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记账
外面早已黑咕咙咚的。
冷眼盯了桌子上的猪皮冻和猪肉炖豆角许久,暗淡的炭火替踱步沉思的男子刷了一层昏黄的暖色,直至迟苹果的到来。
“吃吗?”李染生问道。
迟苹果摇摇头:“我吃过了。”
又转了几圈,李染生凑近了坐在妹妹旁边,低声道:“严淡人对你讲了什么?”
严淡人。
她意识到,哥哥并不将严淡人当做主子。
“我和左右比试,殿下裁决。我赢了,”迟苹果指指桌上的食物,“所以殿下赏我吃肉。”
说完,迟苹果故意对李染生笑笑,想让李染生放松一点。
李染生展眉,声音依旧微小:“苹苹和严淡人一起吃饭,哥哥是知道的。毕竟哥哥是舵主,若是连自己妹妹在哪都不知道就太失败了。只是严淡人请你吃东西,又专门送过来给我,我实在是不明白,特地问了送饭的人,说是最后只有严淡人自己在吃饭?”
“对,我出去洗手,想着万一殿下不欢迎我,再回去太不识趣了,干脆回房睡觉。”迟苹果摸摸肚子。
见状,李染生晓得迟苹果是饿了,但是真要让妹妹吃严淡人送来的东西,李染生是非常不舒服。
咕咕咕。
小姑娘的肚子响。
李染生妥协了,扒拉一碗饭混了热水递给妹妹:“吃吧,难不成还要给二殿下送回去?”
“感觉怪怪的。”迟苹果喝了一口泡饭,硬气地没有伸筷子吃肉。
知妹莫若哥。
李染生率先吃了一块猪皮冻。
“苹苹,北方的猪皮蛮好吃的嘛。”
迟苹果恨恨地开始吃肉。
“严淡人给我送来,是想让你吃到。”李染生双手交叉在小腹,低头轻笑,“呵,一个右使不够。”
还惦记他妹妹。
“瞎说。”迟苹果反驳,“他肯定是觉得你辛苦,才给你送的。”
李染生垂眸不语,想到了某种可能。
“哥,你怎么不吃了?”迟苹果问道。
“哥哥不饿,你吃就好。阿,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给你拿需要缝补的衣服,不知道苹苹修补的本事变好了没有……”
白驹过隙。
几天后,严淡人一行人向临国进发。
连日来的天气比往常要令人舒适的多,少见的暖阳时不时照耀他们,仿佛是在欢迎这位来自曌国的二皇子。
严淡人为了树立形象,一马当先。李染生紧随其后。
身为侍女的迟苹果待在队伍中间部位,其他的士兵争着帮她拿东西,她道谢后依然是自己背着。
总觉得,士兵们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李染生知道士兵们孤寂了有些日子,难得在军中见到女人必然会……他叫迟苹果离士兵们远点,若是有人无礼,直接烧死了事。
如果烧不死的话,当哥哥的不介意暗地里整死无礼的家伙。
提及“烧死”,迟苹果想起在客栈的事情。
原本是想与哥哥讲一下的,可担心李染生过问那两个被烧死的大汉说了什么,迟苹果又觉得说出来,自己好像是故意为哥哥做某些事而邀功一样。
背后帮哥哥的忙,再特地讲一遍过程——实在是婆婆妈妈。
回想两名大汉焦黑的肉体,迟苹果抖了一下。
夜晚扎营休息,迟苹果的火焰一时间受到追捧——能直接点火而不是费劲心机地护着火苗真是太棒了。
反正全是光义会的人,不论阶级高低,相对于平头百姓,有关五行元神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是知道一点的。
再加上近日是见识过迟苹果的点火技术的,由最初没见过世面的惊叹慢慢地变成了习以为常。
“迟姑娘,你冬天是不是不怕冷?搁被窝里得多暖和?”
“迟姑娘,这帐子不够,你晚上跟谁挤一挤?”
“迟姑娘,帮俺点火,过来过来!”
“迟姑娘……”
一群大老爷里多了个小丫头,跟饿狼见了羊羔似的。
二殿下压根不管底下人怎么闹腾,不仅不管,还拉着李染生长谈。
左右正要去揍那些混账臭男人不要脸的狗东西,也被严淡人拦下:“左右,过来,本殿下有事问你。”
孤立无援的迟苹果选择绕道走。
谁说屁话,她就不给谁点火。
有的人瞧出了迟苹果的小脾气,于是骗她先点了火再说屁话。
动手动脚是不敢的,不痛不痒的几句热闹话说一说总不会怎么样。
李染生忍无可忍,猛地站起来。
严淡人挑眉:“坐下。”
不可置信地看向严淡人,李染生没有选择正面刚,而是沉声道:“二殿下,火炉要灭了,让迟苹果来添点火吧?”
严淡人眉毛落下,挑高。
李染生:“……”
大庭广众之下,舵主李染生不得不照顾自家上司的面子坐回原位,严淡人这才让左右去整顿军纪。
左右上去就给了几个混账一人一脚。
正准备溜走的迟苹果看呆了,脑子里咯噔一声,似乎学到了某种神奇的能力。
“迟苹果,”左右打人不带停的,一脚一个,“跟我学,谁惹你,就使劲打。二殿下喊你去添火。”
迟苹果点点头,跑去李染生身旁,打响指点火。她隐隐约约察觉了什么。
李染生欲言又止。
严淡人咳嗽一声,道:“迟苹果,打响指挺有意思的,过来让我仔细看看。”
迟苹果凑到严淡人眼前,啪嗒一声指尖冒火。
二皇子殿下定睛细看,看的久了,闭眼便是红彤彤的,他不禁想起了与迟苹果相遇的那个月夜。当时的自己大喊“杀了她——”既是为了演好废物皇子的戏码,也是真情流露。
“迟苹果,”严淡人微笑,焰火的映照下,眼睛里流转的色彩很是丰富,“本殿下用腿给你记着一笔账呢。”
“什么?”迟苹果疑惑。她迟钝地看看严淡人随意交叉的双腿,
一旁时刻关注严淡人态度的李染生心下生寒,他猜测到了严淡人讲的是哪笔“账”。
虽然刺杀二皇子严淡人已经是去年的旧事了,但事情的严重性并没有因此减少,反倒在过久的沉默里展现了尖利的獠牙。
严淡人握住迟苹果打响指的手道:“嘘,这是你我之间的账,不可以声张哦。”
说实话,这一刻的严淡人,给迟苹果的感觉很恐怖。
鸡皮疙瘩爬满她的胳膊,平滑的肌肤在此刻密密麻麻地竖起了寒毛。
第七十三章 不错
和谈成功,国师乐渠森传书给二皇子殿下。严淡人非常开心,马不停蹄地率领众人赶回曌国。
试图追上大部队的乐渠森:“……”
既然要回到曌国了,李染生等人的身份便成了问题。
严淡人对此早有准备。
“迟苹果随本殿下回洛阳。”严淡人咬了一口酥脆鲜嫩的烤鱼,讲话的风格一如既往的简介,“舵主、右使继续潜伏。”
若是什么都要自己这个主子说明白,光义会一伙人就可以滚蛋了。
嘴角粘着鱼肉、原本专心品味鱼肉的迟苹果一惊,转头用眼神询问哥哥。
极其不乐意且有意弄死自家主子的李染生顺从道:“属下明白。”
迟苹果沉默了,或者说她一直都没有什么话语权。
至于左右,她闲的没事去巡逻了。
熏黑的鱼皮与士兵们美餐一顿的笑脸相映成趣。
帐子虽不够,但因为半夜必须有人值夜,所以轮班交替的话,迟苹果是可以一个人睡的。
李染生表示,让妹妹一个人睡觉,太不安全了!
