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白秀温
脂粉味浓厚,让人头脑昏胀,其实自家夫人平时也是这类味道,只不过选的稍微清淡些。
他摸摸大拇指的玉扳指,袖口纹饰复杂。
“大人,咱们的新秀赵倩儿还是清倌人,会弹琴,您要不要……”
赵倩儿是上月刚评出来的花魁,那天他去了,女子身段婀娜,顾盼生情,一时间赵倩儿风头无两,许多人说要千金博一笑。
手头带的钱不少,若是挑花魁未免会多些风言风语,罢了罢了,不过是来青楼尝个新鲜。
没有理会身旁的半老徐娘,他兀自踏上阶梯,耳边男声女声混乱,更有不识相的女人贴近,醉汉跌跌撞撞地有辱斯文。
他转身欲走,这时,一个女人直接扑到他怀中。
于是男人脸色当场变得要吃人一般。
急的半老徐娘险些亲自动手推开那个莽撞又眼瞎的赔钱货!
周围的其他姑娘半遮脸,怕因为女人的蠢事笑出来。有的姑娘被抱住,也悄悄地关注这边。身处沼泽,她们乐意看见别人陷得更深,污泥满面。
投怀送抱的女人慢动作抬头,两行清泪顺眼角滑落,我见犹怜。一股幽香袭面,身前魁梧男人僵硬的躯壳似乎放松了一些。
女子颦眉笑了笑,轻盈地喊了声:“大人。”
最吵闹的地方,居然有了片刻安宁。
男人嘴角微勾。他选了她。
半老徐娘帮他俩关上屋门,手里攥着一大把金纹票,呆怔半响,她动作很轻地将耳朵靠近房门。
男人可是县令,尊贵着呢!
屋里传来男子冰冷的话语,讲故事一般道:“有人多长了一只耳朵,是不是很奇怪。”
屋内女人不解其意,勾了勾男人长发:“大人见过吗,小女大半生耗在青楼,未曾听说呢。”
“嗯,让我找找,兴许你也长了呢。”
女人笑容僵了僵,还是一副谄媚样儿。
徐娘有点心虚,捂着耳朵快步走了,脚步声清脆地与音乐班子吹拉弹唱的舒缓糅杂。
两天后,女人白秀温手捧一碗汤药,当着其他姐姐的面从容喝下,入口苦涩。
待旁人散去,女人冲进茅房,使劲扣自己的嗓子眼,硬是全数吐了。压抑着干呕的声音,恶臭和苦药味包裹她,衣裙沾脏。
一个月转瞬即逝,白秀温面带纱布,从医馆一步步走向大街,弯弯月牙儿眼睛,笑意无论如何都掩盖不住。她专门挑了身精致绸缎衣裙,花去小半积蓄。
某个阳光灿然的一天,推开窗户,烈日有些刺眼。
她请假外出。
至今懂得保护耳朵的老徐娘拿大眼瞅瞅她,语气关切道:“瘦了呢,我平时也是把你们当亲闺女,好吃好喝供着,就怕哪天跟野男人跑了,我这当娘的生生割下块肉,也惦记你们冷暖!”
明摆着的,成日里往外头跑,别是搭上个穷得叮当响的混小子,连卖身契都不顾了跑路!
白秀温听了,便舍了今天足足画了半个时辰的妆容挤出几滴眼泪表达感恩,又伸四根指头装模作样一番,才按照计划走出了青楼。
站在大门前,白秀温回头看了看,青楼里满是光鲜亮丽的,却也藏着表里不一的畜生。
丑陋的过去即将被丢弃,小腹内安静的胎儿会改变她妓子的身份。
“好孩子,你是娘的心头肉,娘可就指着你了。”
摸摸平坦的小腹,白秀温朝他的府邸走去,几乎有种孤注一掷的决然。
这一个月来,她可不是躲在青楼养胎,从手戴扳指的男人来到青楼前,白秀温便积极地结识大官富商,努力地打出名气,若不是赵倩儿抢了她的花魁,客人想和她聊天说笑还要贵上几张银纹票。
兴许是老天爷眷顾人,选花魁时白秀温着重留意了最前排的贵客,却一眼记住了坐在后排气质不凡、抚弄扳指的乐渠森。
她费尽心思打听了贵客们的夫人妾室,同时偶然得知乐渠森家里只有一位门当户对的夫人坐镇。
一切在乐渠森踏入青楼,白秀温再次看见了他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站住,你是做什么的?”
乐府守卫拦住这名打扮格外花哨的女人,她立刻变得楚楚可怜。
“两位大哥,我是来找乐渠森大人的,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大人他和我,有过、有过……”
“怎么了?”
正说着,一名十七、八岁的丫鬟提着包裹走过来,因为瞧见白秀温相貌不俗,眼珠子转了一圈,倒是没再说什么。
丫鬟身后站着位气质极其优雅的女子,其他下人跟随其后,背了不少东西,像是,要搬家。
白秀温瞳孔微缩,之前想过会遇上乐夫人,且琢磨了许多说辞,但要一个小小妓子正面刚上见惯了争宠纷争的乐府夫人那就得另当别论了。
来乐府之前她便走走停停,心里打鼓的狠,真儿个见了乐夫人,眼睛都不敢看了,更别提当场得知有关乐渠森消息后,她瘫坐在地,深知今天赎身无望,就结结巴巴地想解释眼前的情况,肚中胎儿万万不敢说。
乐夫人目光冷冽,深吸一口气,顿了几秒才悠悠呼气,含笑平和道:“快起来,渠森看上的,定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我也想欣赏一下。”
白秀温微微颤抖,一旁的丫鬟将她扶起来,一只手抬着她下巴与乐夫人四目相对。
“真好看,你叫什么名字?”
白秀温嘴唇哆嗦,身侧丫鬟狠狠掐了她胳膊一下。
“白……白秀温。”
“人如其名,白净、秀气、想必是个温柔……”乐夫人咬咬牙,从自己身上解下一块成色上好的玉佩,递向小猫一般瑟缩纤弱的白秀温,“几张金纹票怎么换的来姑娘干净的身子,这玉佩算我替夫君补上的。”
周围的人大气不敢出,白秀温看着玉佩,回想往年的贵妇是如何处置丈夫桃花的,不说别的,就是咱们花魁赵倩儿上个月也差点被打了,可是赵倩儿是谁,人家巧舌如簧又镇定自若,硬是把黑的说成了白的,打人变成了聚餐。
见白秀温不接,昨天一夜没睡的乐夫人和善笑笑,将玉佩塞进白秀温手中。
搬家的马车一辆辆行进,在乐府不远处稳稳当当地停好。
该启程了。
“既然夫君曾经欢喜过她,便替这位小姐赎身吧。”乐夫人面色平静,淡淡笑道:“虽说不算你是乐家下人,但你是收了乐家的恩惠,所以以后决不能再入风尘,也不可以嫁人,毕竟女人一生只能有一个男人。”
言罢,乐夫人转身走向马车,丫鬟松开白秀温。
没了支撑,白秀温踉跄几步,手心满是冷汗。
踩小木凳踏进马车,乐夫人缓慢调息,下眼皮是被白粉遮盖的失眠淤青,
自己何必如此呢?
这个节骨点对一个妓子使了本命元气真是大材小用。
渠森连夜被圣上召走,怕不是有天大的事情,一旦……
乐夫人虎牙刺入朱唇,血与胭脂混合。如果乐渠森出了事情,做夫人的哪怕是随他离开曌国,也不过是分内的。
彻夜未眠的代价是眩晕和头痛,乐夫人舔唇,品味自己咸腥的血液和胭脂的苦涩。
第二章 乐夫人何栀
一手玉佩,一手卖身契,白秀温站在青楼门前,脚边是她的首饰盒、柜子里的衣服。
既自由,又茫然。
二楼窗户,花魁赵倩儿脸上是经久不变的和熙笑意,玉手抚光滑窗沿,身旁女伴戏谑地讲述:
“听闻,乐渠森大人本来是要升官的,可是那远在洛阳的皇帝陛下不知怎么的下了急召,让他半夜赶路去了洛阳。方才有个大官还与我说,乐渠森,怕是要完了。”
“皇上怎会在意区区一个乐渠森?”轻声呢喃一句,赵倩儿眼珠一转,千娇百媚,“她呢?”
“她啊……”
指指点点,随着乐渠森全家前往洛阳事情发酵,白秀温的名字在巴掌大的小地方火了。
妓子主动找上客人要当妾,结果客人有了大麻烦,还不幸遇到人家名正言顺娶进来的夫人。
简直笑话。
最叫人称奇的是那位夫人不仅没有抓花妓子狐媚的脸、撕了狐狸藏尾巴的长裙,还替这妓子赎身,亲赠随身玉佩,大气长脸。
“实在是贤妻楷模!”
“真该让家中妒妇学学乐夫人的亲和贤惠……”
不远处的笑谈声格外刺耳,白秀温低头收拾自己东西,许多百日闲散来青楼混日子的阔少爷绕过她,又悄悄回头看从不踏入青楼一步的乐渠森相中的究竟是什么货色。
任人看,任人笑。
给人看,给人笑。
包裹的布料厚重了几点颜色,什么晶莹的东西从睫毛直接掉落。
白秀温眼前一片模糊,手指机械地摸索东西。
小腹微凉。
几天后,白秀温逐渐明白乐夫人是最残忍的笑面虎。她知道守着自己的首饰不过是坐吃山空,于是离开青楼两天便想做点活计,结果无人肯用,纷纷避之不及。
原因只有一个,乐夫人虽随乐渠森去了洛阳,仆从却是守着府邸,当下人的平时没少承了主子恩惠,小三都找上门来了,夫人说没事就能没事了吗?
有人要花钱买白秀温作陪,黏黏糊糊地贴过来,笑的坏心眼。
白秀温应了,聊天、喝茶、唱曲儿都行,唯独不卖身。
“下贱玩意!你装什么!?”
衣着华贵的男子当街扇了白秀温一巴掌!
他要她陪,她竟然不愿意?!
男子甩一把金纹票用钱打人。
白秀用手挡了一下,手掌一侧似乎材质良好的金纹票划伤了。
是,她出身青楼,但她自认洁身自好,在乐渠森之前,从未卖了自己的贞洁,更逞论后来腹中有了胎儿,母凭子贵闭门谢客。而之所以想找人赎身托付一生,不过是明白人老珠黄的自己唯有沦落乞丐。可惜,她不该选乐渠森这个倒了血霉的……
白秀温摔地上,然后哭,男子要拽她,她便泼妇似的将土地泥灰往衣裳、脸颊抹,大声嚷嚷:“强抢民女了!救命啊!”
平日里这条街总有小贩卖些零碎点心,此刻香酥煎饼卷的气味飘来,使得饥肠辘辘的白秀温哭的更惨了。
“杀人了,他要杀人了!”
男子眼睁睁看着白秀温从一个细皮嫩肉的小娘子变地上打滚的无赖,气的脏话尽出:“疯婆子!民女?!你就是个……”
吵吵闹闹,围观群众互相交换消息,把乐府和妓子都编排全乎了。
*
马车颠簸,丫鬟喊车队停一会儿,让夫人吃点糕饼垫垫肚子。
车一停,随行一半男人都跑进草木茂处完成新陈代谢中的一环。
乐夫人嘴里咀嚼糕饼,一只手接着碎渣,含糊问道:“还有多远?”
丫鬟答了,又将食盒往前伸了伸:“主子,您这两天瘦了。”
乐夫人朝丫鬟笑笑。
乐夫人大名“何栀”。十五岁嫁给乐渠森,今年十九岁,膝下无子。
十五岁的某一天,桃花开了。
她是小家碧玉,门当户是因为“本命元气”。
但原因不重要,乐渠森要娶她。
两人匆匆见了一面,乐渠森抚摸何栀白皙脖颈时,女孩脸颊猛地透红。
“是个有潜质的。”男人只说了这一句,何栀张张口想问,他却转身走了。
于是女孩抚上自己脖颈,脸蛋羞红不褪,躲门后目送乐渠森离开,眼中唯有那渐渐远去的背影,家里大人在小院议论什么都听不清了。
接着便是两家人频繁来往,互送婚礼,订下吉日成婚。新郎新娘却没有再见面,何栀自己不好提,乖乖等待披上嫁衣的那一天。
偶尔,何栀会守着镜子,看呀看,一会儿觉得自己漂亮,一会儿又觉得镜子里的女孩陌生,鼻子眼睛长的的好生奇怪。
乐渠森……乐渠森……你是怎样的?
期许着,直到乐渠森娶了何栀。
大婚当日,何栀一人等在屋中,红盖头的缝隙下是她内八的一双绣花鞋。
方才敲锣打鼓的声音吵的她头晕目眩。
本命元气兴许是个很厉害的东西,所以乐渠森公子才会娶她。
但何栀并不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反而有些惶恐。没有人跟她解释过,爹娘不清楚,他们只知道这是祖祖辈辈血脉里传下来的。
“大概是神仙修炼什么的,栀儿去了乐家就可以修炼了,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呐。”何栀的爹笑笑,娘拉住女儿的手不说话。
“你们不和我一起……”修炼么?
爹没等何栀说完,摇摇头,又笑笑:“元气,咱家单你有。”
所以究竟是什么样的?
