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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全文阅读

作者:九宸     千岁txt下载     千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二六 没勾搭你三叔

    今儿大朝上又热闹了,满朝汉臣跪于宣政殿外请旨,数个时辰不散。

    今儿昱文殿也热闹,冯善伊一早张罗着大清扫,她说是自己殿里有晦气,硬张罗了法师来做法驱妖。崇之奔来宫室,见得冯善伊边吆五喝六指使宫人,边吃着点心。崇之说皇上怒了,又开始砸东西,求她过去。冯善伊为难,说是自己宫室正除着妖怪,不好走开,顺便提议,如今内宫五脏六腑皆全,不少个能由他说骂的宫妃,各殿室跑一圈,自能找来一群随着去前殿。崇之听后,只觉有道理,匆忙退去。

    青竹不解,所谓为帝王分忧解劳是内宫女人要职,她觉得自家主子失职。

    冯善伊听罢,戳着她脑门教训:“一次使唤,两次使唤,久了,他就只知道使唤你了。”

    青竹哼唧一声,冷眼看去:“赶明儿您再使我做事,我也不应了。”

    “你脑子怎么这个快呢。”冯善伊忙挤兑她,“我说的是对付男人好吧。”

    午半晌,朝臣仍未退下,大冷天崇之挥汗又奔了来,说是跟着去了六位娘娘,三位被轰了出来,两位一进去吓哭了,剩下一位吓晕过去了。冯善伊听着,幽幽站起来,转了两圈,叹口气:“崇之公公,我忙啊。午半会儿安排满满的。”

    “都,都什么啊?”崇之想说,再什么也没有主子最重要。

    冯善伊甩了个眼色,青竹忙抱着厚厚红本子出来,咽了口水朗朗念出声:“抄经,描红,刺绣,弹琴,御花园茶话会,还有最重要得一件事,午睡。”

    崇之都要哭了,连连拉着她求情。

    冯善伊好生好气拉近了他,低声提醒他:“你不妨去太后那里说一圈。”

    果不出半刻,太后携李申浩浩荡荡出动。冯善伊午睡片刻,听得前去瞧看热闹的青竹回禀说,李申亲自去求那些请旨不起的汉臣,顶着烈太阳,说了个把时辰,口干舌燥近乎要晕过去。好容易总算说动了汉臣,如今已散去大半。皇上如今也不怒了,压着火气在宣政殿里判了好一会儿折子,只李申一人在里面伺候。

    青竹埋怨她不该把拉拢汉臣这机会让出去的,论理说,当是冯门和那些汉臣更贴近。

    冯善伊听着她将时局分析得细致透彻,淡淡笑了笑,即是裹着雪绒绒的袄子去正阳宫探看文氏。正阳宫如今有些凋敝,连守殿的小宫人都打不起精神来。冯善伊入内时,文氏正挨坐窗前呆望。

    “如今众人都在宣政殿前凑热闹。你如何不去?”回过身来浅浅问着的文氏早在窗前看见冯善伊雪白的袄子在满目陋色中如梨花一支陡攀爬入墙内。

    冯善伊走过去,袖口红梅团束,一抬手替她合上了窗:“夫人是想落个吹风而亡的好名声。”

    文氏浅笑清丽,面色发白:“他准我出宫修行,我才觉得想要好好活着。扒着窗,想看看这世间其实很美好。”

    冯善伊靠着她坐了另一把团椅中,幽幽看着她:“前日里,你送去殿上的另一份折子,我给压下了。这也算欺君之罪吧。”

    文氏看着她,缓缓点头:“我猜到了。”

    “举荐册封我为后,便是你当时说的大礼吗?”冯善伊轻轻端起一盏茶,氤氲满面。

    文氏低垂目光:“我不能看着李申之辈将大魏气数竭尽,更不能看着先帝爷留下的后宫成了如今这副鬼模样。我和李申斗了也有十年,自知没有赢她的天分。可也不能看着她将先帝身后的一切尽数毁坏。”

    先帝,先帝,文氏口中一言一个先帝。难怪拓跋濬对她,有太多的言不能由衷,情不能坦然。

    可笑她自己从前也是和文氏一个模子,因为相知,所以才会惺惺相惜。

    文氏静静抬了眸子:“我四岁就开始跟着先帝爷了。他将我从贱民署买回来,一切都是他给的。若不能替他护守身后,也实在没有脸面活在人世中。”

    “到头来,终归是为了他啊。”冯善伊摇摇头笑着,“他活着的时候,没觉得这么多人在意他。偏一死了,有为他撞梁柱的,有替他守陵的,还有......一心一意为他操持身后世。”

    “你竟是不知,多少人这样子羡慕你。”文氏捏着袖摆,欲言又止。

    冯善伊嗤笑:“多少人也这样子恨我。”

    文氏怔愣。

    冯善伊摇着杯中颜色渐浓的茶水,挑眉:“这或者才是拓跋余想要的。”

    风雪破窗,冯善伊立身而起,前去关窗,却稍停脚步:“不是我。”

    被拓跋余深爱而至死不能弃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

    这个秘密,压得她好痛,痛得要死掉了。

    拓跋余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最明智的谋算师,也不是英明神武胸怀天下的皇帝,但是,却是最伟大的爱人,懂得保护自己挚爱的女人。往难听里说去,他一定算是最得意的偷情家。

    让内宫众多嫔妃,让那些拓跋余一个蛊惑眼神勾去心神的女子们,以冯善伊为眼中钉肉中刺,当所有人将各种仇恨而嫉妒的目光投向她时,他便可以肆无忌惮地去享受自己言中的爱情。多么刺激,而又得意的爱情。

    ***

    送文氏出宫那一天,风雪正重,素色车辇行得缓慢。立在城楼之上,冯善伊将风袍拉得稍高,偏头看去平静如古水的拓跋濬,她十分好心地提醒了句:“现在跑下去拦住车,说一两句动听的,或许能给彼此留个美好记忆。”

    “但凡留着美好的回忆,就会升起想回来的欲望。”拓跋濬语气依然平淡,彷如看透世事。

    “哦。”她点头表示同意,“所以你当年送我,也是为了不打压我的欲望。”

    拓跋濬淡淡飘去她一眼:“你不一样。”

    她实在听不明白了,皱眉看他。

    但不知为何,见她故作无辜的眼神,他尤其觉得好笑,于是道:“朕不需要费心替你铺好退路,因为无论怎样,你都会走下去。”

    他转身即走,她小碎步跟了上去,一路跟着,闲闲在在说着些可有可无的话,最终落回了文氏。言着一日夫妻百日恩,糟糠之妻不可弃云云。

    拓跋濬实在嫌她聒噪,苦着脸瞥了她:“你回西宫,不是同朕顺路吧。”

    “顺路散步。”冯善伊立时回应。

    “朕放她走。是想她好好活下去。且。”拓跋濬总算由她逼得略有表示,眉心微蹙,“内宫不并不需要一个不屑做皇后,更不屑为人妻子的女人。”

    她一时有些懂了,身为帝王拓跋濬的心底对于女人有两种分类,称职的皇后,与合格的妻子,总要任选一种才有留在他身边的资格。而文氏两样都不选。

    冯善伊抠着手指,低低念:“我选前者。”

    拓跋濬摆出一脸“就知道”的漠然冷笑,淡问她:“你觉得我为什么就能让你称心如意。”

    她摇头:“我觉着,皇上不大像是把我拉回来当妻子的模样。而且我有你软肋。”

    他扬眉,自己都不知道的软肋,如何能要她抓了去。

    冯善伊四下张望,探了探手。

    拓跋濬冷咳了咳,目光移去周遭,见果真没人,才稍低下头,倾去她。

    她贴着他耳朵悄悄道:“想你也挺可怜的。爱而不能言,因爱生妒,又生恨的,活活虐心哪。”

    “朕。”拓跋濬拧着眉毛,“爱谁了?”

    “你七叔,拓跋余。”冯善伊啧啧着,“难怪那么恨他。是你单相思,还是那个花心萝卜也把你抛弃了吧?你那天抓着我腕子哭着喊七叔,我听了小心肠也颤呢。”她顿时用一种全然崇拜而怜惜的眼神凝着他,从前的不解与厌恶,似乎也有些淡了。如此说来,都是情字惹得祸。

    拓跋濬一时惊愣,瞪着眼睛看她。

    冯善伊点头,幽幽抬起头:“我不会乱说去。你知道的。当然,如果您把我钦安院的名号撤了,恢复我贵人的身份,我的嘴就更紧了。”

    拓跋濬冷笑,点着她额头:“朕想让你闭嘴,不是有更牢靠的法子吗?”当面威胁自己的女人,不过就是为了贵人的名位,他从前还真是把她看得足够高了。

    她初说时,有几分调戏的意思,如今见他严肃又谨慎,果真是......

    心一沉,“我明白了。”

    他松了她:“明白就好。”再敢同自己叫板,她当先想好自己如何死。

    崇之一路打宣政殿前而来,见了二人便跪地,满目愁色。

    “皇上,四皇爷来了。”

    “四叔?”拓跋濬稍走快了两步,“他不是给三叔守着七七斋吗?”

    “这会儿跑去太后那呢。抓着鸡鸭鹅什么的,还命人扛了两大口箱金子。”

    拓跋濬忙皱紧眉,步子更急:“他又要唱什么戏!”

    “说是带着彩礼来迎亲。”

    “三叔还没出尾七,他就等不及闹红事,荒唐。”拓跋濬言中有怒,不由得停步,狐疑道,“半年前不是才让他选走宫里两个御女,怎么又要纳妾。”

    “这一回言是要明媒正娶大老婆。”

    拓跋濬忙惊:“四婶娘她。”

    “皇上别惊,还在着。”崇之连忙劝,“就是被气回娘家了,二人和离。”

    “如今又看上哪个宫的了?”拓跋濬实在也没了脾气,如今家事国事都乱着,三叔死了,朝中能信可用之人寥寥无几,新政尚也在推行磨合期,处处不顺心,处处要他多心操累。如今在世只有这一个叔叔,尽日荒唐行事,三年来只四婶便回了七次娘家,甚有二三次,是逼得自己以皇令才将她朔州召回来。

    崇之更有些为难,抬眼看了看他身后的冯善伊,心底发毛,紧张得结巴:“钦,钦安院夫人。”

    拓跋濬正心烦着,挥袖直道:“给他送去,送去。”言罢,猛而愣住——

    钦安院。不就是,冯善伊。

    另一处,冯善伊恰也瞪大了眼睛,心虚着摇头摆手,这回,真不是自己招惹的。她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勾搭拓跋家的男人不是,还是他四叔。

二七 只此一回无再犯

    拓跋濬的四叔临淮王拓跋谭,确有京都第一美男大才之称,不过,那算是四十年前的自诩了。

    冯善伊挨着窗边翻佛经,一卷仁王经愣是翻了三两个时辰。入夜时,青竹前来打灯。顺喜哈腰滚了入,急匆匆叫嚷:“主子,您好歹出去劝一下。”

    冯善伊换了个姿势,摆正经书,咳了咳:“南无清净法身毗卢遮那佛。”

    顺喜又道:“老王爷要上吊。”

    “快!”冯善伊一抬眼皮,“送绳子去。要结实着。”

    青竹踹了顺喜一脚,使着眼色:“蠢,这都劝不来。”

    半柱香功夫,听得外殿噼里啪啦脆响连连。

    冯善伊抖了抖袍子,瞥着身侧摆弄檀香的青竹:“没什么值钱的吧。”

    “听您的。宝贝的都收起来了。”青竹压低声音回了一句。

    冯善伊心平气和,把弄着佛珠浅浅笑。

    顺喜又滚了进来,此时更是要哭了:“老王爷要割腕。”

    冯善伊啧啧了两声,认真看去顺喜:“愣着做什么。给他取刀去。要割院子里割,少脏了我新铺得毯面。”

    “不是。”顺喜满目为难,“您别让奴才不好做人哪。”

    “他给你多少银子?”冯善伊一脸不屑,手落在榻案上拍了拍。

    顺喜吞口水,将袖子里的打赏尽数献了出去。

    冯善伊扫眼一看,牙根里蹦出二字:“出息。”

    言着起身往外殿走,果真见得沿路碎了满地陈碗烂碟,偶有八宝莲纹瓶之类,看着倒也不心疼,皆是赝品。收腹,提气,敛息,微微笑,果断迎出。

    “王爷。”

    老王爷容色怨愤而受伤,提拉着袖子靠上来。

    “你二十岁,我给你当妈;你三十岁,我给你当红颜,你四十岁,我给当奴婢,你五十岁,我给你当医女,你六十岁,我给你做女儿。”老王爷一封封展开信,字字念出,以证明自己这个翩玉如假包换,“善妹儿,你白纸黑字写得嘛,如何就不认账啦。”

    “俺认。”冯善伊也学着他口气,出手抢他怀里鼓囊囊的信,“您老认干脆俺做干女儿嘛。”

    老王爷团臂护好,喘着气抱屈:“你说你不当妾,俺为你把那黄脸婆都遣回娘家了,你如何放哥哥儿鸽子嘛。”

    冯善伊苦笑:“我错了,真错了。您就原谅我年纪小不懂事哈。”

    老王爷捧过她一支腕子在脸上蹭了蹭:“善妹儿,俺是真心的。你要是错了,俺陪你将错就错。俺一大把年纪了,那啥点燃个第二春不容易,动个心也不容易。善妹儿,哥哥儿开了几十家花楼,你要嫁过来,就是花老板娘,比皇帝老子还富。咱有吃有穿,有花酒喝有花姑娘看有花带的,俺男娃前年没了,你再给俺生个花娃娃,日子那叫一个爽溜溜。”

    冯善伊浑身发麻,他的日子是爽了,她不得满脑子想着溜。

    正是无语应对时,拓跋濬推门而入,见得满室狼藉,这老少男女勾肩搭背牵手摸脸,只想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见得救星前来,冯善伊满目生泪,诚恳望去,相较之下察觉,拓跋濬好了太多。

    拓跋濬面上是一贯的冷淡,只眸眼闪了闪,立时说下一句适景话:“来的不是时候,你们继续,继续。”言过转身,一副正人君子做派。

    冯善伊甩下老王爷手,即是追出去,躲在门后背风扯着他半只袖子:“这事,您不能不管。”

    拓跋濬收袖,干声笑了两下,悠悠在在道:“给四叔生个花娃娃,日子好过得爽溜溜。”

    她知道他是诚心挤兑他,如今便让他占上峰一次。好声好气堆了满脸笑,揣着他胳膊道:“你放心,我不把你和同拓跋余,还有惠裕的奸情说去。”

    拓跋濬一把甩开她,指尖落了她额头点了点,颇有几分严肃:“朕早先说了要你把什么翩玉美玉都收拾干净。只你挑来选去,倒是我皇四叔实在另人笑话,就——”

    他话未言尽,她咬牙提气,踮起脚拉下他一肩,腕子顺着他脖颈攀上去,唇似蜻蜓点水般落了他张张阖阖的唇瓣上。

    他僵了目光,怔愣住。

    她恍若无事般背过手去,舔了舔唇,抵死也不肯先脸红。

    这一招应付话多脾气怪的人,自是痛快。从前拓跋余倒也是这么治自己的。

    拓跋濬握拳咳了咳,眸色沉黯,两抹嫣红却从颈后爬上来,终是叹了口气:“只此一回。”

    “绝无再犯。”冯善伊举双手回应。

    半刻之后,拍掌相击。

    拓跋濬自东返回殿中,她西去廊道,见得月色皎洁明媚,沿着墙角梯子往上爬。这梯子并非常有,道是房顶漏了个洞,顺喜差些人修葺,于是添了个梯架。冯善伊披着袍子在房梁上坐了小会儿,听得殿内哭声闹声团团糟。她无奈,想也老王爷一把年纪了,年轻时风流多情,京城里的花姑娘能睡得尽睡过一遍,如今老了,反是脆弱。男人无不风流,这话,她从自己父亲,还有哥哥身上看得太多。分明看得清楚,却仍是糊涂,所以曾经才会想着那个落落清风,踏得月色满地如青霜的男子,与他们都不一样。

    仰起头来,淡漠月色映入眸中,薄薄的一层雪落了双肩,漆黑中更是晶莹剔透,泛出银色光芒,如那人前眸润莹。她闭了闭眼睛,拓跋余,在你心底,我又到底是什么呢。

    耳边隐约传来步声极轻,风袍滚地簌簌的声音,听得她心头一颤,是他回来了。

    她猛睁开眼睛,转去身后看向昱文殿的东侧,正阳宫是文氏所居殿所,如今早无人烟。她却分明看见那庭中央枯立的梅树下月白色的长袍连风而展,那人抬臂摸去嶙峋枝干,浅红梅瓣落了苍袖间。那背影,那身形,还有梅花滚了满袍。

    梅落闻香,果真是他回来了。

    她立时奔下长梯,由廊口跑出去,对着那遥遥身影怔愣。小心翼翼才提着步子靠近过去,他恍若未闻般没有转身。夜色下那身影似也闻听她的脚步声,身子一僵。

    “是你吗?”她开口吱了一声。

    带着笑,管他似梦非梦,脚步慌乱地迎上去。

    梅树下的男子回身,银箔面具下泛出的目光极冷,他举过长剑,剑尖便抵在她胸前,刺入。

    蓝色肩袄瞬间染了青紫。

    “冯善伊。今日即是你的死期。”

二八 咱俩谁更狠

    赫连太皇太后的一道遗旨,由久居宫外禅寺的冯太妃呈回,即是引得朝内外惊骇。那日大朝上,冯太妃请旨入殿,着的是太武帝朝左昭仪的绛红色大朝服,双手持拖太皇太后朝服三跪五叩头之后,当着文武众臣之面,宣读太皇太后临终遗言。

    密旨一宣,便是九五大宝之上的帝王都忍不住动颜。

    太皇太后密旨中从宫外民间欲召回来的皇族,尊位辈分都是在拓跋濬之上。

    朝臣个个面露惊疑,相互看去,皆是对之中所言的南安公主焦虑重重。

    “南安公主?”听此名号,拓跋濬恰似猛然惊醒般。太武帝当朝时,曾封七子拓跋余为南安隐王。如果此皇族,以南安受封,那必是拓跋余的姊妹。

    “太皇太后遗旨中确言诰封南安公主。”冯太妃气定神闲将懿旨呈上,“人,我已经给皇上请回来了。”

    拓跋濬眼中滑过一丝明锐的光芒,沉了气息:“如今何处。”

