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篇十一 欲望噬心
明烛高照映出人影忡忡,幔帐低垂挡去刺骨寒凉,室中尽是一派暖光蕴着冷意。滴漏流沙,细微的声音,更显沉静无比。青石云墨的桌案上本是摆了十盏茶,砸去七盏,余三盏。
桌侧端茶的女人叹了一口气,看了一眼地上跪着的女娃,摇着杯中水,有些气无力:“说下去,恕你无罪,我也保证不砸杯子了。”
冯润抹了把泪,继续道:“那晚听方妈说李御女肚子里是个男娃。我想那孩子一定会抢了弟弟的风头。”
“啪”果真是言而无信的母亲,声未尽,便又落下一盏。
冯善伊头疼,便拿拳头尖戳眉心,以痛止痛。另手附了桌上又摸了一盏茶,喝了凉水压了压,声音却哑了:“再说下去。”
冯润抽泣着幽幽看了眼母亲,她哭得有些口渴,却不敢开口要水,把泪吞了肚子里,哆嗦着又道:“药是从山宫带出来的。从前听绿荷姑姑说那药险些要了弟弟的命,我觉得好奇就留下来的。还有......还有......”
冯善伊手间抖了抖,又碎了一盏:“你就继续说吧,看是不是能把我气死。”
冯润仰起头来,哭颜一如经风雨之夜的枝头玉蝶苍兰,虽开时艳涟,败时更让人心疼又酸楚,却又不知当如何保全。
“我就是不愿再回山宫了。李娘娘生了孩子,皇上一定会把我们送回山宫的。山宫四年的辛苦,娘是忘了吗?每次在山宫听到这里飘来的乐声,我都好恨。为什么我们困在那里过得连生死都不知,他们却在这里快活!”
冯润的声音像一把刀子,横贯了冯善伊心头。她不是没有恨过,也不是没有羡慕过。皇帝巡幸一次,行宫这里便升起宫乐歌舞。同在云中,一个山中陵园坐拥阴山之西,一个盛世行宫屹立阴山之北,只是一山之隔,却是天涯咫尺两个世界。一侧冷闭凋败如死灰,另一侧却是琴瑟升坐,笙管立阶。禁闭于山中陵墓之中,却日夜听得另侧行宫笙管箜萧缭绕入耳。这对于一个自记事起便看不到山外秀景的幼童而言是多么大的诱惑。她只是个孩子,自会喜欢彩妙精美的衣衫,会迷恋与美丽有关的一切事物。山宫对她而言,便是生生阻断这一切的噩梦。
然而,比起那种被遗忘的失落之痛,这样的冯润,更让自己痛。
最后一盏茶死死握住,冯善伊站起身,裙角蔓过碎裂的杯盏,鞋尖尽湿,她一声一声言着:“你如今只有七岁。到你十七岁,二十七,甚至三十七岁时。我实在不知你又能做出什么来。我活着兴许也看不到你三十七岁的模样,只是你至那时仍要为了欲望吞噬自己的良心吗?”冯善伊蹲下身来,将最后一碗茶递了她手中,言得恳切,“喝完这口茶,娘送你离开,可好?”
“娘!我错了!我只错了这一回!”冯润猛扑入她怀中,茶盏湿洒了裙摆间,她死死抱紧母亲,“别赶润儿走。”
冯善伊抚着她的额头,五指深入她发中,唇际模糊一笑:“魏宫那地方,有太多的诱惑,你会有越来越多想要的东西,欲望膨胀之后,只会越陷越深。我实在不能带这样的你进去那个地方。”彻骨的寒冷环绕着单薄的身子,这并非外力而发的酷寒,而是从内心升起逼人的寒意。想起那个地方,就如同坠入冰窖,寒得引人齿骨打颤。
她也是第一次知道,春风可以这样冷。领着冯润走在清晨空无一物的宫道上,八面来风,吹得万物俱败。一路而出,冯润止住了哭泣,便如接受了自己命运般静默以对。临行前,她向母亲讨了她腕中那串佛珠做唯一的念想。冯善伊将那佛珠与一整卷法华经置入她行囊中。惠裕曾经说过千万经法中,法华经以善为教,习法者灭欲消灾,修得正道全身。
得知消息的冯熙已连夜驾马而来,如今已候在外宫宫道上,守护行宫的侍卫因与云中陵宫将卫素来亲密,所以冯善伊才能轻易买通了关系,托哥哥前来接应,且不会惊动拓跋濬。守宫的侍卫见得钦安院,渐让出道来,退了十几步之外。
冯润看见舅舅的车马于身前,仍是委屈地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冯善伊。
冯熙先将行囊塞入车中,再回身时抖出宽袍将冯润裹紧抱了肩头,冯润一手仍紧紧拉着冯善伊不放,目中忍着才能不落泪。冯熙叹了一声,低劝道:“润儿,你把手松开吧。”
冯润不应,只捏着那腕子更紧。
冯善伊看了她一眼,一根一根掰开她的手指,松开小拇指时明显听冯润哭腔极重地哼了声,她心头便如撕裂的疼开。她将冯润的手臂塞回袍中,故作严肃地看着她,定定出声:“从今以后,你便是我哥哥的女儿。他日倘若在魏宫见了我,记得唤我一声姑姑。”
最后一字咬出,冯善伊几乎窒息。
忘了父亲,忘了母亲,忘了山宫凄苦,忘了自己所有的不平与期待,就此重新开始。
冯润圆滚滚的眼睛便紧紧瞪着她,似没有听见,更似不敢相信。
冯善伊转过身,一手扯下长袍甩了地间,迈了出去,素衣贯着风无比单薄。身后方妈追步而上,俨然是哭着。最后听得冯润在宫门唤了一声“母亲”,那声音便越发模糊而遥远,车马自永安门辘轳而过的声音更远了,冯善伊走着走着苦苦笑了,想她曾以为无事一身轻,也曾心高气傲着,更是任性而肆意妄为,如今却有如被捆缚了手脚,万事皆想着能活着便好。
这一条死路,还是随行的人越少越好。
她扬起头来,看着淡月,浮了一笑,言比风轻:“你的女儿,我若给不了她世间的一切,也至少不能把她带上这条绝路。”风清云淡之后似乎看见了那诩作云淡风清的男子,自摇起月白色长衫,一如月盘,笼映天地。
云中篇十二 雨中注目
冯善伊让方妈先回去,自己一路在宫道中吹着冷风发愣。走至广德殿,天已大明,她渐有些发晕,不知自己身在何处。阴风扫过,即有星点湿雨如春播洒落,脚下光滑的地砖起了水雾,很快,弱雨骤然起势,瓢泼倾盆注下。细雨落目只作冰凉的泪,还有什么值得不值得,一切都到了这一日,她是要向他揭开一切底牌,也要问问他的筹码。
这一笔大生意,是从今日开始运转。
广德殿的灯灭下,余烟如龙须一脉脉绕出窗外,混杂檐下水雾的湿气,烟不是烟,雾不是雾。
前殿门由垂首提灯的小公公们拉开,他们躬身持着雨伞在前面开路,稍后而出的是拓跋濬,他是又一夜未睡,批阅公文至大明,这时候匆匆洗漱正欲前去侧殿宣政堂与重文武官员议事。
打头的几位见到雨中立了殿前的冯善伊,俱是惊诧,忙将头压得更低,只等拓跋濬反应。
拓跋濬平静地望去那身影,并不觉惊讶。
冯善伊望着他,满目都是冷雨的朦胧,她笑着笑着抿直了唇。虽是无声的对望,却是说了许多许多的话。从一开始,他便是在试探她!或者,是在用自己!他从没有半分意思立小雹子为皇长子,一切都只是个幌子。从他带他们入行宫便是。她的头很痛,不至冯润办了这件蠢事,她甚至也想不到又一次被自己的愚蠢蒙蔽了!
这个男人,这个一手撑起帝国所有的骄傲与繁盛,却活在举世孤独寂静中的男子,他优雅的面容只是一个盛世的颜面,他秋水柔情的目光只是隐蔽着坦然的无情,那握有天下,滑过千万奏折的修长十指既可以穿越无数女人的乌发青丝,也可以将世间最柔最真的心狠狠揉碎。这就是属于帝王的情爱。
他将一个最适合为自己孕育出皇家延嗣的年轻女人捆缚在这个金丝银玉扎起的美丽牢笼中。
又将另一个可以在自己不能万全之时成为备胎的皇子囚禁在一山之隔的另一座山宫中。
他在最安全最寡欲的宁静中,给予这两条生命呼吸的空间。
他的布棋周密详致,他会静等新生命的诞生,也会在行宫的这一处暗中注视着山宫子嗣的成长。一个代替另一个,一个成为另一个的备胎。在进入行宫的第一刻,他便旁敲侧击借由玄英的愚忠刺探她,从她口中听出实非觊觎太子之位,也没有动李婳妹的心思。冯润投毒一事,玄英势必也向他请示过,也正是顺他的意思与自己殿后对峙。甚至方妈都是他从中安插的奸细!冯润那样小的孩子,又岂会知晓伤胎害命之事,若非方妈暗中点拨,或者根本就是方妈听从拓跋濬的旨意教唆冯润。润儿她格外懂事,自小与方妈最亲近,就算委屈成那副模样,她也不会张口说方妈一个不是。就是这样的孩子,被他们联手,甚至利用了自己的手,推了出去。她险些忘了,冯润是文氏和拓跋余的孩子,那么这个世界上,最不愿意面对这个孩子的人,只有一个人,便是他拓跋濬。
拓跋濬要利用她保护李婳妹,保护他未来的太子殿下,利用她的手赶走那个不能面对的女孩。
冯善伊依依而立,微微笑着,白蒙蒙的细雨中,她看不清谁是谁非,看不清一张张烟花灿烂的面容之后掩饰着怎样冷漠窥探着的眼神。
几步之遥,拓跋濬淡无声息地立在殿前,他没有出声,自可以当她此时的肆妄是因为母女分别之苦,冯润虽不是她所生,然而近六年的养育情分,甚至比血脉更重。他只不过就是不愿见到那孩子,不愿拓跋余的影子依然笼罩魏宫的白天黑夜。若说他试探她,无可厚非,她死心要出山宫,他必要保证她不会伤害未来的储位继承人。若要成为他身侧的女子,尤其是觊觎着那个位置的女人,如若不失去些什么倒也的确不知得来的珍贵。他的后位凤冠,并不是随便丢弃哪个人便可戴上的帽子,他千挑万选的女人,必大宜于时局政要,必合乎天子的心意。至于,拓跋云中,他的皇子,也是她的儿子,这孩子的所去所归......
“皇上。”崇之低了一声,只想催促着时间不多了。
拓跋濬敛了气息,终是什么也没有说,转过身去,再不看冯善伊,大步迈向侧殿的另一方。如果她仍是想不明白,就任这冷雨浇明白吧。魏宫是什么地方,天子是什么,皇后又是什么。冯狗十年,魏奴七年,云中禁闭四年,如果她卑微隐忍的二十年都不能让她明白这些,那么他也实在不知她到底有没有那个资格如她所言般争夺自己身侧的位置。
拓跋濬的身影最终消逝在重重雨幕中,冯善伊闭上眼睛,任泪水雨水止不住的倾泻,她其实不恨他,他只不过太过沉迷于他的雄图伟业,身为天子,时时刻刻以帝王心术阅人御人,甚至要如此对待他的亲人,于他而言,到底是幸还是悲。
云中篇十三 风雨满园
拓跋濬迈入侧殿时,众臣俱在议政,也有人在议论这一场雨如何大。只他立时出现在殿前时,周遭瞬间静下,官员皆知这年轻有为的青年皇帝有一副怪脾气,甚难摸准。于是在他面前,言得少才不至于出错。对于朝臣他其实很少处罚,即便是意见相左,也能强压下怒火,甩甩袖子即是下殿,只落得内侍公公崇之灰头土脸传一句“再议”将场面圆回来。然而像今日这般掌管政要的尚书齐聚议政,他却总能把持几分耐心,往往都是以尚书们议定的主意拟旨。
这一日,拓跋濬顶着烈雨而来,自是眉宇笼罩团团阴晦气息。
先是云中太守的折子报了上来,尚书穆伏跪地呈书言报:“云中营卫报,柔然已驱逐近百里,不足担忧。问皇上营中诸将,是不是要拜坛犒赏?!”
半晌却只见皇帝阴沉个脸,久久不做反应。
穆伏忙又换了折子双手呈递:“京都奏上二月前出了一起大案,匪徒洗劫三品大员全家百余口。”没有传接奏报的音言,便只得跪听垂询,这尚书大人跪得有些发毛,便自行论道,“盗贼公行,劫夺不息,此乃威禁不设,失于刑也。臣请旨圣上将此案交由吏部刑部共审,待皇上班师回朝后,亲自堂阅此案,以视正听。”
又是无声以答,众臣垂个脑袋相互探眼神,少有几个敢仰视帝貌。
“皇上,这两个折子您还没有批复呢。”崇之见状,轻步蹑至拓跋濬身前,小心翼翼提醒着。
拓跋濬回过神来,立起身径直向东侧窗前走去,隔窗望雨,静了好一会儿,淡淡问出了声:“这雨还要下多久?”
“皇上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下去。”穆伏跪过身来,不忘再做提醒,“皇上京师的折子您看怎么回。”
“就因为死了个三品大员,所以闹得吏部刑部不安宁。”拓跋濬自窗前移开目光,再看去朝臣,步回龙座之上坐稳了又道,“朕问你们,倘若受难的是普通乡绅百姓家,你们可也会大老远端着折子给朕念!”
“臣等汗颜。”穆伏拿出帕子擦汗,只觉政事上从来听凭几位尚书拟旨的皇帝今日格外有些小情绪,不免又提了胆子问,“那这旨意如何回,还有军中营卫。”
拓跋濬揉了揉眉心,继续道:“交由刑部按章法办,朕也不必亲自堂审延误时机。营中犒赏的旨意,你便这么回他们,哪一日将柔然人驱逐千里永世不敢再犯,朕,个个都封大将军!如今只是小小一胜,便急着要封赏,大魏兵将如何养得这般娇气。”
穆伏仍是擦汗,持了折子跪回去。
另有尚书前来续折,方跪下,便听拓跋濬淡声道:“先将并州旱事的折子挑出来。”
尚书依言而从,就治旱一事与诸位表陈了意见,这回拓跋濬再未拂他们意,让他们与工部齐齐管下此事,特派了钦差出使灾地寻探灾情。几言之后,拓跋濬面上俱是淡淡的,而后无言下殿,只让崇之将剩下未议的折子端了后殿,便先行退殿。
殿上空留大臣面面相觑,竟也不知是如何惹得皇上如此不耐,另有几个老臣已是大不悦,恼色抱怨道:“大早上起来召我们议政,这才没议几句话就散了?!”
“诸位大人是一早赶来辛苦了。咱们皇上可是一夜未睡更辛苦。明日再议,明日再议。”崇之由诸位大臣手中抱过奏折,连连赔笑,齐了折子才又忙不迭地追去主子的脚步。
出了宣政堂,拓跋濬连伞也不打,直接快步转入后殿,门嘎吱推了开,后殿暖炉中正燃着青烟,绕过烟雾团团,他挑起帘子,正见广德殿前面的一个守卫公公浑身滴着雨水跪在一角。拓跋濬猛得看去他,并没有出声。
那公公哆哆嗦嗦道:“要是能劝回去,早就回去了。就那么站着,似是中了魔障。”
拓跋濬神色未动,脚下步子稍顿后,仍是坐回书案前,抬眼看去正抱着折子不知进退的崇之冷道:“还不把章本堆上来。”
崇之应声走过来,于案上一本本码好,看得拓跋濬有几分满意:“你这是打哪学来的?”
崇之随着笑笑,轻言:“后院那位娘娘。”说着只觉拓跋濬脸色不善,于是改口道,“钦......钦安院夫人。上次您不是在那位园子里睡了一宿,奴才早上去收折子时,见是这样一本本码着摆好。看着齐整您批着也顺手。”
拓跋濬默不作声地提了笔,崇之小心谨慎地闭了嘴,退下身来,听得身后传来的声音极轻——“你去看看,若劝不回,便命人顶个伞去。”
风中的雨格外涩,雨中的风格外寒。
单衣紧紧贴在前胸后背,冯善伊渐有些支撑不住,又困又冷又饿,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儿抽了如何杵了这地方来,待到意识清醒后,前殿周遭的廊中已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宫人,俱是指指点点暗中揣测。冯善伊琢磨自己若是这时候灰溜溜地回去,脸面保不全,只是站又能站到何时。于是只得暗中发力指望自己晕过去,或者再挺到膝盖支撑不住时她便两眼一闭装死过去,她便不信拓跋濬真能让她死在他殿前好脏了他的园子。她若真死了这一处,也必是化作厉鬼哭鸣,骇得他再不敢来前殿。
远处得了消息的方妈正牵了小雹子跑来,小雹子披着斗篷冲来一把环抱住冯善伊腿脚:“娘你怎么了?雹子醒来就不见姐姐,你跑这来玩什么呢?”
