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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宸     千岁txt下载     千岁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036 两件真相(补更)

    “皇上。”众人转过身,只跪向高殿上的那一人求个决议。

    拓跋濬拖着茶盏立起身来,负手走了几步,揉着额头。

    常太后无所顾及地当殿而跪,目光紧紧逼向殿首那来回走动的人影。一时紧张又静谧,静得只剩拓跋濬微弱的脚步声。他步下殿,将茶盏推了崇之,将常太后恭敬地扶起,隐隐目光落了一侧的冯善伊,有太多不能言的情绪。

    冯善伊闭了闭眼睛,只等着他说出那些言不能由衷的话。

    这一次,她发誓绝不同他吵,无论他做怎样的判罚,自己也接受。身为皇后,理解帝王的万难,是首要之责。她想,她总能做好这一处。

    拓跋濬清了清嗓子,捏紧的拳手微有些汗湿。

    宫妃中一时推攘起来,小宫女尖叫着唤了一嗓子,所有人忙慌乱地撤下视线,循着视线望见众妃中似乎有一人率先晕了过去。

    “乙夫人!乙夫人!”众人连连唤出声。

    一侧宫人忙拥上去围了个水泄不通,又有人唤着别围着,抬出去空气新鲜着。

    冯善伊扭头时亦有一惊,竟是乙弗涣率先晕过去了,她自己正琢磨着晕,反由那丫头抢先了。不免有些失望着。然而见这一团乱嘈嘈,景况反没有半刻前的紧张。

    拓跋濬更是大步出,与宫人架走乙夫人的步子同出,临转殿时,只步子一沉,回首忘了殿内,看了常太后冷色,冲着冯善伊甩了甩袖子:“皇后先,佛堂里闭着。”

    言罢,即是有两个公公前来请冯善伊,她立起身来,转眼看了常太后,自是坦然而出。

    殿外追上来的顺喜已是憋红了眼,紧着她袖子就哭:“小的都说了一人承担,要不得娘娘说话。”

    冯善伊自觉好笑,一巴掌拍他额头,倒也没使上气力:“德性,你以为自个算哪门子英雄好汉啊。回去,给娘娘宫中报个信,说我和佛祖他老人家说叨两天则回归。”

    顺喜抹着泪连连点头退下,冯善伊一抬眼,看着身前为自己引路的两位公公,只一笑:“二位公公别客气,请吧。”

    一日三餐有人送,从早到晚不用听人叨念。

    禁闭佛堂的日子倒也不难过,只是过分闲在,能抄的经她多少也摸过一遍。早上盯着月亮消去,夜里守着星星升上来。斋膳用得不对口,偷偷让李弈送来些荤食,只用了三两口胃里不舒服又紧忙收拾干净。掰着手指头算日子,十日了,整整十日,拓跋濬也不说拿个罪名,或是先把自己放出去。

    第十一日,佛堂门启,刺眼的阳光射入,她扬手去挡,隐约的视线中探出前来的人是乙弗浑。她持着一身略显轻薄的宽衣,腹已显出怀,小心翼翼地坐了冯善伊身侧的蒲团。

    冯善伊一手放下木鱼,探入她腹部揉了揉,颇满意的笑:“嗯,小家伙很富足。”

    乙弗涣握住她腕子,垂眉咬了咬唇。

    “你那日,无碍吧。”冯善伊问了她一声。

    “我晕倒是装的。”已弗涣压抑着声音,稍扬起头又羞涩地垂下,下巴几乎要贴在胸前,“涣儿,涣儿嘴笨。不知道能如何帮娘娘。所以——”

    “你是笨。”冯善伊笑着吸了一口气,揉着她额发道,“也不顾这一倒地是否当真要伤到自己。”

    乙弗涣笨拙地不知如何言语,眼圈发红着:“我本就是该死的人。犯了那么大的错。您还,还。”她越说越弱,扯着衣袖一个字也发不出音来。

    冯善伊摇摇头:“皇上都不说是你的错,你为何要自己揽错啊。”

    “哥哥。我哥哥他送我入宫是为了要我忠心侍奉皇上,可我却,却怀了任城王的孩子。这是要命的罪。幸得娘娘替我遮瞒。否则我......必死无疑。”乙弗涣哀哀地说着,一手紧紧着隆起的腹,时而觉得羞耻,又觉安慰。

    乙弗涣实在与与他那个英勇威武又奸诈多谋划的大将军哥哥乙弗浑相去太远。她不仅老实,更是显得有些笨拙,过于恪守礼教,哥哥说的便是大,兄长为父,夫君是天,活得无一丝是自己。

    冯善伊看着这样的乙弗涣便想起自己初次与她打交道时,乙弗涣低眉顺眼羞涩紧张的模样,那时乙弗涣已是有孕近两个月,反应有些明显,所以在自己面前处处提防小心翼翼。冯善伊多少也是过来人,连着见了几次共膳时乙弗涣面色不堪,又一脸疲倦。那个时候她仍是昭仪,内侍府的册子不免翻看了几遍,都寻不到乙弗涣受孕的记录。如若没有记录,帝妃却珠胎暗结,那便是内宫的笑柄了。她起先压下这事,并非为以后权衡,多少是在意拓跋濬的脸面。

    她也曾按照老规矩将乙弗涣肚子的孩子拿了,又看这乙夫人老实本分,也算是个打一棒子也不吱声的闷人。直到......半月后,她忽然看到彤册上由人添改了记录,能做假记录的只有二人,一是自己,另一个是替拓跋濬掌握幸事的大公公。

    冯善伊反握着乙弗涣的腕子,缓缓道:“替你隐瞒的人不是只有我。内侍府的册子,你真的不知道是谁帮你添上去的一笔吗?”

    乙弗涣摇头,紧抿的唇紧张得发白。

    “是皇上。”冯善伊重重点了头,她所猜到的那人,也只有他。拓跋濬如此做的意图,如果不是欲盖弥彰,便是准了这孩子留世。她于是才摸着拓跋濬的性子,暗暗继续将此事压着,待到拓跋濬什么时候觉得好放出话来再做相应。

    乙弗涣当真慌了,一脸又要哭的模样:“皇上他。”

    冯善伊沉吟半响,心想着乙弗涣虽然从来不肯说出那个男人的名字,可是如今她多少猜到了。自是从那一日见到拓跋云之后便全然明朗了,拓跋濬那样宠自己的弟弟拓跋云,恨不得兄弟齐享尽天下一切,如若是拓跋云心爱的女人无奈于她哥哥的逼迫嫁入宫中,而拓跋濬又知悉这其中内情,索性暗中成全了这二人,依拓跋濬对女人之事的全然不在意,这么做似乎也在情理中。而后崇之又在席后有意无意地提醒,四个月前,兄弟俩也是大罪,弟弟扯着哥哥的袖子恸哭,哭的必然是夺去心上人的情事。四月前的那一夜,也就是拓跋濬酒醉要自己服侍的那一夜,更是彤册所记乙弗涣受孕的日子,这孩子是拓跋云的。那一夜,也是拓跋濬命人将同是大醉的拓跋云送入乙弗涣的宫中。所以,对于这个意外而来的孩子,拓跋濬几番思索后仍是允肯留下。

    “你有没有想过,皇上是故意成全你和他?那一夜是皇上的特意安排。”冯善伊一叹气,心道乙弗涣当真是傻啊,真不知拓跋云此时是不是仍埋在鼓里糊涂着。拓跋云确一心一意思虑弟弟的好哥哥。

    猛听得她这般劝解,乙弗涣忙抬起头,目中夺出泪:“您是说。皇上把我让给......”

    “让给他的好弟弟。”冯善伊点点头,“成全你们这一对青梅竹马的苦命鸳鸯。”

    乙弗涣仍是不能信,满心纠结着,若是皇上真能如此宽和,为何当年不把自己转赐给拓跋云,于是也不该有拓跋云这四年的辛苦流荡了。可是转念一想,是啊,她的哥哥,乙弗浑大将军又是何其重要的人物。

    冯善伊见她多少能想明白,一语提醒着:“拓跋濬确也想撮合你们。可你是乙弗浑唯一的妹妹,你哥哥将你献给皇家有他的意图,而皇上既是顺了你哥哥的心思,又能以你牵制你哥哥。说白了,皇上一面要想成全你的心意,一面要当着你哥哥的面对你好。”可拓跋濬心疼自己的弟弟。拓跋云为了乙弗涣与兄长决裂,不惜远走异地流浪四年不归,如今好容易回来了,借着酒醉必是把能说得都说了。而那一夜,拓跋濬必然有所触动,也是诚心诚意想留住拓跋云,所以才想出了这么个不是主意的主意。

    乙弗涣总算明白过来,一颗心终于平稳落地。冯善伊又安慰了她番,俱是劝她要如何注意身子。昏时,宫人来请乙夫人回去,乙弗涣走了不多久,天即暗下,小公公来添灯,又送来几卷新经,说是拓跋云中抄的。她便坐在蒲团上一页页地翻着经卷,看得太入迷,连晚膳都忘了用。再扬起头来,竟是入更,微风扬起长幔飘浮,身后长长的影子漫入,那身影似乎是站了许久。

    她初以为是李弈,转首扬起目光,唇边平淡的笑色僵了僵,有些拘谨。

    拓跋濬缓缓迈了入,眼中是微醺的醉意,淡淡的酒气萦绕周身。

    冯善伊立起身子,退至一侧,知他一旦喝酒,便是心情不爽。

    他上了一炷香,垂首淡声问了句:“你领朕乔装出宫,便是为了让顺喜借去御令。”

    冯善伊点头,心中暗念,他没说偷,已是极善的态度。

    拓跋濬皱紧了眉,脑中全是她船舱中的那番话,果然她诚实极了,无论如何都不肯说爱,是因为真的没有爱。只是在用。

    “去阡陌楼下棋,是为了会高允。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虚空,凡事都有自己的意图。”拓跋濬随着点头,胸口很沉,静静走到她身前,深深地看入她眼底。

    她以为他要用问,在她眼中,他到底又是什么。

    可他一开口,是说:“我倒是想知道,你还能如何伤我。”

038 杏花黄雨好时节

    这辈子再也不想欠人情了,我不能连累皇后娘娘......

    冯善伊听见她的声音,扶紧栏子又撑着迈上一步,连连摇头。

    “婳妹就是想回来告诉姐姐,我是真心的。”第一眼见到她,是真心喜欢的,阴山行宫朝夕相处的岁月不是虚情假意,她是付出了真心。虽然知道真心在魏宫而言荒谬的可笑,然她,仍是又一次选择了真心。

    李婳妹在入宫前,不过是平凡的乡间小女,借得一脸花容月貌也曾想凭此换了富足的后半生。一场瘟疫袭来夺走了她的双亲姊妹,沦为酒家卖歌女是那场灾难中存活下来的少女们的求生方式。她算是好的,只不过卖歌卖舞,同行的小姊妹中甚有卖身。不卖身,或许是她最后的坚持。无论再贫穷,少时的梦仍在。不是所有人都能生得她的美貌,她要留存着最美好的自己为日后的人生寻找出路。她终于等到了命运中迟迟至的那一位贵人,玄宫人高贵又神秘,她身后的一切都是那么美丽。她予她这个名字,李婳妹,还有那南国西城酒家小女的身份。自那之后,她便许给自己这个梦,梦中持着华衣缎服,屹立巍峨高耸的云台上,人海翻滚,众人连连跪拜,唤声震天动地,自她身后初升的明日朱红明亮,她忽而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了。

    然而,此刻,梦醒了。

    云台缭绕蔓延的沉雾间,清冷的寒风扬起她精致的衣袍,明媚耀眼的杏色莲纹盏袖,她想,这是自己最后一次起舞。燕舞莺歌之后,她是要离开了,带着她所有的梦,与所有的醉人的微笑。那长长一束将要夺去自己性命的白绫此刻幻化为水袖间最美丽的素白花盏,摇曳着飞出,旋转,化作凄美的姿态一丝丝绽放......

    “我一生中最爱的人,我们相识在遥远的南国那一场沁染醉香的杏花黄雨间。临别时,我依然穿着这一身杏黄轻衣,只如今我的怀中没有陈香满溢的的酒坛子,他清隽的容颜上也失去了曾经的温婉笑色。我这样卑贱的女子怎能蒙受帝王的宠爱呢?!我想,便是因为我爱上了一位帝王,所以折了我的福气。”

    幽幽曵曳缱绻的舞步间,是李婳妹浅浅的低吟沉回。她这一生,再没有如此清醒,再没有如此轻松过。裙尾飞摇,脚尖离地,她似一只云雀伴随白绫飘绕的旋转飞入长空,她轻轻闭起眼,享受着最后一次腾空跃起又落下的愉悦。云淡日出,晨曦明辉的流醉中,杏花暖黄的盏衣在下坠的瞬间散逸举世的光华灿熠......

    刺耳的尖叫声,撕裂人心,冯善伊扬起头来,迎去东首那扬起又飘落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归于平静。杏花暖黄,恍恍惚惚的明色,闪烁在浮满水汽的视线中,李花白来杏花黄,只笑人间太痴狂。

    身后清冷的腕子握了自己,风中依稀能感觉到身侧人隐隐的颤抖。

    冯善伊渐渐回首,凝着拓跋濬,幽咽出声:“你听到她最后的话了吗?”

    拓跋濬淡淡点头,没有出声。

    李婳妹最后说,她不该爱上一位帝王。她爱的那一人是当年由酒巷深处踩着黄华落叶含笑而来的清俊男子,可她知道自己并非真正的酒家妹子,而他也不会只是路经而过顺手讨口酒吃的贵家公子。拓跋濬向她求一份与远离魏宫的纯真,而她索求的是沉甸甸的爱意,总有一人终会负了对方。

    冯善伊叹了一口气,声音有些薄:“她说南国杏花黄雨中,她遇到了这一生最心爱的男人。”重复这一言,恍恍惚惚,亦真亦幻的熟悉由心底涌发。

    她逼着拓跋濬的目光一紧,幽幽念着:“杏花黄雨......”

    他的脸,一丝丝模糊不清,眩晕冲击着清醒的意识,顿觉天旋地转,无数盏星光亮起的明灯高高地扬在额定,晃得她无力睁开双眼,无力......一切光明戛然而止,团团黑暗刹那间涌来,翻滚如浪涛云卷烟波,一次又一次将她吞灭。

    身子倾落,只跌入宽阔熟悉的胸怀。她沉沉睡去,梦中越发清晰的声音自心底流淌而出,缱绻依旧——

    “傻姑,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不......不好......”

    “傻姑,你为什么都只穿杏花黄的衣服?”

    “穿着杏花衣,他便一眼识出我来。”

    ......

    长殿静谧如鬼魅,一声连着一声的叹气静静飘来。

    拓跋濬持章落座与内殿屏风之外,时不时地分心抬眼瞧看屏风内的动静。绿荷持步缓入,与他同是焦虑,捏着青竹的腕子心忐忑。

    二位老太医由屏风中绕出,予他二人行礼,跪在地间头沉埋。

    “莫虚礼,只说情况如何。”绿荷压低声音询问。

    拓跋濬更是放下章侧握紧拳,淡淡道:“皇后也曾说她时来总是昏眩。倒是哪里不好?!”

    左侧的太医率先一叩头,扬起首似笑非笑老皮在颤:“回皇上。以臣听脉,往来流利,如珠走盘,当是二十七脉之一的滑脉。老臣多年经验以为,皇后娘娘是喜,莫非病。”

    拓跋濬听着无反应,捏着奏章尚还在回味这老头的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品,直到最后那句,是喜非病,胸口猛然一轻,似何物轻轻剥落,既痒又暖。倒是绿荷立时反应过来,毫无顾忌地扯紧拓跋濬一袖,笑色难以掩饰:“恭喜皇上。”

    拓跋濬唇角一颤,徐徐扬起。

    “皇上,臣以为滑脉有许多种情况,喜不过是其中之一。依下臣的意思,娘娘滑脉虚弱,似有可能非喜是病。”右侧太医伏地忙又谏言一番。

    拓跋濬立时敛起淡笑之意,平静看去那张口唱反调的太医:“你在太医院多少年了?”

    “已近十年了。”那老太医据实以报。

    拓跋濬手一扬,直接传命:“拉下去,赏十板子。”

    宫人拖着那太医退下,拓跋濬静静端起一盏茶,趁着抬起盏盖时,不觉一察地笑了笑,再扬起目光时依然平静冷然。

    剩余那老太医忙持袖子擦了擦汗,又道:“依....依老臣的经验,滑脉是喜无措,只脉息稍弱,恐有滑胎的迹象。”

    “你比他在太医院呆得更久?”眼一瞟被拖出去那位,拓跋濬又问了声。

    “臣效职太医院十五年了。”又是俯身,十五年,总算经验老到,他想自己的诊断绝不会有差错。

    拓跋濬一点头,稳稳放落杯盏,清冷的声音漫出:“拉出去,赏十五板!”

039 孕事袭来的惶然

    “我为什么不能再去见傻姑姑了?!”

    摔裂的陶片飞落了冯春的梨花裙摆,春姑姑一脸惨白的痛颜映落稚童的目光之间。哭闹的女童,眼中失了神志。她扬起一张脸,永远看不懂,看不透这些大人莫名诡秘的神情。

    冯春一把将她的袖子扯紧,缓缓拉入怀中,抚弄她额头:“听阿春的话,不要再见那女人。她会伤了你。”

    “傻姑她不会。她对我好。”她重重摇头,由冯春怀中钻出来,认真又执拗。冯府这么大,爹爹不理她,娘亲只顾着哥哥姐姐,唯独后院的一个傻姑总能陪自己说话,即便自己永远听不懂那傻姑的话。因为她疯了,口中永远念叨着这两句话。

    “......不......不好......”

