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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龙虾的尊严     丹浮萍txt下载     丹浮萍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八十六章 香吗

    通红的。

    我睁开眼,刺目的光。

    闭上眼。

    通红的。是我的眼皮。

    被子透着一股冷意,我起身套衣服,才发现昨日忘了关窗户,窗沿落了零星几点桃花瓣儿。

    我用无名指与大拇指的指腹揉搓着一片花瓣,末了凑近细嗅,是淡淡的苦涩的清香。

    昨夜的记忆回溯,我呆滞半响,而后发觉自己的眉心紧皱。

    他人的声音十分浩荡地传遍了卧房,绵延不绝。

    “苹苹,哥哥也不知道你姓什么。”他略带歉意地低声言语,而后又别开脸喃喃道,“或者,可以姓……呃,没什么,哥哥在想事情。不管苹苹应该姓什么,以后跟哥哥姓‘迟’吧。”

    “迟冉把你捡了回来,取了名字……在你两岁的时候,选择带你走……”旅途中,杨瑞霖微笑着讲述。

    “目前,据本殿下所知,”密室中,严淡人抬眼打量了一下迟苹果,“只有乐家族人传承了火元神血脉。好了,炎铁兽的内容看完没有?”

    “乐府,缺一个小姐。”

    ……

    振聋发聩。

    我心有妄想。

    若我是乐府小姐,国师乐渠森的女儿会如何?

    不必再东奔西走,被族人环绕,大家闺秀。

    父亲会说什么?

    “好孩子,爹找了你多年,来,见见的你的娘……”他亲切又陌生地笑着,一双笨拙的大手不知道放在哪里才好。

    娘是个美丽贤良的人,她——她爱我。

    我看到了,自己结结实实的贪念,它掩埋已久,以至于我都快要忘记我有这种东西,人性中深入骨髓的本质在膨胀。

    乐苹。

    有名有姓。

    但我知道,事情并不会如我所愿的,世界上大部分事情都不会与幻想重合的。

    我沉浸在梦中,将花瓣彻底捻捏成泥。

    备好笔墨,我给哥哥写了一封简短的信。

    哥:

    有些想你了。

    什么时候可以再见你?

    近日我新学了几个布阵法,下次与你对弈,我肯定会真的赢你,不用你再让我了。

    ……

    落款:迟苹果。

    把信交给了严淡人,他照例放在桌上搁置。

    今日的二殿下不怎么有精神,眼睛下方有浅浅的一层灰青,他抬眼瞧我时,睫毛一颤一颤的,些许的白光落在他的黑眸上,莹莹的晶亮。

    “你来晚了。”严淡人端坐着,一改往日的二郎腿。

    我正要认错,他又道:“四月,桃花开了。”

    “乐府起先,是有一名叫做‘何栀’的夫人坐镇,”严淡人已经用完早膳,此刻斟一杯清茶,修长的五指托瓷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日子里,她逝去了。”

    而后才有了现如今的乐氏白秀温。

    平心而论,严淡人对何栀的印象不错,如果他没有发觉父皇的异样的话。

    我不清楚严淡人在想什么,只觉得他的神色凝重了几分,忽然,他笑了。

    “死的好。”

    后脊一阵阴寒,我不由得低下头,望着他的脚。

    少了一根脚趾的足背苍白。

    “何栀,是金元神。”

    他重新倾了一杯茶,递向我。

    我犹豫不决,终究还是接过来,在他的注视下抿了一点。

    “香吗?”

    我点点头。

    严淡人哼笑一声:“迟苹果你懂茶?”

    “回殿下,奴不懂茶,却知道是好东西。奴闻得到香味。”我看着杯中的一片纤细的茶叶,它晃晃荡荡的落在杯底,看不清叶片脉络。

    半是闲谈,半是吩咐的说了半个时辰,殿下转转自己的脖子,似是倦了。

    “何栀的儿子很有可能也是金元神,要密切关注他。”

    一句话结尾,严淡人带我出府坐马车,再一次前往青楼。

    没有去密室,他像是一个正大光明的客人迈入青楼,与各色女子相邻而坐,笑眯眯地互相撩拨。

    我坐在房间的角落,扮作一个小厮,不敢直视他们。

    严淡人其实是自律的,绝不在青楼沾染谁,唯恐留下种子。

    相比富家子弟,他要可怜的多,每每气息不稳,偏要隐忍矜持,眼角薄红,耳尖鲜艳也不放肆自己。

    我有时候会想,他是可以先对人行不轨之事,再杀之掩饰的,但严淡人没有,是不是说明,殿下是个好皇子?

    殊不知,未来的我,注定要为这个轻率而放松警惕的想法付出代价。

    *

    严淡人每日外出,若是去青楼,他会带我同行。

    但不是去青楼,他在忙什么,我便不得而知了。

    教导我的姑姑与另一名先生分别教授我礼仪与朝廷大事。

    先生姓王。

    一开始,王先生仅是讲了近几年的要事供我了解,后面讲皇子后宫之类的事情逐渐变多。

    我生性愚钝,王先生表示谅解,对此会开玩笑让我不要过于要强。

    学习的时段,殿下来过一次。

    我当时在练字,写着写着,一缕青丝飘在纸上,缠上毛笔。

    “迟苹果,”严淡人偏头,从书桌旁的窗户探进身子,斜眼批评道,“本殿下的秀发,写的字都比你的狗爬好看。”

    只是风在牵线做戏罢了。

    我看着那一缕青丝,冒昧地伸手,把它从我的毛笔上解开,它还不肯,又转了几圈,才悻悻地飘向其他方向。

    指尖触感凉腻。

    “二殿下。”王先生中规中矩地行礼。

    严淡人并不理先生,他从窗户缩回去,我怔怔地面对窗纸,好不容易找回神思,才发现自己的“盖”字写成了“善”。

    自青楼回府的严淡人总是分外痛苦,要一个人待在房间静默许久才会成为耀武扬威的二皇子殿下。

    有一次,他十分不清醒了,竟然握紧了我的胳膊,沉声道:“迟苹果,本殿下要死了。”

    “还不等太子杀我,我就要死在温柔乡了。”

    他经常忘记自称“本殿下”,我感觉他平易近人了许多。

    “为什么你都不会难受,”严淡人揪揪衣领,有些燥,“那些香料有问题,不择手段,垂涎本殿下的美色,为了得到本殿下,一群不择手段的女人……”

    说起来,我确实不会被青楼催请的香料影响,或许和当初在北德镇的试炼有关。

    浸泡的药罐似乎有脱胎换骨的起效。

    简单的迷药不能影响我是一件好事。

    “殿下和香喷喷的女人贴着身子,肯定会影响大,您要不要喝些凉水?”我说了几句风凉话。

    “哈,香喷喷,哇哦,迟苹果是不是在嫉妒,毕竟你第一次见我,都看傻眼了。”

    第一次见面——失败的暗杀。

    “您还是喝点凉水吧。”

第八十七章 女儿

    再一次与白秀温见面。

    迟苹果不是一身黑色夜行衣的刺客。

    白秀温不是一个惊慌无错的倒霉女人。

    铜镜里的迟苹果,被打扮成了小姐的金贵样子,临行前,严淡人告诉她:“以后你就是‘苹’。”

    她有些诧异,却也点点头,装作不明所以地接受了自己原本的名字。

    “别动。”他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琐事,从首饰盒中取了一根宝蓝色的簪子为她扎上,“朽木细啄,也可黄金千两。”

    她是个平庸的人。

    她看着镜面中面无表情的迟苹果,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女孩,双目寒凉,不敢表露的期待死死压在眼眸深处。

    “白秀温会是你的母亲,乐渠森会是你的父亲。”白皙如青葱的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严淡人甚是满意,“而你是我的刀刃。”

    比情此景下,听了严淡人的话语,迟苹果竟无端地生出骄傲的感觉。

    二皇子殿下,是个极其富有感染力,喜欢用外表、语言、才华等种种方式迷惑他人的皇帝候选人。

    严淡人并不打算亲自送迟苹果去见白秀温,只是帮她装扮。一切准备就绪,迟苹果明显心神不宁,且在琢磨什么。

    严淡人笑笑。

    他亲了她的额头。

    他的唇口勿衔着她的碎发。

    她的眼睛捕捉到他鼓动的喉结。

    “您……”她哑然。

    严淡人舔舔红唇,道:“乐苹,去吧,记得回来。”

    乐苹。

    记得回来。

    苹僵直身子,点点头算是应下。

    马车的轮子不停地翻转,苹的思绪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他怎么会?

    太、太突然了。

    他疯了吧!

    连哥哥都没有亲过她。

    马车剧烈地颠簸了一阵,伺候的丫鬟询问苹是否有不适。

    “没事,我很好。”她的指尖几乎要嵌入木板。

    “小姐,你的脸好白。”

    苹有些错愕。

    就在方才,她还是二皇子殿下身旁的小侍女,现在竟被人称作“小姐”了。

    一件浅花杏补画绣无光纺综裙,下衣微微摆动,穿的是雅灰折布绣经锦披肩,细腕戴着镶嵌河磨玉手链,腰间轻挂着银丝线绣莲花香囊,一双宝相花纹云头底靴踢在足上,她茫然若失。

    “小姐,小姐?”丫鬟在唤她。

    她微微合目,喃喃道:“我在。”

    马车在乐府大门停驻,留下一个多年前便失去踪影的孩子。

    *

    叫人打了盆清水,严淡人自个儿用洗脸布浸水,而后打算擦掉唇上的胭脂,忽的犹豫了。

    “顶好的胭脂,不能浪费。”

    他抹去了清晨勾勒的眉眼细纹,避开唇齿。

    于是,今天出现在习武场的严淡人红着一张嘴,不伦不类。

    教他习武的唐将军奉上一柄木剑,道:“殿下,恕臣冒昧,习武需静心。”

    “本殿下稳当的很。”严淡人舔唇。

    过招开始。

    *

    白秀温比之前更瘦了,整个人泱泱的一股子病气,风吹过她要晃一晃,草动动她要缩脑袋。

    “你来了,”白秀温眼睛一亮,透过苹的身影,仿佛在寻觅另一个女婴的幻象,“苹。”

    ……

    十六年前的医馆。

    白秀温缩了缩,呜咽道:“苹果。”

    灰衣男子歪歪头,不解其意。

    “叫她‘苹’。”白秀温低声道。

    令人作呕的产物!

    白秀温牙齿咬住衣服,再松口,把篮子打翻,里衣却被腐烂苹果黏住,没有散落开。

    小女娃的名字——苹。

    “‘苹’……”男子重复一遍。

    ……

    “我是白秀温,”乐氏竭力保持端庄秀丽的姿态,却压抑不住指尖的颤抖,“以后,你我便母女相称。”

    白秀温说不出,她真正的孩子苹,要是长到现在,和眼前的女孩怕是相似的:平平无奇的相貌虽不醒目,但耐看,高挑的个子尽管令男人头疼,却颇有巾帼不让须眉的架势。

    “娘。”苹念了一个字。

    白秀温扯出一个笑容,

    那天在郊外小树林,土埋了半截,白秀温口鼻进泥沙,呼喊不得。

    光义会的人赶去救了她,杀了乐府的仆人。

    说来也巧,乐渠森转变心意,又命人去把白秀温挖出来,能救则救,死了大不了再埋一遍。他命令的,正好是严淡人安插在乐府的探子。

    “咳咳!救命咳咳……”乐氏像一条死鱼一样扒拉自己的口鼻,快要喘不过气来。

    “白秀温,”行事的人揪起她的头发,“乐渠森要让你死,你是不是该自救?!”

    “咳咳咳……”

    满是泥的手努力擦拭满是泥的脸,白秀温无力地挣扎。

    “你恨他,白秀温!”来人试图催眠白秀温。

    勉强可以说话呼吸了,她啜嗫道:“咳……我,我怕他……”

    但最后,无论有多么害怕,白秀温也明白,生死绝不能被狗男人乐渠森捏在手里!

    狗男人是怪物!是怪物!

    白秀温选择归顺光义会。

    她要自保!

    白秀温成为了严淡人的一枚白子,无声无息地点在棋盘上。

    二皇子殿下的对手是玩弄黑子的太子严僔。

    “来,去见夫君。”白秀温迈步,苹跟在新母亲的身后,有种卖到青楼的错觉。

    乐府很大。

    奴仆众多。

    乐家长子足不出户,次子面壁思过。

    苹小姐移步动作规范,目不斜视。

    进入正厅,白秀温顿步,颤声道:“夫君。”

    她表面依然恭敬,内心冷笑惧恨:伪君子,我把“苹”带来了。

    “我们的孩子,她,她叫苹。”

    始终背对母女俩的男人立在前方,象征着绝对的威严与地位。

    苹静候着。

    空气接近凝滞,命运惴惴不安地牵过血脉,哪怕三人相隔巨大的鸿沟,生死难垮。

    “滚出去。”乐渠森的虎啸席卷而来。

    所有的冷笑暗讽不复存在,乐氏白秀温后退,她摔了一跤,连忙爬起来,逃跑。

    按照严淡人的算计,迟苹果是火元神,不论如何都会是乐家族人,铁板钉钉,关键是要让白秀温作证,迟苹果是她的亲生女儿,也就是乐渠森的后代。

    当然,国师乐渠森不会乖乖就范。

    “兽甲,是你毁的?”乐渠森转身,虎视眈眈。

    苹点点头。

    乐渠森的右手成拳,伸向迟苹果:“证明。”

    拳头展开,掌心有一块黑硬的炎铁兽兽甲。

    响指嚓响,火光闪过。

    粘稠的液体顺乐渠森的指缝流溢,滴落地面发出啪嗒的声音。

    苹做到了。

    乐渠森沉默良久。

    炎铁兽认主。

    越是纯粹的火元神,对兽甲的影响越大。

    乐渠森可以将兽甲彻底融化,唯有与他一脉相承的人才可以做到相同的事情!

    他抬眸,终于正眼看她。

    一叶浮萍,她兜兜转转,漂回了乐渠森的身边。

第八十八章 桃花瓣

    乐府正厅。

    “前些日子,是你做的?”身着藏蓝衣袍的乐渠森问道。

    他一面擦净满是黏稠黑水的手,一面逼视着苹。

    苹在同龄少女中,算是高挑且筋肉结实的孩子了,在乐渠森面前,却显得尤为娇小。

    苹猜测是暗格兽甲化水的事情,直白道:“是。”

    国师额头青筋暴起,他往前迈了一步,一脚踩在黑水中,粘腻了鞋底。

    那架势像是打人了。

    苹眨眨眼。

    如果国师打人,她是应该保持礼仪不动,还是反击?

    她有点发咻。

    国师没有发脾气,擦手的抹布摔地,黑黑白白的不干不净。

    “别和你的主子耍小聪明了,”乐渠森绕开她,两人的肩膀狠狠地碰撞,“我的新女儿。”

    男人宽广笔直的背脊即将远去,衣服下摆掀起阵阵冷风。

    “等一下,国师大人。”

    苹踉跄一步,堪堪稳住身形。

    “你是我的父亲吗?”

    闻言,乐渠森顿步,斜斜地瞥了她一眼。

    视线交错,浑身的血液似乎在一瞬间炙热,腾腾地翻滚,心脏扑通扑通地要溶解——什么禁制打开了。

    她感觉自己下一刻就可以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

    想见血。

    想窥探他人的五脏六腑。

    左手抓住右手,指甲压破肌肤,她张嘴咬住大拇指附近的手部肌肉,既不舍自己的皮肉又癫狂地咀嚼——想杀人。

    想把衣服撕碎!想把地板震裂!想把牙齿刺入他人的血肉!

    苹跪在地上,长裙铺展开,木色地板绽开了一朵花。

    国师大人早已离开。

    “苹小姐,”小丫鬟来正厅接她,入眼便是迟苹果痛苦蜷缩的模样,慌慌地奔过来搀扶她,“您怎么了?啊,不要咬,您的手出血了!”