冯善伊叹了口气,捧着雹子小脸笑:“娘没事,娘一会儿就晕。”
“我娘要晕了,你们来救救她!”雹子一听她这样说,忙扬了声来向四处求救。
冯善伊听罢,只能翻着白眼对天哀叹:“你喊得为娘我不得不晕了。”
前殿廊上忽而列出一队人,众人簇拥着大腹便便的李婳妹而来,硕大的雨伞和斗篷将她遮盖得严实,这不好的天气,她是本不该出来,只听得宫人传言钦安院中了魔障才无论如何要玄英领了自己来。如今见得冯善伊当立雨中,浑然浇得狼狈,空喊了声“姐姐”,便楚楚落下泪来。
云中篇十四 昏倒正中
“姐姐如何成了这个模样,竟没有人来劝过吗?”李婳妹将冯善伊僵冷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捂着,泪哗哗地落。她从来心地软,这疼人的景状从前没见过,初见识也扛不过。
“劝了,不理咱家。”一个老公公摇头叹气连连怨道。
李婳妹拿帕子擦了擦冯善伊的脸:“姐姐你说个话,是难过,还是脑子混沌着。是要叫太医啊,还是叫什么人来。”
雹子一挥热泪,扯着李婳妹裙摆:“我娘亲这是疯了,中邪了。”
冯善伊咽了咽灼痛的喉咙,额上又滚下水来,不是泪也不是雨,是冷汗。她这回是真撑不住了,勉力道:“你们都躲开点。”
围在周遭的众人忙散开,尤其是小雹子连拉着李婳妹跳了几步之外,哭腔极重道:“娘亲是被鬼婆婆附体要发威了。”
“都让开。”冯善伊膝间打抖,整个人失了重心,“我要倒了。”言罢,身子随着风势便朝前倾了下去。先是膝盖弯下跪地,“嘎”一声,疼痛似同骨筋断裂,硬生生疼出几滴泪。身子自前左侧载去,即将迎来闷头摔的惨痛后果,猛一只月白色的袖笼探来撑住她下坠的重心......
雨中碎梨沾染落了月白色的袖口,山水纹绣针脚细密,本是揣在袖中的奏折洒了一地,皆由雨水染湿了字迹。冯善伊有一瞬间的失神,记忆中最后最后的拓跋余,恰也穿着这一身月白色的朝服。
身后众人连连跪地,山呼天子万岁。似乎拓跋余生前,还没有享受过这么高的待遇,如此惊天撼地的山呼声。她在这些嘈杂刺耳的声音中由拓跋濬抱起,他颈间的气味,还是那一日雨夜淡淡的墨香,只是今日更浓更重。
“你有种。”她闭了眼睛,浑浑噩噩倒了他肩头,不等她跌个面目全非,是定不会伸出援手,宁肯远远观望,也不愿脏了自己的手。拓跋濬,你果真有种,不是一般二般的有种。
冯善伊在发着高烧,虽是隔着湿冷的衣物,拓跋濬仍能感受她体内逐渐上升的灼热已如炙烧的火球,于是他才不计较追究她病中胡言蔑视君威的罪责。一脚踢开广德殿的大门,待宫人匆忙掀去层层帷幕,直入他平日夜宿的暖阁。
他将她平躺放在宽大的龙榻上,这一举动竟是将随后而来的宫侍吓了一跳,魏宫的规定,但凡雕有九龙螭虎纹的龙榻,除了皇后,便是帝王最宠爱的妃嫔也不能靠近。然而拓跋濬却远未察觉到宫人眼中的惊骇,他将垫在冯善伊颈下的手抽开,即是命人传太医。
李婳妹赶过来立了榻前,满心忧虑道:“姐姐不要紧吧。”
拓跋濬淡然地落了手背于冯善伊额上,收了袖子道:“烧得不清,看太医如何说。”言着才注意到身侧立的是李婳妹,不由得急道,“胡闹!你出来做什么。玄英呢?”
玄英闻言跪出,低头认罪。
“还不快将婳儿扶回去。”拓跋濬蹙了眉,说得忧虑。
“我不走。”李婳妹急急道,“姐姐待我那样好,她在这行宫没有亲人,我来守着她。”
“小主您就别添乱了。”玄英低了一声,即要去将她扶回来,却见她果真没有动弹的意思。
拓跋濬见李婳妹确实执意,将脸别过去,压抑着声息道:“婳儿你回去。这里,朕代你守着。”
李婳妹听罢,先是一喜,欢喜过后倒也觉得有地方不对,一时未来得及琢磨明白便由玄英伺候了出去,待到走出大殿,她望去身后,又看了看闷头不做声的玄英,拉了她的袖子浅问:“玄姐姐,那里的床榻,便是我也从来没碰过呢。”
玄英将脸埋得极低,在风中笼了她,淡道:“小主。钦安院待您那样好。你琢磨什么啊。”
李婳妹由着她话点头,绵绵雨光下枝影斜落,寂寥横生,萧索的风掀起衣角,声音荡了画壁雕龙鎏金堂宇之间——“是啊,冯姐姐待我那样好,那样好......”
雨打落春枝“噼啪”落地的声音惊扰了殿中清明,太医把脉开方退避后,暖阁子里只剩拓跋濬与迷糊不醒的冯善伊二人。他坐在榻外几步之遥的团椅中看了一会儿奏折,见她有些出汗,即命方妈进来伺候更衣,自己转身出了殿。
崇之在后殿摆放着奏折,边摆边哼起家乡的小调,未觉皇帝已步了深后,再一回身,吓得立时跪地,他从未见过拓跋濬那样难看的脸色,一双眼因疲惫满是血丝,气色沉郁,阴得便似能挤出水来。
“皇上,您是不是去歇一会儿。”崇之忙提醒。
拓跋濬没有理他,绕至案前,见得满桌平铺的奏折条理有绪,整挪有致,半刻没有反应。崇之隐隐勾笑,正为自己小得意时,却见天子惊怒,“哗”一声将折子以袖甩出去老远,吓得崇之再不敢抬头,果真是伴君如伴虎,早日里这样摆还没说什么,晚时就怒了。
拓跋濬跌坐了椅中,轻阖眼眉,以手撑额,声音低哑:“再以后这样码折子,朕就拿你脑袋。”
崇之领旨,畏畏缩缩退去,殿门重重阖上,拓跋濬便静坐殿上,面对狼藉一地,半字未发。黯月由窗前爬入,鹅黄色的月光将帐帘映上了一层淡淡白幕,漏着缺了半角的残月。殿中迟迟没有宫人敢入内点灯,拓跋濬便踏着浅薄月色下殿,掷了袍角蹲在地上,将地上的奏章一本本捡起,拿袖子拂去尘埃。袅袅柔柔的月光漫上月白色的朝服,他愣看着一端袖口,耳中又浮起那女人模模糊糊的言语:“我码好了折子。拓跋余,你看着舒服不......”方时一整碗汤药微洒了他手中,便是她扯着自己的袖子闭目言得轻柔。
甩了甩袖子,持着奏折回了案前,重又一份份码好,轻扬眉宇,恢复了心神,拓跋濬持了朱笔,只对着满殿萧索清冷,无声无息的一方情绪正搅得他心神难宁。原来,他不只恨那个人,竟也嫉妒他所得到的一切。那个人虽一无所有,却有这样一个女子以真心,全无心机地对他好,为他保全。甚至在他身后,替他闭紧一张嘴,默默庇护他的名声,遮掩他之狼藉一世。
云中篇十五 病中交涉
燕,低飞而过。
雕花绢纸坠了脚边。跪在软榻前的少女将它捡起,重新贴了窗上,复转过身来将案台挪至榻中央,高高摞放的奏折按着尚书台的归类一一码整齐,细心地附上标有小字的竹签。
珠帘轻摇,音声悦耳,伴着轻快的脚步声,那身影翩然绕过中廊,檀色的帐子一起一落,拓跋余身袭明黄的朝服而归,这一日是大朝,俨然是堂上诸事处理得极其顺手,心情格外清朗。
少女跳下软榻,指着身后案台道:“拓跋余。我给你码好了折子。你好看着舒服。”
拓跋余笑睨她一眼,由她卸下琐碎的朝服,坐了榻上,捏起那精致的注签,幽幽道:“贤惠死了。”
少女坐了他对面,拉上他袖子:“我这样贤惠,何时给我封个后位坐两天?”
“伺候笔砚。”拓跋余掳起袖腕,挑了挑眉。
“何时啊?”少女挪来砚台,以碧台堂的春井化开青墨,边磨边道,“我这样贴心又贤惠。”
他认真点了头:“小顺子也贴心贤惠来着,是不是要先封他?!”
“他是太监。”少女一急,推了砚台。
“他还比你温柔呢。”
少女嘟嘴拧眉,垂着脑袋绕着一撮头发再不吱声。
拓跋余勾了淡笑,稍咳了咳:“过来,让爷亲个。”
“亲小顺子去!”少女自跳下榻,踢踏着鞋跑了出去,边跑边撂下一句话,“拓跋余你等着,午膳不吃得你跑肚拉稀,我就不姓冯。”
团烟散在她身后,清辉晕着烟气浮荡于暖暖的殿阁中,笼映拓跋余浅浅的笑,一如苍山云峰间清澈的溪泉氤氲水雾,嫣然青隽......
冯善伊又梦见了拓跋余,尽是从前那些旧场景,说来奇特,山宫守着他千日,没有一晚梦见,如今才出了山宫,他便频繁入梦来。她其实已经许久没有想他了,便以为自己这是快忘掉了那个人。这场高烧不巧又把自己烧糊涂了,烧得他一并又滚回了记忆中。
方妈伺候了一夜已由清晨赶来的玄英替换,玄英见冯善伊醒来,便问她可还记得什么。
冯善伊甩下额头上的冷帕,哼唧道:“放心,我还没烧糊涂。”
玄英转过身去倒水,递了过来,缓缓道:“我们小主担心的一夜没睡,早早便遣我来看您。”
“你家小主。”冯善伊接过水,盯着水中映出自己的眸子,“心很善。”
“我家小主对您这样好。”玄英叹了一口气,苦苦笑了道,“我却不知您是不是也真心对她好。”
冯善伊呷了口茶,自杯沿儿抬了眼:“在魏宫,真心是个害死人的东西。”
玄英没有异议,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眼:“我家小主无论是对皇上,还是对钦安院,都是掏了真心。她这半辈子都不知道虚情假意是个什么东西。只是你们这样对得起她吗?”
冯善伊果真由这话骚红了脸,却又不甘示弱道:“问皇上去。他对得起,我便对得起。他对不起,我也对得起。”
玄英知道此人皮厚最不差的就是借口,于是换言说及了正事:“皇上前月里便将小主的事报了京城,想是魏宫的人都有了消息。皇上说是要延三月归宫,常太后立时便遣了魏宫一位曹充华前来伺候。如今想来那位贵主是时候该到了。”
冯善伊想罢,有道:“若是常太后遣来的人,戒备自是要有。比起李申,太后总也有几分护全皇帝的心意。若是李申派人来,我便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这位曹充华您可有耳闻?”玄英容色谨慎道。
冯善伊如实摇首:“我在魏宫的时候并没有听说过这位曹充华。想是四年间新上位的吧。”
玄英前来扶她起身,愁绪盈了满面。冯善伊见她有点风吹就草动,不由得道:“你的职责呢就是护好你家小主。这什么充华容华丢给我来应付吧。”
“如何应付?”玄英自扬起头询问。
冯善伊瞥她一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
帘外传唤了一声,冯善伊即是乖乖闭嘴,给玄英使了个眼色,玄英明了忙退至另侧。冯善伊跳回榻上,以被蒙面背向外。入殿的恰是拓跋濬,方散了议政,无处可去,回了自己殿中才想起连张歇息的床榻亦被占着。
玄英不动声色地行了礼,拓跋濬默声让她退去。他走至桌前,放了袖中折子,转倒了一杯茶,呷下半口,声音淡漠:“醒了?”
冯善伊半睁开眼,卷着被子闷声道:“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拓跋濬继续喝茶,憋气又念了一声:“烧退下了?”
冯善伊背手摸了摸额头,又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拓跋濬捏着杯子,闭了眼睛:“把嘴闭上。”
冯善伊立时坐起,甩开被子,嗤笑:“狐假虎威,仗势欺人。”
“你是气朕,还是气自己送走了那个人的女儿。”连语气都是那么平静,没有特别的恼怒,似乎在言着别人家的琐碎事一般,自然而道,“你视朕龙威如灰土,肆意妄为,竟也不顾全自己孩子。千千万万个小雹子不敌一个拓跋余的女儿吗?”拓跋濬持了气息,望着杯底,口齿清晰,句句在理,字字不能辩驳。
冯善伊于是悉声无语,长甲掐入掌心。
拓跋濬转过目光,才又淡淡凝她:“你,为何不答。”
“堂堂天子不是让我闭嘴。我有几个脑袋再敢藐视君威。”冯善伊挑起笑色,故作轻松。转过目光,却是咬牙冷笑,亏他还能提到小雹子的名字,身为人父,他倒是把自己的儿子当作什么,世间有哪个父亲会把自己的儿子当备胎,那样冷淡而又警醒地关注,那样能用即用,能甩即甩。可她偏不会同他吵,她只想知道他那颗良心何时会自觉抽痛。莫非就没有那条鞭子,夜来人静时,会将他抽醒抽疼。
拓跋濬淡抬了目,看着她,平静之中毫无生机。没有怒,也没有恼,只是看过她,于是偏过目光,转身而去。帐帘在身后陡落,一层连着一层刺目的猩红耀得人眼目昏乱。
她看着他背影萧瑟,不由得也觉得憋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便是不想与他好好说话,看一眼都觉得刺目,想他也是这般感觉吧。他二人之间横贯了好多,不是一个两个拓跋余,而是无数个。
可是,这个人却比拓跋余做了很多事。拓跋余只会拿好言好语哄自己,却从来不肯给她一个名分,拓跋濬却随手一允竟是让她成为他**的贵人,位入三夫人,贵比昭仪。拓跋余从不肯碰她,她做梦都想替他生个孩子,偏偏总也轮不到自己。可是这个人,如此戏剧地给了自己一个儿子。然而,他对她又出奇的狠。跋涉一路的艰难,饱尝生死离别,四年云中的凄苦,还有到头来不留情面的利用与试探。他给自己的实在比常人多,夺走得也比常人更狠。
云中篇十六 宫藏鬼魅
病中半月,冯熙从营中来信道冯润哭了许多日,人瘦下整圈,待到第十日才稍许吃了几口饭,人比往日更沉静,只知攥着那血丝玉镯发愣。冯善伊读了信,恍恍惚惚好几日,偏小雹子又日日吵着要姐姐,被她罚去站了多次墙根。
方妈遣了其他宫人前来送药,自己碍于脸面并不敢直接照面。冯善伊吃了药正打算睡去,听得小宫人道前殿的御女娘娘为了给自己祈福,在佛堂昏了过去,而后也一直病在床上,皇上连连守了几宿,连朝会都推了。
冯善伊得了消息,梳妆一番拖着病体忙不迭地赶去,论说李婳妹肚子的孩子,正也是最放不下的挂念。李婳妹不能有事,这个皇长子定要安然出生,她的小雹子才不至于做备胎。行至沧澜坊廊间不由得轻了脚步,听得宫人说皇帝也在室中,冯善伊便有些心里打鼓。硬着头皮行到窗前,听得内间人声议论,稍顿了步子,自窗口望去内屋人影闪烁。
“你自己身子那么重,怎还有闲心管顾他人?那佛堂阴气重,说了多少次,你就是不听。”拓跋濬正靠在榻前为李婳妹喂药,声音极低极轻。
李婳妹言声柔柔:“想是姐姐被魔障缠身,我想去求佛祖把姐姐安魂召回来。姐姐待我那样好,眼见她久病不愈,我心里急。”
冯善伊闻言只得垂下头,盯着自己脚尖做反省。
“都说了多少次。不是魔障。是她哥哥领去了孩子,心郁而成疾。”拓跋濬叹了一声,将药递给身侧的玄英,亲自扶着李婳妹躺下。
李婳妹忙紧着他袖腕言:“所以说当给姐姐找个好男人。”
拓跋濬猛不做声,偏过头去。
李婳妹小心翼翼窥探着帝王颜色道:“皇上看着姐姐可好?”