    冯太妃扬眉看他,平静之下压抑着波涛汹涌。

    先帝流落民间的姊妹,便是拓跋濬这个当朝皇帝的姑母,辈高一级,而言重一分。拓跋濬力举汉人为官已将鲜卑贵族大半得罪,而先帝倾向宠信鲜卑臣,他之亲姊妹,必能成为鲜卑权臣力挡以拓跋濬汉臣为首的朝局。于拓跋濬而言,是他新政跋涉之路的一记猛拳,砸得太惊太急,正中要害。

    此一刻,拓跋濬甚有几分看不懂太妃冯氏。论说她是汉人,却未能像她的侄女冯善伊那般明白他意欲胡汉共治清平天下的苦心,如今从天而降一道诰封公主的太皇太后懿旨实在要自己难堪又惊恨。

    “如今,在安全的地方。”冯太妃轻轻答他。

    拓跋濬握紧的拳头于袖笼中轻捻,缓缓点头:“如此,择吉日接入宫中。朕亲率百官行尊封大礼。”

    “皇上能如此想,甚好。”冯太妃端庄而笑,琉璃缀纱珠熠熠光芒。

    冯太妃走出大殿,只觉身后诸人目光有如火灼灼,更有寒冰冽冽。她呼了一口气,眨眨眼睛,红霞扑映入群间,目光转去下殿,果真见得那小丫头立在百级长阶下踮脚观望。模样倒是没变,只一身红袍袄将她裹得圆滚滚,颈间团簇的白兰花是以狐狸毛绣刺的,风一过,便栩栩如生地立起来,将她小脸裹得更小了。

    冯太妃走下殿阶,隔着冯善伊几步,猛得抬手就想去拍他脑袋,一声哽在喉中:“你他奶奶——”话未落,见得身侧由公公宫女随侍,才稍稍定下心神,改换语气,反手摸着她脸蛋,闷闷念了一句:“你怎么这样瘦啦。”话是言着瘦,却分明觉得她脸蛋子更好揉捏了。

    冯善伊眨眨似乎要冻得凝结的双睫,呼出一团雾气:“姑姑真能耐,半点都没显老,使什么保养得这样新鲜。”

    冯太妃故作严肃瞪她,眼中却分明有泪在晃。

    “一把年纪了,老套煽情什么的就别玩了。”冯善伊扬起手来拍拍她正落下雪来的肩膀,这该死的雪,下了大半个冬天,似没有停的意思了。

    冯太妃拉过她腕子,不知都她在雪中立了多久,手都痛僵了。她还想再说些什么,常太后遣来护送她出宫回禅寺的轿子已然落了身前,另有太后殿中的公公谄笑而来,低头俯身说着常太后的旨意,不做停留,即时离宫。冯太妃听了那公公的言辞,只是双手用力搓了搓冯善伊冻硬的小手,继而放开。

    冯太妃点了点头,道:“我还有半卷经要习。”

    冯善伊满脸没心没肺地笑:“习经次要,还是勾搭老主持主要吧。”

    冯太妃哭笑不得,任由公公拉开了轿帘,她看了冯善伊一眼,躬身入轿。

    冯善伊忙追紧一步,跟着那轿子,行一步,她追一步,她无所谓姑母是为何而来,不在乎她给这座魏宫带来了敌人还是朋友,更不会去在意她在汉臣和胡党之间的倾向。每个人都有自己活下去的目标,纵然那方向不一样。她仍是姑姑的善伊。血脉连着筋骨割不断。

    宽阔的广场宫道上落下稀疏的脚印,直到出了二宫门,青竹拦下她,终是止步。

    凝着远行的轿子,冯善伊赌气笑道:“待我做到太后那一日,也要给姓常的老太婆备一顶大轿子,直接送出去,当着李申面,让李申连送也送不得她。”

    青竹知道她这是又在说气话,便不予搭腔。

    待冯善伊转过身来,面容徒而颓废:“姑姑,是真的老了。”

    行回西宫宫道,宫轿由远缓来,那金沿紫绸无比贵绰的鸾轿是属于李申那个女人的,轿落身前,轿与人相持不前。冯善伊未曾让步,轿夫和领路的公公面色难看,敢怒不敢言。青葱玉指滑过沿边金丝,轿中李申抬了前帘,淡幽幽的目光扑来。优雅妆容,属于这个妩媚女人,只她面上过多的不屑冷笑,却不配不起她妆容的优雅。

    “皇上近来有些虚,晨起时又迟了,未来得及用晨膳。我特备了羹品,待他朝后用些。钦安院莫要碍路,龙体所用的羹食当真凉不起。”只漫不经心的一段话,分明溢满了得意和鄙夷。昨夜,拓跋濬宿了她那,这是第一件要拿来显摆的事,这二件,即是能轻易进出宣政殿,触及帝王权力中心的女人,只她李申一人。

    “虚?昨夜前半晌还流了鼻血,我道是补大发了,当降火。”冯善伊故作镇定地咳了咳,又道,“昨儿真不好意思,皇上非说什么要守在昱文殿判折子。李娘娘也知道的,他一忙起来,那是全不顾其他。我好些日子被他半夜灯火搅合得没闭眼,昨夜守着守着就睡过去了。皇上体恤我,才随崇之又去了您那,累了您实在歉疚。如今新政即施,整吏修纲,我们内宫女子当千百万分体谅不是。”说着微笑让道,一并拉紧身后青竹。

    李申甩下轿帘,在轿中冷了半刻,寒声呵斥:“还不快走!”

    领路公公同轿夫一并发愣。

    擦过的冯善伊缓缓微笑,适时提醒:“这是叫你们走呢。”

    脚步声渐去,青竹跟在冯善伊身后,紧张又疑惑,想张口询问,却不敢。自昨夜,冯善伊心情便大糟,处处挑了自己毛病,使得她和顺喜万般小心翼翼着。昨夜里,主子从临殿回来,皇上遣走了老王爷,即是在书房览章,她和顺喜候在侧殿,起先还好好的,稍后便起了动静。主子和皇上吵了,不仅是吵了,还是大干了一场,书房满架子的书全落了下来。她在外间隐约听到些,互相指责的言声中恰也掺着李娘娘的名字。后半夜,皇上忍无可忍,终是甩袖离去,主子在他走后开窗狂笑了一阵又是无音,待到她和顺喜悄悄摸黑进来收拾时,才见主子挨着矮榻睡过去,早晨醒来落枕自又骂娘了一番。

    冯善伊快步走着,风雪落了脖颈,化雪似落入肩胛,瞬间顿步,呲牙咧嘴着喊痛。

    青竹急走了几步,挡在她身前,翻开她颈领,手指轻探去胛处包扎的染血纱布,果真见了湿。

    “这可不行,要回去换下。”青竹紧张了一声,真是多大的人了,走夜路尚能摔得肩处滑伤。

    冯善伊移开她手,拉了拉领子,只说了声:“怕什么,又死不了。”

    青竹又急又委屈,压声追着她步子回去昱文殿。

    庭院中恰站着顺喜和另一着文官男子,顺喜转身迎主子时,那男人果然将目光投来。

    冯善伊看着他停了片刻,呼口气,即是步上去:“李大人真是闲。”

    李弈持章行礼,言笑自如:“恭祝娘娘。”

    冯善伊扫了眼他周身墨色朝服,迅速判断出他如今品阶,只淡笑:“若非当我先贺李大人位升中散。”

    李弈挑起一笑,幽幽道:“不过是借着兄长忠名被调命回京由圣上差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比起娘娘高升似还差着远些。”

    言说李敷忠名,不如言死名。以李敷一人,换得李氏宠幸于朝,倒也不亏。

    李弈展开明黄圣旨,肃声宣诏:“信都冯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山宫四年,以钦安法名代朕行孝,性娴礼教,以金法御身。昔在行宫,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朕惟典司宫教、率九御以承休。协赞坤仪、应四星而作辅。祗膺彝典。载锡恩纶。择今日着冯氏摘去伺陵之身,位升二品,诰封左昭仪。”

    叩首接旨,冯善伊捧过诏书,上下左右看尽,终有些后知后觉。身后顺喜与青竹已忍不住匆匆现出狂喜之色。冯善伊举着诏书扬起头,看着淡染红霞微熏着李弈的背影,他之面容不较李敷的刚毅,多了几分柔与洒逸。然而,这场景尚是同样的,初逢李敷,恰也是这样一座殿前,她跪着接旨,他清冷的目光散在微暖的晨曦中。

    冯善伊以余光送走宣毕而去的李弈,肩头猛起钝痛,抬袖压下,圣旨落于地间一并滚远。

    她闭了闭眼睛,忍痛忆起昨日一夜惊险——

    那一剑入肩只是毫厘,由酥痒漫成剧痛,是片刻之间。

    她凝着他银箔下冷凝的目光,似曾相识的注目引来阵阵昏眩。

    笑着看紧那目光,她只道:“你当唤兮兮这个名字。不是吗?李弈。”

    “我那时还并不讨厌你,冯善伊。”他终不能面对她,曾经一面之间那般简单清透的小宫女,如何就成了恶名满满的冯氏?那个,害死自己兄长的女人。

    “这宫里能活下来的人都在一个狠字。我问你,主使你的人,服侍过几位帝王?你又伺候过几个?!”长缨带扫地,风扬自飘洒而去,她握上那剑刃,冰得咯手。

    气氛转而凝滞,李弈气势不减,只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她大概不过服侍过两位,而你才是开始。”冯善伊渐渐咧出惨淡笑色,“这魏宫我送走了两位帝王,又迎来如今这一位。你说论狠,我是否赢你,更赢她!”

    李弈欲言,张口即被她截声又道——

    “你若动我。我必要你李门全族诛尽,更让文氏替你殉葬又如何?”

    言,掷地而有声!

    李弈果然惊骇:“这一切无关文漪。”

    “确无关。”冯善伊点头,“然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捏着文氏的性命逼你杀我,便再不能无关。”

    李弈止息。

    她再一点头,朗声喝问“宗长义何在?”

    声入檐下,飞石碎过一阵恶凤席卷着黑衣男子立时身现二人之间,持剑与李弈对立。

    “宗长义,你听着。李弈的剑敢再末入我半寸。你第一个要杀的人。”冯善伊顿了顿。

    黑衣男子阴冷的目光滑过剑锋,仄逼得李弈僵冷抬剑的右臂。

    “便是前去七峰山理佛养身的文氏。”她加重了气息。

二九 闷骚男的心事

    拓跋余即位之初,宗爱曾为护驾组建过一支幢军,统率禁军卫。宗爱死后,他的义子宗长义承继父钵,暗中操持这支被言为皇族秘队的幢军。

    宗长义出手时,李弈怔愣间全无防备,一剑下去,击落李弈的剑,并划裂他袖口,映出一圈红痕。宗长义仍欲再刺他要害,便由冯善伊出言截住。

    素白的长袖及地染雪,她弯腰由树下拾起李弈的长剑,剑尖挑起他的银箔面罩,凝着这一双隐约熟悉却又不完全类似的面容。瞬间之中,她承认自己心软了,冰凉的剑刃不过轻滑过他惨白又坚毅的侧脸,便似抚摸般。

    “握着剑竟还不专心,你差你哥哥很远。”

    她幽幽说着,肩胛的白绣莲花由雪染了梅,樱红浅浅。

    “我很想你哥哥,很想。”

    压抑着情绪,轻轻说着,抬起身来,长剑抖落他袍间,“你滚吧。”

    李弈默无声息起身,没有取剑,只是踉跄着步子由梅树间渐渐远去身影。

    冯善伊转过头去,看着身后那一双狭长的丹凤目,如今淡下阴狠,升起丝丝柔意。她揭下他的黑面纱,笑了:“长义,你回来了。”

    “险些晚了。”宗长义低低地笑,眉间染以华彩,尤是妩媚。

    谁能想到天下最传奇的冷血杀手,人人畏之躲避的宗长义,竟也有如此柔软的一笑。冯善伊忽然觉得庆幸,即便是失去一切,长义还在。

    只是下一刻,她来不及随他释然微笑,她抿唇,认真地看着他:“为什么要杀李敷呢?为了我吗?”李敷命花弧说了一个可笑的谎言,毒藤致命不如说是他宗长义的“一剑血”。自出京师后,她知道长义都在一路暗中追随。宗爱死后,他便悄然归京,躲在暗中不见的角落时刻关注她的安危。多次致自己于死地的李敷,他如何能放手安心让那人陪同她。直到那一夜驻军山中,他埋伏在山路间,与李敷交手。那次确是他轻敌了,本以为随手即能拿下的小人物竟是不凡,出手十招,不能胜,反由李敷看出招数弱肋。他由李敷击得重伤,索性出一招毒手同死,未想李敷明知中毒,终还是放过他。月色苍白,李敷唇色更惨,他只道:“日后我若不在,便劳你一路护送。”他说时是那样诚恳,全不似奸谋狡诈。宗长义因伤没能追送,只得改道入城中休养,这一卧,便是三月。他初以因李敷而安心,然而赶至石城,才知那一夜血难惨痛,而李敷更是在毒发的最后一日喋血城楼。一剑血,是师傅传授的秘术,其毒性无药可解。年少时,他便在冯善伊眼前亲手使过这招数,所以,自她回想这一路行踪诡秘中,不难想起李敷那似曾相识的伤口极是熟悉。

    “我还是没有护全你。”宗长义咬牙惨笑,胸口钝痛又起,李敷当年那一击确是要自己元气大伤,四年多来,这伤口入夜即痛,风雨更痛。

    冯善伊没有再责怪,秋后算账,总有些无奈。她相信李敷是受人指使来杀自己,更相信他也放弃了暗杀的心思。想活得像人一样,李敷也是这么期望吧。

    和宗长义相识太久了,久到不需言语,便能洞穿彼此的心意。他却由她心中读出一丝怀念,她也读出了他的疚。再不用解释,她都知道,他所做一切都是为了自己,无能责怪。

    宗长义送她至廊口,冯善伊指着自己檐顶的洞,笑他:“你的无影脚如今厉害了,都把我房梁猜出洞了。”她知道,他一直都在,山陵中,阴山行宫中,还有这里,每一夜他都会来守着她,就像宗爱年复一年守护姑母一般。他们之间所有的默契便在于,他答应过她,如不是她亲口喊出他的名字,他永远不能出现在她面前。因为,她不喜欢他当着自己的面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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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默契始自七年前,那时候,他怒极之下,伤了那女人,她曾信誓旦旦言,再不要见他。他于是浪迹江湖,三年漂泊之后,才闻得义父惨亡,再归魏宫,已是物是人非。然而,若是当真有后悔的灵药,他便是后悔,当日应该一剑送那女人死。

    他将手冷帕按在她肩处,轻道:“记得敷药,敢让我看着忧心,我便回去杀那李弈。”

    冯善伊微笑着摇头:“你杀的人还不够多吗?”

    二人之间再没有言语,直到看见她单薄的身影缓缓步入殿室中,那抹昏昏长影由身后殿门断开,宗长衣举剑离开。再见不知何时,她何时才又能在情急之中下意识地喊他。他扬起头,看见一轮明月,孤影孑然,也是这样的月夜,年幼的他们坐在距离圆月最近的房顶,她声音依然清澈——“长义哥哥,你要成为最强的杀手保护我。再要是安寿宫他们几个小喽啰欺负人,我大喊一声宗长弈,你就要现身知道不?”

    “我为什么要保护你?”

    “谁叫你喜欢我呢?”

    “......”

    “你不喜欢我吗?真的不喜欢?我这么可爱。姑妈都说了人见人看,花见花开,你也开开花。”

    “我不是花,是人。”

    “那就是爱了。”

    儿时记忆翻滚涌上,宗长义低低笑了,只他,又有什么资格爱她。

    守护索性成了唯一能为她做到的事。

    ***

    殿中灯火极暗,冯善伊方一入室,便见满地奏折摊散。

    她道是拓跋濬犯了老毛病,去内殿中匆匆包扎伤口,即换了身常服步出。

    灯烛摇曳,脚步声很轻,她绕到他桌前,他却背对她。反手握攥的拳,很紧,甚至于有些抖。

    她随手触了一份奏章,便听他冷冷的声音:“放下。”

    拓跋濬回首,以极冷的目光注目她,而后他道:“你果然聪明。”

    “你近来夸我夸得勤了。”冯善伊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

    拓跋濬推了一桌奏折,皱眉:“你是故意。风平浪静任李申拉拢汉臣,又幸灾乐祸料定鲜卑贵族群起而参奏李氏干政。你的手腕就只有这些吗?一定要使阴招,便不能光明正大去争。实在,实在另人失望。”

    原来是因为此事,冯善伊扬眉看着他一笑,他如此愤怒倒是因为自己的卑鄙,还是因为不忍诸臣中伤李申。她任由李申拉拢汉臣确在心存不轨,朋友并非一时即可交来,然而敌人却能在片刻间转目成仇。李申即使以十倍的心力也得不到汉臣的忠心,却是在同时得罪了所有鲜卑贵族。赔了夫人又折兵,代价远不及此。她和李申这一仗迟早要兴起。朋友的敌人是朋友,敌人的敌人也是朋友。

    她若赢不过,至少也要在人心上斗胜。冯善伊点头,“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勉强他人。为一己私心,又强言君子,实在有够龌龊。不要说你没有心利用我,达成自己的丰功伟业。想要天下太平胡汉同治,则要强拉着我同你站在一样孤绝的位置,这样的你,是否光明正大?”

    “朕确有私心!”他一拳砸入书阁,落下几本经卷,更是被那经书刺痛了双目。他随手将最近的一本奏章扔过来,闭目不语。

    冯善伊举起那奏章,映目便是自己的名字,还有山宫的字眼,她匆匆往下看去,是李申的回击。那女人竟是抓住了民间讹传,无非是些妖僧恶意流传的谣言,什么冯主三朝,弑二帝,拓跋气息将尽,凤凰啼鸣,阴盛而阳衰。甚有人言,冯女是第二个汉室吕雉。

    他因此盛怒,又是因为......

    冯善伊仰起头来,冷笑而喝:“如此说来,你将我再逐出宫去不就成了。莫非你还真忌惮秃头老驴们的疯言。”

    “朕怒的是,你将自己逼到绝境。”拓跋濬缓缓张开眼睛,已是镇定,一丝不苟地言,“你真以为自己使些小聪明就斗得过李申吗?”

    她越想越不懂,他这算是为了自己好?!