“哥,你不是不用值夜吗?”迟苹果看着守在自己帐子旁边,悠闲自得的李染生。
身为舵主,像是值夜一类的杂事,压根用不着李染生去操心。
李染生笑笑,道:“哥哥怕有意外,所以要保持清醒。等你去值夜了,我再睡。”
迟苹果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多星星。
“那我先睡了。你一会儿叫我。”
迟苹果用被子盖住头,半响不动弹,真让人怀疑她已经憋死了。
李染生扫了一眼四周,确定没人注意这边,他掀开帐子一角,戳叽戳叽迟苹果,往她被子底下塞了一张纸条。
迟苹果小姑娘一动不动。
李染生一时间无法确定她是睡着了,还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换班的时候,迟苹果手里攥着什么,若无其事地示意李染生去睡觉。
“晚安。”迟苹果走向营地外围。
*
路途是沉寂而疲惫的,磨损人的心智,激化了人的恶劣。
由于光义会整体比较零散,所以有许多人初见时,对李染生的态度并不明朗,经历了几次手段残酷的打压,众人才慢慢对李染生信服。
其中不乏迟苹果的帮忙——极其听话的、强大的战斗力。
某一天有人如此骂道:“李染生我*你*!”
舵主李染生后退一步,正要叫人去“纠正错误”,忽然眼前闪过一道人影。
迟苹果蹿高猛踢了那人一脚,脚背打在那人的太阳穴上!
和预料中的一样,那人向一侧扑倒,继而倒地不起。
见状,那人的兄弟冲过来,同样是不干不净地辱骂兄妹俩,大抵是乱伦一类的脏话。
这位仁兄挥拳扑过来,迟苹果避开,下一拳还未打出,就被比自己矮了一头的迟苹果小姑娘正中心口,于是疼得抱着胸口,像个孩子似的蜷缩。
地上的那人侥幸没有晕倒,缓过了晕劲,便要和兄弟一起对付迟苹果。
注意到情况的其他士兵不得不隔在他们中间,吵吵嚷嚷地充当和事佬。
“行了行了,跟人家小姑娘打架好意思嘛……”
“别跟小娘们计较……”
男人的魅力莫过于,当有人打架的时候,其他人会齐心协力、不在意被误伤的勇敢和团结吧。
若是没有这句“别跟娘们”计较,兴许君子风范便不会如此罕见。
小小的风波结束,李染生负责收拾现场——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他心里是开心与担忧的,妹妹会为了自己打架,可是眼角的余光,是严淡人一声不吭地观望。
果然,迟苹果专门去寻左右讲话,严淡人便暗搓搓地凑近了。
“左右,你教我的,打太阳穴,看上去真的很疼。”迟苹果兴奋道。
左右得意笑笑,指头点点自己的太阳穴道:“哈哈哈,有他受的。不过你力气真大,我看你后来打的那一拳,都把他打的后退了。”
能把一个常年混迹战斗场所的家伙打的后退,或许不仅仅是因为这位仁兄脚底擦滑。
左右太清楚光义会的这群魂淡打架起来有多疯了,因此她研究的尽是一招制敌的法子。
越狠越好……
鼻梁、耳门、后脑、两肋、腰眼……
“迟苹果,”严淡人插话进去,“你试试把左右抱起来。”
俩姑娘呆住了。
左右意识到自己像迟苹果一样傻呆呆后,轻轻地扇了自己一巴掌:“清醒点。”
想了想,迟苹果照办了。
不管怎样,严淡人名义上是她俩的主子。
一手伸过左右的腿弯,一手扶住后背,迟苹果不算太吃力地将左右整个抱起!
左右眼巴巴地看着严淡人。
严淡人微微勾唇,道:“不错。”
*
另一支队伍发现了远处的异状,派人去勘察情况。
探子回来后,照例行礼,简单讲述了远处是大概多少人的营地,头目不明等事。
几位行长听完,便七嘴八舌地说:“应该是二殿下的队伍。”
“但是我们的人,还是小心一点好。”
“国师,您看……”
一众矮小行长的目光关注点,是虎背熊腰的国师乐渠森鹤立鸡群。
有些事情,总是避无可避的。
第七十四章 回曌
两支队伍成功合并。
国师大人对着兴高采烈的严淡人行礼:“二殿下……”
乐渠森所率领的众人也跟着对严淡人行礼。
“行了行了,不必多礼。”严淡人嘻嘻笑着,招呼属下取来一套宽松的女裙,“国师阿,这可是本殿下为你准备了许久的礼物。”
簇拥在二人身边的几个家伙极有眼见地借故离开。
裙子是粉红色的。被严淡人拿在手里展开,抖三抖,他一脸“怎么样我对你好吧”的表情看着乐渠森。
受尽敬仰的国师大人额头冒青筋。乐渠森附身微笑,过于平静的笑容仿佛超脱了万物,升华了本质。
该来的总会来的。
远处,李染生拉迟苹果到身旁,躲避人群,在一处偏僻的、有帐子的地方说悄悄话。
“苹苹,”李染生神情怪异而讥讽,“朝廷很复杂,因为他们所穿的人皮是最上等的。”
“不知道从哪里扒下来的人皮。”他的眼睛在说:离国师远一点。
哥哥的手与妹妹的手五指相扣,迟苹果一惊,李染生却只是笑笑:“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你不能当我妹妹了,迟苹果。要装作不知道光义会在哪里哦。”
迟苹果张张嘴,又闭上,而后郑重点头。
她不能拖后腿。
之后的几天,光义会像是收敛了所有的刀刃。
明面上,假扮男人的左右成了普通士兵,李染生成了行长。光义会的士兵们,依旧是每日咬牙赶路,吃饭时热热闹闹地骂人,只是聊天的内容有所不同。
每日的点火不再由迟苹果负责,光义会的人似乎忘记了有个方便快捷的移动火源。
迟苹果不过是严淡人身旁的侍女。跟着严淡人,主子说往哪里走,便往哪里走。
因为经常出现在严淡人身旁,又是难得的女人,乐渠森等人对迟苹果有了些印象,偶尔无话可说的时候,也会提一下她。
大抵是没想到这位小姐居然会来此地,二皇子殿下实在是暴殄天物。
这时候,严淡人就会哈哈大笑,一根胳膊搭在迟苹果肩膀上,说她怎么能算阁楼里的大家闺秀嘛。
迟苹果没有躲开。
挂在自己肩膀上的,是哥哥说的人皮。
偶然间,迟苹果与国师大人对视了,她立刻低下头。直视高位者会显得她不懂事。
况且,国师大人的眼神,充满了冷漠与轻视。
迟苹果有点庆幸,被国师一类的大人物注意到,总归不是什么好事。
她可没有什么嫁给大官的想法。
幸好是在临国与曌国的边界,若是换个地方,她或许会为近日的毛手毛脚而付出代价,毕竟只有一个小侍女,大人物却很多。
虽然她是严淡人的侍女,其他人不至于使唤她做这做那,但在几位大人议事时添茶倒水是避无可避的。
乐渠森倒是不在意严淡人身旁有几个侍女,只是想到这个不知名的小侍女可能是皇后派来的,便觉得碍眼了。
从头到尾,乐渠森与迟苹果都没有说过一句话。他们是陌生人。
进入曌国范围,两支队伍分道扬镳。
国师乐渠森赶着回到洛阳向陛下详细说明情况,二皇子严淡人则是要将手里的兵权交接。
即使严淡人手下的士兵已经被光义会大换血了。
兵权交接的时刻,李染生与迟苹果并不在场。
由于李染生仍是行长身份,迟苹果去见新侍女的空档遇见他,还是得行礼。
李染生朝迟苹果点点头,领士兵离开。
几十人的队伍安安静静地走远,迟苹果站在原地,周围空荡荡的。
偌大的场地,杂草被拔除,平整的石子铺满。旁人走来又走去,于是她也决定了方向,与旁人一般,朝着某个方向前进。
杨哥哥、青娘姨、林婶、程三、佩花……还会见面的,马上就可以见面了。
迟苹果笑了笑,摇摇头,回想纸条上的字,向东方走去。
她走的很慢,走出众人视线后,步伐逐渐加快。
“迟姑娘,二殿下……”
*
夕阳斜晖,闲云归岭。
遥望那赤色晚霞,李染生下意识想起妹妹的火元神,微醺的橙红,温暖的源泉。
“苹苹,怎么还不来呢?”