哐——
新郎乐渠森撞到木门,身旁下人一阵手忙脚乱。
咔啦——
新郎乐渠森进入洞房。
方才看不清路的人,突然变得很稳当,健步如飞地走向何栀,掀开盖头。
……
“主子,您吃啊!”
乐夫人呆愣一秒,捡了块糕饼塞进相伴多年的丫鬟丽儿嘴里。
“我饱了。”
五行之中,乐夫人属金。别的暂且不论,若说元气带给了何栀什么,那应该就像是她对白秀温做的——绝育。为何白秀温会连站都站不稳?乐夫人气场再强,立场再正,能让一个成日混在形形色色的客人身边、高台上万众瞩目的女人害怕到颤抖?她自知没这个本事。
乐夫人朝丫鬟眯眼微笑。
她可是解剖了不知多少老鼠、猪、羊……亦或是人,才搞清楚了乐家长者借她看的古书,搞清楚了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改变一个人的身体。
女人卵巢两个。何栀毁了白秀温两个。其实不是大事,毕竟白秀温以后又不会嫁人了,当时的乐夫人说的清清楚楚,女人一辈子只能有一个男人。
丫鬟丽儿收了食盒,吩咐车队启程,乐夫人身处颠簸的马车不急不躁,更未出现任何不适。
“主子身体比我们好太多了。”
“那是你懒,平时老闲着。”
“才不是,主子,我可勤快了……”
小丫鬟委屈。
*
向南走,气候温和一些。白秀温望着窗外,神情悲凉。一场大雨,湿润了天地,模糊了视野。
虽然对腹中胎儿没有任何好感,但若是真的小产堕胎,白秀温又害怕落下病根,毕竟青楼里也有不少姑娘来癸水时腹痛难忍,瑟缩痛苦的模样叫白秀温心惊。
她是爱惜自己的,委身给乐渠森是一时糊涂,日子还是该好好地继续,乐夫人说的大可不必上心就是了,反正白秀温为了躲避风言风语和不必要的麻烦都赶路来南方了……
小口吞咽米粥,细密睫毛垂下,白秀温轻轻吹气,嘎吱嘎吱地吃了几根菜叶,眉头皱了一皱。
太清谈,没肉星,不香。
叹气,她用指头戳戳略鼓的小腹,孩子已经三个月了,想再找个倒霉爹是不可能的,去这边青楼更无门路,现今坐吃山空,除了骂乐家那对狗男女,白秀温真想不出自己能干什么。
沿途不是没有打听,乐渠森赶往洛阳,兴许是升更大的官,但多数人是连“乐渠森”此人都未听说过……甚至有登徒子不介意怀胎的女人,要多给些银纹票……
暗暗呸一声,白秀温更加用力地戳戳小腹:“你啊你,添了多少麻烦,我还得忌口,不然非吃柿饼噎死你。”
隔了两天,白秀温付下未来几天房钱。没办法,她只能住客栈。
倒是正在敲算盘的年轻掌柜多看了眼前肌肤细腻的女子几次,白秀温回以微笑,他便低头继续算账了。
接下来五天,白秀温天天出门找便宜房子,还当了剩余的首饰。唯独留下乐夫人当初的玉佩,实在是不识货的当铺给价太低了,赔本买卖当谁傻子呢。
令人感兴趣的是,每每看向年轻小掌柜,总是低头算账,往往做着别的事情,见白秀温微笑示意,也要拿过算盘低头“啪嗒”两声。
其实店里吃饭的女子有不少,但或许就是一些人会看一些人莫名顺眼,基于这样的理由,闲散了多日的白秀温重新打扮了自己,只是风格比往常清新淡雅。
某天,白秀温又是准备吃惯例清淡的一菜一汤,年轻掌柜却是突兀地推门,端一盘饺子沉默地放桌上。
安静几秒,白秀温抹不开面子似的说道:“掌柜的,小女没点饺子……”
“送你,”年轻掌柜比之乐渠森相貌气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白秀温居然觉得他此刻颇有大丈夫风范,“住了七天,给小店捧场,应该的。”
白秀温满眼星星,年轻掌柜被她看的转身就走。
“掌柜的,谢谢您!”
门一关,白秀温赶紧夹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饺子咬了,嗯,是韭菜猪肉!香!
嘴唇烫了一下,舌尖滋味更甚,一个接一个,白秀温索性不吃一菜一汤的“猪食”了。
谁知吃了整盘饺子肠胃仍旧不满足,于是她一边感叹自己胖了,一边收拾掉方才嫌弃的“猪食”。
“嗝。”
白秀温捂嘴,一股饺子味萦绕笔尖,她忽然恶心,心道,肚子里的冤家这般不省心。硬是压下翻涌的吐意,非要享受来之不易的加菜。
孕吐……你个冤家!
第三章 苹果(一)
他动作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瑟,掌心炙热的呼吸白雾来自眼前的巨兽。
缓缓地,慢慢地,乐渠森把手放在炎铁兽的鼻梁上,被重重束缚愤怒不已的巨兽瞪着铜铃大眼,惊异一瞬,低头臣服。
乐渠森片刻放松,才觉浑身冷汗。
“做的好。”
身后不远处的男子轻声夸奖,头戴通天冠,赤黄袍华贵,五爪真龙缠身。
这便是皇帝急召乐渠森进宫的原因——炎铁兽。
*
年轻掌柜知晓白秀温已怀胎四月后,疏远了这个漂亮多情的女人,算盘声响彻一楼,食客问掌柜的,什么账算不清?敲敲打打了这样久……
年轻掌柜苦笑摇头,将算盘推开,吩咐厨房准备两盘韭菜猪肉饺子,记得端碗醋。
正要离开厨房,年轻掌柜又想到什么似的,问了句:“酸梅汤会做吗?”
“会,得现买。”
厨娘摘了韭菜,冲洗。
“明天备上,今天先算了。饺子做好了,照例端二楼。”
“好好,”胖墩墩的厨子应下,想了想贴近年轻掌柜,“小全啊,俺看着你长大,能说道两句不?”
“您说。”
“二楼姑娘,肚子大了,是你整的么?”
闻言,年轻掌柜脸黑了,生硬回答:“不是!叔,你看我像那种人?!”
“不像不像,我就说你平时连个相好都没有,哪来这么漂亮的姑娘……”
于全脸更黑。
厨子“哐”地把猪肉摔在案板上,虎虎生威地剁肉。
“您可别和我爹说这事。”
厨子剁肉的刀顿了一顿,语气抱歉道:“晚了。你知道,叔藏不住事……”
年轻掌柜倒吸一口凉气,显然要过不来了,胖厨子赶紧一掌拍在他背上安抚,只见年轻掌柜咳嗽两声,无力地,挥挥手转身。
二楼,白秀温鼓着腮帮子,生气道:“冤家,我真恨没早早打了你,如今饺子怕是吃不上了。我要吃肉啊!”
其实四个月肚子根本不大,平时多穿点谁也瞧不出来,但白秀温到底是个漂亮女人,成日待在这小客栈,引得许多眼睛长歪的臭男人目光流连,偏偏有个多嘴娘们管不住汉子,拿白秀温撒气。
揪着可人儿白秀温不放,推推搡搡的,掌柜的维护白秀温,气的多嘴娘们脏话连篇,最后竟然指着白秀温肚子说事!还扯上年轻掌柜当隔壁老王一类的人物……
当时,年轻掌柜脸变了又变,白秀温暗自恼火,面上还是敢怒不敢言,毕竟她不是本地人,无依无靠,不能再惹事。
搪塞两句白秀温便匆匆回了自己屋憋火,以往青楼遇上这种泼妇,别说进门……想想乐夫人,白秀温也没遇上过这么泼辣的女人啊!
一楼食客边看热闹边吃菜,只觉得比唱戏的精彩,年轻掌柜的不得不向大家赔不是,众人意犹未尽地说没事。
怀胎五个月。
白秀温挺腰出去散步,和年轻掌柜对视,两人笑笑,待要跨出门槛,年轻掌柜叫住白秀温,说是备了一碗酸梅汤,喝了再散步吧。
“嗯。”
白秀温独自端坐一张小桌前,静待酸梅汤。她喜欢酸梅汤。
年轻掌柜于全,两个月来照顾白秀温,她是看在眼里,暖在心里。
哪怕于全的爹找过了和于全吵架,于全都没有退让。
两个人完全是珍惜当下,日后孩子出生,亦或是双方嫁娶,都不去考虑。
泛水的眼眸里,是一碗酸梅汤的照影,顺着拿碗的手向上看去,于全微笑抬抬下巴,示意白秀温喝汤。
一勺红色汤汁,润色了她的唇,酸甜的滋味鲜艳了心尖。
“你快忙你的吧,看我干嘛?”
“等你喝完了收碗啊,哎,慢点喝,不着急。”
“我会收碗的,大掌柜你去忙吧。”
年轻掌柜于全照顾她,她也帮忙做些轻活。虽然于全惦记她怀胎不易,要她歇息,白秀温仍旧会在客人走后收拾盘子,洗刷干净。白秀温自认为不蠢,待人家客栈多吃多拿,自然应该做些力所能及的,这样像厨子一般的人话也会少点,她和于全都轻快。
酸梅汤见底,于全还是收走了,不忘提醒白秀温“注意安全”。
“知道了。”白秀温笑笑,光彩照人。
漫无目的地散步,与其他人擦肩而过,白秀温时常望天,神情平静祥和,天空蓝色背景下白云朵朵点缀。
岁月静好。
抚摸小腹,白秀温迷茫而期待。
男孩,女孩?
“孩子,我是你的娘。”女人的嘴角微微上扬。
怀胎六月。
对镜梳妆,镜中美人灵秀清润,眼眸深深。
偶尔,白秀温会想起乐渠森和他的夫人。她难免埋怨自己太冲动,叹息当今圣上喜怒不定,本来要当官的人,怎么突然就召入洛阳,传言生死未卜了呢?
“想什么呢?”
于全端饺子进门,腾腾热气消散。
白秀温抬眸看去,淡淡的情绪转瞬即逝,转为温柔的笑意。
于全照顾她,经常给她端些素菜来,一周一次猪肉饺子成了惯例。
两人面对面坐好,吃了几只饺子,于全咽下嘴里的菜渣面皮,低头又夹起一只放进碗里沾沾调料,随口道:“这两天生意不错。”
“嗯,好事啊。”
“桑梓路最近来了一班唱戏的,想去看吗?”
“嗯,改天吧。”白秀温一口饺子分两口咬,慢条斯理。在于全面前,她总是尽量雅观一些,甚至会穿厚衣服掩盖肚子日渐膨胀。
“张叔,就是厨房里做饭的,他儿子娶媳妇了,过两天一楼摆宴席。”
“嗯,我到时候不会出房间的。”
两人消灭掉两盘饺子,意犹未尽。
“我爹给我安排了相亲。”
“嗯……嗯?”
白秀温看着正在吃饺子的于全,瞪大眼睛追问道:“什么?为什么?相亲……你、你要,成家了……”
“秀温,”于全第一次这么叫她,“别担心,我会照顾你的。”
于全抬头,眼神认真。
四目相对,白秀温忽然不知道说什么了,嘴角沾着碎面皮,睁大眼睛惊讶又懵懂。
难道说,让她嫁给于全吧?一个怀孕的女人,买一赠一么?
掌柜于全已经二十二岁了,该娶妻生子了。白秀温是生命中的一次意外,可是连喜爱她的于全都迷糊,自己如何爱一个未婚先孕的漂亮女人。
于全帮她擦净嘴角,这是第一次肌肤接触。
平凡而令人心动。
一直以来,于全都是克制礼让的,从不强迫白秀温干一些事,从不当着白秀温的面说脏话,从不忘记每天一碗酸梅汤。白秀温是青楼出身,她太清楚衣冠楚楚的公子哥儿遇上漂亮女人,脑子全长下半身,猴急火燎,人模狗样。
不是貌比潘安,不是家财万贯的于全,特别特别好。
白秀温想哭,可还是笑了:“你去吧,今天吗,好好对人家姑娘。”
“我会的。”他将盘子叠放好,筷子和小碗摞最上面。
等于全收拾餐盘走了,白秀温哭的稀里哗啦,手脚冰凉,半点秀气也无。
泪水自眼眶肆意流淌,盐水滴进嘴里,苦涩至极。
她恨乐渠森,恨乐夫人,恨那个要抢走于全的女人,恨她自己……老天爷你凭什么?!
“呕——”
一阵翻江倒海。
白秀温开始反胃,生生压下恶心,指甲刻进肚皮撕裂肌肤,她对腹中胎儿大声喊道:
“你去死啊!”
寂寞的抽泣不断重复,人生片段无限反复,她摊坐在地,后悔没有在三个月前打掉胎儿。
她不该一时心软……
*
洛阳附近。
“主子!您怎么哭了?”
丽儿扶着乐夫人,一脸担忧。
“我、我是高兴,”乐夫人用手帕擦泪,朝丽儿露出一个别扭笑容,“渠森没事,升大官了,天佑他。”
“是啊主子,这回那些说咱不好的都得跑来贺喜送礼了!”