    苹抬眸,那骇人的目光吓得小丫鬟收回手,不敢再碰她。

    猎物。

    有猎物。

    “呜……”

    她犹如一只饥饿的小狼,困于良善的牢笼,血丝爬上白眼球。

    右手的血散成赤火,灼焦了严淡人为她挑选的衣裙。

    她松开白齿,恐小丫鬟担惊受怕,勉强地挤出一点笑意:“我挺好……”

    小丫鬟却怕的逃了。

    空留苹一人。

    不知消磨了多久,一桶冰凉池水自上而下浇灌了苹,熄灭了她的火,平复了她的心,模糊了她的视野,嘈杂了她的耳朵。

    议论纷纷的下人。

    乐府三小姐,自归府起,声名便一塌涂地。

    [白秀温是青楼妓子,生下来的孩子也不会干净]

    [乐渠森的三女儿乐苹是疯子,在整厅衣衫褴褛]

    [乐苹,长的可丑了]

    [乐苹归府前一直寄人篱下,做奴才的活计]

    ……

    她不认识那些人,那些人认识她。

    乐府也种了桃花树,与二皇子府邸当做点缀的几棵桃花树不同,乐府是需要种树的地方全部种了桃花树。

    乐渠森对桃花树有着独特的眷恋。

    苹坐在桃树下,像是回到了昨天。

    与二殿下一同赏花。

    “迟苹果,苹,换个名字习惯一下,不难的。”严淡人罕见地宽慰她。

    换个名字是不难。

    难的是在陌生的环境遇见陌生的人。

    她不善交际,短短十六年竟常年漂泊,安家落户总不过半年。

    以前有哥哥打理一切,街坊邻居、小生意小买卖,哥哥去操心,哥哥让妹妹吃饱喝足,绝不比别人家的小孩少穿的少玩的。

    “喂,迟苹果,本殿下在跟你说话。”他摘了朵桃花,塞进嘴里嚼烂,口齿留香。

    “奴一直听,殿下说什么,奴都听了。”

    “信你一回,”严淡人朝她哈了一口气,眉眼含笑,“好闻吧?”

    想了想,她学着他的样子,摘一朵淡粉的、有着露水的桃花,不在意脏净,吃进嘴里咀嚼几下。

    苦涩弥漫。

    “好闻。”苹答道,她笑笑。

    “真没意思,才子佳人,该吟句诗,你是敷衍本殿下。”严淡人也笑了,呸的吐掉嚼烂的花瓣。

    “殿下是皇子,奴是侍女。”

    没有才子,没有佳人,不必吟诗。

    其实是苹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好诗。

    桃花瓣落她额头,滑过眼角、脸颊、下巴,一路游进她的衣领。

    严淡人的视线追随桃花瓣,不免大失所望。

    “你,太平了!”

    苹:“……?”

    “迟苹果,你都十六岁了!本殿下胸都比你大。”他说着,指指迟苹果的胸口,又比划自己,似在攀比。

    苹的微笑在分崩离析:“殿下是男子。”

    “不,”他转换成女人的娇笑,“本殿下是姑娘,要嫁好儿郎,替他生龙凤~”

    “男孩叫严肃人,女孩叫严可人。”他朗声大笑,眼睛亮闪闪的。

    “殿下,您爬树小心些。”

    “迟苹果,要是我掉下来了,你可千万接住我。”严淡人抱住树干,离地一尺瑟瑟发抖。

    怕是接不住。

    越是易碎越是不敢触碰越是容易跌落尘埃。

    ……

    她依然坐在今天。

    漫天花瓣。

    好美的景,可惜没有才子佳人。

    她摸摸自己扁平的胸口,呢喃道:“严肃人,严可人。”

    挺好的名字。

    *

    半月前的皇宫宴会。

    龙生四子,各有千秋。

    老大囚牛喜音、老二睚眦弑杀喜斗、老三狴犴生平好讼、老四狻猊喜烟好坐。此刻他们分别居于真龙下首。

    献宝的是一只“小狴犴”。

    丑丑的脑袋兀自瞪眼张嘴露牙,“小狴犴”看看碎裂的宝物,看看金光闪闪的真龙,看看席间赏玩的观众,他佝偻下身子,弯曲四腿。

    像一个王八。

    老三狴犴不悦地呲牙。

    真龙不语,龙尾摇曳。

    “小睚眦”出面劝解:“陛下,恐是他人陷害。”

    话已至此,睚眦严淡人微举杯,敬囚牛太子。

    太子眼眸深深,他缓缓合目,而后举杯畅饮,末了杯口对二弟严淡人,表示自己已经喝的一滴不剩。

    于是严淡人知道了,从今天开始,太子要杀他了。

    二丫头皇子活了十七年,大风扇过他,大浪揍过他,他怕死?

    不好意思。

    他怕死。

    想让太子回心转意,继续兄友弟恭不太可能。

    唉。

    他只好去努力地求生。

    他认真地筹谋未来。

    他绞尽脑汁地想:杀死太子殿下的一百种方法。

    国师站在太子那边,而严淡人有一个可以冒充国师女儿的最佳人选。

    迟苹果可以替他更好地监视乐渠森,接触太子,摸清乐家族人的内部情况。

    他要赌一把,压上迟苹果的生命。

第八十九章 老糊涂了

    “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鸡头、燕颔、蛇颈、龟背、鱼尾、五彩色,高六尺许。”

    杨瑞霖趴在她的床头,手指勾着她的碎发,表情眷恋,似乎在追忆什么。

    “小凤凰,你不记得我了吗?”

    ……

    睫毛颤抖,苹睁开眼,床头空空如也。

    她揉揉眼,坐起来,半边肩膀晾在外面。

    床头还是什么都没有。

    研究怎么梳妆的时候,小丫鬟听见屋里动静,战战兢兢地推门问安。

    “小姐,您的头发,不是这么梳的。”小丫鬟低眉顺眼的,模样乖巧,“丽儿、让丽儿帮您梳妆吧。”

    苹抚摸着木梳的纹理,瞥了一眼看上去只有十三、四岁的小丫鬟,态度有所缓和。

    “你叫‘丽儿’?”苹问道,她把梳子递向小丫鬟。

    “是。丽儿昨、昨天就陪小姐您来乐府了。”

    苹点点头,表示自己记得。

    丽儿是严淡人特意给苹安排的小丫鬟,昨儿个一整天陪着苹坐马车,在正厅里苹歇斯底里的时候,也是她走上前去搀扶的。

    “迟苹果,本殿下送你个小丫鬟吧。”当时的严淡人正在啃梨,咔嚓咔嚓的,腮帮子鼓鼓囊囊,“做个伴,你们女人都喜欢拉人进闺房闲聊来着。”

    话虽如此。

    闺中密友哪这么容易得来?

    苹端坐,微微打着瞌睡,小丫鬟勤勤恳恳地帮苹小姐收拾一头杂毛。

    乍一看,静谧悠然,一主一仆。相处融洽。

    小丫鬟的手指偶尔触及苹的耳尖,却是冰凉的。

    “你冷吗?”苹面无表情地问道。

    “不、不冷的。丽儿不冷。”镜中,苹小姐的眼神凉冷,小丫鬟觉得悚然。

    “你是结巴?”

    “不、丽儿、不是结巴。”小丫鬟磕磕巴巴地回话。

    “……嗯。”

    犹记昨日响午,刺目的烈阳下,被清水冲醒的苹浑身湿透地随下人去往为她置办的客房,小半个府邸的下人都有所耳闻。

    三小姐乐苹是个疯子。

    大公子与二公子自然也是知晓的。

    大公子是死去的前夫人何栀所生,生性淡泊,对此事毫不上心。每日关门苦读诗书,为的是参加科考。

    二公子乐彼面对墙壁盘坐,指甲刻墙皮:“你真的给我生了个妹妹?”

    房间里,站在背靠墙角的白秀温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

    “算是吧。”

    平心而论,乐彼虽然不务正业且脑子缺根筋,但他不是傻。

    十六年前,白秀温带年幼无知的乐彼找上乐府,说乐彼是乐渠森的亲儿子。

    现在,白秀温带“乐苹”进乐府,说“乐苹”是乐渠森的亲女儿。

    而且乐渠森身为一国之师,竟然照单全收了。

    怎么看,乐渠森都是个便宜爹啊!

    乐彼额头冒汗:“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白秀温沉默不语。

    “我爹是不是我爹?”

    白秀温保持沉默。

    “乐苹是我爹的孩子吗?”乐彼连续发问。

    白秀温想说,不是,不是,不是!

    乐彼不是她生的,也不是乐渠森生的。

    乐苹是一群自称“光义会”的家伙强行塞给她的。

    白秀温不知道光义会想做什么,不知道火元神是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在哪里。

    “都是,”白秀温听见了自己的回答,为了自保、不敢讲实话的回答,“你和乐苹是龙凤胎。”

    “龙凤胎?”乐彼皱眉。

    “对。”

    “原来如此。”乐彼一脸恍然大悟、醉生梦死、百感交集、血浓于水……他信她个鬼。

    乐渠森长的人高马大,乐彼长的像只小鹌鹑。

    白秀温长的眉清目秀,乐彼长的像只小鹌鹑。

    这特么的让他怎么自我说服啊!

    乐彼继续用指甲刻墙皮。

    “娘今天,”白秀温准备离开了,“就是想来看看你,你爹不会把你关太久的。娘会努力让你早点结束面壁的。你也要,和乐苹好好相处。”

    嘱咐几句,白秀温走了。

    乐彼低头,指缝尽是白色墙皮。

    “你们不是我爹娘,谁是我爹娘……”

    *

    “丽儿姨。”

    “丽儿姨。”

    “哎,怎么了?”三十多岁的丽儿正做着针线。

    大公子勤俭,衣服鲜少穿几次便丢了浪费的。一般他的衣服破了洞,都是丽儿修补。

    来人悄声耳语道:“咱们府的三小姐,身旁有个小丫鬟,跟丽儿姨一个名!”

    “什么?”丽儿姨没听清。

    “三小姐的丫鬟也叫丽儿!”这回的声音大了点。

    丽儿姨笑了,针线穿梭利索:“害,咱们贱命,叫狗蛋铁蛋的重名多,丽儿也不稀奇。”

    “丽儿姨,三小姐可吓人了,跟水鬼似的,从湖里刚捞出来那样。”来人嘴碎,八卦的紧,“一只手血红,听说是自己咬的。”

    “净瞎说。”

    丽儿姨仍是笑。

    “当年夫人嫁人,在花园里摘了朵月季,手指头破了,叫有心人瞧了,硬是说乐家要没落了,乐家夫人都要做针线活养家糊口,指头被针刺破了……哪里用夫人这些杂事呀,你们阿,净瞎说,瞎传。”

    她笑着笑着,神情有些悲凉。

    “三小姐的手,找大夫看了吗?”丽儿姨突然问道。

    “没呢,老爷看起来挺讨厌三小姐的,也就没人去叫。不过我瞅着,那小丫鬟屁颠屁颠地拿了布和药去了客房,该是治好了。”

    丽儿姨点点头,道:“那就好。”

    当年,主子何栀嫁入乐家,旁人看着恭敬,实则没一个关心冷暖的。那时年轻的丽儿,忙前忙后,主子的手破了,只有她仔细的不得了,仿佛是什么大病。

    幸好,这三小姐也有个丽儿,不然她一个女孩儿,在人情薄凉的乐府要怎么活呀。

    “三小姐住哪?”丽儿姨又问道。

    “客房。”

    “客房?她是小姐。”

    来人神神秘秘地朝丽儿姨使了个眼色:谁知道是不是真的。

    丽儿姨了然。

    白秀温。

    三小姐是白秀温的孩子。

    狐狸精白秀温和她的狐狸崽子,都是来乐府吸血的。

    主子何栀就是被皇宫里的人,乐府里的人,白秀温这个人,害死的。

    细针扎破指腹,一如当年的何栀手握月季,丽儿姨怔怔地看着血点扩大。

    “哎呀呀,丽儿姨,怎么这么不小心!”

    “不碍事。”丽儿姨笑道,“是我老了,糊涂了。”

第九十章 家主

    每天清晨,苹都会坐在床上,静默一会儿,然后接受身处乐府的事实。

    失望大于孤独。

    白秀温似乎只是在扮演她的母亲,而非自己的生母。

    她有点庆幸,幸好白秀温和乐渠森不是自己的父母,自己不过是一个间谍,一个骗子。

    因为她察觉到,即便自己真的是国师夫妻的亲生女儿,他们也不会爱她。

    那样太残忍了,不是吗?

    苹赤脚落地而行,开始回忆严淡人走路的姿势。

    她有些奇怪,在二皇子府邸的时候,倒是不觉得别扭,也不孤独。

    兴许是严淡人这人比较有意思吧,他像个傲气的小姐,美丽冷艳。

    另外的一件事是,苹越来越少想念程三了,渐渐地,失去了大部分的喜爱后,程三被她归为普通朋友,成为过去的回忆。她不确定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回到北德镇,回到她和哥哥的家。

    “仙女,小仙女,你怎么不说话?”程三的脸变得模糊了。

    严淡人虽一字不提,苹却隐隐约约意识到,自己已经深陷一个巨大的漩涡,未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要与之搏斗,乃至无力回天。

    在乐府,她经常看见白秀温,白秀温会极其热切地和苹打招呼,像是一位真正的母亲,拉着苹品尝茶点,走遍乐府每一个可以涉足的角落。

    苹不会问白秀温为何如此,她知道光义会能办成许多事情。

    而白秀温则是把苹当成主子了。

    白秀温是聪明人,那伙神秘人让她照顾这个小丫头,她便嘘寒问暖殷勤备至,既是敬畏,又是为自己日后寻出路。

    所以苹问及乐府两位公子的时候,白秀温没有丝毫迟疑地回答了。

    “乐呈襄是你的大哥,在你娘我入府前,是有一位大夫人的,可惜她离世已久,不得再见。你的大哥脾气是很好的,你进府后他一直不声不响的,想来不会去明里暗里地排挤你。”

    乐氏侍弄茶具,将一个圆圆的小白瓷杯移到苹的面前。

    “白茶,希望你喜欢。”

    其实白秀温对何栀的儿子乐呈襄态度不错,这点连丽儿姨都感到惊讶。

    白秀温此人为一线生机不择手段,但若是可以做好人行善,她也是希望能坦坦荡荡地走在阳光下,而不是一生背负青楼妓子的骂名。

    再加上何栀此人入土为安,过去服侍她的老人一个个走的走死的死,唯有丽儿姨死心塌地地守护主子的儿子。往事蒙尘,乐呈襄知道的不多,对白秀温的敌意自然就少了。

    苹抿了一口茶水,入口温热泛甜,她谢道:“好喝。”

    白秀温喜笑颜开。

    “你和夫君一样,爱白茶的香甜。”

    假如丽儿姨在旁边,估计会在心中暗道:“狐狸精,你错了,喜欢白茶的是主子,不是老爷。”

    苹点点头,微微笑了。

    几个丫鬟陪在一旁,白秀温让她们下去,她们却不走,明显是得了乐渠森的命令。

    “乐彼是你二哥,”白秀温藏在桌子下的手在揪帕子,“是你亲哥。”

    “他在哪?”苹问道。

    “犯了点错事,关禁闭呢,别管他,过段时间就能见了。他是个执拗的,说什么做什么皆不必理会。”

    白秀温不愿多提乐彼。

    苹垂垂眼。

    丫鬟们最终还是离开了,毕竟白秀温现在仍是乐府夫人,找个借口去厨房取吃食端来,国师和夫人两不得罪。

    等丫鬟们走远,苹步入正题:“国师大人呢?”