兄妹俩约定了脱离光义会,此处是李染生写在纸条上的逃跑地点。
半个时辰,迟苹果没有来。
他等的心焦。
*
二皇子殿下临时找迟苹果有事。
迟苹果一丝不苟地擦净桌面,然后磨墨。
一尊镂空小鼎冒袅袅檀香,严淡人躺在卧榻上,直勾勾地盯着迟苹果。
“殿下,”迟苹果的手扶在椅子上准备拉开,“您现在要写信吗?”
严淡人不动声色地伸出手,道:“你来。”
金色丝线缠绕在男子纤细的手腕,他穿一身浅黄的裙裾,修长的双腿交叠,裸露的脚腕脚背发白。
精致的妆容使他俊秀,胭脂勾勒了男子的薄唇。
一笑牵魂。
迟苹果犹豫再三,靠近了,蹲下,仰视严淡人。
严淡人愣住了,空中的修长玉手一时间无所依。
略一思索,他一巴掌拍在迟苹果脑袋上:“蠢。”
拍“西瓜”的声音贼响。
“迟苹果,”严淡人坐起来,整个人歪歪扭扭的,“你看看,这是什么?!”
他掀开裙子,一块可怖的烧伤痕迹展现在迟苹果面前,迟苹果甚至都忘了问他为什么没有穿裤子。
“你说,怎么办?”严淡人咬牙切齿,他想弄死迟苹果,无奈火元神还有大用场,不能死。
“谁干的?”迟苹果联想起前些日子严淡人说的用腿记账,“是我吗?”
“除了你,还有谁会三更半夜闯进本殿下的屋子,在本殿下被窝里点火阿?”
又是一巴掌拍在迟苹果脑袋上,迟苹果有点晕。
“那,那你现在疼吗?”
“哈,不疼,可是本殿下嫌丑!”严淡人气的直哼哼。
男子凝脂似的双腿紧致白皙,唯有伤疤刺目。
是她的错。她与严淡人无冤无仇,严淡人却平白被她用火烧了腿。
哪怕是光义会的任务,严淡人也没有任何错。
“对不起。”迟苹果低头道歉。
严淡人沉默了。
忽略身高,蜷缩着蹲下的迟苹果,其实是蛮小的一只。
一个小姑娘。
“罢了,以后你好好当侍女,本殿下便不与你计较了。”
*
士兵的住处。
“李行长,你去哪了?方才集会,上头的指令是……”
来人噼里啪啦一通讲完,有些沮丧的李染生只得点点头,笑道:“谢了。我明白了,会好好办的。我不在的时候,有没有发生什么?”
“没阿,还能有什么,大伙差不多都睡了。”
“二殿下,没有挑新侍女吗?”李染生状似无意。
“谁知道。没瞅着有姑娘,要是有,就咱们的一群饿狼,现在估计睡不着了。”
“这样阿。”
李染生看着来人,又没有在看,眼前影影绰绰的,一团漆黑的人影晃动、摇曳,稀乱的话语化为风转瞬即逝。
明明已经不是天寒地冻的临国边界了,李染生却觉得心脏淌过了一条冰河。
“行吧,你可长点心。别看你们跟过二殿下,现在回了军营,都没差。”声音里含一丝妒意。
李染生微笑。
“嗯,鄙人明白。”
第七十五章 见到皇后
洛阳的一砖一瓦似乎都比曾经的黎志县、北德镇要高大气派,整齐划一,大多数人的脸颊是干净的,衣服即便洗的发白也令人愉悦。
云雾遮蔽烈日的今天,迟苹果女扮男装,随男扮女装的严淡人外出游玩。
“小、小姐,”迟苹果不太适应角色,她抱着一大堆吃的玩的甚至还有首饰,“您要去哪?”
小碎步走的飞快,听见迟苹果呼喊后,严淡人回头看去。
小麦色肌肤的迟苹果穿圆领袍,单眼皮的短睫毛算不得潇洒,神情中的木讷使她像个不知世事的乡村书生。
也确实是不知世事。
严淡人小姐拿了一盒牡丹饼,自顾自地吃了。
牡丹饼弹牙喷香,他的生母皇后同样喜爱。可惜当今陛下却认为甜食只适合孩童与妇人。
最后剩下一块,便与盒子一同交给迟苹果拿着:“吃了吧。”
迟苹果无暇顾及吃食,紧跟严淡人的步伐。
“不喜欢吃这个?”严淡人问道。
迟苹果看了一眼表皮微黄的牡丹饼,摇摇头道:“没有吃过,算不上喜不喜欢。”
严淡人停步,往后侧脸,但又不让迟苹果瞧见自己的表情:“你尝尝?”
街上人声鼎沸,由于严淡人扮的女装相当可以,所以有不少大老爷们盯着他细看,顺便也会瞧瞧美人儿身旁的小随从。
纷纵错杂的视线无意或是有意地扫过二人。
若是有公子过来搭讪严淡人,真是不敢相信。
一只手拿着牡丹饼的盒子,一只手腾不出来,迟苹果低头叼起牡丹饼,毫不在意是否有人盯着瞧她。
一口咬下去,连牙齿都变甜了。
三口两口吃完了,迟苹果舔舔牙。
严淡人等了许久,最后忍不住问道:“好吃吗?”
“好吃。”
“……”严淡人忽然大踏步向前迈。
直至进入一间茶馆。
茶馆生意表面冷清。
几个年龄偏大的中年人坐在离说书人较近的地方,时不时为说书人鼓掌。
严淡人与迟苹果悄无声息地落座。
说书人的故事顶多算是字正腔圆,与传闻中的“满坐宾客无不伸颈,侧目,微笑,默叹,以为妙绝。”相差甚远。
迟苹果轻手轻脚地把物品摆放在身旁的椅子上,而后她转头看着严淡人的脸。
相比寻常男人粗糙圆润或是挺拔的鼻子,严淡人的鼻梁高度恰到好处,柔和的线条平白给人增添了不少好感。
感觉到迟苹果的目光,严淡人嘴角上扬了一个弧度,缓慢看向她,眼神耐人寻味。
对视。
沉默。
说书人唾沫横飞,都没有惊扰观众的专注。
严淡人的双目细长眸色深褐,迟苹果的眼睛圆眸色纯黑,若说二人有什么相似之处,大概是此地太过昏暗以至于光亮都未照进眼底。
茶馆又添了几名客人。
严淡人的笑容逐渐隐去,瞳孔微缩。
迟苹果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无奈。
几乎是毫无预兆地,严淡人站起来,把茶杯砸向说书人,骂道:“讲的什么破玩意!”