    “穿着杏花衣,他便一眼识出我来。”

    松落冯春挽着自己的手腕,扭头间,她推开身后的门,寒雨扑入,支起那杏花黄的油纸伞夺门而出。冯春尚来不及追出去,空唤了一声“善伊”猛地落下泪来。

    雨越下越大,裙摆沾染了湿泞,冯善伊朝向后院走着。冯府那么大,没有人会去在意一个不受关注的三小姐,哥哥姊姊都有师傅了,只她没有。每日晚膳前,姐姐同哥哥齐齐去父亲的书房交代课业,也只有自己从不知道父亲的书房什么模样。同是弄脏了袍子,回至家中兄姊必会由母亲厉声责问,而自己就算身上脸上沾满了泥水,母亲也不会多看自己一眼,只是淡淡吩咐着阿春领自己去梳洗。

    傻姑的房屋一室暖灯,她推开那一扇简陋的木门,扬着笑看着眼前高高悬挂的傻姑。阿春说,傻姑总是要做些傻事,上月前,甚至投入湖中,若不是父亲守在不远处立时入水去救,傻姑恐不知生死。

    冯善伊抖了抖油纸伞的冷雨,将长袍解下来拍着,看着房梁上袖摆随风飞摇的傻姑扬首一笑:“傻姑,你在挂风筝吗?上面好玩吗?我也要,我也要!”

    傻姑一身杏花黄衣由风飘了飘,一束长绫系紧脖颈,身子若飞,风一入,转啊转,两袖盈暖的黄,无比轻柔。

    她走过去,绕过瘫倒在地的圆木凳,额头只到傻姑的膝盖前。她拾捡起散落地间的那双白布鞋,高高举上去:“傻姑,你怎么不穿鞋子。”落手握住傻姑的一只脚踝,那样冰凉。

    她眨眨眼,不明所以地替傻姑穿好一双鞋,将圆凳扶起来自己坐上去,不时地仰头看正玩得“方兴未艾”的傻姑姑,叹了口气:“傻姑,上面的空气是不是特别好?!”

    身后冷门猛地推开,映出冯春极度惊恐的眸眼。

    冯春怔怔看着眼前一幕,脚下步子瘫软,沿着门边即是跌坐了下去。冰冷的石地间,她勉强跪上来,将年幼的冯善伊拉入怀中紧紧拥抱,一手冰凉的五指忙掩上她的眼,遮去她所有的目光。

    冯善伊拉下她的手腕,稚嫩的声音飘转入耳:“阿春,你把我抱上去。我也想挂风筝。”

    那是冯善伊最后一次见到记忆中的傻姑,那个一辈子只穿杏花黄衣的女子。傻姑临死的时候,像一面张开的杏黄色的风筝,挂在冯府后院冷室中的房梁上。那个时候,冯善伊尚不知道死亡的意思。待她知道这两个字时,傻姑早已由记忆中消失不见。

    许多年后,太和殿巍峨耸立的玉台之上,一个濒临死亡女人的最后呓语,将埋葬在记忆深处的傻姑唤醒......

    沉沉长幔遮去所有的光亮,冯善伊睁开双眼,盯紧榻顶的昏暗。寂静人声浮荡在耳边,隐约不真。坐起身,拉开帘子,透过屏风见得拓跋濬便临案而坐,正抬起手边的奏折予身侧崇之吩咐几句。

    她扶着幔子,头有些发昏。低声唤了青竹,走来的却是屏风另一头的拓跋濬。他步子持稳,一脸沉重,长袍披于双肩上似是御寒。

    她朝窗外望去,已是寂夜沉沉。昏了整整一日?!揉捏额头,气若游丝:“我是不是......没多少日子了?”

    拓跋濬展开袍子,坐了她临侧,回眸时上上下下打量着她,淡淡点头:“约莫还剩七八月份。”

    “这么短。我还以为能再折腾个三两年。”冯善伊呆愣地目视前方,虽说修短由命,可她也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做坏事报应来得这么迅速。

    拓跋濬淡淡扬眉,信手捏来盏茶润了口:“过了这七八个月,你的病自然就好了。”

    她眨了下眼,不动声色由他继续说下去。

    他无可奈何地冷笑,反手捏紧她的软腕:“又不是初次,怎还如此糊涂着。”说而又继续沉思,盯着她肚子紧着额头道:“苦恼了一整日也想不出个好名字。”

    “你说的是......”她渐有些明白,忙又摇头,“怎么可能。我月事从来不差。”

    拓跋濬即阴下一张脸,郁色重重,不容置疑地强压她回榻,予她盖紧被衾命令道:“遵时用药,安心养胎。”

    她还是有些不明白,屏风外是太医请旨例时请脉。拓跋濬由他们入,请了脉又随他们退出去商议。冯善伊只看着二位老太医个个步履蹒跚,脚步不利索,好似挨了板子般,走一步出一身冷汗。

    待拓跋濬回帐时,已先行命人灭去几盏灯,他解下长衣入榻环着她。

    她正有些迷糊,由凉意一激,幽幽回了声:“太医说什么了?”

    “未说什么。”

    ”那你怎么还打人板子。”

    拓跋濬闭了闭眼睛,装作一脸困意含糊着:“我是皇帝,见人不喜,打他板子又如何。”

    她笑他绝不是这样的皇帝,只捧起他的头,一指抚平他紧蹙的额眉,诸事明朗于心道:“我会乖乖吃药。想我也不是这么娇弱的人,怀雹子的时候,千里跋涉上蹿下跳,逃过追杀跳过马车,几乎什么都做过了,雹子倒也没少一根小指头。”

    拓跋濬听罢,没能安心,只一颗心忽而揪紧,尤是后怕:“你,你大胆。怀着我儿竟有胆量做那些事。”

    “我不敢,却又不得不。为了活下去啊。”她叹了口气。

    “昱文殿阴潮,明日即搬去正阳宫吧。”

    正阳宫,历任魏后居住的中宫后殿,地位之尊,不言而喻。如今由他随口一出,便好似随便一所小宫殿无足挂齿。她虽早已是皇后的名位,却迟迟未入正阳宫,是有拓跋云为首的胡臣依然强力抵制的缘由。

    冯善伊坐起身,审视地凝着他。

    拓跋濬自闭紧双目,绕着大拇指,淡定神闲:“依我们鲜卑的规矩,铸金人立皇后,移宫正阳。待到明年,你生下的皇儿便是名正言顺嫡皇子。”

    “所以呢?”

    拓跋濬睁开眼,声音微弱平静:“云中所应得的一切,我会通通让这个孩子拿着。”

    冯善伊悄无声息地沉静,肃然的目光掠过他,只是一瞬,强烈的预感到拓跋濬并非儿戏。他如此决断,不仅仅是为了表示对小雹子的宠爱及愧疚,还有那么一丝厌恶,对世子拓跋弘的躲避。莫非是他将自己宠上了天,恨不得将所有一切为她腹中未成人形的孩子奉上,而是......他厌恶拓跋弘,自他对李婳妹的狠绝便可知晓一二。

    声音一时有些紧,她低问:“你就这么讨厌李婳妹。如今她死了,仍然厌?!”

    “追封了她元皇后,还能如何不知足。”拓跋濬微一蹙眉,声弱。

    冯善伊见他面升有不悦,心中隐约难安,莫非他已是知道了......

    拓跋濬猛地睁眼,半坐起身,冷笑着勾了勾唇:“杏花黄雨,梨家酒巷,不过是场戏。她演足了戏码,如今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好也好。”

    胸口一紧,果真还是知道了。

    她垂下首,昏影中攥紧袍袖。

    只他黯然起身,亦步亦趋,回身间淡而又淡的声音飘出:“有朝一日,我定会杀了宗长义。”

040 魏宫永远的主人

    “有朝一日,我定会杀了宗长义。”他说时一顿,黯下双睫,“不然,就由他杀我。”

    他说,有朝一日,定血光相溅于手足间。

    她想,这一定会上演一番魏宫最残忍的悲剧。

    那一夜,拓跋濬满心的好心情,却因那三个字瞬间降落谷底,他在外间看了一夜的奏折,她睡在里间盯着一整夜的床帏。清晨间,崇之伺候拓跋濬梳洗上朝的动静,她听见却装作不闻,扭身转去一侧假寐。

    拓跋濬转入内室,在她床前坐了半刻,落寞起身时微声轻喟。她忽而起身环臂绕着他,轻而又轻的声音:“为什么一定要杀人?”

    他一微笑,手探入她腹间触着那温暖,淡道:“我想留给这孩子一座坚不可摧的盛世江山。”

    他转身离去,悠长的背影散着初日的晨曦散了一地。

    ***

    偌大的冷殿,如今只剩清冷。李婳妹的灵柩前唯独跪了玄英一人。冯善伊步入中庭时,身后青竹怀里抱起的拓跋弘突然“哇”一声哭起来。冯善伊由青竹怀中接过那孩子,走去李婳妹灵位前,将他放下。尚不会走的拓跋弘只趴在地上向前探着腕子,模样实叫人看着心酸。

    玄英哭得麻木的一张脸写满颓败,无力的转了转眼珠。

    冯善伊平静地上了一株香,自要转身。玄英抬起手来,紧着她一角袍子,干瘪的声音漫出:“我要你跪下立誓。”

    冯善伊甩下衣盏,摆落她的腕子,转了身,允青竹先抱起拓跋弘。

    “我要你发誓,不论是拓跋云中,还是你肚子里的孩子永远都不能替代弘儿的位子。是婳妹以命换来的,拼上命不要,才有了世子的尊位。你不能,不能——”玄英气喘无力,幽幽俯跪于地,两行冷泪落入地间,自嘲而笑,“又如何呢?你就是抢了,她也看不见。死了就是死了。”

    冯善伊只走出几步,复又停下,厉声问去周侧:“元皇后灵位前怎不见宫妃前来行礼。”两侧宫人无言,稍有紧涩。

    冯善伊冷眼将她们一一扫过,言声凛冽:“就说是本宫的意思。六宫命妇自元皇后盖棺入土前,每日晨昏皆来行礼。一个不准落。”

    半刻之后,众妃果然拥簇而来,个个面色青惨,一身素白麻衣畏畏缩缩。沮渠福君随在之后缓缓入殿,瞧见冯善伊先是一礼,而后前去灵前上香。她是最先予元皇后李婳妹大礼的宫妃,而后三三两两宫人随她前去。

    冯善伊转身欲走,身侧曹充华忙迎上,临着她步子即跪地:“恭喜姐姐了。”

    目中泫然转冷,冯善伊挑眉看她一眼,依是笑的:“秋妮你言中何来的喜啊。”

    曹充华静静扬起头,万分小心压低了声音:“姐姐,这深宫中再没有任何女人能睥睨你的位置。”

    冯善伊对她展了一笑,笑着笑着猛挥扬起手,一掌掴在她耳侧。她怔怔抬头,通红的半张脸,比不过眼中的双肿,紧缩的瞳眸中闪过那丝不解的悲愤。

    “是你。告发李婳妹。”冯善伊哑着嗓子,挑了恨意冷笑。

    曹充华一脸慌乱的摇头,试图躲避她寸寸寒意的冷光:“我不是。”

    冯善伊闭紧眼睛,又睁开:“这魏宫之中,你所恨之人只有我,为何要牵连其他?!”

    曹充华难以置信地望紧她,肺腑抽搐的疼痛:“我不恨你啊。我从来都没有恨过你。”

    “你恨我。”冯善伊点头,素手抬起她的下巴,指尖轻抖,“许多年前,在我选择放弃你保护银娣时,你就恨起了我,不是吗?”

    曹充华怔怔地凝去她,苍凉目光中凉华轻转,映出水波潋滟。

    她踉跄站起,身形不稳,殿外一缕光线撕裂她狰狞的惨笑,珠玉碧翠坠满袖,满发青丝摇落,飞舞二人视线之间。

    “是。我恨惨你了不起吗?”曹充华逼紧目光,毫无屈服,“我曹秋妮就是这样的人,是你弃我在先,而非我枉顾旧情主恩。”

    “你恨我,你却分明对婳妹出手。”

    曹充华幽幽笑着,目中淌满冷泪,一丝一丝将对面的女子看清楚,含恨出言:“在你眼中,我就是这般虚假阴狠的女人吗?可你也不要忘了,教诲我这一切的人恰恰又是你,我的好姐姐,皇后娘娘!”她转身,疯狂地抽出守宫侍卫身侧的佩剑,众人惊呼嘈杂,殿前侍卫团团将她围绕,只一声护驾,满殿气势紧涩。

    冯善伊推开挡护在身前的一个侍卫,迎去曹充华几步而定;“曹充华,是我负你在先。”她是人,也曾有自私的念想,龌龊的行径,在魏宫为了活下去,不择手段是唯一的求生法则,这个道理自她四岁没入宫中便明白了。无论如何,她当年确是因李银娣欠了曹充华。

    曹充华举起手中的佩剑,放眼望去众人的紧张,他们真的以为她会杀了她吗?她冷笑几声,冷剑划过袍袂,长袂落地。姊妹连襟,便如这断袍决义。

    “李银娣,便那样好吗?”曹充华落下泪来,满心满意的委屈。

    冯善伊只摇头,银娣她不好,一脸老实的眉眼下总是藏着太多的心思,银娣她总是说得最少,听得最多的那个人,三姊妹中,数银娣最聪慧,最懂得经营人生。

    这些,曹秋妮何曾不知道,她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她的好姐姐莫要被那丫头骗的晕头转向,终来......好姐姐却为了保护一个骗子,选择放弃自己。

    冯善伊一个字也没有解释,如今解释什么,只说,当年由银娣诓骗以为她真的有了拓跋余唯一的骨肉。可悲又可笑的缘由,想起也不过是深深地厌恶自己。

    曹充华淡淡笑了,泪染满面朱红胭脂:“千千万万个曹秋妮都比不上一个李银娣。如此这般。我也认了。”

    曹充华夺门而出的一刻,冯善伊情难自禁地想要追出去,只步子僵冷于一处,怔怔停落。心神不稳地扶紧一侧长帐,待心底的汹涌缓缓平复,双膝沉沉落去,正是迎向李婳妹的灵柩。惨笑而视,其实那样死了,又未尝不好呢。

    天边阴霾滚滚,闷雨迟迟不落。

    冯善伊守在窗边,由午时等至昏前,细雨飘入时,人影并冲进视线中。

    她忙由窗侧起身,墨笔掷了一处,连来人施礼也不顾及,忙散去宫人,紧紧阖闭殿门,转身时只盯着拍打袖袍的那人道:“哥哥,断了与宗长义的来往。”

    “你急诏我入宫,便为此事?”冯熙长袖一揽,肆意端紧茶盏,无事不惊地笑。

    “皇上如今已对宗长义多少有所戒备。”冯善伊言出一番担忧,遂看紧冯熙,“我不希望你陷进去,或者说我不想看着冯家又一次临祸满门。”

    冯熙持杯愣了愣,放落杯盏时俨然收敛起一脸嬉皮笑脸,转而沉稳道:“我早先已是断了同玄英那女人的关联。”

    冯熙如能这般想,确让自己安心不少,只又想起冯家与玄英之间尚也有胡氏这一门姻亲的联系,她幽幽问出:“哥哥当年娶胡氏,是看在她身后有宗长义的扶持诺言在先,还是真心要娶她?!”

    冯熙猛扬起眼皮,猛眨眼,一言散:“女人如华衣,身为魏宫的女子,你当比我清楚明白。”

    “紧要之时,可以将那衣服褪下?!”冯善伊又问。

    冯熙直起身来,一脸紧张地看着她,冷息直落:“我,我让她断了同玄英的姊妹情不就好?”

    “最好!”冯善伊点头,于他身侧走过。昨夜......拓跋濬那番话,是分明对自己的提醒吗?如是拓跋濬洞穿一切又刻意的点拨,她便不能放任冯家胡来。更如何,宗长义这一条火星,总要蔓延,有朝一日,待兴起燃燃大火,再避恐迟。

    冯熙抬手制住她一臂,淡问了声:“你如今是一心一意站在皇帝身侧?!”

    “帝后若不能同心,何来家国社稷?!”冯善伊一言回他。

    冯熙微咬下唇,予她低念:“你算准了宗长义会输吗?”

    “我不知道他们谁会赢。”冯善伊双眼阖闭,微摇了头,“只是不论这场火因何而起,又由谁而灭,冯家都不能受牵连。”

    冯熙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怔怔不语。

    冯善伊推开一盏窗,平目望去淡淡熏暖辉光,紫橘光芒渡出庭中云池明华堇色。这是她能为冯家着想的最后一次,只冯家逃出局外,她便能安心接受任何一方或输或赢的结局。

    “你是让我带领冯门跳出这一局乱棋火海中。那你呢?为什么不是由你带领!”冯熙深思过,眉越发蹙紧,她既然不确信宗长义会输,一旦拓跋濬败了,她连后路也想好了吗?

    冯善伊眯上眼,微微笑:“我就站在这里,火海也好,血路也罢。我就站在这里。我想,这一辈子我是逃脱不了主宰魏宫的男人,离开不了这座深宫。”

    冯熙咬过唇,偏过目光,任冷风刮痛脸颊,他忽而笑了:“我如今明白父亲为何将汉令符留予你。你确配得起。”

    “哥哥,你当记住,你身后牵系着冯家上下百余性命。”她猛然回首,盯紧他截声道,“而我,只能同一人站在一起。那一人,就是这座帝宫永远的主人。”

041 北伐的将军

    冯熙临走时,将目光深深落了冯善伊平坦的腹间。这一眼的深意,她隐约明晰,却不动声息地绕开话题。

    行至小门,冯熙再三劝她不送,她只望着他点头。

    冯熙走出几步,忙又回身,踯躅着由腰间退下一物偏头递给她。

    她将目光垂下,看着他手中摇晃的汉令符不明所以地沉默。

    冯熙瘪瘪嘴,艰难道:“我堂堂一个汉子,如何能与宗长义一类行苟且之事。我要凭借自己的手腕与权势,复我大燕,兴我旧族。”

    冯善伊笑着咳了咳:“你有吗?”