    “你就这么不相信我吗?”冯善伊呼了一口气。

    他走了她面前,死死盯着她眼中的镇定:“因为朕输不起,朕不能拿江山陪你玩笑。”他拖着脚步走过她身侧,扶着一扇门愣在风中。

    冯善伊追着他的目光,不解地紧眉。

    雪落无声,拓跋濬大步而出的脚步繁乱,失了节奏。满庭冷院丹梅瓣瓣飞来,狂风扑入眼中,冷冷凌意含着一丝温柔。瞬间的恐惧缠绕着浸入骨髓,逼人的寒。

    他想,他或许是在怕,怕自己输不起她。

三十 她是宿命的女人

    今日的御花园比往昔更静,人烟稀少,半个时辰里连往昔常有的欢声笑语都没有。这或许是因为拓跋濬自朝后就霸占了御花园的览月亭,所以无人敢入,也或许因为文昱宫近日格外热闹,那位升了昭仪的冯娘娘大摆回归宴,庆了三天三夜,繁华笙歌,弦玉琵琶,比起昱文殿的欢庆,这魏宫任一处都是落寞。

    崇之立在拓跋濬身后替他端墨,见圣上今日郁郁寡欢,不知如何能劝。

    拓跋濬连日烦闷极了,他发觉自己内心深刻忽而涌起了某些情愫,个中有惧有慌,有微微的恼,还有丝丝的痒。之前从未有过,实让他心神难安。

    崇之此时便充当了解语花,眯眼笑念:“皇上好些日子没去昱文殿了吧,要不要奴才把冯昭仪召来。”

    拓跋濬执笔的手一怔。

    崇之又道:“如今昱文殿大热闹,一过晌午昭仪娘娘睡起来,召来宫女嬷嬷们讲经,皇上不是最好那口?”

    拓跋濬回首瞪了他眼,崇之于是闭嘴。

    “今儿的墨怎这淡。”拓跋濬不悦地甩笔,临着白玉冷石桌坐下,接过伺候公公递来的热**,端在手中捂着,再不说话。

    崇之小心翼翼地换墨,自己试了几番,又对比前日的折子,苦了声:“怎就淡,不是一样吗?”

    拓跋濬依然不理他,许久,幽幽道:“讲经?还不是就着文殊菩萨和观世音菩萨八卦。观世音怎么就成了文殊情敌了?”

    崇之忍笑,暗想皇帝几日来装作一脸不在意,却万般知悉着。

    “谁说不是呢。冯姐姐便是喜欢瞎掰扯。”崇之复摆弄好折子,退到一侧低声回应。

    拓跋濬更不悦,抬眼看他:“奴才没个奴才样,可有尊卑?”

    “冯昭仪她前日里认了我做干弟弟。”崇之声音低了下去。

    拓跋濬觉得这辈分不对,论他是她干弟弟,天子莫不成了他姐夫。实在不知那女人脑子怎么转的,恹恹垂眉,老大的脾气。立起身来,觉得园子里的雪景都没有什么可赏的,甩袖离开,身后崇之忙抱着奏本追上,好脾气道:“皇上真不去冯娘娘那里?”

    果真认作兄弟便是不一般的交情,他如今半字未言,便听这奴才来回来去地提起那名字。

    “朕见她,心烦。”拓跋濬随口一语。

    崇之扑哧暗笑,心烦不是,恐是心乱。

    拓跋濬走出御花园,便见李弈匆匆步来,迎面而跪,道是南安公主归朝,此时已是北宫门。气氛猛地凝滞,拓跋濬抿唇不语多时,终是缓缓吩咐了一声:“着尚书台大臣前来宣政殿见朕。”

    李弈接旨便欲离开,拓跋濬又唤住他。

    清冷的日光映着他青发熠熠,李弈将头垂得极低,只待他出声。

    拓跋濬凉凉看去他,漆墨双摆荡了风中,声音仍轻:“朕念在李门忠心才将你调遣回京,李敷从未叫朕失望,你也不会让朕失望罢。”意味深远地出言,语气不重,却惊挑起李弈心中涟漪。

    李弈怔了半刻,忙撩袍跪地,重重叩头:“臣定为皇上肝脑涂地。”

    “算不上。只别做得出格,徒增朕心忧即好。”拓跋濬又一言,转身而去。

    李弈跪而僵身不动,待到天子远去,才缓缓直起身,踉跄立起。他十三岁时跟随兄长入宫充入禁卫军,那时,兄长予他的第一言便是君心难度。观望许多年,拓跋濬是朝纲政事上手腕狠绝,即帝位之处便连番杀戮,着令赐死的大臣不计其数,然而对近臣却关怀异常,全无杀戮气息,胸怀之广容人所不容,对内宫,更是任由纵之多于收敛。

    如今拓跋濬对自己说了一番话意味深长,他便忙猜到是那女人归去后必是一番口舌喊冤叫苦。当是如此,拓跋濬就是拿自己问罪又何尝不可。他李弈不怕死,只惧死得不值。

    “小心眼,我可没告发状!”远远地,身后飘来一缕人音,声弱低微,便似鬼魅般。

    李弈惊而回神,果真见冯善伊依靠在身后廊柱上,转着兰花袖上下打量她。

    李弈忙四下打探见没人,几步过去扯着她入了一处静室中,忙低下声音:“你,你。”

    “你什么你。胆小如鼠,还想着来杀我。”冯善伊冷哼他一声,“有本事就别装为民除害大英雄。”

    “你如何在此?都听到什么了?”李弈瞪她了眼。

    冯善伊皱眉:“我自去给太后老人家问安,当然要经过这里。全听到了,皇上警告你那些,都在耳朵里。”

    李弈沉了一息:“我原想杀了你,便自行了断。如今你好端端活着,我更要好好活。”

    “这想法才对。”冯善伊迅速点头,又觉得时候差不多了,想要出去,仍见李弈神色沉暗。

    她抱着怀里经卷,小心翼翼看去他:“那个。咳咳。文氏还好吗?”

    “距毒发,只剩三个月。”李弈声音凄哑。

    冯善伊摸着自己脖子淡淡道:“一定要我的脑袋,才能救她。”

    李弈偏过目光,不言。

    她瞬间有些同情,依依不舍道:“怎么办。我的脑袋也很重要。”

    李弈叹了口气,持剑欲出。

    她连忙抢在他身前,扶着门,突然认真:“你回去给那个人传话,不要牵连无辜。否则,我也不会容忍她太久。”

    “你,你为什么就不肯死!”李弈一急,说了句全没大脑的话。

    “我凭什么要死。”冯善伊立时回他,“她就那么怕我吗?”

    “所以,为什么要让她怕呢?”李弈毫无遮掩的直白,只是将内心的恐慌尽数表露。

    “因为,她做了不能说的错事。”冯善伊笑容淡淡的,转过脸,一处明光滑落半鬓,如尖锐的风刃,极利。

    李弈随着她迎风出,行路一前一后,便似寻常友人的轻松自在。冯善伊偶尔回头看了看随在自己身后的李弈,皱眉问他怎就这么黏他。

    李弈低眉浅道:“那个人,恐怕还会有别的手腕吧。”

    “我有长义。”她答得痛快。

    李弈点头:“他厉害许多。”

    临近太和殿,冯善伊命他回返,偏又添了一句:“文氏,是你当年提到的女人吧。”

    李弈颔首,沉默。

    她笑:“她挺好的。”

    李弈浅浅一笑:“我哥哥也认为她很好,他喜欢她”

    “李敷。是吗?”她轻轻问着,抬手挡着额前阳光。

    李弈扬起头来:“所以他讨厌你。因为让文氏心伤的男人,眼中只一个你。”

    她不知自己该喜,还是酸,原来全天下的人都是这样想,想她冯善伊真该是任由千刀万剐的可恶女人,什么惑乱君心,误国废江山。一个女人,面对偌大江山,便只有过。

    她转过身去,迈上太和殿首级,风吹起鱼尾莲摆裙。她曾经也见过一个女人,她是这所魏宫,是这个帝国的罪人。那样美丽的女子,只是一频一笑,胜过满堂芍药牡丹齐发,她之光华,曾经是魏都倾世的荣耀。可是姑姑说,太美的女人便是祸,她们的美,含咽着贪婪的毒汁,娇弱,是祸国殃民的利器,温柔,是包藏野心的长衣。得到的越多,想要的也越多,于是这一路,再不能止。总要有一个人,去牵制她,或以生命,或以自己的全部。

    而冯善伊,自四岁那年,便宿命般步入将付出所有与那样的女子抗争的命运。

三一 王八屁股的旧事

    太后对冯昭仪的态度从来明朗,便是不理不睬。

    众妃予她行礼的早会,独冯善伊问安时,她偏过脸去,困倦的打呵欠,而后倦倦地摆手,命她退下。尤其当着拓跋濬,太后则更有恃无恐,常而不等她说完一长串祝福念好话,极瞌睡。待到她之后李申前来时,老太太立时跟打了鸡血一般精神,拉着她腕子问东问西,只差问了八百年前炎黄五帝出生那档子事。

    冯善伊忍气吞声了几次,想来总如此般也不是办法,如今是昭仪了,位比皇后。拓跋濬身侧,只她最金贵,虽说位子还没坐热,但总要有所威仪,日后自己的话才有分量。走到太和殿前门时,先一步守着的青竹现出人影,手中正端着一盅汤药。

    “主子,这行吗?”青竹实有些心虚。

    冯善伊凑近掀盖一角:“真是香。”

    “可是。”青竹预言又止,添了好些除臭腥的薄荷叶还有香料,不香才是怪。

    冯善伊由她手中捧过,喜洋洋望殿内走,不忘回头予她一笑:“安心,吃死不了人。”

    众妃如今都齐齐聚在殿前,围着太后她老人家说东道西,常太后笑得满面绯红,便似施了劣质胭脂般的颜色。李申懒洋洋坐在她身侧,玉青色长裙尾端绣了几支栩栩如生君子兰正吸引了另一拨嫔妃满言赞夸模样精致。

    冯善伊端盏而入时,众人散开,如今她已位升昭仪,当受得那些宫妃行礼。只众人看去李申的面色,一个个并不敢妄动。

    冯善伊一时大度好气地迎上去,笑语嫣然:“姐姐妹妹们来得都早。”

    常太后作势便要呵欠,眼见的冯善伊立时道:“母后这气色实在不好,昨夜许是没睡稳。上次问安时便瞧见了。这次才悉心为您准备了汤药。”说罢使个眼色让身侧的宫人递上去。

    宫人接过盅盏恰迈上几步,便果真听见常太后扬声:“汤药,不必了。”

    冯善伊躬身又道:“太后娘娘时以犯困,臣妾便日日送这汤药来。”

    素白瓷盏正推来眼前,常太后扭曲的容色正盯紧她,须臾不移。

    冯善伊扶了鬓,又许一笑:“臣妾昨日亲访了内侍府,母后您担子实在重。”她说着步过东首,本是坐在那一处的妃子,虽不对她行礼,却也极小心地让出位子。冯善伊面无表情地坐过去,由手侧案上端茶盏,未喝,猛扬头道:“如今臣妾回来了,自要予您分担。内侍府大小,便交由臣妾吧。”

    常太后再看去那一盅汤,果然,以一碗汤,一份权。她这是要自己做选择。

    “这可怎办?如今母后病得厉害,又不肯吃汤药。内宫事务繁杂,多得不能再多,母后若是操持不来,便关系到皇上在前宫是否以安心政要。”把玩着翠玉珠,冯善伊稍稍依靠在另侧。抬眼看去殿前的尊贵妇人。

    这一幕,她定不会陌生。

    当年她常阿奴还只是东宫府内一名小小的乳娘时,正值府中一位闾氏王妃向太子发妻逼位,那位蒙受盛宠的闾氏手持一碗亲自熬煮的汤药,满目殷切地奉予有孕在身的太子妃,权与命中,谁人都是选择后者。发妻苏氏没有服下那碗药,自以身份卑微推辞东宫太子妃的身份,转予闾氏。半年后,据传苏氏胎死腹中,人亦疯癫失踪。其实,其实当日,那一碗汤药,只是普普通通的膳补。闾氏使了一招绝不会自伤的手腕,将逼位这事做得干净漂亮。一年后,闾氏生下第一位世子孙,由太武帝赐名拓跋濬。那样聪明的女人,恰也生得出君子之度的儿。

    常太后目光越过这并非简单的一盏汤药。

    冯善伊持笑以对,缓慢地转杯子。

    恐惧就是这样的东西,明明知道有一半无事的可能性,却迟迟不敢碰那本子。笃定了对方没胆量害了自己,却也格外珍惜自己的命。

    殿门拉起,日光逼入,明黄的垂摆层层扬起,是拓跋濬大步而来。

    众人随之跪下,头垂低,躬身请安。

    拓跋濬几步迈了殿上,看了太后,又看着那汤盏,再看去冯善伊。那一刻,他脑中直觉是太后必不能全冯善伊脸面。那汤药,便着实刺眼。

    冯善伊行过礼,立起身来,对向拓跋濬刻意闪躲的目光,微微笑:“臣妾见太后困怠,亲手熬了汤药,可是母后她不肯食用。”

    拓跋濬,那一刻,她真的好想他知道,他的生身母亲,是个什么模样的女人。

    垂下眼,冯善伊幽幽念道:“莫不是担心臣妾在药中做了手脚。”

    拓跋濬轻攥了拳,自己果真不该在此时出现于这一圈女人之间。

    “母后怎么会那样想。”拓跋濬轻了一声,转过身来,看着那碗,“朕几日来也常困。”

    他端盏即用,毫无犹豫。

    常太后惊得忙去拦,却又由拓跋濬暗暗阻止。

    冯善伊淡淡笑了笑,由拓跋濬看去常太后:“那臣妾明日便前去内侍府代太后之名打理上下。”

    拓跋濬缓缓抬起头来,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反应,而他却是毫无应觉。缓缓皱眉,略略难忍的容色攀上,他握拳吐出汤中的骨肉,倒不觉得难食,只是味道诡秘了些。

    他问了一句:“这是什么肉?”

    冯善伊扬眉看着常太后,启唇:“龟腚。”

    拓跋濬紧眉:“又是什么?”

    “俗名,王八屁股。”

    率先变幻脸色的恰也是常太后,煞白着脸,淡樱色的唇含贝齿轻颤。下颚时而地做抖,透漏出紧张。拓跋濬极力忍耐着,盯着冯善伊许久。

    “明日,明日你就去内侍府。”常太后扶座而起,朗声予她念,声是颤抖的。

    冯善伊笑笑,转身而离。留下堂中众人面色疑惑又紧张,众人面面相觑,再见太后,已是惊恐不定,她扶座的一只手,颤抖地实在厉害!

    常氏转过身去,步子沉又重,扶着屏风一点一点挪动,耳边细微的议论声,此刻只汇做一人音。那女人凄凄惨惨的哭声,茫然又无助——

    “阿奴,阿奴,本宫待你如亲姊妹。你如何要这般害我,害我。”

    常太后浑身寒颤,跳出三步之外,依依地望着那屏风上现出的美人图,那容颜丝丝涣散,终成了一女子极美的娇颜,她启唇微微笑:“就用龟腚熬罢。”

    “阿奴不明白。”

    “我看着她那张脸,就像王八屁股一般引人厌恶。偏偏是世间我独善良的假模假样,恶心,实在恶心。她将所有人都当姐妹,个个交心,才是虚伪,大虚伪。”

    一如万剑穿心,前胸后背冷风贯过,常太后周身一抖,即是重重跌下,惊恐而狰狞的目光死死盯着那扇屏风。玉屏后匆忙赶来的人惊唤着,拓跋濬更是大步走来,见状忙唤太医。

    “母后。”他探进了她身前,一手握紧常太后伸来的腕子。

    “作孽啊作孽。”常太后幽幽念着,两行泪贯入眉眼褶皱。这内宫中尚有太多太多自己所不能道出的罪恶。

    ****

    大内侍监府在权倾朝野的大宦官宗爱死后,便弃置了许多年,如今空荡荡地安放在魏宫最西南的一隅密处。冯善伊将袍子摘下,这样脚步才能极轻,不会留下任何声息。她顺着空无一人尘埃落满的廊道往内行,一路穿过几所屋室,终停在一处陋屋前,如今这里只住了几个年迈而又不能出宫去只等老死的内宫嬷嬷。其中一个来开门时,见地冯善伊,熟稔地寒暄后,便将她往里引。

    后庭古井一侧,梅花林立,碎落的花瓣扑了一地。

    冯善伊躲在檐后静静看着,着凡常宫装的华发女子蜷缩在藤椅中,毛毯盖了她双膝以下,她身前正跪了一个男子,摇着手里的梅枝条幽幽说着什么,仰头时正看见冯善伊躲避的身影。

    他眸眼一淡,渐显出微笑,将女人的椅子转了方向,抬手迎去冯善伊:“母亲,您看,是谁来了。”

    那女子抬眼,倦怠又苍老的目光仿若穿拂久远的时光,看着她,缓缓张口:“阿春啊。你好久没来看我了。”

    那一刻,她将自己识成春姑姑。

    冯善伊行了过去,蹲在她膝前,冲她卿然微笑:“我不是春姑姑。”

    “阿春呐。”女人握紧了她腕子,“我前日里做梦梦到你哭呢,你走了好远,哭着说要我替你照顾好善儿。阿春你要去哪里。”

    冯善伊别过脸,看着身侧的男人,低声缓缓问着:“长义,苏姨糊涂得更厉害了。”

三二 出手前的赌注

    淡风起转,琉璃长摆缨穗飞摇。华发女子捧起冯善伊的脸,痴痴地笑:“啊,你不是春。你是云舒。云舒总算来看我了。”

    冯善伊不解地看着宗长义,扶紧苏夫人的一双腕子悠悠道:“苏姨,我是善儿。”

    苏夫人抚着她眉,声极轻:“你倒是一点也不显老。你瞧我,已是白发满手。”

    宗长以拉过苏夫人的腕子,声音柔和:“母亲。她是跟在春姑姑身边的善儿,您不记得了。”

    “我记得。记得。”苏夫人一笑,拉过长义的手附在善伊手背上,“当年给你说了媳妇的那个善儿。她名字里的善,便是因我而取的,我和她娘亲......”

    苏夫人越说声音越低,渐倚向团椅中缓缓闭目,睡了过去。梦中见得素眉清淡的女子持着美好腰身,那是个善舞的名姬,她们之间的缘分却并非浅薄。那女子持笑缓步迎了自己身前,声音低柔,她说夫人那样善良,生下来的孩子一定是温润的小主。她在梦中唤那女子道云舒。然而,她的儿子来到人世后,对世间所有人都是冷淡,他杀人如麻,嗜血又狠毒,却独独对那女子所生的女儿温润深情。是宿命吗?还是因果相报。

    冯善伊抬了眼,反手拍了宗长义,轻笑着:“我从前,是说了给你做媳妇的?”