杯中剩余的、仍旧温热的茶水尽数泼在前面座位的客人。
闹剧开始,后面进入茶馆的几人似乎是因为好心而拉开暴怒的被泼水的客人。
迟苹果挡在严淡人身前,虽然她比严淡人矮一头。
茶馆被砸!!!烂了,全程不用严淡人和迟苹果动手,后来进入茶馆的人像商量好了似的疯狂辱骂,原先的客人怒而砸桌。
目瞪口呆的迟苹果赶紧抱起一堵东西,用口型对严淡人说:“小姐,咱们走吧。”
严淡人朝门摇头。
门不知何时被关上了。
第二天,二皇子殿下的事迹又一次传到了当今圣上的耳朵里,即使人家皇帝压根不在意这点屁事。
二皇子殿下进宫探望皇后,小侍女迟苹果有幸乘坐在同一辆马车里,不过在宫门口马车便不能进入了,因此严淡人拒绝了骄子,转而散步一般游走在皇宫的安全区域。
厚重宫墙庄严无比,赤砖翠瓦,迟苹果一时间被正午的骄阳晃了眼,以为墙壁上满是粘稠的红色液体。
随手抓起盛着牡丹饼的盒子,严淡人掀开盖子,朝迟苹果晃了晃道:“吃吧,很好吃来着。”
迟苹果呆呆地点头,两手捧牡丹饼开始咬,吃着吃着,她突然间想起什么似的,对着严淡人笑了笑:“殿下,谢谢您。”
迟苹果一笑,浅浅的梨窝便溜出来了。
“阿,小事。”
旁人见了,不由得对迟苹果多了几分惦记。
来往的宫女尽是纱衣长裙,迟苹果虽陪哥哥游玩过不少地方,但如此秩序井然她还是第一次见。
看的入迷了,严淡人会笑骂她没脑子。
“殿下,她们真的很漂亮。”
“裙子吗?”严淡人问道。
相比之下,迟苹果的衣裙比较英气、利落。
“不是,她们长的好看,而且……”平板身材的迟苹果看向宫女们比较大方的胸口。
二皇子殿下顺自家侍女的目光看去,有些坏坏地笑道:“确实不错。”
向二殿下行礼的宫女们羞红了脸颊。
皇后的住所立政殿位于太极宫。
严淡人只身入内,迟苹果并没有跟着进去。
后来不知道怎么的,又有高髻上簪大牡丹,下插茉莉花的美丽宫女出来唤迟苹果,还叮嘱了几句礼仪。
于是迟苹果便见到了寻常人一生都无法触碰的尊贵人物——皇后。
皇后发间别一支黄金曲凤镶宝流苏,“惯束罗衫半露胸”兴许可以来形容这女人的自在,相比一些优雅脱俗的大家闺秀,她的美是大器天成,气质华贵。
她十三岁嫁给了如今的皇帝,现已三十五岁。长子严淡人十六,次子严惑人年仅九岁。
“本宫听淡人讲了你的几件事情,有些兴致。”
朱唇轻启,伴随着柔和的语句如珍珠坠落一般响动的,是屈尊走来亲自扶起迟苹果的皇后。
迟苹果震惊了。
严淡人狡猾地笑笑,并没有让迟苹果发现。
谈话过场中,坐在严淡人身旁的迟苹果颇为不安,拘束地扣着手指。
“苹果小姐,”皇后忽然提她,“能否展示一下的火元神呢?”
第七十六章 弹脑门
二皇子的府邸。
府邸给人的感觉是奢华中透着一股优雅,优雅中带着一丝神秘——总而言之,和大多数皇子的府邸一模一样。
见识了皇家大气的迟苹果魂不守舍,明显在琢磨什么。
她随严淡人走进了王府大门,走过了弯弯绕绕的长廊,最后跟去了严淡人的卧房。
桌子、板凳、窗户的花纹细致,米色帷帐简单系在床头床尾,没有想象中的梳妆台,甚至连一面镜子都没有。
太简单、太平凡。
睡在这里的可是喜爱女裙的二丫头严淡人。
“迟苹果,本殿下饿了。”严淡人关上窗户,卧房暗淡了几分,“你去厨房问问有什么吃食。”
迟苹果注视着殿下的背影,肩膀宽大,身材瘦削。严淡人多情又薄情,令女子着迷的地方除去他那雌雄不分的容颜,便只有旁人不曾留意的细腻了。
头一次,她意识到,自己是在追随严淡人。
必须走在严淡人身后,又要随时准备冲到他的前面保护他。
发觉迟苹果沉默了一路的严淡人转身叹息,而后猛地凑近了她的耳朵大声喊道:“吃饭了吃饭了吃饭了!本殿下要饿死了!”
“阿,殿下,怎么了?”迟苹果躲闪,捂着耳朵不明所以地看向选择喝水充饥的二殿下。
“吾饥甚,速伺食。”严淡人嘭地放下空茶杯,文绉绉的一句话倒不像是他会说的,“方才与你讲了多次了。”
二殿下一脸的“朽木不可雕也”。
迟苹果恍然大悟,急忙跑去厨房告诉厨子提前准备午膳。
用膳时,迟苹果守在一旁,遵从二殿下的命令关上门,听他训话。
“迟苹果,本殿下原以为你是李染生的妹妹,总该有他三分圆滑,现在看来怕是半分也无。”严淡人决定要好好教育一下迟苹果。
他吹了吹热气,开始喝米粥。
“宫中礼仪不懂,可以谅解,毕竟你是第一次进宫。”回想迟苹果跪坐在立政殿的样子,严淡人觉得真是难为母后和善温柔地去扶她起身,“下一次你记住,在宫中无论谁让你起来,你都不可以站起来,必须要被要求再三才可以起。日后本殿下会命人专门教你。”
“对不……”
话未讲完,便被严淡人打断。
“你应该回答:‘奴婢知错’。”严淡人扶额,“罢了,不为难你了。”
之后的大半个月,迟苹果一直在学礼。
宫女向皇后行礼、臣子跪拜皇帝,寻常青年间客套话、迟苹果对严淡人应该是什么态度……统统要学。
此外是琴棋书画、四书五经皆要懂一点。
迟苹果从早学到晚,临睡前还得去给二殿下当油灯使。
“亮一点,好,保持。”严淡人提笔书写。
“离本殿下远一点。”太热。
“哦,不早了,你回去吧。”
等严淡人让她滚蛋的时候,她已然昏昏欲睡,仿佛是听见了“嗯”的回应,可两只脚依然没有迈步的意思。
小脑袋一点一点地往下坠,唯独火焰微微颤抖却没有大幅度摆动。
大约是生出了恶作剧的心思,严淡人站在迟苹果背后,大声道:“早上好!”
迟苹果吓得“哇”大叫,匆忙后退撞在严淡人的身上,严淡人扭腰顶她,她又吓得往前走了一步,转身捧着的火焰就要烧到严淡人的俊脸。
始料不及的严淡人:“啊啊啊啊啊——”
因为严淡人尖叫所以下意识也尖叫的迟苹果:“啊啊啊啊啊——”
响彻云霄。
喊完了,两人双双喘气、平复心情。
短暂的安静过后,严淡人道:“熄火。”
火光“噗”的灭了。
然后,便是管家带人急忙赶来,嘘寒问暖,咱们的二皇子殿下捂脸摆手:“害,本殿下不过是……怕黑。”
连裤子都没来得及提上就匆忙赶来的某些人:“……”
“二殿下无碍便好……”
“二殿下别冻着了……”
……
啰嗦完一些无关紧要但又不得不聊表忠心的话,管家深呼吸正要对没有尽职尽责的迟苹果发作,二皇子殿下反身就拉着迟苹果回屋了。
一口气险些出不来的管家:“……都回去歇息。”
说完,管家暗搓搓地瞅了一眼二殿下禁闭的房门,薄薄的窗纸透出细微的光亮。
这回是点了灯盏发光。
迟苹果自知犯了迷糊,虽照她的性子,不怕罚也不怕骂的,但心中有愧的样子总归是要做一下的。
迟苹果表面上惴惴不安。
一眼识破迟苹果虚假外表的严淡人狠狠弹了她一个脑崩!