乐夫人弹了丽儿一个爆栗,小丫鬟吐吐舌头,亲呢地靠向姐姐一般的主子。
乘坐的马车驶入洛阳,车外风景变换。夜幕下,灯火通明,洛阳的大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临时府邸侯着丫鬟小厮,早早地站在大门外,等待乐府夫人到来。
马车的轮子骨碌碌转动,乐夫人何栀轻敲丫鬟丽儿的脑袋,唤她清醒:“到了。”
“吖,主子我我……”
“没事,”乐夫人笑笑,“走吧,去瞧瞧新住处。”
一番忙乱,风尘仆仆一路的乐夫人总算忙中偷闲,命丫鬟丽儿侍奉左右,其他人统统退下。
粘稠橙红的余晖蔓延在花纹复杂的窗帘,一股清茶幽香散开,屋中洗浴的何栀接过丫鬟丽儿递过来的茶杯,小抿一口,沁人心脾。
花瓣漂浮水面,芬芳残留于女人的肩膀,又顺水流滑下。
乐夫人,何栀,舒适惬意,困倦和疲惫席卷,她强撑精神,起身穿衣,身段窈窕。
新府邸很好,渠森不知道几时才能从皇宫回来,先睡吧……
陌生的床被,柔软地包裹何栀。
夜深了。
第四章 苹果(二)
一楼墙上是红色的大“囍”字。年轻掌柜于全招呼客人入席,暂收份子钱,一片欢声笑语。厨子端着大盘排骨忙碌,顺带感谢儿子结婚,大家捧场。
“张叔,你留下热闹吧,我先顶一天厨子!”一楼太吵太闹,于全只好大声吆嚯。
“今天是我儿子结婚,我亲自做饭!你招呼吧!”
两人隔桌大喊。
“这哪能啊!张叔你去二楼换衣服吧!”于全已经穿上围裙准备去厨房奋战了。
二楼,白秀温侧耳听着,独自一人守屋,仿佛脚下的地板都要被热闹声掀开,冲伤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可怜女人。
白秀温懂得自我怜悯,曾几何时,她也是众星捧月,于那青楼中,别人花钱不过是求得她一段聊天的悠闲时光,而她总是温柔爱笑,让客人宽心。
摸摸鼓胀的小腹,白秀温叹息一声。
厨娘见过掌柜喜欢的女子,偷着告诉于全说,白秀温估计怀了七个多月了,否则不可能这么大。但白秀温的胎儿才刚刚六个月,而且按理说母亲身体小巧的,肚子应该是不怎么明显的,白秀温却顶着个大肚子,任谁看了都会议论,这也就是为什么怀胎四个月时,落了那泼妇的口柄。
狗乐渠森,你种的什么玩意……
喜宴持续了很久,白秀温一想到于全很快也会在一楼张罗着去娶另一个素昧平生的女人,她就难受的不得了,甚至想哭。
今天于全没有给她送酸梅汤和饺子。
白秀温咬唇。
楼下传来迎接新郎新娘的呼声。想了想,她决定去帮忙搬盘子、洗碗。
正准备下楼,换好新衣的厨子发现了白秀温,脸色变了变,勉强笑着问道:“姑娘也想凑个热闹?”
白秀温有些尴尬,后退几步让路,犹豫着回答道:“我……想去帮帮于全的忙,今天人多。”
“不用了,谢谢姑娘好意,姑娘身子沉,还是在屋中歇息吧。哦,今天的饺子没送,你看我忙的,过会儿就送,儿子结婚喜气冲昏了头,莫怪莫怪。”
厨子始终紧盯白秀温,白秀温被看得别扭,说了句:“我不是。”
她回了房间。
厨子这才下楼。
“张叔,您换衣服太慢了,我小菜都做了,几道大菜得您掌厨!”于全远远地吆嚯。
“来了!各位吃好喝好啊!”
一个月后,白秀温的肚子像是塞了个枕头,鼓囊囊的,她时常乏力,减少了运动。梳头发时脱发严重,镜子里的女人脸颊瘦的只剩骨头。
每天最不想做的,便是换衣服,看见自己身材臃肿,肚皮发黑。
这孩子,像是在喝她的命。
营养补充来源于每天两顿饭,于全很少再来给她送吃的用的,就算送,也多半是叫别人跑腿。
因为他马上就要成亲了,必须避嫌。
而她想哭哭不出来了。
怀孕后,白秀温发现自己矫情得可怕,多愁善感的仿佛变了一个人。
有一次,她竟然抓住于全的胳膊,让于全抱抱她,但于全大惊失色,甩开她跑远了。当时的白秀温忽然有种复杂的情绪,既怀念“啪嗒”敲算盘的年轻掌柜,又恨极了快要结婚的于全。
“大妹子,开开门!”
隔壁的中年男人不依不饶地要与白秀温“交朋友”,已经叨扰多次了。
白秀温硬着头皮开门,问道:“什么事?”
“我买了一袋苹果,送你一个尝尝!怀孕了,得补身体,拿着!”
“不了……”
“哎呀拿着!”
硬是塞过来,中年男人故意靠近,险些撞上白秀温,白秀温闪身躲开,最后不得不收下苹果,脸色难堪道:“谢谢您。”
“大妹子跟我客气啥!”
中年男人咔嚓咔嚓地啃了几口新鲜红苹果,吧唧嘴里鲜甜的滋味。
“没别的事我先歇息了,您慢走。”
白秀温准备关门,一只有着粗短五指的笨手猛的抓住女子小臂!
“你、你做什么!放开!”白秀温尖叫,于全的面影浮现脑海。
声音太大,中年男人怕其他住户看笑话,无奈地松开手,小声嘀咕道:“跟你开玩笑呢!真不经吓,一点小破胆子!”
得了便宜还卖乖,中年男人回忆女子小臂细软,些许满足地走了。
“嘭”地关门,锁上,白秀温背靠门板哭花了脸。
“流氓!混蛋!”
生活无比糟糕。
日复一日,白秀温觉得她变成了一个怪物,薄薄的躯壳里藏着一个圆圆的、更可怕的怪物!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她累了,一步步走向床铺,下身逐渐黏糊也没有察觉。
*
四年前。
成为乐家女主人这件事,对十五岁的何栀而言,朦胧、虚幻。
除了从娘家带来的丫鬟丽儿与何栀自小亲呢,其他下人皆是规整有序,不敢有丝毫冒犯。一天饭食比原来精致了不知多少倍,初来乍到的几天里,定了十几件衣服……唯独夫君乐渠森新婚洞房后,不见踪影。
他应该……不怎么喜欢我吧……
随下人熟悉府邸,偌大的后园让何栀眼花缭乱,下人体贴地挨个品种解释,生怕新夫人厌倦烦闷。
何栀深吸一口气,满院子奇花清香怡人。
“夫人喜欢,便摘一朵做头饰嘛,配夫人一定很好看!”下人见何栀看的出神,便怂恿着她摘花,“夫人摘就好,别说这些,乐府都是您的!”
何栀犹豫不决,她确实喜欢的紧。
丫鬟丽儿知道主子性格内敛,干脆替何栀摘了朵月季递过来。反正主子成了女主人,乐家总不能连朵花都摘不得,随主子嫁过来前,丽儿是得了吩咐要帮主子硬气的。
月季已经折了,何栀不得不接手,刚接手,她却猛的把娇嫩花儿丢开!
手指刺痛。
“主子!您的手出血了!”丽儿急的不行,哭腔后悔,“都是奴婢的错,应该清除尖刺再给您的……”
血点逐渐扩大,何栀盯着这一抹鲜红怔怔地回道:“不碍事。”
感受着手指痛楚,她有些茫然无措。浅红月季落地,花瓣零落,芳香混于尘埃。
何栀看不清自己的未来。
时间往后推移,清晨的露珠晶莹发亮,洛阳的天空一望无垠。
十九岁的乐夫人优雅地坐在花园里喝茶,满心愉悦。
一旁的丫鬟丽儿叽叽喳喳地汇报两日来打听的消息,乐渠森担任国师的事情似乎没有大范围宣传。
茶盖轻碰杯身,乐夫人没有接话,丽儿继续讲了一些无足轻重的事情。
“对了主子,先前那个白秀温,不知去向了。”
乐夫人淡淡看了丽儿一眼,品了品精心保存七年之久的老白茶,入口醇厚香浓,带有一丝丝甘甜。
既然乐夫人亲自动了手脚,白秀温她还能好过?卵巢会在两个月内慢慢损伤直至毁掉,堪称慢性毒药,那个贱人注定了一生无子。
想到孩子,乐夫人眉眼间尽是冰霜。
“主、主子,你怎么了?”
乐夫人看向眼神闪现怯懦的丫鬟丽儿,微微笑道:“在想以后吃不到这么好的糕点了。”
“主子想吃,丽儿天天去给主子买。”
丽儿最会讨喜。
“呵呵。”乐夫人笑的欢心。
主仆二人享受了片刻安静时光,丽儿想起一些琐碎传言,正开了个头,却见新来的下人急匆匆地跑过来,说是圣旨到!
圣旨?!
失神一瞬,茶水撒了一半,茶叶在乐夫人的昂贵外衣上舒展或是卷曲。
丽儿急忙用手帕擦净水珠,可是衣服已被茶水点缀了大片。
“夫人,您的衣服……”
“好了别擦了,”乐夫人整理仪容,故作镇定地迈出几步,“找件外衣来,随我迎圣旨。”
*
她生了。
疼痛导致昏厥,略微有些意识的时候,耳边只听见婴孩哇哇地哭着,其他除了痛还是痛,视野虚幻,一杯解渴的茶水都遥不可及。白秀温缓缓歪头,半睁眼睛,睡着了。
床被掩盖了白秀温的身体和刚出生的婴孩,小孩蠕动着,渴望空气。
生产时尖厉的惨叫和婴孩地啼哭引来了周边的房客——他们都瞧见过白秀温这个勾魂的漂亮女人。此刻一个面孔粗糙的汉子一脚踹开门喊道:“大妹子你出啥事了?!”
液体漫延染红床被,和脸蛋全无血色的白秀温嘴唇发紫。
开门后,婴孩啼哭更加清晰,响彻二楼。
“这……造孽啊!”
“不干净,女子生产的地方污秽,大家不要靠近!”
“发生什么了?”
于全赶到二楼推开众人,眼前的一幕触目惊心。冷静几秒,于全推了身旁一名伙计道:“快去找大夫!”
“啊……哦哦!”
“厨娘呢?都别看了,谁去叫一下厨娘?”于全关上屋门,女子清白很重要,就算是尸体也不应该被人肆意围观。
其他房客仍在议论,围观不散,期间难免眼神怪怪地看向于全。堵住门,于全皱眉不语。
楼下的厨娘匆忙赶来,她挤到众人前面进入白秀温的屋子,看见那一大一小的血色竟然直接吓昏了……
“大夫呢?!都别看了!”
于全扶着厨娘,关好门,进退两难。
一楼的食客站楼梯上张望。
时间漫长,白秀温迷糊中感觉什么东西飘散了,身体越发寒凉,婴孩渐渐微弱的哭声如同地下最深沉的呼唤……
第五章 苹果(三)
绿草茵茵,无数纤细艳红的花瓣飘舞,让人鼻子痒丝丝的。空气中满是湖水的清澈气息,天空没有一片云彩,也没有一束阳光。
几个矮小稚嫩的孩童忽然出现,围着白秀温蹦蹦跳跳转了两圈,接着一阵风似的夹杂着花瓣跑远了。
白秀温看着他们离去,隐约觉得其中一个孩童的背影分外熟悉,她迈了一步,又退了回去,心中的不舍和关切弥漫,而后消逝。
情景挪移,这个世界转了两圈,白秀温好似站在龙卷风的漩涡里,瞧那绿的、蓝的、红的混为一体,缤纷的颜料慢慢深了,变成黑色。
脑袋昏沉,像是某根线拉紧了,又死活绷不断,沙哑地长鸣。躯壳的下半部分似乎裂开了,痛的要命!
痛。
痛。
痛啊……
许多人的面影转瞬即逝,想抬手抓住,却是沉重的无论如何都动不了。
舌尖猛然接触什么,苦涩至极,带着她迫切需要的温暖滑向喉咙……呛了一下,白秀温睁开眼睛,方才绚丽多姿的世界远去了,只剩下空荡荡的天花板,奇异的药香在空气中弥漫。
“师傅,她醒了。”
“嗯,我单独和她谈谈。你去看看小女娃吧,不许抱。”
“师父,我会抱孩子的。”
“嗯,去吧,不许抱。”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错落,最初说话的男孩推门出去了,而后者则坐在了白秀温身旁,温声道:“听得见吗?”
白秀温含糊应了。唇角有布料摩挲,男子在帮她擦嘴,细致而轻柔。
“你睡了整整一天,昏迷前生了个女孩,早产,但是她很健康。我是给你治病的医师。”
白秀温望着男子。他穿浅淡灰衣,周身气质内敛。
他不是于全。
白秀温缓慢闭上眼。
“想见她么?你的孩子。”
“咘……”
“什么?”灰衣男子贴近了,俊美瘦削的脸颊一侧长有一点黑痣,不清楚那是不是泪痣,总之点的恰到好处。
深吸一口气,白秀温觉得有力气了,直视男子眼睛认真道:“不,我不想见她。”
“嗯,”灰衣男子笑了,身体自然后倾,神情惬意,“你讨厌小女娃?”