拓跋濬把玩着腰间玉坠,久未吱声。
李婳妹面色难色,又摇摇头:“若不是我心里有疙瘩,不想跟别的女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早先就该求皇上收了姐姐。可我就还是小女人的小心眼,存了私心才没说。”
拓跋濬抿唇,附过手来捏了捏她腕子:“你既心里不舒坦,就别说这些有用没用的。”
“您手下那么多人才青俊。就替姐姐选个好男人。若有了男人做靠山,她的孩子也不会就这么过继了给别人。”李婳妹说着作势要起,连被拓跋濬出手压住。
他眉间皱了皱,缓道:“钦安院的身份有别寻常女子,削发入得山宫与尘世别过。随便哪个男人也不敢娶这样的女子,那是犯了藐尊陵寝祖宗的忌讳。”
李婳妹忙做笑把话说开:“我这里恰说好了一个。待臣妾安稳了,允他们见见如何?”
“你。”拓跋濬怔愣,一时不知如何言语,攥着袖口压低了声音,“待你好了,再议这事。”
窗外冯善伊抖了一笑,忙匆匆几步绕了门前,声先入室:“这事我觉得极好,幸得妹妹替我操持。”
李婳妹抬了头向帘外望去,只见帘幕散落,素衣步入的女人果真是冯善伊。李婳妹目中光彩夺人,病色立时少了三分,依依笑道:“我这姐姐就是不知害臊。”
身侧拓跋濬半晌之后才抬眸看去来人一眼,平定异常,腕中松下李婳妹,轻声言了一句:“你们姊妹聊吧。”言罢站起身来,起意要走,擦过冯善伊肩侧,稍带责难的目光瞥了她,口中依是淡淡:“自己身上还未利索......”言字吐了半句,蓦然而收,自转身拂袖而去。
冯善伊躬身以礼相送,待拓跋濬身影尽是消失,才移至李婳妹身前,手触了触她鬓发:“你要把我气死才好。孩子出了事你就掐死我吧。”
“姐姐时时关心我,连玄英都说您格外在意我们母子安康。如今姐姐染病,我仅想力尽所能。”李婳妹浅浅笑着,天真纯良一如平凡少女,看得冯善伊心绪五味杂陈。自己确是一心一意关顾她,仅仅是因为以她们母子做代祸的挡箭牌,然而,李婳妹却是以全无算谋的真心待她。可笑这世间总有将心明月照沟渠,知我者谋求,不知我者为我心忧。
冯善伊拉过她的腕子,贴在自己脸侧,轻轻喃着:“对不起。”
李婳妹摇摇头:“姐姐莫不是被那后井密室中幽禁的女鬼沾染了脏秽?!”
冯善伊自扬起头来,大是意外:“女鬼?!”
李婳妹忙点头,一并压低声音,见四下无人才谨慎道:“去年皇上来行宫时一并带过来的。我确见过一回,双腿断着,披头散发口中塞了好些脏东西,便由姐姐住的后院连路拖去了后井密室。”她说得煞有其事般,眨眨眼睛,“皇上在还好,阳气重压得她不敢动静。待皇上一走啊,这夜里真能听见她哭呢。”
李婳妹说得形象又动听,冯善伊竟也紧张出了一身冷汗,握着她手安慰道:“你放心。我身上戾气重着,她不敢拿我怎样。”
“若非你这次一病不起,我险些就要忘了后井的事。只消姐姐时处在意着即好。”
李婳妹又提醒了一番,便觉着困乏。冯善伊便守着她睡下,待半晌之后玄英送自己出去,她欲就后井的事问她,只玄英将脸沉了沉,道是凭空而来的谣言,这宫中从未有不干净的东西。若玄英就着李婳妹的话再演绎几句,反倒能消了冯善伊疑心,便是她如此一言咬定没有的坚决,引得冯善伊自是记下此事。
待回到自己的后院,问来几个宫女,才知近夜里的确有听得石井下有动静,一入夜便有敲击声,时而整夜不散。散去宫人,她走至桌前,只觉心慌想挑几卷经文念念,低眉瞅见桌前压着白纸的石锭,润白光滑却印有血丝痕迹。猛然想起那日园中逛着,小雹子捧来满手的鹅卵石言道带彩的吉石。那一日,他说,是自后井捡来。
冯善伊先是愣住,忙自桌前端了滚烫的茶水倾洒在石上,融了半刻,待热气稍减,见血丝果然溶化,她握上那石子,殷红的血便顺着指缝滑入袖笼。
后井早是枯了许多年,春日梨花谢,尽铺满桑红枫叶,飘离满目。
“咚——咚——咚——”
这就是每夜子时便能听见奇异声响的后井密室。
想这屋室曾也是修葺精良,然而雕栏玉砌院落如今沉埃尽染,由碎烂的枝叶挡去门前的小道,裙尾及地,踩过满地树枝发出的“吱吱”声似由屋中被幽禁的女鬼听到,于是那“咚咚”的敲击声更急更响。
冯善伊随着那声音走至门前,手扶至掉漆的门板,触了厚厚的一层灰土。推了推那门,竟是由内封死不得开。她抚着那门渐蹲下身,听得咚声之外夹杂着女人呜咽的哭声,哭音令人发寒发抖。门缝与墙面相接之处被凿开拳头大的一个洞,内中人竟是通过这个洞将石子丢出。
门板猛得摇晃了几下,哭音更盛。
冯善伊自那洞口伸了手进去,轻道:“你每夜敲墙丢石子就是为了唤我?”
门内突然静下,哭声弱去,探进去的那只手因着猝然自上方而落的热泪颤了颤。手心越来越湿,越来越多的泪。向内继续探去,竟是触摸到一张脸,那人竟是以脸贴地从而让自己感觉到她,触感分明湿漉漉的长睫,深深凹陷的眼骨,高挺的鼻梁,只是口中......分明以硬物塞着不能出声,所以仅能发出奇异的呜咽哭声。
“你不要动。”冯善伊低了一声,“我把你嘴里的东西取出来。”
那人果真静下,冯善伊凭着手感掏出她口中塞物,待尽数取出时,那女人先是倏然一声长叹,而后用力咬住冯善伊食指。阵阵揪心的疼痛,冯善伊猛抽出手来,握紧受伤的手指低声咒骂:“你有没有脑子,我这样帮你,还咬我。”
隐隐地,听得墙中抽泣,一声连着一声,呜咽哀转,似漫长的屈辱和凄凄苦恨凝滞后潺潺而发,那女人压抑了许多年的言声终于幽幽传了出来,音调诡异,声音已全哑——
我可以做你的皇后吗
那女人压抑了许多年的言声终于幽幽传了出来,音调诡异,声音已全哑——“善伊姐,你疼吗?我好疼啊。”
一声善伊姐,唤得她已顾不得疼痛,脑袋似裂开了。
冯善伊跌坐了地上,望着炭黑的墙壁,怔怔言:“你到底是谁?”
“善伊姐,我是银娣。”这一声几乎是哭着言出来,“那一夜,我听到林子里有你的声音。”
李银娣,那个因谋害李申受罪,甚至牵连了魏宫一干人等的罪妃。那个曾经跟自己一张榻上嬉闹,背过脸去即翻上拓跋余的床。那个四年前一言不发立在送行人群中望着自己车马离开魏宫的李银娣。那一年飞花争艳团簇妖娆,她自春雨杏林而来,瘦小干黄的容颜于万千美景中黯然失色,便如她卑微的名字“银娣”。然而,权力争宠这些字眼如猩红血齿残噬着曾经天真静初的美好光华,将她们所拥有的一切撕咬得粉碎,尽不成模样。如今,只落得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惨境。
“我不认识什么银娣。”冯善伊无比坚定道。
“善伊姐,你信我好不好。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做的。你信我——”啼哭格外哀戚悲凉,这时候再言信与不信,是与不是,又有什么意义。
冯善伊撑墙而起,踉跄了几步,自阶上奔下,满目阴郁黢黑,走至林中,渐回去身子,望着那一墙残败,半月清冷的挂在陋檐之顶,月色笑得诡秘而凄凉。指尖所触尽是彻骨的凉意,若不是有墙为撑,她只觉自己便要倒地,直到园林入口,那一袭兰青长衫荡了风中,手中持灯绽放而出的暖色静静环绕掠起的袍角。
抬手握去一角云衣,直直落入他怀中,她仍在颤抖着挣扎。
“你就这样好奇?”拓跋濬低头凝着她。
她抓紧他一角衣领,青色暗银的云纹从没有这样清晰过,她不可思议地笑:“你竟也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人?便因为她怀了拓跋余的孩子?!”
拓跋濬不动声息道:“你错了。她之所以成了这模样,是因为怀了朕的孩子。”
手猛地松落,她忘了眨眼:“不是这样的。那孩子——”
“是朕的。”
拓跋濬字字咬出,是不是还用将他二人鱼水缠绵的场面次数一一言尽,才能让她相信。
她一把推开他,脑中混乱成一股麻绳,胸口发涩。
他手里的灯由风灭去,云袍随风牵摆,朱墙翠壁倒映出他的身影,斜斜的,长长的。
“若朕将她留在魏宫,她岂能活到今日。”拓跋濬抬袖触上自己的影子,手心连着手心,“如她的罪行,倒是诛杀了也实在不可怜。”
“如她的罪行。”冯善伊仰起头来笑,“所谓的罪行,不过是谋害了你那个恃宠而骄放肆作为的李申和你们的孩子!这样狗屁不通的罪名,我都能看出笑话,别告诉我你这个英明伟大的天才皇帝能满脑子浆糊。”
拓跋濬闭上双眼,许久缓缓道:“如是此般罪行,也不至让我痛罚她。”
凄冷月色静静隔开二人,分外陌生而疏凉。
“朕那样在意申申的身子,怎能不知她腹中骨肉的景况。五个月的时候,便是没了。可她就是痛死也要忍着,忍着给自己死去的孩子寻一个说法,哪怕找不到元凶,也要无数替罪羔羊偿罪。这,便是申申。”
因宠一女,祸连无数;因宠一人,让魏宫死寂沉沉,生人不敢靠近,死人又不能出。
冯善伊实在忍不住大笑出声,可笑自己一心忍辱负重卧薪尝胆,竟是为了当此等昏君的庸后!
拓跋濬啊拓跋濬,这就是你的中兴盛世,这就是你的安平后宫。
“你既然知道银娣没有害李申死胎,却执意偏袒李申在宫中掀起腥风血雨,连累数以无计的无辜性命。甚以气得太皇太后病中猝亡。我方才道你是英明伟大实在糊涂,你分明就是昏君!”他没有动怒,沉静之中眼眸清波在闪:“朕只不过纵容申申陷害了李银娣,掀起宫乱血祸的恰也是她李银娣。她之罪行,恐怕最不能道的人就是你。你若想知道朕如何对她无情,便自己去问她,拓跋余是如何死的!”
***
那是承平年最后的夏,牡丹开败,明艳化了凄楚。
她曾以为承平元年的盛世牡丹是开不败的.跪在内殿百余玉阶之上,清晨湿气缭绕,氤氲了视线。她那样苦苦哀求他,他皆是不听,他甩着玄色长摆冷冷地拂去满案奏折。他的喝声自长殿传出——“从今以后,不准她再迈进朕的大殿。但凡冯善伊碰过的奏折,朕,一个字也不会看。”
她在大殿外哭得发抖,她那样用尽气力爱的人,却在口口声声说不愿再见到自己。
她那样爱惨了的人,却因为另一个人,恨惨了自己。
滚金的银色龙靴便落在她身侧,他却不肯看自己一眼。
“传令下去,将这个女人赶出宣政殿。换李银娣伺候朕。”
声音那样的冷,不是战栗的冷,而是麻木的寒彻逼人。
她仰起头来,颤抖的目光因碎裂的泪映出无数个拓跋濬,她用一个少女最诚挚的言语诉说内心深处的情怀:“我每天都在想,你穿什么颜色的朝服最神采奕奕,每天都会尝试为你泡出不同味道的春茶,每一日费尽心机让你所见所触之物不染尘埃,祈求上苍护佑你的江山子民,祷告你能无病无灾,无论社稷多重,无论政事多苦,都能坦然笑对。每时每刻无不在问自己,要让你成为盛世君主我还需要做什么。就不能容忍一时吗?不是为我,是为自己,为江山,为祖业,真的不能够忍耐吗?”
原来,越炽烈的爱,便愈容易被撕成粉末,碎成什么也不是的惨烈。
他便在那个清晨,在大朝之上当着文武众臣提议立赫连莘为后,立一个异族皇室的后裔为后。在那样一个胡汉矛盾尖锐的政局之下,他推举了一个双方都不能认可的皇后人选,实在可悲,又实在可叹。他就是那样恨着她,恨不得撕碎她眼中对他期望的一切,包括这座煊赫江山。
记忆的碎片跌碎满地,一地狼藉,即便最终他能放下所有,再予她那轻柔一笑,问她是否还能记起自己。可她却不想再记住他了,那样痛过,很真实。风中刮来回忆的气息,冯善伊举杯临窗释然地笑,能被自己心爱的男人恨成这境地,或许也真是她的能耐。然而是她错了吗?希望他能够成为名垂青史的盛世君王,而非留恋情爱的昏庸后主,这样的心意,难道真的成为她的错吗?
清晨首束明光委地,她推开房门持着轻快的步子走去后井的园林,一夜没睡,甚至清醒四年所求一告的答案便在今晨能够揭晓。他总是游曳在她的梦中,踯躅流连着不肯离去,九山九泽,那样远的路,遍地野花随风而抖,九川之上的箫音,九泉之下的水声,他总是问自己“善伊,我如何死去”一声一声几乎问得她心滴了血,直至枯零的春鸢苍茫了满地血泪。
手中擒着鹅卵石敲去沉闷的墙面,“咚咚”,她在墙外以同样的方式惊醒墙内的女人。
“善伊姐?”李银娣幽幽的声息传出,“我等了你一夜,你怎么才回来。你救救我,救救我好不好?”
“要我救你也好。”冯善伊苍无血色的唇咬了咬,“我问你,拓跋余是怎么死的。”
内壁声息全无,许久,隐约传出恐惧的抽泣。
“善伊姐,你还是杀了我吧。我没有脸说给你听。”李银娣探出手来,那已经不能算是手,溃烂的伤口爬着蛆蚁,脓血青紫的黏着那些新生的蠕虫,这一只手或许就像她那颗心,由恶虫侵蚀蔓延。
可冯善伊还是握住了,不论她成为如何模样,不论她脏得是否连渭水也洗不清,她还是当年杏林雨中朝她羞涩一笑的银娣小奴。指间相握的刹那,李银娣克制不住的哭出声来,喑哑苦涩的哭声有不能说穿的悔恨和怨愤。
“善伊姐,我不是人,我是禽兽.......”李银娣低泣如抽丝的茧,越发无力,“我给先帝喝了七日醉。”
七日醉,真美妙的名字,如果直接将它唤作七日亡,那必然就不好听了。
七日醉,为何又偏偏是七日醉。
宽摆的汉袖由风鼓起一如张开双翼的巨大飞鸟,碎裂的花叶尽收入袖中,冯善伊握着李银娣渐渐发凉的手失了声息。这样娇小的一双手,平日连蚂蚱都不敢碰,如何能捧起那一盏沉得不能再沉的七日醉。
“我没有怀上先帝的孩子,他从没有碰过我。孩子是皇上的。可只要说是先帝的孩子,我以为你一定会帮我把他拥入皇位。”李银娣猛得以头砸去墙壁,狠狠撞着,“我真傻啊。我竟有这样的贪念,竟有心这样欺瞒你。”
“你不是傻。你是真精明。”冯善伊闭上眼睛,痛苦一笑。如今想来没有悔,只有恨,她真是以为银娣有了他的孩子,所以才会换秋妮去保她。冷拳砸向墙头再狠狠滑落,硬生生擦出血来,“你叫我如何还秋妮这条人命!”
想起秋妮,李银娣亦哭得不能自持,她已无气力撞墙,缓缓靠着墙壁,哀哀道:“那些人告诉我,只要毒死先帝,就让我做新帝的后宫,封我上三嫔。”
冯善伊睁眼含泪看去,满目林花恍恍惚惚,湛蓝的天空下,她似看见了魏宫巍峨高耸的屋檐,宽绰玄彩的宫殿,那高高在上的位置总有许多静谧贪婪的目光在隐隐注视。精巧华绰的宫装女子盘旋在最华美的宫室中,一个个轻如飞燕,载着纯真的欢笑逐步坠入黑暗的深渊。
李银娣静了下来,终于将心底掩藏最深的话言了出来:“善伊姐,我本就生得不美,又无权贵可以依靠,可身在宫中,不往上走,便要由人踩在脚下。谁人不想做主子,不期待一朝飞上枝头?!我实在不想过卑微的日子,也想穿华丽的夫人常服,想梳着贵妃鬓曳着长裙和世上最尊贵的那些女人站在一起,我想同她们一样,再以后不用看别人的眼色过活。我这样想不应该吗?”