    冯熙眉一皱,面色难看:“如今还没有。总是能得来的。”再扬起头来,朗声问,“这一回阴山抗击柔然,似乎无将可遣。”

    冯熙所言不然,自云中失守,柔然骑兵压境千里,云中郡守一退再退。朝廷有兵能遣,却无将可出,军心动摇。为此拓跋濬已是几日来昼夜难安,但凡五千里加急的折子,都是令他精神一紧。

    “你同皇上说一声,若是没人上。就派我去。我赤手空拳也能为冯家夺回些名声。”

    冯善伊一时明白,弱声问:“这便是你说获得权势的手腕吗?”

    “你们都说成大业行得光明磊落才踏实。我也想踏实回。”另手捏着自己腰间佩剑,似乎积攒了满身的气力,重重一握,“丑话说在前面。至那一日功高盖了主,把控军心再来造他反也说不准。至少......这是凭我自己得来的!”

    冯善伊收回那符令,捏在手中,不无欣赏地看着他:“很好。”

    冯熙僵着声音别扭道:“我,我此去云中建功立业,以图家门复兴。待我得胜而归,这朝中没人能再把咱当狗看,也没人敢说你一个不配。但有那兔崽子再敢造次,不消你出手,哥哥我一剑就能封他喉!”

    冯善伊点点头,突然觉得这一刻,是人生中最美满也是最轻松的一时。再没有任何,比哥哥眼中的明朗更引人释怀。冯熙终于告别了固步自封于仇恨之中的痛楚,懂得了朝前一步看去海阔天空。从前,复兴家门的野心,是他沉重阴郁的负担,如今野心反倒成了撑起一身的脊梁。她从没有看过这般英姿勃发神清气爽的冯熙。

    “我走以后,你多去看看母亲。这一次,便是她骂醒了我。她莫非你想的那样,只是......”冯熙叹了一口气,迟疑后终未能说出,只是冯家藏了太多秘密。一个当家主母,保全家人的唯一手腕,则是缄默。母亲恰是这样沉默了一辈子的人。

    冯善伊微微低沉目光,隐匿于深处的那一丝担忧,分明由冯熙读出。冯熙勉强一笑,轻拍她肩头:“我想你也能读懂她。”

    “哥哥。”她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冯熙点头,似懂得她想说的一切,只将目光探去她腹间,柔暖地笑:“生个名正言顺的嫡子傍身。若哥哥一生图霸业落败,见得自己外甥夺过鲜卑人的宝座也是能瞑目了。”

    冯善伊反握他冰凉的腕子:“我以哥哥为傲。从前是,如今也是。”

    仍是以自己为傲......

    冯熙怔愣,颤抖的手不受控制地抬起竟滑过她鬓侧。眼前清丽的女子,仿若回了许多年前那瘦弱的小身影,整日尾随自己,一口一声哥哥,不论他是讨厌

    还是喜欢她,总是扬起头来甜甜地对自己笑。将最好吃的果子留给自己,书房外的冷庭被父亲罚了跪,她便悄悄给自己膝盖下塞软垫。秋日涩雨,她同他一齐跪,被冷雨浇淋得红唇发紫哆哆嗦嗦却仍是笑着问哥哥冷不冷。

    单纯清亮的妹妹,其实从没有变过,依然微笑着说哥哥是她永远的骄傲。

    而自己,又险些对她做了什么,险至不能被原谅!

    冯熙红肿着双眼垂首,再滑落她肩上的手重重一捏,五指分明不能自已的颤抖。

    “当是哥哥,一直以你为荣。”他猛地眨了几下眼,勉强而笑,吞下泪色,忙却步而去,薄衫落入昏影中,背影拖得越来越长,步子越来越远。躲入宫廊深处,寂静无人处,泪惶然而落,头倚着垣土冷墙滑落,任灼热的泪滚烫满面。咬紧一只袖腕,哭得战栗。男儿有泪不轻弹,冯熙却是第一次哭得这样狼狈,哭得痛彻淋漓。

    冯熙出征是在十日之后,冰冷的刀刃并非指向曾经意欲颠覆的朝堂,而是逼迎遥远的北方挥洒男儿的血气方刚,远行的军队浩浩荡荡,气势勇猛。高高的城楼上,拓跋濬一语壮言碎盏酒洒皲裂的土地,北伐大军汹涌而出。狂卷长风扬起尘沙迷了远望的双目,拓跋濬一脸温润地望去他的子民此去千里之外,血洒边塞大漠。

    又一次,她与他同立,握起他的一腕低声问他:“就不怕有一日,我哥哥羽翼丰满,会对你不敬?!”

    拓跋濬笑色稍扬,反攥起她的手:“我给他一把剑,如他想杀我,就来杀。若他有了剑仍杀不了我,那便会是我永远的奴才。”

    冯善伊闻言浅浅摇头,看他一眼,戏谑他道:“我哥哥手中最锋利的剑,并非你给的。”

    “哦?”拓跋濬低笑,故作疑问。

    “你就没有想过,我哥哥手中最锋利的那把剑是我吗?”她歪头看着他,等待他的反应。

    然他没有预想中的惊讶,只是扬眉淡笑,反手将她的手戳向自己胸前:“如此,我便等着你化身为剑,予我这一击。”

    “你就不怕,我叛你?”她故意试探,并随着压低了声音。

    他没有应,只是以手覆她眼,换了话题,予她耳边轻道:“一个好消息,高允递折子说想上朝了。”

    ***

    高允归朝,无疑是北伐军出征之后的一件大事。

    龙心甚悦,散朝后拓跋濬召高允至宣政后殿,君臣切磋了几局。最后一盘棋,拓跋濬依是故意输给了这老臣,而后笑着抹开棋盘随意漫谈。至午膳时,拓跋濬欲留,高允欲退。终是拓跋濬淡然一笑,由了她,只临别时握着一手白子,微声提醒:“高大人既是回来了,便去正阳宫见见皇后。她几番惦记你。”

    高允一愣,含笑恭敬请礼:“臣对娘娘,曾经冒犯了。娘娘是......”

    拓跋濬眉稍扬,淡笑着落子瞧着棋盘:“是什么?”

    高允几分犹豫,两个字锁在喉间吐不出。

    袖手一抬,再又抖出黑子,拓跋濬起身时靠向高允步过去,一只腕子稳稳落了他肩头,凝着他低了声息暗暗垂询:“贤后?!”

    高允猛一跪地,重重叩头,自想起旧时的固执,有愧更是无奈:“是臣从前浅薄了。”

    拓跋濬扶他起身,依是平和而笑:“记着了,当她面的时候少夸。这女人经不住夸,再夸她则是要飘了屋顶去,朕怕拽不住她。”

    高允随他笑笑,尤其觉得这般的帝王多了几分人情味。

    退出宣政殿,转入正阳宫,高允稍有些拘谨,前脚迈入中门时,远远见得冯皇后正立在庭廊中逗鸟。她手里持着金钩子,玉袖轻飞,午后暖风徐徐,映出她姣好的面容,似年轻少妇般祥和的微笑,引人沉静。

    她背对着他,他的步子却越发显沉,抬头看一眼,又垂眼低下去。不长的廊子,便走了好一刻。

    冯善伊玩累了,将金丝笼子的小门打开,见那莺歌扒着金丝笼动也不动。她摇了摇,又索性抱起笼子,悉声低语道:“你走吧。外边多热闹。我要是你也想走。”

    高允迟疑着,睨着她背影浑然不动。

    冯善伊又将那笼门阖紧,低低一声:“别说我没给过你机会。谢谢了,晚膳又多了一道菜。”

    高允方要落下去的膝僵硬,深深埋头。

    冯善伊轻笑着转身,将鸟笼子递给宫人,只一眼便盯紧身后的高允,似乎知道他候了许久般幽幽道:“本宫就这么好看吗?”

    可怜高允一把年纪了,从耳根红至容面,两膝直落:“娘娘是贤后。”

    冯善伊正欲走开,因他这句话愣了愣,移向他身前垂首问:“皇上可嘱咐你不好夸我的。我啊,由人一夸就荡漾。”她说是戏谑,顺便淡淡看了眼高允。

    高允叩了一头,挺直身子继而道:“您是为我圣明君主撑起半壁江山的贤德女子,您之胸襟气度千古少有。”他气息沉沉,不似刻意逢迎,反是傲骨凛冽。

    “汉王室曾也有个女人,这番话,我想她生前是听了不少。”冯善伊温软点头,微笑着转过身,直对庭中一池春江波影瓦碧朱沉。韶华芳景,总有些看得人两目发涩。

    她笑着,予他起身同自己赏景,之后的言语飘渺着:“那女人叫吕雉。你也知道,她死后,是如何由史笔痛伐。所以贤后当真不是什么好字眼。”

    高允浮起苍白又深远的笑色,沉稳道:“不论身后还是生时,娘娘的名字誓必同北魏基业紧密牵连,所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娘娘只需要这样想,脚下的路便能走得坚定。”

    “真正聪明的女人,不会由历史留下自己的一个字。”她吐出一言,淡笑。

    遥处传来瑟瑟的琴声,竟不知出由那处宫垣,袅袅空鸣,婉转凄厉。

    笑色一丝丝平复,她转首,凝着高允:“你想要什么?”

    高允面目全僵,直直扬起头,抿紧了唇。

    “比起夸奖我更喜欢被骂。骂了自己,倒也不失任何。只那些空洞又虚伪的恭维,言过一番,便是求着从自己身上夺走什么。”冯善伊揉了揉眉心,有些晕,待目光恢复清朗,幽声又问,“高大人想从我这里夺走什么呢?”

    高允吐出一口气,退下半步,左手探入右袖笼中缓缓摸去一物攥紧。他先是持袖予她行了大礼,平定了目光:“老臣希望娘娘无论是于当朝,还是名留史册,都是千古一后。”

    “这千古一后,不容易。”她定定回他。

    高允重重提气,扬起的目光执拗而坚毅:“储位之稳涉及朝纲,为了大魏的新政,也为了皇上同娘娘一心追寻的同治盛世。更为了我百年基业不由小人窥夺。臣,斗胆先行请罪。”

    冯善伊予他一笑:“我明白你是为皇上,为社稷。”

    “这小人,便由臣来做吧!”高允一声痛言,闭紧惨目,由袖中攥出一盏青花小白瓷瓶,只有拇指那般大小,却是晶莹剔透,雕磨精致。他将那瓷瓶轻轻放在她袖手边的冷台上,紧紧咬牙。

042 有人欢喜便有人忧

    闭上的眼,又睁开。

    手中松了的瓷瓶再捏紧,这般来来回回数次,困意全散。朝廷已然有了社稷储君,再一个深受龙宠的嫡皇子便成为那些老臣避讳惶恐之事。

    心烦时远远见得小雹子挑着笑步入,几步而来,依偎着自己,一张口便道:“阿姊来看我了。”

    冯善伊顺手以袖子掩住那瓷瓶,转瞬一笑:“噢?你润姐姐来了?”

    小雹子一点头:“说是先去殿前给父皇请安。一会儿打小花园子里过来。”

    她知他是兴奋难耐,便唤青竹领他换身衣服送入御花园等她姐姐。青竹正哄着哭闹的拓跋弘,两面不能齐全。冯善伊索性道天气正好,允她抱着拓跋弘一并带小雹子入御花园。

    小雹子刚同青竹离去,便是绿荷匆忙而来,人未入帐,声音先是扬了起来:“高允那老头来予你说什么了?!”

    冯善伊将软袍披上肩头,笑看她一眼,风轻云淡道:“恭维我来着,没说什么。”

    绿荷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遍,忙扬起手摊在她眼前:“他给你什么了?!拿出来!”

    冯善伊下意识将两袖掩于身后,飘了一眼绿荷身后正佯装无事的顺喜,狠狠瞪眼:“好你个奴才!”

    “小喜子当然是好奴才。”绿荷抢了一步,探手由她袖中抽出那白瓷瓶,长裙扫曳,临她而坐,声息僵硬,“高允那老东西是要你去了肚子里的孩子?”

    绿荷眼中含着冷笑,扶着她膝头缓缓跌坐脚踏,幽声压抑深意:“你是傻了吗?如今你哥哥是大将军,凯旋归来,以兵马大元帅之尊还能保不住你六宫至上的宝座?如今只缺你生下名正言顺的嫡皇子。你哥哥他再争强好胜,也不会傻到要逼自己外甥的宝座,篡冯氏血脉的皇权!”

    冯善伊淡淡凝着她,眸波清寒。

    哥哥说,要生下嫡皇子,见得自己外甥夺过鲜卑人的宝座也是能瞑目了。

    绿荷说生下皇子,立为储君,便能断了哥哥心念逼权的野心。

    可高允的意思,储位动摇,臣心难安,社稷不立,江山危亡。

    不过是个未成人形的婴孩,如今却引得几家欢喜几家忧。

    她自己立起身来,望去窗外碧池红莺,心中分明有个声音极是清晰——

    “生下这个孩子,你这一生还能走出魏宫半步吗?”

    那声音越清晰,她心下便愈发恐惧。汉化同治这一条路,还要走多久?!拓跋濬需要她的日子,还会有多长。至那一日,汉化盛世鼎盛,他自成为一代明君,而她也没有留在魏宫的意义了。这一个孩子,却将成为永生永世的羁绊。

    绿荷无论如何也不会知道此刻的冯善伊穷尽脑筋在做着未来很远,甚至远过十年的之后的打算。她盯紧她的背影,而后轻轻念出声:“冯善伊,你到底在怕什么?”

    冯善伊从容回身,只望一眼:“我怕,每天都在怕。”

    她只说怕,却从来不说,自己怕的又是什么。

    宣政前殿,拓跋濬高耸的几摞奏章中绕出,步子极沉。

    面见眼前人时,只眸子一低,冷唇稍抿,咳了几声,不出半言。

    常太后平静地喝下满盏茶,将方才道过的话重复:“昙曜法师替弘儿卜了命数,道他幼时有劫难,定要借佛祖天力渡劫。可东宫储君乃我江山基业的根本,落发入寺未免有失体面。我和众家王公这是商量好了,由皇室中选出一名幼子代东宫垂听佛祖金言,一来为太子渡劫,二来也是代表天家潜心向佛表率万民。这事就这么定了。委派的旨意哀家可以代皇上拟。”

    “为什么是小雹子?”拓跋濬平声淡气地询问,眉宇间压抑着隐隐怒气,转眸间又换了口气,“就不能差别家孩子去。”

    “哀家这都是为了太子。”常太后瞟他一眼,轻轻地说,“小雹子与太子手足血缘最近,又是你四叔名下的孙儿辈分齐当。选来选去最合适。”

    拓跋濬闭合眼,缓缓攥紧一只腕子,逼出气息:“朕不同意。”

    常太后并不惊讶于他的反应,直言了当道:“拓跋云中是冯善伊的儿子。这个秘密,你打算瞒到什么时候?”她是心钝了,眼却从来不花,自第一眼瞧着那孩子,便心生疑虑,而后每一次再见,那直觉便愈发强烈。能让皇帝面对这那孩子便似变了一个人般,那孩子的母亲,必定是重要不凡的女子。

    拓跋濬冷笑着抬眼,一扬唇:“是又如何?”幸得她挑了话先说明,他自也不想再憋着,如今说开了更好,自能予云中一个堂堂正正的名位,更合自己心意。

    “皇上是笃定了为那女人的儿子抛弃弘儿。”常太后浅浅摇头,正色道,“可百官不能应,哀家也不能应,九泉之下的元皇后更不得瞑目。”

    “母后的一个不应,便只想为弘儿除去小雹子。却不想落发出红尘的孩子只有五岁。”拓跋濬深吸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皱眉道,“母后未尝不是太狠心了。”

    “若非皇儿偏心,何来哀家的狠心。你我都清楚明白。”常太后抖了袖袍,立起身来,转眼看他,低低一笑,“你当真以为,她会为你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拓跋濬黯下冷睫,捏紧袖口不语。

    常太后叹了一声,缓缓摇头:“期待那孩子的人,恐怕只有你吧。对她而言,只是牵绊负担。十年之后,她一走清净,定不想由任何束缚。”

    拓跋濬不想听她再多言一个字,面已发白,常太后所言未必不是实情,却实在伤人心。抿紧的唇发寒发痛,他撑起身来,往殿上走,稳稳做了书案前,淡目看着常太后远去的身影。

    常太后停落至殿门处,余辉映照她一侧华髻,她只稍稍侧首,清冷的声音夹杂低笑:“论说想知道那女人心中有没有你,便问她可愿意生下肚子里的孩子。”

    刚持起来的奏章垂落案前,拓跋濬勉力握笔,沉墨滴坠,染了金笺白纸。

    常太后身影一晃,即是步出,静无人声的殿室内袅烟浮摇,只轻软的步子自风抖起的长帐中缓缓走来。

    正欲垂下头的拓跋濬敏感地扬起头,目光一紧望去那肆飞的纱帐。由那帐中走来的身影清瘦又明艳。今日是冯润第一次入宫,她兴奋地整夜无眠,晨起时满心愉悦地套上胡氏送来的新裙衫,红牡丹白团花,喜艳又清丽。

    她一步步走来,朝着那对她而言仍然很高的案台,那案后的人正收敛起怒色,转而平静又稍显温和地凝着自己。

    拓跋濬将笔一放,低柔了问她:“你站在那里有多久了?”

    冯润眨眨眼睛,声音很静:“许久了。”

    她本是照规矩来予他行礼的,却躲在帐后,看了很久,听了更久。

    “你,你都听到什么?”拓跋濬长吁一口气,缓缓站起身,遥遥看去下殿中那嫣红的小身影。

    冯润扬起头,抿唇:“听见你们要送走云中,送他去寺庙。您会送走他吗?”