白秀温咬唇。
她讨厌她。
十几天前,白秀温甚至想过孩子一出生,就卖给人贩子,顺便赚两个钱。可是自己虽然青楼出身,却不懂黑路子,根本找不到什么人贩子。再者白秀温很漂亮,找到了人贩子才是大麻烦,他们有的会把可以生育的女人卖入深山老林。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还没计划好怎么处理孩子,居然早产了。
“既然你不想要,给我吧。”
几乎是陈述句,语气平平,像是完全不在意的一件小事从男子口中随便打发。
白秀温瞪大眼睛,男子宽和笑笑道:“我救了你的命,以你生产时的出血量,寻常大夫是救不回你的,但是我成功了,一命换一命,所以我的酬劳——”
没有再说下去,灰衣男子将她的乱发抚开,依旧温柔细腻。
孩子的事情解决了。
但白秀温很虚弱,没有精力去思考什么了,眼神时而涣散时而聚焦,她不明白这医师图什么,下意识轻轻地呢喃:“于全。”
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隔壁房间,男孩逗弄婴儿,小女娃抓住男孩大拇指,又吸又咬,张牙舞爪一会儿,半滴奶水也无,难受的“哇”大哭。
“别哭别哭,怎么了啊,师父!她哭了!师父!”男孩着急地跑去隔壁,等不了男子起身,就不安地跑回来。
“呜呜哇……”小女娃哭的撕心裂肺。
灰衣男子丢一句“好好休息”,便匆忙寻去隔壁。
“师父,你快看看她怎么了!”
“尿了?”
灰衣男子动作迟钝,面对乱晃的小女娃无从下手,懵了片刻,“方才换了尿布的,那应该是饿了——迟冉,煮米汤。”
“备上了!”
唤作“迟冉”的男孩舀了勺浓稠米汤,要喂给女婴。
“等等,隔壁的姑娘药还没喝完,她身体不适,自己没法拿碗。”一边说,男子一边夺过碗勺,自己喂女婴,“乖,咱们吃饭。”
包裹小女娃身体的棉布散开,露出两只小脚:“唔,啊唔。”
灰衣男子喂了她一勺,确定没有尿裤子后,重新包好以免着凉。
“师父,让我……”男孩眼巴巴看着,他想喂,可是师父根本不让碰。
“还不去?”
“喔。”男孩走了。
小女娃不好好吃,学着吐泡泡。
“好玩么?真傻,小傻瓜。慢点。”
灰衣男子笑容似暖阳,偶尔与她说笑,小女娃眼神直勾勾的,呆滞一瞬,噎了噎,憋得脸红闷。
男子担心,立刻放下碗,将小女娃抱起来:“莽撞,老是这样,玩脱了,是不是故意的……”
嗓音低沉缓和,小女娃听着听着,困了。
怀中软软香香的小东西入梦,灰衣男子脸颊碰了她光秃秃的脑袋一下,眼眸似水柔情。
另一边。
“姑娘,喝药。”男孩端着药碗,吹气,“不烫了。”
“谢谢您。”
男孩被漂亮的白秀温盯着,有些不好意思,他才十三岁,怎么能称作“您”呢?
白秀温勉强笑笑,问道:
“你师父是谁?”
*
回府邸的马车穿梭于洛阳街头,即便是大城市也少不了小贩叫卖,此刻乐夫人掀开帘布,神往道:“渠森,洛阳有许多别样景观呢。”
可不可以,和我一同赏景?
乐渠森沉默不语,转转扳指,思索圣上态度。
乐夫人早已习惯,抓帘布的手微微颤抖,惆怅道:“今后怕是少有机会再看了。”
没有回应。
行驶一段时间,马车停下,丫鬟丽儿与一群仆从守在大门口,神色焦急。
“主子!您没事……”
“嘘,小点声。”乐夫人跟乐渠森身后下车,猛的不稳,扑向一边!
“小心。”
乐渠森揽着她的细腰,身姿顺势旋转,把乐夫人整个儿公主抱。
“夫人,也太不小心了。”乐渠森声音像是包含了春天的生机。
“多亏渠森。快把我放下,大家都看呢。”
“不行,很久没抱你了,我舍不得。”
丫鬟丽儿特别开心,示意其他仆从让路,道:“老爷夫人感情一直那么好!”
一路抱,两人进了屋子,驱散下人,乐夫人自觉地推开夫君,规规矩矩地站好,而乐渠森同样保持礼貌距离。
相对无言。
相敬如宾。
终究还是他先开口道:“近日圣上兴许会频繁召见你我,夜晚记得调息,不然圣上身体没有及时痊愈,后果都清楚。”
“妾身明白。”
“固本培元。元气需时常积蓄,你是金元神,应当锻炼身体,平时卧床太久会浪费你的上等资质。”
“妾身谨记。”
乐渠森点点头,转身欲走。
“等等,渠森,”犹豫几秒,乐夫人低声细语,“娘之前催促生子……”
“那便准备要孩子吧。”乐渠森随口应道。
“啊……好。”
“还有事吗?”
乐夫人摇头。
于是他转身离开了,新职务有很多事情忙,得加班加点才行。
第六章 苹果(四)
“冤家!”
私下里,白秀温一直这样称呼自己的女儿。
孩子其实是取了名的。当时考虑到白秀温是小女娃生母,灰衣男子特地问了白秀温的意思。
白秀温缠绵病榻八九天了,于全又不见踪影,与外面世界隔绝的她明显状态不佳,随口道:“我不是她娘,我没有孩子。”
语气冷淡,隐含恼怒。白秀温是真的不想要小女娃,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稀里糊涂地走到现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人、陌生的“女儿”……她受够了。而且这医师绝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否则不可能平白照顾自己和那个冤家。
青楼里誓死不从的女人红颜早逝多了去,大不了她……
瞥见男孩迟冉提一篮子东西进来,掀开后,分明是白秀温的贴身衣物!她脸色由凝重转为煞白。
“别误会!我没乱碰!”
迟冉慌张解释,他虽然才十三岁,男女有别可是记得相当牢,尤其是师父以此来教育迟冉不能随便抱小女娃。
一旁的灰衣男子附和点头道:“先前你醒时穿的衣服是之前店里的厨娘帮忙换的,实在是我们去买女人衣服不方便,才专门让迟冉取衣,而且你的房间现已住了别人,留着东西不过是麻烦店家。”
“住了别人?”她一阵头晕,“那……于全,他呢?”
师徒俩对视一眼,灰衣男子平淡问道:“于全是谁?”
这“于全”已经是第二次从她口中出现了,莫非是小女娃的亲爹?
“他是店家、掌柜。”
白秀温既期待又难过地盯着灰衣男子的脸,生怕听见什么喜事。
“我知道,”迟冉一副表现的样子,“前几天结婚了,我还跟着蹭饭。”
他结婚了……
白秀温有些茫然,抓住篮中自己的贴身里衣摸索,衣服堆中黏糊着一个烂了的苹果。
真恶心。
她低头哭了,连日来未经打理的乱发垂落,遮挡泪目。
我真恶心。
活该啊。
白秀温,你活该啊!
灰衣男子扶额,迟冉则呆呆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师父?”
“你去午睡吧。”
“可现在是早晨,咱们刚才还吃了早饭。”迟冉表示质疑。
“那照顾一下小女娃。”
“我这就去!”
“不许抱。”
“喔。”
迟冉走了,白秀温缩了缩,呜咽道:“苹果。”
灰衣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叫她‘苹’。”白秀温低声道。
令人作呕的产物!
白秀温牙齿咬住衣服,再松口,把篮子打翻,里衣却被腐烂苹果黏住,没有散落开。
小女娃的名字——苹。
“叫‘苹’……”男子重复一遍。
灰衣男子一时间周身气场诡异,既寒冷又炙热,他伸手放在有些疯癫的白秀温头上,喃喃道:“取的好,萍,苹。”
明知白秀温是故意糟践小女娃,灰衣男子却欣然接受。
他笑了,似乎很开心。
白驹过隙,白秀温了休养半个月。
医馆的小宅中央,是一方满是碧绿浮萍的圆形水池,里面几条嬉戏鱼儿不怕人,丢馒头块下去会抢着吃了,再期待地靠过来,等白秀温下一次投喂。
也不知灰衣男子用了什么法子,那样可怕的生产后,她反而觉得自己身体好了许多,每日神清气爽可以自行去留了。只是灰衣男子不允许她离开,若是迟冉陪着可以小范围散步。
“迟冉,为什么不能和我说你师父是谁?”白秀温问道。
“他不让啊,他说得保持神秘感。”
“可是,”白秀温扫视四周,大街上卖小点的摊子很多,“你们让我白吃白住,给我治病,总得正式地感谢一下。哎,有卖柿饼的,你师父喜欢吃吗?”
“不用啦!师父说了,苹苹就是支付代价,给你养老都没问题。”
白秀温“噗嗤”笑了,她可不信那个烂苹果这么金贵。
“迟冉,陪我去原先住的客栈看一看好吗?迟冉?”
男孩买了一盒柿饼,拿了一块递给白秀温,自己也叼一块,含糊回答道:“布星,太原了,食府不让。唔,皓齿。(不行,太远了,师父不让。唔,好吃。)”
白秀温显露失望。
“呃,”十三岁的迟冉看不得别人难过,“回去我找师父讲,努力让他允许。”
“那真是太谢谢你了!柿饼很好吃呢,迟冉。”
回医馆后,迟冉同师父说理,灰衣男子定定地看了迟冉半响,转身哄苹:“乖,以后千万别和你娘学。”
“白姑娘没骗……”
“嗯,是不是饿了?以后也别和迟冉学,他笨。”灰衣男子满不在乎地被苹咬手,因为一点都不疼。
“唔哇唔……”
他微笑,目不转睛。
你娘亲不想要你了,苹……
第二天,灰衣男子抱着“呜呜”抽泣的苹寻她喂奶,而白秀温窘迫地快要掐死女婴,虽然她心系于全,但被一名年轻俊朗直白地注视和请求……
“呜……呜哇……”
“帮帮忙吧,你看苹多可怜,头一次见你也不闹腾。再者母乳喂养,对母亲和孩子都好,克服一下不习惯,她是你的亲女儿。”
灰衣男子意外的谦卑,完全是一副“医者父母心”的大爱模样。
小家伙一出生便是米粥伺候,忍饥挨饿扛下许多个白秀温虚弱至极的日夜,今回应该是母女俩初次见面,分外疏远。
白秀温笨手笨脚地将苹接过来,脸色难堪。
“对,这样抱孩子才会舒服,白姑娘,萍交给你了,鄙人先回避一下。”最后摸摸小女娃的脑袋,灰衣男子转身出去,门口守护。
怀里乱动的女婴并不似寻常婴孩浑身皱巴巴的,苹的皮肤白嫩光滑,黑眼珠子灵气十足。
白秀温恨恨地看着苹,解开衣服。
说起来,白秀温好像一直没有涨奶。
第七章 苹果(五)
白秀温没有母乳。她整整衣服,把孩子送回了门外守护者的怀里。
面对一个既不爱自己孩子、又没有丝毫作用的女人,灰衣男人不关心她的窘迫,只是递给白秀温一卷金纹票,一卷银纹票:“迟冉说,你想去远一点的地方,该是那个小客栈吧。”
“我……可以去了?”
突然的友好令人疑惑,但对于一心想丢掉孩子的白秀温来说唯有感激不尽,并且保证说自己一定会回来的,能不能别让迟冉跟着?
“可以,毕竟是你的私事。”
白秀温兴高采烈地出门了,她打算先去看看于全的态度。
“师父,要是白姑娘真走了,苹就没有娘了……”迟冉看着白秀温的背影,表情不忍。
其实迟冉是孤儿。
灰衣男子歪歪头,似乎有些不解:“你忘了,前两天已经将这医馆卖了。正好今天收拾东西,离开。”
灰衣男子转身回了自己屋子,安置好自娱自乐的苹,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
迟冉怔了怔,也回房收拾东西了。
*
扩张后的客栈,多了几种新菜式,食客络绎不绝。店内招人手,老伙计升职加薪,年轻掌柜更是因为新婚忙里忙外。
“客官您请,小店新品……”
“打工的走这边,来来来,别挡道。”
“这位姑娘欢迎……你有点眼熟啊!”老伙计眯眼细看,她穿一身朴素墨兰装饰的白裙子,相比之前的潦倒,多了许多精神气儿。
白秀温?
白秀温回来了。
“于……于掌柜在吗?我想见他。”
白秀温扫视一楼食客和伙计,乃至于全经常敲打算盘的柜台,都没有看见她朝思暮想的人。
她不是死了吗?
怀野种死了的人!难不成——
发现白秀温眼睛乱转,神情由渴望变成失望。老伙计喉结蠕动,心下大骇,早有道士说白秀温是千年狐狸精,盯上了掌柜于全要吸人精气,这会子不依不饶的,怕是馋的紧了……
老伙计迷信,自己也怕,又不敢得罪了狐仙,遂壮胆子找了张小桌安排好白秀温,急忙去通知其他人,除了于全。
“怎么能不告诉掌柜呢?”几个人没主见,犹豫再三,“而且一个娘们,能怎么滴?”
“这娘们心眼大着呢,保不准又勾搭一个年轻小子。”老伙计一脸唏嘘。
“事情我也知道点,她不是怀孕了,大肚子……”
“……”
议论了几句,几人忘了工作。厨子老张和厨娘忙活半天,炒好的菜冒着热气没人端,外边食客也有人催促:“上菜,太慢了,这么久一道都没上。”
厨子撂挑子不干了,跑后院怒吼一声:“*,小兔崽子都特么吃*呐!干活!”