冯善伊哭了,无声无息地落下泪,因为她们都是一样卑微的人。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却也这样期待着穿上最华美的衣服,和那些贵绰的女人站在同样的地方,而非仅仅给她们端茶倒水悉心伺候。她们都是站在同一个起点上,奔着同一个目标,努力的行走,碰壁了也不哭,摔倒了站起来揉着伤口继续往前跑,直到终点。然而谁也不知那最后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我也狠狠报复了他们,还有皇上。我恨他,恨他装作一切不知,任由李申陷我于万劫不复之地。他只是故作慈悲,借用外力清除了我这个谋害先帝的罪人。他给了我一切,又蚕食得一文不剩,所以我也要他尝尝失去的滋味。他有心要我生下孩子再论罪,我却偏偏故意跌入池中失子。不仅如此,我还说出了许多女人的名字,那些藐视我,不屑我,甚至恶言诅咒我的女人们,我让他们陪我一起死。”
李银娣长长吸了一口气,似将所有的泪吞下,声音渐冷:“我真的没什么好可惜的了。至少我终也走到了那个位置。位比三卿,身怀龙嗣,我也曾骄傲尊华,目空一切。只来得太快,去得也太快了。善伊姐,你要回去,一定要拥有比我更久更牢固的尊宠,改变这样残忍的命运。”
如此真实而坦诚的李银娣竟让此时此刻的冯善伊添了些许温暖,似乎那个同她一起哭一起笑,一起联手对抗赫连冷嘲热讽的弱小银娣终于在漫长的分离错别后带着最初的真心与最后的坦然,重归入她的怀抱。虽隔着一墙冷壁,她竟觉得她们紧密无分拥抱着彼此,无论此时的银娣有多肮脏丑陋,也不过是被污秽的世间遮掩了真容。他们都看不到,没有人能看到,李银娣的心是那样柔弱易碎。
阳光洒落整座亭院时,冯善伊走出后井荒林,四年来第一次换上了那身华丽的常服,脚步那样释然,全无来时的担忧。她找到了李银娣悲剧一生的所有根源,然而那便是自己将奋身迎战的地方,再没有退避之处了。
宫廊一派平静,莺燕鸣啭,浓艳娇娆,夏水滔滔,暖风融融。
真的是盛世吗?平和安谧之下所掩藏的溃烂早已一发不可收拾。她是带着最伟大的复仇重新归来,然而却要与这座宫城再次融为一体,不是它湮灭她,便是由自己重新缔造。
她忘不掉李银娣的声音,那些话仍尾随在身后,或以将会伴随她一生——
“我只是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成了这副鬼模样,我想找回我自己......那个最初的李银娣。”
光影如绸缎,润而无声细腻地为壮丽的行宫织起千秋万世的昌盛繁华,她便走在时光流碎的长毯之上,袭着最华美的衣裳,持着最端庄的步仪,向这个被压抑沉郁了太久的乱世乱宫展现出自己坚守的姿态。
广德大殿两侧侍卫纷纷让出道路,守宫的太监亦不能阻拦。
这身华衣,是祖父珍藏数年的燕皇室皇后朝服,经由父亲姑母,再由春以她细腻的织法添改云纹。她的祖母册封为后时所着的朱色大裳,如今仅仅被视为汉人女子中最尊贵的象征,如今她便要穿着它步向鲜卑人的高宇殿堂,在胡汉剑锋相对的一刻,以一个女子所擅长的柔情铁腕,宣告着冯氏的时代从今日而始。
大殿朱门顿开,跪了满地的朝臣自向外望去,因着目中陡然出现的汉装女子震惊澎湃。
拓跋濬立在高高的大殿上,持章转身,九龙影壁环绕着他,赤红色的朝衣,正与她的朱红相映。他独有的静谧目光穿越满室沉默,清朗地落了她头顶。
她步入殿中央盈然拜倒,和煦柔风裹着金色的阳光展起她硕大的汉袖,向两侧飞一般的舞动,艳丽的衣裙绽放如盛世牡丹,与云袖共持华彩。她的目光清澈无澜,微微笑着迎去殿上淡淡的注目:“古战国有奇女子钟氏无艳自荐枕席,谒求为齐后,贱妾虽无钟氏之才,冒然跪问我大魏的君王。”
他刚毅却不失柔和的面容永远载着最深沉的平静,风中摇曳而起的袍衣等待她之后的言语。
“我想成为你的皇后。”她仿效着他平定无波的宁静,却是坚定的语气,“我要成为你的皇后。”
十八 此行没有退路
“我想成为你的皇后。”
她仿效他平定无波的宁静,却是坚定的语气,“我要成为你的皇后。”
没有人说话,跪地诸臣甚以忘了掏出巾帕拭汗,静如失了呼吸。
拓跋濬仍是看着她,目光一派清宁。
她面上再添春风和睦的微笑,轻问道“冯善伊可以成为您的皇后吗?”
平静温和的语气,他是这样认真地看着她:“如若成为朕的帝后,你当为大魏做些什么?”
冯善伊含着秋水的清淡,避开朝臣灼灼的目光:“我当为大魏谋求一个真正的盛世。”
改纲更制,胡汉不相争。
五族融合,无血战无纷乱。
真正的清平盛世。
拓跋濬缓缓步下殿来,容色分不清情绪,脚步落了身前时又一言低声:“如若成为朕的帝后,你又当为朕做什么?”
她看向他,目光揉进他眸中,素若梨花一笑:“还你后宫一派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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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最烦闷的雨期逼近时,冯润来信了。
这一封,并非写给冯善伊,而是小雹子。一喜一失落的瞬间,冯善伊有所察觉恐怕她永远不会收到这孩子的书信了。在心底,她是那样恨惨了自己的母亲。冯善伊忽然觉得悲哀,她所做的一切无不是努力去做个好母亲,然而却始终事与愿违,辛苦得来的结局,无不是自己同母亲那般悲凉而又无奈的命运。
小雹子将信举得老高,吆喝着绕着湿漉漉的廊子转,他说姐姐在信中提到和父亲去骑马了。这一句尤是让冯善伊心惊肉跳,这么快,那孩子便适应了新角色。不是舅舅,而是父亲;不是母亲,而是姑姑。这难道不是自己想见的结果吗?聊聊欣慰之余,为何徒生种种惘然若失的惆怅。她自不会将这份愁绪与人道,也没有人会明白。唯有方妈遥遥的一处望着,再无可言。
“娘亲,我也要骑马。”小雹子由窗外探出头来,苦苦哀求。
“你连马都没见过,骑个鬼。”冯善伊自转去榻里为午睡培养情绪,闷头睡了一会儿远远听不见那家伙吆喝了,有些担心着便移去窗前打探,她愣愣坐在窗口迎风的方位,只这一处视线最开,长发以墨玉链松松绾起,她如今也愈发不待见那些精致又复杂的珠花簪饰,能简不繁。肩头披了白棱坠花的蚕丝薄衫,这闷夏天确也能挡住邪风。手里把玩着紫玉雕珠香炉,一边转炉中轴,一边散出清爽的薄荷叶香。
饭团探书
庭院中那棵几十年的老槐树下难得安静坐着一大一小两父子。拓跋濬着了普通的夏日常服,除了镶边滚金,看不出其他尊贵,随手携带的奏折已置放身侧,他擒着白鹤笔于一张白纸间耐心勾勒描画着什么,小雹子饶有兴致地蹲了膝前,双手托着腮帮子,那姿态模样正似阳光下绽放的一朵小金花。
“这就是马。”拓跋濬扬起纸来,日光辉映交杂间能看出他脸上扬着与朝堂之上颇有几分不同的淡淡笑色,这笑明显更释然,更少了几分戒备。
“它长的有点像大一些的小眼睛。”小雹子认真地看了道,银青云边的袖笼里耷拉出一枚环佩。虽不是什么金贵物,却是他出生时,方妈贴了自己的俸禄托人从山宫外买来的。说是玉能安魂,保佑平安成人。
拓跋濬稍打了眼那玉,摸着小雹子光亮的额头道:“等秋天围猎的时候,带你去骑马。”
“秋天?”小雹子张开右掌开始掰着手指算时候,哀哀道,“秋天的时候,我们还能在这里吗?不用回山宫了吗?”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拓跋濬突然静下来,大掌握了握小雹子肉滚滚的腕子,兀自笑道:“今天就先让你骑个够。”
小雹子大喜,摇着玉坠歪着头呵呵念着:“我骑马喽。”
拓跋濬擒着小雹子行至庭道空处,临着池水吹荷香,幽幽道:“马是可以骑,只是你得唤我一声父皇,且不让你母亲知道。”
小雹子骑马心切,招招手让拓跋濬躬下身来,垫着脚又贴去他耳畔,奶奶地唤了一声。
冯善伊一时也看不清拓跋濬是如何笑了,而后他就整出一出四脚着地的滑稽模样,等着小雹子爬了自己背上。这一举动着实吓到了身侧伺候的崇之,连累他也立时跪地学着狗爬的模样畏畏发抖。冯善伊眨了眨眼睛,将滑落的衫衣拉起,这难得的岁月静好,竟也让自己失了心魂。远远望去,小雹子骑在他背上笑得格外欢畅,那也是他第一次知道喊声父皇能得来如此多的好处。风亭晚荷,莲叶萋绿将拓跋濬银白色的常服映得格外光彩夺人,芙蓉嫩粉的莲蓬似日光沐浴后抖了开的云朵,浮在池上,也飘了这一对父子的身后。
父子同乐的景状的确只是分离的预兆,小雹子果然如自己单纯幼稚的预感般没能等来秋场围猎即要离开,只是这一次并非回去山宫,而是去一个没有父皇也没有母亲遥远未知的地方。
那是在魏宫充华抵达的半月前,拓跋濬早早散了议政,回到后院,那晨间有小雨,他来时带着雾气,整个人便似在云雾中飘渺而不真实。
她那时正穿好一色清白的落梨素梅边长裙,只觉身后有人盯着自己,转过身去便见素绨竹墨屏风后吃茶的拓跋濬,他恰也透过屏风看向她。她于是系好青墨色小披肩,转过屏,不大热情地问他所来何事。
他张口第一句话问她可有收到惠裕来信。
她自贫嘴咋舌回他:“有奸情的是你二人。何来问我。”
拓跋濬盯着茶碗,好半晌,缓道:“惠裕来信,言是想接走小雹子。”
她先是愣下,回过神来,自桌上摸了碗茶端起来“哦”了一声再未说其他。她不说什么,他自会懂。一如他什么也不解释,她也全明白。
她是笃定了要去做那个位置,然而魏宫亘古以来都没有皇后产下皇子的先例,谨防帝驾崩后,皇后外戚挟持幼帝篡位夺了拓跋家的权。
鲜卑人虽是平凡小事大大咧咧,却在这种事关祖宗千年社稷的大事上毫不含糊。皇后不能生,就是不能生,立也是立无子嗣旁出的妃嫔。冯善伊伺候了拓跋家三代,自不会不懂这个道理。就是惠裕不提,小雹子也绝无可能随自己入得魏宫。
如今想来,李敷那厮临死前倒是替自己想得面面俱到了,如是要做个好母亲便随花弧逃去,远离山宫躲避皇权。如是决心回去,他也事先求得拓跋濬应可不会给小雹子名位,此来确是保全了自己的性命和日后的道路。他以死忠为代价,给花弧留下两封信,无论她怎么选择,都将是对她而言最好的路。
这样的李敷,如何不引人唏嘘。
拓跋濬站起来,定有些不安,轻道:“我牵了马来,想带他去后面骑马。”
冯善伊于是命人去找方妈,果不出半刻,方妈领着手面尽是墨渍的小雹子来。拓跋濬倒也不嫌脏了,直接牵了小雹子走出去。冯善伊默不作声地跟了出去,离他们十几步的距离远远跟着。青葱草地延绵一片,尚悬着清晨的雨水摇摇欲坠,拓跋濬牵着马来,拍着马鞍子向小雹子探出一支腕子。
这一次,小雹子毫无犹豫的将手递了过去。
苍白一如水洗的天空下,长草接天如凌凌碧水。长疆勒起,马蹬了蹬蹄子,清凉的水珠溅起,溅得她墨色披肩落色更深,纵马奔驰的身影奔向朝霞烂漫的方向,那一圈华彩流离的耀眼光芒自浅浅的映照,直至将他们二人完完整整的包裹。
风冽得马上的小雹子只怕能滑碎眼眸,于是不敢睁眼,马儿放开脚步,越奔越疾,竟似与风追跑。拓跋濬将身子伏低,全身包裹着初始不适应的小雹子,他贴在他耳侧:“睁开眼。”
小雹子抬起眼来,抓紧他握鞍头的腕子,逐渐沉入奔跑的快感中。
“喜欢吗?”拓跋濬问他。
小雹子点头,如实言道:“就是有点怕。”
拓跋濬勾了一笑,拍了几下马肚子,那马儿便似听懂般,缓下步伐。
小雹子仰头望去拓跋濬,幽幽道:“是不是还要喊一声父皇?”
他没有立马应,只是淡淡看去远方,静了许久:“云中,你喊我一声。”说着探下目光,隐约在抖,“父亲。”
小雹子傻傻地笑,甜甜念着:“父亲。”
“小雹子。你要记住。无论你将日成为何人,去往何地,你的名字叫拓跋云中。你是拓跋鲜卑的后代,高宗的子孙,是我大魏永远的皇长子。是.......拓跋濬的儿子。”
拓跋濬掉转马头,狠狠甩下缰绳,朝着来时的方向奔过去,遥遥见得那女人清白雅静的身影几乎要被长草覆盖身姿,若非风来草倒,便真的看不出她那由彩色云霞团团包裹呆然僵立的身影立得枯风中,似淡淡芙蓉迷朦而消。
阴山行宫落了一场瑟雨,极其符合送走小雹子的心境。送上车时,那孩子还以为只是随方妈去一个好地方,夜里便能回来,他一个劲儿地自窗外探出头来招手,满眼欢喜。马车穿过最后一道宫门,绕至阴山东侧后,他们自再高的城楼也难看得清。
湿雨扑进城墙之上,灰尘尽被压落,空气中泛着青草鲜嫩的气息,她又想到了草原上骑着马肆意欢笑的小雹子,那笑脸于是成为记忆中对这个孩子最深切的怀念。也是那一刻,冥冥之中预感到,她不会再有孩子了,放弃生下的骨肉,这样的残忍只消经历一次便是痛彻淋漓,再以后不会有了。
风中散来断断续续的钟声,沉落一派寂静与愁绪。忧郁的余辉慵懒地洒向即将入夜眠睡的广德宫。拓跋濬叹了一声,依然是无限的平静:“朕早先便说过,对不起你,也会对不起这孩子。”
是啊,他早先便是将丑话说了前面。
不顾一切代价走至今日的,恰是自己。
那么明白事理的人,又怎会不知道这其中的必失与必得呢。
冯善伊第一次有些后悔,如若当年,是按着李敷留下的第一条路走就好了。或者再没有这么许多离愁悲绪,没有胆战心惊的粉饰钻营,没有处心积虑的步步为营。她会成为一个好母亲,一个平凡妇人,然后,却不再能是冯善伊。
“你如今是不是在后悔当初生下这孩子?”拓跋濬淡淡问她。
她想了许久,终是摇头,望着尽成尘埃阻拦视线的遥远静静道:“我不后悔。如果不是生下他,我便不能知道四年山宫的日子可以如此释怀;再若不是生下他,我或许不知道自己竟会有勇气将他父亲对他那么星点的关注当做救命稻草紧紧抓住。”
她笑着,继续平淡风清言道:“如果不是生下那孩子,我并不知道其实从前经历的一切都不能算是最痛;如果不是生下他,我确也等不来这一日,亲耳听见他有一声“父亲”可以唤。”
拓跋濬由这一声触动,恍恍惚惚,似由世间最浓郁的墨填抹着他所有空白的情绪,笔端一触,竟是饱含了真挚华色。
她看了他,又看去城楼下通红茂艳的凤仙花骄傲地扬起乱颤的花枝,眼前尽成模糊的团影,那恰是风华正茂的银娣自百花丛中翩然回身,白鹤色一般洁白无瑕的长裙洒在翠绿融融的草地上,沾着清凉的晨露,樱桃红点缀的唇将她本是苍白的面容全然焕发出明艳的光泽,如此鲜亮夺人的银娣连梦中都未见过。她自花中仰目,长发似生根,连着凤仙花的枝叶延入褐色泥土。冯善伊摇了摇头,那光影散去,唯剩银娣最后的话漂浮于耳畔——
“善伊姐,她们骗我,又让我骗人。”
“我恨极了皇上,恨极了他对那个女人的纵容。所以我也要让他恨惨了我。我让他知道,他今日所得来的一切,全都是凭借我由先帝的血染脏了一双手所换来。他因为我的手,也再难干净了。”
“可我还是没有告诉他,是谁骗我那样做......善伊姐,我死后,你要帮我记下她们的名字,岁岁清明对着东风东雨提醒我。我不会让她们活得太安生......”