    拓跋濬走下殿,掏出自己腰间的玉佩,晃了她眼前:“你答应朕不说出去,朕便给你这个。”

    冯润稚嫩的目光幽幽扫过他,只摇了摇头:“我不喜欢这个。”她由他身侧走过,步入上殿,踮起脚来够去案上,袖手扫过一摞奏章便是随后一抽,旋身对殿下皱紧额眉的拓跋濬扬出:“我喜欢它。”

    拓跋濬立起身,清淡一笑,眼前的冯润,与死去的拓跋余神色相近,尤是那长眉下不羁又阴冷的目光,最似。

    “只可惜,你不是个男孩。”拓跋濬走上去,由她手中接过奏章,“所以,你不可以喜欢这个。”

    “如果我是男孩,您会传皇位予我吗?”冯润狐疑地探看着他的反应。

    拓跋濬眉间一紧一松,似忖度,又似平心静气地寻找一个合适的答案。

    “您会吗?”冯润又问了一声。

    “或许。”拓跋濬答。

    “你在撒谎。你眼中分明写着不可以。”冯润竟不知畏惧,朗声反驳他的话。

    拓跋濬蹲下身,兴趣正浓地抬手想抚去她额头,却由她脱身一躲。清冷的腕子怔怔落下,拓跋濬问她:“你很讨厌朕?”

    冯润别过头,只咬下一言:“我没法不讨厌你。”

    她说这话的时候,诚实坦然的语气像极了某个人,引得拓跋濬一笑,更不予计较。

    “如若你是男孩。朕不会传你皇位,也许会在你成年时给你一支军队,连并着一把剑。自那以后每一年,朕都会在这大殿上等着你举兵逼宫。如果你连逼朕退位的能力都没有,便更没有资格主掌朕的江山。”

    冯润努力想着他的话,咀嚼了几遍,总算有些明白,低声询问:“你是让我自己争取吗?”

    “也不是所有人,朕都会允许她争。”拓跋濬意味深长地笑,起身扶去案后落座。

    冯润仰视着他坐落高殿的身影,目中微颤:“我父亲曾经也坐在这里吗?”也如眼前这一身英姿伟岸,气势逼人。

    拓跋濬点头,直接道:“是。”

    冯润点点头,退了一步又一步,远远望着他:“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到现在为止,你问了我不下三个问题。”拓跋濬埋下目光,扫眼看着奏折,气息依然保持着轻柔。毕竟他眼中的冯润不过是七八岁的稚童。

    “我想问你。母亲为什么同我父亲生了我,却又为你生下云中。”

    这一问,实在骇人心。

    拓跋濬敛息凝着她,静言:“你以为呢?”

    冯润垂下的头又扬起,目中闪烁冰冷的倔强:“大人们说,这叫背叛。”

    有朝一日,她会懂的吧。

    如今他也只能这般安劝自己,未言垂眸,深深望进奏章满满的墨色字眼中,却看不入半个字。

    冯润越退越远,最后予他行了礼,站立身时,不卑不亢地道了一声:“你杀了我的父亲,夺走我母亲,如今又要送走云中。我如何不能恨你?!”

    拓跋濬浅浅阖目,一滴墨,洒了指间。

043 幽州起乱人心惶

    拓跋濬的胸口又在痛,自冯润离去,他扫了几眼折子,便有些发晕,猛立起身来一下子未能站稳,贴着桌案跌了下去,而后起痛,冷汗淋漓。殿内动静惊了殿外候着的崇之,他想是因主子连夜处理云中的战事不得休息,只悉声请拓跋濬歇下半刻。

    拓跋濬瞪他一眼,又扫去满案沉压的奏折:“朕歇着,你来判?”

    崇之悻悻垂首,轻道:“不如小的给皇后娘娘送去。”

    “让她歇着。”拓跋濬叹了一声,撑着崇之站起来,“眼下她身子也辛苦。”

    “皇上,您再这样。怕是会真应了皇后娘娘那句玩笑话。”崇之退至一侧,眼瞧着拓跋濬重回案前坐稳。只话又憋紧不言。

    拓跋濬抬一眉:“她背地里又说朕什么了?”说着甩甩有些发麻的腕子持握笔管。

    崇之闷声言:“娘娘说,您大概是自天下一统而来,第一个累死朝堂的帝王。”

    拓跋濬猛蹙眉,怒瞪他。

    崇之猛跪地,重重叩头,这种大逆不道的话如何就脱口而出了。莫非是同那位冯主子相处久了,人也随性了。

    拓跋濬幽幽垂下眸子,愣了半会,平缓一笑:“她当真如此说?”

    崇之点头,缓着语气:“娘娘这是......心疼皇上呢。”

    拓跋濬淡淡勾唇,落笔于纸间,写了几个字又顿住,似有似无的轻声淡语:“她......心疼朕?!”

    愣神间,殿门一把由外推开,冲进来的是拓跋云,他一脸急色,来不及行礼,扬袖而道:“皇兄,幽州郡守前日子里的往例折子,您看了?”

    拓跋濬想过,只一摇头:“朕尚未收到幽州的奏本。”

    拓跋云怔于殿中,冷袖一落,佩剑随之跌落地间:“幽州乱了。郡守蒙义已由乱党斩暴尸街头,如今义军浩荡逼入北城,距皇都近在百里。臣也是刚刚得知。”

    “何人为首?!”

    拓跋云凝视着他,放缓了声音:“你我的手足,宗长义。”

    拓跋濬岿然不动,挑起一丝冷笑,目色深幽。

    “助他起义的乱臣,皆是父亲从前的旧属。”拓跋云恨恨咬牙,“早知如此,不如当初一个不留。”

    拓跋濬沉目紧闭,一手正捏紧奏本,咬牙言:“朕,如何半点消息都收不到!”

    “只有一个原因。宫中有内奸!”

    拓跋濬缓缓睁目,将他看紧:“阿云你心中已认准了内奸之人?!”

    拓跋云重重跪地,坚定不移言:“恳请皇上将奸人一事交由臣弟拿办。”

    拓跋濬转去目光,似有所躲避:“先行平乱再论其他。”

    拓跋云咬唇轻笑:“皇兄心底也认准了某人,所以才会百般推就。”

    拓跋濬立起身来,长袍抖落,一步沉过一步,声声镇定:“诏诸尚书宣政殿议政。先定下平叛剿匪的将领。”

    “你允冯熙率十万精兵北伐柔然,如今可还有兵将能遣?!”封冯熙为将时,他便再三阻拦,总想着事出并非简单。如今果然起了乱,只恨当初不以命顽抗。如何就任皇帝中了圈套!

    “无兵无将,朕就亲自去平叛。”拓跋濬淡声一出,立时寂静。他走出几步,依旧稳如泰山。

    拓跋云于他身后扬了一声:“听说皇后,时常代皇上回折。断下几章言议奏本实在简单。”

    一阵风来,帐起帘卷,扬起拓跋濬腰间长缨环佩。

    他闭了闭眼睛,抬手推门而出。

    御花园中花飞叶绿,正值由春入夏,景色最宜。长春榭台上,小雹子转着袖子早是等不及,来来回回地向园口子望去。身侧青竹将拓跋弘正哄在怀中,暖风一袭,拓跋弘捏着青竹鬓发的朱钗咯咯直乐,青竹直想拍下他小肉手,好心好意抱他前来游景,这小东西仍是半刻不消停。

    “姐姐,姐姐怎么还不来?!”小雹子跳下几阶,清着嗓子问青竹。

    青竹一擦汗,摇着拓跋弘道:“路上耽搁了吧。”

    小雹子嘟着嘴,急急言:“我去前面迎姐姐,青姑姑在这等着。”

    “您,您可千万别乱走。”青竹将拓跋弘放在拦椅一侧,扶着他半个身子,回首满眼担心地瞧着小雹子的走一步跳一高的小身影。

    拓跋弘勉强能站了,小腕子抓紧栏杆,右脚兴奋地踩踩地,笑起来两眉弯弯,天真无邪。青竹看得也欢喜,边一旁逗趣他。又等了小半刻,不见小雹子跑回来,她便有些不放心。想抱着拓跋弘绕去前面寻他,又见拓跋弘在榭台上玩得起劲儿。

    正犹豫着,身后一声软软而来——

    “青姑姑。你们在这啊。”

    青竹一惊,忙回头,瞪着身后几步之远的女童,反应了过来:“你就是冯润?你怎么知道喊我青姑姑?”青竹说着连忙起身,将她拉过来临靠着,“小雹子一早就等不及了,说是在前面接应你。怕是走岔了。”

    “弟弟总在信中提起你。”冯润微微垂下头,紧着袖口声音极细,“我想你就是那位青姑姑。”

    青竹笑了笑,回首由亭子往外望,仍是瞧不到小雹子的身影:“这小东西不是走丢了吧。”

    冯润猛扬起头,一脸慌乱:“会不会有危险?!”

    闻听这一声,青竹心跳得极快,不只南安公主提醒过自己,便连皇上也万分交代,对小雹子一定要贴身护着。想这魏宫池子这么深,稍有不慎......也是......

    青竹忙立起身来,急的跺脚,回首予冯润道:“我,我这就去找他。”说着目光一落抬起笑眼看自己的拓跋弘,连连抱怨,“哎呀呀,我怎么就听了主子的话,把这小祖宗也带来了。”

    “姑姑去吧。我在亭子里护着太子。”冯润懂事地揽过拓跋弘正抱在双膝上。

    拓跋弘自也不怕生,在她怀里蹭了蹭,仰起头正看接上冯润的眸子。他笑,冯润也随着笑,拓跋弘便与她更亲近,抬手抓她腕子。

    青竹又嘱咐了几声,扭头转入池塘前的石桥上,匆忙的身影映着碧池春波一晃即去得遥远......

044 报应来得太快

    冯润坐在石台前,静静审视了拓跋弘片刻。一时周遭无人,空有竹林风声,池水粼音清荡人心。几刻之前,常太后阴冷寒绝的目光冲入脑海中,恨得她攥紧的一只手不能自制的颤抖。

    拓跋弘爬上她双膝间,一双极似李婳妹的凤目清明舒朗,粉嫩白皙的脸蛋含着浅浅的酒窝。他仰头冲她笑,笑得亲近善意,便好似认准了她是自己生命中重要的人。他笑着向她抬出一只腕子,手自滑过她犹豫不决的眸眼,轻轻垂落。

    冯润张开双臂,将他览入怀。

    猛地立起身来,临亭阑而立,面对山下池水清碧,目光极沉。

    一连串的声音噬咬心头。

    杀了他。

    杀了拓跋弘。

    将怀中撑臂举起的手,只需稍一松力,便可将这浑然不知人事的小东西丢落冷亭,亭下春江碧池,纵是摔不死,也会淹毙。冯润闭了闭眼睛,咬紧红唇,双臂打颤。

    “除了你,再没人能挡小雹子的路。”这一声由心底而发,越来越清晰。

    腕中发力,便欲推去。身后忽牵来一腕正握上自己,惊得冯润忙却步,转身间迎目直对睁大一双眼定定望着自己的小雹子。

    小雹子微笑着摇头。

    冯润心头一酸,无话可说。

    小雹子靠近了她,展开双臂圈住冯润的腰,头正倚在她背后,脸色苍白地出声:“阿姊,你再别做傻事了。别让娘伤心。”

    冯润后脊一凛,落寞垂眼,双臂早已不能支撑,颓然放落拓跋弘。

    小雹子满目柔软地笑,落了冯润眼中便觉世间万物都要碎掉,她将小雹子揽入胸前紧紧拥着,声音寂颤:“他们要送你去做和尚,代他去渡劫难。”

    小雹子瘪嘴仰起头,一脸认真地看着姐姐,点点头:“我听娘亲的,娘亲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冷泪渗落心底,摇着头,冯润松开他,后退了两步,声依稀:“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懂。”

    她哭着跑开,委屈与不甘缭绕心头,从没有这样无力又孤独。这一座魏宫,本该属于自己和小雹子的魏宫,如今却容不下他们姐弟二人,生要逼他们无路可走,无处可退。

    她闯入太和殿,引得一群宫人尾随相追,那一扇长门猛地推开,殿上正坐着与拓跋云议事的常太后。

    青光浮绕,秋水天际。

    隔着一殿冷玉青砖,步步寒凉。

    冯润仰起倔强的头颅,迎冲殿上无比尊贵的太后一字一息,声声清朗:“太后娘娘将我们赶得再远,我们也会回来。总有一日!”

    红尘之外也好,云中荒漠也罢,就是爬也要爬回来。

    冯润八岁这一年,立在高耸巍峨的太和殿前,第一次于心底立誓。

    “如果......如果你伤害了我的家人,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稚嫩的声音迸发出撕裂的痛吼。她十指紧攥,勒出满满掌心的通红,再疼,也疼不过心底。

    常太后手间的佛珠无知无觉地跌落裙间,临侧拓跋云幽幽侧眸凝去,他捡起那一串佛珠,扬左手而挥,声淡言寒:“哪里来的疯丫头,拖下去。”

    常太后怔怔覆落长睫,握紧那佛珠串子,一颗一颗地碾过转过,心似也静了。长殿冷门终是沉沉紧闭,满室明光瞬间黯落。

    拓跋云跪在她身下,极轻的声音劝慰:“太后娘娘,您不能再犹豫了。”

    常太后抚上胸口,那里刹那不跳动,她静静垂眸,摇了摇头:“我,我不想再欠债。”云舒,我想做一个好人,我突然想做回好人。天命尽时,九泉之下,我多少也要有些脸面见你不是?!云舒,我真的不想再害人了,你救救我,救我。

    “再给她三天。”闭上的眼睛,重又睁开,常太后努力吸了一口气,看着拓跋云艰难勉强言:“如若三天后,她依然不肯拿掉肚子的孩子。我们,便依计行事。”

    拓跋云重重点头:“三天,我只等三天。”

    言罢立身,清冷的步子踩过碧玉砖地,长剑滑地,碎出一条惨白的印痕。

    常太后扶着凤座缓缓端坐,双手扶紧凤柄,那一对浴血凤凰的明珠凄惨地盯着长殿开启的远方。那一声依稀又飘了来——

    “如果......如果你伤害了我的家人,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

    目光涣散,人音更随之模糊,遥远之处,隐隐的驼铃声夹着狂风肆起的怒吼中。云舒坐在马上,长纱遮住她的半张脸,随风飘来的声音一丝弱一丝强......

    她说。

    “冯朗。你记住。你若负了阿奴,我生生世世不会放过你!”

    常太后闭上眼睛,轻轻微笑,颤抖而上扬的唇角,逐渐沾染泪湿的苦涩,真的,好涩。

    拓跋云一路持剑,转过太和殿的后廊,此去最隐秘的暗殿。寥落孤僻的院落中,藏匿了一个女人,名玄英的女人。她是一只狐狸,宗长义的狐狸。李婳妹死后,她似乎便有预感自己的后半生便要就此尽了。

    拓跋濬面前,她一言不发,连辩解都没有。拓跋濬暂且没有杀她,困她于密室中,一日三餐照送不误,每日例行的行刑逼问同不误。如今她的景况,引拓跋云想起许多年前那个名叫李银娣的宫人。她们何尝不是同样的境遇?!

    五年之前,玄英假意逢源李申,参与了同谋陷害李银娣之事。五年之后,她的命运不会比李银娣好太多。

    拓跋云推开半扇窗,清冷的阳光射入阴霾而布满尘埃的密室中。他拍了拍袖子,四处寻不到一盏空茶碗,沿着残驳的木桌坐落,他看去满面伤痕的玄英,只一冷笑:“我见过执拗的女人,你尚是第一个能让我再开眼界的。”

    玄英俯跪在地间,尘满面,鬓如窗,幽幽抬起涣散的目光:“我什么都不会说。你们死心吧。”

    “你,不怕死吗?”拓跋云探下一只腕子,扳紧她的下巴一丝丝升起,与自己的目光相交,他摇了摇头,宗长义是个懦夫,任玄英身入虎穴,自己却逃去幽州起事。他是......彻底放弃了这个能为他死的女人。

    玄英咬破下唇,冲他温隽颜容上吐出一口血水,痴痴地笑:“活着,才让人怕呢。”

    拓跋云狠狠甩开她的下巴,抬手拭去面上污血,丝毫不能理解她的执着。

    “你真的以为宗长义在乎你的死活吗?”

    听到那个名字,心底全是柔软,玄英温温一笑:“我在意他,就好了。”

    我在意他,就好了。

    这一言,听得拓跋云满心酸涩,但也不知为何要这么难受,胸口闷痛。

    玄英安然闭上双目,浅浅笑言:“皇上怎么还不肯赏我一盏毒酒呢?我们的好皇帝莫不是最爱赏人毒酒吗?我的父亲,祖父,母亲,兄弟,他们都喝了,只有我.....”当年拓跋余驾崩,陇西屠各王景文叛,百官祸连受罪,她的族人亦在其中。那一盏毒酒,由新帝拓跋濬所赐,对她而言,是迟了五年。宗长义救了她,他从万人坑将她救起,他坐在陈满尸首的乱坟岗子中忧郁地吹起长萧,她听着那殇音活过来,凝着他寂寞孤冷的背影,疲惫又虚弱的眸中漾起湿色。她想,这一辈子,无论他是否在意自己,无论他对自己好坏,她永远欠他,欠他一命。

    拓跋云无声地蹲下身,平静对视中,他叹了一声,缓缓言:“这一次,你可以不必说真话。”

    玄英咀嚼着他的目光,清冷微笑:“王爷你,是让玄英说假话吗?”

    “投之木桃,报以琼瑶。你我虽无情愫能言,只算是互了一方心愿,如何?”