    “傻女儿,他是你爹。”

    “嗯,”苹摇头,“我……不习惯。”

    想了想,白秀温轻声道:“那就喊家主吧。”

    苹等白秀温继续解释。

    “你大哥二哥,有时候是叫‘家主’的。夫君是乐家家主嘛,自己儿子循规蹈矩一点正常的。”

    “……家主。”

    “对,听着好多了,好孩子,娘知道你初来驾到,没事,娘陪你。”

    白秀温的表情、充满期翼和忐忑的眼神,仿佛,她真的爱她似的。

    心脏猛地抽搐,苹觉得酸涩。

    自我怜悯是一种很可怕的情绪。

    苹可怜自己。

    可怜离开哥哥的自己,可怜被严淡人利用的自己,可怜失去初恋感觉的自己,可怜没有朋友的自己,可怜没有归宿的自己,可怜在乐府茶饭不思的自己,可怜每天失眠的自己。

    但她不哭。

    “谢谢您。”苹笑道,浅浅的梨窝浮现。

    丫鬟们端着新出炉的糕点归来,瞧见的是一副令人温暖的假象。

    母亲疼惜地抚摸女儿的手背,女儿含笑注视母亲有了几条皱纹的脸。

    她俩是悲伤的、无奈的,符合走失多年的母女形象。

    严淡人要是能有幸见识此景,怕是会哈哈大笑:“迟苹果,是我教的好!”

    严淡人是虚伪的,他喜欢别人假仁假义的奉承或是做戏,结结实实的真情实感除了反胃以外,对严淡人来说什么也不是。

    乞丐哭惨是为了要饭,县令公正是为了称赞,君主仁政是为了江山。

    真要是为了别人好,便站在一米开外的位置,你不碰我我不碰你,世间没了真善美自然不会有丑恶肮脏,连讲话时的唾沫星子都不会沾上一点。

    ……

    “殿下,”迟苹果默默后退几步,“够一米了吗?”

    二皇子殿下仔细丈量一番,答道:“不够。”

    迟苹果后退三步。

    严淡人摇摇头。

    她一退再推,直至二人仅能看见对方的模糊小人儿影。

    二皇子殿下才勉强认可道:“够了。”

    他朝她走一步,她离他远一步。

    管家让所有人滚蛋,别打扰殿下的好兴致。

    严淡人向她奔跑,迟苹果一愣,紧接着转身逃跑。

    “迟苹果!”严淡人一面大喊,一面狂追“你离得太近了!”

    迟苹果回头看了一眼,喊道:“没有!比方才远了!”

    严淡人跳过走廊,省去许多弯弯绕绕。

    “太远了!你停下吧!”

    “停下!”

    “本殿下让你停下!”他跑累了。

    “喂,你给我停下!!!”

    迟苹果小姑娘绝尘而去,躲府邸大门探头探脑。

    ……

    二皇子殿下一觉睡醒,已是日上三竿。

    “跑那么快,”他伸了个懒腰,“明晚本殿下在梦里肯定追上你。”

    说完,他懵了。

第九十一章 红烧肉

    “有信件。”

    “信件?”

    “给小姐的,闻着怪香的,不晓得是啥。”取信的下人深吸一口气,顿觉神清气爽。

    “三小姐?”

    “是阿,信封上写着呢。交到老爷那里吧。”

    国师乐渠森拆开鼓鼓囊囊的信件,望向信封内部——干瘪的花骨朵儿。

    他木然地把信封递给下人。

    “丢掉。”

    下人依言丢了信件,浅黄的干花铺洒,随风飘去几朵。

    与此同时,二皇子府邸也收到了信件,是李染生寄来的。

    二皇子殿下拆开边角略有褶皱的信封,展开信纸扫一眼。

    “苹果:

    哥哥给你找了一个嫂子。

    (一幅勉强可以看出是女子模样的画像)

    李染生”

    严淡人想了想,收起来,然后一手撑着下巴发呆。

    画的真丑。

    半个时辰过去,严淡人命人汇报了李染生近日的一些情况,得知此人是谁后,他微微有些诧异。

    与李染生相恋的,是左右的姐姐——左佐。

    左佐与左右是亲姐妹,相差两岁。她比左右纯良、温柔,一张白面皮描绘了靓丽的五官,也心机叵测好似蛇蝎。

    严淡人觉得李染生在找死。

    左右知道了,肯定会杀了李染生。

    但要是左右真的去杀李染生,严淡人是不会管的。

    作为光义会舵主,李染生连点自保能力都没有就乖乖去死吧。严淡人权当自己眼瞎,提拔错了人。

    再说了,和左佐那种女人待在一起,严淡人觉得李染生会比死还难受。

    今天的天空很蓝。

    *

    今天的天空很蓝。

    苹坐在石凳上看天,规规矩矩地合着腿,两手交错在大腿上。

    “丽儿。”苹轻声呼唤小丫鬟。

    小丫鬟正低头扫地,听见苹的声音立刻雀跃着走来:“小姐!您怎么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丽儿面对三小姐不再结巴了,甚至还很喜欢这位会关心人的主子。

    苹仍旧是看天。

    “你会跳舞吗?”她问道。

    “丽儿……会一点点……一点点,”丽儿脚下挪动,既想跳又收敛着,“小姐会跳舞吗?”

    苹嘻嘻笑了:“不会。你跳一个让我瞧瞧嘛。”

    丽儿踮踮脚,稍稍活动几下后问苹要了一方帕子开始跳舞。

    乐渠森不让三小姐出府,苹便老实巴交地住在乐府,不翻墙不爬树。她每天会在房间里偷偷做俯卧撑、深蹲,小范围练拳。

    至于火元神的修炼,苹极少去做了。

    投鼠忌器。

    自从上次与乐渠森会面,她便隐隐察觉自己被乐渠森严重影响了。

    即使她再怎么渴望亲情,也不至于幻灭后失去理智。

    苹怕自己使用火元气被乐渠森发现,她怕努力会给自己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偶尔,苹会有一时冲动想去质问乐渠森,但又感觉太突兀,是没有道理的,况且严淡人尚未给她布置任务,她也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苹沉默着,等待着,直至乐渠森主动找上门。

    国师大人立在门口,仅是侧着身子便遮挡了大半的光亮,像是大怪兽。

    他走入她的卧房,示意小丫鬟丽儿滚蛋。

    丽儿犹豫再三,离开了。

    苹的面容笼罩淡淡的阴影,她恭敬道:“家主。”

    乐渠森应了一声。

    相对无言。

    “您有什么事吗?”苹问道,她并不看他。

    乐渠森仰头扫视四周,将客房看了个大概。

    “今晚家宴,会有人来领你。”声线平直。

    说完,国师大人离开了此地。

    苹的眼睛圆了。她的眼睛原本就很圆,现在瞪大了更圆了。

    家宴。

    她会不会真的是乐渠森的女儿?

    要不然怎么会让她去参加家宴呢?

    而且白秀温对她也特别好。

    暮色沉沉之际,三小姐乐苹跟着领路的下人去往乐府的池子边。

    “小姐,当心地滑。”

    随着乐渠森态度的转变,府中下人对三小姐的态度尊敬了不少。

    苹点点头道:“谢谢。”

    “啊呀,折煞小人,小姐您不必道谢呀……”诸如此类的奉承,让苹晕乎乎的。

    苹是最后入座的。

    乐渠森、白秀温、乐呈襄、乐彼皆已到达,气氛严肃沉闷。

    落日余晖。

    乐呈襄与乐彼忍不住多看了苹几眼,似乎在思考新妹妹究竟是何方神圣。

    乍看之下,苹的眉眼与白秀温相似,略显木讷冷漠的神情与乐渠森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乐彼内心极其复杂。

    乐呈襄看向父亲乐渠森,等他发话。

    国师大人开口道:“乐苹,你们的妹妹。”

    闻言,白秀温才勉强露笑,对苹示好。

    苹回以微笑。

    她笑对“娘亲”、“大哥”、“二哥”。

    大公子乐呈襄礼貌地扯动嘴角。

    二公子乐彼却是怎么都笑不出来。他的爹是国师大人,母亲美丽优雅,哥哥知书达礼,现在新来的妹妹虽然没啥特点,可是架不住长的像自家人啊!

    他凄凄惶惶地吃了一块肥瘦适中的红烧肉,格格不入的犹如外人一样拘谨。

    满桌佳肴,一家团圆,乐彼食之无味,酸涩无比。

    他珍惜而珍重地咀嚼红烧肉,生怕日后有一天不再是乐家二公子,流落街头吃不饱穿不暖……

    白秀温内心:儿子你慢点吃,红烧肉快被你吃完了。

    苹只吃素菜。

    她是外人,真正的外人。

    死乞白赖地贴上来认亲的,所以她不吃肉,不把筷子伸的太长。

    天暗了,下人伺候在一旁,灯火通明。

    不久,乐渠森落筷,简洁明了道:“公文尚未处理。”

    国师大人先行离开。

    大公子乐呈襄与国师一同起身,显然是有什么事情要讲。

    苹微微有些呆滞。

    从头到尾,两句话。

    家宴。

    这是家宴。

    是因为她吗?苹放下筷子。她没饱,可她不饿。

    乐彼吃撑了。

    红烧肉太油腻,他恶心反胃,想吐。

    “你,”二公子乐彼指指一个丫鬟,“给我倒杯茶。”

    “是。”

    白秀温怒了:“饿死鬼投胎?整盘肉全吃了。”

    乐彼想反驳什么:“嗝。”

    理解了乐氏为何不愿提及二公子的苹:“……”

    “少爷,请喝茶。”

    乐彼猛喝一口,然后呛咳。

    “不像话。”白秀温帮他顺气。

    苹看着看着,眼眶染红。

    “我吃好了。”

第九十二章 四目相对

    难得有机会外出,乐府三小姐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庆幸无人认识自己,当然,要是去严淡人常去的青楼,兴许会有几位姑娘觉得眼熟。

    随苹一同外出的,除了丽儿,还有三名衣着朴素的男子,远远地跟着三小姐与丫鬟,美其名曰是“护卫”。

    苹不打算尝试甩开他们。

    “姑娘长的真俊,进来买个胭脂吧!”

    “姑娘,小店的招牌菜是……”

    她时常停步买些点心、发饰,东西买的太多,便回身找那三人,将东西交给他们拿着。

    那三人一开始为三小姐能轻易地找出他们而惊奇,后来就干脆跟在小丫鬟身后,充当苦力。

    苹到底是个小姐,乐府上下,除了国师乐渠森,谁都要给三分薄面的。

    “小姐,买个香囊吧。”

    说话的人声音温润如玉,小摊子置办的尽是些零碎物件,香囊似乎是填充好的,散发着若有若无的芳香。

    苹只关心小桌上的物件,倒是没有抬眼,等这卖东西的人自顾自地拆开一袋,苹才因为惊讶望向他。

    香囊里的干花撒出来,是黄色的花骨朵儿。

    丽儿欢喜小花花,想捻两朵细看,又怕超了丫鬟的本分,毕竟小姐还在欣赏。

    卖东西的人生了一颗玲珑心,他一面递给小丫鬟几朵可以安神助眠的干花,一面微笑道:“这野花常见的很,前些日子在城前街绽放,可惜有些人不懂欣赏,小人巴巴地送去,居然被全部丢掉了。”

    这番话说的朦胧,苹没有听懂,却也是笑答:“先生,多少钱?我全要了。”

    “阿,那小人算的便宜点,谢谢小姐照顾生意了……”

    尽管他与过去的面容有些许不同,但气质身形,眉眼平和是没有变的。

    杨瑞霖接过丽儿点好的银纹票,装作见钱眼开的穷酸样,等三个苦力拿走全部的香囊,他收拾小桌继续摆上一堆簪子手帕一类的玩意,依然是静静地等人来买,偶尔轻轻喊两声算是叫卖。

    三小姐逛街至晚饭的时辰,回府歇息,丽儿问她要不要用饭,她也是挥挥手,躺床上不动弹。

    苦力们有些不好意思,他们得检查三小姐带回来的东西,三个大男人杵在客房门前,等生气的小丫鬟松口。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国师待自己女儿客气,该给的小姐面子物件钱财半点不少,同时疏远的像是陌生人,防备的像是要命的死敌。

    “丽儿,这是老爷说的,别难为我们。”

    小丫鬟鼓着腮,坐在小姐门口,倒也不再拿小眼睛瞪他们。

    苦力们连点心盒子都掀开看了,仍是没有发现什么字或是特殊的暗号。

    说不上是找到了暗号好还是没找到好,他们把东西安置好便去老爷那等着,等老爷吃完饭,他们好报告情况。

    丽儿守着一堆东西,不知如何做了。

    苹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丽儿。”

    “哎,小姐,丽儿在呢。”

    “点心丢了,小玩意留着。”她说着,看见丽儿殷勤地搬运物件,“谢谢你,丽儿。”

    小丫鬟神情微怔,而后怯生生的,仿佛回到了最初相遇的时候,慌乱无措地结巴道:“小、小姐,香、香囊放哪?”

    香囊一口气买了太多,过不了几天香味就会散开,来不及便会浪费了。

    “不知道,”苹坐在床上拆开一个香囊,把干花塞进枕头,“你拿两个吧,安神很不错的。”

    她的鼻尖紧靠枕头,细嗅芬芳,闻了一阵子,又觉得自己的行为出格了。

    “丽儿,你有喜欢的人吗?”苹问道。

    苹自认为是个愚蠢且花心的女子。

    在严淡人手底下待的越久,她懂的越多,理解事情的方式与过往有了很大的不同,对他人的行为充分解读后,连带着她的心也掀起波澜。

    半响没有回应,苹转头看小丫鬟。

    丽儿满脸通红摇摇头逃跑了。

    夜晚,乐府进了小贼。

    小贼潜入了苹的卧房。

    苹:“杨先生?”

    小贼:“……”

    苹坐起来,右手藏在被子下,紧握一把匕首问道:“不是?”

    摘下面罩,严淡人目光灼灼:“当然不是。”

    看清来者,苹松口气又变得紧张了。

    “迟苹果,谁是杨先生?”二皇子殿下走近,掀开她的被子,夺走匕首,指尖轻触刀刃,“半月不见,换主子了?”

    “……”她原以为,白日与杨瑞霖相遇,所以夜晚来的也该是杨瑞霖。

    以杨先生的脾气,肯定会寻她的呀。

    “迟苹果,好样的。”

    “本殿下特地来看——”严淡人卡顿一瞬,换了说辞,“给你布置任务,你竟然敢动刀子。”

    “说话,哑巴,没舌头嘛你。”严淡人神色一冷。

    想了想,迟苹果道:“殿下,如果我说我解释不了,您会怎么样?”

    严淡人轻笑一声,丢下匕首,戴上面罩,转身,一只脚迈上窗户。

    他要回府!

    妈的。

    回去就让人暗杀迟苹果和李染生。

    他……他卡在窗户上:“迟苹果,松手。”

    迟苹果两手抓住了严淡人的脚腕,觉得事情还可以补救:“您要下达的任务是?”