视线一丝一丝涤清,沁凉泪由风吹干。冯善伊重新看向拓跋濬,那样温和优雅的容颜下,是否也有对那地方深深的恐惧,压在他对社稷江山日复一日的担忧畏惧之中,弃之不顾,并非对罪恶的妥协,而是心底残存的怜悯。
“如果不是他,我兴许也会成为你身边那些恶毒的女人。如果没有他,我更不知道,一个母亲原可以如此坚强。”她微微一笑,勾了他领口,幽幽道,“你替你的江山选了一位称职的皇后,也为你日后的儿女挑了个好相处的母亲。”
十九 做个老实皇后
也不知从何时开始,冯善伊收到了一种市井言为情书的信件。
初始落了她桌前只有几日一封,而后越来越多,且皆出自一人手笔,落款“翩玉先生”。
小晌午时,冯善伊蜷在椅中自挑起那信细细琢磨,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以玉自称,那必是极美,她怎么也想不出除了拓跋濬之外还有哪个男人对自己上心,因为另两个她勾搭过的早不在人世。这事她原先同李婳妹唠叨时提起过一回,那小丫头抿唇诡密笑着说是自己托信从京城为她牵的好姻缘。而后送小雹子离开,她便那这些信转移心情,时而回几封逗闷子使乐。
如今宫人又送来了信。这回再不抄那些酸绉绉的淫荡诗经,直抒胸臆道——“可人,玉哥哥是给你暖心的。”露骨色情直尽令人发指,冯善伊连连将那信藏起来,连带着满桌飞纸欲塞一处,连日来拓跋濬竟似怕她想不开,时而以借书的名义打一晃,实则她小心脏顽强的很,除了在他面前表现出一脸思子尤切红尘厌怠之外,一日三餐定加食。
长影落地,帘摆自一扶,拓跋濬果然迈了入。
冯善伊脸仍有些发红,低头垂眼迎他。
拓跋濬丢了几本奏折在案上,面色平和,气息却极沉,不用想即知道朝上又被穆伏几个将了一君。冯善伊趁他自做闭目养神便轻着步子而出,转身关门恰窃喜,冲着追上来的崇之使了眼色:“我小睡会儿去,他这边开始砸东西了再叫我。”
前夜里他也是这样夹着怒气而来,拿着她当靶子使,从三公骂到六大夫,骂得她最后昏昏睡去。醒来时,他恰也骂累了,歪在肩头一并睡过去。转日严重落枕,一路上朝都捏着后脖颈。
她其实几次想提醒他这样憋火容易英年早逝,后来想了想她这样说定是多嘴,要说他两脚一瞪乘风归去,苦尽甘来熬出风头就该是自己了,且不说太后如何风光耀武扬威,及至那时她就把从前的小簿子拿出来翻着,哪个从前得罪过她,便遣去给他守陵,守到鹤发苍苍终年无归。她这样想着,笑呵呵地睡去,从午半会儿直睡到傍晚前,胃中空空才爬起来,料想他今日怎如此安静。披了长衣便回了阁子里,贴着门缝瞅见他竟捏着信笺借着余辉瞧看。她舒下一口气,果然自己顺过脾气了,转身要遛,却愣住,忙忙推开身后屋门,扑了入去。
拓跋濬也没看她,正览道“子不思我,岂无他士”这一句,五指轻敲着桌面,呷了口茶淡道:“你就不能选个肚子里有文采的?”
冯善伊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翻腾出来这些,揉着脑袋道:“你家小金雀给我牵媒拉线,说是恒州出了名的才子美男,带着官职。爹娘死全,不用尽孝,兄妹绰达,没穷亲戚。”
拓跋濬倒也实在纳闷,低头叹道:“朕的文官什么时候这酸。”
“婳妹该生了吧?”冯善伊自想捏了话题往外赶他,因他在,她都不能把最后一封信看完。李婳妹如今仍是蒙在鼓里,他二人也有默契,不待婳妹生产,绝不东窗事发。时而婳妹尽兴时,也在三人齐在的饭桌上谈起翩玉先生如何如何。拓跋濬也就那么听着,冯善伊便不再多言什么。
如今拓跋濬已明白她逐客的意思,拳压着信立起身来,揽回自己奏折,迈几步而出,又折了回来,看她眼:“既是死活要做朕的皇后,就老实点。”
“臣妾老实着呢。”冯善伊持笑敷衍他,一路将他送了出去。照拓跋濬这般勤政伤身的光景,必也挺不过十年,她撑死只他十年的床榻佣人兼后宫老妈子,太后太皇太后自也不惦记了,将该做的做了,圆满收功。如今趁着年轻靓丽自也不能闲着,先将小雹子后爹选出来报备,日后摔了凤冠,也可以大奔魂牵梦绕许多年的美好人生。
翩玉先生最后一封信拿了手中,她沿着桌边坐下,这一回信中换了散句文路,深情款款。
冯善伊持了笔,比他更肉麻地回道:“你二十岁,我给你当妈;你三十岁,我给你当红颜,你四十岁,我给当奴婢,你五十岁,我给你当医女,你六十岁,我给你女儿。”
书的酣畅淋漓,她实在佩服自己言情功底,挥挥手,召人而入,封好信,快马加急送回去。
待到晚膳后,她想去给李婳妹串个门,将她和玉哥飞鸽传书多日的感情经历絮叨一番。走到小门,听得宫人急急来传李婳妹在痛着,许是要生了。她一时比自己生小雹子还紧张,抱着经书跑了佛堂临时抱起佛脚,足足念下几个时辰的心经。她本想为祈佑天降龙子念几个时辰做做样子,好传到婳妹耳里对她更亲近几分,日后能念着旧情少怨怼她,未想婳妹这一疼,硬是疼上三天三夜生不下来。
念到第三天清晨,冯善伊憋在佛堂里饿得没气力翻页,终于听得身后门推开,进来的人沾着清冷,紫金飞玉的袍子扶开落了脚边。她初以为是哪位好心人来送食,但见这一身华贵心里全凉,而后幽幽抬眼看了拓跋濬:“你也来了啊。”
拓跋濬也是被李婳妹哭喊得心神难安,想来求求观音,团坐了另处蒲团,没理她,自己念经。
“有吃的吗?”冯善伊低了一声问。
拓跋濬抬眼望去佛龛前,供奉了一桌的瓜果糕点如今只剩果皮渣沫。他心慌得三日未能进食,如今倒真也感觉不到饿。
“你往她肚子塞的是个什么玩艺,怎么就生不下来?”冯善伊喟了一声,隐约担忧。
拓跋濬自是不会理她,念了好半会儿经,淡然回她:“你生小雹子时不是喊得比她更烈。”
“你怎么知道?”冯善伊果断瞪直了眼。
拓跋濬覆了眸眼,声又一轻:“猜的。”
话音刚落,崇之猛得推开殿门,跪在风中喜泣交加——
“生了,生了,大皇子!”
二十 无论如何要幸福
兴光元年秋七月庚子,皇子弘生,母河南商丘南李氏。辛丑,大赦,改年。---<魏书>.帝纪五.高宗纪
皇长子出世的第五日,自魏宫入阴山的车辇人马行浩荡之势,皇帝率众宫人前去迎接后倒也平静了不少日子。这日冯善伊来看李婳妹,廊间已是落满一地碎菊,俱是萧离。玄英站在门外,只端着进补的药膳缄默不语。冯善伊自作心明,打了帘进去,瞧见得李婳妹面无表情地卧在床间,腕中坠着络丝玉环佩,她目光自随着那一处转,整个人好似呆呆傻傻失了气力。
冯善伊移过去,自她眼前摆了摆手,见她回神才将她袖腕收回被子里:“你这是给自己将来找罪受。”
李婳妹心里憋闷,自她生下皇子后,奶娘们便将孩子抱去了其他殿,皇上起初还三两日记得过来看看,而后魏宫的曹充华来了,他竟好似忘了她般,掰着手指头算也有整一月了。
“姐姐,皇上整月来都是宿在那位曹充华屋里吗?”当着她面,李婳妹没什么不敢说,人恍恍惚惚着就问了这么一句。
冯善伊自也有日子没见过拓跋濬,只她日夜有书信作伴寻乐,未觉时日漫长,然而对李婳妹则是一番煎熬。几十天前,还是将她贴在胸口捧在怀里,而今这落差,她实在受不起。
雅文吧
“前日子里,那位娘娘来过了。”李婳妹仰起头来,目光发直,“我真的只是皇上生子的工具吗?”
这话,放在宫中众人心底自然都有数。然而,冯善伊也万万想不到那位曹充华能当着面说穿。
“原来皇宫里的人都是这样的。”李婳妹总算想明白了,纵然有泪,也再不想落,“纵然皇上,也没什么两样。能用则用,用完即弃。”
冯善伊抚着她,并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安慰这时候的李婳妹。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四年前,也是这样被弃在了云中,如若没有小雹子,她或许至今天也不知道山宫外的这座行宫有多煊赫。
走出李婳妹的殿室,玄英一路将她送出中庭,冯善伊似觉不懂,自言自语了道:“明明都是困笼中的孤雀,为什么总要互相拔掉对方的羽毛呢?”
玄英垂下眉,声音极轻:“正是因为困着走不出去,才不能允许对方比自己更美。”
“你倒是明白着。”冯善伊看她一笑,“得了,我要去拜见拜见那位充华娘娘,看看她到底有多爱惜自己的羽毛。”
****
冯善伊出了东殿,即往中去,一路眼见得尽是从前没见过的宫人,暗想这位充华娘娘果真讲排场。太后的钦使,那必是心腹,再又是九嫔之位,宠上添尊。如是娇纵,反是合乎情理。然后自她入殿报了名位后,满殿规规矩矩的宫人却未摆出驾子,反是好声好气的请了她入殿。未片刻,那位充华即是匆匆由后殿转来,步履飞疾,佩环叮铃作响。人未露出全脸,竟是奔至冯善伊身前倾身跪倒。
冯善伊未免由这大礼骇住,连连扳过她双肩请起,正看清她眉眼时,惊得退步跌回团椅中。
曹充华看着一身素衣似有些沧桑疲惫的冯善伊,泪眼婆娑:“姐姐如何成了这般模样。从前是那等光鲜亮丽。”
冯善伊尚未回过气来,一只腕子够着曹充华的脸,细细打瞧。所谓人靠衣装莫不是这般,从前那样平凡不起眼的眉目,如今只稍弄铅华云粉,竟也成了绰姿贵妇的模子。这掉尽人堆里即是识别不出的曹秋妮,如今奕奕焕发夺人目光地立了自己眼前,冯善伊不知是笑还是哭。
为她秋妮,自己是做了多少夜的噩梦倒也不知了。
不等及再言,内殿闪过身影,拓跋濬披发持步而出,倦怠的眉眼自沉着不耐,他手中握着书卷,半身袍子耷拉着,抬帘时只道:“充华,朕的长衣呢?”
曹充华忙拭起泪,背过身子先行一礼:“昨夜不是落在池子里了吗?臣妾这就去取新的。”
拓跋濬这才又看见她身后的冯善伊,目光稍沉:“你也来了。”
“姐姐务必等我回来。”曹充华转身而去时,捏了冯善伊腕子轻道了一声。
室内突然静下许多,拓跋濬寻着茶碗淡呷了口茶,才抬起眸循着冯善伊轻道:“你是为李婳妹而来吧。”
才一月前还是一口一个腻死人不偿命的婳儿,如今李婳妹三字,他倒是喊得齐全。冯善伊这般想着,自他身侧落座,再没什么可遮遮掩掩的,直接了然道:“坐拥三千美人,轮番换着睡,是不是挺美的?”
“不就是给你选了男人,落得你如此护她?”拓跋濬冷笑着,似不经意而道。
冯善伊扶着桌子探过身去,询问道:“话说你没良心呐。”
“她生下弘儿,为大魏,为朕,立下汗马功劳。”拓跋濬想了想,如实而道,“朕不会亏待她。待回魏宫,品阶宫位任她选。”
“不论她怎么选,皇后都是留给我吧。”冯善伊细眼探去,渐勾起巧笑。
拓跋濬扬眉,这个她倒是时时记着,且记得格外清楚。
“诞下皇长子,再备受圣宠,对任何一个要入魏宫的女人未然是件好事。”拓跋濬淡了目光,握书的手微微松落,气息那么一沉,“这样简单的道理,婳妹想不明白不奇怪,你怎么也会不明白。”
“不是我看不穿。”冯善伊如意料之中释然几分,挑了笑色,“只不愿把你想得那样通情达理。”
“三皇叔薨了,朕明日即要归京。”拓跋濬严肃着,再打量去她,“你准备准备。婳妹尚在月子中,就先不带着她。”
归京?
冯善伊觉得拓跋濬嘴巴里只今日这两个字说得最得人心,为这二字,只觉自己几十张嘴皮都要磨掉。总算总算是要回去了。
拓跋濬再立起身来,袍子落了地,他未弯腰,只习惯地等人替自己捡起来披好。然而冯善伊远未注意这些,她正抱着杯子落在自己即将回京的兴奋之中。
拓跋濬咳了咳,自己弯腰拾起袍衣抖了抖。
冯善伊依然傻呆呆地愣着,笑着。
拓跋濬于是又抖了抖袍子,狠狠抖了抖。
袍角甩了冯善伊目光之前,她回过神来,只看了看拓跋濬,放稳杯子,笑眯眯从他手中带过袍子垫脚罩了他两肩,好声好气道:“从今以后,你随便用我。”
拓跋濬只道她也就是这么点出息了,冷笑过,才将视线落了她额前,低声道:“你和曹充华从前是什么关系?”
“秋妮吗?”冯善伊落在他肩头的手僵了僵,而后抬起头看着他轻笑,“在我手底下做事时,欠我一只袖子。”
“就这些?”拓跋濬探了一句。
冯善伊点头:“就这些。”
“太后懿旨,着秋妮照看婳妹,待到婳妹身子好了,再齐去回宫。朕起初也打算你随着她们回去。”拓跋濬说着顿了顿,换口气又道,“而后想了想,你还是早回去的好。”
冯善伊不解而抬头,却见拓跋濬已不想再说什么。
拓跋濬拉紧肩头软袍正要转身步去,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没有回头,声息淡而轻蔑,便如嘲讽般而出:“你那什么玉哥哥,抓紧清理好。”
****
琉璃色的水仙瓶中插着几株不合风景的红枫,赭红色染了光线。冯善伊手中的茶一口没喝,原原本本放回了桌前。
秋夜寂寂,昏灯如暖墨,曹秋妮垂眸半刻,缓缓道:“秋妮也不知这头顶上如何落了天大的喜事。那日入了太和殿中,太后什么也未说只留我在她宫中做事。不过那之后我便不能出太和殿半步,也不能再见其他人。那时候听说姐姐被逐出宫去都不能前去相送。姐姐离开不久,我便以御女的身份陪王伴驾,去年太后寿诞,皇上一并给太后身边的丫头们封赏,这才升了我充华。”
冯善伊轻轻一笑,置若枉然,抬眼看了她:“想来这也算你的福气。”
不知为何,当着冯善伊面前,曹秋妮仍是有那丝胆怯散不去:“我也不知这是好是坏。”
“我那时,和银娣还日日牵挂你。”冯善伊说时,苦苦一笑。
曹秋妮反是惊醒地四下瞧见无人,压低声音道:“姐姐可曾再见过银娣,可知她犯的那些事。”
欲启的唇阖了阖,冯善伊只道:“我守了山宫四年,其余一概不知。”
“如今李银娣这三个字姐姐切忌在宫里言起。是要一并株连受罪的。”曹秋妮谨慎言道,边说边攥紧了袖笼,手心里腻汗。
冯善伊喝了口茶,再看去曹秋妮,转过目光,有愧也有难以道清的疏离:“这四年来,我最轻松恰也是今日。”
“善伊姐?”曹秋妮言着一愣。
冯善伊勾了一笑:“或许因为再见到你。”
曹秋妮闻言软了身子蹲在她裙尾,手覆着她两膝温温道:“姐姐如何能说这些生分话呢?我不还是秋妮吗?倒是我明明知道姐姐在云中受的苦,太后跟前却一个字也不敢帮你说话。我们这,难道不都是为了活下去吗?”