    玄英挑起冷唇,惨白的容色勾勒出丝许兴致:“我倒是想知道,任城王你能了却玄英哪一桩心愿。”

    拓跋云看着她,目光深远:“我答应你,无论这天下谁主。李婳妹的儿子永远是储君。我是死,也会守住他的储位。”

    倏然皱眉间,玄英恍恍惚惚地微笑,一行泪寂寂滑坠。

    拓跋云一脚踹开暗室的门,冷声迎去庭中三三两两的宫人,他咳声清了嗓子,忘去众人扬声:“去,去禀报皇上。说玄宫人有话要言。”

    一个公公应言忙跑了出,另一个宫人升起目光隐约看着拓跋云,直等他再做吩咐。

    拓跋云一咬牙,踹他一脚:“你,去太和殿。禀告太后召集后妃,就说皇上也会去。”

    玄英由他身后静静起身,踉跄着扶紧一桩木门,她目中再无泪,只剩一眼忘不尽的空冷。拓跋云在她身前步出,又回身催促,她脚下铁链拖得每一步都走得很痛很重。

    木鱼声轻浅不一,静静地沉入人心。远远地听见自远处飘来铁链滑动的声音。那滑裂铁皮的一声又一声,飘荡在西宫的上空,幽幽传去中宫,是越来越遥远,还是越来越清晰。

    素白瘦削的五指突然顿住,黑石玉的佛珠一颗一颗落到地上,散在蒲团间。

    冯善伊静静地垂首,捏紧一颗珠子,淡声自语:“珠串,怎么断了。”眼皮抬起,凝着佛龛中一动不动地观音大士。

    “观音老人家,我是不是......报应来了?”叹了口气,她起身重新上了几柱香。佛堂的门由外猛地推开,是三个宫人齐齐闯入,三人一出言,竟是撞在了一起。

    “娘娘,宗长义率旧部于幽州反!。”

    “娘娘,传言宫中出了奸细!”

    “主子,太和殿召您过去!”

    冯善伊由佛前走来,徒步迈出门,笑眼稍弯,双手持平了袖衣,大舒口气:“反了?奸细?召我?报应......这么快就到了。”

045 信与不信

    太和殿起风了,冯善伊两袖当飞,缓缓步向殿上拓跋濬身侧的那个位置。

    一袭淡金色的汉服长裙逶迤蜿蜒,宽绰的衣摆绣刺珊瑚色蝉纹,玉绨银丝长缨飘摆,纤细的腰身配起冷玉织锦腰带一色清丽端庄。她扬起头来,轻薄如翼的红唇莞尔扬起静谧笑色,墨色青丝缠绕成高雅的后髻,玉钗斜立。

    下殿众人由她入殿时皆悄悄回首,目光一路随着她的步子,直到她走至高殿上,予帝王颔首行礼,云眉低眸,宛若出尘佳人。

    他伸出一只腕子握上她,示意她同坐。

    她犹豫了瞬间,终是走去他身侧,平稳地坐落。

    此时,拓跋云由殿下众人中施礼而出,他满眼镇定,凝着殿上却久久不出声。他想除掉兄长身侧的女人,却不想他伤心。如何能伤人而不伤心。清冷的目光看去另侧只知闭目转动佛珠的常太后,双唇紧抿。

    拓跋云撩起朝服,当及众人,直直跪了下去:“臣想问。若,天子犯法,是否与诸民同罪而论?”

    拓跋濬虚了眸眼:“同罪。”

    拓跋云点头,再扬起头来,逼问:“臣,再问。叛国逆党之罪如何处?”

    拓跋濬心猛然一沉,予他答:“死罪。”

    拓跋云又是点头,沉郁声音散出:“臣奉太后之命查处魏宫奸细,已有所得。”

    拓跋濬徐徐放落牵着身侧人的腕子,另手由案上端起那一盏茶,温热的水汽漫浮,他眼中有一丝飘渺模糊不落。

    “朕早先说过,当下四平乱党为紧要,谁准你查处内宫诸事。”这一声中虽平淡,却有怒有责,还有一丝淡漠无奈。

    “皇上。”拓跋云又一笑,苦苦摇头,“迟了。臣已彻查明晰。”

    常太后瞬间阖目,一把佛珠再次轻落膝间。她吸了一口气,又若无声息的叹息。

    拓跋濬抿茶不语,冷睫染湿。

    拓跋云将自己的佩剑置于身侧,他于心立誓,倘若......倘若皇兄再欲包庇,他便当及众人自刎。为了社稷与皇兄,纵然舍身做第一谏臣当朝比干又何如?!

    心意已决,目中自视尘世如烟,他咬牙强言:“恳请皇上将身侧尊贵的皇后娘娘交由国法处置。”热泪升腾而起,他知道自己卑鄙又不堪,为了家国天下,他既可以为忠臣,又能做小人。

    拓跋濬缓缓闭上眼睛,胸口寒凉极了。

    拓跋云叩首,扬首再言:“皇后娘娘。敢问您可知道宗长义之名?!再敢问你,同宗长义统领可曾有旧情?!”

    冯善伊长睫一抖,舒然微笑。她认识宗长义,且旧情不浅,又如何,凭此便可以逼向当朝皇后问罪?纵是他舌灿莲花,她也倒想听听他如何狂言乱语,颠倒是非黑白。

    “任城王,本宫不懂你出言何意。”

    “您只需答,是或否!”拓跋云冷喝迸发,气氛骤然紧张如冷弦欲发。

    视线渐渐模糊,却仍然撑着笑。她想,自己一定不会答,死也不会说一个字。她不认识宗长义,那个怀揣野心、机关算尽却又不通晓人情的宗长义,她不认识,从来不认识。她熟知的那个宗长义死了,死在了权利和野心织起的迷网中,他走失了自己。而她同曾经那个宗长义的旧情,没有人有资格问她。

    倔强地扬起下巴,紧咬齿关,绝不肯说出一个字。

    拓跋云立起身,一甩袍角,代她言:“再没有人比我们的皇后娘娘更熟知宗长义这三个字。你们曾是指腹为婚,宗长义是否也说过只等他逼宫夺位便将后位留给你?!”

    细碎的议论声由殿下响起,众人惊乱,相互看去,皆在揣摩拓跋云之言。

    拓跋云眼中充了血,一口气说下:“各州府衙的奏章,十中有一皆是由娘娘侍奉皇上批奏。然幽州起事半月之久,魏宫却从无获知。郡守蒙义生前连本奏折皆是

    详细言明幽州城中的种种诡异不端。这难道不该怀疑吗?可是娘娘同宗长义里应外合,替皇上删选奏折时先行毁去了那些折子?!”含恨言出,他当真恨极了这女人,她竟敢......利用皇兄的信任,甚以至此仍装出一脸无辜的沉稳,无言半字。

    拓跋濬眉心蹙紧,一手抵上,臂撑案前,只道:“够了。任城王,你说的足够了。”

    “皇上,还未完!”拓跋云继而言道,“恐怕皇后与宗长义早有合议为先。自皇后娘娘侍奉先帝起,便是在为这一日做万全之备。所以先帝,才会于身后留下诛冯氏的密旨。先帝已是看清了,皇上如何看不清身侧妖媚狐精的真颜!”

    拓跋云再进一步,抬臂向后挥去。

    身后羽林郎拖着困刑中的玄英而来,将她丢掷大殿上。玄英挣扎了余下,缓缓跪稳,苍白的容颜扬起殿上。

    拓跋濬先是一惊,见她满身伤处,掷案冷道:“是谁的意思?!竟敢对朕关押的宫人动用酷刑。”

    常太后缓缓睁目,人已是发怔,侧了身,面无表情道:“是哀家的意思。皇上身边竟由这小贱人时处窥探,哀家如何能安心。”

    “皇上,玄英已供认不讳。她在宫中所行一切不过是听从皇后。”拓跋云一时心虚,声音稍哑,“而皇后身后之人,便是宗长义。”

    冯善伊曾也料想过拓跋云对付自己的狠绝,却还是看高了他的手腕,她未曾想拓跋云可以如此无耻。

    他如何说都好,梅精,狐妖,奸细,她都无谓。

    只是......他绝没有资格质疑她对先帝所有的真挚。这些疯言狂语,是万箭穿透自己一身铜墙铁壁,穿心刺痛。

    她有些怕了,为何身侧的他,不发一言,连气息都静了。

    他是不是相信了拓跋云,那么她二人之间好容易积攒的信任,是如流水东去了吗?他也信她......是心怀不轨。

    全天下的人都信,只她也不能应,更不能倒下。碎裂的阳光冲入目中恍恍惚惚,头昏目眩,只剩意念强撑。

    满心满身寒凉颤抖时,身侧那一只腕子静静地探向自己。

    拓跋濬无声无息地握紧她,重重捏着,因为握得太紧,她甚至能感觉到他五指间的颤抖。含泪抬眸,满是迷茫地望去身侧的他,他掌心传来的温暖,似乎有一股奇异的力量。一时不昏也不痛了,只是眼中酸涩充斥,再难压抑。

    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选择握紧自己。他一脸淡然自处,又实在读不出答案。

    委屈又迷茫的泪,滚在眸中。僵冷的心,抵不住翻卷而来的热浪,胸膛发烫,仿若一涓暖流呼之欲出。

    那一刻,她仿佛看见了许多年前护城河外,他扬起的冷扇下那一张面带苍白的病色,淡然却充满善意的微笑。

    仿佛看到山宫之侧葱岭寒山亭中那挺立的身影,日夜经过的伫守,遥遥相望。

    仿佛看到那一夜,云中山陵清冷寒凉的雨夜,他铁甲下夹着血腥的潮湿气息,他发尾凝结的雨珠落在她眉间。而后,她的眸中便有了泪。

    如今的泪,比那时更热更盈,她忍着不落,眼睛强撑着不眨,极是肿痛。

    再也没有什么,较此刻拓跋濬岿然不移的信任更让自己满心满怀波涛汹涌。

    由极怕入极伤,由极伤,再至此刻的恍惚不真。

    她不在乎了,不在乎拓跋云还能如何信口开河,不在乎玄英的选择。是,他握紧了自己的手,仍是紧紧握着,再有什么能比这更重要。欲哭,却又想笑。因满心酸楚而哭,因溢满胸膛暖融的热流而笑。

    她想她是怎么了?!就此......爱上了吗?

    这惊人的想法,一时麻木了神经,糊涂了意识。

    拓跋云仍在说着什么,只她一个字也听不见了。至满殿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逼向玄英,只等待她开口说一个字。

    拓跋云更疲惫了,他冷漠地看着身侧的玄英,有意无意地提醒:“玄宫人,只说出你知道的。”

    玄英乌黑的眼珠无力地转了转,淤青的下巴颤抖,她张了张干冽苍白的唇,显漏出溃烂的龈齿,想是痛极了,发出声音时,喉咙便似堵了火球,热辣辣地疼。

    冯善伊一瞬间想到了银娣。想她离开阴山行宫时还曾属意玄英多加照顾囚室中的李银娣。如今玄英却成了又一个李银娣。

    平静地等待她出言,受尽折磨成了这般模样的玄英无论说了什么,她想自己都不会责怪任何。如果,玄英说出拓跋云希冀的那番话,便可以使自己好过一些。她甚至希望她能将自己说得更狠。

    于是,缓缓点头,她冲着殿下的玄英含泪微笑。

    玄英愣住了,惨白的唇颤抖,一行泪纵落,声音含糊不清,却是用力在说:“皇后娘娘......同宗大人......互不相识。”

    冷泪僵在眸中,一丝风来,冯善伊的袖摆浮起又落。

    她如何说,他二人互不相识。

    拓跋云猛回过头,发怔地盯着一脸平静的玄英,他实在听不懂她的话。

    玄英越过他投来的目光,予殿上冷笑着道:“皇后娘娘,您会保住东宫的储位吗?”

    冯善伊眸中一颤,呆呆地凝着她。

    玄英立起身来,却站不稳,终是又倒下,头却是扬着的:“我,我还是选择了相信娘娘。任城王说只要我在殿上撒谎诬陷您与宗大人有旧情,便允我生生世世守护东宫。可我......不信他。”

    真正值得相信的人,是她。婳妹的眼光从未有错,她看得那样名透。冯善伊是足以依靠的人,宁死亦信任无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玄英癫狂地笑起来,原来自心底升起那一丝信任,便再无所畏惧。

    拓跋云铁青着脸,扬手怒斥羽林郎拖她下殿。玄音痴狂的笑音越来越远,却一声骇过一声。满殿静得发不出任何一丝声音。如此乱局之下,没有人知道所谓的真相又是什么。他们只当是一场博弈,这这冲锋对峙间,任城王意欲置皇后于死地,却被玄英反咬一口,正是难堪。

046 言与不言

    拓跋云慌了,他并非全是说谎,有一半,甚至大半都是真的。冯善伊不应被包庇。满大殿地望去寻找着依稀熟悉的身影,自人群中拉出沮渠福君,他声声嘶哑又颤抖指去殿上:“皇上。您当面问沮渠夫人她如何来的魏朝。便是冯熙亲自请来的,冯熙受宗长义联合北凉,才求来沮渠夫人。阴谋,这些都是阴谋。皇后都知道,她一一清楚,却处处相瞒!”

    沮渠福君淡淡看了拓跋云一眼,平声静气道:“皇上。任城王疯了。臣妾奉皇叔之命联姻朝廷以示秦晋之好。臣妾并不认识冯熙将军。”

    “你们,你们都说谎——”拓跋云几步跌了出去。是,如今的他几乎是疯了。他死也不能相信此般状况,费解地瞧着身侧每一张冷漠的面孔,直至落目入常太后。

    “太后娘娘您说话啊!”

    常太后偏去目光,只将声一弱:“哀家,什么也不知道。”

    拓跋云皱紧一张脸,扬袖指去殿上的冯善伊,全不顾尊卑:“妖孽!妖孽!妖孽!”

    连连唤出三声妖孽,字字锥心泣血。双膝猛落,他重重跪下,失了所有气力。一滴泪由眼角滑落,溢满的悲愤与不平。

    拓跋濬痛心疾首地凝着此刻于殿下慌乱绝望的拓跋云,摇头:“任城王。你闹够了没有?”

    又一声任城王,而非彼此熟悉的那一句“阿云”,是啊,连皇兄都不喊自己阿云了。拓跋云错愕哽咽,轻阖了眼。

    “任城王。你这是欲向皇后逼位吗?”

    拓跋濬淡然立身,手仍持握着身侧人,于是她不得不随着他起身。

    “如向皇后逼位,视同予朕逼宫。你与宗长义之辈有何不同?!”拓跋濬一步一停,步至殿下,落目于一双紧握的腕子,再看去众人,“朕只想让你们知道,任你们说天道地,将黑说成白,白说成黑。朕对皇后永远永远只有一个字!信!”

    拓跋云猛地冷笑,仰起头来,满面泪水,目光恍惚。强行压抑的拓跋云终于爆发。

    一声嘶吼,迸发而出。只一言,便是大逆不道——

    “昏君!”

    二字惊诧了大殿,最惊之人莫过于冯善伊,她浑身一震。

    冯善伊甩开拓跋濬的手,一步当前,扯起拓跋云的织锦云纹襟领,一掌用力掴下,苍白的下唇因紧咬而溢出血来。那一掌出手极重,连掌心都痛得麻木,五指用力捏握,她需要极力控制与压抑,才不至于将所有的愤怒与森然恨意肆意爆发。

    “拓跋云。你当真......”愤恨入极的声音唯有嘶哑的颤抖,“很混蛋!”

    他说了那么多,有的没有的,信口言说得形象生动。可她,只想回应他一句。拓跋云,你真的混蛋。

    你说他是昏君,你当真有心吗?纵是口不择言,也不该言此。

    她恨拓跋云,恼他不明就里,恨他这满眼糊涂。

    另手由身后人制住,长袖摩擦而发的轻碎声响似裂开的帛锦,是拓跋濬夺去她的腕子黯然落下。最痛也是拓跋濬。那瞬间,她明显察觉到拓跋濬温热的指尖轻抖,她于是看他一眼,反手将他握住,安慰地抚弄他颤抖的手背。

    面对拓跋云足以丧命的两字,自觉平静了一辈子的拓跋濬背过身去,只作未闻。

    身后众人接连跪地,他们一个个都想替任城王求情,却没有敢发出声音,只得不住地叩头,再叩头。

    拓跋濬绕出众人,牵着她冷步而出。

    他面上清冷寒凉,心底恐怕已是千疮百孔,痛至不能再痛。

    故作坚持强硬的背影,于她眼中阵阵发酸,殿外狂风肆作,太和殿旗幡飞摇。

    她继而住步,由他握紧的腕子试图挣扎着松脱。

    他皱眉回首,只看着她,不语。

    她想,她不能任他被唤作昏君。她要回去,回去殿上认罪,再试图为自己求情,说与宗长义不过旧识。废后也好,赶她出宫,再罚去云中也罢。她要和拓跋云当堂对峙,声声斥骂,她就是不能由那些人将他视为一个昏君。

    她退了半步,只拓跋濬猛地探臂将她一把拦住。

    他执着她的手不肯放,揽她入胸前,下颚紧紧贴着她的额头:“你也别闹了。好不好?”

    她一哽咽,贴着他的心跳,双目肿痛。

    他之后的声音很轻,很痛,幽幽地由上方传来——

    他说:“我累了,累极了......”

    那些话,堵在喉咙中闷得发不出,再艰难地吞入腹中。其实她有好多话想说,却不想解释。可是......她也实在怕他累......

    “你让我做一回泼妇吧。”扬起头来,一眼望去他骇人深锁的眉心,极低的声音,隐约心痛:“我不能让他那么说你。”

    默然十指相扣,他漫出笑色,眉间深邃的沉郁一丝丝退散。他是想告诉她,其实这些,一切的一切,都不重要。重要是,如今他总算能稍稍走入她紧闭的心怀,哪怕仅仅一小步。她总算总算,有稍许在意自己。

    冯善伊皱起眉看,看着明明被骂仍是笑得舒然的拓跋濬,摇摇头:“你是个怪人。你们一家子怪胎。”

    那一日昏后,他们执手同回宣政殿。满溢温香的内殿中,她静静燃起一豆烛灯,照亮台前伏案持笔的拓跋濬,暖橘色的光芒融映着他的眸眼。她想起许多年前,她递给赫连一盏灯火,要她仔仔细细看清了自己。

    如今她持灯映落自己与拓跋濬之间,她开了口:“我有话同你说。”

    他举笔抬眸,借着橘色昏光凝她。

    唇一张一合,没有发出声音。她犹豫了很久,探出手贴着他脖颈摸去,滑过下颌,冰冷又温软的唇。他放落笔,反手接住她的手,有意无意的摩挲,眸已锁紧。

    灯烛一晃,心在悸怕。他会不会......就此失望,生气,终而后悔......