指尖与脑门接触的声音清脆动人。
迟苹果由假装内疚转为真的错愕。
严淡人冷冷地盯着迟苹果。他倒是没有想到,一直以来实话实说说不出便会闭嘴的迟苹果,居然沾染了洛阳假惺惺的那一套。
思索片刻,严淡人笑了。
也好。
他本就希望迟苹果学得精明一些,毕竟他所需要的不是一个傻乎乎的土丫头。
人心隔肚皮,严淡人从来都不求属下对自己忠心耿耿,他只会抓住别人渴求的、无可奈何的,当做一庄生意,去交换自己所需要的,或是掠夺自己所需要的。
而迟苹果迟早会变成他的一桩买卖。
“回吧。”二殿下轻轻推开门。
迟苹果感觉到了局促。
微妙的气氛转变使得感知敏锐的她有些惊讶,所以她故意摸摸自己的额头,试图缓解。
严淡人乐了。
被弹脑门后自己安慰自己的迟苹果太可怜了。
他看见别人倒霉就觉得高兴。
乐归乐,严淡人表情不变。若是好好比较一番,严淡人的表面功夫恐怕与他的太子兄长难分高低。
他就那么立在门边,任由今夜的月色将他们二人带回初见的刺杀之夜。细腻如水的清澈光辉落在他的侧脸与胸膛上,零零散散地勾勒了二殿下笔直的骨架。
迟苹果张张嘴,终是一言不发地看向了二殿下的伤腿。
严淡人同样低头看去,他想的是另一回事。
光义会祸祸了北德镇。
若是迟苹果知晓了,兴许便不会踏踏实实地待在洛阳为他卖命了。
对呀,卖命。
整天跟着一个随时会卷入皇位之争的皇子瞎转悠,不是卖命是什么?
出于一些个人想法,杨瑞霖从头到尾没有告诉过迟苹果北德镇的情况,身为光义会舵主的李染生没有讲过。
现在,关乎切身利益,严淡人同样不会实话实说。
一无所知的迟苹果回房歇息了。
云雾遮蔽了月色。
第七十七章 簪子
三月来了。
天街小雨润如酥。严淡人便是在灰蒙笼罩世界的时候,撑一把伞走到了迟苹果的面前。
严淡人朝迟苹果伸了伸油纸伞,迟苹果非常自然地接过来,抬高胳膊为自己和他遮挡雨滴。
小姑娘一手撑伞,一手拎食盒,难免有些无措。
严淡人注意到了,想了想,他状似无意地扫过四周,最终还是从迟苹果手里拿过食盒,揭开盖子吃了一块。
牡丹饼。
这一块,他吃的很慢,慢到他有时候得停下来,细细品味,再迈步回府。
因为二殿下时常会猛地停下,身为侍女所以站在他身后的迟苹果不可避免地撞上男子脊背。
严淡人倒是不在意被人撞几下。
迟苹果保持警惕,她决心下一次不会撞上。
严淡人顿步。
迟苹果没有撞上。
严淡人再次停在原地,咬了一口牡丹饼。
迟苹果已然掌握诀窍,胸有成竹。
继续走了一段路,严淡人忽然后退一步。
万万没有料到他会后退,迟苹果为了躲开严淡人的后背险些摔了:“……殿下。”
严淡人自信回头,眼角弯弯,一抹笑意浮于表面:“迟苹果,你是不是傻?”
迟苹果一呆。
“方才那段路,没瞧见有人跟着本殿下?”严淡人笑里藏刀。
旁人看来,严淡人好似在与下人开些不着调的玩笑。
“殿下,”迟苹果盯着严淡人的嘴唇,今日他没有描眉画眼,唇色微微泛白,“你嘴角有碎渣。”
严淡人:“……哦。”
他舔了舔嘴唇,琢磨自己是不是丢了面子,但又反应过来:“敢笑话本殿下?”
原本直直盯着严淡人舌头的迟苹果低下头,显得低眉顺眼。
“本殿下问你什么?”
“方才,的确是有人尾随,不过现在已经没有了。”迟苹果老老实实地撑伞,两个人不紧不慢地散步,倒是很悠闲,“一名是卖糖葫芦的老头,一名是穿青衣的姑娘,一名是混在胭脂店里的才子。这位才子算是有名,奴婢也曾听说他的诗词……”
油纸伞原本是可以替二人挡雨的,只是冷风一吹,雨丝便斜斜地要沾染谁。
小厮打扮的迟苹果自觉地把伞往前移了一段,正好为二殿下遮雨。她是火元神,不怕风寒。
“才子?”严淡人挑眉,回头瞥了一眼迟苹果,“你怎么认识?”
迟苹果微笑,若是李染生此刻在这,就会发觉妹妹的笑与师父杨瑞霖的微笑是那么相像,明明令人感到亲切,偏又带着一种欺瞒的意味。
“先前殿下与友人相聚包厢,奴婢守在门口时偶然遇见了。”
严淡人不再询问。
隔天,迟苹果敲敲严淡人的房门,进去后一言不发,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放在桌上。
严淡人正在擦脸,见状问了一句:“给李染生的?”
迟苹果摇摇头道:“北德镇。”
她端起洗脸的盆要一并带走,严淡人却是叫住她:“交给下人吧。你来。”
其实,严淡人除了卧房,还有一间专门的女裙房。初见时,迟苹果很是震惊,她活了十六年,都没有这么多的裙子,更别提另外一间专门的梳妆房了。
胸襟大敞的严淡人满不在乎地赤脚走过院子,除了身后的迟苹果,下人皆是低头立在路边,尽量压低存在感。
上次,有个女奴婢因仰慕二皇子殿下的不俗神颜,胆大妄为地看了一眼,尤其是不着衣物的地方。严淡人殿下发现后,女奴婢急忙低头,可惜晚了,严淡人大步走到女奴婢的面前,问道:“本殿下好看吗?”
女奴婢跪下,想了想不甘心,索性大胆抬头,想要赞美一番。谁知她忽然哑巴了似的,晶莹的眼珠渗泪点点,最后一个字都没有说。
当时学习察言观色许久的迟苹果百思不得其解,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向二殿下请教。
“不说话,当然是因为本殿下貌比潘安,所以芳心暗许……等等,潘安明明没有本殿下好看……是本殿下长的像神仙……神仙嘛……”严淡人开始照镜子。
三日后,女奴婢被挖去双眼,在大街上哭嚎。路人纷纷避开那条路,周围店铺也骇的关门。
迟苹果不寒而瑟,严淡人却好整以暇地向她解释:“那个奴婢长的太丑了,每每想起她的眼睛肆无忌惮地直视本殿下,本殿下便觉得恶心。”
说着说着,严淡人合了合衣服,表情委屈。可惜迟苹果没有瞧见。
迟苹果点头,道:“是她逾越了。”
“真的?”严淡人紧追迟苹果平静的目光,“旁人可是说本殿下残忍。”
“旁人未被人打量过,自然不知殿下的感触。”
严淡人笑了笑,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来,迟苹果悄悄去给女奴婢送了一次治眼伤的药物,算是为自己太过苛刻的话语赔罪。
二殿下肯定知道,但他一字不问,更未表现什么。迟苹果心里反倒觉得自己做错了事情,有点过意不去。对此,严淡人想说:姜还是老的辣。
女裙房。
严淡人选了一条米白桔色轮廓绣印经织物裙,在自己身上比划比划,问道:“这件配本殿下如何?”