    宗长义瞥她了眼,只是道:“做我媳妇,不好吗?”

    她又笑,直了腰站起来,揽过他袖子便如同揽着哥哥般撒娇道:“宗长义的媳妇倒没几分意思。不过,天下第一楼的老板娘,我觉得甚好。”

    “嗯。我很有钱。”宗长义点头,以表认可。

    “我最喜欢银子了。等我出去了,只过天天数铜钱的日子。”冯善伊眨眨眼,饶是认真。

    宗长义将苏夫人怀抱而起,徒步往前屋走,清冷简陋的瓦设,步音一轻一重。

    苏夫人由他轻稳地置放在床榻间,他替她拉紧了被子,放落长幔。再转过身,看去身后的冯善伊,她此时含笑平静安逸地看紧自己,一声不吭。

    “怎么了。”他步过她身前,声音温润。

    “将日,你对自己的女人也会这么温柔吧。”冯善伊追他而出。

    他回身看她,突然道:“我对你,不温柔吗?”

    清冷的日光沐浴周身上下,冯善伊一时间不想回应,走出后院,已转入昏景。她便跟在他身后不知走了多久,片刻之后,他或许也会瞬间消失。而后,总会在某些经意或者不经意的光景时遇见他。

    “等你坐上了那个位置,我就带母亲离开这里。”宗长义叹了口气。

    冯善伊仰起头来:“去天下第一楼?”

    “我想陪母亲回故里。京城实在不适合我们。”宗长义平静地说。

    “一定要离开的原因是我吗?”冯善伊皱起眉来,有几分预告,“担心有朝一日会成为我的敌人。这座万倾江山便该是你的不是吗?皇世孙是你,临朝之君也应当是你。到了那一天,你决心成为这座江山的敌人时,一定不要怯弱。不论那时我站在谁的身边。你都要放马过来,用力一拼。这一世,或许争取过此一回,你才不会后悔,不会怨恨。”

    “我这样很好!”他猛得扬声截住她,“我不需要那些空名。”

    “有一天,我也会放下这些空名,但不能是现在。”冯善伊微笑着点头。这样的宗长义总是要自己心疼又欣慰。

    长亭水榭静得全无声息,顺喜遥遥跑来,喘着粗气。冯善伊以身挡去背后的宗长义,瞬间,宗长义遮上风抖,即是消失了身影。冯善伊走回石桌前予自己倒了杯茶,幽幽看去奔上来的顺喜,摇头道:“天要塌下来了吗?”

    “南,南安公主归朝。皇上命各宫前去北宫门迎驾。”

    由顺喜引去北宫门,浩浩荡荡的队伍,仪帐已侯等宫门外。拓跋濬率百官迎在众首,冯善伊混进嫔妃的队伍中,只是身份不同,硬是由几个宫人推至前列。再站稳,才知身侧立着的是李申,李申看也未看一眼。冯善伊咳了咳,南安公主归朝后,册封皇后便在即日,届时定当又是一番腥风血雨明争暗斗。恰此时这个浪迹民间二十几年的所谓皇族后裔回京,又以天子姑姑的名位归朝,来意明又不明。

    谁也不知道,南安公主会成为魏宫又一股新兴的鲜卑族势力,或者倾向冯氏与常氏博弈之间的任何一方。诸事静观,也是内宫众宫人的暗暗心思。

    鼓炮接连响过,群臣百官,伴同诸王嫔妃皆是跪地而迎。便是拓跋濬都以长为尊稍稍垂首。

    朱红凤冠镶嵌三十七枚珠宝,绛红紫衣长袍委地,琉璃珠玉零丁作响。一身盛装的南安公主在礼事嬷嬷和几十位宫人的拥簇下缓步而来。

    晚霞暖融融的橘红光芒映得北宫门庞大浩然的宫辇如梦似画,依稀失了真实。

    冯善伊敛息,悄悄瞥见那步子缓慢地移近,拓跋濬如今已走近那公主,一路说笑着伴她而来。

    “你,很想当皇后吧。”跪在身侧的李申幽幽问了一声。

    冯善伊回神,只是答她:“彼此彼此。”

    “不怕输吗?”李申冷笑了声压低声音问她。她二人倒也是头次凑得如此近言话,话中情绪更是分毫把握。

    “不好意思赢你,才是真的。”冯善伊立时回应。

    “我们打赌吧。”李申又道,目光凛冽,似做足了必赢的把握。

    此时南安公主的步子已走近嫔妃的队伍。

    冯善伊随李申伏地,头几乎贴地,她迅速道:“好啊,赌吧。”

    “公主娘娘千岁千千岁。”李申伴着众人一同朗声念,随即又压低说,“赌注是什么?”

    “输的人。”冯善伊接道,“永远离开这一座魏宫。”

    李申抿唇,爽快应:“好。”

    眼前忽而落了长长的影子,那珠玉脆响的叮当声便在头顶。冯善伊吞咽了口水,欲要抬头时,一支素腕正落在她撑地的臂肘。臂间一紧,即是由人带起。

    冯善伊由眼前望去,见得这女子正对自己含笑凝望。

    南安公主柔暖的目光,落入冯善伊的眸中,忽而泛起湿色。

    记忆中,绿荷是极美的,却不像今日这样美。

三三 最伟大的复仇

    这似乎是一个梦,过于美满,总要人难以相信。

    冯善伊捏了几次绿荷,而后连连问她痛不痛。

    绿荷极是无辜地点头叫痛,冯善伊感叹了一声:“真不是梦。”

    绿荷已卸去一身宫装,在她殿中来回绕了三两圈,四下打瞧:“魏宫也不过如此,我以为该有多么金玉瑶华。”

    冯善伊静静地于二人分别斟了杯茶,等着绿荷将原委尽数道来。

    绿荷回至案前,端盏凝了半刻,吐露:“这都要谢那位代太皇太后传诏的李夫人。”

    “哪一位李夫人?”

    “扶风公李的夫人。她亲自去云中接我,若非他们夫妻倾力护送,我着实.......”

    冯善伊摇头想不透,李之辈当是仇敌,以此招数存心为何。这世上没有白送的买卖,但凡相助,怕是有大筹码等着开口。她揉揉额头,将这些话吞了回去,只道给绿荷言,他日要设宴重谢这位李夫人。绿柔恰也同意,予她言,召李夫人夫妇入寿阳宫时,要冯善伊同在。

    寿阳宫的嬷嬷来接绿荷回去,言是要去与帝王太后同宴。绿荷端正衣襟,扶鬓后立身,众人相送。

    行至前庭,最后一抹淡色余辉映出她姣好的五官侧影,她半回身,目光似略着身后的冯善伊。声音很轻很柔,却字字息息坚毅:“我之所以回来,是为了你。”

    冯善伊猜到她会如此说,却没想到她会说的如此坚定。

    “不可以输。”绿荷摇了摇头,“绝对不可以。”

    一旦输,将会被置于死地的人不仅仅是一个人,尚有许多许多。

    当日晚宴,绿荷凭以南安公主,天子姑母的尊位旧事重提,言及东宫不能无后。拓跋濬迟疑着,无言而对。酒桌一时气氛凝滞,直到阶下汉臣跪言力捧李申,惹煞了如今对常太后李夫人亲近汉臣的一伙鲜卑贵族。如今这些贵族纷纷倒向在常氏压迫下失势的冯家,朝中势力无不如此,此消彼长,才以均衡。如今李申将胡官一一得罪,那些鲜卑贵族自要投入冯门的石榴裙下,于是全不顾那些妖僧胡言的谬奏,大赞冯氏贤德,守陵数载,体会民间疾苦,慈悲心更盛。于是那些有的没有的,便由那些文人一个字一个字往奏折上搬,说得多了,便好似她冯善伊真乃举世无二的大圣人。

    两方争执不下,拓跋濬反而平静,请事任三朝的老臣高允进言,高允是汉臣,堂堂之下言圣皇胡汉同治开拓先祖基业,当立汉血统,又出身鲜卑贵族的夫人最适宜。

    一时针锋相对的火药味方散了些,太后常氏不悦,亏他高允老头时不时来自己的太和殿拉家常,如今要紧时刻便言说狡猾,论说汉血统,李申与冯善伊恰都是纯正的汉人血脉。只这鲜卑贵族,冯门,与常氏都是受魏帝宠幸后加封的外姓贵族。他一语最适宜,恰全了二人,毫无偏向任一方。

    “那便一试吧。”未出言多时的拓跋濬此刻持杯而起,环绕大殿,目光看过朝臣各个神色不一,不作停留,只绕一圈背对众人,品下一口绝世佳酿:“立后,事关国体。不如尚书台拟题,由朕亲览,选期两宫比试,胜者择日册封。”

    ****

    清冷春日,万物待苏。

    离比试的日子更近了,却急煞青竹,自去年年颁下宫试令,她便奉了南安公主密旨将冯善伊困在书房中,终日以四书五经女儿经妇人纲中宫谱灌她,一日十二时辰,恰也有六七时辰是在书阁子里渡过。让冯善伊又想起四年云中坐穿佛堂的辛苦。

    懒懒的午后,她下巴抵着书案温书,窗纸噼啪做响。她听了听,又似无音,转脸贴在书本上,闻着墨汁发困,窗格子又被敲了敲。

    冯善伊拉过一角帘子,看见窗外背身立着环绕四周的李弈。

    她咳了咳,李弈回首塞进来一张纸条。

    冯善伊扫了半眼,轻问:“靠谱不?”

    “皇上亲自勾题时,我看得很清楚。”李弈压低了声音,“如何?尚应付得来?”

    “略难。”冯善伊咬牙,吸了口气,忐忑,“七成答不出。”

    “听皇上勾题的意思,还说是尚书台挑选的简单了。”李弈又道。

    冯善伊将纸团了团,又递给李弈:“你去西巷里,就说找宗长义,亲自交给他要他写份好的给我。我拿来背就是了。”从前跟随惠裕练下来的,她的背功倒是不错。

    李弈应声而去,又忙转回头:“你,你真能救文夫人?”

    冯善伊拍拍他肩头送他一句安心:“我还能让她给你做老婆生儿子。”

    李弈走后,青竹来回送了清茶,说是南安公主又选了几本书送给自己温。近日来,听说常太后常去拓跋濬那里串门,一回太和殿就把白天从拓跋濬案头看到的书目列下来让公公取了给李申看。绿荷自不当示弱,这两天从早到晚,与拓跋濬道家事,从早到晚,亦都有新书送了来昱文殿。

    晚半晌后,拓跋濬路过文昱殿进来喝茶。这回青竹做不了主意,只得将困闭多日的冯善伊请出来伺候。拓跋濬久日未见冯善伊,如今尚有些别扭。喝了几口茶,随着冯善伊在书房绕了一圈,指着她案上书道:“朕近来也在看这本。”

    冯善伊于是把几天里温习过的书通通堆在他面前:“这几本,我读得最熟。”

    拓跋濬撂下茶,扫了几眼书名,幽幽道:“所以呢?”

    “您明白的。”她不点破地提醒。

    拓跋濬扬眉,几乎是忍着笑,他从未见过一个女人,如她一般置脸皮为纸。

    “你干脆要朕替你答题算了。”拓跋濬咳了咳,好笑又好气。

    “这样也好。”冯善伊果断接到。

    拓跋濬瞪她一眼,将书推得老远:“别浪费时间。”

    她不明白他的意思,谦虚求解。

    他慢慢放下杯子又抬起来,盖着半张脸,声音很轻:“朕今天勾了几组题,是应付举试。”举试的题目,必不用费心思背记。

    她于是明白,他今日来,即是来打击自己的。

    “题目,并非你们想象的繁难。”拓跋濬又道,平声静气地看她,“用心去答,即好。”

    冯善伊些许坦然,言:“我和李申打过赌了,输的人永远离开这里。说实话,你希望我们谁离开。”

    拓跋濬挑眉,似乎一惊,又有些慌乱。

    她努努嘴,自然知道他现在情绪很乱,放不下李申那女人离开吧。

    “您做好心理准备。我若不小心赢了。您不要太难过。”她算是安慰了他几句,“我不会占太多时间,做了皇后才能把事情处理干净,不出多久你废了我就好。而后还可以再召她入宫。”

    “你,是为了什么回来。”拓跋濬突然问她,“回来朕的身边,却又不是真的回来。”

    他的话,饶是糊涂,也只有她一个人听得懂。

    冯善伊握紧一只杯子,抬起头来,释然地笑:“最伟大的复仇。”

三四 她和她的信念

    云夜吞月,一派清冷凄宁。檀烟迷目,远山起伏的颂念声隐约入耳。七色玉丝袍卷风,满地碎琐梨花瓣瓣,每走出一步,踏得心底疏凉。几日来温书温得头疼又眼花,难得是夜静好。

    李申将袍领子摆直,常太后白日的声音丝丝漫上——“张公公说亲眼见着皇上勾了题目,你拿去,好好准备。申儿,我们输不起。”

    她泡上一盅茶,静等那人下得山来。

    亭中浮起的烟风,蕴着青竹鲜嫩的水汽。持杯的氤氲中,一双眸子湿了。放下杯来,青衣拂摆的身影丝丝涤清。

    李申扬起头来,看着她一笑:“太妃娘娘,随遇而安的个性,很好。”

    冯太妃行了她身前,望去亭外墨绿色的宫轿,只应:“如今魏宫的规矩,确是松散了许多。”

    “只有我们两人,话难道就不能说的随意吗?”李申幽幽道,“你比我,早了二十年来到这里。我该唤你一声前辈。”

    “不敢。”冯太妃临桌而坐,同持起青玉盏,一弯明月正落了琼酿中。

    “你,很有信心吧。冯善伊可以赢。”李申不想把话说得如此明白,只是也不想赢得太出人意料。

    冯太妃没有吱声,也许,利用历史预知一切,真的很不公平。可是她还是不明白,李申不应该不知道,自己在历史上并没有胜算。可是,仍然执意的步步向前,这般的执着,让她惶恐又不安。

    李申摇着杯子,只道:“历史上那个女人姓冯。只是冯门的女儿而已。”

    冯太妃稍稍皱紧眉:“你,什么意思?”

    “为什么,要那样对待我呢?”李申挑起一笑,琉璃色的目光隐匿锋芒,“姑姑。”

    青玉杯“砰”一声落地。冯太妃惊得无言。

    “冯希希惨死的那一日,我阴错阳差穿越而来,替代她活到现在。”她终于站起身来,双肩持正,优雅妩媚地笑,“她的梦想,她的所有一切,都交由我替她实现吧。”

    冯太妃扶案,双臂在颤,睁大一双眼凝紧她:“你是说。希希,冯希希。”

    “文明太后,是冯希希,不是冯善伊。”李申笑得飘忽,猛道,“如此,明白了吗?”

    平静的面容,似在溶解。冯太妃恍惚地抬眸,无数次地眨眼后,几乎困闭呼吸。

    李申抬臂去搀扶她,亲昵而又恭敬道:“姑姑,我的好姑姑。您又在意什么呢。无论是谁赢,冯家都没有输。终有一天,我将重振家门。”

    “不,不是你。”冯太妃直愣愣地捧起这张无比娇艳的脸,是啊,曾经觉得熟悉,却又不知相似在何处。皱眉,苦笑,摇头,冯太妃忽然明白了,明白李申看向冯家的眼神,如何那样寒凉。

    “是希希的身体,却是你的野心。”冯太妃猛得推开她,退下数步。

    “希希是那样爱她,心心意意保护她。她对希希做了什么!你们,你们都放弃了希希。”李申摇头,冷泪滑落满脸,“你们知道,希希在我的梦中哭得有多惨吗?不对,是我哭得有多惨,我就是希希啊。你们欠我,冯善伊欠我,慢慢还债吧。”

    李申扶了一角栏杆,艰难远去了数步,身体似乎被寒风洞察,零落如碎片。扑入漆黑的轿子中,热泪滚滚而落,溅在手腕上,救救揪弄起胸口,心头似有个声音团团萦绕,每至悲伤时,那个声音总能涌升而起,与她共享一分凄楚。那是冯希希的声音,还是自己的声音,如今她也不知道了。

    轿子回落太和殿下,常太后扶在玉阶上幽幽地望着下殿。

    李申扬起头来,迎着那身影,痴痴地笑。她记起自己初来这一世上,迎面恰也是这女人一双悲戚红肿的眸子,她声声唤着自己女儿的名讳,愿将她从九泉边唤回。然而,她所叫来的,仅仅是异世的魂魄。为什么要背负起冯希希的仇恨呢,因为不能忍受这女人痛入骨髓的耻辱吗?在那一世,她李申是个孤儿,没有家人,不知道被人呼唤的感觉是多么温暖,不知道被等待是多么幸福。这一世,她受宠若惊地享受着一个母亲对子女负疚而深沉的爱,如是无比为报,便用这一生尽孝。

    常太后奔下玉阶,将李申环抱入怀。李申倒入她怀中,平静地落下泪来,声音很轻:“母亲,您说得对。再输,我们便无路可退了。”

    ***

    水面上浮动的青丝,如水蛇缠绵,丝丝缠绕。

    灿灿耀目的金盆,在莹莹水光下焕发出一种幻境。氤氲水汽中,洋溢着少女轻灵的语声。

    “姐,我也想有这么长的头发。”女童握紧一束黑发贴在脸上,滑滑的,像精致的丝绸。

    “你个子还未长全,就想着长头发了。”微笑比水清澈的少女反握住妹妹的枯草般的黄毛低低闷笑。

    “姐,你夜里还要去东宫偷看皇世孙念书吗?”女童反问一声,音声稚嫩。

    “嗯,我稀罕见他。”那个言笑清和,比风更淡的少年,她确实稀罕。

    “我也要去。”女童执拗了一声。

    “不成。你要睡觉。”少女持了一张长巾将妹妹裹起,抱出池盆。

    “不嘛。”

    女童挣扎着,发尾的水珠尽是洒了她满脸。

    少女故作微嗔,将她按下,擦干湿发,替她换上干净的裳衣推入被子中:“别闹。明日还有好些事呢。”

    女童握紧姐姐的发尾,就是不放,目光留恋地追着她:“姐,别把善伊一人丢在这里,我怕。”

    少女将自己束发的红头绳取下,塞了妹妹掌中反握住:“早知道才不带你来呢。我是来给姑姑探病的,谁要你凑捣乱追来。”

    女童起身环抱住少女的肩,下巴磕在她肩上:“我离不开你嘛。”

    “我以后,做了皇世孙的妃子入宫来,你怎么办。也要随我进宫吗?”少女认真地拉下她,说得一板一眼。

    女童点头:“我就做女官。”

    “胡说。你要嫁人。嫁得好人家,安然过一辈子。”

    “姐姐怎么就不嫁?”