    努力展开笑颜,便像初次见他时强撑起的欢颜,在忧虑中逐渐颤抖的微笑。

    “我......”无力再笑了,好可耻,这般的假笑,“我其实......”

    猝不及防,他推案立起身来,淡淡旋身出步,长臂绕过她腰身,在她张口结舌的犹豫之中先行截住那之后所有的言语:“我累了,今儿不想判折子。我们歇去吧。”

    他揽着她便走出几步,步子稍一怔,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胸口有些抖动。

    她静静凝着他的所有反应,试图咀嚼一切深意。

    他回身至案前,落目那一盏闪起微弱光亮的暖灯,沉眸轻虚间,一抬手即是掐灭。昏黑的后殿,绕起那一丝灰白的青烟,袅袅升起,浮散空中。

    她还在发愣,已不知他又是何时重回她身侧,牵着自己的腕子入内室。

    帘幕扬起又落的刹那,她最后回眼,瞧去那一盏已是掐尽的灯烛。许多年前,那个漆黑阴郁的夜晚,赫连在她面前掷下的同一盏灯,如今是由他亲手掐灭。

    她想,这一生,她都不会对他再费言半字。再也不需要了......

046 终于走出

    满室血腥气,拓跋云闭目在暗室中,不肯燃起一丝光明。

    他想起自己地位卑贱的母亲,还有对他而言无比遥远的父王,他离他们好远,远至背影模糊,连梦都不入。六岁那年,母亲去的,她殉了父王,是皇祖父的主意。除了东宫太子妃,父王所有的女人,皆死在那一夜。那一夜,比此时更寂更黑。

    他跪向西苑的方向,听见无数凄惨又绝然的哭声由暗室传出,那纷扰的哭音中,他听见了母亲一声一声唤着阿云,那声音越来越弱,直至淹没。他最后扬起头来,望去夜空,寻不到星星,也不见月光,乳娘将他包裹在怀中,他哭得失了气力。若父王不死,母亲也不会死。

    从小,他便这般告诉自己,由此也从未忘记过。

    “为什么,你连三日都不肯等?!”常太后的声音滚入脑海,她又恨又恼,那模样似绝望极了。不是不肯等,而是不能再等了,三天太长了。他半刻也不想等。

    宫人将玄英拖出,她已失了所有气力,瘫软地俯倒在地,挣扎着扬起头,一脸不屑地扬起微笑。她的脸色一定不好看,只是此刻拓跋云的脸更难看。

    “你不是让我撒谎吗?”她吐出一口血水,转过半张脸贴在地上,轻轻笑着。

    他要她说谎,她于是还是说了,只可惜,是不合他心意的谎言。

    拓跋云满心疲惫地起身,无力与她争执,推开一盏窗,冷风漏入,头痛欲裂。

    他说:“我实在不懂你。”

    “因为我是人。”她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平静相接,“是我想,想做一个人,而非畜生。”李婳妹临死之时,要自己对天发誓,这一生再不能做伤人伤己之事。再没有比她玄英更信守诺言的人。

    “她,就那么好吗?”拓跋云蹲下身,一手擦过她面上的伤痕,目中含痛。此刻,他竟有些心疼眼前这女人。

    玄英似一躲,避开他的手,这一生中唯一能碰自己的男人,只能是宗长义。

    “王爷难道不曾用心看人吗?”她反问着,半撑起身子,慢慢咳血,深深笑着,“她很好,她那样的人,是无数个任城王也比不及。”

    “她真的那样好吗?”拓跋云轻轻笑了笑,目中氤氲浮涌,他摇了摇头,“不,她不好。她一点也不好。”

    她不好,她真的坏极了。为何所有人都要说她好。皇兄如此说,皇叔也这样说着,纵是常太后也有所不忍了。

    只有他的心痛极了,她是那样不好,他厌极了这样的她。

    “如果不是她,我的父王不会死;如若我父王不死,我的母亲也不会离开我。”声音飘渺着飞远,他站起身,长滑过一束长幔,冰凉的指尖掠过清冷的风。是,当年他躲在东宫侧殿,亲眼看见了她,亲耳听见她哆哆嗦嗦的言出那些话。从那一夜之后,父王便浑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恐怖又可悲的丈夫,却实在憔悴可怜的父亲。她是那样讨人厌,那样多嘴,如果不是她向父王告密,父王也不会殴打太子妃,太子妃便不会向太武帝去哭诉。如果她不说出实情,父王一辈子也不会知晓真相,更不会同皇祖父决裂。父王是受尽一世羞辱积恨成疾才会英年早逝。如若他不死......她为何那样多嘴......

    她若闭紧一张嘴,或许,至今仍有许多人是幸福的。

    远处由长影飘摆如飞,一身青色软袍荡在风中,云佩轻响。他长发压在袍内,几丝乱发坠出,拂在眸前。

    拓跋云伫立不动,远远望着那一处身影,像极了父王。

    他缓缓走过去,由那青袍软衣的肩头擦过,只冰冷的腕子由身侧人紧紧制住。

    “这不是她的错。”幽幽的声音,有些许喑哑。

    拓跋云含笑看了他一眼,抽出自己的腕子,握紧腰侧冷剑。

    “那是因为,皇兄的母亲还在,没有死。”带着满心伤痛,声音丝丝凉寒,“可阿云的母亲死了。”

    拓跋濬没有再拦,任他拖着沉重的步子渐渐走远,他憔悴的身影逐渐化为遥远的漆黑中一束极弱而又恍惚的团影。

    这一夜,拓跋濬行走于孤冷的魏宫内,这一座自他出生起便安然伫立的宫殿,任由时光流年,如白驹一逝,它依然沉静,依然华美。每一朝都会由新休憩,朱墙色淡了,便再漆图。可是人心上的疤痕,如何涂抹尽?!

    人这一生,总有些放不下的坚持,所以他并不责怪拓跋云。

    而自己,也有曾经的恨恼与固执。

    步子停落先安殿,他扬起头看去高阔的殿阁,模糊不清的匾额。这么快也走到了自己心结所在之处。广殿静极了,安魂香飘渺浮摇,一踏入便似坠了仙境。六年了,在那个人死后的第六年,他终于有勇气推开这一扇门。

    很久很久以前,自这门端望去,他依稀看着母亲同自己的叔叔翻滚在一起。那一眼,便成为许多年的耻辱。他的叔叔,崇敬又敬佩了许多年的叔叔,拥着母亲面上泛滥出的那丝满意的微笑,箭矢一般划裂他的眼眸。

    先安殿,先安殿,至死也不想再入这一座殿阁。

    拓跋余的遗愿如此简单,他说他只想灵位能够置放于这一所先安殿便足矣。当宗爱将先帝的遗旨转交于自己手中时,拓跋濬难以遏制的心酸奔涌而发。是,对那个男人来言,他的毕生所求其实很简单。他只想躺在自己心爱人的身侧,静静地老去,死去。在拓跋余生命的最终时刻,他选择来此结束一切,也选择永远不离这一所广殿。这里有太多美好的记忆,是属于他,同心爱的那女子。

    拓跋濬曾经不能理解,因为那时的他尚没有爱过,所以他无比憎恨厌恶这一段不合常伦的禁忌之爱。他将那视作罪孽,人神共愤的大罪。如今,总算释然,他偶尔会想,曾经的拓跋余一定很痛苦,爱上了不该爱的女人,一生都不得解脱。

    一步步走去后殿,那陈列他灵位与画像的高案。

    细弱的烛光徐徐映出,挑起一角长幔,漏出眼前一室光暖。

    是冯善伊。

    她点亮了后殿中所有的烛火,星光璀璨般,似有百盏。她跪在拓跋余画像前,将案上陈列的灵牌抱在怀中,以软袖轻轻擦拭。

    这一定也是她第一次进入先安殿。

    他想,比起自己,更不愿接近先安殿的人,便是她了。

    他没有动,持着长帘的手一丝丝落下,停步于黑暗中,望着不远处隐约的身影,淡淡沉郁的眸垂下,他欲转步离去,帐中人音却突然传了出——

    “我曾经讨厌先安殿,讨厌记起你拥着是那样幸福的容样......可你知道吗?先安殿对我来说是一面镜子。你曾经说,我读不懂先安殿的爱情。我也是努力想要读懂,可是每次都只能从这枚镜子中看出自己的悲哀与失败。”

    “我又梦见你了。梦见你跪在先安殿哭得像个孩子。你哭着告诉我,爱情不分对错,没有合适,只是两个人相遇,动了心,而后在一起,满心满眼都是幸福。我想你是对的。我从来......从来都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抬手抚摸灵牌上的每一个字,泪簌簌而落:“我错了,我不该拆散你们的。你们是如此相爱的一对。我不应该拆散相爱的人。如若不是我错的这样离谱,你也不会荒废朝政,不会与百官为敌。我希望你能忘记她,你却执意将她放在心底;

    越想你做一代明君,你便愈发荒淫无道。你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在与我唱反调,只这代价太重太重了。拓跋余。怎么办。我再也不想错了。”

    即使了千万遍的名字,却永远不会属于自己。她早是该放手,她应该忘了他,或许就不会再痛了。长青色的裙摆环绕成莲花,烛光璀璨的明亮中,她脉脉盈然的身影渲染如一束光圈,握不住的光。

    拓跋濬终是又扶起那帘子,他想靠近她,将她搂入怀中,而后安慰她,不爱也好,爱也好,都不重要。只不要再痛再伤了,他看不下去,一眼也看不下去。

    冯善伊仰起头,任容颜之上冷泪纵横,虚浮地微笑。声音很弱很轻——

    “自你走后,我想我的心空了,再也不会装下任何人。所以我无所畏惧。可是一直以来无所畏惧的我,如今竟也怕了。我那样担忧,那样小心翼翼。我怕丢了自己,每每心动,我都要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再告诉他,我不会爱他,就好像自己真的不在意他一般。”其实很在意,其实怕得要死,却不敢,实在不敢爱上一位帝王。她在魏宫生活了许多年,却不曾有幸见过一对真正幸福的夫妻。她不想,不想落为与后宫所有凄苦女子一般的不幸境地。不想这一座魏宫,将自己的本性残噬得面目全非。她曾经将一整颗心扑在一个错误的男人身上,最终只获得满心伤痕。她想自己不能再错了,也不能再伤。可是如见身侧的这个男人,却对她这样好,将天下一切的美好捧在她手中。他说无论发什么什么,他对自己永远永远只有一个信字。

    “拓跋余。我真蠢,我又动心了,再也不能无所惧。今日大殿上,你不知道我有多怕,怕得周身战栗。我不怕受罚,不怕遭祸罪出宫,我只怕他对我失望,怕他寒了一颗心。这样的我是不是很丢人?同追慕你时一样的丢脸!”她环着拓跋余的灵位不肯松手,絮絮叨叨的言语,从未有过的真实。也许,只有面对死去的他,她才可以这样坦然真实。也只有自己知道,全力撑而起的坚强之下,是多么的空虚又无助。魏宫那么大,她却连儿女心事都无处可诉,只能......只能抱着一个冰冷坚硬不能听又不能说的檀木牌子。

    “是我在怕。我怕黑,怕冷,怕孤独,怕心碎,怕帝王恩宠薄,怕他爱上我又要后悔,怕他一旦心愿达成就放弃我,怕他知道我心里有他就看不起我,怕他有朝一日不爱我了,厌倦我了,再也不原相信我了......怕,怕他因为我被骂做昏君......”

    因为太怕了,才有那一纸十年的约定,才有她将会离开他的许诺。至那时,他恐怕再不需要她了,她也老了,容颜再也敌不过岁月,魏宫中源源不断的新人会打消他对她仅存的最后一丝依赖。她不要他赶她走,她会自己走。

    她为自己找寻了借口,铺好了落幕一刻的后路。

    她想,她总是聪明的。至少不会像李婳妹一样,走入生命尽头时,只懂得含泪回忆相遇时的美好,依靠幻想中相爱的种种温存。她不想成为那样悲哀的后宫女子。

    长风陡入,压灭数盏明灯。

    拓跋濬扶紧长帏的手不能压抑的颤抖,无声无息间,落袖掩下垂幔,回身步出的刹那,泪涌出,恍惚落下。他离去的背影那样比挺,强撑着才不会任由体内排山倒海的感动击溃坚毅的防线。他从没有这样兴奋又伤心过。

    百盏明灯,一只只燃尽时,天已发白。

    她絮絮叨叨,叨叨絮絮,将积压了满心的话全是言出,如此释然又宽慰。面上的泪已全干,在拓跋余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爱哭的小丫头。她总是缠着他,明明知道他心底有别人,还是厚脸皮地黏着他,总是喜欢一张口没完没了的同他说东道西,直到念得他烦,说得他厌。可他却从来不说,不说她讨厌。

    踮起脚,她将牌位稳稳放回高案之上,微笑:“拓跋余。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我知道其实你十分不耐听我说话。以后......我自会忘了你。”

    后退了几步,遥遥看着他灵位上闪闪耀目的金字,那半墙之高的画像,是拓跋余静静微笑。他笑起来,眼眉轻弯,像一轮浅月。拓跋余将永远年轻,永远英俊,永远居住在这里,与他生前最美好的时光记忆融为一体。她想,他是幸福的。

    她再没有回头,推开长殿朱门,抬头望去。白蒙蒙的天,渗出圈印金色光芒的绯红。最后一缕安魂香残尽,伴着初抹晨曦,她终于走了出去......

048 生与不生

    晨间梳洗的常太后被身后的传唤惊住。

    玉簪别在发间,常太后对镜皱眉,问了一声:“皇后当真求见?!”

    话音未落,帘幕一抬,冯善伊即是几步而入。她与她隔了一段距离,有些疏离。

    常太后扶着一角云绢,不出声地待她反应。

    冯善伊缓缓走来,将袖中那一物塞入她掌中捏紧。

    白瓷青瓶质地寒凉滑腻,掌心稍冷。常太后浅眸轻转,幽幽的声音,有些哑。

    “何意?”

    冯善伊看着她,依然无所畏惧:“我想生下肚子里的孩子。也许日后我还会有许多孩子,我同样要将他们生出来。”

    常太后实在看不懂她,轻笑着摇头,一挥袖子遣散所有的宫人。她慌乱地来回走动,手中那瓷瓶越攥越紧。

    冯善伊弯身一礼,声平气沉:“我想说的就这么多。其余,已是无话可说。”

    常太后猛地掷出那瓷瓶,琥珀色的药汁四溢,苦涩的香息飘散。冯善伊不动声色地走了出去,看也不看她。

    宣政大殿上,明光扑入。

    宽绰的衣摆滑过冰冷的地砖,她一步一步朝前,从太和殿入宣政殿,她是越走越轻松,越来越释然。直到入目迎来他淡然撑于案前的身姿,一手执笔,另手压住那奏章,他专注于国事,认真蹙眉的容样其实很迷人。

    裙袍绕过清冷的风,她止步于大殿中央,微笑着凝着他。

    他辨得声音,幽然仰首,静静放落朱笔。

    “你一夜没睡?”打量着四周,见崇之换去昨夜通宵整夜的残烛,她狐疑问他。

    他起身,向她走来,一手滑过她温暖的软腕。

    “我一夜未睡。”他点头微笑,“因你不在我身边。”

    “我不在,你睡不着吗?”她问他,浅浅皱眉。

    “不踏实。”他一笑,答她。牵起她的手走去后殿,廊间两侧宫人纷纷行跪礼,而后在他们身后放落长帐。

    冷风渐渐遮蔽于身后,步入长榻间,她与他同坐榻尾。

    他凝神看了她小半会儿,开口道:“我们商量个事。”

    见他如此认真,她心头一紧。莫非云中伐柔然,东平乱党,无军饷可发配,所以要克扣她的饷银?!莫不是她心疼那几百两银子,只是......如今手头实在有些紧。冯熙生了那一窝小崽子们,不仅需要她补给家用,往来后宫交好各部,亦需要钱。

    一张脸缓缓沉了下去,她极不情愿地唔了声。

    拓跋濬握紧她的腕子,直贴在自己胸口,道了声:“拿去!”

    “嗯?”她揉揉脑袋,实在纳闷。

    “把它拿去。”他又添一声。

    手指忙由他襟衣里探去,莫非那里面有银子,摸了余下,却是空空如也。她扬起头,冲他摇摇头,实在不知道,他想要说什么,做什么。

    “我把这一颗心掏出来给你好吗?”他声音一轻,俨然是不习惯说这般赤裸裸的情话。明明想问的是,把心给你,仍是怕吗......一出口,便白得让人好笑。

    冯善伊推他一把,收回腕子:“血不呼啦的,谁稀罕要。”

    拓跋濬自觉失败,淡淡一咳,搓起手心来,幽声解释:“我是说......我把心给你。若将日你觉得我负了你,你便将那心丢了,或是......揉碎打裂......都由你。”

    她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间眨着眼睛瞪他,咀嚼起那番话,想得越深,心好似越软。强颜一笑,她扬起手探着他额头:“不热啊。咱可别玩的太血腥了。”

    冯善伊,你是故意的,还是习惯这般没心没肺。他抿唇,无动声色,依是看着她。

    她忽而向他展开双臂,扬笑念:“你是不是哪里不对了?!来来来,来我怀里,我们温暖一下。”说着便出臂穿过他胸前,揽着他双肩,将自己的脑袋探过去。

    脸颊贴在他一侧肩头,她喜欢他身上淡淡的墨香。没有其他女人的胭脂味道,干净又清爽。

    “我看你是奏折看得太多,烧坏脑子了。”她幽幽说着,微笑着闭上双目,一抹泪痕寂静地滑过半侧脸颊,谁也看不到。

    他是帝王,她如何敢要他的心。江山怎么办,社稷又如何。他是真的糊涂了,糊涂到想做了昏君。

    “答应我一件事。”他闷弱的声音自胸口传来。

    她轻了呼吸,静静等着他说完。

    顿了顿,一手捏紧她依靠在胸膛的肩,他说:“永远不要在我身后落泪。”

    那一股清澈的暖流自心底而发,刹那间贯穿了整个生命。她静无声息地圈紧他。

    柔软的声音漫出,他执着地问她:“答应我,好吗?”