迟苹果微怔:“合适。”
他另外拿了一条深木绿穿珠妆花罗散花裙对比,偏头等待迟苹果的评价。
毫无审美的迟苹果道:“殿下穿哪件都好看。”
严淡人:“……”
片刻后,选好裙子鞋子的严淡人带迟苹果去了梳妆房,想了想,严淡人还是拿了几个簪子,放在迟苹果面前问她哪个好看。
迟苹果不明白严淡人是什么意思,随手指了一根黑色的簪子。
严淡人仔细看看黑色簪子,而后将簪子推到迟苹果面前,刻意把语气变得低缓炙热:“烧了。”
黑色宝石闪烁白光。
他观察着迟苹果的神态,注意到她的瞳孔放大,流露出的情绪不是惊讶而是惊恐。
严淡人朝迟苹果灿然一笑,迟苹果更加惊恐了。
严淡人让她烧过木头,烧过布料,烧过饭……现在连簪子也烧?
她、她怕自己真的烧了,严淡人让她赔……
“烧废了,算本殿下的。你试试,若是成了,本殿下有事吩咐你。”反正这个簪子黑不溜秋的,严淡人不喜欢。
第七十八章+第二世
火球包裹簪子,烧了半响,表面裂开了一道小缝。
严淡人期盼已久,眼眸溢出浓厚的兴奋。他靠的太近了,额角渗香汗都不曾察觉。
迟苹果隐隐有些无力。虽不觉得闷热,但凝聚了元气焚石是消耗巨大的。
她抿唇皱眉,依然是维持现状。
“可以了,迟苹果,”严淡人眼中映照一捧绚丽的神火,“五天后,随本殿下入宫,参加晚宴。”
*
回自己卧房歇息,迟苹果仰躺在小床上,半睁眼睛,琢磨连日的近况。
皇后、严淡人对她的火元神非常感兴趣,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对此,迟苹果身为一名权谋心计的初学者,没有找到任何突破口。
一个月以来的学习让迟苹果生出了些许疲惫和无法自我选择的迷茫。哪怕是神话传说一般的元神,在皇室面前也是如此的卑微。
正如当初试炼失败后的日子,迟苹果的天性使得她在过去的漩涡中挣扎,举一反三似的纠结自己的无能。
多么痛苦,多么厌世。
她不得不停止回溯,挪到小木桌前,提笔思考寄给哥哥李染生的信该怎么写。
方才交于严淡人托管的信件便是她昨日写了要寄去北德镇的。
陆陆续续,算上现在写的,有五封了。
三封信寄李染生,两封信寄北德镇。
寄与李染生的有回信,但北德镇的没有,迟苹果想着霍青娘他们万一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每次写信都是报平安,再加一句“勿回”,因此没有回应只是忐忑不安,总归觉得严淡人堂堂皇子是不会在小事上骗她的。
殊不知给北德镇的信已尽数被严淡人烧成灰烬,连写给的李染生也都拆了读一读,确认没有问题。再者是李染生寄回的信都是没有封住的,以方便二殿下或是二殿下的亲信查看。
并且由于信件都要经过严淡人的手,兄妹俩颇有默契地避开那日迟苹果失约的逃跑计划不提,只写一点日常小事,或风景或学艺或训练。
严淡人每每读后都会暗道:“无趣。”
*
番外第二世
这乞丐的指甲盖有几个整块掀开了,撕烂的皮肉里夹杂了污垢,尤其是脚趾甲,完全不能看。
明明是个姑娘家,蓬头垢面,头发一块块简直可以站立,幸好有衣物蔽体,再加上她长身体时没吃没喝,致使许多人瞧不出她的女儿本相。
眼神也是怨毒可憎。
“你,”男子微微皱眉,“先清洗一下。”
说吧,他指了指一大桶清水,意思是让她泡进去自己将就洗洗。
乞丐不愿意。
男子走近了握住她的手腕想要拉她过去,出于习惯,他认为她会顺从自己。
乞丐恼了,硬是用仅剩的指甲死死挖着男子的小臂,刻入肌肤。
一身灰衣的男子微怔,半是痛楚半是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野狗一般的乞丐,无论如何都无法与他心心念念的小凤凰相联系。
事已至此,乞丐觉得男子定会追究自己了,所以抬脚就要踢向命门。
他躲开,转而道:“我是梧桐。”
乞丐伸出另一只手去往他的腰间摸钱袋。
“你,当真不记得了?还是,你不是……”梧桐攥紧了小乞丐的两只手,整个人沉如水,又仿佛卷起了千层巨浪。
乞丐嘶哑地吼了一声。
破洞的旧屋被狂风吹袭兴许比她的嘶吼都要好听。
自称是“梧桐”的男子瞳孔缩小,他看着她,看着她指节掀开的手指,看着她不知在哪里蹭破的脸颊,看着她双目惊恐眼底怨毒。
他来晚了。
“萍。”梧桐忽然抱住眼前脏臭的令人作呕的乞丐。
突如其来的怀抱吓惨了小乞丐,几乎是本能反应,她对着男子干净的脖颈一口咬下,又撕又扯。
舌尖品到一丝苦涩,一丝甜腥,寡淡稀少的血液沾染了她发黄的牙齿。
他抱的越紧,她咬的越狠。
乞丐颤抖着,努力地想要挣脱,又想要一不做二不休把男子的喉咙咬断。
“萍,”梧桐忍着疼道,“洗一洗,我替你擦药。”
他把小乞丐送进水桶里,激起一层水花,溅了男子一身。
“我知你是女子,”顾不上自己的脖颈是否会留疤,梧桐攥紧她打算扶着木桶跃起的小手,“不必宽衣。”
她今年已然十五岁了,不过骨瘦嶙峋,倒像个十来岁的小孩子。身体青青紫紫一片片的。梧桐帮她搓洗胳膊时疼的紧,她也压嗓子里不吱声。
“该洗身体了……”梧桐正要说,接下来的你自己洗,便生生挨了一巴掌。
不轻不重,却是他诞生以来第一次挨巴掌。
这一巴掌打的梧桐有些恍惚,他开始质疑,何曾有谁对神袛不敬?
但转念一想,千年时光,真心爱慕过孤神梧桐的不也只有她吗?
一会儿因为高高在上的久了觉得丢脸,一会儿压制怒火尽量不冲动捏死她,梧桐只好暂时离开此地来清心养神。
“我去买吃食。”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栈房间,走之前不忘问小二买了一把门锁锁上。
可怜小乞丐浑身湿漉漉地从浴桶爬出来,嘴里“嗐嗐”地骂几句,推门推不动,敞开窗户又是三楼,掂量掂量她的三脚猫功夫,恨恨地放弃了,又钻回浴桶想装作乖顺。
水凉了,她抖了几下缩成一团。
过的片刻,那男子回来了,带一盒吃食和一身女装,见小乞丐还在水桶里浸泡,便递了递衣物道:“着衣。”
说罢,他走去门外静候。
这乞丐狼狈不堪地爬出来,看看一旁干净的衣物与布巾,最后还是套上自己的乞丐服,掀开食盒疯了一般往死里塞东西。
她饿了,她很饿很饿很饿。
浴桶里的水黑乎乎的。
等梧桐推门入室,看到的便是一边呛咳一边大口吞咽的小乞丐,吃的眼泪都挤出来了。
他走过去,蹲下,认真地盯着她瞧。
昔日的小凤凰,也会蹲下,仰望着自己的神说:“梧桐,我爱你。”
神没有回应小凤凰。
“苹……”
此刻的他想像凤凰一样表白炙热的真心,却看到吃饱了的乞丐急急忙忙冲向没有上锁的门口。
一阵风掠过,梧桐幡然醒悟。
她要逃!