    少女笑她,将她揽在怀中:“姑姑说,我将来会是皇世孙的女人。我是嫁给皇家。”

    “我不稀罕他,他都不笑的。”

    “我嫁了皇家,父亲和姑姑才不会那么辛苦。”少女淡淡地笑了,拍拍她脑门,“而后也能替你选户好人家。姐姐的愿望就是这么简单,做皇世孙的妃子,成为这座魏宫的女主人,保护我的小善伊。如此而已。”

    “我不喜欢你做皇帝的女人。可是她们的衣服实在好看。”

    少女点头:“是啊。那一身朱色婚服,真好。”

    她哼着歌谣将怀抱中的妹妹哄着,慢悠悠地放下竹帐,轻步步了出去。帐中幼童翻了个身子,攥紧了手中的红头绳,似梦非醒地睁开眼睛,见到空落落的床榻,不由得发惊。起身踩鞋,披着长衣便追跑了出去,五指间缠绕的红头绳一摇一摆荡在风中。

    “姐姐?姐——”走一步,环绕四望,轻轻地唤。

    从姑母的殿室入东宫后殿,轻无人烟。枯冷的老槐树坠下落叶,萧瑟的风团紧单薄弱小的身躯。她再不敢走,困步于漆黑的小道。后院中灯烛摇曳是唯一的光明,她扶着墙壁走了上去,可是姐姐的笑声?那么清亮。

    推开一扇小门,安谧的庭院洋溢着丁香花开的芳香,花色暗淡,却抵不住满室残香。她顺着一路丁香花道进入花海后的屋室前廊,满袖丁香,花瓣染手。

    “姐姐?”声音越来越小,强烈的好奇心引她步上,轻轻摇开精致雕镂的红木门一角,童真目光由狭小的门缝中悄悄望去。瞳眸中所散逸的光芒越发迷离,风吹着宽绰的长衣浮起云角,满手丁香寂寂落下,暗暗花色中缠绕着那一缕耀目的红头绳。退了一步,由身后廊柱撞了后脑勺,她忍不住叫了一声,染满花香的袖笼在夜中直抖个不停......

    乌黑的长发一团一团泡在水中,如今已不是幼年的枯黄毛澡。

    它们似墨黑浮藻,游曳在水中,滑软而温柔,架起重重幻境困住她的呼吸,扼住她的喉咙。猛得睁开双眼,额上渗出汗来,冯善伊痴痴地抬起手腕,青丝漫爬的白玉手腕缠绕着那一线红绳,很冷。金盆的光泽将臂上的水珠一同染了明色,刺晃双目。

    青竹前来加上热水,轻轻问了一声,水是不是凉了。

    暖流一时由后脊漫入,红头绳湿了,嫣红便似殷红,血一般。

    心底有个声音隐忍了许久,终于伴随着汀汀水声缓缓流出。

    ——如果那一夜,没有戴着你就好了。

    ——如果再有那一夜,没有追出去就好了。

    ——如果如果,那只是噩梦就好了。

    黑夜似吞了墨色,那样沉。湿漉漉的长发,冷风吹不干,青竹抱怨说这样要头疼。清冷的月光下,冯善伊将左腕的红绳勒紧,明显有痛的感觉,听说这一处,连着心头。从什么时候开始,冯希希的梦想,就成为了自己的追求,包括守护家族,替父亲圆梦的一世追索。冯希希未能完成的一切,便由自己代劳。那六宫之上的噬血斗争,由她代姐姐迎上,那朱色朝衣,她也要为她而穿。

    夜鸟载风而过,暗淡的月光与灰墨色的云雾玩起了躲猫猫。

    冯善伊倚在窗前安宁的微笑。

    姐姐,我如今也长起了如你一般的青丝长发;姐姐,明日,我就要为你迎来第一场战争,请保佑我,不能输;姐姐,终有一日,我要让你站在九重天阙的最顶峰,让你穿着最华美绰贵的朝衣,让你成为传说一般名留青史的女人。

三五 首场比试 寻宝上

    第一旨试题由圣旨下放昱文殿时,冯善伊正端坐窗前描眉画眼。丹葱玉指滑过旨书中的墨字,她几乎看穿了圣旨,狐疑抬眼问身后的崇之:“你确定这是比试第一场的题目?如此而已?这么简单?你是不是领错了?”

    连番询问,反让崇之拿捏不住,他挑眉看去一眼,忙点头:“莫个错,皇上亲手递给奴才。”

    题目很白,白得瞧看不出意欲。

    ——“三日之内,寻得一样帝王将相不识之物。”

    崇之退下后,冯善伊捧着茶杯绕殿散步,不识,拓跋濬不认识的东西应该多了去。只找出即可。这题目出得实在欠水准。题目一出,绿荷牵着一批智囊团前来相助。冯善伊卸下之前的满心紧张,歪在榻上看她们唇枪舌剑斗得不亦乐乎。

    青竹递了茶水,是青梅泡的果子茶,生津止渴。递茶时,她轻予了声:“该不会是什么奇珍异宝。”

    绿荷摇着扇子连忙插话:“绝无可能。皇上崇尚节俭,才不缺那些宝贝。”

    冯善伊吞着茶水,不出声。

    绿荷和另外几位宫嬷嬷辩言一番,才又转过来,认认真真道:“他不点明,却要你们去寻。那必然是要对江山社稷大益的东西。”

    冯善伊坐直了身子,放稳茶杯,啧啧了两声,哼道:“他就是闲得。谁有时间与他玩寻宝。”说着起身,揣了本经书走去后间佛堂。惠裕曾说,最智最慧不过我佛,于是她打算去向观世音大士求个主意。

    入得小佛堂,便无人能来打扰,远远地隔开前殿叽叽喳喳的议论。

    她擦着木鱼,给佛像递了碗茶,自己先喝下小半口,有些惆怅。拓跋濬身为帝王,富有四海,什么没有,什么没见过。这题目乍看上去简单,却实在越想越难。

    晚半晌,绿荷持着长长一页纸而来,言是召集工部拟下的名单。冯善伊略略一扫,天文地理,农作工器,倒是列了齐全,她最后指了指纸上的“龙阳大补丹”问绿荷:“这又是什么。”

    “御医院和一众仙丹道士集思广益报来的点子。”绿荷饶是认真,“或者,皇上心底想要又不能说穿的是这个。”

    冯善伊翻了个白眼,头枕蒲团倒下去吱吱乐。她料定,三日后她若持着这东西上殿回禀,必能憋得百官笑闷过去,拓跋濬的脸色自不用想如何好看就是了。

    绿荷又道:“长命百岁丸?”

    “你就确定能够长命百岁。”冯善伊懒懒地笑,一颗一颗随意地拨弄佛珠。

    “这谁说得准,可哪个帝王不想长命百岁。”绿荷闷闷地说了一句大实话。

    冯善伊压着她半角袖子,笑惨了:“若真能制成丹药,我先服它一颗半粒的,也不在乎这后位了,都千年老妖精了,还不得把那些个女人耗死,总有一日姑奶奶我上位。”

    绿荷琢磨着也对,贴着她坐下,扇子越摇越急:“你憋在这里即能想出主意?”

    “想不出。”她老实道,拍拍袖子坐起来,手一指佛龛,幽幽道,“这家伙能。”

    绿荷沉了一息,轻道:“冯太妃来信了,我没敢告诉你。”

    冯善伊插了一束香,很平静:“她就打击我吧。”

    “冯太妃的意思是,第一试您铁定赢不过。不如把惜存精力,后来居上。”

    香灰烫了手,冯善伊吹着手指,从案头另取下本经书,转绕帘后,声音静静的:“我明早去刑部和几位老相好吃茶。你们再想想吧。有什么好点子就记着。”

    冯善伊转日起了个大早,领着青竹去刑部喝茶,回来时青竹怀里抱着由红布裹起的竹筐,内里不知沉了何物,她抱着走了一路,越发觉得沉。绿荷揉着黑眼圈正和执事嬷嬷争论。

    “您不能在这。您这是违规作弊啊。”那嬷嬷揣着太后懿旨说得一板一眼。

    绿荷敲了敲桌面,开始耍无赖:“只许常太后守着李娘娘筹谋画策,就不准我蹭冯昭仪几顿饭吃了?没天理,还没王法啦。”

    冯善伊咳了咳,走过去给绿荷捶肩,边捶边道:“别急别急,注意影响。”劝着又忙给嬷嬷甩眼色,那嬷嬷嘟囔着先退了去,半个时辰后必要卷土重来。

    绿荷觉得实在没天理,她常阿奴挟持了京中一群能人奇士拥进太和殿谋策,偏反咬昱文殿违规。心急如焚下,她只想那道士很能炼出长命百岁丸,来时她和冯善伊一人一颗,不信熬不死那拨人。

    索性此时只有青竹持了笑,将筐子置放在桌上,神神秘秘道:“我们主子也寻来宝贝了。”

    冯善伊吆喝来顺喜青竹一字排开,将筐中的宝贝尽数倒出来,一样样摆在桌上。勾刀,镰刀,还有模样古怪的刃器,皆是又旧又锈,甚有几件尚沾着干涸的血痂。

    “这是......”顺喜瞧着,摇摇头,“杀猪的器具?”

    绿荷随着点头皱眉,叹了口气:“虽说皇上和百官很少能见到杀猪,但这荒唐了些。”

    冯善伊默不作声地笑,摊好后才道:“不是对付猪。是用来收拾人的刑具。我好说歹说才要来一套弃用的旧货。看看看,你们都不认识,更何况我们高居殿堂不染尘秽的帝王将相了。”

    绿荷摸上去,指尖滑过斑驳旧色,轻念出声:“墨、劓、剕、宫、大辟。这竟是——”

    “肉刑五器。”冯善伊点头接道。

    “自汉皇室废除肉刑已有数百年。魏宫竟还存此陋刑,实叫人毛骨耸然。”绿荷似有些明悟其中的深意,仰头时咬唇,“你真的要奉上这些?”

    汉孝文帝十三年,便废除肉刑,百年之后,酷刑卷土重来,并且充斥刑牢。上至天牢,下至郡地官衙,天子不知,百姓却承受酷刑之苦更不能述。刑至断肢体,刻肌肤,终身不息,这并非为民父母之意,却是当下盛行的恶风。幼年随家人没入刑牢,便亲眼目睹,酷刑之惨烈。往有恶案,自圣意入尚书台,百官府,层层施压,刑审官员为结案,不惜酷刑逼供,肉刑五器,不过其一,更有甚者,是她求也求不到手的。可笑拓跋濬稳居金殿之上,看着他的清平盛世,却不知他以法为度刚正严明的天牢一如地府,丑态百般;刑官腐化之深,用刑之烈,远超乎想象。

    “你知道这么做,意味着什么?”绿荷突然压低声音问她。

    冯善伊百无聊赖,倦倦一笑:“与百官为敌。”

    “一定要这么做吗?”

    “你以为。”冯善伊将手缩回袖子里,摇着袖口,“我一路走来又意味着什么。”

    青竹在侧忙低下头,揣了顺喜眼神示意他调节气氛。顺喜干着嗓子不知该说什么。

    冯善伊将刑具以帕子擦好,放回筐子里重新以布蒙好,才又说了一句:“早晚都是敌。”

    青竹往前凑了凑,掏出怀里的纸递过去,神神秘秘:“李娘娘那边据说齐全了。我托太和殿的几个丫头照着模子画出来。李娘娘的东西,实在瞧不透。”

    绿荷先是接来,见那纸上画着平扁得盘子,中央置放一只石头雕刻的小鱼。绿荷瞧不懂,便推给冯善伊,冯善伊眼瞅过去便乐了:“这是要做红烧鱼吗?”

    “说是请了京都有名的工匠连夜打造,莫不是什么秘器。”青竹添了半句。

    “暗杀什么的?”冯善伊着实看不明白,直接丢回青竹,“李申她脑子里都是什么东西。”

    顺喜来了主意,诡秘地笑:“主子,要不咱把她那个偷过来,然后然后——”

    冯善伊忖度着:“如果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准了。”

    “你们都出息点!”绿荷一人丢个杯子砸去裙脚,揉着脑袋,“就是输也要输得有骨气。”

    冯善伊拍着顺喜肩膀越过他回屋:“瞧见不,不是我不想支持你。得,明天咱喝整天的骨头汤,缺啥补啥。”

    冯善伊只觉这一夜睡得尤其沉,浑浑噩噩,连做了几番梦,终于被青竹哭醒。醒来时近午时,青竹哭得气都没了。冯善伊面瘫着挨着床边半卧,听得青竹哆哆嗦嗦把小偷夜入昱文殿一事汇报齐全。而后冯善伊气也没了,挠着榻壁雕件问:“你是说,我那五件宝贝没了?”

    青竹点头,豆大的泪仍挂着。

    绿荷步入来替青竹说清,劝着劝着便把话头往李申身上拐:“必然是常老太太还有李申她们,怕她们赢不了,便使坏。”

    冯善伊看了绿荷一眼,声恹恹的:“李申比你高尚。”

    绿荷敛声扯袖子,憋出半句话:“反正,丢都丢了。”

    “关键时刻,你掉我链子,拆我墙角,扔我宝贝。”冯善伊满脸无辜,“还嫁祸人。你把我耍赖出千可耻无敌的招数全学过去了。我以后还怎么混。”

    绿荷幽幽站起来,见顺喜端着骨头汤而来,她抬袖子一挥,扶着桌子坐下,闲在在道:“晚上炖猪心,给你们主子补个心眼。”她心里只一个念想,宁愿冯善伊输了首盘,也不能率先将满朝文武得罪光。这才是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冯善伊套上褂子,裹着厚重的袍子而出,由热气蒸了满目,凝着绿荷,如今脚下换了一双棉靴,正踩着步子准备。绿荷见她这模样,以为她是要拼命,将手中汤勺放了放,坚定言:“你那几样宝贝石沉大海了,别费心思找了。”

    “我要出宫。”冯善伊只道。

    “输不起脸面,打算逃了?”绿荷又问。

    “出宫,寻宝回来!”

    天爷爷,她不过是想做个皇后,不料这个皇帝爱寻宝。

三六 首场比试 寻宝中

    闹市当街,看不至尽头的店铺铺满两道。

    清冷的空气中洋溢着热闹的叫卖吆喝声,夹着豆花浮荡的香热气,接踵擦肩而过的拥挤,这只是一条平凡的闹街。灰色的长袍由头遮到脚,冯善伊独自走着,一路经过摊贩,便停下步子寻找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要了一碗热腾腾的面汤,捧在手心里。

    简陋的面馆,帐篷顶尚是漏的,飞雪一束束飘入碗中。她捂着手,又把脸贴上去,民间的面汤,天子皇胄们一定不识吧。其实这当街闹市每一处景物,对他们而言,都是陌生。

    立起身来继续走,满袖盈着暖香,身后牵马装扮成小厮的顺喜问她去哪。

    她于是道,这京中,还有地方是王公贵族去得最少,甚至不屑一顾的地方。

    宫人提议说,那便是娘娘庙了。

    “娘娘庙如何不屑一顾?”冯善伊于是问他。

    “娘娘庙原先香火旺着,后来由乞丐们占了去,连年逃灾荒的难民也都住了进去,老弱病残死在那里,也没有人收尸。”顺喜咬了口春饼,含糊道。

    她忙点头:“所以呢?无人治理吗?”

    “整日臭气哄天嘈杂脏乱,没有朝廷官员想管。如今成了京中有名的死街了。”

    “那娘娘庙远不?”