    “呵。”严淡人虽然卡在窗户那不上不下,却依旧保持优雅的姿势,“本殿下现在不能再信任你。”

    说罢,他准备脱掉被迟苹果拽着的鞋子。

    没成想,有人从外面先一步将他,将堂堂的二皇子殿下一巴掌推进屋子。

    严淡人向后倾倒,他感觉压向了什么,但身后的力量在努力支撑,为了避免让他摔跤,不得已半边身子贴在一起。

    恍然间,严淡人面前黑糊糊一片,他眯缝双眼,隐隐约约察觉面前新来的另一个小贼有点眼熟。

    新来的小贼揪着严淡人领子,把他拽起来,四目相对。

    一双杀气腾腾的眼睛。

    杨瑞霖想杀人。

    “原来杨先生是你。”严淡人站直,反过来握住杨瑞霖的领子,女人腔调骂道,“你特么擅闯闺房,本殿下要告你。”

    严淡人回以讥讽。

第九十三章 五爪

    巡夜的人举灯笼略过一丛丛花草,昏昏欲睡,不经意间被石子磕绊了,刹那间清醒。

    他放下灯笼,心疼地低头打量鞋尖,仿佛可以看见红肿的脚趾头。

    有什么怪异的声音响动,巡夜的人转头看向左边,是三小姐居住的客房。

    侧耳倾听许久,万籁俱寂,他安心地举起灯笼,朝其他的地方走去。

    客房。

    苹原本是扶着严淡人的,看见他与杨瑞霖要打起来,便揪着严淡人的衣服将他往后拽。

    这是一件很奇特的事情。

    杨瑞霖揪着严淡人领子。

    而迟苹果揪着严淡人后背的衣服。

    严淡人:“……”

    你们想扒衣服就直说。

    “苹果,”杨瑞霖嘴角微微上扬,小事化了,“松手吧。”

    她应声放开手,杨瑞霖正好在同一时间松手,严淡人晃荡几下,堪堪站稳。

    二皇子殿下整理衣服,片刻后冷静。

    如果迟苹果与杨瑞霖是一伙的,现在前后夹击的形势对严淡人来说,非常不利。

    苹有些吃惊,于黑暗中看着自己的手。

    松开手,苹才意识到她竟然这么听杨先生的话。

    “怎么了?”杨瑞霖绕开二殿下,想握住苹的双手,“嫌脏吗?”

    严淡人:“……呵。”

    杨瑞霖成功握住了苹的双手,他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手背,闭上眼睛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贴近了苹。

    “那些花骨朵你放在哪里了,为什么你的头发这么香?”他问道,表情怡然,含蓄的笑意缓慢舒展。

    而苹呆滞着,发觉他的手心冰凉僵硬,犹如海底浸泡千年的礁石。

    “枕头。我把干花塞在枕头里了。”

    站在窗户边的严淡人向外伸手,要叫暗卫来帮忙,但看到二人的交谈,他反而攥紧了窗户沿,硬是气笑了。

    严淡人是虚伪的,他假扮了女人太久,以至于讥笑的神情看起来都像是在温柔地注视,寂然的夜色包围他,面目好似雕刻的假人一般不真实。

    “怪不得。”冷气哈在她的指尖,眼前亲昵的男子没有活人气息。

    杨瑞霖示意她保持沉默:“二殿下,鄙人想与您谈谈。”

    苹张张嘴,她的视线避开杨瑞霖的身影,纠缠着严淡人离去的衣角。

    窗户关闭。

    “别问,苹,去睡觉,过两天我会来陪你。”杨瑞霖睁开眼,了无生气的眸子独留苹的轮廓。

    她是哑巴,她没舌头。

    她不问。

    苹收回双手,答道:“晚安。”

    推开门,杨瑞霖去院子外的草丛找到之前使之沉睡的暗卫,他把矮小的暗卫抗在肩膀上,旁若无人地沿着严淡人离开的路线走去。

    苹关上了门,额头磕在门板上。

    硬邦邦的。

    她仰头,使劲地用额头磕上门板。

    咚。

    “早不来晚不来。”

    “不,要是我好好说的话。”

    她怎么就,什么都没跟殿下解释呢?

    苹仰头,额头磕在门板上,生疼生疼。

    “我好好跟他俩说了,兴许就会变好一点了。”

    “睡觉,去床上睡觉。”

    她不听自己的话,身子一动不动。

    “别想了,你想不明白的。”

    ……

    第两天,丽儿突然对苹说道:“小姐,您的额头,紫了。”

    “我知道。”苹将胳膊穿进衣袖,声音干巴巴的,整个人有气无力,“昨天晚上不小心撞在墙上了。”

    “小姐做噩梦了?”

    “嗯,梦见一男一女谈天说地。”

    “说什么呀,小姐。”丽儿有些期待。

    小丫鬟仅及苹的肩膀高,她抬头仰望苹的时候,显得眼睛比往日大了一点。

    “女人说,等着吧,我要让她和她哥哥死掉。男人说,那你就别活了。”

    小丫鬟尚未理解,苹却先笑了:“哈哈哈,我真怕他俩死了。”

    谁知道杨瑞霖和严淡人谈什么,会不会谈崩?

    “哎呀,小姐,梦是反的,死了是活了。”丽儿宽慰道。

    丽儿人小,懂的俗事不多,三小姐说是梦,便是梦了。

    “那死了倒是好……”苹走到梳妆台前,端详自己的脸。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年轻、平庸、天真。

    “呸呸呸,小姐,一大早晨不能说死哇死……小姐,要不要点胭脂,丽儿很会点的……啊,小姐又没有穿鞋……”丽儿絮絮叨叨的。

    当局者迷,苹自己是看不出来,她长相与国师夫妻相像的。

    *

    暗卫请示主子严淡人,是否继续在乐府保护迟苹果。

    “不必了。”

    有别的人保护她了。

    况且,乐渠森也不会对自己的亲女儿下手。

    “我一直以为,所遇见的大部分事情是可以掌控的。”

    严淡人没头没脑地对着跪地的暗卫说道。

    “可是昨晚我才发现,皇子与常人没什么两样。”

    他一夜无眠,思虑过度,此刻的神情漠然,枯燥到悲凉。

    要是所有人都像是杨瑞霖一样绕开他,无人去看严淡人的表演,他严淡人还算什么呢?

    他以前觉得旁人皆是愚蠢,现在才发觉二丫头严淡人是戏台上的小旦。

    父皇看小旦表演,母后帮腔,其他的皇兄弟等着出场压过他。

    “殿下,您是龙子。”暗卫道。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严淡人扯着朝服,他今天得去早朝做做样子,“你说,我身上的,是什么?”

    蟒蛇。

    龙腾万里,相比之下,蛇却是千里的寸光。

    严淡人攥紧了衣服,恨得牙痒痒。

    见状,暗卫犹豫一瞬后,行三拜九叩大礼,铿锵有力地答道:“殿下,是龙!”

    *

    乐苹三小姐用完早膳,便带丽儿去见白秀温。

    白秀温约女儿挑料子做衣服。

    客房空无一人。

    杨瑞霖进入苹的卧房。

    他坐在她的床上,想到了什么,摸索着枕头里的干花,确认苹真的把干花放在枕头里后,他笑笑,捡了几根她遗落的发丝,环在无名指上。

    少女的长发乌黑透亮。

    杨瑞霖抚摸床铺,幻想她每天躺在上面。

    她会做梦。

    会磨牙。

    会呓语。

    会流口水。

    他记得,曾经有一只小凤凰,睡觉的时候会死死缠上别人的身体,恨不能把某个木头做的家伙勒晕。

    外边传来下人扫地的声响,杨瑞霖并不在意,依旧把玩小姑娘的发丝,转悠半天,还翻出几张信纸。

    一字未写的信纸。

    杨瑞霖提笔,留了几句话。

第九十四章 唤醒

    临国,冰凌花破冰绽放。

    金乌悬挂高空,少见的,连续半个月没有下雪。

    “神终于,眷顾我们了。”有老人喃喃道,向暖阳下跪。

    *

    “你回来了。”

    入目便是杨瑞霖坐在她的床上,抱着被子一副奇怪的模样。

    苹转身,对着院子里到处乱跑的丽儿道:“今天辛苦了,你回去休息吧。”

    “丽儿不累!”小丫鬟不高兴地整理院子的摆设,“其他下人打扫的一团糟,小姐,还是丽儿做事更好对吧?”

    “我下次会跟夫人提的,”苹发觉有谁戳了戳她的后背,不动声色道,“你走吧,早睡。”

    “可是,小姐,丽儿还没在墙边垫被子,要是小姐晚上又磕着脑袋……”

    “没关系的,谢谢你,丽儿。”苹灿烂一笑。

    丽儿脸红了:“我、我、丽儿该做的!那丽儿,退、退下了!”

    目送丽儿出了院子,苹关上门,道:“先生真是一点也不担心。”

    “担心什么,”杨瑞霖盯着苹的额头,抬手想要查看一番,“你是怎么回事?”

    苹侧头躲开,答道:“睡觉不小心磕着了。”

    她走到桌子旁,晃晃茶壶,倒了两杯温水,然后等杨瑞霖坐下,想要问问杨瑞霖与严淡人谈了什么。

    杨瑞霖微笑,丝毫不买账。他在柜子里找出一床薄被子,仔细地叠好贴在墙边。

    “谢谢你。”

    “其实我是有求于你,”杨瑞霖摸摸无名指上的发丝,“近日,我会频繁地出现在乐府。”

    频繁地出现在这个客房。

    “需要我做什么呢?”

    苹没有理解杨瑞霖话中的深层含义。

    “没有,只是怕你厌烦,毕竟这里是你家。”杨瑞霖眼神怪异,着重了最后两个字。

    苹不想接话,有些烦闷。

    她喝了一口水,问道:“你昨晚,和殿下聊的,如果不愿意说是对的。我只想知道,接下来还需不需要留在乐府,殿下有没有琢磨了些不好的,哥哥会不会被影响?”

    疏远,平淡。

    一个新的苹展现在杨瑞霖的面前。

    她不会动气,更不会钻牛角尖,客气懂礼。

    “安心,苹。”

    杨瑞霖明智地选择避重就轻。

    “我会解决问题的,你不必做什么,很快就可以离开乐府。”

    “离开?”苹皱眉。

    “你不喜欢乐府吧。”

    “殿下呢?”

    “严淡人其实挺好说话的。”杨瑞霖狡猾地笑笑。

    她转移目光,给自己倒水。

    “苹,今晚想听故事吗?”

    杨瑞霖打算多待一会儿。

    苹不回答。

    她已经十六岁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不该有男子如此亲昵地待在卧房。

    意识到苹的沉默,杨瑞霖有意调动她的兴趣,道:“你不好奇我离开的时间去做什么了吗?”

    她等他说下去。

    但杨瑞霖不讲了,从容不迫地端起茶杯喝水。

    “问乐府的事,问严淡人的事,问迟冉的事。苹,我们很久没见了。”他叹道。

    “你会说吗,你去做什么?”

    杨瑞霖点点头道:“会。”

    “临国的最北边,是一望无际的汪洋。水底深处,有一位沉睡的神,我去叫醒了他。”

    像是在讲故事。但杨瑞霖的神情认真,语气诚恳,让苹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

    “苹,你知道,这世上还有几个神吗?”

    “几个?”苹非常给面子地问道。

    “两个神,另外还有一个半神。半神是‘凤凰’。”杨瑞霖看着苹,眼中浮现一束消逝的火焰。

    “我记得,你讲过凤凰。”

    杨瑞霖神情眷恋:“对,我讲过,今晚如果你有空,我很乐意多和你说说她。”

    “沉睡的神醒了吗?”苹不想立刻应下今晚的事情。

    “醒了,”杨瑞霖咳嗽的毛病似乎没有了,他的状态说不上好,说不上坏,“我付出了一点点代价,不过是值得的。代价嘛,不能跟你细说了,苹。”

    苹不太关心他付出了什么代价,杨瑞霖看上去好好的,他平平安安地站在自己面前,再说了,有什么能难倒杨瑞霖呢?

    “那,你唤醒的神是谁?”

    *

    光义会分部——元神培养地之一。

    苍白的双腿搁在床铺上,左右的肌肤少有汗毛,深邃的五官有时候比男子还要坚毅。

    她静静地想着什么,难得的不再浮躁,周身弥漫一股卑微难言。

    左右仅有一个亲人——姐姐左佐。

    多年相依为命,感情非常浓厚,以至于当左右得知李染生玷污了她美丽的姐姐的……她想杀了李染生。

    她想把李染生冻起来,再用锥子一点点砸碎。甚至是李染生的妹妹迟苹果,她都想一并报复。

    但左右不能这么做。

    她痛恨自己的无力,因为李染生是舵主,她没有能力去杀舵主,更无法承担严淡人的怒火。

    左右蜷缩成团,她白到透明的指节握住自己的脚尖,觉得冰凉。

    然而,昨晚她收到了姐姐的信,读过内容后令左右难以接受。

    左佐是主动找上李染生的。

    “怎么会呢?左佐是为了安慰我,她压根不会喜欢李染生那个混蛋!”左右翻来覆去的,替左佐找借口。

    习惯性地,心情不好的时候常做的,她握拳凝结冰球。

    水元神改变了左右平庸的命运,她感谢神的厚爱。

    在临国,神是许多人的信仰。信奉神,使得他们可以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中咬牙坚持,抱团取暖。

    左右张开手,空空如也。

    熟悉的水元气没有在她的躯体中流窜。

    左右爬起来,继续尝试凝结冰。

    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不停地……徒劳无功。

    冷汗从鬓角滑下,巨大的轰鸣袭来,左右急忙穿好衣服,她夺门而出,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在训练的地方,金元神在锻炼体格,土元神结沙成石。

    唯有水元神,磨磨唧唧的不肯动弹,又或是坐在地上有些崩溃。

    “干什么呢,连训练都不干了?”左右故作镇定,尾音发颤。

    “右、右使,小的……”一个大男人竟然哭了。

    不知情况的金元神和土元神看过来,水元神无措地向左右靠拢。

    “右使,今天我的身体……”

    “右使,我没法……”

    惶恐席卷了他们。

    神,抛弃了他们。

第九十五章 秘密

    “你冷吗?”

    苹看着杨瑞霖,他摇摇头,又点点头。

    “冷,不冷是假的。”杨瑞霖屈膝趴在床边并不直视苹,下巴枕着自己的右手,“我有时候觉得我已经死了,有时候又觉得从未活过。”

    “……为什么这样想?”苹一边问,一边示意杨瑞霖坐上来。

    杨瑞霖见好就收,立刻坐在床边,等苹把被子圈在他身上,他才望着黑暗中模糊的屋子,道:“我活了很久了。”

    “有多久?”苹想起李染生讲过的话,杨瑞霖与他们不一样的人,不长白发,不生皱纹。

    “忘了。”杨瑞霖叹道,眼皮打架,“你可能会觉得我的话莫名其妙,但这一次,我没有骗你。”

    “嗯。”

    “我很少睡觉,总是怕做梦,梦里很多人死去,我也会死,我怕死了就遇不见她,又怕自己坚持不下去先疯掉。”杨瑞霖没有皱眉,语气平淡的快要随风飘散,“矫情吗?”

    “什么?”苹不明白。

    “我是不是很矫情,像是酸腐的文人。”

    杨瑞霖笑了,苹也笑了。

    “不矫情。哈,哈哈哈,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词”苹故意笑了几声来开解杨瑞霖的自我反省,而后认真问道,“杨先生,你在等谁吗?”

    他缓慢而沉重地应答:“对,我在等,等一只小凤凰。”

    杨瑞霖看上去昏沉沉的,被子从他肩上滑落,苹帮他盖上,他不动弹,也不抬头看苹。

    “这世界上真的有凤凰阿。”她的声音就在他的耳边。

    “有。”

    苹期待地问道:“在我的有生之年,凤凰会出现吗?”

    “不会。”杨瑞霖睁开眼,死气沉沉的,“你见不到她的。”

    苹感觉杨瑞霖话中有深意,却不知如何去问。

    杨瑞霖的眼睛一眨不眨的,冷冷地盯着苹,浓烈的寒意仿佛要将苹生吞活剥。

    “苹,我想告诉你一个秘密。”

    杨瑞霖想说,他想告诉苹,他希望她去死。

    他曾以为自己的执念是徒劳无功的,但怀中紧抱年幼的婴儿苹,他察觉她是火元神的时候,他知道这一世与之前的几十世不一样。

    她不再是个普通人。

    她是火元神。

    没有火的凤凰一次次重复涅槃却无法实现真正的重生。

    而现在,她有了一具炙热的躯体。

    “秘密?”苹不解,“和谁有关。”

    “凤凰。我对凤凰的秘密。”

    苹的圆眼睛看着杨瑞霖,像是在告诉他,她会保守秘密。

    杨瑞霖的嘴巴一张一合,他犹豫不决,被子下,他的双手紧扣大腿,指甲似乎要钻进血肉:“我,我不知道怎么说……太久了……我以为没人会听我说了……我很后悔……”

    水神猜测,只要苹死了,就可以浴火重生。

    杨瑞霖问水神,凤凰会记得一切吗?