掌柜于全不在,德高望重、干活年头最久的厨子说话好使,两名伙计马上听话干活,他俩是新招的,凡事都得顺着。
起初招待白秀温的老伙计凑上去耳语,厨子听了,脸当场沉了:“掌柜今天陪媳妇回娘家,这几天得住那,倒是不担心。只怕被有心人看了,掌柜的家里不合。”
“可她就不走了……”
“你不敢惹狐狸精,我敢,看看她是哪钻出来的妖精!”
厨子解了围裙,一路走到忐忑不安的白秀温面前,问道:“客官,吃点什么?小店特色……”
似乎是对平常客人进行礼貌的询问。
胖墩墩的身体挡住其他人的视线,白秀温两手握一杯清水,水面波纹不平。
“我不是来吃东西……”白秀温低声纠正,扶桌站起,想绕开厨子。她知道厨子讨厌自己,担心厨子对她做什么。
“白姑娘。”老伙计挡住白秀温的去路,冷淡道,“你走吧,别再来了,我们掌柜结婚了,免得叫人误会。”
“我、我只是……”
“走吧!”老伙计向前一步,白秀温后退一步。
她委屈地沉默,美丽面孔泫然欲泣。
“让我见见他,就看一眼,看一眼!求您了。”白秀温知道自己弱势,她抓住厨子衣袖,也不嫌他衣服满是厨房烟油味,袖口尽是污渍,只轻轻拽着。
眼前的姑娘娇艳动人,厨子心软一瞬,毕竟白秀温不过是个年轻女人,无依无靠,好不容易活下来还要拉扯婴儿……
正晃神,同样胖墩墩的厨娘端菜从后厨走来,看见这一幕,气的要吐血!她才是厨子老张的媳妇!
“白秀温,你当我死了?!”
盘子应声摔落,木耳、鸡蛋、黄瓜丝等撒了一地,惊了大半屋子的人,纷纷回头,其中一名角落里的淡定人士轻声道:“这么快又有热闹看了,不错不错。”
厨子老张急忙甩开白秀温。
白秀温踉跄,手掌无意间擦过桌面,瓷质茶杯落地碎了。
“你敢摔东西?!”
“不、我是不小心……”她蹲下来捡茶杯碎片。
鸡飞狗跳。
空中挥洒一把纸票,金的,银的,闪闪发亮。
“我是来吃饭的!”白秀温手中还攥着几张钱,医馆的灰衣男子给的不少,她总要自己留个底,“因为我之前受店家恩惠,现在你们扩张,特地来捧场!”
食客,伙计争抢着半空轻的像是鹅毛一样的东西,没人再去顾白秀温究竟是不是千年狐狸精。
“既然你们不欢迎,那我就留下这些钱,但是都给我记住,这是谢掌柜于全的,不是你们一群狗!”
厨子没有去抢钱,听了白秀温的豪言壮语,大骂有声,最后直接让她滚。
“我们不打女人,*,你特么根本是……滚!掌柜永远不会接受你这种……”
对着白秀温独自离开的背影,几个捡了银纹票而不是金纹票的人也开始爆粗口。
她听了,走的更快,更决绝。
“你们才是混蛋……狗都不如……”她喃喃着,一只眼睛无法抗拒地流溢苦涩的咸泪。
抑制着颤抖,多次擦去泪水,白秀温往医馆走了一段路,终于憋不住,蹲在地上抱住自己不停地哭。
*
叙述童话的低语和咯吱嚼干巴面饼的声音穿杂,隐约可以听清两句:“小火苗弄丢了小木块……咔嚓,小木块烧了一半咔嚓咔嚓……”
一如既往身穿冷漠而沉默的灰衣,他牙齿打碎面饼的声音格外清脆,苹呆呆地看着他,懵懂双眼乌黑发亮。
“面饼太硬,你不能吃,还是喝米粥吧。”
灰衣男子端起静置一旁的粥碗,尝了一口,不烫了。
将米汤送进苹微微张开的嘴,她没咽,汤汁顺嘴角流溢,灰衣男子帮她抹去,温声商量道:“过两天我给你寻些羊奶,暂且用米粥再对付对付。”
“师父,您抱了这么久,把苹给我,歇歇吧?”迟冉诚恳地建议道。
坐马车走了有一个时辰了,小徒弟见灰衣男子一直逗苹,也想碰。
“不,我不累。”灰衣男子笑笑,颠颠苹,“哄了这么久,还不睡。”
苹还是呆呆的,她最近哭的越来越少了,整天眨巴水灵灵的圆眼睛接触这个对她来说,分外陌生的人间。
阳光侥幸从马车小窗来此,带动一片朦胧的尘埃。
灰衣男子后靠马车座子,享受着安宁,渐渐入梦,抱苹的两根胳膊倒是不见丝毫松懈。
“唔……”她动了动,伸手,抓向虚空,指甲透亮。
*
三天后。
带妻子回了娘家的于全出现在店里。
“掌柜的,咋不多陪陪嫂子?”
“店里扩建,不自己看着不踏实。张叔,最近没出啥事吧?”于全环视四周,似乎没什么变化。
第八章 小巷
有时候我们不必清楚自己所处的人生节点,即使过去混沌的理不出思路,也可以凭着生存本能自顾自的活下去。
*
黎志县。
夜幕完全降临,并不属于繁华地带的小巷安静了,沉默地点燃灯烛。
黑暗中,窸窸窣窣地响着什么东西摩擦墙壁的声音,睡梦中因此有了些许清醒的人当是司空见惯的耗子,不理睬,但脖子忽然冰凉一片,这人很快被自己熟悉的刀刃取走了一切。
门外端着灯烛的媳妇正要进门,听见“唔”的一声立即回身快跑,可惜屋里持刀的家伙毫不客气地踹门砍过来,媳妇便不得不大声喊叫,顺带完全不像是平民女子一般与行凶者格斗。
远远的尖叫犹如战斗的号角,苹猛地睁开眼,前门店铺传来乒乓声响,从经验判断该是刀剑交错时的清脆,其中隐约传来男人的质问。
夜晚的空气微凉,她起身披了件外衣,左手执一把锋利的短刀。右手的烧伤还没好,轻微触碰便会绵延细碎的烧灼感。苹左手使刀其实不错,但眼下的情况似乎不能只靠一把短刀自保。
一时间,小巷多家皆是大呼小叫,传递着入侵者的行踪。不知谁家先开始冒火,绵延红焰逐渐吞噬这片白日里邻里和睦的地方。
苹脚下生风,人或事抛在脑后。
她不清楚入侵者潜藏在何处,于是先跑出厮杀血光充斥的小巷一带,选了个偏僻地方藏身,同时思索着为何今天突然爆发战斗。
今年,苹十五岁了。
用瓦罐堆装饰,杂草盖在身上,她抓紧怀里的东西,两只眼睛涌现几分决绝。
几封信、几张银纹票。
信封是标志性的火漆印章,苹必须将它们送到。
警惕的双眼扫过外面空荡荡的小路,苹缓慢呼吸,尽量不制造响动。
火焰焚寂了小巷,几个蒙面人踩屋顶上咳嗽着,跑了几步,便飞蛾一般扑向了死亡;妇人怀中婴童与她紧紧相拥;瞎掉眼睛大叫的男人仍用菜刀砍什么,与一个浑身着火的“东西”相撞……
天明,官兵围住这片烧烂的区域,捂着鼻子搜索活人,偶尔能闻到肉香,掀开稻草,唯有空空的瓦罐。
“这里没人,再去那边看看!”
*
肚子饿了。
背靠树干,苹拆开包裹,几枚铜钱掉了出来,砸在石子上碰撞出响声。
现有发行的货币分别是金纹票、银纹票、银币、铜钱板。十个铜钱和一张银纹票价值相似,偶尔会出现波动。
呆了一呆,苹将铜钱一枚一枚捡起收好,另外拿了一大块饼子配咸萝卜干啃了许久,最后留一半包起来。
茂密树叶缝隙漏下炙热阳光,星星点点。所幸树荫遮盖广,炎炎夏日尚有清凉地。
“瓮——”蝉鸣声声,悠长肆意。
苹舔舔手中碎末,继续风尘仆仆地赶路,怀中的信对她而言算不得珍贵,只是唯有将这几封信送到,苹才能有一个去处。
连续几天住在树上,忍着蚊虫叮咬,苹靠着包裹里的食物走入了城镇,站在繁华的闹市,有些辨不清方向。
各色商铺装饰繁多,有的挂红灯笼似乎庆祝什么,人们忙碌又情绪夸张,嘈杂而模糊的声音席卷而来,使人陷入幻境一般的迷茫中。
不知待到几时,衣饰靓丽的女人从对面的楼里走出来,和高声大笑、动作张扬的男人说话。苹后退,敬而远之。
她对青楼一向没什么好感。
北德镇。
一碗猪肉炖白菜,和两个白面馒头。
迟冉倒了杯水,递给苹:“不急,都是你的。”
“嗯……”苹左手用筷子相当麻利,咀嚼着猪肉含糊回应。
迟冉笑笑,随手一本医术读着,偶尔和苹说上两句无足轻重的玩笑。清风淡雅,神态怡然,身着藏蓝衣服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八岁的奔三人士。
“明早吃炸酱面吧?”
“都行。哥,今回小巷是怎么回事?”
“小巷的事情我在查,你不用管,好好休息,陪哥两天。”迟冉轻轻翻页,纸页印刷有些不清晰,指头擦擦,更模糊了。
闻言,苹默不做声,解决饭菜,端正坐好,目光炯炯地看着迟冉。
安静半响,迟冉扣上书,轻叹一声:“随你吧。”
安排苹去一个平房休息。
两人穿过走廊,一大片空地上,是一群九、十岁的孩子乱七八糟地挥动短刀。
太阳热烈而残酷,阳光下是孩子们幼小的影子。
其中一个孩子正挨打,痛的哭了,木剑丢到一旁。
之后更多的打和教育迫使他咬住唇竭力忍耐,继续挥舞木剑。
无论何时都不可以放下兵器。
走廊拐角,几名身穿夜行服的人经过,脚步极轻,其中一人胳膊流血,顺手指滴嗒。
地面早是黑红渲染,深浅不一。
苹住宿的屋子里很多张床并排,破旧的被褥叠的工整。
角落的一块区域属于她。
“明天他们会领你去训练。今天先睡一觉,”迟冉顿了顿,抱住苹蹭了蹭,“哥最近得去长安一趟,我和负责你的教头打好了招呼,挺不住了就休息,还有,在这里我是‘李染生’,你是李染生的妹妹。”
“……李染生。”
“对,我走了,苹苹,小土丫头。”李染生笑笑。
目送李染生走出屋子,一脚踩上并不柔软、仅有一层床单的木床,苹站立许久,心绪说不清道不明。
墙壁上的窗户很高,通风,墙皮掉落大半,细小空洞漏风。房梁很高,屋顶有稻草填补漏洞防雨。
苹展开薄被子覆盖全身包括脑袋,闭眼等待梦境降临,疲惫慢慢包裹全身,脑中闪烁许多事情。
邻居、文人、袭击者、马车夫、漂亮女人……纷纷扰扰,他人的面影充斥着朦胧的水雾,思维逐渐钝化,某一瞬睁开眼睛,又困倦地闭上。
困意侵蚀大脑,右手烧灼感不减。
第九章 孔明灯
月光,顺通风口的裂洞抚摸苹的锁骨,她醒了。
天黑黑,弯月似镰刀。
单独找到教头申请训练,教头批准。
天空黑的彻底,没有点灯,某个男人的命令传来:“谁先找到灯笼谁先可以睡觉。”
众人隐于暗夜。
明明不见五指,孩子们却有序地四散寻觅。在这之前想必训练了不少次。
苹也从未停止训练。
栖身于墨黑渲染的地界,周边是同样摸索的嚓喇嚓喇,苹动了动左脚,迈出了没有方向的第一步。疲惫与困倦充斥的氛围里,得到白天休息的苹的五感敏锐,精力上占优势。
她刚要开启第二步,右侧七、八米突地明亮一瞬,三个孩子争抢的影子晃荡,又暗淡下去,谁大叫道:“我拿——滚!”
“是我的!”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
孩子们加快了寻觅速度,陆陆续续找出灯笼。
灯笼上会放有火折子。只有点燃灯芯才算是拥有睡觉的资格。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亮光一闪而逝。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整个灯身燃烧,照亮一旁大小孩子失望且咬牙的表情。
刺啦——
灯笼破裂的响声。谁的衣袖点着了,扑腾着灭火。
两个人抢一个灯笼、五个人抢一个灯笼、这人有火折子那人有灯笼的互相抢、火折子打飞了几个人趴地面摸索……准备的灯笼其实是正好的,但教头知道今晚会有可怜虫“天为罗盖地为毯”。
苹警惕四周,摸索一阵,确定无人注意后,下一秒,融入黑暗,寻觅完整灯笼。
她躲避着面色不善的孩子,锁骨处晃神间被划了一道细小的血线缓慢渗血珠点点,布条包裹的右手隐隐握拳。
摸索墙壁,砖块纹理明显,苹猜测建筑附近应当有灯笼的。
其实拿了灯笼便跑是最好也是现在可以做到的,远远地点燃了,自然没人来得及抢走。
空地偶尔乍亮,苹呆立一瞬,看见眼前是一个白色圆形物体。
重归于黑暗,苹探探手,碰了物体的绳子,她指头勾一勾,就要拽过来。
猛然间,白光招摇,有人被追赶着,高举手中孔明灯。更有人看见灯笼即将到手的苹。
避无可避。
她抓了火折子,提好灯笼,跑!