    顺喜惊了,忙拦:“娘娘,您千万别想多了去,那种地方恐避之不及,如何还想着去。周遭的住家都移走了。是人都知道避躲,说是靠近了会感染瘟疫。那些乞丐和难民就守着巴掌大的娘娘庙等死哪。”

    冯善伊不再多言,拉着顺喜上马,甩下缰绳,纵马而起时扬得飞尘惊了当街百姓。

    店铺老板拍着袖口的灰,骂骂咧咧道:“喂,当街你骑什么马。”

    冯善伊扔下几袋钱币,握缰抱拳道:“要紧之时,得罪了。”言罢掉转马头喝了一声顺喜带路,即奔去。

    她身后那老板仍气不过,连追出去几步,边与路人抢钱币边骂:“就你有钱啊。”

    过路的老道捻着长须笑眯眯弯了双眉,看着升扬起的飞尘,再看去渐渐化作虚影纵马而去的背影,意味深远地笑后又言:“莫骂,莫恼。这乃天上下来的娘娘千岁,为苍生而来。”

    风转了北向,雪一时更大。

    顺喜由马上翻身滚下时,几乎冻成了雪人,他顾不得自己,反是拍着冯善伊斗篷上的落雪,抬了抬下马,示意到了娘娘庙。

    娘娘庙的金漆蓝匾歪歪斜斜地倒在门脚,积了厚厚的雪。檐下倒着三两个乞丐尸体,是昨日冻死还有病亡的尸身,一时无处可置放,只得沉在门外。顺喜嫌弃地捂紧鼻子,不愿靠前。

    冯善伊瞪他一眼,让他前去叫门。

    “乞丐庙前还有什么叫门的礼数。”顺喜执拗了一声,“您进去则好,奴才就不了。”

    “你牵着马等我,避着雪。”冯善伊嘱咐了他,抬脚欲迈上阶,却实在找不到落脚处,最终只得心念罪过踮着脚自横躺的几具尸首中勉强迈过去。

    推门而入,枯死的藤枝突然砸落雪块,坠入脖颈,她连忙跳步,只觉脚下又似踩到了什么,忙跳开,闭眼道:“南无阿弥陀佛,罪过罪过,惊扰了您老人家升天。”

    那尸体忽然滚了滚,从地上坐起来,睫毛沾雪,竟是个**岁的小男娃。

    “俺还没死呢。”他突然说了一声,便开始咳嗽起来。

    “你好。”冯善伊躬下身,探下一只手,“我是——”

    “你也是来讨药的吧。俺们大当家可好人嘞,不会不管你的。你先去我爷爷那记个名字,领了衣服来,我带你去病室。”小男娃扶着廊子站起来,手是青紫,指缝黑红,像是病得极重。

    小男孩叫石娃,三年前得的肺病,一直喘着。他爷爷京郊的老乞丐,也是慕名而来,听说娘娘庙的大当家收留无家可归的病乞丐,才领着孙子来。如今已在庙中生活了三年,他们言中的大当家,是个菩萨心肠的好人,自己也病得极重。

    小男娃走在前面,虚弱地添了句:“都说俺们这犯死病,才不是嘞。是俺们大当家常从外面领病重的孩子和老人回来,才死得人多了。”

    说着进入了一间小茅屋,他靠在门边喘着大气,朝内唤了声:“爷爷。来了个新人。”

    屋子里传来踉跄的脚步声,一个瘦老头满头灰白的头发杵着拐杖缓缓而出,手里端着一碗药,直哆嗦:“石娃。你先把药吃了吧。”

    石娃蹭过去,端过药,只是道:“大当家昨夜又犯病了。这药留给他喝吧。”

    老翁笑了笑,一张皱脸黝黑又苍老:“傻娃子。当家的和你长的不是一个病。这药是他专门配给你喝的。”说着转眼看石娃身后的冯善伊,见她身上落了许多雪,轻轻道:“丫头冻坏了吧。我去给你拿干净衣裳来换。”

    “不用。”冯善伊忙取下斗篷拍了拍,素雅的袍尾滚了地,白绒绒的皮毛很是干净。

    那老翁吸了口气:“姑娘你是富贵人家出身哪,如何落难啦。”

    “我来。是为了求一件东西。”冯善伊四下打量着,压低了声音,“帝王将相,百官皇胄不认识的东西,却与江山社稷有关。是这样的东西。我想这里会有。”

    老翁呵呵乐着:“姑娘说着官场话,俺们听不懂。俺叫俺当家的来。他准听懂得。”

    老翁拄起拐,掀开帘子往后面走。石娃喝完了汤药,爬到断了半截腿的椅子上坐着,捧起冯善伊一角袖子看得留口水,前院那个粮老板家的张七公子,袍子上也没有这么多花纹。

    “好看吗?”冯善伊问他。

    石娃点点头。

    冯善伊忙解开袍领,披了他肩上,一笑:“送你了。”

    “俺不要。俺是男人。这是女娃子穿的。”石娃忙推却。

    冯善伊又笑:“以后娶了媳妇,给媳妇穿。”

    石娃突然低下头,眼眉里也是沉甸甸,抠着黑紫的指甲,有些伤感:“俺娶不了媳妇。俺活不了多久了。爷爷说大当家的病也熬不住这个冬天。到时候俺就跟俺们大当家一起上路。”说完,他将袍子递还給她,扭头没落地躲开,一路闷声咳着。

    老翁此时又出,言说他们当家的不便出来,转述了姑娘的意思似乎懂的。让她再稍等会,即能让姑娘称心如意选了东西离开。冯善伊不由得纳闷,想这当家的不仅慈悲心肠,人也是极聪明的,她没说什么,他便好似明白了她的心意,答应得如此爽快。她便多了些期待,耐心等候。

    她和老头于是闲来无事地聊开,从这一处娘娘庙,聊到民间疾苦,胡人借贵族特权强行征地做了牧场,建了打猎的围场,只余少许耕地苦榨雇佣的汉奴。百姓无地可种,只得远别故里,流离失所,沿路行乞成为这些老残幼病的人唯一出路。所幸遇得京中这一处娘娘庙,庙里有位比菩萨更菩萨心肠的大当家。

    说了片刻,后帘一老妪颤巍而出,手里捧着一碗粥端过来,告诉冯善伊说:“大当家的说,没有好喝好吃招待贵客,就让老身煮了一碗贵人品。”

    冯善伊擒着筷子挑了挑碗里的粥,有米粒有菜叶,似乎还有几根面条。粥面上还浮着泡沫,竟像是剩饭剩菜煮了一起。那老妪眼盯着满碗粥,有些犯馋,吞着口水道:“我啥时候能吃上这一碗贵人品。”

    老头瞪她一眼:“等你闭眼时,也有的吃。吃了,来世咱也是贵人了。”

    娘娘庙的贵人粥,也不是谁都能吃的。乞丐们前去要饭,要是能要来贵人居丢弃的食材便会捧回来熬成粥,最先给病入膏肓的病人和老人吃。吃了贵人粥,下辈子做贵人,如此给受苦受难一辈子不久于世的人最后安慰,也算是奔了好兆头。

    冯善伊吃下一口,却如何吞不入,皱着眉看了老头:“你们大当家的是什么意思?”

    老翁呵呵笑着,指着粥碗,向后倚了倚:“这不就是姑娘求的吗?满朝文武无人能识这一碗贵人粥,而百姓子民求之不得,在我们眼底,这一碗粥就是你们的社稷。”老翁笑着起身,缠着老妪一并走了出去。

    那一碗粥小心翼翼地端起来,冯善伊又含了一口,用力嚼着吞下。

    所谓江山社稷,不如民生疾苦。

    所谓万世荣宠,不若一碗清粥。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这一碗粥,比自己的肉刑五器好过千万般。

    她将袍子留给蹲守门外的石娃,她执意如此做,一物换一物,才是公平。

    石娃推攘着,直到听见后屋老翁喊他说大当家又犯病了,急忙将袍子甩了雪地里,扭头跑去后院。冯善伊盯着他远去的背景,隐约听见一个男子痛苦隐忍的闷声喊痛。她听那闷哑的声音,竟然也能感应到一类的疼痛。

    顺喜终于忍不住跑来扯她走,说是要入昏了,再不返去,宫门关口就不好混过去了。冯善伊最后将自己的袍子挂在门边,最后望了一眼凋敝的四周,顶着风雪抱紧怀里的半碗粥随着顺喜走了出去。

三七 收场比试 寻宝终

    这一日清晨的大朝上,百官面容肃静而紧张。每人面前都置放了一张桌子,宫人言是冯昭仪的意思,便没有人再敢说什么。

    拓跋濬入殿时,身后依次随着南安公主,常太后,以及宫妃冯氏,李氏四人。众人跪礼问安时,叩拜声极是响亮。仿若这般底气雄壮的朝会,尚是新帝登基以来的头次。拓跋濬不由得冷笑,果然,盯着外戚内宫的盛世极宠之位,这些文武朝官总算有了激情。

    龙座后的珠帘架起,南安公主与常太后齐齐入了帘后。

    拓跋濬一一览过百官,才是对李申与冯善伊分别笑了一笑:“几日来可是寻得宝贝?”

    龙涎香静静燃起,映出九龙环壁的影墙,威严又迷离。烟绕了二人的袖摆,渐连成一条线,冯善伊随那烟线望去,不解地皱眉看去李申。

    李申猛得甩袖,端开烟绕,近前半步,率先跪下,由身后宫人手中接过一物,端递而上。

    拓跋濬稍凑近,看去盘中物,含笑:“瓷盘中心这一条薄铁叶剪裁的鱼身,有什么含义吗?是要爱妃一界疑惑。”

    “这是指南鱼。”李申忙道,“鱼的腹部略下凹,就像一只小船浮在水面,鱼首鱼尾各指向南北方。无论何时何地,有无阳光垂影,都能分辨出南北之向的指南鱼,是臣妾和工部匠士仿效战国时司南,为我大魏制出的指南鱼。”

    “永远指向南北,不会错?”拓跋濬挑眉,又细细看了眼。

    李申笑:“皇上,不会错的。”

    拓跋濬直接端了手中,大步而出,立在殿前,仰头看了看日头,又垂首观摩指南鱼,随后频繁换着站立的方向,摆弄了好一刻,赞赏地笑:“果真如此,爱妃好心思好手艺。”

    李申突然收敛,只得庆幸冯太妃此时不在,若她在恐怕只余心底冷笑自己为了争宠夺位,也使出抄袭古人智慧结晶的把戏。竟是......将北宋才研制出来的指南鱼提早了几百年问世。

    拓跋濬将指南鱼递给朝臣一一过览,立时讶异声惊叹声此起彼伏。拓跋濬淡淡地笑,扫过众臣表情,又多看了一眼冯善伊,又咳了咳,让李申将制作工序言予众臣。

    冯善伊虽是一脸面瘫样,表面风平浪静着,内心涌起各种嫉妒愤恨恼怒,不就是个红烧鱼吗?至于一个个惊为天物,甚还有大臣拍马屁言鬼斧神工。

    李申款款站出,自始至终持着优雅的微笑,一一道出工序:“用薄铁叶剪裁,长二寸,阔五分,首尾锐如鱼型,置炭火中烧之,侯通赤,以铁钤钤鱼首出火,以尾正对子位,蘸水盆中,没尾数分则止,以密器收之。用时,置水碗于无风处平放,鱼在水面,令浮,其首常向午也。”(引用自《武经总要》,告发李申小朋友抄袭北宋发明——指南针的前身啊)

    待李申言毕,群臣又恭维了一番,一个个降下声息时,拓跋濬猛看去冯善伊,清淡的语气:“冯昭仪。你呢?”

    冯善伊朝前迈出几步,立在大殿之中,扬声道:“我为皇上,和百官文武都准备了一物。”

    拓跋濬回至殿上坐稳,轻笑挑眉,目光落在她身后鱼贯而出的宫人手中所端的食膳。

    他笑:“冯昭仪打算请百官和朕用晨膳?”

    她答:“算也是。”

    如果,你们能用得下。

    精致的碗盖掀去,迎目翻滚的白色泡沫实在让人毫无胃口。拓跋濬勉为其难地持了汤勺,百官瞧看着天子眼色,不得不同样握起勺柄运气挣扎。

    拓跋濬的眉头越来越紧,缓缓道:“这像是粥,又不是,像面,又像汤。”终是放下勺子,推了老远,“这是什么?”

    百官随着推碗撂勺,少有几个已经忍不住欢色。

    “请皇上和诸位大人用下一口,臣妾即可道来。”冯善伊坚持。

    “朕。”拓跋濬微微偏首,思考了好一会儿,仍是下不了决心动勺。

    大殿鸦雀无声,静得连细碎的呼吸都能闻听。

    “叮”一声,似瓷勺敲击碗壁的声音略过。众人仰首,寻着声音望去殿上。珠帘后,一手端碗,另一手持着汤勺的竟是面容平静的常太后。这情景,实在出乎意料,便是冯善伊,她预料到了此刻尴尬的沉寂,却也没有猜到率先用下第一口的人,竟是常太后。

    常太后一口一口品着,咀嚼吞咽,全是自然,无半处不适之状。

    冯善伊呆若木鸡,恍惚半刻后,捧起自己面前的碗,一口灌下。

    群臣见此,混沌的目光再次转向殿首。

    拓跋濬在众人注目之下平静凝视常太后,待常太后将满碗用尽,他轻叹了口气,重持起碗虚眸打瞧,终是笑了笑,抿下一口,随即皱紧了眉。这辈子最难以下咽的一刻,恰也不过如此了。冯善伊的胆子比自己想象中更大,然而,太后的失常之举,更是迷雾重重。

    用过之后,他强行压着怒气,看着冯善伊淡道:“你可以说了。”

    “这一碗粥叫贵人品。临死的乞丐最后吃一口,安心上路,下一世好投胎做贵人。”冯善伊说着提了口气,“百姓们都说,皇家不识的贵人,是这一碗粥。在他们眼中比我们的江山社稷更重,是存活的本钱,是有饭吃,有明天可以期待。”

    这一刻,顿时更静。

    年老的朝臣此时已凝重地看着这一碗方才不屑的粥品,苦苦吞咽着,却不出声。

    李申同样看着自己面前的碗,沉默半晌,悄悄看去拓跋濬依然坚定的平静面容,他,是不会动容的吧。一些人的今日,是另外一些死在昨日的人期许的明天,这个世界总是那样不公平,而许多人却总也意识不到的不公。

    拓跋濬静静垂下眸子,他在思考。

    百官不动声色地等待,本来是一场简单的比试,只需胜负选择,然而,却一时难以取舍。

    珠帘轻启,丹茜的指甲红得刺眼。常太后由帘后走出来,立在大殿上,果断的声音越过众人,伴随她的目光一并落了冯善伊头顶:“冯昭仪。”

    冯善伊吸了口气,似乎预见了结局,她笑了笑,扬起头。

    常太后很轻的声音缓缓道:“你输了。”

    一言落,众人惊诧,便是冷淡如拓跋濬,亦毫无掩饰惊色地转目看去。

    果然是这样,冯善伊依然是淡淡的笑,从方才常太后平静地用下整碗粥时,她就知道了。虽说是群臣百官,天子皇胄皆不识,却有一人能识得,那便是她常阿奴。

    “娘娘庙的贵人品。哀家年幼时,便听说过。”常太后声音微沉,又添了句,“所以,你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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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此,她输得不委屈。

    冯善伊从未像如此轻松坦然过,点了头,又看着高殿上久不做声的拓跋濬:“臣妾愚钝,没有什么的巧心思好手艺。红烧鱼,指南鱼,这些都做不来。可是臣妾知道,朝廷社稷所设所谋,不当是让它庇护的子民饿肚子。”

    “够了。”拓跋濬立身起,冷冷一句砸落,“第一试,李夫人胜。”说罢笑了笑,然众臣忽然觉得,这一笑,只有些说不出来的苦。

    更让群臣摸不透的是,他之后的作为。

    离座前,他当着众诸侯臣子之面将碗中汤粥一口印下,半滴不剩。

    拂落瓷碗时,言辞更是掷地有声:“今日凡要出殿,未用尽最后一口者,斩!”

    冯善伊尚来不及瞧清他目中最后的色彩,他已转身匆匆离去,身影消逝在帘后那一面翠玉金龙的屏风之后。

    冯善伊伫立不动,群臣一个个屏息饮下,皱眉苦脸而出。

    李申平静地喝完,用帕子擦了擦唇,走了冯善伊面前,第一次平心静气地看着她没有出声。

    冯善伊无所谓地笑:“我输了。”

    “你没有输。”李申摇头,惆怅一笑,“你只是,没有赢过我。”

    或许,她自己也实在赢得不光彩。

    如果不是借着自己肚子里那些前人的智慧,她绝赢不了冯善伊。

    冯善伊的赢,不在谋略,而在攻心。她那一双天下至明的眸眼,能看清最善最恶,将最能打动人心的事物捧在世人面前,莫非拓跋濬,便是自己,也动摇了。

    “想赢,就要不则手段。”李申渐渐移开目光,“下一次,也不要被我赢得太惨。”

    冯善伊目送她离开,迟迟不动步,实则,她在等一个人。

    等那个尊贵的太后娘娘下殿。

    隔着一扇珠帘,面容模糊不清。殿中只剩二人。

    冯善伊道:“是我过去,还是您出来。”

    太后迟疑后,还是踱出来,立在殿上,居高临下望着她。

    常太后的声音此刻只剩柔软,静得能化成一滩温水:“我出生在娘娘庙。那时候娘娘庙就有贵人品了。”

    冯善伊点头,表示理解。

    常太后缓步下殿,落在她身侧,只目光一瞟,声音很淡:“你果然很像你母亲。”

    “您认得我母亲。”

    常太后笑而不语,那时的她们,一如现在的冯善伊和李申。命运相似得诡秘,或许这就是缘分和血脉的牵连吧。风,微冷,她持着袖,一步一出:“我如今有些喜欢你了。”

    冯善伊转身,望着她背影:“再喜欢,也是敌我阵线分明,您始终不能看着我赢。”

    常太后慢悠悠地走出大殿,萦绕清冷的日光。她微微笑着,云舒,我既是赢过了你,也不能让自己的女儿输了你的女儿不是。不过,你的孩子,果真像你,实在可爱。为什么,我们三人同生不同命,都是娘娘庙的孤儿,都是一无所有的贱籍。

    我们喝得是同一碗贵人品,却只有我迟迟做不得贵人。你成了京城最有名的舞姬,公子少爷捧着你,世家名门争先要纳你做妻妾,就连我追慕那么久的男人都想娶你。便是姐姐也做得世家的掌事嬷嬷,吃的穿的皆是那样好,好得让我羡慕让我嫉妒。

    那个时候,只有我,什么都没有。所以,我求你也让我随去东宫侍奉那些千金之贵的主子们。你就那么应了,一应可知道,自己的善心成为我滋生歹毒的温床。那之后,我毁了你,也毁了自己,毁了姐妹情谊,更毁了年少时共同的愿景。

    姐姐至死也不肯原谅我,她说得对,我是不值得原谅的人。

    然而我终于还是得到了你们一生所享不到的荣宠,最后的贵人,不是姐姐,也不是你傅云舒,是我,常阿奴。如今,我拥有一切,却依然一无所有。

    “阿奴,你幸福吗?不用内疚,不用悔恨,只要幸福就足够偿还我了。”

    甫一声飘来,常太后猛然转身,望着空荡荡的后廊,静的只剩风声呜咽。傅云舒,我便是最厌恶你这般惺惺作态的善良,和那个女人一样。所以,你们都活不了,善良得不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冷冽滑入眼中,泪在晃动,她扶着廊柱捂紧胸口缓缓蹲下。如是内疚悔恨都还不起,可是这一生都偿还不尽了......

    冯善伊背上负了一根荆条回昱文殿,打算负荆请罪。昨夜绿荷三番两次说她那贵人粥对红烧鱼的策略不靠谱,她当耳旁风自以为是后如今果是首战告败。退殿后,即是遣派顺喜寻了一支荆条,拔去毛刺,负于肩后一路溜回去。

    入得昱文殿,静得厉害。她转了几圈,不见人影,便入佛堂,看见桌案前正翻弄佛经的背影极为熟悉。掰着手指算,拓跋濬有多日子没入她小佛堂了。如今乍献身,俨然有些奇特。

    他翻弄经卷的声音很轻,清冷舒隽的侧身立在案前,修长的手指顺着卷中文字缓缓滑下,口中随着淡念出声。

    她于是将脚步落得更轻,躲了帘子后。

    拓跋濬放下经书,一阵安静后,懒洋洋的声音绕出来:“背上插了草,是打算卖身吗?”

    冯善伊探出身来:“这是荆条。”

    拓跋濬哧得一笑,走了她身前,折过荆条:“除了刺,也能叫荆?”