冯善伊犹豫着拉回秋妮袖子,缓缓张口:“当年——”
“旧事我们就不提了。”秋妮爽朗笑了笑,立起身来,转过身拭了目中热泪,再回身时似想到什么急急忙忙道,“皇上近来秋燥,我去后面看看,许是又有什么吩咐了。”
冯善伊点头,由她匆匆转去后殿,她自烛台前立身,背过身看着窗口晕出黑凄枯枝满地残驳,云中之春景仿佛还在昨日,一夜间便败了。走出室外,她忽而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是该要问问秋妮,如何能对李婳妹说出那番话。
回了自己室中,尤觉静得可怕,她从前以为自己是个不大会寂寞的人,然后如今走得走散得散却觉得了无生趣,漫日除了混吃等死,便是等死混吃。方点上灯,选了本经书想要睡前读读,桌前陡然一纸红枫叶笺吸引视线。她举起来,镂空的秀笔小字分外精巧。这还是几日前小雹子托人送来的,他借惠裕信上说是经由一处枫林很美。虽是看过千百遍,她还是一笑,将那枫叶夹了书中压好。转去妆台前悉心挑选簪饰,一双白芙蓉流霞玉翠的对簪绾起多日不曾精细打理的散发,斜鬓向左偏去,别致而又轻巧。
“无论如何,都要幸福。”
对望镜中,似对着自己说,又似说给藏在自己眼底小雹子的身影。
二一 拓跋余的秘密
离开行宫这一日大晴,冯善伊与李婳妹几番嘱咐后,迟迟登上车马。
燔柴宰牲,帝王向西拜过先祖,鼓乐升起,卤簿威盛,龙辇缓缓驶出宫道。冯善伊被守卫将士的金甲银盔晃得眼晕,放落车帘,与外隔绝后倒也不必强行撑起端庄的微笑。一路似乎出了阴山,车马渐停,前有宦官小跑而来,报了消息说皇帝要她移辇。
“移辇?”冯善伊正端着满满一碗**要用。
领头公公即将皮袍子披来,好声好气道:“皇上正说了他车里炭火烧得足。这可是您的福气。”边说边挤眉弄眼,堆了较以往更多的笑色。
冯善伊略略一咳,抖了抖袍子随即跟上,路上风恰是极大,大辂车恍惚入了视线,金黄色的车盖,饰以杏黄流苏,几百粒宝石沿着金丝镶嵌的车轮交错密布,车尾数展黑龙旌旗尽显皇家威严。步至车前,内有公公打了外帘子,车外扶梯已架起。冯善伊扶栏而上,手及的柱头是以象牙雕镂出祥云纹簇拥着莲花朵,尤其精致。
入了车内,方才抬帘子的公公退下,将屏风外的位子让了她。
拓跋濬便坐在屏风之后的案前阅章,不出声响。屏风嵌着金丝,条案刻有金字,还有窗侧扶栏更是搭着金幔。满目的金,总算也见识了天子归京的规格。冯善伊什么也没说,靠着炭炉一侧借火捂手,这时候正是秋凉一日甚过一日。车中有火炉也有挡风的幔子,窗外冷风拍打着窗慢,呼啸之声狰狞,尤是这般宁静,最起困意。冯善伊依偎着身侧矮几即是乏发睡去。
浑不知又过了几个时辰,醒时先是听得崇之在身侧低唤,周身温暖,由肩至膝皆由毯子裹紧,她自己也不知何时披了毯子,打了窗帘子向外探才知天色已入夜多时。
“夫人。这碗粥皇上吩咐奴才们热了好几回。”崇之将粥汤饭菜置了案前,言声还算平和。
冯善伊稍整理了松乱的头发,先是朝屏风内看去,空空无影。
“皇上已经下去营帐了。说要活动筋骨。”崇之一并将勺子递上,“夫人用好了也下去营帐罢。夜里也歇得舒服些。”
窗外确也星火点点,扎起数座营帐,夜幕下建得最豪华耀眼得便该是拓跋濬的营帐。想起又要共度一夜的头疼,冯善伊实在有些犯难。
“我见这车里极好。”用过半碗粥,便觉得饱,“不如就在这凑合一夜。”
崇之自是明白她的小心思,抿唇提醒道:“夫人。归程数月,您总不能日夜困在这巴掌大的地方不出去吧。”
冯善伊咬牙皱眉,他这话确也提醒了她,随手敛过袍衣罩了身上,即是跳下脚梯。由崇之领着入帐,帐中依是无人,已经打理周整。一张足躺三人的木榻,虽简陋了些,却也是精心搭建。榻上铺着厚厚的棉褥和毛毯。冯善伊坐在榻上,只觉整日车颠疲惫稍有消解。
崇之点了盏灯,移到台案前,将奏章一并挪到案上。
“皇上这时候去了大都督帐里,议路程安设。”
冯善伊见他正干着自己最擅长的事,好心提出要帮他。崇之露出难色,连连阻止道:“夫人饶了我罢。皇上扬言是要奴才脑袋的。”
星悬月低,秋风漫入长草,连营火光渐渐灭去。
极其宁静的夜,隐隐传来山那边船夫的笙歌渔音,一声连着一声“好风好夜好光景”此起彼伏,押着乡音朴实的曲调,听得拓跋濬面有欣慰踩了夜色走回帐中。
迎面首见崇之满脸难色欲言又止。案前分类归整的奏章一览入目,拓跋濬先是稍愣,而后提气欲恼,崇之于身后扑腾跪地,畏畏缩缩哭着道:“皇上饶命。”
“朕说了——”拓跋濬眯起眼来,眉心似又纠结于一处。
“不一样。”一角云帘抬起,由帐中另侧走来的冯善伊扬了一声,又轻了一语,“和拓跋余不一样。”
拓跋濬突然沉默,挥袖命众人皆退避,便是崇之亦哆哆嗦嗦放下帐帘退出去。
她走到拓跋濬面前,目光却落在他手边数摞奏折之中,言声平淡:“拓跋余是左撇子,和皇上看折子的顺序并非一致。”
拓跋濬深锁的额头依然没有展开。
她也不知他听懂没有,于是进一步解释:“这折子,我是为你码的,而非拓跋余。”
他仍是全无反应,只方才掩在袖笼中握紧的拳头释然松下。
她又进了一步,额顶几乎碰及他下巴,仰起头来:“我的意思,你明白吗?”抬起手,指尖滑过他下颚,手感确是比拓跋余更光滑。
拓跋濬深深注视她一眼,随即将目光移开。
冯善伊一笑:“到底是怎样的侄子呢?竟能如此嫉妒他的叔叔。”
他默默地转身,便当从未听她说过什么,然旋身的背影满是落寞。他坐在篝火前,目光中所燃烧的烈焰虚渺不清。
“喜欢着你所痛恨的人,面对这样的我,很恼火吧。”
说时心底微酸,却也强撑微笑。冯善伊由他身侧坐下,垂首摆弄袖口。
“如若是我,会比你更恼火。一刻也呆不下去。”她说罢,静了许久,抿唇偏首牢牢盯紧他,突然摇头,“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燃燃篝火发出噼啪声响,是室中唯一的声响,夜的确静得发沉。
“再也不想活着只以那一个人为所有追求。”
沉浸在自我期许的幻想中,逐渐麻木而无力挣脱的惯性情感。
冯善伊终是扬起头,看着拓跋濬:“所以,请你帮我。”
她做出一脸等待他回答的姿态,却也在心底知道他不会做出任何回答。
一切与己无关之事,能避则避,这才是拓跋濬的生存法则。
彤色暖光映出半身通红,拓跋濬将最后一根木柴扔入火炭堆,拍拍袖子立起身来,略略垂向她的目光似有似无。
“好风好夜好光景”,他道。
冯善伊先是一愣,而后随他站起身来。
缓缓显现的微笑展露玄机,喃喃重复:“好风,好夜,好光景。”
这一夜宿在拓跋濬营帐中,冯善伊难得心平气和,隔着柔纱轻帐,隐约见得对面拓跋濬持笔于案前审度奏章批复的背影。玄色青衣米色金边卷翘的裘袍,时而昏沉,时而明亮。她便盯着那身影逐渐睡去,浅眠恍惚着,直到夜阑人静拓跋濬披衣回至榻前的动静都分明有意识。
他侧卧在榻外,她反卧榻内,昏灯渐黯,兀自由漆黑团绕,浅梦这才一丝丝深去。
梦里她正跪在魏宫御花园道的玉阶之上,夜风将她鬓发拂乱,泪痕吹得生疼,如同尖利的刺刀穿刺两颊的肌肤,那样灼灼的疼痛。又听得那“哒哒哒”的熟悉步履,她在余存的希望中扬起头来,却见得那人的目光尤其冷峻。那是拓跋余,他将满殿的朱瓶玉器,奏章文书,笔墨纸砚,香炉烟台一一扔出殿外,能脆得都脆了,能扔得都扔了。最后只穿着那件已是脏乱不堪的堇色玄衣而出,衣袖荡在风中,目中全空。
他的神色,阴晦如锈迹啃噬的青铁面罩,麻木又沉暗。他像任性的孩子般笑开,笑罢便是极怒,冲至她身前,猛然攥起她的衣领,十指握紧她领口,出离得紧。
半个身子由他一带腾空而起,脚尖勉力踩地,几乎不能呼吸,泪光便锁在眸中,哀哀凝着他。
“你把她藏去哪里了?!藏去哪里了!冯善伊!你想看着我疯了还是死!口口声声说最在意我,这便是你喜欢我的方式吗?”他是发了狠,冲天之怒下便似那受了伤的幼豹,困兽的挣扎只会将伤口撕得越裂。
她亦抬眼望他,强言撑着:“那不是你能爱的女人。”
“还给我!”他猛得松腕,将她推了出去。
空荡荡的袍衣由风击开,轻弱如风的身躯重重砸了高耸入云的冲天云柱,檀色衣摆滑落赤朱红金漆的硬木,后额闷痛之后只觉暖意逼出,以手捂去,暖流泛着血腥气染了五指。漆黑之中,后额的血渗过密发,灼热黏湿地滑过耳廓。
“我求求你,把她还給我。没有她,我也不想活了。善伊,我求求你,你让我活下去好不好,我什么都不要。你把这龙袍撕了,把这皇位拿走,我不要了。我只要她!”他几乎是跪在她身前,把她的肩膀抓出条条淤血。堂堂天子之尊,竟也能如此不值钱,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他目中分明有泪在落下,那布满血丝红肿的双眼止不住落下的泪,却仿佛都流尽了她的伤口,沙沙的疼。
她面前的已再不是一个天子,仅仅是陷入一场热恋无能自拔却又痛苦不能相守的寻常男子。
她抬了右手,抚过他疏忽打理粗糙的下巴,胡渣青痕滑过指尖,哽咽:“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拓跋余,你如何成了这样子。”
曾经清澈如泉水的目光,为何比铁锈还秽污。
曾经明媚清隽的面容,为何如今只写满死寂的沉暗。
那是她在他面前,首回落下泪来,亦是唯一一次。
“是爱情!”拓跋余喑哑的嗓音飘在空中,凄凉如秋风落叶,“你懂什么是爱情吗?你根本就不懂!爱情,就是要长相厮守,不惧生死之隔,这世间没有能横刀斩断爱情的阻力!”他苍白的面容似乎因这无比美好而天真的愿景回升血色,悲凉而涂尽真挚的目中添增了亮色。
爱情吗?
原来不懂的人,是她啊。
二二 冯善伊的宣战
爱情吗?
她扶紧身后的廊柱缓缓撑直了身子,立在他之前,哀凉的目光穿越他:“你们不是爱情。是欲望,是她残忍的贪欲,和你愚蠢而荒唐的爱欲。我没有见过这样的爱情,足以毁了一生的爱情。”
“因为你从来没有爱过!你爱我身侧的后位,你爱着将能成为伟绩传世的英明君主,你爱的是那个能助你涤清血脉中耻辱与仇恨的男人,是可以实现你内心痴望愿景的人。这些,都不是我。你所爱的,不过是自己与生而来的命运而已。”散乱的长发滑过他苍白的双目,比风更哀愁的是他彻骨无助的内心。那一刻,他做着世上最无比愚蠢的事情,以嘲笑一个女子赤诚的爱情从而缓解自己思念另一个女人的悲痛。再也没有比这更刻薄。
“这样说,真的会好受吗?”她静静挑起悲凉的笑色,淡淡道,“很好。脱下你的龙袍,扔了你的皇冠,像普通人一样走出去,越远越好,领着那个女人远走高飞去实现你们绝无可能的爱情!”她会睁大眼睛去看,看他所谓至高无上甚至引以为傲的爱情,是什么模子。然而那一刻,她沉浸在属于自己的悲愤之中,似乎忘记了铭刻在拓跋余内心底如秋水般的孤独蓄势而发,那一泄竟是不可收拾。她万没想到,他终会以孤独完成一份不可能的爱。
***
熟悉的平城宫门,
熟悉的金桥魏水,
熟悉的七峰山巍峨独立,
熟悉的如洗碧天青苍古木,
目中所视一切,其实从未远离,皆在日夜所思所梦之中。
三个月后,御驾亲抵北宫门,文武众臣跪俯御道迎驾而归。漫天鼓声炮响,隆重典雅的仪帐,
这座沉寂了许久的都城动员所有一切的热情营造出一副尽显帝王龙威尊傲的盛世画卷。热闹,喧嚣,浮夸之后,皆是一派隐匿的冷漠。
然而这一次回都,拓跋濬没有出车,没有召见前来接应的丞相百官,甚至连那些跪了金水桥两侧的宫妃仕女都没有多看去一眼。他选择漠然地回宫,踏上宣政殿百级玉阶时,他稍顿下步子,旋身俯视纵深四百尺的煊赫广场,审慎而镇定地将他们一一收了目中。
冯善伊此时已由车中出,随着众人跪于阶下,遥遥仰目时,恍惚觉得那目光之中有一分明隐约落了她头上。她垂下头去,不做再望,凝着日头下青砖地间映落出自己模糊的跪姿。
拓跋濬入殿的身影散去后,金水桥两侧的女眷纷纷起身,冯善伊孑然一身望去,依稀有曾以熟悉的面孔如今却故作不识般由自己身前冷漠走过。数十位稍有身份的妃嫔三三两两入由宫人引道西去。退避的宫女太监竟如躲晦气般争先抢步走开,便是留下的,更离着冯善伊几步之外。耳畔只言碎语低低传出,冯善伊自当不听,自作不识,立起身来朝着西宫行了几步,却听得身后窃窃的一声“主子”忽传。
脚下一怔,冯善伊转过身,见青竹正落了身后,四年后个头高了不少,如今梳着最卑微仕女的平髻瑟瑟立了风中。
“你这丫头。”冯善伊连连走近,将她冻红的一双手捂在自己怀里,“生出几分眉眼来了。”
“主子。”青竹夹了一声哭腔正是埋入她怀中,瘦弱的双肩只打斗,“您总算回来了。”
遥遥的,立了宣政殿外的崇之见到这一幕,招手唤来一个小公公,将手中挡风的袍子递了他手中又交代了几句。那小公公得了命,匆匆跑下殿,直奔冯善伊身前跪地讨好笑道:“奴才顺喜。崇之公公吩咐了,说昱文殿仍是给主子留着呢。以后您大小事儿皆可差使奴才。主子说个话,奴才就跑腿。”
冯善伊看了他一眼,又看去殿上崇之转身而去的背影,由他手中接过了袍子反替青竹披了上,拉过青竹腕子即是随顺喜一并西去。
清冷的昱文殿,虽久未居人,却好似每日有人打扫般,除了庭院落叶杂碎了些,殿内诸物摆设皆是无染尘埃。顺喜燃了盏灯,言是宫里一切齐备,只是差了暖炉炭火之类。
“奴才明儿前去先给内务府报个应需,让他们先把咱殿里的火炉燃起来。今夜暂时也就辛苦主子了。”
顺喜这番话恰也是实话,冯善伊从前也是宫人出身,和内务府那些个交道总算也不是一日两日。她塞了几两银子给顺喜,只道:“冬日的烤火钱按规矩是由各宫月俸中扣去,如今我刚回宫,内务府那边自是拿不准俸禄。明日报需时咱就自己拿银子垫烤火钱。余的就当赏你跑腿的了。”
顺喜一听乐了,扬言现在便要去内务府交待,揣了银子扭头转出殿。
冯善伊拉着青竹入了内室,本想给自己和她寻口茶喝,可这昱文殿上下,连个招呼茶水的宫人都没有,着实清冷。青竹未等坐下,忙急道:“主子,我不能多留。我是从尚服局偷跑出来的。就为了看主子眼。一会儿还要回去。差着好些活儿没有做完。”
从六品承衣刀人(北魏侍奉嫔妃宫人名)直落为魏宫最低级的女工,冯善伊也不知青竹潦草几言之后到底藏了多少辛酸。她一手提了灯盏,另手拉过青竹手背,昏灯下,青紫冻疮尤其明显,旧伤覆盖了新伤,早成溃烂。
“你在哪个手底下做事?”冯善伊气恼询问。
青竹收回手腕,自不敢言。
“虐待我的婢女,就是甩我脸子。”
青竹忙摇头:“主子,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奴婢赶着来见主子,就是想来告诉您一声,奴才没用,没能照顾好春姑姑。她那样一把年纪了却还跟着我们入尚工局,辛苦撑了那么久,还是,没能等到您回来。就差一步......”