风顺过周身,后面脚步声惊起,那些杂乱的声音朝苹聚拢,她点了灯笼。
这一刻,眼前无比光明,她等待教头判定自己合格。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向教头微笑中暗含讽刺的面容,规则由他制定,可以是灯笼点亮的瞬间算作完成,也可以是随便谁抢到灯笼算谁完成,再或者,孔明灯飞起来才算。
他就是规则。
苹明白了。
她只能跑。
“给我!”有人对苹大吼,言语中带着成年人才会说的污言秽语。
其他人追过来。
呲啦——
有谁抓住苹的衣袖扯烂,一脚踢向苹!
苹避开,回以一拳,指节轰上肉块!
两人在守灯和抢灯的过程中,撕烂了布料,灯笼倒好好地护在苹的身侧,脆弱的纸张偶有褶皱。苹提着灯笼避开袭击,没有半点擦着碰着。
其他孩子涌上来。
苹趁人动作空档贴墙角溜走,无意间膝盖碰了什么箱子一样的东西磕痛,顺势踩上跃起,右手摸到屋檐!
与此同时,某人的手狠抓苹的脚腕,指甲掐进肉里!
夜幕下,灯火闪烁,喧嚣不止。
咬咬牙,苹用左臂将灯笼,慢慢托上屋顶轻放。
孔明灯,橙红色温暖而溢满希望地透过白色薄纸,照亮少女的面孔,与她眼中的光明辉映。
暖橙色的小灯离开屋顶。
另一只脚也被人抓紧,攥的生疼。
右手刺痛,抓不牢了。
苹松手,坠落下去。
孔明灯慢悠悠地飞向漆黑的夜空,镰刀一般的弯月将决定它的归宿。
*
孔明灯试炼结束。
此刻有一半人在外面空地接受惩罚,年龄最轻的九岁,最大的十九岁——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声响。
屋内,睡眠浅的孩子做了梦,一开始只是轻微的啜泣,后来就是放声大哭了,哭着呜咽,喊娘啊娘,想回家……
哭声吵醒了身旁的孩子,迷糊中踢他一脚。哭的孩子被踢的醒了,擦擦泪,抱被子又睡了。
右侧的女孩同样被哭声吵到,梦中烦恼几句,翻身抓了苹,抱的死死的。
一些小儿呢喃好似催眠曲,苹想把软乎乎的手臂拿开,忽然发现女孩手臂受了伤,这会儿还未结血疤,仅是用药粉糊住一部分,有着似乎会流淌一般鲜红的血痂。
月光下,右侧的女孩流了口水,有轻微鼾声。
苹没有再动。
锁骨、左臂、膝盖、脚腕……零零碎碎的伤痕,平静地刺痛苹的神经。她半睁眼,睫毛微颤,眼珠反光显得有神。
第二天清晨。
大门敞开,从外看内,足有三百平方米的砖瓦房如今只有原先一半的孩子,空旷了不少。他们在教头冰冷的视线下,强行爬起来,并且叠好被子。
苹右侧的女孩猫儿一般张大嘴巴,小虎牙尖利,满足地举起胳膊伸懒腰,而后睁眼发现自己有可能搂着苹睡了一宿,女孩蹲坐,思考半响,终是什么没说跳下床出去集合。
早餐是窝窝头和煮虫子。
衣服敞怀、胸膛满是伤疤的教头四处溜达,监督他们吃饭。
虫子有毒的部分摘除,能吃的部分则下锅煮,加一点点盐烹饪,而盐味几乎是没有的。
每人一份“菜”一个窝窝头,只有这些,也必须吃完。
苹忍着恶心,咽下去了。满嘴苦涩。
所有孩子都吃饱了,安静地双手放桌面交叉,听教头讲话并跟着重复。
“……给予了你们食物、和敌人搏斗……”他们专门收养流浪儿,或是收购父母不想要的孩子。
小孩子总能学会感恩。
坐在苹对面的小孩目光满是感激和坚定。现有的食物可以满足他,可是其他大孩子饥肠辘辘,他们必须从明天的战斗中获胜,换取生存。
不经意间和对面小孩对视,苹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矮小弱势的自己。
“我们得到了食物,我们……”其他孩子大喊着。
苹曾经有过一段短暂的上学时光,学堂的教书先生杨瑞霖讲了:“很多人怀揣恶意做出善举。”
身处学堂时没有理解,而苹现在,忽然领略了一点。
随着其他人列队走向训练场地,头顶的太阳如此炙热,光明绵延至每个人冰凉的身体。
啪——
鞭子抽打附近的孩子,有孩子动作错了。
苹的左肩搭一只手,手的主人语调平稳地说道:“苹是吗?学习他们的动作,不许偷懒,从明天开始,动作错了,鞭子会一视同仁。”
说完,教头又是一鞭抽在其他孩子身体,孩子稍微躲了点,畏惧地看着男人。
缺失一只眼睛的教头是光头,脑袋上满是疤痕,身材短小精悍。
“咱们以后是按任务领取奖赏的,不活下来,谁会雇佣你?”像是对苹说的,又像是对所有人说的。教头很是开怀地笑笑,松开苹。
方才挨打的孩子鞭伤渗血,动作标准许多。
一眼看去,孩子们的衣服大都破烂,点点干裂血渍沾在身上,露在外面的手和脸脏兮兮,又带着伤。
每个人蹲马步,握拳,伸直胳膊,手腕分别挂一块石头。缠绕手腕的麻绳硬是将他们的皮肤磨烂,贪婪地吸收血水。
苹想了想,也取了一副石头挂件。
第十章 细雨连绵
阴云密布。
教头命人点了火烛,照亮一张大地图。地图边角卷曲,又用钉子卡住。
指着地图上的一块区域,教头笑道:“曌国,咱们的地方。”
手指轻动,移到地图下方。
“临国,咱们要去的地方。”
详细的没有再说,教头挥手,让下属拿来许多瓶瓶罐罐,打开其中一个,异香飘渺。
“今天,学习辨识毒药,和感受毒药。”最后一句,教头带着极其浓厚的感情色彩,期待地看向他的“学生”。
苹指节微动,思绪忽而停留忽而远去。
天空轰隆响了几声,头皮猛的湿润。
九岁时,苹被迟冉送进了学堂。
大概也是存着某个奇特且幼稚的想法,苹但凡走入学堂,就不会再说一句话。其他人,包括年老的教书先生,皆把这个总是呆呆的小姑娘当哑巴。
孩童顽劣,嘲笑,推搡。
苹默不作声。
她觉得这一切才是真实的。可惜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想来学堂学什么。
“哑巴!小哑巴!没舌头!”
“你娘怎么生的你!哈哈哈哈!”
几个孩子围成一圈,苹摔在地上。
“在做什么!上课了!”
新来的年轻先生脸色铁青。
孩子们四散逃走了。
苹呆呆地,没有动,看着先生,觉得好生眼熟。
一旁驱散小孩的年轻先生表情慢慢缓和,他降低高度,修长十指触碰苹,轻轻一托,将小姑娘抱怀里。苹脚悬空,略微挣扎几下。
年轻先生侧头看看个头小小又干巴巴的苹,视线扫过渗血的裂口。颠了颠胳膊,他抱着她走入学堂后方的小屋,寻找搁置很久的擦伤药。
“除了手腕,其他地方受伤了吗?”
苹摇头。
“我以前是大夫的学徒,”开场白简洁,年轻先生很快翻出一个小药箱,“所以我马上就会把伤口变没的。”
苹被安置在落灰的小桌子。
上药时,年轻先生动作极轻。
这位年轻先生已经二十岁了,穿一身灰色边角的规整白衣,干净文雅的不像话。
“你这样很好,懂得隐忍。我是你们的新教书杨瑞霖。刚才的小胖子为什么推你?”
年轻先生一边说,一边俯下身子掰掰小姑娘脚腕,女孩面色平平。
“不疼吧,应该没有拉伤筋。”
苹始终没有吭声,她不怕疼,脚腕也没有受伤。
察觉小姑娘一声不吭,年轻先生杨瑞霖嘴角微微上扬,显得温和一些。
他看着她,阳光从他侧脸洒下。
她看着他,脸颊有一层薄薄的绒毛。
“不会……说话吗?”
先生依旧是笑,却有些玩味了。
*
黎志县。
细雨连绵,惆怅地覆盖每一块石头,加深每一片落叶的颜色。雨水冲刷黑褐色泥浆,沾染了男人白净的长靴。
离开了一段时间,重回故地,杨瑞霖微微皱眉,眼前的烧焦废墟不是他想要看见的。
淡蓝色油纸伞下,端正五官呈现一种叹息的神情。
学堂关门了,他记得自己教的大部分孩子是住小巷的。之前是听说了小巷失火,波及周边瓦房,烧死许多人的事情,眼前光景比传言要严重。
眼眸深了几许,男子张开手,掌心生出一节短小枝干,叶片汇聚一团水球,隐约有绿光浮动。
杨瑞霖一步一步迈入小巷,雨依旧下,而墙体的伤痕怎么也洗不清,反而在雨势变大的时候脱落了几块碎石。
王家孩子是个小胖、张狗蛋最机灵、秦四凤是个漂亮的女孩……先前的苹,任人欺负不说话,不张口辩解,又瘦又小,写字是孩子当中最好看的。
杨瑞霖轻笑,手中枝干枯萎,水球崩裂散落,衣服溅了不少水。另一只手用力拔下与血肉相连的枯枝败叶。
小孩学字总是写不对的,他经常会大手握小手教他们,每每触碰苹,对上她懵懂的眼神,杨瑞霖都忍不住握的更紧一点:“手要用力,不要晃,字正。”苹会呆呆地点头。
那个孩子很笨。
她一直都很笨。
想着想着,没留意脚下,他绊了一绊。
堪堪站稳,衣角淋了雨水,青衣渲染,杨瑞霖低头观察那绊了自己的树枝,焦黑焦黑的。
他看了一会儿,忽然发现焦黑物体与树枝不同,不由得瞳孔微缩。
是一截残肢。
小巷混战,对外传言皆是天灾,百姓们迷信一些,说是小巷里住了个鬼,怨念深重,所以害死了大部分人。连同鬼是活人时如何生活凄惨,死的原因都编排好了。
而某些不知情的小兵去废墟里寻尸体时,定然疑惑这小巷子的百姓,哪来的刀剑。
小兵收拾死尸,诸多不满,往往将相对完整的尸体运走,残肢烂肉则掩埋或堆积角落没有被人发现。
时间一长,又闹鬼,又死人,愿意来这的皆是收尸的,官府忙着交接事务丢掉这块烫手山芋。
走着走着,他来到一棵烧毁严重的枯木前,油纸伞倾斜,细雨打湿了乌发。
“还能活呢……”杨瑞霖手掌抚上树皮,烧焦的质感分外熟悉。
第十一章 药罐
疯狂地、疯狂地、疯狂地!
他们在嘶哑地尖叫,抓挠着什么,痛苦地流泪,液体顺脸颊滑下,和毛孔里渗出的血丝,和整罐的汤药融合。
苹听着听着,也尖叫出声。
生活是没有道理的。
像是寻常学堂先生一般,准备本子,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几天的课程,教头对自己感到满意。清晨的阳光是那么的温暖,存着善良的思考,教头打开木屋禁闭的小门,让光明对痛苦挣扎的孩子们给予安慰,他们干嚎了一整天,此刻都累了,死气沉沉地瘫在属于自己的药罐里,活像是传言中的“骨醉”。
而这或许可以称之为“药醉”?