    水神回答,不知。

    杨瑞霖问水神,有多少把握可以成功。

    水神道:“不知。若是失败了,也不过是继续轮回罢了。”

    但杨瑞霖等不及了。

    他等了太久了,还要他去等苹生老病死吗,眼睁睁看着她结婚生子……若是她舍不得了呢,舍不得子孙舍不得伴侣……

    苹略带担忧地靠近杨瑞霖:“杨先生,你还好吗?”

    “我,”杨瑞霖的眼珠干涩,一滴眼泪也无,他看着漆黑一片的世界,陷入了无法自拔的悲哀中,“爱那只傻凤凰。”

    刹那间,苹的心跳戛然而止。

    片刻后,她的心脏才刺痛着,继续收缩、扩大,维持着身体的血液流转。

    在此之前,杨瑞霖从未想过伤害苹,但水神为他指了一条明路。

    直接杀掉她,就可以知道她到底能不能变回小凤凰。即便没有成为凤凰,她也还有下一辈子,生生死死何必在意。没有今天还有明天,天黑天亮何必在意。

    杨瑞霖太想见到小凤凰了,如此的迫切,如此的折磨,如此的渴求。

    二人静默着。

    杨瑞霖不知道再说什么,苹不知道该怎么说。

    她的心口不舒服,杨瑞霖的痛苦,她似乎可以感同身受地承担煎熬。

    夜晚溜走一半,在黑暗最浓郁,星星月亮都被云雾遮蔽的时候,苹轻轻地拍打了杨瑞霖的后背。

    “会好的。”

    “不会的,你不明白,苹,你不明白。我想用……我想用你换她……”

    用你换她。

    苹懵了,她猜测了一些,又全部推翻。

    她觉得自己快要摸到答案了,为何杨瑞霖会对她如此上心的答案。

    “不管现在是什么样的,以后总会好的。”苹似乎什么都没听懂,她牵动脸上的血肉,露出一个生机勃发的笑容,“杨先生,我有时候也会觉得难过,常常会产生一种奇怪的念头——我很快就会死去了。”

    杨瑞霖动了动,他听见苹说“死”,仿佛被人看穿了隐藏在心底的秘密,无耻的念头已然被她发现。

    “杨先生,我是很幸福的吧。有哥哥,有朋友,虽然没有爹娘,但是吃的饱穿的暖,你们一群好人都会关心我照顾我。但总是,我总是会想:我快死了。”

    “可能有些东西,我天生就长在了骨子里吧。”

    她悲观,她纠结,生命本该鲜活,她却整日缄默无言,随着哥哥走,跟着杨先生跑,等在严淡人身后,林婶、霍青娘离她好远,她有时会想远在北德镇的佩花是不是怀孕了,生下来的孩子会叫自己“姨姨”吧。

    “先生若是,要拿我交换什么,我没有能力反抗,所以……”希望能让她再见哥哥一面。

    杨瑞霖打断她的话:“不是现在!”

    他反手掀开被子,抓住苹下意识挡在身前的双手:“你在想什么!你怎么会快死了!你会、你会活,你只是用别的方式活,像几千年前一样活!”

    气势磅礴,杨瑞霖脚下的床板碎裂身侧的墙壁冒出一道道缝隙。

    看到这一切,不知道为何,苹开始颤抖了,恐惧席卷了她,她甚至忘记了自己是火元神,自己可以反抗。

    但她不必谴责自己的懦弱。

    站在这里的是一位神。

    在尘埃密闭的卧房,这位神站起来了。

    他手握少女的小臂,恍然间看见了小凤凰。

    被限制自由的小凤凰,恐惧的小凤凰,厌世的小凤凰,绝望的小凤凰在问他:“杨先生,你怎么了?”

    他不得不恢复清醒。

    “对不起,”杨瑞霖对苹歉意地微笑,“我今天有点激动了。”

第九十六章 认错人了

    今天是美好愉快的日子。

    丽儿揉着眼睛,狠狠心从被窝里钻出来,又回过头抱紧枕头道:“我也很舍不得你哇。”

    “但是小姐还在等我。”丽儿小声道。

    其他的丫鬟或是挣扎或是已经穿好衣服,他们对待丽儿还算客气,不过总归是隔开一段距离的。

    端早饭去了小姐的卧房,丽儿站在门口敲打:“小姐,我进来了啦。”

    往日含糊的应声今天并没有听见,小丫鬟十分有耐心地在心里数了十下。

    一、二、三、四……

    “小姐,用早膳啦。”

    屋子里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门被推开一道小缝隙,三小姐从内往外伸出手,道:“给我吧。”

    苹的声音淡漠的令人伤心。

    清晨的熹微仅是照亮了她的一只眼睛,却未达灰暗深处。

    丽儿把装有早膳的食盒交给她,她便拿进去要关上门。

    “小姐!”丽儿觉得不放心。

    她听见丽儿的呼唤,犹豫了一瞬,道:“丽儿,帮帮我。”

    丽儿杵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紧张地回答道:“小姐让我去做什么丽儿都会努力的!不过坏事不可以……丽儿虽然是丫鬟,但是想做好人……拍死蟑螂的话丽儿也做不到,丽儿有点怕蟑螂,拍死毛毛虫可以,但是蟑螂还会飞就……”

    苹等丽儿讲完,道:“麻烦你去领一桶刷墙的白粉好吗?记得拿刷子,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墙角潮湿有脱落,不需要旁人帮忙。”

    丽儿点点头,苹闭上门不再讲话。

    将食盒中的早膳取出,苹看着包子、米粥、熟鸡蛋……直至食物变冷,她也没有动筷子。

    变成木块的床板、布满条纹的墙壁。

    她披头散发,抓着一个小包子咬住,鼓腮用力嚼烂。

    很噎。

    苹赤脚站在地上,吞了几口米粥。

    “真奇怪。”

    苹摸摸肚子。

    “我明明饿了,却不想吃饭。”

    有那么一会儿她忘记了方才吃了什么,也不知道拿着碗要干什么。

    滚烫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至下巴,滴在锁骨窝上,凉凉地沾湿衣领。

    她觉得好累。

    不知道为何而疲惫。

    甚至当她试着回想的时候,脑袋里空空如也。

    兴许一个普通的女孩经历了苹所经历的事情已经崩溃了,或是变得坚强了。

    但苹是个迟钝的孩子。

    她哭的几乎睁不开眼睛。

    *

    “家主,您的意识是,您的三女儿是火元神,而且是仅次于您的上等资质?”

    肃穆的会议室,有人不敢置信地问了,而乐渠森面色平常地给予了众人肯定的回答。

    “但,但是,您的女儿是女人……”

    “女儿不是女人难不成还是男人?”谁的对头反驳道。

    “真是的,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两位不要再讨论女人了,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个。”

    “不是这个还能是什么?”

    “是家主。”一个老头用拐杖击打地面几次,示意他们安静下来,“家主,请您纳妾吧。”

    “您现在的夫人已经青春不再,而您的女儿虽有上等的资质,但终究是要归于他家的,无法带领我们。”

    拄拐杖的老头一讲话,连乐渠森都不由得斜眼看了他几次。

    “况且陛下所认可的……”

    “阿,你们去办吧。”乐渠森快速地结束了纳妾的问题,把话题中心转回女儿的身上,“乐苹的嫁娶,希望诸位能给出好的建议,毕竟她现在正是碧玉年华。”

    于是乐家高层又是一番激烈的讨论,最后有人提出:“太子殿下正缺一位贤良淑德的太子妃。”

    “你在说什么?!”

    “乐家决不能掺和皇家结亲……”

    乐渠森盯着那个提出“太子妃”想法的族人,坐正了身体。

    苹是由严淡人送来的消息,尚且没有几个外人知道。包括眼前的诸位族人。

    随着皇子的长大,成熟,一些东西不可避免地发生了争夺。即便忽然冒出的乐家三小姐乐苹被传言说是卑劣的出身,仍是改变不了她是尊贵的国师之女的事实。

    若是乐苹嫁给太子,则是堂而皇之地宣告天下:乐家站在太子的队伍了。

    乐渠森不动声色地扫视一遍族人。

    陛下,是如何看待这一切的呢?

    *

    二皇子殿下独自躺在凉亭铺好的席子上乘凉。尽管天气算不得暖和。

    忽然有个小家伙窜过来,抓着严淡人的胳膊道:“哥,我想去青楼找姐姐。”

    严淡人正犯困,闻言翻了个身,背对亲弟弟严惑人。

    四位皇子中,严惑人排名老四。

    “哥,你最近都不去青楼了。”

    “哥,你是不是不喜女色,喜欢大老爷们儿?”

    “哥,你身边的那个侍女去哪了?”

    要是严淡人不理他,他可以一个人自言自语一柱香。

    “白眼狼。”严淡人哼道。

    四皇子殿下严惑人非常有耐心,他是个眼睛里有光的孩子:“哥,你说谁呢?”

    “……”严淡人沉默了。

    “皇兄,皇兄,皇兄。”

    “‘皇兄’不如‘哥’顺嘴,哥你平时叫我什么来着?”

    “……”严淡人捂住耳朵。

    私下里,严淡人会称呼弟弟“惑人”。

    “我知道了,白眼狼是迟苹果。”严惑人趴在严淡人身上,一侧的脸贴凉席,含糊不清地问严淡人,“对不对?”

    捂住耳朵依然可以听见严惑人念叨的严淡人叹了一口气。

    “本殿下身边的侍女小厮多了去了,鬼记得谁是谁。”

    严惑人蠕动几下,没骨头的很。

    “上次我来找哥,哥明明是朝那个侍女喊‘迟苹果’了。”他有理有据地陈述着。

    但是那个侍女回头后,严淡人又摆摆手让她走了。

    二皇子殿下表示:“我认错人了。”

    “哦,哥哥认识一个叫迟苹果的人,这个迟苹果穿过侍女的衣服,梳过侍女的头发,所以哥哥看到了身形的会误认,对吧?”过于了解亲哥的严惑人小兄弟蠕动着掉在严淡人的面前。

    “滚!你特么怎么这么多事?滚滚滚!”

    话糙理不糙,严淡人抱住了弟弟,一下又一下顺毛。

    年仅九岁的严惑人一笑不笑,道:“是母后说的。”

    严淡人撸毛的手停顿了。

    “母后说了别的吗?”

    四皇子殿下点点头。

    “告诉我。”

    “母后说,你再使劲,我头发就被你拽下来了。”严惑人翻了一个白眼。

    严淡人一愣,发狠地揪下一缕亲弟弟的秀发。

    *

    她绕着参天大树转圈。

    一圈又一圈,走了许久,她有些累,停在原地低头。

    片刻后,谁从后面环抱她。

    她有些无奈:他在人间待了那么久,也只学会拥抱。

    两个人安安静静地站了一会儿,她迈步继续绕圈,他就继续跟着她转圈。

    她的脚底生了茧子,被小石子划伤,但她不在乎,她不停地走、不停地走,最后飞奔着,仿佛这样她才能感觉自己还在飞,风还会擦过她的胳膊和双腿。

    ……

    苹醒来,入目是小丫鬟丽儿的睡颜。

    丽儿睡觉粘人,半边身子扒拉着、软绵绵地挂在苹身上。

    苹看着丽儿,像是回到了一年前,训练后晚睡,床铺挨的近,猫儿一般的女孩不经意间缠住苹,苹不敢动……原来已经过去一年了。

    她用指尖点点丽儿的鼻子,丽儿觉得痒,皱皱小脸,依然是贴着她睡觉。

    枕头里,是安神的黄色花骨朵儿。

    枕头下,有一张纸条。杨瑞霖在纸上写:“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

    片刻,丽儿悠悠转醒,她蜷缩着呜咽几声,抱紧了苹道:“舍不得……嘤……”

    “舍不得什么?”苹轻声问道。

    丽儿艰难地睁开眼。

    丽儿揉揉眼,细看。

    两个小姑娘看着对方,满脸稚气。

    “丽儿,我方才,又做了一个梦。”

    “小姐、梦见了什么?”丽儿小心翼翼地把胳膊腿从三小姐身上挪下来。

    “梦见我没有翅膀。”

    “嘿,”丽儿笑了,“小姐本来就没有翅膀呀。”

    “也对。”

    担心杨瑞霖会在夜晚前来,苹特地留丽儿同住几日。而杨瑞霖似乎也确实是碍于有旁人,没有再来。

    苹蜷缩在被子里,对丽儿说道:“我们再躺一会儿吧。”

    “好哇,小姐,梦里还有别的吗?”

    “有一棵大树,看不到树顶……”

    房檐上,杨瑞霖嘴角微微上扬,他或许听见了小姐与丫鬟的对话,又或许只是认为岁月静好。

    他想了想,终是下不了手。

    小凤凰不该被自己昔日的恋人杀死。

    洛阳的夜晚染上一抹亮红。

    在朝堂上威武庄严的各位臣子脸上挂了新的喜庆面具来祝贺。

    极尽奢华的盛大宴会,喧嚣的乐舞演奏,夜晚好似白日。

    有专人负责发散给小孩一些吃食,那些家境富裕的孩子虽经常吃,却也在此时显得稀罕。

    “叔叔,太子妃是不是很漂亮?”一个小孩在父母身边问道。而经营生意小有成就的商户父母赶紧捂上了小孩的嘴巴。

    散吃食的人塞给不知所措的小孩一把甜腻的蜜饯,道:“吃完了就快点回家吧。”

    太子亲迎乐府三小姐乐苹,给足了国师乐渠森面子。銮仪卫预备红缎围的八抬彩轿,年命相合生辰无忌的内务府总管一人率领属官二十人、护军参领一人率领护军四十人,负责迎娶新人。

    登虚帐、传袋、撒谷豆。

    正了八经的嫁娶,如此闹腾了许久,三更半夜了,早已弱冠的太子揭了新娘的盖头,沉默片刻。他是见过乐苹的。他隐约记得乐苹的样貌身段,眼前人却是不太相符。

    太子好笑地念道:“乐府三小姐?”