    便连负荆请罪,也欠着诚意,他着实不知该如何说她。

    “我知道,你今日很生气。”冯善伊理亏,转过身去添蜡烛,直到燃起了第五支,手里借火的蜡烛垂滴了烫蜡,她呲了一声,甩下蜡烛踩灭。蜡如红泪,缠绕指节。

    拓跋濬不知何时挡在她身前,举起她染蜡的手指轻柔地摩挲着,他凝着那蜡印,温暖的红。

    冯善伊欲抽出手来,反由他握得更紧。他一手漫上她臂,直攀入她下巴,小巧而清瘦,似乎泥捏出的娃娃,一握即碎,然后,却总比自己想象中更牢固。冯善伊,是个很能经受折腾的女人。不知何时,他脑子里竟衍生出这般念想。所以,她总是和其他女人不一样,很不同。

    他的清冷的呼吸落了她额顶,渐有些发痒,她挑眉看去,目光全是疑惑。

    他扬手覆住她的眼,声音一低:“我的确恼得不行,你少得意。”

    她顾得他后半句,也未来得及去在意他前半句的我。

    “我输了,又有什么得意。”

    他敛笑,呼吸由清冷至灼热,声微哑:“你输了,也赢了。”

    “莫不是绿荷拦着我,我肯定能赢。只怕你会更气。不单你气,百官也要疯了。”冯善伊又想起了自己的肉刑五器,正心疼着,于是抱怨。

    拓跋濬一把松开她,坐回案前,随手又去翻经卷:“什么意思?”

    冯善伊将她那肉刑五器原委一一道来,拓跋濬由惊起怒,摔了几只碗,再转为淡定,撑额于桌前憋闷不言。满殿灯火忽明忽暗,便如帝王心境喜怒难握。

    她坐在角落里,盯着昨晚下了一半的棋盘:“我险些赢了。”

    他哼了声,站起身来,走至棋案前,袖笼中随意丢出白子儿:“险些也将满殿朝臣尽得罪。”

    她似乎未觉得有什么,如今已走至这一步,倒可以坦白。黑子擒了两指间,轻抬巧睫,盈盈笑着:“有朝之日,我会把他们一一得罪的。”

    拓跋濬淡笑:“来日再说。”

    还会有来日吗?她,真的不会输吗?

    拓跋濬抬手指了棋盘正中:“哦?输了。”

    她不服,连忙看去,心算输子,越算越输,于是心起迷乱,率先在心底虚了,才会全漏于棋盘的走势。一盘好棋,竟是让自己毁了。满手胡乱扫走棋子,输棋,便毁盘,这是她的冯氏耍赖做法。

    拓跋濬自看不过,连忙出手去挡,与她交腕制衡。

    匆乱中,他反手一握,紧住她腕子,粗糙的大拇指摩挲着她的,目光渐渐沉寂。

    她直视他沉暗的目光,辨不出是溪水静潭,还是惊涛骇浪,他的神情思索尽藏在团团云雾之后,难望入底。只是瞪大了眼看着他,从他褐黑的瞳中恰也看得清自己圆圆的一双杏目,格外明亮。

    “闭眼。”他依然阴冷,言语森森。

    她由他目光骇住,下意识阖目。只是瞬间,便感受到他凉凉的鼻息浮在脸前,有些痒,于是轻抖了几下睫毛。眸间忽然一暖,竟似有一物温软贴上。

    他捧起她的脸,手顺着脖颈的曲线滑下,将吻缓落入她眸眼。

三八 女人乃一坛错

    昱文殿的冯昭仪病了,这消息是一早传出来的,言说那位冯娘娘晨起时直喊眼睛痛,传来太医才知道是眼皮底下长了个俗称“针眼”的肉瘤。几位太医决定下,同意以火针刺血医治。

    病榻前,绿荷和青竹一人一手掷着欲挣扎逃脱的冯善伊,连忙叫太医前来取穴。太医持针靠近时,冯善伊哭得惊天动地,听得众人惊悸连连。

    施针后,脓血流出,哭音渐小。太医持帕擦了擦额汗,默默收回针,把了脉后,退去开方子。

    冯善伊似去了几魂几魄,依偎着绿荷,怏怏道:“还以为这一针下去,我也成了小眼睛呢。”

    绿荷细瞧看她伤口,正也纳闷:“如何就长了这东西。你是不是又偷看那些不干不净的小画册子了。”

    青竹打了半盆清水而来,洗着帕子凑近:“抬手。”

    冯善伊乖乖摊开双腕递过去,由青竹擦洗着。青竹叹口气,摆出一脸老嬷嬷的唠叨模样:“说您多少次了。要勤洗手,别揉眼睛。昨夜里揉了一晚上,早上就起了这怪东西。”

    顺喜于一侧帮腔:“定是从那娘娘庙染的脏东西。”

    冯善伊本是憋声不言,她知道脏东西是从哪里染来,只是不好说。如今见她们一个个将自己训得没天没地,于是将昨夜拓跋濬种种不良言尽道来。

    是,她闲日里是喜欢看些带颜色的不良书籍以及图画,她是不懒得洗手,揉眼睛吃手指这些坏毛病自娘胎里带来,她无得办法。然而此一次,她思而又想,实在怪不得她。

    然而这消息,不知如何,由昱文殿传了凤栖殿,转至正阳宫,而后内宫皆知。

    三日后,拓跋濬得了消息来昱文殿探病,见她屋中聚了不少人,便有些拘谨。免了众人的礼,便坐在桌前喝茶,喝到第三盏,有些恼了,这些个奴才如何一点眼力也没有。他咳了咳,瞥了眼崇之。崇之忙道:“主子您是不是渴了。”

    拓跋濬揣他一脚:“滚。”

    众人明白过来,忙请礼退安,一个个往外出。

    拓跋濬走过榻前,临着冯善伊身侧落座,抬手想探看她伤处,自要开口,便见她往后躲。

    “您别贴过来。”她苦了一声,“明天我右眼也要长东西了。”

    言一落,众人憋着笑推攘而出。

    拓跋濬讪讪收回腕子,苦笑又大郁闷着。早朝后他去乙夫人那喝茶,见她鬓花格外精巧,本是出于无心好奇想凑近了瞧,那乙夫人如同躲瘟疫般跳开,口里还做念:“皇上您看就看吧,千万别贴上来,都说您贴了冯昭仪的眼睛,她转日眼睛里就长了奇怪东西。您饶了臣妾吧。”

    此时冯善伊叹了口气,劝他:“您也别太伤心了。准也是被传上的。吻的姑娘太多,一不小心唾沫里染病。”

    她这劝言,听起来更像恶心他。

    他刚吞了口水,便难受得想全吐出来。

    休养三天,她眼睛那小毛病早是痊愈,太医也说了,这病根复杂,与体制不无关联。然也不是什么大毛病,施针又吃了几顿汤药,辰时太医问诊时,便说无碍了。然她拖病可以博得绿荷一干人等的悉心关照,短病不如久病,于是连日歪在榻上,借着眼睛痛讨了不少好处。

    拓跋濬拍了拍袖子,做出即将立起的姿态:“还想着,同你出宫去一趟。”

    她拉下被角,挑眉看去,声轻幽:“出宫耍去?”

    拓跋濬关切看了她,又道:“朕不晓得你病得这样难受,看来还是算了。朕传乙夫人同去。”

    冯善伊立时坐起,眼眉清亮:“我不痛了。”

    拓跋濬满目惊讶,随道:“不痛?”

    她点头,他也点头,顺便凑了她脸前,一手揽着她肩捏去后颈:“容朕贴不?”

    她仍是心虚想躲,一脸为难,苦着额眉:“大不了,再挨一针。”

    他笑,松力放开她,立起身来,又道:“换身衣服,朕在车里等你。”

    雪停了整夜后,阳光大好,覆盖城道的冰渣积雪折射出七彩光芒,这世界看上去更清明了几分。冯善伊半挂在车窗里向外望,不知是风清朗,还是云明爽,今日的心情尤其舒畅。偶然与沿街叫卖的小商贩对上视线,便露出雪白的牙齿甜甜地笑,全无在意,反倒看得小贩脸红羞涩。

    垂下帘子,冯善伊扭头拉去拓跋濬袖子,忽然道:“我想买些烧鸡。”

    拓跋濬放下书,只略她一眼:“朕不想吃。”

    “谁说给您吃。”她笑着嗔他,扬声让崇之停靠就近的酒家。

    十里长街上,只这家天下第一楼最气派,二层小楼值此吃饭的时刻最热闹聒噪,楼上传来客观催促的叫声,楼下小二应声答,放眼望去皆是人头攒蹙。崇之栓好马,即是请车里两位主子下车。拓跋濬起先不愿动,准冯善伊速去速归。冯善伊转着眼珠问他:“便不怕我丢了?”

    拓跋濬冷哼一声:“你还能丢?”

    “也不怕我逃了?”

    拓跋濬放下苏子传,看了她眼:“求您,快逃吧。”

    冯善伊稍瞪了他眼,同随行的崇之去楼里点了几只烧鸡和下酒菜包好装入车中。回了车上,拓跋濬仍是一声不吭地看书。

    马车落在娘娘庙前,拓跋濬毫无犹豫地立时下车,在那扇歪歪扭扭的匾额前愣了许久。冯善伊将从宫里领出来的一些衣物和食物卸下,从庭院里吆喝了一些小乞丐前来搬运。拓跋濬手足无措地看着自己身侧人来人往的穿梭,看着忙里忙外俨然熟练的冯善伊,又看着自己过分干净整洁的袍袖,有许多不自在。

    院子里已经染了几分初春的气息,冯善伊便立在树下和老翁交待说这位黄老爷给庙里老少送来了年货。拓跋濬此时正由一群乞丐孩子围住,被唤着黄老爷。病重的石娃此时也强撑着走来,见了冯善伊便甜甜的笑,面色却比前日更苍白。

    冯善伊递了个烧鸡腿给石娃,依然被他推却,他只道:“给,给大当家留着吧。”

    “都有,都有。”她塞了他手中,再瞪身侧的拓跋濬一眼。

    拓跋濬才仿佛缓过神来,连忙递出去一张饼:“来。一人一张饼。”

    后院又走出了一老妇,念道:“大当家的听说了,要我们谢过黄老爷,还说想请黄老爷后院一见。”

    拓跋濬闻言拍拍手,将饼推给崇之分去,抖了抖袍子走过去。冯善伊亦凑热闹追上去,由那老妇挡住:“我们当家的说,只见黄老爷。”

    拓跋濬回身嘱咐不能再进的冯善伊:“你稍等。”言罢转身入小门朝着后院的廊道走去。

    冯善伊看了眼目中正闪烁的老妇,嘟囔道:“你们那位当家的是女人吧。”

    老妇只呵呵乐:“瞧您在意的。这位黄老爷是您男人吧。”

    冯善伊应了声,回身坐在廊子上:“哦,我男人是长得不错。”

    老妇摇摇头,抱着旧衣物转身要走,口里叨念:“如今这样子的好男人,要看紧了才不会被抢了去。”

    冯善伊正瞥见她怀中数件衣物都沾染着血痂,也有几张帕子新鲜的血,才想起来石娃的话,这当家的主事果然是没有多少日子了。临死多看几眼漂亮男人也无可厚非,她这样想,反而没那么气愤。与老妇同回到前面庭院,孩子们正围着崇之选衣裳。老翁坐在廊子上拿脸蹭着分给自己的衣服,惊叹这料子好得从未见到过。

    “天爷爷,这黄老爷真有钱。”老妇也凑过去叹了一声,又念给冯善伊,“姑娘,你那样好的福气,嫁给这位老爷。”

    冯善伊只笑不语,低头看见捧着饭碗坐在地上的石娃,便贴过去:“石娃,你怎么不选。”

    石娃埋头吃了口白米饭:“俺身上脏,怕穿脏了衣服。”

    她皱眉,突然丢下他回了屋子。

    石娃委屈地埋下头,果然连这位夫人也嫌弃自己了,他人生得命贱,嘴巴里也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所以才被爹妈丢了,没有亲戚愿意养他。

    最后还剩下一套衣裳,崇之打量着四周,走去交给石娃:“你是石娃吧。”

    石娃点头。

    “我们夫人特意交代过。这身是留给你的。”崇之递了他,又去忙络其他。

    石娃展开那衣服,手指滑过一展袖子,这料子还有云纹,与上次她挂了门框上的那身一模一样。当日那身袍子,如今已由大当家小心翼翼叠起来摆放着,昨天他还去大当家屋里偷偷闻了闻那袍子上香沁的胭脂香,被大当家的瞧见狠狠骂了出来。呵,大当家也是极其宝贝那身袍子。

    户窗突然由内摇开,芳梅落了几支,探出冯善伊小脑袋噙着笑:“嗨。石娃,入屋来洗澡。”

    冯善伊鼓捣了半天,即是在烧水,注满了木盆。在她面前,石娃有些害羞,不好意思脱衣裳。冯善伊便拿小雹子说话:“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我有儿有女,大娃不差你几岁,照样在我面前脱得干净净。”

    石娃趁着她不注意忙跳了盆子里蹲着身子把衣服扯下来扔出去,头仍是低的:“俺又不是你娃。”

    冯善伊捡过他衣服,一笑,放下帘子遮着二人,自己走出去在水池子搓洗他旧衣,偶尔会问他水凉不凉。隔着一张破布帘子,二人时而也会交谈三两句。

    话转了他们的大当家,石娃便格外精神,突然道:“你男人不错,俺们大当家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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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善伊笑,将新衣裳给他扔了进去,回道:“所以,你觉得他们更配。”

    石娃洗好后擦干,迫不及待地穿上新衣服,却扭捏害羞着不敢出去。

    冯善伊掀起帘子,将他拉出来,帮他将系错的扣子纠正。

    石娃认真看着她:“俺们大当家也不丑,模样俊着。”

    她捏了捏他鼻子,依然不过心的笑:“再俊,也不能同我抢男人。”

    身后门推开,拓跋濬半个影子落了进来,他在门外唤她,清晰明白的一句“夫人”。

    她予石娃系紧最后一枚扣子,拍了拍他小脑袋,便转出屋门,搀着面无表情的拓跋濬齐齐走出廊子。昏光暖霞正团绕着这二人身影,修长的影子落了满庭,清风徐来,满园淡淡的沁人花香,是那女人举手投足的味道。

    石娃追了几步出去,摇了摇头,声音弱得只余自己听见:“俺是说,俺们大当家配你,也是好。不比你男人差。”

    出了娘娘庙,拓跋濬更是沉默,便是看书也分神。冯善伊扯着袖子观察了他许久,琢磨着他是有了心事,想了石娃的话,自然是把这事往那位大当家身上靠。

    吸吸鼻子,竟有些酸味,她道:“大当家,模样俊吧。”

    拓跋濬不语,只翻过一页。

    她又道:“乞丐什么的进宫,会染虱子的。”

    他仍然不吭声。

    她果断言:“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他突然抬眼,紧紧盯着她,似含着怒气。

    “好好好。”她忙求饶,扭头去亲吻晚昏清风,“女人的事,我再不多嘴。”

    他复垂首,静静的,只有一句:“不准再去娘娘庙。”

    她讶然,说不出话,便等着他再言。

    拓跋濬轻轻呼了一口气,黯然道:“朕会派官员安顿好庙中老少。你还是少出宫。”

    冯善伊皱眉,好奇而又看不穿的目光,溢出苦笑。是她说错了什么,还是又做错了,帝王心莫非真的难以揣测。是喜欢上那个当家的了吗?只是一眼,一次交谈,或者那么怦然心动的一瞬,只是一个女人而已,一个命运悲惨惹人怜惜的乞丐女子,便让弱水三千阅人无数的他萌生平生未有的爱意了?!

    心,微微乱。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般胡思乱想,怎么会这么乱,以至于,像醋一样酸。

    她在意吗?

    “魏宫的女人也值得怜惜,不是只有那个病入膏肓的女人可怜。”

    她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言后,才知失态。

    拓跋濬唇角的肌肉跳了跳,恍然愣住,幽幽看去她,眉略略蹙紧,沉默又淡然。

    她望着他的目中,有不平,有执拗,有真实的一种感觉,便连她自己也不察。

    他抬了一支腕子覆上她的眼睛,无声地敛息,悄悄地一笑。只有遮住她的目光,他才能面对她真实地微笑。一笑中,有苦有甜,有涩涩的无奈。她这算是吃醋吗?

三九 酒醉一场雪

    又是一场雪,沉沉黑夜,天地自连成一片。

    暖炉里炭火刺啦作响,肉汤的香气扑来。冯善伊抱着一碗茶立在窗前赏夜雪。几日来,她总想起娘娘庙,下雪的日子总会不好过吧?食物足否?衣被可暖?这样想,自己也于是成了操心的命。想过这些,才又忆起正事。第二试,她似乎又要输了。

    清晨时,崇之持圣旨将二试的题目颁下了,这一回,题目出得更奇特。

    随着圣旨而来的是一个面瘫的九岁女娃,此是真真正正的面瘫,不笑不哭,目光呆滞。而题目离奇便是,要与这女娃相处一日,谁能率先让女娃展露笑颜便是赢。李申那里也有一个同样不能笑不能哭的孩子,这一对姊妹是孪生,生来胎里带来的毛病。九年来便似两个木头,家境虽然不错,父亲乃朝中大员,全家却为了这一对姊妹操累了心。皇帝由此得了灵感,于是才有这第二道题目。

    冯善伊转过身来,换了杯茶,看了一眼榻上,轻道:“那孩子睡了?”

    绿荷有些烦闷,忙命令青竹:“快去弄醒。”

    冯善伊摆摆手:“由她睡吧。”

    绿荷转了身前,赌气道:“什么时候睡不好,过了今日,你先赢下再说。”

    “只是随随便便就可以逗笑,自也不是题目了。”冯善伊如今想明白了,于是只剩坦然,“如是李申,又会如何做呢?”

    靠了榻上坐下,抚着睡眠中沉静的小脸蛋,想起白日初见这小女孩的那一幕,实在惊讶,呆呆傻傻的望着自己,不知答话,也全无反应。问她名字,呆呆傻傻含糊了半天才支吾出一字“婷”。起初绿荷尚有些耐心逗她,仍然毫不起效。而后青竹去向太医问汤药,灌了几种汤药,仍无反应。

    冯善伊凝着女孩时,绿荷缓缓靠上,摇着头道:“我如何看不懂你了。你是想输吗?”