转身追逐的时候,梧桐似乎从乞丐矮小的背影里,看到了一个永远不会再回来的人。
哪怕他的左胸口现在是如此的温暖。
番外 第二世续 更漏子
玉炉香,红蜡泪,
偏照画堂秋思。
眉翠薄,鬓云残,
夜长衾枕寒。
*
梧桐虽与小凤凰讲过,这方地界是离不开的,但他身为木神诸多琐事,自然不能每日待在此地陪伴她。
小凤凰发现梧桐可以出入自由后,当然是愤愤不平,多次要求梧桐允她走,无果,便也只能每日期期艾艾地等梧桐带来凰族的消息。
她时常会想,木神大人实在奇怪,先前跟他表白,他不曾回应,现在又舍不得自己了?
“梧桐神,”小凤凰眨眨眼,“你不欢喜我,还留我干嘛?”
梧桐不屑解释火神的烂摊子,且因为他是不坦诚的,所以只道:“一个人无趣,养鸟怡情。”
“你骗人,你喜欢我。”
“神不会欺瞒。”坦荡的像个登徒子。
“我……”小凤凰眼角红了,兴许是被关了太久,亡族之痛太深,羽翼断裂的太狠,她不争气地哼了一声。
本以为小凤凰会气的不理人,可是过了半响,他却看见她落泪了,瑟瑟发抖,拼命地抑制,最后无可奈何地走向大树的另一侧。
岁月蹉跎,木神是忙碌的。
南方部落善战喜战,为阻南方人族不把没落的兽族杀绝,他消减了丛林,湮灭了花香。
兽族适应沙漠远比人族快的多。
疲惫至极,归来时他又是梧桐,会拉着小凤凰讲外边的战火连天,草木枯荣。
小凤凰的眼睛总是红的:“你去哪了?”
“南方。”
“还知道回来。”
“嗯,但是之后仍要走了。”
“嘿嘿,你是不是舍不得我?”小凤凰笑的灿烂。
不出去就不出去,她认了。
反正梧桐,也挺好的。
犹豫再三,梧桐安静了,只言片语的自白都是如此的艰难,他是万物敬仰的神明,也是最不懂人言的可怜儿。
他说不了,自己对小凤凰的感觉,已经从火神留的爱宠变为丝丝麻麻半分不让的禁锢,仿佛唯有在这里,一个只有他可以解开、他可以触摸的神袛之地里藏着这世间最后的凰族才是真正的安心。
而小凤凰却懵了。
为什么不说话了?
真的吗?
你不过是,养了一只鸟?
自此,她不再主动交谈,木神也失去了开口的理由。
外面的大世界翻了个身,人族崛起,兽族倒退成野物,木神经常忙的数月不归。
算下来,他与她的情谊,不过须臾几月,自起始便在慢慢消逝,徒留她飞逝的岁月。
*
梧桐树,三更雨,
不道离情正苦。
一叶叶,一声声,
空阶滴到明。
*
他忘了。
龙族会衰老、兽族会衰老、人族会衰老……凰族会衰老。
可是明明,火神的伴生是不会……火神消弭了,她还能活多久?
抱着沉寂的她,梧桐思索了很久很久。
了无生气的小凤凰面颊上,没来由地落了几滴水。
水珠自鼻翼流向她冰凉的脖颈,似乎要抹去曾经跃动的颈脉,凝固她的一腔热血。
梧桐慌乱地将水珠擦净。
“停下!”
从昨日的梦魇中清醒,梧桐转头就看见有人拽着小乞丐要扇巴掌,他有些慌不择路,竟然冲过去一掌生生将那人掀翻。
路人纷纷扰扰,被掀翻的那人早已昏厥,不省人事。
方才还夺门而逃的小乞丐此刻紧紧地抓住梧桐衣袖,怕的要命。
梧桐把她抱起来。
她与她,有着全然不同的样貌身段。
小凤凰是勇敢的,灭族之灾有何妨,她挥展刀剑亦能翱翔。小凤凰是自尊的,梧桐把她当笼中鸟,她尚且想要一份真情,求不来便不要,绝不会,决不会……像这个乞丐一般,满身惶恐,巴不得人家可怜她,卑微到地底三尺在他的怀里也不敢动一下。
是他错了。
旁人问他:“小乞丐撞了人干你嘛事?你是它谁?!”
梧桐沉默了。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的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影子交织,相连,互相咀嚼。
他的安静让小乞丐更加害怕,怕他当场丢下她,就这么任人踩踏。
“她是……”梧桐看着怀里陌生的乞丐,昔日的凤凰,“我的妹妹。”
最后赔了钱,事了了。
回到临时住处,梧桐说:“我替你上药吧,你有许多擦伤。”
乞丐呆呆的,她听话极了,脱了上衣,由于乞丐衣物单薄,仅是轻轻一拽,上半身便干净了。
梧桐猛地转身,薄薄的面皮红的透彻,连同内心的某些坚守也在一瞬间分崩离析。
“穿上。”
乞丐重新穿上衣服。
梧桐教了小乞丐怎么上药,看她自己在手指涂抹的方式正确后,点点头,依然是门外等候。
一年、两年、三年、四年、五年……
他教会了小乞丐写字,教会了小乞丐廉耻道德。
他看着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心脏却被一把钝刀一寸寸切割。
小乞丐是小乞丐。
不是小凤凰。
有一天,小乞丐写在纸上一句话:“梧桐哥,你为什么要买我?”
不知怎么的,他说了实话:“以前有个傻凤凰,在我心口点了火,后来我找着她,她怕我报复,所以先逃了。”
小乞丐认真地倾听。
“可惜,她跑不了,”梧桐盯着乞丐,有气无力地笑了,“谁让她点火呢。某天我遇见了她,心口暖暖的,我就知道,是她,是那个傻凤凰,是我的傻凤凰。”
说完,梧桐攥拳放在桌上,道:“猜猜是什么?”
