西二天一半晴一半阴。交接之处一架彩虹当天而立。她吸了口冷气,他说,在就好。长帐由两侧宫人缓缓拉起,她越过太后步了进去,正跪在他榻前,予他轻声道:“臣妾有罪。”

    拓跋濬淡淡抬眼,无色瞳孔微眯。

    “我杀了乐平王。”她道,扬起的面容平静如常。

    他眨了眨眼,略皱眉间眸中微沉,只静了良久,凉凉勾了唇角一笑:“既然已经杀了,就杀了吧。皇后不必过心。”

    “不罚我吗?”她看着他,一摇头。

    拓跋濬苍白的腕子从被衾中探了出,微微捏攥着她的手:“就罚你陪朕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她讶异。

    他点头,唇牵一笑:“朕歇片刻,即要上朝。”

    上朝二字一出,果然是他拓跋濬的作风。即是在鬼门关走了一圈,也不忘怀二事,一为奏章,二是上朝。

    她咬唇,再低头:“臣妾仍有罪。”

    他看着她,又是轻笑:“连百官也杀了吗?”

    她摇首:“不是杀。百官纳谏,已是连着十日未有朝拜。言是不废后,不举朝。”

    拓跋濬并无一丝讶异,垂眸间温凉道:“那就先废了他们吧。”

    常太后急急走来,截了一声:“皇上!”

    “任百官掺手家务事,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实在笑话了。”拓跋濬自嘲了声,即是转过身,淡淡蹙眉,“母后与众妃先行退避吧。”

    冯善伊亦同行退避,只立身时,腕间一紧,拓跋濬探出的手正制住她。

    身后脚步渐轻渐远,待到一人不剩时,冯善伊朝前走了半步,沿着榻檐缓缓坐落。将拓跋濬的腕子塞了被中,他仍是闭眼不出声息。

    她有些难进难退,低了声音:“我是不是把祸惹大了?”

    他未答,气息足沉。

    她是心虚,才会于他之前柔顺几般:“这件事,我会代你解决的。”

    他突然抬眼,声音极冷:“朕不想谈国事。”

    从什么时候他们二人之间便只剩数不清的朝政要议,言不尽的国家社稷,也是今日他觉得有些乏了,这样的自己,这样的她,这样的彼此。

    “朕做了一个梦。”他叹了口气,有些落寞,“梦到自己如何也找不到你了。”

    她摇头,似乎不懂他的意思。

    “只是一个梦吧。”他翻了个身,渐渐阖下眼。

    “那不是梦。”她答他时,一并站起身子,“我要离开这里,是事实。”

    “你走吧。”他又叹下一口气,声音寂静。

    她退了几步,扶着一角帐子隐约觉得有些奇特,扭身回看他背影,淡淡问着:“拓跋濬,莫非你真的——”

    吸了一口气凉气,她顿住。

    拓跋濬的后脊同是一凉。

    她怔怔道:“真的喜欢我了?”身为帝王,最不可以为便是爱上一个任何一个女子,从而把自己的心交付而出,他的父王,皇祖父,莫非没有这般灌输于他?!

    他似是睡着了,没有一丝动静。

    冯善伊愣愣步出太和殿,落雨淋漓间,浇不醒困顿的思绪。她扶着廊柱仰天叹气,走到了这一步,如今也不知如何走下去了。留守还是离开,进抑或是退,退能甘心,进能以安心?!摇摇头,索性再不去想。

    再回首间,遥遥殿前似有人狂步而上,那宫人满满袖手的血极是骇人。她分辨出来是自己身侧的顺喜。

    顺喜予她叩头一拜,匆忙慌乱:“如何是好?!扶风公的夫人才由人扶起来没走出几步,即是落红了。”

    冯善伊心底抽了紧,忙随着他步下长殿,便连身后持伞而来的宫人都等不及。

    她一路走一路详细问着,几个月了,血落得哪般,如何如何。

    顺喜只道人是就近送去了昱文殿,亦请来了太医。

    匆至昱文殿,宫门大敞,连连进出的有宫人,亦有闻讯而来的绿荷青竹。

    冯善伊只拉开一角帐子,见得身前染血的一个宫人出,便急问:“如何?”

    那宫人予她道,似有些严重,只人还清醒着。

    绿荷步至二人之间,恳请冯善伊移殿,言是内宫见血不是什么吉利的事。

    冯善伊推托不善,只得随言与绿荷同出,二人步出缓缓围着廊子走。

    绿荷幽道:“如今皇上也醒了,你总算能喘口气。”

    “他醒得早了。”冯善伊咬下口气,“还想在他醒前把李昕的事办了,如今又赶上他女人出事。我恐怕又拿不住他了。”

    绿荷想了想,转过身来,予她道:“虽不知这话当不当说,我也不知你从前与扶风公的恩怨。只是,李公李夫人他们二人确是我的恩人。”

    “如何?”冯善伊问了一句。

    “你还记得当时我说,是一位李夫人持着赫连太皇太后的懿旨前来云中接我归朝。你那时也曾好奇过这位李夫人。”绿荷犹豫道,“便是扶风公李昕的夫人,这位夫人。”

    “李夫人?!”冯善伊果然惊诧。

    赫连太皇太后的懿旨,石城的李昕,遮面跪于殿下只为求自己一见的李夫人。

    助绿荷,便是助她冯善伊。

    这一切匆匆闪过时,数不尽的疑惑同谜团。

    冯善伊摇了摇头,果断回头入殿。

    倒是哪一位李夫人,竟然神秘如此,那自己便是一见又如何?!

    猛然推开大殿朱门,漫风拂开满殿长帐,清冷的步子匆匆里入。最后一层纱帐狠狠划裂,她立在纷飞而落的帐帷中,看着榻上虚弱的身影缓缓愣住。

    扬步而出,推开守在榻侧的宫人,她一手揭去那女人遮面的灰纱。

    只是一眼。

    眼中却似什么东西碎落,心中更空。

    手腕一抖,冷纱滑入脚边。

    冯善伊摇头,狠狠摇着头,开口便是一笑,怔怔落下泪:“死丫头,骗我骗得好惨。”

    (实在抱歉....差点又没赶上更......捂脸飘走啊......)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947/ 第一时间欣赏千岁最新章节! 作者:九宸所写的《千岁》为转载作品,千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千岁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千岁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千岁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千岁介绍:
她之十年,要过得风华。
罚做山陵妾四年的苦,不能白吃。
她之十年,要过得隐忍。
给儿子选后爹乃当朝万事之重。
她之十年,要过得权谋。
乱世用重典,忍忍,收拾完这拨,咱明儿准备准备选秀再上一拨新人。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皇后,朕把太子和佳丽三千还有私房钱小金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这是一部北魏著名历史人物文明太后的彪悍成长史。
旧文《昭然天下》《后命》。《皇运》即将上市请关注!千岁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千岁,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千岁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