一排排,通体发黑的药罐,装着奄奄一息的人,特殊的药液发挥效果显著。简单清数了一遍,相比苹加入时的人数,少了大半,现今不过十三人。
他们将发生质变。
扑鼻而来的气味令教头神情愉悦,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伟大的,没来由的伟大。
几个孩子感知到光明,眼皮轻颤,泪痕遍布在光明所及的脸颊,连同重新揭开的伤疤。
脚掌麻木,膝盖以下已经不能动,苹抬头,迷茫中咳嗽了几声。周身皮肤有些奇怪,明明穿着衣服,但兴许是药水将衣服泡开的缘故,反而察觉不到了。
头脑漆黑,所思所想不过是苦。
好苦。
嘴里不小心喝进了药,该是有毒吧……
缓缓的闭上眼,苹了无生气,意识逐渐抽离肉体。
“换药。”
疲倦中,自己似乎被人捞了出来,丢在地上。药罐换汤,苹又被丢进去。
药罐内里粗糙,大小足够成年人蜷缩藏匿。
因为身材瘦小,略一坐下,浓烈刺鼻的气味就会使她活活呛醒,再因为无力昏迷。
时间流逝,烈日当空。
教头吃完午饭,命令属下将他们从药罐拖出来,相隔一段距离丢在空地。
正午的地面炙热,阳光暴烈。
“水……”
嘴唇干裂爆皮。
十三名新晋成员死尸一般晾晒,将近一个时辰的煎熬。
孩子们的表层肌肤起皮发白,静静地脱落。
“泼水。”
教头指挥下属搬来一桶桶清水,劈头盖脸地涌向他们。
不多时,白皙到惨白的皮肤呈现,十三人的周边尽是碎屑死皮。
努力保持的清醒似乎游离去了梦境,支离破碎的景象割裂她脆弱的神经。
……
大地仿佛失去了颜色,空气中满是好闻的肉香,仰头,她看见了一只只深红色的乌鸦,耳边是什么东西次噶次噶燃烧的声音……
几根纤长的羽毛漂浮,将近半米长几乎遮挡全部的视野。
脚下没了依托,大地净是黑色的深渊缝隙,苹于恐惧中振翅,瞳孔颤抖地发觉那些大的过分的羽毛来自她的身后。
“我是——”
许多翠绿藤蔓无根而生,组成巨大牢笼,一层又一层拘禁她,乌鸦尖厉喊叫撕扯枝丫。她曲折翅膀,眼见黑暗笼罩。
不。
她从里面看向外边,苍茫世界。
一束火焰自指尖燃烧。
满天大火烧尽藤蔓连同那只笼中鸟……
……
这番工作完成后,末了能睁开眼睛的,还有九个人。教头看向活着却没有反应的苹,努努嘴,下属将她移到一间小屋。
毕竟是李染生点名关照的人。
*
灯火通明,洛鲤伊鲂,珍奇无数。
牡丹朵朵,雍容华贵,女眷大都仰慕俊朗公子,但也有女子对中年稳重的国师抛去媚眼,这时候,与国师相伴的小妾便会眼神奇特地注视她或她们,将年轻小姐们的气势压下去。
盛大宴会落幕,浅尝辄止、风度翩翩的尊贵人物陆续离场。国师乐渠森最后饮了几杯琼瑶玉液,婉拒青楼一夜的邀请,揽着妾室走出御花园。
“乐国师实在令人羡慕。”
“先是夫人何氏为国……再是风月流连的佳话妓……”
“老夫的女儿其实……”有官人打算造势了。
“莫要乱提!”身旁另一个年长些的喝住他,后面的声音轻了又轻,变成耳语。
乐渠森与妾室一同上车,两人并排坐着,车外还有小官特地来攀谈,他挥手便草草了结交谈,车夫懂事地驾马。小官追赶几步,手中展现自己雄才大略的文稿还是没能上交。
马车驶过关圣街,路上小吃该是有胡辣汤,令人流口水的香味丝丝缕缕游进车厢。
“渠森,妾身馋的紧,想吃辣。”
胡辣汤,肥嫩羊肉和爽滑面条制作,汤汁浓郁可口。
起先国师大人不以为意,而后想起什么,道:“酸男辣女,正好再添一个女儿,陛下五皇子今年五岁,过几年倒也合适。”
小妾掩面笑笑,风姿依旧,现在可比她当初惦念不已、被赵倩儿抢了的花魁位置,好了几千几万倍。
帘布那里有玉手掀开一角悄悄看往外边,眼前的光景转瞬即逝,带走白秀温灰暗的过往。
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第十二章 迟苹果
“我睡了多久?”
“五天了,一直发高烧,我去给你端鸡汤,乌鸡汤大补……”林婶给她盖好被子。
又过了几天,苹才活动自如,双眼清明。
鸟儿在轻语,夜来香迷恋地亲吻窗户后选择凋落,干瘪的叶片贴心地掩盖落红,一把扫帚沙哑着打破寂静。她赤脚套了布鞋,凉风习习,倒是不冷。
毕竟现在已然不同了。
将落叶碎花堆积一处,苹回书房呆坐了半响,又拿起迟冉的信完完整整地读了一遍。
书信是这样开头的:
“迟苹果。暂时用这个名字,不许抱怨。
偷偷置办了这个小院,算是以后哥哥脱身后咱俩的住所。本来是打算过段时间再告诉你的,但现在,责备的话我也不说了,等我把事情办完,就过来陪你住。
林婶你应该已经见到了,她会照顾你的。好好吃饭。”
之后的内容,密密麻麻地写了很多杂事,迟冉自己见过或是听人说的趣闻,外带潦草小字“不用一口气看完,也不必回复,权当打发日子看看吧。哈哈哈,话虽这么说,但我的傻妹妹一定都看完了。”写在末尾。
迟苹果。
吃苹果?
算了……
她敲了敲桌子,气鼓鼓的。
恼了一会儿,苹摊在椅子上,两条腿自然而然地搭在书桌上,修长四肢优美舒展,披散的长发柔软地搭在肩膀上。
是自己做了蠢事。
她抬起右手,歪歪头。
烧灼感出现的最初,苹以为自己真的被火烧了,但展开五指,并没有火烧的痕迹。
这类小事还不至于和迟冉诉苦,所以她只字未提。
小巷失火的那天,她虽然躲在了瓦罐草垛里,却是在后半夜过度亢奋中遇到了早已放肆烧杀的袭击者。人影闪过,神经似乎在一瞬间绷断了,女孩身体右侧猛的滚烫。
附近那人当时准备放火,正打算动手,就瞧见一角落发亮冒烟,连同一个手执短刀的少女蹿了过来。
两人缠斗一阵,右手的布条燃尽,她一掌打空拍在墙上——红色砖瓦一时间更红。万万没有料到,时隔四年重回黎志县,竟然参与了故地的烧毁行动……后来那人的同伙逼近,她自然是选择逃跑。
书房里的女子端正坐姿,开始磨墨。桌面平铺几张信纸,首行皆是“迟冉”,微黄纸张往往只有寥寥几句,字迹则是大不相同。
自己除了会写字,写的花样多了些,其他的应该没什么长处了。
苹整理了一下,标好日期装入信封。略一思索,她将信放入抽屉。
既然迟冉说“不必回复”,便不回信了。
她清楚自己未免有些较真。
身为兄长的迟冉做事总是踏实周全,他不仅将自己打理妥当,还顾及苹年幼,往往是扛着重担,一笑置之。相应的,有所隐瞒。一人担着的做法未必是好,未必是坏。
苹朦朦胧胧地对迟冉产生了隔阂。
“迟冉。”
每次听见苹这样喊他,他都是无奈纠正:“苹苹,我是哥哥。”
十五岁的孩子,一些尚未成型的念头浮现,苹认为她也得学会担当,同时排斥迟冉的“恩惠”,想要独自完成某件事,让唯一且最真诚的观众迟冉为她鼓掌。她真的不是小孩子了。
说书人总是眉飞色舞地讲述传奇故事,风火雷电嘛啦嗡轰天神下凡样样俱全心肺五脏一刀定胜负……兴许她掌控了某种仙法,只是没有正确施展呢?
隐瞒了身体异常,苹铤而走险参加训练,最后,让迟冉收场。
迟冉,哥哥,安排好一切,苹只需乖乖地、耐心地等待便好。
没有迟冉,她什么都不是,甚至很难独自生活。
说不尴尬是假的。
说不恨自己无能更是虚伪。
每个人都有秘密,小心翼翼掩埋,又巴不得一吐为快,前提是不会付出任何代价。
苹闭上眼睛,仿佛回了梦境,满是乌鸦、裂缝的世界令头脑略微的不清醒了。驱散灰暗,她看见了总是温和努力的迟冉站在一片模糊的光晕中微笑。
……
“哥,我流血了!”裤子点点鲜红。
他急忙脱了外套包住苹,带她去邻里求助:“王奶奶,苹苹她呃——请您帮她洗洗吧,麻烦了,谢谢您。”
……
“哥,你在干嘛呀?”苹掀开隔开两件屋的布帘。
“你先出去,我换衣服呢……”他窘迫地转身,背脊光滑白皙。
呆着没动,苹眨巴眼睛,指着迟冉道:“那个是什么?”
他只好赶紧套上衣服,脸颊通红。
……
“哥。”
“哥哥——”
“哥哥在这,怎么了?”他蹲下身子,仰视苹。
十三岁的苹凑近了,神情依恋:“陪我睡觉。”
“不行,苹苹是大姑娘了,不能老是和哥——好吧,不能抱着睡。”
枕头、棉被一人一床。两个人隔着一小段距离聊天,破旧的屋顶可以看见几颗星星忽明忽暗。
第二天醒来,两人裹在一个被子里,迟冉肩膀受凉,微微酸痛。苹缩成一团球,脑袋靠着他胸口。
“说好了不搂着的……”迟冉轻拽她的乱发。
“冷。”
其实一点都不冷。
……
迟冉曾对她说过:“练字、习武、诗文、下厨、礼仪……哥哥可以教你。就算有我不会的你想学,哥也会学了再教你。”说到做到。
可是,我不能永远在你的身后乘凉。
苹从来不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
指尖摩擦,一束火焰闪现。
第十三章 丽儿
临国沿海,多河流,冰川绵延,冬日雪花堆地将近半米;砂国领地净是荒漠沙丘,暴风吹袭不止;唯有曌国气候适宜,雨水充沛却不至于泛滥成灾,夏日燥热却不会中暑伤人。
苹翻了一页,许多简略绘图配上文字解说,连带几个民间传言。
临、砂、曌三国并存,其他小族群零散分布。
读书消磨时间成为如今生活的一部分。书房靠墙摆了两架子游记、地理,其中还有一些标识,应该是迟冉看过的。
每日,苹与林婶一同用饭,再出门买点当天吃的蔬菜和猪肉。集市热闹,人声鼎沸,她不善言辞,索性小贩要多少便给多少,有时候人家坑了自己不知道,人家多给了也不懂谢谢。
兴许自己白长了舌头,或者上辈子是个哑巴。
忘了从哪儿看的一个故事,大意是:
“她是个瞎子。
为什么会成为瞎子?
如果看东西一直不眨眼,眼睛会酸疼流泪,她为了不流泪,想了想就干脆不睁眼了。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流泪呢?”
买了小米、黄瓜和鸡蛋,苹提着一篮子东西返程,回去时选了平时不常走的一条小路。
杂草丛生,叶尖大都枯黄了,虫子噬咬,棕黄窟窿应该是他们的血痂,这点倒很像人。
直至来年春天新的替换旧的。
两个孩子你追我赶,顾着玩,眼看要撞上苹,她悠悠地转了一圈躲开,篮子随身形旋转,黄瓜花跟着轻晃。
其中一名孩子隐约瞧见陀螺似的玩意转了过去,他停下来细看,一个高挑姐姐好端端地走在路上,提小篮子不紧不慢。另一个孩子又扑他,两个孩子便继续打闹着跑了。
回了小宅院,苹将黄瓜清洗,熬一锅小米粥备上。
林婶上午喜欢找邻居唠嗑,有时候还会去看老头们下棋,中午准时回家做饭。时间久了,她买一盒子象棋,拉迟苹果小姑娘像模像样地对弈。
虽然嘴笨,苹的心眼却不笨,知道帮林婶干点杂事儿,下棋时诸多退让,你赢一局,我赢一局,滋味无穷。
除了这些,她自己削了一柄木剑,没事挥舞两下,再打几套拳,林婶下午的消磨交给迟苹果的表演,看小姑娘虎虎生风,她跟着乐呵。
日暮西山,林婶点了灯烛,放在书房。迟苹果小姑娘做什么,林婶是从不问的。
“苹果姑娘,厨房锅里有夜宵,还温和,记得吃。”待苹点头,林婶为苹披了件衣服,回房睡了。
拢拢身上的衣服,苹看着明亮温暖的灯火,愣神许久。
末了,伸出一根指头,轻触灯火。
指尖烧灼,她连忙缩手,定睛一看,却毫无损伤。
火伤不了我。
吹了灯,屋子里漆黑,等一会儿,眼睛适应了黑暗,苹轻手轻脚地从窗户翻出去,寻人少的路快速奔去。
片刻,林婶屋子传来轻微的响动。
“一个姑娘家大半夜的,可别出事……”林婶喃喃着,草草套上衣服。
先前起夜发现苹自己夜晚外出,后来留了心眼,每次躺下等片刻,再爬起来看书房是否有灯光。
“算了,给这孩子热热宵夜吧,回来也该饿了。”
林婶点了盏灯,走进厨房,开始生火。夜风卷一捧火星,橙红亮点飘向空中熄灭。
迟冉安排的小宅院距离北德镇不远,四周环境也与北德镇相似,土壤一块肥沃一块贫瘠,林子多,空地也多。
她站在一方平底地上,结合右手火焰模仿打斗,红焰扑闪,随手掌滑动甩一条弧线……
更远的地方,无眠的深夜里,男子捂住胸口,微微皱眉:“苹。”
*
真的好冷……
她揪揪袖子,丝质衣服单薄,偶尔会张望门缝内温暖的炉子。
“丽儿,我洗好了。”
听见屋内女人的声音,丫鬟丽儿反倒不想进去了,但挣扎片刻,还是拘谨地进入,低头帮新主子穿衣。
顺了顺长发,白秀温站在浴桶里,无所顾忌地展示姣好身躯,澡盆热水冒腾腾白气,身上水珠滚动,颗颗细滑与肌肤缠绵。
伺候新主子穿好衣裳,擦净长发水珠,丽儿等一旁,忐忑不安。她本是何栀的陪嫁丫鬟,自小相伴,感情很深。嫁人的事情,丽儿从不去想,她一直以为自己会随何栀到老,并非男女间可以白首,主仆间、至交间同样可以维持多年情分,最后银发皱纹,细数当年。
想法总是美好的。
“你在想什么?”白秀温贴近了,眼神带着一股狠劲,与过去的青楼妓子大不相同。
“没、没……”
“那就快点去请渠森,我们准备生女儿呢。”白秀温冷冷地笑了,漂亮的面孔显得怪异,似乎记起什么不好的事情。
“是。”
丽儿退下,她暗自咬唇。
原来的主子何栀待人总是客气有礼,优雅得体……但自从主子第一次面圣后,最初不过是有些虚弱,然而随着面圣越发频繁,次数不断增加,她开始咳血。
也曾冒昧问过原因,何栀主子只是苦笑,接过手帕擦净嘴角鲜血,问道:“丽儿,你觉得,一个大人物和一个小人物,谁更应该活?”