    胸口炽热,眼泪又一次淌过脸颊,她突然说起不想关的话:“我想为你生孩子。生许多孩子。一半男一半女,丫头去勾搭世家公子,儿子就去娶商绅士族的女子,这样好不好?!”她这个人是脸皮厚,嘴皮子恰也笨,她说不出什么像样的情话,吟诗作词更不得要领。她想,若是喜欢一人,她能做的就是为他生许多许多孩子。她曾经这样说给拓跋余,如今又说予身前这个年轻人。

    拓跋濬拉过她双臂,将她的两手由一手攥紧,另抬起手拭去她面上的泪痕,指背轻柔的擦拭,他含笑点头:“你说好就是。我们会生很多孩子,很多。”

    “真好!”她突然破涕一笑,傻傻地乐着,“你至少没说把我丢给炉子。”

    “炉子?”他苦笑着看她。

    她点点头,忆起就往,心已无酸涩,不过那么风轻云淡地言出:“拓跋余说要把我丢给炉子生孩子去。”

    拓跋濬面带苦色,无奈摇头,倒是真有他的。

    “我反是怕。”他最后摩挲着她的鬓发,抬臂揽她入怀,“你将炉子丢给我,让它替我生孩子。”

    她平静地抬眸,定定望着他,一丝一丝地点头,予他坚定道:“依定制手铸金人行大婚礼,立我为后吧。”纵是天下人都反对,这一次,她也要同他一起,不仅仅站在一起,是他的皇后,也要成为他名正言顺的妻。

    依魏宫定制,立中宫正位,手铸金人,以成者为吉,铸而不成不得立。

    三日后,双吉喜日。行斋戒三日大礼之后的皇帝,与百官亲自目视中宫正阳高台上亲手铸造金人的冯善伊。成者为吉,那一日风和日朗,瑞气高浮,她铸造而立的一座金人屹立不倒,占卜法师言此乃天命吉祥,福瑞高照。皇后冯氏亲手竖立的金像,在时而八方山雨欲来的混乱期间,以吉祥之兆稳定了上下民心。

    拓跋濬自高殿上缓缓而来,前挡百官众臣,后迎魏宫无数宫人炽热的目光。

    他看着她,又一次开口重复那些话:“信阳冯氏。你可愿做朕大魏千万子民的母亲。你将视他们如自己的亲生子女,与他们共度所有艰难与祸难,为他们带来安宁同富饶。这一生至死不忘记自己的职责,无论这一片山河碎裂还是繁盛,永不弃。”

    这一朗声,是要文武群臣皆听见。

    然而他低沉下声音缓慢而言的另一番话,只有她能听见。

    他说:“信阳冯氏。终有一日,朕将朕之性命,将朕的子孙后代和千万黎民,还有百年江山基业交付于你。你堪负得起吗?”

    她扬起头,明烈的阳光刺得满眼发胀发痛,嫣然升笑:“皇上的江山百年如一。”

    史载太安二年,皇后冯氏,入主正阳宫。

    宋末元初的胡三省于《资治通鉴》批注言,“魏人立后,皆铸像以卜之。慕容氏谓冉闵以金铸己像不成。胡人铸像以卜君,其来尚矣。”铸金像是魏人为选后所定的祖制,又有占卜之意。

049 天命所在

    兴安二年春末,以宗长义为首的叛军唆使丁零数千家亡匿井陉山,聚为寇盗,拓跋濬诏定州刺史许宗之、并州刺史乞佛成龙讨平之。夏六月,宗党羽林郎旧部于判、元提等于魏宫兴动谋逆,伏诛。彻查羽林郎乱党之后数日间,宗长义叛军夺机而发,大军涌入魏水东畔,依势,只需稍日便可血夺宫都平城。

    朝廷的气氛一日阴霾过一日。北伐柔然已是几乎将平城驻兵倾城而发,如今只剩禁军与内都幢将几支人马和羽林郎卫队。宗长义从前执掌羽林郎禁卫府,之中又有多少人暗藏反逆之心,已尚不来及一一清查。魏宫陷入前所未有的紧张氛围中,如似剑拔弩张,万弩待发之刻。

    拓跋濬已连续十日坐镇平城营房大帐,日夜逼视城防的境况。魏宫之中静如死水一潭。冯皇后曾极力进言欲陪驾营防,皇帝不允,便以养胎之名安守正阳宫。每日御医院便由老太医亲来问诊,变换汤药种类,以不同的膳食调剂胃口。每日昏后,御医院的折子必有宫中发出,由专人亲自送入皇帝在城防的营帐之中,皇帝百忙之中定会耐心览阅御医院所出的折子,未有一日中断。每日见得折子上写有安好的字眼,才能放下心来继续处理国事。

    今日那送折子的宫人有些紧张,虚汗倒出,候在帐外,只待皇帝允他离开,才释然出了一口气。实则今日皇后贵体不安,自辰时便发热,早膳胃口不济,用了数口粥不过半刻尽数吐出。皇后呕得很凶,随身伺候的宫人哆哆嗦嗦端出的盂盆中稠液偏黄,气苦。太医道这是呕出了胆液,再呕下去,恐有伤及肝胆的危险。几个老太医商量一番连忙召集御医院换方子。只这前去报传皇上的折子如何写,便成了难事。写得虚了,怕是欺君,依实而写,只恐怕......皇上守城之心难安。

    实在无奈,便奏请皇后,醒得人世的皇后开口第一言便是将几个老太医训斥一番,言是一把年纪如何连编故事都不会。而后皇后一个字一个字念,由太医代拟了回旨的折子,连连言着几番安好,较往日更甚。

    如今奏章呈递而上,又听得皇上允离开,传旨的御医院官员跺了跺站得发麻的脚,翻身便跃了马上,就此回宫。归宫之后,先去正阳宫予皇后通传。

    皇后冯氏正浅阖双目,歇息于软榻之上。

    传旨官员隔着一扇羽纱帘帐,隐约见得内有中侍来回巡走。他跪了小半刻,直到青竹姑姑走出来,方才起身一礼。青竹引他至外殿,赞他差事办的好,打了赏银便允他退回去。内殿传出长衣翻动的声音,青竹忙起帘转回去,见是近来十分嗜睡的冯皇后已醒。

    华灯初上,池中点起烛船,映落满夜空的繁星熠熠。

    冯善伊晚膳只用了几口粥,午后睡了太久,至夜已无困倦。她撑起一只腕子,靠在窗前看着庭外池景。

    耳边听着小雹子朗朗诵念佛经,心底默默算着时日,还有多久,宗长义就要破城杀进来了。不久前姑姑来信了,说近来身子不适。姑姑尚不知道她又有了孩子,只是病中糊涂着想见她。她想只渡过这一段难受的日子,便准青竹选个日子前去京郊探望姑姑,并去耳侯寺为社稷求福。

    身后殿门忽启,凉风扫入,她摇着手边的团扇,扫一眼殿门处,来人一身黑衣缎袍,步履匆匆。

    她坐直身子,瞧着那熟悉的身影,惊讶问:“拓跋濬?”

    他一步而来,舒臂将她揽入宽阔温暖的怀中,另手将窗掩上:“便是入夏,风也凉着。”下颌轻轻擦过她的额顶,一手正顺着她长发抚过。

    她打量他一身镇守城关的装扮未来及换,且又没有通报传唤,便知他是急事匆忙入宫,连连牵紧他袖子:“城防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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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扳起她下颌,细细瞧尽她满脸苍白。十日不见,愈发见得清瘦,连下巴都尖了。

    拓跋濬叹一声:“出事的是你。”

    “我没事啊。”她忙打算他。

    拓跋濬面色稍紧:“今日的折子上说你三个安好。”

    “我,我是安好。”她有些心虚,转着团扇别过脸。

    他捏紧她两肩,目光一沉:“那些老东西见你无事,便在折子里连说两次安好。你稍有不适,他们也拿一句安好打发我。今日,七句话中三个安好。我如何能放心?!”他不移视线,只抚着她的脸,将心疼之色压抑。

    老老实实地垂下头,悄悄睨他一眼:“并非特别严重。”

    拓跋濬又一叹息,捏握她不大的手掌,轻轻抓住揉捏把玩,缓声:“好好吃饭,好好用药,好好养着身子......如实报给我。”

    她点头默应,仰头一扬手探去他印着细纹的眉心,他眸眼发青,瞳中血丝蔓布,眼下两圈黑晕浓郁。想必是累极了,她心疼他的疲惫,却又不知如何做。她本是一点不困,多日不见,只想絮絮叨叨与他说很多话。那些话在喉咙中转了转,言出时只成一句浅浅柔柔——

    “我困得紧,我们齐去歇息吧。”

    淡然地拉她腕子,他道:“我只能守着你半刻,还要回营帐去。你若困了,我便看着你睡。”说着长臂绕过她腰身,将她一把抱了起,徐步踏入帐中。

    将她放落软榻时,一手伸入她长密的墨飞中摩挲,摇摇头:“如何也养不胖你了。”

    她拉着他一侧袖子想要坐起半身,却由他用力压下肩:“困了就睡,不必在意我。”

    她摇摇头,手指绕着他长衣的袖子:“待我好些,想去耳侯寺为你求福。”

    他俯下身,气息正落在她面上,笑得轻柔宠溺:“探望太妃才是,不必说得那样好听。”

    “这是应了?”她一惊,添了不少喜色。自她安心养胎来,几乎被他禁足,不仅免了她每日晨昏去太和殿向太后行礼,便连平日来往自由的宣政殿也不准自己辛苦前去。大朝一散,反是他领着抱着一摞奏折的崇之转来正阳宫。甚有几次,召集尚书台议政,也是设在正阳宫的中殿。他不准她辛苦,却自己时时处处辛苦着。

    “不应,又岂是能管得住你?”他摇头想笑,将锦被细心地予她遮盖好,她夜里睡觉又踢被子蹬人的习性,平时都是他判了大半夜的折子,回帐中见她将枕头被子都踢在榻下,便是后半夜他也醒来许多次为她紧被。

    窗外数着时候的崇之低低催了一声,拓跋濬直起身来,素手一扫她眉间乱发,声音轻了轻:“去时,命李弈护你。”

    这一别,又是十余日。

    满树繁花,碧荷红艳,宫中人道皇后喜池景,边撑起乌篷船,船上载歌载舞,装扮成渔夫的老公公扯了嗓子唱起渔歌。冯皇后自午膳后便高坐楼台看着池中上演的一幕幕好戏。暖风徐飞,吹得人倦倦的,她看着笑着即幽幽睡过去。

    宫人懂得瞧看眼色,忙打发戏子们散去,两侧撑起遮光挡风的屏障,又急急送去软袍披了她身上。

    常太后由长春池而来,一路牵着一名约莫三四岁的小儿,如今站在廊子里看去侧宫高台上小心翼翼的宫人。身后有宫女话说皇后昨夜晏睡,如今赏着戏被风吹着了。常太后冷笑,如今朝廷上下都为平叛一事紧张繁忙,只剩这正阳宫幸有看戏的心情。那宫人见常太后气色不悦,才又忙言一切是皇上属意内侍府准备的。

    青竹远远看见常太后一行,匆忙下得高台,步去常太后,即是行礼。

    “太后娘娘如何来正阳宫了?”青竹恭敬探问。

    常太后将手中的小儿递了过去:“这就是哀家上次同皇后说起的那孩子。”

    “您是说那......赏给李申夫人的孩子?”

    半月前常太后说李夫人养病潜邸时常觉得寂寞,要皇后一准由宗亲族里选出一名男嗣过继李申膝下。皇后应允了,也说此事交由太后办。如今常太后正是选出了这小儿,此刻,就是领着孩子来向皇后要名位。

    青竹笑了笑,即是将那孩子牵了身侧,再回禀太后言:“太后娘娘若放心,就先将孩子交给我。待皇后醒了,奴婢牵他去求个名字,也让皇后瞧瞧皇家的子嗣。”

    太后未说什么,只命奶娘跟着青竹二人一并去,而后便随着宫人回去自己的太和殿。回去路上,拓跋云挡在半道,常太后瞥他一眼,理也不理。拓跋云一言不发地步步紧追,直入殿前,常太后皱眉瞪了他眼,拓跋云只平静退下半步。

    常太后叹了口气,拓跋云如此已是整整一个月了。无时无刻不出现在自己面前,念着同一番话。

    她从前觉得自己执拗,如今遇到了更执着的拓跋云,实在心烦意乱。

    散去殿中人,朱门重重阖闭,持袖一指身后的拓跋云:“你,你是没完了。”

    “妖孽一日不除,后宫一日不安,我就没完!”拓跋云一把甩开衣尾,重重跪地,端然行了大礼,这一礼,便是置太后于万难境地。

    “你何苦为难哀家?哀家如今不过是由正阳宫踩在脚底下,又被皇上冷弃的无用老身。哀家,哀家又能如何帮你。总不能持剑当及众人亲手了结她?!”

    “如若皇上允臣佩剑近身,臣第一个就要了结那女人!”

    “你!”常太后气得发懵,捏紧一角桌案闭合双眼,幽幽念出句实话,“她恐怕还不至于受那罪过。”

    拓跋云仰首,一字字道:“太后娘娘莫非是想余生皆由正阳宫所压?!”

    常太后冷笑凝去他,缓缓摇头,镇定了道:“阿云。你不要拿话激哀家。哀家......从未有今日这么清醒过。你说哀家还能活多少年,哀家为皇上忍了一辈子,又有什么不能再忍。”

    拓跋云重重叩头:“倘若,这女人能覆了皇上的江山,又夺去太子性命?!”

    常太后摇头:“她不会。”

    拓跋云长袖由风轻摇,闭了闭眼睛,声已冷:“可是天命会。”

50 寻找母亲

    冯善伊醒转时,倚在圈椅中含笑瞧着远处的小雹子拉着一个小男孩耍宝。青竹递来花茶予她润口,冯善伊示意她一并看去。

    高台一侧长青藤架下是拓跋濬特意下命为小雹子支起的秋千,拓跋濬本以为儿子会十分欢喜,只小雹子见了扭扭捏捏道:“耍秋千是小姑娘玩的。”

    当时这一语噎得拓跋濬满面通红,当着儿子面,他又只能强言回应,要小雹子瞧着谁家姑娘好,便牵来台子上荡秋千。这之后,各宫小宫女们络绎不绝于正阳宫长春池高台之上,皆是被小雹子瞧着好的。冯善伊倒也瞧了几回,青竹笑言说,他领回来的小宫女都是一个模子,长眉凤眼,笔尖翘翘的,唇极小。绿荷顺着她话看过去,连连点头,又议论着这模样倒是熟悉。而后冯善伊静静插了一句话,“都是像他姐姐,冯润。”这一言出,众人都闷声不再出气。冯润与云中的姐弟之情并非一斑,而是比血缘更浓。云中时时想着阿姊,无日不提,无夜不念。而冯润,所做一切,更是只为了这个弟弟。由此才做好打算,这姐弟二人,只能有一人留在宫中,或者,一个不留。

    如今小雹子负手弯身,盯着那小男孩,说话似个小大人:“青姑姑说你是来给我父皇做儿子的。那我也算是你哥哥了。”

    小男孩眨着眼,乖顺点头:“哥哥。”

    “乖。”小雹子拍拍他头,“你喊我一声哥哥。我不会欺负你。你有名字不?”

    小男孩刚要张口,忽又想起家中奶娘的嘱咐,入了宫,他再不是从前娘亲爹爹的儿子,而是皇子,名字也要由这些尊贵的人选赐。

    “没有。”摇头那一瞬,自是将从前的自己一并掩埋。

    “没有名字啊。”小雹子倒是觉得稀奇了,“你出生时天上没有下雹子?!”

    小男孩继续摇头。

    “那下个什么东西?!”小雹子别着手,在他面前来回走着,学他父亲的模样,手捏着下巴缓缓道,“我出生时,天上咣咣咣地落冰雹子。我娘亲可得意呢,就给我取个小雹子,说我不是凡人。”

    小男孩不知如何答,只听说自己出生时风和日丽,天上干净的没有一丝云彩。

    小雹子跺了跺脚,皱眉跑回冯善伊身侧,贴着她耍娇道:“娘亲,这可不好办了。他的名字不好取。”

    绿荷扑哧一笑,指着小雹子冲冯善伊言:“瞧见没?你当年取的这好名字,可叫他得意呢。”

    冯善伊抚着他额头,摇头直笑,揽着他又向远处那孩子挥了挥手。小男孩依着手势慢慢踱来,相距五步时,拘谨地再不敢靠近。

    冯善伊一笑安抚他,轻缓着问:“你从前的阿爹阿娘,他们如何喊你?”