    “是。”新娘应道。

    “怎么,国师的女儿看不上太子侧妃的位置?”太子殿下看起来醉醺醺的,但又很清醒。

    面对质问,新娘并不言语。

    微微的恼怒过后,太子显得尤为豁达,举起酒杯要与新娘饮合欢酒:“娶妻纳贤,想来你该是个好姑娘。”

    这新娘顶着乐府三小姐的名头,倒也不卑不亢,说喝酒便错着胳膊喝了,又将被子上的桂圆花生等物收起来。

    她长的丹凤眼樱桃唇,艳丽的像是天边的云彩,格外纤细的肢体套一身喜服,该胖的地方不比别人少一块肉。

    乐府很用心地送给了太子殿下一个侧妃。

    但她不是真正的乐苹。

    真正的乐苹正坐在乐府密室里,研究一些古籍。

    纸页翻动的声响在冷暗的密室沙沙作响。

    苹今年十七岁了。

    她笔挺的身姿似男儿凌厉,单眼皮的圆眼睛在转动,有谁走近的时候,她会用书本捂住半边脸观察来者。

    杨瑞霖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伸手移开乐苹遮挡半边脸的书本,在她的侧脸烙下一个吻。

    “外面在庆祝你和太子的联姻。”杨瑞霖坐在乐苹身旁,一根胳膊搂着她,“感觉我像是你的情人。”

    “你现在确实是我的情人,杨先生。”乐苹侧过脸去读书。

    他们约定,在今天是恋人。

    成为恋人的条件是,杨瑞霖帮忙解决嫁给太子这件事。

    三个月前,乐渠森告知乐苹未来的归属时,作为女儿她毫无异议,同样对此默认的是白秀温、乐呈襄、乐彼。

    由于先前严淡人半夜前来导致的误会以及后续杨瑞霖与严淡人的谈话,导致现在严淡人与迟苹果的关系僵硬,而杨瑞霖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中间人,在不被乐府人察觉的情况下令人震惊地“陪伴”着乐苹。

    结婚的事情,女人是说不了什么的。乐苹很清楚这一点,再者现在她正逐渐被乐府所接受,若是拒绝……也拒绝不了,哪怕是个火元神的、会武功的女子。

    李染生离她太远,严淡人默不作声。

    当她思索如何解决嫁娶问题时,杨瑞霖躺在她的床上,偶尔睁开眼睛望望她,既不肯先开口,也不愿表露想法。

    乐苹记得非常、非常清楚,她走向杨瑞霖,对他说:“你,之前说想杀了我。”

    杨瑞霖摇摇头:“我现在不想了,苹。”

    乐苹抿嘴,在屋里走几圈。

    “为了躲避嫁人而寻死可不是个好主意,”他撑着半边身子坐起来,微微皱眉,“我不想杀你了,更不会让你死。谁都不可以让你去死,苹,要活着。”

    乐苹舒出一口气,不置可否。

    相处的越长久,她就越发能感觉到杨瑞霖的说一不二,以及哥哥李染生面对自己师兄的心情。

    “我还能做什么?”乐苹问道。

    从洛阳逃跑?城关不是摆设。

    跑去找严淡人求助?严淡人恐怕不会在乎一个手下的去留,嫁给太子反倒能带给严淡人更多的情报。

    杨瑞霖微笑:“苹,你可以求我。”

    乐苹:“……”

    杨瑞霖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

    “求你,帮帮我。”

    她不会倔强地当哑巴了。

    一句话罢了,她甚至不介意向杨瑞霖鞠个躬,只有不下跪就行。

    人生很长吗?一个瞬间,人可以苍老十岁。

    人生很短吗?一个瞬间,人像是活了几十年一般疲惫。

    杨瑞霖看着她,觉得后悔,同时有些贪得无厌地笑道:“好,我帮你,不过有条件。”

    杨瑞霖去找严淡人商议此事,严淡人果断认为乐苹嫁给太子可以发挥更大的作用。哪怕二皇子殿下本心不太高兴。

    但杨瑞霖是个简单的人,软的不行来硬的。

    严淡人不得不心平气和地跟杨瑞霖好好说话。

    “本殿下会解决,阁下请便。”

    “劳烦你了。”杨瑞霖拍拍严淡人的肩膀。他已经和二皇子撕破脸了。脸一旦撕破,就不会在意多添点疤痕。

    春宵一刻值千金,太子与美人共度,名义上的太子妃乐苹则与杨瑞霖一同坐在冷硬的石板上,阅读枯燥无味的古籍。

    杨瑞霖不知如何是好。

    他想快速和乐苹变得亲密,但二人间的隔阂偏偏是几千年的难言。

    他看似理智,实则脑子生锈,一时间对世上的所有事都感到迷惑。

    男人和女人是怎么顺理成当地躺在一起的?

    “苹,你不想睡觉吗?”杨瑞霖脑袋磕着她的脑袋,试探性地问道。

    “杨先生,说好了不做过于出格的。”乐苹斜眼瞟他。

    “我知道,”接收了她的白眼,杨瑞霖笑了一声,“我给你讲故事,你躺着我坐着。”

    乐苹起身收拾好书本,独自离开密室,看守大门的乐家族人向她致敬,她略一点头算是见过。

    回卧房后,杨瑞霖已经等在床边。

    “今天,我们讲一个小乞丐的故事。”

    “什么样的小乞丐?”乐苹选择和衣而眠。

    “伤心的小乞丐。”杨瑞霖答道。

    她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现在想起来还是觉得后悔,”杨瑞霖眼神看向一侧,握着乐苹的一只手娓娓道来,“我应该多关心那个小乞丐的,不,是‘每一个小乞丐’。”

    乐苹盯着两人交握的手,不明觉厉。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乞丐。”乐苹耸耸肩。

    “不,”杨瑞霖笑道,“乞丐只有一个,也有很多个。一个等于无数个。”

    她缓慢地尝试抽回手,杨瑞霖先放开,接着十指交错,乃至二人五指相扣、掌心贴合。

    看上去格外荒唐。

    乐苹不太自然,但并不表露出来,只是动动脚趾头,伸直双腿平躺。她长高了,七尺之躯,由骨节与筋肉拼揍而成,在杨瑞霖眼中鲜活无比。

    活了不知多少年的老树妖沉醉于安逸的氛围当中,神情豁达的莫名其妙:“现在想来,那乞丐怕是希望我能施舍点什么,但她又不要钱、不要房子、不要绫罗绸缎……我能给她什么呢?还是,嗯,真害怕。”

    温暖的手被冰凉的十指包裹,暖意流过他的手柔顺了眉眼,冷意穿过她的心脏平复了心情。

    她望着天花板,问道:“您怕什么?”

    他大概、可能、或许、应该是怕乞丐不需要施舍了。如果有一天小乞丐不再是乞丐,那么杨瑞霖就会变成乞丐。现在他还可以仗着乐苹弱势在此消磨,以图日久生情,以后等她变成了凤凰便会重新开局了。

    “难以启齿。”杨瑞霖黯然答道。随后,他如她一般,躺平在拥挤的小床上,均匀的呼吸几不可察,安神静气的花香扑面而来。

    他怕变成一条摇尾巴的狗,但因为低人一等就放弃自己苦苦追寻千年的东西,杨瑞霖又觉得不甘心的很。

    乐苹整个人紧缩在墙壁边缘,先前为防止她做梦磕坏脑袋而铺上的小被子舒缓着她疼痛的神经。

    这一年来,乐苹活得非常压抑。

    她不能再写信给哥哥和北德镇的人,感情的流通被切断。

    她要应付对许多乐家族人,试图获得一点点话语权,同时也要关注大公子乐呈襄的动向,尽管乐苹根本不知道严淡人为什么要在意乐呈襄。

    乐呈襄没有任何火元神觉醒的表现。

    “杨先生,”乐苹有些困倦,“我常常会觉得,自己的未来取决于他人的想法。”

    “嗯?苹,你的语气有些悲观。”杨瑞霖翻了个身。

    他俩的动作是别扭的。杨瑞霖抱着乐苹的一只手在胸前,而乐苹面对墙壁,肩膀走形。男人的头发像柳条,坚韧厚长,铺洒在小小的枕头上。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未来是定好了的,每个人的结局都是一捧黄土,不会有任何偏差。我也一样。”杨瑞霖的唇吻贴近了乐苹的肩膀,带有迷惑性的语句循序渐诱,“但你不同。”

    乐苹猛地笑了:“嗤,我不是人?”

    她无意间看见杨瑞霖的眼睛,与其他人没什么差别的眼睛,黑色的瞳孔白色的眼球一动不动。

    笑完,乐苹道:“真的吗?”

    “以后会不是人。”杨瑞霖答道。

    听起来像是骂人不带脏字。

    “现在还是人?”

    “应该是。”他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烧焦的左胸口,“一点也不柔软对吧。”

    兴许大家都是这样,一会儿温文尔雅,一会儿发狂绝望,一会儿又像现在似的,谨小慎微。

    以前乐苹是个孩子,现在杨瑞霖像个孩子。

    “你往衣服里面塞了什么,感觉像石头。”乐苹状似无意地动动手指,再一次尝试收回手。

    困意席卷,她迷糊了。

    人生像一片森林,她不知道自己走向了何方,此刻停留的是何处。

    处处是枯叶,满目苍痍下是年轮里的生机。

    足底咯吱咯吱的作响,忽的眼前垂下几根藤蔓,她吓了一跳,下意识挥拳,即使没什么作用。

    乐苹握拳,朝杨瑞霖的胸口打了一下。

    力道十足的一拳,他蜷缩起来:“呃。”

    “抱歉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乐苹睡意消散,她抬着两只手,想做点事情缓和杨瑞霖受到的冲击。

    杨瑞霖护着自己,并不让人碰,片刻后,乐苹听见了“咔嚓”一声。

    有东西——裂开了。

    “苹,明天见。”杨瑞霖的嗓音沙哑。

    “什么?”

    瞳孔收缩,少女的眸子倒映着杨瑞霖在清晨的熹微里崩溃的身体,令人恐慌地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化为一截枯木,树皮皲裂,内里黝黑,最后徒留棕褐色的尘土与一身男子的衣袍。

    犹如他口中所说的结局——一捧黄土。

    “杨……杨瑞霖?!”

第九十七章

    顶替丽儿的丫鬟敲门进来后,一度怀疑三小姐对自己非常不满意。

    要不然怎么会把床铺弄的全是沙子?多不好清理呀。

    唉,谁让丽儿陪着假的三小姐去了太子府呢。

    丫鬟默不作声地抱起满是尘土的被子,要换新的。

    “等等,”三小姐思索道,“把沙土收起来,装在单独的罐子里,不用丢掉。”

    “是。”

    顶替的丫鬟开始想念丽儿了。

    “对了,你本也不是丫鬟,平常的事情劳你费心,我会记得吩咐管家多发俸禄的。”乐苹自个儿梳好了头发,打理妥当。

    “谢小姐。”这丫鬟是乐家旁系的女儿,算是个信得过的人。

    第二天,杨瑞霖如约而至。

    乐苹静静地盯着杨瑞霖,从头顶一路观察到脚底。

    他的面容改变了。

    看到杨瑞霖的第一眼,她可以知道这是杨瑞霖,但又觉得有些不太一样,上次买荷包亦是如此。

    会不会有什么规律呢?

    昨日无端化为灰烬的男人笑笑,伸手道:“是真的,你摸摸看。是活的哦。”

    衣袖随手的动作摇摆,白皙泛红的掌心以假乱真。

    乐苹微微皱眉。

    而后她转身,去角落抱起一个小罐子,放在杨瑞霖的手心里。

    杨瑞霖双手捧着,不明所以。

    罐子没有掉下去,杨瑞霖是活的。

    “这是什么?”他打开小罐子,发现里面是冒尖的土壤,“我?你把我放在这里面了?”

    “……”

    乐苹低着头,愣愣地看着杨瑞霖的手。

    见惯了生离死别,杨瑞霖似乎真的以为一个人的突然消失不过是只言片语就可以解释的。

    而她凭什么问呢?人与人之间总是有着边界的。

    门外,新丫鬟在唤乐苹:“小姐,该去老爷屋了。”

    去表演火元神,去展示近日的学业,去观摩几位长老谈话。

    她没有说什么,推开门的时候,新丫鬟只瞧见了诺大的屋子仅是小姐一人。

    *

    “所以说,你是来找本殿下喝茶的?”

    严淡人挑眉,他揽过身旁女子的细腰,一副准备就地正法的坦荡样儿。

    “不是,”乐苹装作没有瞧见,手中依然是握着微凉的茶杯,惭愧地笑笑道,“殿下,乐苹想参军。”

    杨瑞霖不可能让她上战场。

    李染生在严淡人手底下做事,若是去了瞒不了严淡人多久。

    至于乐渠森,继“假太子妃”一事后,决不会同意她的想法。

    闻言,二皇子殿下笑笑,亲了一口身边的女人。

    吧唧一声,生怕旁人听不着。

    乐苹一副没眼看的胆怯样儿。

    “好呀,去吧,本殿下准了。”严淡人躺下来,让那女子贴身靠着,“还有事?”

    碍于杨瑞霖的威胁,严淡人本不该帮乐苹参军。但严淡人不觉得杨瑞霖能把他这个二皇子怎么样,相反为了乐苹,可能会帮自己。

    乐苹摇摇头,毕恭毕敬地道谢,放下茶杯出了青楼。

    等乐苹走远,严淡人赶紧坐起来,“呸呸呸”吐口水,嫌弃道:“你这脸上糊的些什么玩意……”

    “二殿下~”女人整理衣饰,正色道,“三皇子殿下近日形迹可疑。”

    女人是严淡人手下的手下。

    她能越级上报说明了那细腻皮囊下的狼子野心。

    严淡人笑而不语。

    *

    听完新丫鬟讲述有关乐苹独自外出的汇报,乐渠森面露疑惑,但也没有多说什么。

    待到长子乐呈襄晚饭时问起小妹为何不在,乐渠森才两眼无神地看看乐呈襄,而后看看不成器的次子乐彼。

    “白秀温,乐苹是你的女儿吗?”乐渠森问道。

    白秀温心下惊,慌忙放下筷子,答道:“自然是切妾身与夫君的孩子。”

    “那她近日为何不在?”

    国师乐渠森说话向来平和,眼神中总是透着股“你与我何干”的感觉,此刻也不例外,让白秀温诚惶诚恐,误以为是他这个便宜爹终于发现了端详。

    “怎、怎么会,苹儿最爱同我喝茶谈心了,若是有什么事情定然会与妾身讲的,该是、该是在外面遇到了麻烦?”

    乐渠森缄默不言。

    不惦记乐府的财产、权势,不惦记太子妃的养尊处优,不惦记世世代代传下来的修炼方法。

    留不住。

    乐渠森对长子道:“乐苹已嫁入太子府,日后切莫再提。”

    搁置许久的碗筷终于有了用处,乐渠森夹了一筷子冷菜。

    *

    一名小兵在游走。

    他没什么本事,顶多拼着一股劲跟人挥拳头,或者挨揍也不吭声。

    来参军是因为吃不饱饭。

    能吃饱就行。

    为了吃饱,可以做乞丐下跪磕头,可以在白喜事里装哭,自然也可以参军拼命。

    他也纳闷,五六年前,虽然不富裕,但自己和村子里的人都能吃饱穿暖,怎么一天天的,穷的地方越来越穷,富的地方开始流油了呢?

    还未等他想明白,便被其他士兵推开,他踉跄着摔倒,又立刻爬起来,顾不得身上尘土。

    害,本来就脏。

    他站起来,弯着腰,只能看见一群人为着一个人打转。

    上等人。

    一个皱眉便可以让人下跪。

    他原本以为军营不像是贫民和富豪的关系,但在这这里他逐渐明白有些事情到哪都是一样的。

    光义会舵主光明正大地行走在曌国的军营中,享受着曌国士兵的尊敬。

    暂时的停顿结束,书生打扮的李染生走在第一个,其他人追随其后。

    小兵半是敬畏半是羡慕地遥望李染生的背影。

    后来。

    “俺跟你说,俺看见那个领头的,可威风了!”

    小兵追着另外一名士兵,几乎要压不住声音。

    “别看穿的跟个娘们似的,身边站着的可都是将军,俺不知咋地正好在那……这一下摔的不亏……”

    他俩领了饭食,狼吞虎咽地吃了,里面掺杂的沙子割的嗓子疼。

    “光顾着吃!说话啊程三!”

    程三费劲咽下粗糙粮饼,反问道:“说啥呀?”

    没错,程三参军了。

    *

    “女人是不能参军的。”

    乐苹只好在严淡人安排的隐秘基地参与训练,等到战争爆发再参战。

    尽管三国目前的表现如同幽深的抚仙湖,微微的波澜不足为奇,却也无法掀起巨浪。

    “不会有战争吧。”乐苹仰望天空,发现聚集的云雾很像是一头牛,“哞~”

    “瞎叫唤什么,你以为现在生活很安逸?”失去了水元神的左右自觉弱势,说话不再尖声刺耳,所幸性格没有大变化。

    安逸……

    有吃有喝有钱,是很安逸。

    乐苹对左右道:“嗯,如果有那一天,我不会当逃兵的,真的。”

    失去了右使之位、失去了神灵庇护、失去了大批手下的左右冷笑,她看不惯她的悠然,唯有云淡风轻地陈述自以为可以打击对方的事实来站得上风:“你哥要和我姐结婚了。”

    在左右眼中,李染生与乐苹的兄妹关系并不纯粹,甚至是超越兄妹之情的。

    “迟苹果,开心吗?”