    冯善伊仰头,示意她轻声,轻道:“我也是一个母亲。”

    “你不仅是一个母亲,还将要成为天下人的母亲。”绿荷摆过她双肩。

    床上的孩子哼了一声,懵然睁目,见得冯善伊,下意识慌了。

    冯善伊压下她双肩,只道:“安。你睡。”

    言声温柔,那女孩听过舒了口气,复沉沉睡去。

    绿荷见她这模样,思索又道:“我知你是想润儿了,可这一回输了,便没有第三试。连最后的机会都没有了。”

    绿荷的话,极冷。冯善伊听后仍是笑了笑,替女孩捏紧被子,转身而出。

    绿荷一干人自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知她心绪难佳,于是默然退去,无意再扰。似乎所有人在那一瞬,接受了如此败局。纵是不甘,却无法不承认。因那人,已无意去争。

    夜风正阑,冯善伊踏着夜色提了一壶酒入池中香亭。

    脚步很轻,踩在新落的雪上,鞋面沾湿,脚趾更是冷得麻木。对月独酌,从来意境非凡,只是抬眼望去,只剩阴云惨淡遮了月影。

    嵌金漆玉的石桌前铺满了盏杯,觚、觯、角、爵、杯、舟,尽是陈列。她先是齐齐满上,一杯酌一口,浅浅而笑。手腕间那红色一抹格外猩红,捧了胸口,她低低喃,好姐姐,对不住了,自己还是做不到。

    垂头,贴紧冰凉的盏杯,有多少人离开了自己,面前便有多少杯酒,她替他们每人饮一口,心底便愈发空。只有酒坛是自己,抱着坛子放怀大饮,灌入几口,果然爽快,直到手间一空,坛子由人拎去。她仰头望着,一张俊俏的脸近了又远,竟是宗长义。

    她有些醉了,晃晃悠悠起身,扶桌而立,袖子抬高,直至他身前,言语含糊:“我可有叫你?你为何要出现?”

    宗长义掷下酒坛,临她坐稳,夜风吹起他长发,衬着白衣飘渺,如梦似幻。他没有吱声,只是将她桌前的每一盏酒饮罢,默默望着她。

    她挥了挥他视线,推开满桌子的盏,落了一地。

    酒汁滑过她眼眉,她趴了桌上,冻得有些发抖:“你别这么看我,怪吓人的。我就是要输了而已。输了也好,就可以抛弃那些,安心做自己则好。”

    他掏出手帕,予她擦,依然不说话。

    她拉下他腕子,轻笑出声:“前几日我去了你的天下第一楼,好阔绰,好羡慕。出得魏宫,日子竟能过得那样自在。”

    宗长义抚着她额头,冰冷的发缠绕指尖,他紧紧握着,便不想松。

    “我那一日不该去东宫的,不该落下那红绳,不该看见不能看到的那些。我要是哑巴就好了,无论怎么问我,我都不会说。”她越说越多,越说越苦,趁着醉酒,趁着便要输了,所以全无负担。

    他扶紧她,终于出声:“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要往前看,不是你说的吗?”

    “那没有过去。”她摇头,笑笑哭哭,“是我害死了姐姐,害死希希的人是我。宗长义,我真的不想见到你,看见你我就会记起,记起是自己害死了你的心上人,可你却对我那样好。”

    宗长义空洞的眼神,只有一种坚持,那便是答应过希希的事,一定不负言。

    冯善伊吐了几口,胃里全空,第一次醉酒如此难受。宗长义蹲身架住她,她一点点松开他,颤巍地站住步子。这个人曾经答应过姐姐,要一生一世保护她,所以便连责怪都没有。也是为了姐姐,你甚至弃了夺位之心,只是因为担心九泉之下的冯希希,会在自己和拓跋濬之间的恩怨心伤为难。他是她所见过最傻最悲哀的人,只是为了一个女人,值得吗?

    宗长义如此做,拓跋余也是,她生命中所遇到最重要的两个男人,都是情圣。

    是什么样的女人,才值得被如此深爱呢。为什么,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一味的付出后,仍然一无所有。

    她猛推开他,嫌恶的笑:“别用那种眼神看我,那是看姐姐的。”

    他可曾知道,当自己凭借面对一个女人去思忆另一个女人,他的眼神,他的情绪,甚至他的温柔,都是穿心的冷箭。纵是一字不发,也是满满的伤害。是任何一个女人所不能承受的伤。她卑微的,便只是那人目中的一个影子,一个依照他人幻想而出虚无缥缈的影子。

    身影扑入夜色,她提着自己的酒壶不知走了多远,不知宗长义追了多远。径直而前,终于至了那扇殿门,朱色恍惚滚入目,持剑的护卫抽剑而挡,这场景极是熟悉,便连东窗下盈暖烛光中的侧影,都那么熟悉。她道是拓跋余依然在,便像从前许多个夜晚一般,守着一盏灯,半扇窗,等整夜,却不是她。

    冯善伊笑色迷离,只对那些侍卫言:“拓跋余说过你们哪个敢拦我,他就要你们脑袋。是你们记不清楚,还是我?!”

    沙哑的声音,醉醺醺的笑意,将卫们交互递了目光,似在绝决要不要让出道。今夜皇上密传尚书台几位要臣有要紧事商议,他们自也知道这位冯昭仪不是凡人,然帝王圣意更难违。若有一个不慎,便是掉脑袋的罪祸。

    “你们,真不信?”冯善伊解酒胡言,正是肆意,仰头又望了东窗映落的侧影,拓跋余果真在,故意使唤这些人打发自己。他这又是怎么了,自己不是那个女人还給他们了吗?就连他说要放弃皇位与她私奔,她也说不拦了,再也不拦了。

    “拓跋余!”她对窗喊着,“你看看,我带了谁来,你朝思暮想的——”

    “娘娘。”李弈由数守卫中走来,冷言阻拦。见她醉酒喧闹于大殿外,口中依是唤着先帝名讳,一时心绪复杂。

    冯善伊低头而笑,拉住他一角袖子:“我就是这么没出息。你放我进去,让我见见他吧。”她说着脱下一双鞋,摆放在庭中,人却是直往廊子里凑。手再指去身后,“你瞧,冯善伊站在那没进来。没人知道进去的是谁。”

    脚下积雪半化了冰碴,湿透了袜子,冷得钻心刺骨,她便扯下袜子,笑一笑,继而前去。

    李弈再不忍说,咬牙半让开身,头仍是低着的,目光触及她赤足时,稍稍闭目,轻言:“娘娘,今时不同往日。殿里这位,也不是故人了。”

    手已触及殿门,听得这一声,心沉了沉。

    她似乎由冷风吹得一醒,笑了笑,看去阴霾沉暗的天,默问自己倒是想来见谁。

    门“吱”一声推开,满殿橘红色的光芒温暖着周身,案前持杯商议的几位老臣同时回过头来诧异着望去殿门的方向。平声静气坐于文案之后的那个人,淡淡放稳手中的朱毫,抬眸一并看向她,眸中俨然毫无色彩。

    冯善伊眨了眨眼,喉咙吞咽,手中拎着的酒壶摇晃着,赤裸的双足沾着污水,将入殿的赤色红毯染脏。她踩毯蹭脚,动作僵硬。面上泪痕将妆容模糊的不成样子,甚有些可笑。

    一派静谧后,起了尴尬的咳嗽。几位大臣已掩住惊讶,转头往去案前。

    不知是酒,还是臊,脸上极烫,冯善伊轻呼了口气,总算大醒。

    她原地后退着:“各位,继续。”趁着没找到墙缝钻进去前,意欲赤足逃离。

    然拓跋濬却似不受惊扰般,垂头批了最后一笔,递给尚书殿中尚书,淡声言了句:“今夜就到这里。尔等可退安。”

    冯善伊此时已走出大殿,隐隐约约听得这一声,于是慌乱,步子更快,脚底板直扎入冰渣,钻心一痛后,便似暖流涌出。

    众尚书施礼而退,退身时皆由她身侧默言擦过。

    她待众人退散,这廊子重又静下,才勉强走出几步。

    身后一袭冷风滚来,夹着拓跋濬淡淡的声音:“喝了多少,一路都是你的酒气。”

    (表示小粉红就要来了....然后anyi啊,你猜的几项很准,糊涂不明的就继续不明继续猜吧~~么么)

番外 最是流年不足惜

    深宫色的宫墙回荡粼声漪漪,长青色的裙摆拖曳至九龙桥首。自扶石栏,望入水中的女子,妆红眉浓。池中映出一轮暖月,荷色光芒盈润清华。

    池中月,恍现一个女子的脸,却是洗尽铅华,素眉清淡。水中绰影反望去桥头那一人,鳞波含声:“你如何要那样对待我的妹妹。”

    李申摇首,脸颊冰冷,凝着水面那一盏光怪陆离的诡秘波影,目中银光闪烁:“不是你要我做的吗?”夜夜梦中,都能听到梦中人的哭泣,哭得那样惨,她哭诉她心爱的男人,哭诉她疼爱的妹妹将自己背叛。这样一个柔弱女子,连哭声都全无气力,她的魂魄必是弱极了,离不开这大魏深宫,便时时飘荡在东宫的四角。她活着时,曾经爱紧了这东宫的皇世孙,她满心满眼都是那样一个清隽温润的少年。他自荷花池而来,她便躲在柳后睨着他的背影;他入南书房而去,她便躲在窗前研磨;他立于拂水亭廊御画,她垂下眸去,远远而站,只期望能成为他一抹清淡。

    水中淡影依是摇头,泪痕荡起镜水涟漪。

    李申摸去自己面上,如何落下泪来,弯下身紧紧攥住石栏向下探去,似要与那影子贴得更近:“你是个傻子,你想要护全她,让她不要说出去。可她偏偏说了太子,你为她受尽刑难而死,你全族都因她没能忍住的一句话尽灭。你偏还要护她。你难道不知道她是那样嫉妒你。她喜欢宗长义,自幼追随你不离,也是因为他。你不该随了她心愿,她想取你而代之,这样宗长义就是她的了。而后,你看到没,她还刻意接近你喜欢的男人,连拓跋濬都要夺去。我若不替你争,你这一生还有什么意义。你死了,你生了,都没有人再会记得。拓跋濬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道你妹妹可怜,却不知还有一个比她惨痛万分的冯希希。”

    缓缓升起的宫灯,将廊池周畔映得格外通红,那影子越来越淡,越来越散。李申忙伸出一手,够及池水的冰冷,几欲唤出声:“冯希希你知道吗?她今夜宿在了宣政殿,我亲眼看见他将她环抱入殿中,他的眼神从没有那样认真过。怎么办,我要失去他了,他已经不常认真地看我了,他只说申申你很好,却再不言其他。”

    冷风吹散最后一丝温存的暖意,她已记不得他怀中最后一次的温柔。

    忆起初来这一世,尚是混沌,冯希希的生母常氏卧在榻前捧着自己的腕子流泪。她在生前,被所有人背叛,举目无亲;死后魂落异世,却落得有人临侧落泪,不知是喜是伤。

    冯氏灭门的那日,她随着常氏登上楼台,她立于窗前,所处之位,正与高高竖立的刑台正面相迎。那一日,常氏哭得惨痛,她却落不下泪,只冯希希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个不停。常氏一言滑落心底,她说,这一切,都是因为冯善伊。目光伴随之一落,那着囚衣的**苍白凌乱的面容,嵌着空洞的目光,落下记忆中关于冯善伊的第一眼。

    自那之后,她叫李申,沿袭母亲姑嫂家的李姓。

    拓跋濬与文氏大婚之时,她躲在常氏身后,偷偷看去,只是一眼,心却慌了。那时候她便知道,原来冯希希喜欢的是这个男人。那一场大婚,她所见到的是一个面无表情的少女和看不上并不开心的少年。

    “乳娘私家竟也藏着颜如玉。”转日清晨,他视常氏为目,敬以家礼。席上,他当着文氏的容面,笑意温然而侃。

    她垂下一张脸,正是绯红。

    她是他府邸的奴婢,是除了文氏之外最接近他的女人,他对她却疏离得有些陌然。太武帝渐渐老了,东宫薨后,便常常召他前去训政,他于是更累,所面对朝上不仅仅是潮起云涌的群臣,更有自己叔叔们咄咄逼人的目光。皇祖父的那把交龙椅只有一把,身后却有几群如狼似虎的儿孙。没有人甘拜为臣,没有人不望去那至高无上的辉煌巅峰。

    她是那样知悉他的疲惫,她漠然无声为他操持府邸的一切,替他提防文氏的一举一动。那个由他叔叔送入世子府清冷贵艳的女人,如今只是插在王府花瓶中一枝娇艳欲滴的花蕾。面对拓跋濬,面对自己的丈夫,文氏展现出女人所有顽强的对抗。

    这是他人生中第一个女人,却也让他备受煎熬。

    她时常看见他皱眉徘徊于文氏的门前,冷风中踱着步,终是叹口气绕开。这一切,他从语人道,却全在她眼里。至以后,她再不知,到底是冯希希在心疼他,还是李申。所幸,她们眼中都只有那一人,拓跋濬。

    YY小说

    那一夜,他对窗饮酒,一身怅惘;那一夜,他的皇祖父太武帝驾崩,皇权却由宦臣架空交由他七皇叔南安隐王拓跋余手中。他举杯要她斟酒,她背手藏去酒盅,只跪身于他之前。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她这样唤他。

    他幽幽抬起眸子,醉意微醺:“你唤我什么。”

    “请给我一年,不,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愿助你得这天下。”

    “凭之如何?”他淡笑一声,抖落酒盏,湿了满地。

    “以拓跋余弑父夺位的名义举事,无出一年。”如果历史没有错,如果她记得也不错,面前的他,便该是八个月之后的新君,青史留名雄图伟业的文成帝。

    “李申。”他站起身来,迎去朦胧月色,声淡如风,“你要的又是什么?”

    胸口压得发痛,她负手捂住,深吸一口气:“娶我。你娶我。”成为他的女人,这颗心自也安宁,不会再跳再急。是冯希希的心愿,也是她的。可是她忘了,欲望穷无止尽,成为他的女人,便会想要的更多,诸如一人后宫,盛世荣宠;他的眷恋,他的依赖,他的温柔,她全部都要,甚至想要贪婪地占为己有。在她曾经生存的时代,二人相对一生,是习常。踏入异世,便成了难以理解的诡异。

    如今,却又什么都没有了。

    水中幻境渐渐散去,依稀又听得一声,隐隐幽幽——

    “那是我的好妹妹,好妹妹。”

    泪,落得四散,李申匆忙奔下石桥,她抗拒着心底最深的声音。宣政大殿暖融融的光芒越发清晰,终于立身不前,退了几步站稳,寒气逼迎,长衫腰摆皆在飞,华色长衣荡了风中,静静抬首,面无表情的转眸,渐勾起笑意,舒缓从容。

    踏入静谧无音的殿阁,梁上长绫飞转,她握上一缕,前去帐帘深垂的内榻。

    含着凄冷的笑看去眠在一起的二人,他的手尚搂在她腰间,胸口贴后背,贴得那样紧。拓跋濬,冯善伊,乍眼望去,倒是何其般配。心底升出丝丝缕缕沾染嫉妒的火苗,波光流转,李申盯着这一对安眠共处的璧人。尤是拓跋濬唇畔那淡若轻云的含笑,最让她心嫉。他可曾由梦中环臂相绕,可又曾因是拥自己而卧便面露欣色。

    她探出一只手,略上冯善伊平和的眉眼,猩红的长甲恨不得戳下。

    轻睫闪抖,榻上的冯善伊竟是猛张开眼,沉静地凝着黑夜中肃立的李申。她抬了一指附在唇间以示噤声,谨慎地放落拓跋濬半臂,坐起身,白衣染了月光,青色黑如缎,她立身走在之前。李申便僵硬着步子追随其后。

    前殿漆黑,只一盏灯烛幽燃而亮,肆虐长风扬起周殿大红色的幔帘。

    冯善伊甩下手中的火星,满目平静忘去,声音足够冷:“李夫人道这是什么地方,可以随意出入。”

    李申走近她,诡秘地笑,眼中盛满冷泪:“善伊,都还给我吧。”

    冯善伊许久没有反应,一只手探入身后。

    李申忙夺过她腕子,脱着紧勒的红绳:“你为姐姐,做的已然够多了。把一切的一切都还给姐姐。你去过自己想要的日子吧。”

    冯善伊怔住,双眼微微发热,她下意识往后躲,与李申争夺着那一束红绳。素白的臂腕间顷刻化上血红的纹印,二人为争那小小的绳子,扯破了袖盏,撕裂了团衣。李申向后回步时脚下一空,整个人栽倒在冰冷的地砖间。她哭着,无能遏制的哭泣,她以哭音问她,如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姐姐,她为了她一死,阎王殿前走了遭,便换来她这样对自己。

    冯善伊呆呆地望着貌似全然崩溃的李申,她歪着头看她,意识消失在黑暗得尽处。她眨眨眼,护着腕子退身,不住的摇头,跌坐下去又连忙翻身而起。目中翠玉,裂转寸寸冷波。她望着

    这样一张悲伤又苍白脸,是不是能同记忆中那张寻到几丝相似。面前这个口口声声唤着自己名字言是她姐姐的女人,又怎么可以一声不吭地欺瞒至如今。她曾经哭哑了嗓子,几番哭晕哭死过去,都没能回来的人,突然在这个时候拉住自己的腕子求她换回来。换回什么,换回她十几年来努力生存以代价所获的一切,还是换回她替她所得的名分尊位,甚至......男人。

    “还给我,还给我——”李申哀哀泣着,不,是冯希希,戚戚哭着。

    冯善伊咬住自己的手背,痛得真实,血蔓着指尖坠落。泪,滴入伤口,化了沙沙疼痛。她故作镇定地走回几步,闻听动静的崇之忙从殿外而来,他瞧看了一眼李申,再跪了冯善伊身前:“都是奴才不好,没看守住。”

    他还欲再言,冯善伊连忙示意他噤声,她背过身去躲着崇之蹭了满面的泪,化作平静的声音突然一低:“拖住去,拖出去——”步子前倾,几欲跌下,崇之忙抬臂去扶,由她冷冷推开,

    “把这女人拖出去。”她怔怔朝内殿走去,脚步深浅不一,恍惚不稳。

    外殿中,颤抖哭泣的李申幽幽抬起一张分不清情绪的脸。冷风扫过,衣摆摇起,她拭着泪,嘴角挑起一丝隐约又悲凉的弧度。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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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43947/ 第一时间欣赏千岁最新章节! 作者:九宸所写的《千岁》为转载作品,千岁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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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介绍:
她之十年,要过得风华。
罚做山陵妾四年的苦,不能白吃。
她之十年,要过得隐忍。
给儿子选后爹乃当朝万事之重。
她之十年,要过得权谋。
乱世用重典,忍忍,收拾完这拨,咱明儿准备准备选秀再上一拨新人。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皇后,朕把太子和佳丽三千还有私房钱小金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这是一部北魏著名历史人物文明太后的彪悍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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