    小男孩吞了口水,仍然摇手。

    这一摇,气的小雹子连连指着他跺脚:“你干脆叫拓跋摇头得了。我见你只会摇头。”

    小男孩立时下跪,念着家人教的规矩叩头谢恩:“谢谢少主子赏名。”

    冯善伊终是忍不住,笑得胸口直痛,喝了几口茶压住,才又嘱咐小雹子再别开口。

    “你啊,真是老实人。”她向那小男孩探出一支袖子,将他拉至身前,摆弄着他衣领,柔声幽出,“你告诉我你爹娘如何喊你,我不会说给别人。”

    小男孩仰首,父亲的女人算也不少了,家门中女眷极多,可如眼前笑得这般明艳温和的女子,他这是首次见到。如娘亲所言那一国之母,当朝皇后,全天下最最尊贵的女人,便是这个模样吗?他起先以为会如传闻中一般,是个凶神恶煞的样貌。只这一张脸,真实地摆在眼前时,他便有些糊涂了。

    她周身一股子随和亲近的气息,竟让自己放下满心芥蒂,张了张口,弱声言起:“他们喊我阿乐。”

    “那你喜欢他们这样叫吗?”她又问。

    “喜欢。”

    冯善伊拉起他的手,摊开他掌心,一指触上,边写边念:“长乐。”

    小男孩眸子一抖,吸了口气。

    “你以后就叫拓跋长乐好不好?”她试探地问他。

    小男孩重重点头,开口说好。

    冯善伊似完成了一个任务,释怀笑了笑,命青竹将他送回太和殿,离开时又予那跟随而来的奶娘平静嘱咐:“回去和你们李夫人说,长乐这孩子听话又老实,我很喜欢,定要悉心教好他。”

    奶娘应了一声,牵过拓跋濬长乐跪送皇后离席。

    冯善伊微微笑了,再看去西空云霞延绵,华影绯艳。她突然想,自己或许应该去探望那一人。刻意避开绿荷与青竹,她一人借着晚间散步的名义由正阳宫中出。

    幽闭的后庭,落满青葱碎叶,柴门前年迈又枯老的身影,每日黄昏便这样站着,形如雕塑,直至影子越来越长,越来越淡,老嬷嬷将她请回去。

    每一日,她痴痴地等,等远方叛逆的儿子归来。

    她的好儿子曾以答应她,待尘埃落定,会接自己走,他们去天涯,去海角,就是要永远远离这一座死寂憋闷的魏宫,困了她一生的牢笼。

    长风卷起落叶哗啦啦地飞摇飘舞,后庭更显凋敝清冷。苏夫人便扶着廊口的第一根柱子,遥遥地望着远方,眼中写满无尽牵挂思念。

    冯善伊走到她身前,将挡风的长袍予她系紧,她答应过宗长义,无论他是生是死,无论世事将如何转换,她都会照顾好苏夫人。

    霞光丝丝退散,昏色逼来,漫长的黑夜缓慢而入。

    “苏姨。他今日不回来。我们屋里去好吗?”

    身前的女人只转了转眸子,盯她盯得许久,似有所反应,痴痴道:“云舒啊,你来看我了。”

    云舒,云舒,苏姨娘总是面对着自己唤出这个遥远又陌生的名字。

    云舒到底是谁?!是谁!

    她拖起苏姨的手附在自己温热的脸颊上,柔了声音:“苏姨。我和那云舒就这么像?!”

    苏姨笑弯了眼,见得她激动又兴奋,便忘记了要等自己的孩子归来。

    她牵着冯善伊转入屋中,依着冷案坐下,她转身去寻杯子,哆哆嗦嗦地倒满水向她一推,以劝慰的口气说:“云舒,你有了孩子,就不要这样不高兴。”

    苏姨这是又糊涂了,冯善伊接过那碗水,心头发凉。

    苏夫人又抬起一只手,抚弄着她的鬓,幽幽道:“云舒。冯大人对你那么好。你有了孩子,他高兴地恨不得把月亮摘下来送给你。你不要再哭丧着脸了,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为了冯大人,也为了他......你好好活着,可以吗?”

    满满一碗水,跌落裙间,袖口湿透了。

    云舒,冯大人,孩子......

    这些字眼冲入脑海中,初时混乱而纠杂,直到重复咀嚼了一遍,一个字眼一个字眼地细细琢磨。抽丝剥茧,徐徐展开本来的样貌。她想起来了,上一次同宗长义陪着苏姨,苏姨娘说出一番听着糊涂却又未细想的话......

    “是当年给你说了媳妇的那个善儿。”

    “她名字里的善,便是因我而取的,我和她娘亲......”

    她有些明白了,明白了母亲每次看见自己那疏冷陌生的目光。

    她也想起来了,三岁那年,向母亲展开的一双臂,由她躲了出去。

    母亲,从来不肯亲近自己,是在逃避,还是厌恶。

    “苏姨。”声音有些颤抖,她突然觉得很冷很冷,“云舒......是善儿娘亲吗?”

    苏夫人怔怔扬起头,双手捧起她的脸,静静微笑:“善伊这名字好听吗?我给你的女儿选了这个名字,你醒来好不好,醒来喊她的名字。”

    “苏姨娘你告诉我,她在哪儿啊。在哪儿啊。我娘亲她在哪?!她怎么从不来看我?她也不喜欢我吗?”为什么从没见过她,甚至都不曾得知这世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是将自己生下来的女人。为什么,为什么她只活在苏姨的碎碎呓语中,却不曾来看过自己一眼。

    “云舒她......”苏夫人的声音渐渐柔软,“她去了南边。”

    “南边?!”冯善伊立时站起身来,匆忙走出几步,她思绪乱极了,只有一个意识,要传令李弈,让他不计代价一定要寻到她娘亲。南边......是魏之南国,还是刘宋的南朝。不管了,无论何处,将这天下翻个底朝天,她也要找到那一人。

    “云舒......”苏夫人又在她身后唤起来,“你还是穿杏花暖黄的衣裳最美。”

    冯善伊步子一怔,抬着头,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紧辽阔的天边,最后一缕昏色淡在她清冷如寒雪的眸中。风袭来,迷了眼,双目刺痛。

    那个人......

    是去了南边,去了有杏花黄雨的南国......

    永远不会回来......

    跌跌撞撞地跑出幽殿,每走一步,都要扶紧一桩廊柱,不然她一定会跌下去。

    最后一桩柱子,她抱紧它,缓缓滑落。压抑的哭声,自空阔的长廊间漫出。眼前尽是浓重的黑暗,不断的泪汹涌而出,哭得声音都哑了,连喘息都困难。

    远处四处寻人的青竹牵着小雹子匆匆奔来。小雹子直冲入她身前,跪在地上拉起母亲的手,摇起她的袖子,另抬起手为她擦泪,却越擦越多。

    “娘。”只一开口,小雹子心疼地一并落下泪来,边哭边唤她:“娘,你怎么了,是不是小雹子不好......你别哭了......不哭了好不好......”

    意识无清,痛得心都要没了,颤抖的双臂将小雹子一把揽入怀,只有紧紧贴着孩子,她才会感觉更坚强些,才能不那么痛......她蒙住他的眼,不让他看见难过的自己,也不再哭出声,她尽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吓坏了小雹子,最后的哽咽硬是生生憋在喉咙,滚烫的泪无声无息地滑落。

    耳边如海浪般冲涌而来的声音将自己的情绪全然压没,记忆中的幻音将她一波又一波翻卷着将她推至远方,很远很远......

    “傻姑,我的新衣服好看吗?”

    “......不......不好......”

    “傻姑,你为什么都只穿杏花黄的衣服?”

    “穿着杏花衣,他便一眼识出我来。”

    “傻姑,你怎么哭了,是善儿说错话了吗?不哭了好不好......”

    傻姑,傻姑,那个癫狂痴傻,那个永远只穿杏花黄衣,等着她南边得情郎前来接自己离开的傻姑,一辈子活在梦中不愿醒来的傻姑,是母亲。是将她生下来,却承担着所有苦痛和无尽悲哀的母亲。

051 惊梦预兆

    中宫的钟声遥遥散去,击鼓传号,城门缓缓关闭,昏时禁闭,五更开门,宫都平城实行严苛的宵禁,于是才有平城坊内六街鼓声行人绝的宁静,以及九衢茫茫空有月的苍寂。

    太武帝灭佛,值拓跋濬当政随即复法,如今成效可见一斑。自民间入皇宫,皆有供奉高僧舍利子的佛堂净室。舍利坊的五级大寺,是拓跋族庆贺佛诞的皇家佛寺,老主持乃皇帝与常太后最敬重的昙曜法师。

    昙曜少时于凉州修习禅业,曾受当时东宫拓跋晃赏识,及至太武帝大兴灭佛,逼得佛事断歇,沙门僧人尽是还俗,独昙曜持守佛心,毫无动摇。东宫怜惜,遂密藏他于落败的舍利坊中,重礼相待。东宫亡去,昙曜念及旧主恩情,尽忠于东宫世孙拓跋濬,尤其交好常太后。

    结束了晚课,昙曜回至自己闭门诵经法的小佛室,见室外两侧有重兵把守不由得惊诧,进得堂内,一眼望见蒲团上跪立的黑袍身影。黑纱斗篷下,是常太后无比平和的冷目。

    昙曜双手合十,持礼念道:“太后娘娘是又遇到了难事吗?”

    常氏最后一次入五级大寺,正是六年之前当今皇帝兴兵向自己的叔父拓跋余逼政那时。常氏前来求见昙曜,予他卜卦问成败。昙曜的卦,从未有失,对此常太后深信不疑,甚至成了依赖。每逢过不去的难事,都会命人来向昙曜求一卜。如今她趁夜亲自拜访,昙曜便知,如今是遇到了大事。

    常太后立身而起,回了礼,缓道:“求昙曜法师莫要怪罪。小士不久之前借着法师之名予皇上说了空话。”

    “阿弥陀佛。若非太后入至穷途困境,是不会说此空话的。”昙曜自念一声罪过,予她烧了一柱香,供奉于舍利子佛龛前。

    “今日我带了一人的生辰八字,劳法师一配。”

    “配予何人?!”

    “皇上,同太子。”

    昙曜点了点头,接过常太后递来的红簿,只打开一览,便锁紧额眉,再不出声。

    “大法师看到了哪般?”常太后匆忙问。

    “待,待老僧细细看一番。”昙曜背过身去,持簿缓缓走着,终落至佛祖前,将红簿由烛火烧烬,成烟散去。

    “你,你烧它做什么。”

    昙曜转着佛珠念过几句经文,咬牙摇头道:“老僧实不能言。”

    “法师!”常太后忙退半步,跪地予他一拜,“但求法师看在我孤儿寡母,看在旧东宫殿下的故情,予阿奴指明一条路吧。”

    “太后,这条路,您不能走。走了,即是违逆天命啊。”

    常太后摇头:“为了魏室,为了皇上,为了储君,阿奴不畏身后入地狱受极刑。纵是违天道,逆人事,我也认了。”

    “皇上与太子的命格属木,而这位无比尊贵的夫人是金命,六行又于太子最近。所谓金克木,恐怕,终有一日,魏宫将上演慈母弑孝子的悲剧。”一番话后,昙曜闭紧双目,连连叹气。

    常太后似听呆了,扶着长案起身,只是双膝不听她使唤,又猛地跌落下去。鬓钗零落满地,她扶着额头,从未有此的狼狈。堂门顿开,拓跋云一步而来,紧张地扶起常太后,撑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步出去,交由堂外迎来的一位宫人,才又转过头,对着身后的昙曜抱了一拳:“在此谢过。”

    昙曜凝着一路逶迤而出的黑色人影,冷风拂动他青纱寒袖,手间佛珠转得越来越快,他曾也企图诵念千万遍佛经为将日的灾难渡劫,只可惜......天命无违......一颗佛珠裂开,百余檀珠接连脱出迸落了满地。

    昙曜蹲下身,擒起那一颗裂碎的佛珠,喃喃出言:“出家人不打诳语。王爷,老僧莫非依言相助,而是......因果缘劫皆有天命。”

    东西南北纵横各三条大街三三相交,平城内九衢一十六坊,暗夜静若沉潭。哒哒的马蹄声,匆乱的车马轱辘音。街衢洞达,常太后的马车在坊内一路驰骋。

    车帘抖动,残漏的月色映出常太后那一张因过分惊恐惶然而惨败僵硬的脸。她如此惊讶又慌乱,以至于身侧拓跋云唤了又唤,她都全无反应。

    “太后。”

    “太后!”

    不知唤了多少声,拓跋云叹了多少口气,常太后终于幽幽转眸,似有若无地盯着目光谨慎的拓跋云点了点头,愣愣发出哑音:“你,你说下去。”

    拓跋云扬起头,沉郁的目光中压抑着层层杀机:“有传皇后明日前去耳侯寺探访冯太妃。”

    虽说拓跋濬在宫内为她撑起铜墙铁壁,如今朝廷危机四伏,皇帝亦不能兼顾所有。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皇后出宫访亲,则好上加上。皇后若无端死于宫中,以拓跋濬之心定会屠尽罪人祸连全宫,只皇后要是死在宫外民间,皇帝总不能为了一个女人屠尽天下。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他不想再错失一回。

    “这一次,我不会再失手。”拓跋云重重言。

    常太后心底抽痛,满目空洞,脑中尽浮动着昙曜的那番话。

    金克木,母弑子......

    不可以,不可以!

    猛仰起头,冷泪逼出,簌簌直颤,常太后哭着开口:“杀了她,杀了她。”云舒,对不起。这一世我欠你那么多,便也不差这最后一件了!我死后,死后一定会向你赎罪,你等着我,等我......

    当夜,城防营帐中风声极盛,夹着远方凄厉的狼嚎。拓跋濬看着折子渐有些昏昏欲睡,终是撑不住,伏案浅浅睡去。一侧研磨的崇之心疼地退步,掐灭几盏暖灯,想让他睡得更沉一些,最好这整夜都不醒,不再操劳。

    风帐一掀,进来的是持着最新军况的高允。崇之一步将他挡出,拉下身后一面帘子,崇之作势噤声,小心翼翼向后一望,低声提醒:“小心着,皇上有五天没闭上眼了。这才刚要睡着。”

    高允应下,忙退步一侧跪在帘前静等皇上醒来后传唤。等了半刻,崇之转身递给他一盏茶,他谢过只接过,因太烫只能边吹边喝,猛听得帘内赫然传来拓跋濬惊恐慌乱的一声“护驾”。滚烫的满盏茶洒入袍中,两侧侍卫闻声立时抽剑,刺裂长帘猛地冲了入。

    拓跋濬端坐于案前,长发由风摇起,面色因极度惊恐显得惨白惶然。持朱笔的手在颤,他一动不动,眸也不眨,案前几卷奏折散入地间,由风吹乱了页笺。帐中除他之外,无一人,更不见刺杀痕迹。

    崇之哭着滚入,哆哆嗦嗦跪于他脚边:“皇上您是怎么了?”

    前胸后背都由汗浸湿,心跳得尤其快,气息也是乱的。猛然亮起的灯盏尤其刺眼,拓跋濬一手撑着额头,揉着双眼,缓缓舒了口气:“由噩梦镇住了。”

    原是虚惊一场,崇之爬起来擦擦眼泪,命侍卫们撤下,回身掏出帕子给拓跋濬擦汗,边擦边心疼道:“想必是太累了,脑子里装的太多了。”

    拓跋濬轻叹一息,梦里是他前所未有的恐惧,也不知是什么地方,他紧紧拥着她,她全身是血,一团一团的血色红莲染满了他两袖。可她仍在絮絮叨叨念着什么,直至再无声息。而后他便由那锥心的刺痛疼醒。

    待意识清晰后,拓跋濬立时命崇之代自己再回宫探望一番,一定要亲眼见到她相安无事再回来禀告。崇之得令迅速离去,帘子一摇一落,映出高允半个身影。

    拓跋濬努力压抑住余悸的惊痛,召来高允,重新持起笔。

    高允将折子递上去,稍抬了几眼,见得皇帝仍是有些分神,看着折子便突然发起愣来,目光更不知落了何处。高允本以打算撤出帐子,迈出去几步又折了回来,看着皇帝恭声劝慰:“皇上。梦都是反的。”

    拓跋濬由他一言激得回了神,抖起折子又看了几眼,心头却装满了他的话。都是反的,一定是反的。折子上细密的字眼,如何也不过心,他又揉了揉眼睛,撑起精神继续看下去。

    高允进了半步,于案前跪了下,叩头道:“臣有罪。”

    拓跋濬未抬头,执笔落字间轻声言问:“你又做了什么傻事?”

    “臣错了。”

    拓跋濬缓缓放笔,头依然不抬,只是压下声音:“说说看。”

    “臣错不该看轻了皇后娘娘在陛下心底的位置。臣实在想不到她是对您如此重要。”高允一脸诚恳道,可笑他也是活了五十年,风月什么的自也经历了,以为阅人无数,将诸事看在眼底心里,仍是错瞧了帝王君心。

    “只是如此?”拓跋濬一笑,挑眉看去他。

    高允立时皱眉,畏畏缩缩不敢将一些话如实言出。

    “太后娘娘与你恳言一番家国社稷,而后你便真拿着滑胎的药物去见皇后。一番慷慨陈词,说得皇后心生犹豫。”拓跋濬翻着折子,口中不缓不慢地道出一切。纵是冯善伊一个字也不肯老实说,可他宫中的奴才可是眼睛耳朵齐全着,还有一张能及时报给自己实情的嘴。

    高允满头大汗,忙俯下身子:“皇上。老臣糊涂了。”

    “你是糊涂了,糊涂得我朕都不想说你。”拓跋濬向后一倚,合上奏本,只看着他,“皇后替你隐瞒了这件事,朕从前就当不知道,以后也装若不知。你......也忘了这事吧。”

    高允感激涕零,已至不能言。

    拓跋濬看着高允离去的背影,突然叫住他:“高允。你是不是也觉得朕不算个好皇帝。”

    突然坦诚想问,一时不顾君臣之礼。

    高允惊得跪落,连连摇头道:“臣不敢。”

    “你起来。”拓跋濬叹了声,立起身走去窗前,掀起一角帘子看着沉夜郁郁,声音一轻,“你们以为身为帝王便要视一切女色为轻,江山才是最重。依你们看来,我并不能算是个好皇帝。”

    “皇上。”高允轻呼一声,是想说,他从未怀疑过皇帝一心为江山社稷,更始终坚信他是魏开朝而来最仁智慧徳的好皇帝。

    “你听朕说完。”拓跋濬转过身来,眸中明色闪熠,“朕在遇见她以前,一心一意只想做好这个皇帝足矣。然而遇到她之后,朕便不想仅仅做一个好皇帝。”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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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岁介绍:
她之十年,要过得风华。
罚做山陵妾四年的苦,不能白吃。
她之十年,要过得隐忍。
给儿子选后爹乃当朝万事之重。
她之十年,要过得权谋。
乱世用重典,忍忍,收拾完这拨,咱明儿准备准备选秀再上一拨新人。
她之十年,风华,隐忍,权谋,无不是为了等他十年后归西那句话——
“皇后,朕把太子和佳丽三千还有私房钱小金库的钥匙都交给你了。”
这是一部北魏著名历史人物文明太后的彪悍成长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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