    面前的女子面色平平,预料之外的情况使左右哑然,她打算再讽刺几句,尚未开口,便见那女子转头望天道:“我们以后是一家人。”

    轻飘飘的,晃悠进左右的脑袋里转了两圈,她立刻意识,自己从乐苹身上得不到任何报复的喜悦。

    她们像之前一样打起来,这次,一向敏捷的左右却落了下风。

    左右摔在地上,乐苹伸手想拉她,被她一巴掌打开。

    并非是那样干净利落、令人刺痛的一巴掌,左右的动作轻飘飘软绵绵的,照理说是打不开谁的,但乐苹偏是被这一巴掌撼动了。

    片刻后,左右低头哭了,她不叫人瞧见自己的表情,又是一副瑟缩的样儿。

    湿润的泥土与砂石混合的地面,爬过一只西瓜虫,细碎的小脚有序地摆动。左右用指腹点点它,它便整个缩成圆球,任由她把它握在手心揉搓。她难过的心情一时间好了许多。

    “……”乐苹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知道说什么。

    左右给了乐苹选择:“迟苹果,你要么安慰我,要么打死我!”

    “……你没事吧?”

    “我有事。”

    “嗯……出什么事了?”

    安慰的话语总是太单薄了。

    “哈,迟苹果,我没有水元神了。”

    女人的感情是很奇怪的。当你坦荡荡地告诉我你的心事,我就会视你为朋友,此刻我为你着想,你也毫无保留,似乎人与人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乐苹蹲下来,很担心地问道:“怎么会这样?”

    “之前突然就……”

    *

    李染生看着窗外。

    不多时,左右的姐姐左佐从背后抱住他,双手流连他宽敞的胸襟,书生气的喉结,女子一般的腰垮……李染生摁住她的纤纤玉手,转头对视。

    相对无言。

    左佐仰头,努力直视他的眼睛,充斥着疏离与警惕的目光便是由未来的夫君对她的态度。

    若是有人把李染生于此刻撕开胸膛,兴许能瞧见他心脏上的裂痕早已席卷六腑。

    可是没人敢对光义会舵主动手动脚,除了舵主身边的“娘们”。

    李染生去军营转了一圈。

    来来往往的人向他行礼。

    在这里,遍地光义会成员,李染生是最尊贵的人。

    可是他却觉得,每走一步,都在舍弃什么。

    走出军营的时候,李染生站在那里,一切不真实的像是世界颠倒,重压之下徒留他的喘息。

    他舍弃了师父,舍弃了一部分自尊,舍弃了许许多多的战友,舍弃了自身的感情,现在,该舍弃自己的妹妹了。

    他一边想把所有的束缚消灭,敬畏杨瑞霖,想成为像杨瑞霖一样冷静薄凉的人,一边觉得舍不得,天生的奴性让他想背靠大树乘凉,多年的亲情既令人怨恨又甜蜜的像是与乐苹之间的单相思。

    旁人眼中,舵主的背影是如此挺拔,他脚下深深的黑影似乎正在延长,窥探着每一个偷懒的人。

    *

    安慰了左右的情绪,乐苹回到李染生为她安排的临时住所,发现石桌上有一封信正静静地等待着自己。

    她拆开信封,展开信纸,抚平每一处的折痕。

    茶香弥漫,层层茶色晕开,滚烫的,近乎崩溃地沸腾着泡沫。

    指尖“嚓”的划开一道火星。

    火元神随她生,将来亦会陪她死。

    当她想什么,便会像眼睛感受悲伤流泪一样,火元神感受愤怒而灼伤事物。

    信纸的一角慢慢卷曲,透着一条细细的亮橙色的弦,漆黑了单薄的纸张。

    残存的灰烬斜斜地飘向一旁。

    乐苹知道了一件她早该知道的事情:北德镇没了。

    衣袖开始燃烧,等她意识到的时候,倾盆大雨覆盖了乐苹。

    杨瑞霖往她身上泼了一桶水。

    干净利落,渗透心扉的冷意刹那间把乐苹拽回现实。

    “杨瑞霖……”乐苹说话的时候,冷水落在了牙齿上,她顾不得这水干不干净,“那只小麻雀呢?”

    杨瑞霖摇摇头,道:“不得而知。”

    “你什么都不知道?”眼睛被水珠牵扯,几乎要睁不开。

    杨瑞霖依然摇头,答道:“一无所知。”

    “你在撒谎。”

    乐苹的声音没有拔高,“撒谎”二字多了几分力道,使得杨瑞霖格外无奈。

    杨瑞霖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现在的这个乐苹,越发没有耐心了。他太想见到那个小凤凰了。

    他对小凤凰有无法言说的感情,当然也希望对方亦是如此。而面前的乐苹显然不能回应他的感情。

    有时候,杨瑞霖会幻想,这种情况对他来说很难得。幻想的内容大致是:乐苹变成凤凰后,忽然发现自己一直冷落的身边人是自己的最爱……

    每每想起,杨瑞霖都有点愉悦。

    他思索片刻要脱一层衣物给乐苹当抹布,但乐苹绕开他回房了。

    屋子里有布巾可以擦身体。

    房门“咔叽”一声锁上,杨瑞霖愣神。

    白日梦破了一半。

    乐苹褪了衣衫,她低头注视这一处那一处的、不知何时留下的疤痕,眉头凝滞。

    之前她一直觉得这是勇敢的证明。仅是过往的人生,便已与大多数人的不同了。

    乐苹保持着沉默,开始找新的衣服。

    李染生放在石桌上的信件是他亲笔写的,大意是:

    严淡人下令惩处刺客,殃及池鱼,反而害了北德镇。李染生当时正处于临国雪地,一无所知,同时因为严淡人的控制,他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直至近日,才察觉了蛛丝马迹而后发现北德镇的灾祸。

    李染生把自己推的干干净净。他也确实是干干净净,不过是知情不报而已。

    衣服穿了一半,乐苹有些情绪失控,跌在床边,靠着床沿,脑子嗡嗡的卡死了一般。

    “乐苹,”杨瑞霖在门外唤她,“你方才是怎么了?”

    她不久前才安抚了左右,本以为自己是从容的那个。

    “你知道北德镇的事情了,对吗?”

    “对!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一出口,乐苹便觉得别扭,因为杨瑞霖没有跟她汇报的理由,尽管北德镇的事情有多么的严重。

    杨瑞霖笑了笑,声音挺大,乐苹在屋里都可以听见:“苹,这不重要。你知道了也没有用处,不是吗?”

    听完杨瑞霖的话,乐苹感觉心凉了。

    她能听出杨瑞霖声音里的冷漠,这冷漠搭配杨瑞霖是令人错愕。长久以来,杨瑞霖给乐苹的感觉就像是荷包里的干花,你需要了便挂在腰上,甚至可以放在枕边,不需要也没关系,能带在身边即可,而现在偏偏有人告诉她,那种浅黄色的、香味淡雅的小花骨朵是从带着尖刺的根茎上采摘下的。

    悲伤北德镇的命运,担心霍青娘与林婶的处境,又有一丝丝自我怀疑参加进来,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过于依赖身边的人,也习惯性地把他们的娇惯当做正常。

    没关系,毕竟乐苹还是一个十六岁的孩子,至少现在她明白,自己要知好歹了。

    “确实没用。”良久,乐苹答道。

    隔着门,杨瑞霖摇摇头:“等你冷静下来,跟我说说你这些日子做了什么,相识几年,也算友人,可以谈心的。”

    “嗯,等一会儿。”

    乐苹应下来,尽管她压根不知道该如何讲自己的事情。

    “你的变化很大,苹。可能苹自身察觉不到,但我可以感觉出来你……”

    杨瑞霖在讲,乐苹却有点恍惚。

    她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所以才会选择靠近哥哥李染生的地方,可能是想见哥哥了吧,也想着自己长大了,能帮则帮。

    再怎么说,她名头上也曾是国师的女儿阿。

    乐苹笑笑,摸摸脸,才发现脸上同样是凉凉的。

    *

    乐府。

    白秀温喝了一口白茶,暖呼呼的热茶咽下去,微甜的滋味仿佛带着何栀的影子犹疑不去。

    白茶是何栀喜欢的。

    有时候白秀温会想,该怎么端正坐姿,怎么优雅地谈吐,才能像何栀一样,成为一名端庄大气的乐府夫人。

    但她觉得自己做不到,她成了乐渠森的小妾后,读了许多书,渐渐地灵透了一点。

    乐渠森之所以对何栀那么在意,是因为何栀死了。

    白秀温是如此认为的。

    很多诗人也会思念什么,都是因为得不到。尽管读了一些书,她的想法依然缠杂个人情绪。

    白秀温“哼”了一声,嘀咕道:“不知足。”

    北方的临国发生暴乱,少数人逃难,拖家带口前往曌国,同时发生了小范围冲突。

    身处洛阳,白秀温并不觉得害怕或是恐慌。

    真打起来,战火不会那么快波及到这里,等打到这里了,估计他们早就做好准备跑路了。

    “赶明儿做身新……”白秀温一边放下茶杯一边对身旁说什么,忽然想起现在只有她一个人喝茶。

    她没良心的儿子乐彼才不会陪她喝茶。

    等候在一旁的丫鬟以为白秀温要吩咐什么,凑近了,却见白秀温挥挥手道:“不吃了,点心做的是越来越难嚼了。”

    说罢,白秀温用帕子擦擦嘴角,倒是多了几分俗气。

    病来如山倒,曌国皇帝躺在龙床上,气色不错。

    早些时候,太子连同其他皇子皆以为父皇是装病……时日渐久,皇帝陛下形容枯犒,眼睛却依旧拢合了天上日月。

    严淡人时常前往宫中探望。

    他既希望父皇死,又有些许难言。

    如果靠刀枪、靠士兵,严淡人不觉得自己一定会输给其他兄弟,所以他不介意用战争换取一切。但血脉至亲,到底是会琢磨的,严淡人自认没有冷血极点。

    “母后的荣光,全部寄托在你兄弟二人身上了。”皇后——严淡人的生母,迫不及待且过于兴奋,她时常忘记自己的身份,命令宫女们退散,独自走在长廊里,一步一步,好像抵达了什么遥不可及的奢望。

    她可能是很恨一个人吧。

    “母后,您的荣光只是您的。”严淡人转头看向角落,轻声答道。

    母子俩谁也不瞧谁,各执一言。

    “儿臣告退。”

    严淡人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

    乐苹万万没想到会在军营遇到程三。

    活生生的程三。

    程三灰头土面的,跛着一只脚,两眼无神。他无意间扫到闲逛的乐苹,瞳孔微缩,暗淡光芒闪过,继而有些茫然,双唇啜嗫,不知该不该喊。

    三步一打盹,他慢慢地靠上前去,直至乐苹也将视线投向他。

    乐苹变得细致了,肌肤相比先前白净,衣服也讲究许多,虽然不穿裙子,零星几个小物件装饰在脑袋和腰带上,倒也有种大家闺秀的气派。

    而程三,仿佛一个落难的乞丐。

    乐苹一时间没有认出程三,她只当是馋女人的士兵,不予理睬,走了两步,却见那脏了吧唧的乞丐士兵依然跟着,才打算呵斥两句。

    乐苹回眸撇瞥了那人一眼,那人立刻止步。

    “吃……吃苹果……”程三隐隐有些丧气,甚至不敢直视眼前的贵族小姐。

    瞳孔微缩,乐苹向前迈了一步。

    接下来的时间,乐苹靠着哥哥李染生行的方便,带程三去洗干净,换上舒适一些的衣物,另外吃了午饭。

    期间,程三想说点什么,乐苹只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便把北德镇的一切卡在了他的喉咙里。

    她表现的太过从容,甚至是冷漠,与程三记忆中那个含蓄的小仙女有着戏剧化的差异。

    但程三还是喜欢她。

    他极其纯粹地喜欢着她。

    打扮一新后,程三才有勇气直面乐苹。

    乐苹一只手托腮,示意程三坐下。

    程三略显拘谨,小心地坐在椅子边缘。他已经不是那个咋咋呼呼的泥小子了。

    “程三,除了你,北德镇还有谁活着?”

    她背脊笔直,漫不经心地眺望窗外。

    窗户沿上,不知何时挂上一枝野花,淡黄色的枯萎的花骨朵儿。

    杨瑞霖在外面。

    “青娘姨伤的很重……林婶留在北德镇了……北德镇有很多恶人……不知道大哥他们怎么样了……”

    良久,乐苹给他倒了一杯茶。她的手在颤抖,茶水溅落几滴。

    “喝点水吧。”

    窗外的杨瑞霖贴着墙,默默合上眼。

    不晓得这镇静安神的花香还有没有用。

    窗户猛地关上,惊的杨瑞霖跳了一下。

    隐约可以听见程三问道:“咋……了?”

    “有些吵闹,关上窗户清静。”乐苹答道。

第九十八章

    程三双手接过杯子,喝了一口,啜嗫半响,终究是一句:“乐小姐。”

    乐苹置若罔闻,而后了然一笑。

    两人沉默不语,似是有巨大的阶梯将他们分成了三六九等。往事如烟,俱已消散。

    “青娘姨伤的很重,她住在离军营不远的地方,你能不能……”

    不等他说下去,乐苹起身,猛地推门,偷听的丫鬟被门板狠狠撞了,跌在地上,她忍痛抬头,只见刺目的暖阳下,小姐挺立的身影带来一阵威压。

    像极了家主乐渠森。

    新丫鬟跪在地上,还未张口,便听得小姐道:“你叫什么?”

    “奴……奴婢惶恐,”新丫鬟磕巴了几句,才反应过来自己本不是人下奴,但碍于旁边程三在瞧着,不得已仍是一副卑微的模样,“幸儿,婢子幸儿。家主吩咐奴婢来军营照顾小姐,方才要敲门的,不承想小姐先出来了。”

    欲盖弥彰。

    乐苹不在意幸儿听了多少去,平静道:“程三领路,幸儿,你一道跟着。”

    屋顶上的杨瑞霖始终注视着乐苹,他知道她离自己越发远了,不由得苦笑,笑起来时,苍白僵硬。

    从军营小门绕道时,幸儿连连阻拦。

    “家主吩咐过,除了军营不可去其他……”

    “我是谁?”乐苹问她。

    幸儿愣了愣。

    乐府小姐早已出嫁,眼前这人是谁?乐府旁系、家中奴婢、甚至可以是乐渠森新纳的妾室……有何不敢见人?