丽儿记得自己是这样回答的:“主子,丽儿连小人物都算不上,不知道谁该活,但是丽儿能活一定不想死。”
“你说的对,谁都不想死。”
何栀憔悴极了,与她憔悴相对的,是当今圣上寻得神医精神焕发,黑发渐多的传言。
丽儿帮何栀挑了几根白发剪掉,画了更浓的妆。那阵子,乐渠森很忙很忙,忙到夫妻俩连一面都见不上,直到何栀肚子变大,生了孩子,他才站在众人面前,表情悲伤地看着发妻沉睡,棺材板一点点盖好。
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太阳晒晒,便消失了,人们踩她曾待过的地方,不知道她会不会疼。
“呃!”
不小心撞了树,丽儿额头疼痛,她没管,暂停回忆,寻着了正查看公文的乐渠森。
丽儿低头行礼,再是传话。
乐渠森老爷应了一声,说自己会去,身体却没动弹。
办事不力,丽儿只好回去挨打。白秀温是狡猾的,她从来不打脸,表面是给下人留面子,实际上丽儿的两根胳膊青青紫紫的斑点布满,像是一条毛色杂乱的狗。
十四年,主子何栀死了十四年了。
十四年前,白秀温拿何栀当初给她的那块玉佩来认亲,怀里抱着一岁大的孩子,声称是乐渠森的骨肉。
滴血认亲有用吗?
没有。
这妓子堪称狐狸,趁乐渠森外出跪在乐府大门前,闹得人尽皆知,当时何栀还在世,为遮丑留了母子二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乐渠森虽然成了国师,曌国却在此之前没有国师的职务,他有名无实,遭人排挤,圣上又不理会,再经不起折腾。
何栀忍了。
记得何栀死的那天,白秀温身上一股子蒜味,哭的惨极了。
何栀生的是儿子,刚满月的孩子哇哇大哭。而白秀温的儿子懵懵的,说自己饿了。
妾室白秀温哭喊不止,真情可见,她抱儿子继续哭,半响带他退场,去厨房开小灶。兴许她自己也饿了吧。
丽儿也哭,她看看小少爷,六神无主。
主子,少爷饿了,丽儿该怎么办?
光阴似箭,丽儿成了老姑娘,小少爷长大,白秀温春风得意。
地位低下的丫鬟丽儿想不明白为什么乐渠森得势后不休了白秀温,难道母凭子贵真是国师所信奉的?
丽儿不是没有随主子去了的念想,即使受主子何栀恩惠的下人不少,她也怕人心易变,小少爷受人欺负。
可惜,她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一个自己都保不住的丫鬟。
今天的丽儿摸摸额头,发现自己流血了,但她依旧侯着,直到乐渠森进了白秀温的房间。
第十四章 甜粥
十月份,小宅院来了客人。
于是我们可以看见,平时娘俩下棋的石桌旁坐一男一女。女的托腮思索,举棋不定。男的则是相当有耐心,看一会儿,笑一会儿。
林婶熬了甜粥,盛两份摆好,围观看俩人对弈,暗暗惊叹。
只差一步,小卒子便要将军了。
“我输了。”迟冉笑笑,示意林婶将棋子收盒,“苹苹,这些日子,都做了什么?”
“再来。”
迟冉分明是故意输的。
“哥想你了,咱俩聊聊好吗?”迟冉站起来,绕过棋盘,张开双臂,神情期待。
许久不见,迟冉瘦了,纤长手指更细。
林婶懂事地收走棋子和棋盘,回了厨房关门,炊烟渺渺升起,饭香弥漫。
等了一会儿,苹还是抱住了迟冉的腰,结实却像个女人的腰。
感受到苹的亲近,他瞬间放松了,温和地抱着妹妹,一只手轻轻拍着少女的脊背,另一只手贴着后脑勺,问道:“苹苹,今天中午想吃什么?”
怀里的少女抬头,额头散发自然,略尖的下巴顶着迟冉的胃部,她答道:“甜粥。”
苹把粥递给他,迟冉不好意思地继续笑。
“我确实想喝这个。”迟冉舀了一勺,尝了尝,入口甜腻温润。喉结蠕动,他忍不住舀了第二勺。
一碗见底,苹推了推自己的粥碗,迟冉耸耸肩,装作无奈:“好吧,吃掉妹妹不喜欢的东西是应该的。”
迟冉喜欢甜粥,苹不爱吃。以往点豆腐脑,都是一份甜的,一份咸的。
“那你呢?我进门到现在,你可是一个问题都没有好好回答,哥哥现在再问你,为什么一封信都不回?”
“你说了,不必回信。”
她写了,只是没有寄给迟冉。
闻言,迟低头放下碗,弯腰,贴近了:“那这个月要回信哦。”
他一直记着,他与苹并不是亲兄妹,而且,师父的影子挥之不去,迟冉对苹的感情是亲情与责任掺杂且有些罪恶的。
这本该是师父会得到的,有一天,师父也会拿走这一切,即便自己多么不情愿。
眼眸灰暗一瞬,他捏捏苹的脸颊,心情又好了。
午饭有清蒸鱼和红烧排骨,小菜多,还有酒。林婶费了不少心。
几乎是没有考虑的,迟冉给了几张金纹票让林婶下馆子解决午饭,打算兄妹二人单独相处以弥补之前的缝隙。
苹想让林婶一起吃,林婶懂事地退下了。迟冉才是真正的主子,相比之下,林婶和苹更像是姑姑和侄女的关系。
午饭的大多数时间,是迟冉说,苹听着,点头,吃菜。
“砂国和曌国断绝了几种交易,表面还是和气的……有小道消息称,临国打算和砂国开战,但是两国陆陆续续断了与曌国的一些交易。”
迟冉往苹碗里夹了一块排骨,和一块剃干净刺的鱼肚肉:
“慢点吃。
曌国十几年前多了个国师,自古本是文武对立,现在那家伙又能管文又能管武,成天不知道干什么。
皇帝想法果然不是我们可以揣测的。兴许就是让那个叫‘乐渠森’的国师两边为难,和稀泥。
对了,书房整理的游记地方志你应该看的差不多了吧?
哪个地方好,你记得勾画下来,等哥哥忙完了就带你玩,想去哪去哪。”
“忙什么?”
一杯麦酒下肚留香,苹眼神探究地看着迟冉,而他笑了:“吃成小花猫了,哈哈,笨丫头,吃相不好以后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唉,只好我养了。”
苹翻了个白眼。
一勺接一勺,迟冉舔舔碗边,解决了第二碗甜粥,相当满足,放下筷子不打算吃了。大门外偶尔会传来街坊邻居或是过路人的吵闹声,狗吠鸡鸣。他听了半响,问道:“喜欢这里吗?”
这次见面,他问了许多。
因为想知道,才会问的。
“嗯。”
“喜欢就好。”
迟冉徒手掰开猪腿骨,挑骨髓喂苹。骨髓稀、白、口感独特,重点是补身体。
不紧不慢地吃完饭,他收拾碗筷进厨房刷碗,让苹坐一旁消食。
一边刷碗,迟冉一边思考怎么开口:“北方荒漠边境似乎出了点问题,我过两天得去处理一下,明天就走。今晚需要哥哥陪你睡吗?”
“不用,我是大姑娘了。”几年前,迟冉也是这样对苹说的。
迟冉洗碗的动作卡顿一下,有点不敢相信:“怎么还跟我记仇呢……是哥哥想和苹苹一块睡好了吧,以前虽然会拒绝和你一起睡,但最后都躺一张床上嘛,而且你还抢我被子、流口水、磨牙……”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哥,你是老男人了,再不找媳妇会成光棍。”苹反击。
别家小子十五岁基本都结婚了,迟冉却一拖再拖,哪怕人家姑娘倒贴过来也定力如山,巍然不动。
“呵,哥要是找了嫂子,就不要你了,小土丫头不值钱噢。”碗筷摆放整齐,他用布巾擦擦手,“咱们出去散步吧,给我介绍介绍这一片地方。记得锁门,林婶应该有钥匙。”
第十五章 胖了
落日像煮熟的鸡蛋黄,浮云是一片片蛋清。
闲逛一整天,两人不过是聊聊近况,北德镇是个小地方,没山没水没土特产,有个小酒楼那都是奢侈,妓子皆待在自家小屋工作,正经青楼场所也无。
“俺哥哥好看,赛过~大姑娘!哥哥暧~和俺热炕头,俺情愿哩~”一条小路上,有三十几岁的女人朝迟冉唱歌,妆容不敢恭维,声音调调倒是不错。
迟冉撇了一眼,问道:“一晚多少钱?”
“那要看哥哥了,俊哥儿一铜板俺就陪,粗汉子一银纹票才陪呢!”女人泼辣笑笑,这么俊的小哥儿可是不常见。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迟冉眼含笑意,似乎在期待某些事情。而苹呆呆的,打量着迟冉的五官思索片刻,居然点了一下头,紧接着从腰带钱包里拿一铜板递向女人,道:
“我哥俊,一铜板,不讲价。”
微微吃了一惊,迟冉摁回苹的手,脸色怪异地问道:“你哥哥我就值一铜板?”
就算给迟冉一千万金纹票他都不会陪客!
迟冉深呼吸,尽量平和:
“行了,我不需要,不散步了,咱们回家。对了,这位婶婶您找别人吧。”
丢给女人一张银纹票,迟冉脸色铁青地拉苹走了。
苹察觉自己做错了事情,尽管在这个世界,眼前的一幕是常见的。
她一边随迟冉离开,一边把铜板收起。作为妹妹,二十八岁的兄长至今未娶,又对女人没有兴趣,苹难免感觉不理解和担忧,但她也不怎么会讲话,大道理换迟冉来说效果恐怕更好一些。
再者,迟冉毕竟是经常外出的人,看过了君子兰自然不喜欢路边野花,兴许他在大城市有相好的姐姐,只是碍于妹妹年幼,无人托付才一直没张口。
“哥,”苹拽住迟冉,回头看看妆容厚重的女人,确实不适合迟冉,“你有喜欢的人吗?”
迟冉回头。
秋风牵动苹的碎发,丝丝缕缕地向一侧飘舞,淡淡的阳光温暖了额头的色调,她嘴唇颜色很浅,一个从不用胭脂的姑娘或许就该是这样。
“苹觉得,我有吗?”
语气略带迟疑,他慢步赏景,闲散怡然的模样整个人比风景还要赏心悦目。
身后突地一顿,苹的声音清晰:“哥,不会是富人家的小姐吧?”
“不是哦。”
“如果是穷人家的姐姐,我不会欺负她的。”兄妹俩本就是无依无靠艰难生长,就算现在生活变好了,苹自认为不会嫌贫爱富。
“也不是呢。”迟冉笑着摇摇头。
“哥——”苹定定地看着迟冉的后背,他在男子中算瘦弱的,肩膀骨架却宽广,“你……断袖?”
迟冉回头,表情有些扭曲:“苹苹,知道断袖是什么意思吗?
等等,你已经这么大了,应该知道,断袖是……算了,我现在不想再聊这个,你哥哥不是断袖,真的不是。”
*
入夜,迟冉铺好床,招呼苹早睡。
“林婶去哪了?”苹问道。
“她今晚出去住。”迟冉瘫在床上,领子敞开,小腿腿毛稀疏,披头散发毫无形象可言,“我困了,过来睡觉。”
苹呆呆的看着他,今晚恐怕不能再翻出去偷偷训练了,于是也解开腰带踩着迟冉进到靠墙的位置。
“嘶——苹苹,你现在很胖了,一脚踩下去的伤害有多大,自己掂量掂量好吗?”迟冉蜷缩一团,捂着肚子。
苹看他一眼,又是一脚踩上去他的腰:“一点肌肉都没有,是哥哥胖。”
迟冉也不反抗,他忍痛瞎扯道:“长兄如父,意思是像尊重父亲一样尊重哥哥,所以哥哥说你胖你一定胖嘶——我错了,哥哥胖。”
她这才收回脚,乖乖躺一旁安静不语。
见她不闹了,迟冉轻笑,自个儿揉腰,眯眼看着苹抱被子离他一段距离睡了,过得不久,身旁的人儿左挪挪右动动,他开口道:“睡不着?”
“嗯。”苹睁开眼。
“林婶每天都给你做夜宵对吧?”不仅如此,你还每天跑出去鬼混……
“嗯。”
“怪不得胖。”
苹隔着被子踹了迟冉一脚。
挨了打,迟冉说话正经了些,给她讲了几个催眠故事,他困了苹还精神,于是敲敲苹的脑袋道:“怎么不睡,不习惯这里?”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帮妹妹盖好被子,苹总是冻着脚腕。以往迟冉一晚上得醒来三、四回帮苹盖被子。
苹想了想,伸手戳戳专心掖被子角的迟冉,迟冉转头看他,她打了个响指,指尖冒火。
屋子里一刹那光明。
迟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