姑姑信里言春留守宫中未去守庵,可方方御驾归时,她连春半个影子都未看到,她却从没有把事情往最坏去想。
她很安静地听完青竹断断续续的话,一时忘了做反应。胸口很热,越来越烫,咯咯作响,像是由什么锯了开,那一定是天底下最钝的刀,一刀一刀生生磨开裂缝,直到完全锯断割碎。
她没有哭,只是把头垂了下去,盯紧自己袖口栩栩如生的蓝紫蝶花,那是春一针一针缝上去的。她那时答应过春一定会穿着她缝的衣服回宫,如今她回来了,替她缝上这些精美花纹的人却丢了。
“什么时候的事?‘她低声只问了这一句。
青竹依依扬起头来:“酷夏最难熬的时候。主子若早回来三四个月,也可以......”
是那时。冯善伊恍惚明白,便在那时,所以拓跋濬欲言又止,只说了还是带她回来得好,这好,便是为了让自己送春最后一程吗?
五脏六腑似乎纠结了在一处,狠狠抽搐着。每当这种时候,她都会这样劝慰自己,是最后一次,最后一次分别。拓跋余离开的时候,她告诉自己,他是离开自己的最后一人了,赫连在她怀中失了温度时,她也是这样告诉自己,不会再有这样的噩梦了。后来,李敷也走了,她只当自己又做了一个荒唐的梦。再没有什么能够失去了,已经一无所有了,可偏偏,老天还是觉得她得到的太多了,多得不能承受,所以刻薄小气地剥夺。
如是此般,那么她终于有些明白了,拓跋余的离开,只是所有一切悲剧的开端。
梅花在静谧的雪夜中孤零零垂下枝头,白粉团簇颤巍巍俏生生。鞋底踩过薄薄的一层细雪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冯善伊的步子本来就轻,于这九曲瑶廊更显静寂。青竹说春的骨灰被奉在太后理佛的小祠堂,她如今只是想带她走。
小宫人匆忙赶了几步前去传报,堂中木鱼声渐落,缓缓地由内拉开一扇小门,暖暖的烛光映了出来,那一片明光中只案上青蓝色雕镂云花的瓷瓶最刺目。
太后常氏素衣间别了苍白梨花,诵经七七四十九日之后,又是四十九天无声凭吊。她没有回身,只是余光略到冯善伊缓慢迎上的步子。太后别过头去,心头不知有何撞了撞,正也发酸。
冯善伊走至案前,将瓷瓶细细抚摸着,便似儿时摸去春光亮圆润的额头。她将瓷瓶抱在怀里,脸贴了冰凉的青花,转身欲走。
太后忙起身,抬臂竟也是要夺她怀中之物。
冯善伊连撤了几步,冷眼看去这位太后娘娘,占有欲另她此刻没有办法压抑自己对她强烈的愤恨和厌恶。就如此刻常太后眼下乌青的郁色,在她眼中,都是惺惺作态的虚伪。
太后伸出的臂没有收回,嘶哑的声音传出:“是我的姐姐。”
冯善伊依然不肯放手,反是揽得更紧,声音一低:“对我而言。这个人,是母亲。”
那一刻,这两个本不该有任何交集的女人,却升起了同样的心境。
太后幽幽一笑,昏灯橘光下,苍白透明的肌肤映出青红细弱的血脉,她点头,泪光闪烁:“是年长十三岁,像母亲一般将我养大的姐姐。就让我守着她吧。就像我出生时她守护我一般。”
“既然那么心疼她,活着的时候,为什么不守护?!不是皇太后吗?这样尊贵的身份,守护一个平凡宫人很难吗?”心神激荡,她不觉得这个人有哪怕一丝真诚的感恩之心,“在她生时都没有尽到守护的责任,这样的人,没有死后守护的资格。”
太后由这一声击穿了伤口,那样痛,却又回不出一个字。痛苦地皱紧眉头,她也是个人,也有自责,悔恨,恼怒,固执的权例。
冯善伊看着她,温然道出一句极冷的话:“知道什么样的人最可怕吗?”
太后深抿的唇压抑着颤抖。
冯善伊含了冷笑:“一无所有的人最可怕。”
拥有一切的人,最可悲,因为终有一日将陆续失去。
一无所有的人,最可怕,已经没有能够再失去了,便不会在意任何。
“所以,请不要逼我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声声刺耳,字字锥心。请不要......逼我成为一无所有的人。
绝然的声音模糊散去,太后仍处于恍惚之中,她第一次注视到冯善伊扬起头决绝的姿态,竟是像极了那个人,她的父亲冯朗,恰也是自己这一生唯一爱过恨过的男人。
“姑姑。”李申刺耳的声音穿透佛堂。
太后忙垂首拭着目中泪色,再偏过头去,看向来人:“你怎么来了。”
李申于瞬间怔愣地望住姑母身后的冯善伊,兀然僵了修长的背影。袅袅檀香中,她极力压抑自己无能镇定的心绪,有一丝恐慌,一丝愤怒,一丝......无力踌躇。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迎面再度归来的冯善伊。
“您过得好吗?”冯善伊一脸清冷看去李申,似寒暄的平和镇定。
李申轻咬齿间,淡淡的声息若有若无:“为什么要回来。”
冯善伊抱紧怀中瓷瓶,大步走了出去,侧肩擦至李申,微顿了步伐:“因为太怕了。”
李申转过头,须臾不动地凝紧她,细细斟酌她言中那二字:“害怕。”
清寒的冷气吸入肺腑间,冯善伊陡然回了目光,恰如凌利刀锋流曳:“好怕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在那样偏僻的鬼地方,就此让某些人释怀得意。”
李申猛得仰起头来,眸中闪烁惊愕精光,她咬着字眼,却只能唤了一个“你”。
冯善伊凝着这一张赤金缀玉华美至无懈可击的面容,飞眉如秀山挺立,黛眼云波,樱桃红的点唇盈然秀丽。裙角游曳垂摆的线条一日清溪蜿蜒,婀娜身姿尽显成熟女子所特有的妩媚。这宫中果真没有能比她李申更美的女人了,然而这美却如此另人畏惧。她那高踞云端玄机深沉的姿态之后是朱红石榴裙摆下掩埋的森森白骨累累然。蹙金丝的百束裙,遍绣鸾纹的云花自升腾起那一张张曾比花颜更美的面容,冯善伊逐渐看清了那些熟悉的面孔,那样平静的赫连巧抬轻眸,始终一言不发深思远虑的李敷,灯下持着针线浅浅凝笑的春,还有许多许多,那些流朱倩影只一晃又散逝。最终,她之面前,仍是被魏宫蚕食了真正面容美丽得毫无生气的李申。
“自今而后。”收回彷徨的迷离,冯善伊一笑置之,“大魏内宫只是两个女人的战争。”
猝不及防的惊愕只是一瞬间,李申双眉轻轩,作了淡笑:“就凭你。与我斗,你也配吗?”
“至少。”冯善伊停了脚步,笑意迸发,莹莹抬目,“还配得起赢过你。”
二三 把内宫交给你
次日清晨,正阳宫传下旨意,言是文氏召见钦安院。
轿子由西入东,云霞如一水映红胭脂,静逸安然地挂了天边,风仍是冷的。冯善伊迈入正阳宫殿室时,极重的汤药味袭入,她先是蹙眉,而后抬了眼前的帐幔。文氏正闭目半靠在软榻上,虎皮毯正拉至腰间。一个小宫女背着软榻搓洗着金盆中的帕子。冯善伊只望了一眼,见那盆底一丝丝血脉绕开。
她走进看文氏,见她如今又瘦又白,眉目间早无了四年前高踞太和殿俯视众人的光华,隐隐约约似能看清额头肌肤内里青红的血筋。
魏宫,还真是个能把人磨死的地方。
冯善伊目生怜悯,开口唤了她一声,便也无音。
隔了许久,文氏默默抬了半眸,恍惚的视线中抖出苍白的笑色,皲裂的唇角绽开,血的腥气冲了满口:“你也不是四年前那样年轻光彩的年华了。”
冯善伊没有说话,却下意识间触了触自己冰凉的脸颊,文氏的眼力果然还是独到。云中四年,吃斋念佛,她早也忘记打理自己,不知那是哪一日,抬手触上日渐消减的下巴竟是发觉自己的皮肤早由塞外冷风吹得干燥粗糙。从前稍有几许姿色的容颜,四年之后,添了铅华褪尽的苍洗白练,于这桃红彩胭的魏宫众女子间,她黯然得一塌糊涂。
“你恨吗?”文氏又道,言声轻若游丝。
冯善伊缓缓坐了榻侧,平静地看着她:“成了这副摸样,也总比死好。”
“你若不恨,何来一回宫就和李申叫板。”文氏才说了半句,便咳起来,一声重过一声,听得便似要将心肺咳出。
冯善伊抬手抚弄她的后背,缓缓言:“这宫中能同她叫板的,也就只有我了。”
文氏握上她腕子,拉在胸前,眉也未抬,压抑着咳音沉声道:“听我的。韬光养晦从来是最好的活法。”
“你一辈子这样活着。连后位都借着铸金人失败故意舍去。至今除了这一身残病,又得到了什么?”冯善伊轻幽的语气近似嘲讽。
文氏抖了腕子,猛抬眼,目光一瞬间凌厉之后回复平静,稍稍镇定后,含了惨笑:“我与你不一样。”
冯善伊把她的袖子塞回毯子中,幽幽言着:“我希望你好好活着,至少要看到润儿嫁人。”说着又一抬眼,扯了笑,“她的婚礼,我会请你去。”
文氏失神地看着她,愣了许久,终是苍白一笑:“好啊。好啊。”
“除了好,也不说谢谢我。”冯善伊扬了扬眉,装腔作势道,“你见过我这么有爱心,又大度的女人吗?”
文氏由她说得又一笑,这回眉角才添了几许释然,她点头:“在心底早是谢过千万遍。”
冯善伊再没说什么,想起冯润,心底又牵出了微微酸疼,她站起身来,嘱咐了文氏几句便欲退殿。文氏猛仰起头来,看向她退远的步伐,终忍不住道:“我的日子不多了,恐怕能帮你的也不多。要赢,一定要赢。”
殿外升起明烈的暖光,冯善伊由这束明艳晃得睁不开眼,稍稍含了下巴,眯起眼。
文氏淡淡的声音满是期待:“冯善伊,你是我选定的。我的女儿,我心爱的男人,我的丈夫,还有这一座圈禁我的牢笼,我将他们齐齐交给你才能放心而去。”
为什么是我。
这一声,困在冯善伊心底,终是不成音。
顶着刺眼的阳光,努力睁大眼睛,立于高殿之上遥遥望着这华碧辉煌的牢笼,在金色云辉笼罩下像极了一座晶莹剔透的迷宫。自进了入口,便不知出口何处,迷失,彷徨,焦虑,一次又一次的碰壁,一次又一次的走去相反的路径,一次又一次回到初点。
迈出几步,冷风扑来暖意,冯善伊却顿下步子,看去窗前老树下那枯立的身影,玄青色的外袍绕着银色长摆,真红金绣的长衣迎风拂展如云霞渲染。拓跋濬就那样沉默地立在文氏窗前,冠下长发由风滑过眉眼遮住了他的目色,她实在看不清如今他神色是痛还是平静,是怜悯还是爱意。
拓跋濬转了半身,她来不及躲避,与他一时四目相对。
钟声散了她身后,她半刻忘记行礼,怔愣地含笑,心中只作想,如是史官看了这一幕,日后只会将它描写成一段帝王后妃的情深意笃,而后编曲做戏文,由后世传颂转念,倒也展现了魏宫一派温情。
拓跋濬没有等她问安行礼,淡漠的目光在瞬间收紧后面无表情地回身而去。殿室中传出一阵阵文氏的咳声,拓跋濬远去的步音越来越轻。
冯善伊抖了笑,转眼看去窗中文氏扶榻嘘喘的背影,再望向拓跋濬空洞的背影。
忽而,一切都明白了。
这日午后,散了宣政院议会的拓跋濬前去西宫嫔妃处时路过昱文殿便绕了进来。崇之跑来传唤时,冯善伊正披着暖袍趴在窗前午睡,午后的阳光暖暖的,室中没有炭火,便大开了窗,让目光扑入室中驱了冷寒。
拓跋濬见她睡得正沉,便止了崇之唤醒她,他在案侧坐了小半刻,由她书架中选出几卷经文翻了两眼便把经书塞了袖中,默不作声地离开。
冯善伊醒转时,已是大半时辰之后,第一眼便看见顺喜在鼓捣炭炉,她裹着袍子走上去,探眼打瞧惊喜问:“我还以为内侍府总要拖个好几天。”
顺喜扬眉一笑,好不欢快:“午后皇上来转了一圈,觉着冷,便让崇之去责问内侍府。这不,几个公公们吓得忙跑着来添炭炉。主子夜里能睡得舒坦了。”
冯善伊努努嘴,拉了肩头垂下的袍领,幽幽念着:“你从前跟着崇之伺候皇上多久了?”
“皇上还在潜邸时,奴才就跟在崇之公公身边了。”
“你觉得皇上是更宠李娘娘,还是文夫人呢?”冯善伊抬出一手触着暖火搓了搓。
顺喜将眉皱紧,想了想:“自是在文夫人之后进府的李娘娘了。有了李娘娘,皇上一次也再没有去过文夫人那里。”
“那么李娘娘之前呢?”冯善伊故作轻松,又探问了一声。
“噢。那从前还是好的。”顺喜挠挠头,“只是,文夫人是个不会笑的。从来就没有面露欢喜过,皇上后来也觉得没意思了吧,而后常太后领着李娘娘入府了,李娘娘生得那样美,没多久就成为新宠了。”
冯善伊还欲再说什么,却听身后一声怯怯的“主子”传来,随即回望去,见得漆黑夜色下青竹扶着殿门呆呆地望着殿里,眼里升满了泪,肩上还背着包袱。
再下一刻,青竹奔入来,喜极而泣:“主子,青竹回来了。崇之公公亲去尚服局说是皇上的意思,主子身边缺人让奴婢回您身旁。”
冯善伊也欢心着拉起青竹,蹭着她面上热泪笑道:“我还想着攒够了银子去尚服局将你买出来。如今可好,省了我一大笔银子。”
冯善伊拉着青竹说叨了许多话,言着云中的景物人事,至了夜时,顺喜满脸讨笑请这一对貌似姊妹的主仆收整歇息。青竹见冯善伊仍是一脸说得不尽兴的模样,压着笑将手附了她的轻轻一拍:“主子,日后慢慢道来,不差这一夜。”
冯善伊自觉是好久没有掏心窝子与人彻聊,出了山宫便处处小心在意,憋得满肚子话无人能道。又一想青竹话得不错,才让她先下去准备夜洗,再又站起身来去关窗,瞥见院前小门的灯火突得亮了起来,定了视线,遥遥看见崇之举着明灯伴着身后的拓跋濬快步而来。
立时扭身,阖紧门窗,吹灭内室中的烛灯,吩咐了青竹几句,忙拉开床帐钻了进去,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听见殿门拉开的声音,还有青竹畏畏缩缩的低言:“主子已是睡下了。”
风展起殿前长幔飘摇的杂音夹着崇之焦急的言声:“皇上这是醉了,快叫你们主子出来伺候。”
冯善伊听着殿中动静,黑暗中盯着床顶吊下来的如意平安坠屏息敛声。
帐子抖了抖,探出青竹小脑袋,她将声音压得极低:“这回,您可躲不开了。”
“真是祸害人。”冯善伊撇嘴满是不满,甩开帐子坐起来,“朝上憋了火找我发,醉酒撒泼也要我伺候。但凡好事怎么想不起我来。”
青竹急急拿手捂上她嘴,挤眉弄眼着:“我让崇之公公先扶去东阁子的书房了,如今正吐得厉害。不知喝了多少。”
冯善伊咬牙起身,跟在青竹身后转出暖室,绕了书房,才一推门,迎面冲来逼人的酒气。拓跋濬人事不知地半卧在罗汉榻上,崇之正端着口盂伺候他把酒食吐出来。冯善伊以袖掩鼻靠了几步过去,拍拍崇之肩头:“那什么,没什么事吧。”
崇之皱眉仰了半头,如今这模样倒像是没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我自回去了。”冯善伊一脸自觉道,“有事你再让青竹唤我。”
崇之苦着脸看她,眼神之中默默的无辜。
冯善伊最看不下去这神情,死咬了牙,往榻前一坐,轻拍着拓跋濬后背抚弄。青竹见状笑了笑,转过身去接了顺喜递来的湿帕子塞了冯善伊另只腕子里。
拓跋濬吐了几刻,才有稍许好转,平躺在榻上闭目浅睡过去。冯善伊忙命崇之将那些脏秽东子端出去,空出手来以帕子擦着他汗淋漓的额头,边擦边抱怨出声:“醉酒吐得难受,有火没处撒,头疼脑热,这都是想起我来了。我是你老妈子啊?”