    不理会幸儿,乐苹示意程三继续带路,幸儿只得跟上。

    虽说早已没了身份,乐苹依然避着人走,小心一些总是不错的。

    三人走过森严的练兵场,走过破败的乞丐屋,最后停留的地方,仿佛是这个世界最灰暗的角落,一个半身腐烂的女人躺在茅草上,腥臭难耐。

    霍青娘。

    乐苹猛地闭上眼,再睁开,见程三想要去搀扶霍青娘,道:“幸儿,去抬人。”

    程三身上尽是伤,走这么久的路已是不易。

    幸儿咬牙,以袖掩鼻:“一个死人,我不愿。”

    “你忘了你因何为奴?”乐苹好整以暇地审视她,一身素净的衣服与周围惨淡的环境格格不入。

    “让俺搬,让俺……”程三想将霍青娘扶上身,谁知幸儿听了乐苹的话,竟伸手扯过霍青娘的一根胳膊,麻利地将她挑在背上。身手比程三要麻利几分。

    幸儿几乎要呕吐了。

    “附近有医馆吗?”乐苹问道,幸儿不答,只朝着一个方向狂奔,乐苹跟上,程三落在最后。

    他在最后面望着乐苹的背影,与北德镇的迟苹果逐渐重合,模糊成一片。

    待到医馆,大夫手忙脚乱,推脱不治,幸儿亮出乐府腰牌,大喘气一阵,才反应过来什么。

    “小姐,为什么不回乐府。”

    乐苹摇头,眼神不离霍青娘血肉模糊的身体,道:“怕来不及,幸儿,去帮忙,大夫多有不便。”

    来往的大夫学徒尽是男儿。

    说着,乐苹坐在霍青娘的床边,撕开与皮肤粘在一起的衣物。

    大夫号完脉,啧啧称奇:“这女人底子硬的很,可拖的时间太久,怕是油尽灯枯了,伺候好了,顶多再撑半个月,也是活死人,醒不来的。”

    学徒搬来清水,大夫诊脉后一筹莫展。

    乐苹不语,一寸寸地擦过霍青娘的手臂,再往伤口上药。霍青娘紧闭双目,污垢满身,面容像是苍老了二十岁。

    她头一次觉得自己这样无能。失而复得,却眼睁睁地看着霍青娘生命流逝。

    她的眼眶湿润了,有谁搭上她的肩膀,她没有动。

    “苹,放手吧。”

    杨瑞霖的气息贴在耳边,他轻柔地环抱她,温柔至极,残酷至极。

    迷离的花香弥漫医馆,众人的神志恍惚,程三倒在门口,街边的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偶尔看向他,少年郎的脸上全是泪水。

    “杨先生,”乐苹回首,眼泪和笑容混在一起,“你能救青娘姨……对不对?”

    他用指腹帮她拭去眼泪,她迎着杨瑞霖的掌心抬头。

    “死而复生,有违天理。”

    “青娘姨还没死啊……”乐苹哭的凄惨,颤抖不止“求您了……”

    她跪下来,被杨瑞霖拦住,指甲刻进他的衣服。

    俩人半扯半抱好一会儿,杨瑞霖终是妥协了:“我让她再活五日,五日后化为灰烬。”

    无根而生的藤蔓缠上霍青娘冷凉的躯体。

    “不能再多了,苹,我这一生只有这一次例外。”

    她看着他的眼睛,混浊而暗淡。

    他看着她,抱得更紧了。不知为何,她像是要生出翅膀,飞走一般。

    “大夫!大夫!”有人突然闯进医馆,惊动了沉醉在幻境中的大夫,幸儿哆嗦一下,下意识寻找乐苹。

    此时此刻的乐苹背对着众人,手中攥着的布巾染了血和脏泥。

    床上的“死人”动了动。

    “青娘姨,我是乐苹。”她附身为霍青娘脱去外衣,幸儿识趣地拉开屏风隔断众人的视线。

    霍青娘的呼吸比方才平稳了许多,身上的伤口大多结疤,衣服不再与血肉黏连。

    床脚残留着一朵浅黄色小花。

    *

    监视乐府的不止是太子,严淡人得知乐苹离府后,有些诧异。

    她性子应是很乖的。

    “去哪了?”

    “属下不知。靠近军营后便跟丢了。”暗卫是负责报信的,但这不妨碍二殿下把火撒在他身上。

    严淡人赤脚踢了过去,嘻嘻笑了,随手展开一把折扇,媚眼如丝:“想来,本殿下也许久没有闲逛了。”

    屋内些许昏暗,外面骄阳似火,他朝着光亮走了几步,脚底是冰冷坚硬的地板。

    蒙面的暗卫下体挨了一脚,自是不好受,强撑着答道:“太子的眼线尚未清理,殿下慎思。”

    他顿足,伫立良久。

    “也是,”与光明仅一线之隔,二殿下慵懒地垂眸笑道,“迟苹果又能跑哪去。”

    晚间暗卫来报:“乐苹回府,除了侍女幸儿,多了一男一女。”

    严淡人抬抬眼皮,未曾多言。

第九十九章

    细致的花纹爬满了龙床,绫罗绸缎覆盖着衰老病弱的身躯,越来越沉寂的夜色下,太子蛰伏在龙床边,等待着那人油尽灯枯。

    几个奏折呈上,龙床上的老皇帝扫了一眼,便挥手示意,让太监递给太子:“这奏折交予你,治国不过寥寥几笔。”

    太子接过来,双手捧着几本淡薄的册子,不解其意。

    “可若换老二,怕是要翻出花来。”说着,老皇帝抚摸白须,带了几分笑意。

    太子面不改色,微微惊异父皇言语间的戏耍。他思索片刻,答话中规中矩,不能伤兄弟情,不能表现怯懦将皇位拱手他人。

    “二弟是个性情中人,儿臣时常羡慕他不名利……”语气诚恳真挚。

    老皇帝含笑摇头:“你最像我。”

    看似善良正派,实则心里恨透了,巴不得将亲兄弟抽皮剥骨生食殆尽。父子俩的虚伪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当年的老皇帝自认为伪装一流,连太上皇都不曾看出端详,而今瞧着太子,才发觉嫩的很。

    这样想着,老皇帝又记起来自己年轻时,暗地里怎么称呼太上皇的了。

    老不死的。

    *

    军营内的探子比乐府少的多。

    三楼的小窗那有人探头瞧着,这世间景色似是怎么也看不够。

    士兵们如往日一般操练,身穿粗布麻衣,喊打喊打的声音一会儿高一会儿低,汗水在身上淌成了一条条污秽的河流。程三也在其中,乐苹考虑到将军中士兵替换太麻烦,且哥哥不一定愿意帮程三,便请哥哥的手下照顾着,日常的操练跟着做做倒不是坏事。

    “青娘姨,要不要出去逛逛?”乐苹沏了一壶茶,端正地坐着,桌上满是糕点荤菜。

    霍青娘把脑袋缩回来,有些神往:“不了,我身子沉,挪不动。”

    “我背您。”

    “不了。”

    一大一小双双沉默。

    俩人都是话少的主,除了一些必要的交谈外,几乎什么都不说。

    待到杨瑞霖叩门,才稍稍有所缓和。

    “青娘姨,你还记得杨先生吗?先前在北德镇教书的,今回是他救的您。杨先生,喝茶吧?”

    乐苹站起来招待着,霍青娘看的新奇,觉得小姑娘懂事了许多。

    杨瑞霖单刀直入:“霍青娘,你只有五天能活了。”

    乐苹的端茶的手一僵,杨瑞霖不管她,接过来品了品。

    “我知道。”霍青娘缓慢点头。

    虽然乐苹只字不提,霍青娘却能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正在流逝,过去的岁月,以后的时光,都一并挥散开来。

    她坐在那里,一种朴素而宁静的气质环绕。

    “苹姑娘,”霍青娘看过去,眼神带着宽慰,“先前昏着脑袋时,身体总是麻烂的,好不容易醒了,又疼的紧,现在能再吃口热饭,体面地走,不枉此生了。”

    记忆中,霍青娘是头一次讲如此多的话。

    乐苹深吸一口气,对杨瑞霖笑道:“杨先生,请随我来。”

    杨瑞霖早已习惯对方的疏离,闻言起身推门,在长廊等她。

    他听见少女低声说:“青娘姨,等我一会儿。”

    闭门时尽量不制造响动,细碎的脚步声靠近,四目相对,杨瑞霖想告诉她,再不能违背天理。

    “苹……”他正打算先声夺人,被对方打断。

    “杨先生,北德镇还有活着的人吗?”

    乐苹迎着杨瑞霖含笑的眼睛,分外真挚。

    杨瑞霖愣了愣,而后笑笑:“问迟冉吧,他知道的多。”

    “哥不会跟我说,”乐苹摇头,“他怕我往坏处想他。”

    “你不往坏处想我?”

    乐苹思索片刻,慎重答道:“杨先生在我心里,亦正亦邪。”

    “哈。”

    他笑了一声,过的不久,又笑了一声。

    “我替你去瞧瞧北德镇,差不多……五天后回来。”

    待他归来,霍青娘早已化为白骨。

    *

    乐苹新收了一个乞丐当仆人的事情,幸儿早早地禀告了家主乐渠森。乐渠森得知后,写字的手顿了一顿,墨色在宣纸上晕染:“退下。”

    “家主……”幸儿对乐苹有怨,暗戳戳地打小报告,“跟着小姐的还有一个士兵,恐怕不太合礼。且那个女乞丐,大夫说是练家子。”

    乐渠森没有理会,相当于默认。

    告状无果,幸儿离开乐府,走时,管家叫住她,道:“幸儿,去狱中看看你爹吧。”

    幸儿震骇,破音道:“家主不是说会保家父?!那我娘呢——”

    语调刺耳尖厉,正巧大公子乐呈襄在不远处闲逛,听了几句,躲在转角处暗自思付。

    “本就是贪官污吏,岂能保得住?只是不至于砍头。”管家一副惋惜的神色,“日后慎言,不然再被寻出了别的错处——”

    管家眼睛嗖的瞪大:“可是要砍头的!”

    幸儿吓得后退一步,哆嗦着求管家帮忙,从身上翻了些银两递过去,管家收了不再多说什么。

    目送幸儿从后门走远,管家数着钱转身:“吓!大公子,您什么时候来的?”

    “王伯,”乐呈襄一如既往的温润,神色好奇,“她是?”

    “哦幸儿阿,算起来是您的表亲。只是往日府中餐餐,老爷不曾请过,连老奴都面生的很。如今,是三小姐的侍女。”

    “原来是三妹的……”乐呈襄朝管家笑,平易近人,“她现在是要去哪?”

    管家跟着笑,这一笑,嘴就漏风:“自然是去军……太子府。”

    “去忙吧,王伯。”

    “……”

第一百章

    见到迟冉时,乐苹很平静。

    依然是沏一壶茶,请对方坐下细品。

    “沏茶倒水头一次,我尝尝,是什么茶?”

    迟冉看着她这样,装作一副愉快的样子。

    他其实明白妹妹心中是有气的,只是而今兄妹俩能见面都次数越发少了,能不让争执填满便和气地度过。

    “以前也没见过哥喝茶。”乐苹扯出点笑容,指指茶壶,“杨先生送的,说是养身体的,当茶来喝。”

    听到“杨先生”,迟冉的神色微微变了,他没有多说什么,将陶瓷杯往桌上轻摔,杯里的水震出来一些,茶叶与干花在水中晃荡。

    霍青娘与程三坐在稍远的地方,不吱声,但能察觉兄妹俩的心情都不咋地。

    迟冉瞥了一眼程三。

    程三正吃一块烙饼,里面夹着些碎肉。他本就生于贫寒,自小是一粒米都不能浪费,一年来饥肠辘辘沿街乞讨过,当苦力挨打过,有家不敢回,现在但凡看见一口饭,哪怕是掉在地上也要捡起来吃。

    乐苹也发现了他的变化,准备了好些吃食,趁着乐府还给钱可劲买烧肉炖菜。

    迟冉笑笑:“前些日子你跟着二殿下,我还担心你受苦,常常寄书信过去。”

    “我一封也没收着。”

    “哥哥知道。我是给二殿下写的,让他知道我可乖,一点不敢造次,可惜最后也没传到你手里。”迟冉啧啧地吧唧嘴,捻了块点心,“你活的挺好,比我享福。”

    迟冉说着,又瞥了程三一眼,这回停留的时间久了一点,程三觉出什么,把剩下的小半个饼直接塞嘴里,另拿了一块出去了。

    霍青娘也想走,被乐苹喊住。

    “苹姑娘,我去外边看看,你不用陪我,我想自己呆呆。”

    剩下兄妹二人了。

    迟冉显得自在许多:“林婶还活着,另外还有几个人活着,我多问了问,程三的几个亲人还活着。你现在让他回去也行,北德镇我只能留了七个人看守。”

    乐苹眼睛先是一亮,再是不解。

    “你哥我,不喜欢看人哭哭啼啼的,高兴地哭也不愿看。”所以他等霍青娘和程三走了才提起。

    乐苹走过去抱他。

    “我还以为我哥变了。”

    迟冉正展开双臂回拥,闻言推开她。

    *

    最开始避着人,在军营里闲逛,只是营里没什么好风景可看总是不过瘾的,她便找程三引路从小门偷溜了出去。

    “青娘姨,”程三有些犯难,“迟苹果现在可凶了,你溜了我咋办?”

    霍青娘冲他笑,程三是头一次见霍青娘笑。她的几根银发散在额角,棕黄色的肌肤上爬着几条皱纹,咧开嘴时,法令纹很浅。

    “我能活的日子不长了。”

    这初夏的暖阳天,竟生出秋叶满地的萧瑟。

    程三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也觉得奇怪,先前霍青娘分明快要死了,怎么突然就一身清爽地活过来了呢?

    “程三,你是个好孩子。”霍青娘站在军营小门,始终注视着程三的身后,“告诉苹姑娘,余下的日子,让我无牵无挂地走。”

    她转身,跳跃几下便失了踪影。

    程三跟了两步,阻拦的话未出口便听的一声:“别追了。”

    乐苹站在他身后,过的不久,幸儿追着跑来。

    “小姐,”幸儿面有菜色,“家主让您回府一趟。”

    乐苹看她一眼,又看了程三一眼。

    “程三,北德镇还有几个人活着。哥哥说你的亲人应该还有幸存的,但我不清楚有谁,过两日你若是想回去,我会给你准备些细软。”

    闻言,程三向前靠近,想多问一些,知道的再细一点,再细一点。

    “我今天就想去……”一开口,就怎么也说不下去了。

    乐苹点点头,领两人去自己房间。

    路上她问幸儿:“是家主让你传的话?”

    幸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摇头:“我从乐府离开,有人追上我,说是家主让您回府。”

    幸儿略显心虚,谁让她之前去打小报告了呢。偷鸡不成蚀把米。

    “你认得那人?”

    “自然是认得,大公子的贴身奴才。”

    乐苹顿足,微怔,眼前是凹凸不平的木板。

    她推开门,找出赶路所需要的盘缠,用油纸包了一摞肉饼和一盘子蜜饯。

    幸儿有些惊讶地发现乐苹准备跑路的东西时,竟然如此熟练。

    “什么时候走都行,哥哥的人会帮你改名册的。其他的随行物自取吧。”她的动作很快,待程三接过包裹,乐苹笑了,如同霍青娘一般,明明生机盎然,却目露萧瑟,“程三,保重。”

    程三看着她的侧颜,随着风动,他心里的酸痛、卑微、余下的最后一丝心动,都轻飘飘地跟着这个女孩子去往了一个他所无法触及的世界。

    乐府。

    书房传来摔碎东西的声音。

    老管家驱散周围的仆人,犹豫半响:“大公子,您……”

    乐呈襄面色温良:“我听会儿。”

    “我是骗你了!”白秀温嘶哑的喊叫极为刺耳。

    管家是个识趣的,自动往远处走了走:“听不见一句都听不见……小姐?”

    乐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跟乐呈襄附身示意。

    大公子还行,三小姐还是要避讳的。管家正要去禀报,就被乐呈襄一个眼神压下来。

    “我告诉你,乐渠森,乐苹不是你的种,乐彼也不是!你杀我了吧!”白秀温嚣张的很,似是一辈子都没有这么快活过,“还国师呢?连孩子是不是自己的都不知道!哈哈你的孩子,我的孩子,早就丢了……”

    乐呈襄笑意更甚,他看看乐苹,满是讽刺。

    “我告诉你!乐苹是别人派来杀你的!你特么活不长了……”之后是些不入流的谩骂。

    又是什么东西哐当砸地的声音。

    乐苹不知道夫妻二人因何争吵,只是下面的一句话让她着实心惊。

    “白秀温,你活的糊涂。”乐渠森沉寂许久,等白秀温把真心话吐尽了,该说的都说了,他才慢悠悠道,“乐苹确实是你我的孩子。”

    “你胡说!”

    乐渠森仿佛有莫大的兴趣,陪着白秀温玩闹,从柜子里取出一块黑石:“你看见这块石头了吗?这石头能滴血验亲。”

    石头砸向白秀温,躯体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乐苹冲了进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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