不料拓跋濬猛得抬眼,反握紧她一支只腕子,狠力将她箍至身前。
冯善伊盯着那由他攥得一刻不分松落的腕子,素白肌肤生生勒出红痕,她稍稍抬眼,见得拓跋濬混浊的眸子便落在额顶。
“七叔。”他唤了一声。
二四 是他老妈子投胎
拓跋濬睁大的眼睛一派空洞,他望的不是她,而是清冷烛光下那隐约模糊的身影。他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是谁自烟下,月白的单衣由风起摆,恹恹的微笑,几分散漫。香烛滴泪,人烟散灭,缓缓地,他垂闭了眼眸,沉沉而睡。长睫上沾染点缀的晶莹,连成一片水雾瞬然垂落。
冯善伊本是笑着,却恍惚愣下,盯着那湿盈怔忪。
拓跋濬七叔,是拓跋余。
残烛陡灭,妖白的烟丝在昏室中摇摇坠坠,她自漆黑之中探出手,摸向他眼角那似曾相识的泪光,便似今晨在正阳宫外所见那般。指尖染湿,她蹲下身来,凑在他耳边,闻听他沉眠的呼吸声,浅浅笑着:“拓跋濬。如今我知道了你的一个秘密。”
冯善伊笑得渐有些倦,靠在榻前轻了呼吸。
她其实并不想知道那么多秘密,唯期望可以成为别人心底的秘密,哪怕只有一人。
转日的大朝推了,也是拓跋濬即位而来第一次推朝不上。这事放在历朝历代倒也不稀奇,只落在这么一个勤政爱民的年轻皇帝身上,宫中难免有闲言碎语传开。很不幸,这一回皇帝“废政”亦同昱文殿那个姓冯的女人有关。
一大清早,冯善伊坐在窗前呼吸新鲜空气闭目养着神便听青竹将那些杂七杂八的谣言一一道来。所谓人言可畏,至了一等境界,便如冯善伊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
听过一番言禀,平静的漱口,平静的擦脸,平静的走出暖阁,平静的端坐在早膳桌前,再至平静地用完膳时,终于爆发,将剩下的半碗粥连汤水带瓷碗一并掷了脚边。
“祸害!”她咬牙骂了一句,转眼喝着顺喜,“那祸害醒了没?”
顺喜不敢应,自当没听见她埋怨。青竹亦只低头拾捡旧碗。
冯善伊提了裙摆匆促走去东阁子,转入里间,拓跋濬仍在睡。崇之正立在案前摆折子,边摆弄边回眼瞧看榻上歇息的主子,见到冯善伊步近,才低声禀报:“皇上辰时醒了,说是头疼得要裂开。早半刻吃的清粥也吐了。”
“请太医听脉啊。看看是胃伤了,还是肝损了,或者。”冯善伊咳了咳,故意扬了声音,“或者心坏了。”
崇之面上难看,忙借了熬汤药的借口撤出去。
冯善伊回至拓跋濬榻前,知道他这是头疼得睁不开眼,所以闭目养神,意识清晰着,她俯低了半身,凑到他耳边无限幽怨道:“这回是打算遣臣妾去哪里守皇陵啊?”
拓跋濬只睫毛一抖,未张眼。
冯善伊叹了口气,端坐在他腿边绞着衣带缓缓道:“上回也是玩了这么一出,把我赶出去守了这些年祖陵。如今是又想把我扫得更远了?”
拓跋濬胸前稍有起伏,却是缓缓抬了半目,眼底红丝蔓布,眸光更是混沌。他无声瞥了眼冯善伊,转目看去案前高高隆起的奏本,目光一紧,便欲挣扎起身,挪了挪身子才觉身重如泰山,才又幽幽望去冯善伊,无言求助。
冯善伊挑了半眉,压着心底惨笑腹语拓跋濬你也有今日,却也老老实实依着他目光行事,先由榻前将他扶起,垫了团枕于他腰后,自他两膝上又架起精雕细镂红木案。靛青长衣披了他双肩,却见拓跋濬承受不住疼痛地紧攥额头用力捏揉。
冯善伊背后身去低低一咳,眼底藏尽那么一种叫做幸灾乐祸的东西。
拓跋濬闭目揉了好半刻,长长舒了一口气,声极淡:“开心了?”
冯善伊挤出满脸哀怨,苦苦道:“龙体有恙,妾担心不及。”
“你担心,是又遭牵连受罪。”拓跋濬白她一眼,面色不善。
冯善伊自知心底由人看穿,无可再言,转去案前把他盯了许久的奏折抱出来摞在他身前木案上,一份份按照顺序码好。另端了笔墨置放他手侧。拓跋濬持了一份章方打开,便觉剧痛袭来,额顶便似要裂开,钝痛沉沉,另手捏着案角撑出满身汗。
冯善伊见他这副模样确不是娇气,夺了他手中案折,低声建议:“交由尚书们回批吧。”
拓跋濬瞪她一眼,仍欲坚持。
“就死撑吧。”冯善伊闷了一声,转身要走,袖子却由身侧人猛地带住。
拓跋濬低头攥紧她腕子,静得没了声息,隔了许久,他微微沉吟:“你代朕回批,有拿不准主意的,来与朕议。”
“这不得体。”冯善伊立时回应。
拓跋濬冷一笑:“你替先帝回批朝臣奏本时,怎不想得这句。”
冯善伊愣住,她仿拓跋余字体从来未有出过岔子,时而连拓跋余自己都难辨真假,如何就由拓跋濬一个外人瞧出眉目来。
“先帝朝的事,朕不会追究。”拓跋濬抽出一本批过的折子丢了过去,而后推开小案,揉着眉心平卧于榻,闭目间轻声道,“朕的笔迹,对你而言应该不难练。练熟了,今日的奏本就交由你。”
冯善伊望去满案红黄间杂的奏章,亦觉头疼,苦闷着寻了借口要推脱,回眼再看去拓跋濬已是呼吸平稳着熟睡,鼾声极细。
“我果真是你老妈子投胎。”冯善伊抱怨着揣着满怀奏本回了书案前,一一摊开,看着满眼蝇头小字,更是困怠。她好日子不干这等弄虚造假,自有些心虚。苦皱了眉头砚弄朱墨,比着拓跋濬的字体细细揣摩,又要模仿他回批的行文语气,着实头疼。相对于拓跋余每每要飞起的狂草笔体,拓跋濬的字的确舒整规矩,回旨批文皆以字字清隽。以字观心,便也知道拓跋余的心浮气躁,然而,拓跋濬的字,却是异乎寻常的沉定自持。
整一上午,崇之连送来三批奏折,皆是摞得有她半人来高。而后案前越积越多,她不大的脑袋终是埋落其间,挥笔落汗,右肘酸痛得几近废掉。拓跋濬的习惯,不分要次,只要是三品以上要员的奏折,不经尚书台,直接由他亲自览阅回批,于是奏章数量足有先任几位帝王的数倍。
批至午后,冯善伊实在困怠,直接趴在奏折上睡过去。正要入得美梦,耳边传来崇之怯怯地唤声,原来是军前加急奏报送至。她接来时稍有犹豫,毕竟是军纪秘要,只又看去睡得正沉的拓跋濬,想着军机不当延误,索性拆封匆匆览了奏报,只映目几字冲醒了困乏,“云中守君左前锋冯熙战时失踪”。
冯熙。哥哥。
云中太守奏本上言得精练,只道云中军与柔然三战三捷,驱柔然军两千里之外驻军。大胜虽振奋军心,然而备粮草皆断,极需补充。后续言中加了将士伤亡失踪的名单,左前锋冯熙不过是其中之一。
冯善伊目光有些发僵,回神后,将这份折子与另几份单挑出来的奏章置了一处。
“是不是唤皇上醒来?”崇之见她面色有异,忙急言。
冯善伊用手压了压那份折子,沉了口气轻言:“是捷报。让他再睡会儿吧。”
崇之转身退去。
冯善伊将剩下几本奏折判完放好,趴了桌案上,屏息闭了会儿眼睛。
二五 就政事夫妻交流
拓跋濬转醒时,正见昏景沉沉,抬眼望去,冯善伊正贴靠在窗前吹着冷风,青色长袍滚地拂展,流畅的身线落霞微醺。她合上窗时,恰也回首一望,目光对应刹那,他有些拘束,随即垂下眼皮转看去他处。
冯善伊莞尔一笑,披着袍子缓缓走了他人前,将手里捏的几本折子丢上去,寻了一处坐稳:“这几本不好拿主意,还是您看着办。”
拓跋濬睡了整日,发出些汗,身上已清朗许多,如今斜靠在榻上,不作声的看奏本。
崇之方方端来一碗桂圆莲耳,想让拓跋濬润润嗓子,他忙着览折,看也不看汤碗一眼。
冯善伊正稳坐食盘前端,眼巴巴地望着碗沿冉冉升起的丝浮热气淡去。
拓跋濬一手按下折子,稍抬眼问去:“京城凶案多月未结,你如何看待?”
冯善伊尚未回过神来。
他见她一脸没出息的神态,扬了扬眉,即是将手边汤碗推进她半分,只下巴抬了抬。
她立时反应过来,眉飞而色悦:“不客气了。”
拓跋濬默默覆眼,无动于声。
冯善伊嚼着龙眼,避重就轻了道:“那什么。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他冷哼了声,心里明白她这是又拿空话应付自己,手中转着玉珠子轻弹了出去。
她低头,见滚到自己裙边的青翠珠子,声音幽幽的:“行宫时尚书们不是请皇上亲自坐审此案吗?听说那时您将他们挨个臭骂了顿。骂得痛快了,可去想这些老臣也有不能言的苦衷。”
闻这一声,他稍紧了眉宇,淡然平静。
冯善伊自不想多说什么,后宫干政这四个字,饶是背负不起。
拓跋濬向后靠了靠,淡淡看去她:“恕你无罪,说下去。”
她撇嘴摇头:“这事,不能说。”
他一点头,有些几分明白着:“因为你是汉人。”言着满是深意笑了笑,眉间确丝毫没有愉悦。
一语中的,她无可辩驳。
带点脑子的人都能知道这凶杀案起自汉人官员与鲜卑贵族的敌视。死了全家的中书省大儒是汉臣,罹难前日尚在朝廷叫嚣鲜卑贵族陋行之恶,百官腐化之深。一夜之间,满门惨遭暗杀,手腕不可谓不张狂。此乃天子脚下,却能行凶作恶,百日来逃脱法网无能缉拿治罪。
如今朝中汉臣,连番上折请旨。她想,拓跋濬更是由万人连名奏折之中嗅出分明不安的气息。自己族人,与天下汉人,若不能一碗水端平,他英明盛主的位子,恐也如拓跋余之辈,肝脑涂地却落得狼藉身后事。
可是,即便如此,她仍也一个字不能说。
今日随口一言,即是明日朝上鲜卑百官连名奏她的罪证。
他方才是又在探她吗?冯善伊微笑着颔首,目中明光细微。身为他的皇后,绝不能仅凭自己的出身谋断朝事,这是大忌。稍热的手心隐有汗湿,冯善伊将碗推了前去,便不再说话,窥视的目光由侧掠上他。脑中闪彻午间那一份加急密报,心头没来由扯紧,似无数虫蚁撕咬,莫不也是......如此想着,冷笑掩在眸底。她从前便不敢小瞧他,如今更觉得,他远远在自己能预料之上。
站得那样高,岫壑浮云皆是一览俱清;心思那样细,诸事操持滴水不漏。
这样的拓跋濬,只会激起自己更浓的兴致。棋逢对手才是大快意。
拓跋濬放下那些奏折,已无心再阅,言语竟是温然:“云中军营可有密奏?”
她如实答:“是捷报。”
“仅此而已?”
“除了大捷。”她眨眨眼,“还想知道什么?”
他默然垂眼,不语,端了茶盏在腕。
果真是又一次试探。
冯善伊于是低眉再笑:“冯熙至今下落未明一事,也关注吗?”
“是吗?”拓跋濬故作发问,底气略显不足。
“将密奏回了,这时候应该也离开京城几十里地了。”她幽幽说着,全无在意。
喝茶的动作微愣,他自碗口抬眼:“回了什么?”
“只是回道。”她略略笑了笑,有些疲惫,“营前将士战死沙场是天职。当有亡身壮志的死心。”
拓跋濬再不出声,放下茶杯,幽幽凝紧她。那一刻,他分明理解,又不解。
“回得不好吗?”她浅笑着回应他的片刻沉默。
他心头有种难言的情绪缠绕得自己不再在。或许,真是自己的失误吧,以此幼稚又略显残忍的手段试探她的真心以及决心,是他一时偏差。
“最后一本正阳宫递来的文书可有看?”她此刻并不需要他虚情假意的怜悯甚至抱歉,所以仅仅移开视线,换了话题。
他复又垂首,掀开最后一本。撞及秀隽的字体,瞳光瞬间缩紧。
冯善伊颇有些轻快,转着袖子把弄,只差小调哼出。
拓跋濬看完了内容,随即又是沉默,看去她满脸看热闹的兴致,有些不悦:“这事你如何想?”
“这事,依然不能够说。”她又言。
“这个你能说。内宫眷事。当说。”他皱紧了眉哼她。
她无动于衷地坐直了身子,轻咳了咳:“昭仪文氏自请入七峰山庵寺养病修身,替太后落发出家,此乃我后宫孝行善举,以表天下,咳咳。”表什么呢,她正要琢磨着言下去。
拓跋濬挥了袖摆:“好好说话。”
冯善伊道也是奇怪了,她从前都不怎么好好说话,如今是要好好话着官腔,他偏来句“好好说。”满目不解地迎上目光。
拓跋濬口气冷淡:“你如何想的就如何说。”
“如若由我决定,便是准了。但揣摩着皇上的意思,想是不能准。”
什么叫揣摩他的意思,想是不能准。这话说得有水平。拓跋濬淡勾一笑看着她:“朕的意思是什么?”
“我琢磨着。”冯善伊摇着小扇柄,大有老宫女八卦唠叨的架势。
他适时瞪过她一眼,低眼喝茶。
她略略一笑,改换了语气:“臣妾琢磨,皇上爱着文氏,不忍心让她做尼姑去。”
他“噗”地将满口茶喷了茶盏中,愣愣扬头谨慎万分地盯着她。
“我。”她眨眼,“臣妾说错了吗?”
拓跋濬捏紧那本折子,轻轻递了过去,指尖陡凉。
她不明所以地抬手接过折本,他却不肯松,两手各自发力僵持于一处。
他淡若寒凉的气息漫上:“你很聪明。”
她立时想回一声承蒙赞誉,听得他冷冷再笑:“自作聪明。”
他猛松了手,她恰也没能握住。折子顺着衣摆滑入脚下红毯。他由榻上坐起身来,肩上披着落地滚袍,是猩红色。淡声唤来崇之吩咐了句回宫。
她忙转身跪送他离开,顺手捡起那奏折双手端着。
拓跋濬最后淡淡瞥了眼那黄帛奏面,声音很冷:“她既有那个心,朕则准了。”
她先是一愣一恍惚,幽幽地收回视线,落目砖地间映出他模糊的身影,轻笑着:“您果真很爱她。”
拓跋濬没有吱声,拉紧袍子,大步迈了出去,步子略显仓促,似有慌张。崇之不知所谓回首看了冯善伊一眼,忙又追着天子步伐赶了过去。
青竹自纱帐后步来,扶了冯善伊起身,见得那明黄的折子,稍有紧张:“皇上真不知是害您,还是对您好。”
“他有那个心思想要同我合作。只是也有不放心。”冯善伊说着,将手中折子一丢,揉揉额头,“所以想方设法试探,看我有没有那资格。”
......
夜沉过,入了子时,自西昱文殿入东正阳宫一派清净。魂鸦倦倦啼鸣,清泉流溪汀汀。
黑影纱衣飘荡于假山后的石林小道,数级台阶,一跃而上,步声轻灵。
山阴立有望仙亭,背靠宫角,因与暴室接连,传言鬼魅趁夜而发,入夜之后,便少有人迹。一处望仙亭,倒似得天独厚的偷情之所。然此时亭中所立并非什么俊俏朗生,或以面首公子,不过是年过花甲的宦官。
亭角着了宦官服侍的老者躬身举着时暗时亮的灯盏,听闻步声渐近,回身去,鹤发满鬓,月光映绕斑驳。他靠了一步前来的身影,将身子躬下,低声道:“万事皆安。”
黑纱覆面的女子递信于老公公,老公公接过,匆匆略过并记于心中,稍后焚烧信纸,皆由西风,散去烬灰。
“那贱人,事而至今留还是不留?”老公公俯身又低了一声。
女子木然,略回神,抬起老公公的腕子,指尖覆上落了一字。
老公公眸色更急:“贱人三番两次——”
女人目光一紧,老公公僵声不再言说下去。
再一抬手,掐灭笼中烛苗,袅袅烟绕之后,一派漆黑。须臾之刻,望仙亭只剩冷石桌椅,寒风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