乞丐摇摇头。
他摊开手,是一颗绿色的小果子。
“好吃的。”
乞丐吃了,梧桐让她好生歇息。
翌日。
小乞丐找到了一封信,一张张银纹票,一堆叠的整整齐齐的衣服。
独独没能找到梧桐。
乞丐的心空落落的。*
她想嘶哑地喊了几声,兴许会使梧桐哥哥心软主动出来。
乞丐开口,却是分外清脆的一声:“哥。”
*
“哥哥,为什么你丢下我走了……”
“你二十岁时,我是你的哥哥;你三十岁时,我是你的弟弟;你四十岁时,我是你的儿子;你五十岁时,我是你的孙子。
妹妹,我以前问过你,要不要和哥哥一起住在没有旁人的山林,可是惜你喜欢的是复杂的人间。”梧桐答道。
但他知道,都是借口。
他爱的是明媚鲜艳的小凤凰。
不是畏首畏尾的小乞丐。
多么可悲的神。
可是小乞丐谅解了他:“我明白了,哥哥。你走吧。”
哥哥,我明白的。
她看着他翻窗离开。
你去找你的小凤凰吧。
第七十九章 不是
游荡的风哀鸣几许,或是明目张胆,或是弱微怯怕,飘飘然入了白秀温的衣袖,惊起一片片无谓的战瑟。
“于全,天寒了。”
两道泛青细眉凑得近了一些,下面是一对透精光的眸子,生生打破了这个女人的柔情气质。
她小小地吞了一口冷水,举手投足间缺不了乐府夫人的风范,安安静静的,犹如落尘的画卷,古朴中涵盖了一个繁华过往,素手芊芊任时间编织苦痛。
桌椅旁仅是白秀温一人,她却微笑着诉说:“其实想来,当初该留下的。”
十六年前,失去医馆依仗的白秀温无路可走,惶惶不可终日。
她想死了。
她原本也是书香家出身,可叹七岁那年没落,抹了名徒留“白”姓,被卖青楼。
干娘说:“你长的温婉,秀气,所以给你取名白秀温,以后你就是白秀温。”
你是妓子白秀温。
她脏了。
她脏的要命。
今时今日的白秀温取一方手帕,擦拭眼角。
无亲无故、无处可去,无路可退。
她买了一把切菜的刀,心想着:我是牲畜。
所以用菜刀切了没有什么不可以。
犹豫不决,多次拿起又放下。
这时候,于全来了。
有人敲敲门,仿佛在敲打一块不曾被人珍惜过的石头。
“有人吗?”是她熟悉的声音。
“有。”
“白秀温?是秀温对吗?”于全继续敲打木门,一声声回响在妓子肮脏的、污秽的心房,“我是于全!前几天我不在,我不知道伙计那样……”
久久没有回应,于全以为自己认错了门:“秀温,是你对吧?我听客栈伙计说你住在这。”
“是我。”想了想,她放下菜刀,蹲在门边倾听。
“……秀温,我于全说过,”他尽量贴在门缝上说,怕隔壁的人听见,“我会照顾你。是真的。”
是真的。
不。
白秀温抬头,她看见了桌上的菜刀,冷冷的刀锋在讥讽她的懦弱。
假的。
“于全,你娶妻了。”白秀温不开门。
于全老实,被白秀温一句噎住,啜嗫半天再说不了话。
后来。
“不、不是,我原本不是这么想的。”
“那你是怎么想的。”
“大夫和我说,你肚子里的孩子与他有关,我以为他是你夫君……”以为你们一家人团聚了。
没想到那位大夫所图所求,竟真的只有孩子。
白秀温倔强了。七岁后,今天是第一次对别人闹气。
朦胧中,七岁的白秀温敞开大门,跟于全说,我饿了,我一整天都没有吃饭了。
她还是跟他走了。
风声骤然作响,乐府的白秀温清醒,沉默,而后起身关上窗,脑袋贴上窗户缝,轻声道:“行吧,我信你了。”
最后的最后,小三白秀温恬不知耻,终究被当地人厌恶,被于全明媒正娶的妻子辱骂,娘家撕了衣物……她灰溜溜地逃走。
而于全则没有再追上来。
牲畜白秀温不知何时,让一把平平无奇的菜刀扒开了心脏,黑乎乎的液体污染了地面,连尘埃一同罪恶。
她有时候会想,为什么自己是如此不堪地活着,常常遭人唾弃,难道——
我真是十恶不赦的人,该当如此吗?
*
皇宫。
天黑地亮,酒水轻轻扬扬地淋漓,一句奉承接一句关切。
奉承是真的,关切是假的。
今天是庆祝解决了边界要事。
皇帝笑了、皇后笑了、宰相笑了、镇国大将军笑了、国师笑了、太子笑了……严淡人喝醉后摇摇晃晃的直不起身子,一个劲心疼自己的妆花了。
宫女添上酒。
“多倒一点。”严淡人用手撑着下巴,眼眸含着一汪波光粼粼的池水。
“是。”宫女再添。
“不够。”
“殿下,”宫女想说再倒就溢出来了,但她怔怔地看着严淡人的眼睛,唯有一句,“殿下。”
严淡人忽然展颜。
“罢了,退下。”醉意阑珊。
他一口喝尽杯中酒,舌尖细细扫过红唇白齿。
好辣。
过的不久,宴席喧哗不止,是有人向陛下进献砂国宝物。
礼盒长达两尺,宽一尺三。
严淡人合上眼帘,似乎是困了。
“恭贺吾皇……”
陈词滥调。
装宝物的盒子打开,众位臣子先是有预谋的惊叹捧场,而是才是真正惊讶的四座皆寂。
皇帝陛下笑意不减。
皇后僵冷一瞬,也微微笑了。
进献的臣子一边介绍,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宝物,看完了他继续讲,讲着讲着,又觉得奇怪,回头细看。
“这……这怎么?”
宝物碎裂了。
严淡人故作疑惑地“诶”了一声。
“爱卿,”陛下饶有兴致,“怎么不讲了?”
*
窗户蓦地从外面打开,狠狠地敲晕了白秀温!
黑色劲装的人跃进来,举着掉落的窗户,无辜地戳戳地面疑似昏厥的、且额头很快泛红的白秀温。
“咳,喂,姑娘你醒醒。”声线故意扭曲。
前一刻还在伤怀的白秀温:“……”
其实白秀温尚存一丝清明,凭借她多年的求生之道,她知道,最好不要醒。
刺客紧盯白秀温。
夜风催促地呜咽。
刺客摸向白秀温的手指,慢慢反折。
白秀温睁开眼,要喊。
刺客捂住她的嘴。
“咳,那个,我今天来是要问你几件事,”刺客尽量平和道,“你认真回答,就没事了。”
一把比菜刀利落的匕首碰向她的脖颈。
“唔唔。”白秀温点点头,想哭不敢哭。
刺客的手松开。
“你是谁?”
“白秀温。”
“你,”刺客似乎有点不好意思问,“你除了你丈夫有没有别的男人?乐彼是你丈夫的儿子吗?”
“……”她怕她说了实话才会死。
脖颈的肌肤裂开了。
血丝弥漫。
白秀温知道,自己的小破院是不会有人大半夜守护的。
说了实话可能会死,一个字不说可能会生不如死。
“没有。”
没有别的男人。
于全是一个掌柜而已。他们从来没有肌肤相亲——那一次手掌盖上手背,算吗?
她落泪了。
“求你放过我。”
痛苦、害怕、懦弱。
白秀温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女人。
“乐彼呢?”
“不是,”她几乎是在颤抖了,泪如雨下,“他不是我的孩子,是我捡的。”
刺客点点头,如来时一般跃窗离开。
从头到尾,一盏茶的功夫。
白秀温注视着刺客潜伏至暗夜,五指颤抖地触及刀痕。
“救命。”
咸滋滋的泪水流淌向刀痕,刺伤了血肉。
“救命啊——啊啊啊啊——救命啊啊啊——”
第八十章 墙有茨
女鬼要抓他。
女鬼在尖叫。
女鬼要吸人精气了!
……
乐彼骇得醒了,一身冷汗。
很快,他怀疑自己还未脱离梦境,因为尖叫仍在持续。
“救命——救命啊——”
乐彼缩进被子里,裹成一个圆球,喃喃道:“大半夜,谁这么吓人。”
他畏首畏尾地揭开被子一角看门口,空无一人,但是没有关门。
谁来关下门。
他好害怕。
悄无声息的走廊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彼儿——彼儿你在哪——”飘渺的、混杂着极度的惊恐、渴望有人安抚的女人尖锐呼唤。
乐彼怕的不行,同时觉得声音有点熟悉。
莫非,是梦里的——
乐彼的心哇凉哇凉的。
不知道在逃避什么,乐彼默默套上了裤子,顿时心安不少。
好歹,能给自己留一世清名。
纤细的苍白玉手扶着门框,一步步走近乐彼。
而后,又后退离开。
乐彼屏息等女鬼离开,才颤抖着吸了一口气,再轻轻地吐出。
他安全了。
殊不知,“女鬼”白秀温是因为害怕被子里的万一不是乐彼,恐伤了自己性命才悄然离去。她也不敢离开院子,怕刺客还在府里晃悠。
天明,这对惊慌的母子才装作若无其事,人模人样地聚到一起用餐。
白秀温吃了一口白面馍馍,道:“你爹归家,切记乖顺懂礼。”
她穿了高领的衣服,尽管如此,睡房的窗户却是无法自己装好的。
白秀温叹了一口气,乐渠森回来了,不知道这窗户,今天还能不能修。
“我会的,”乐彼心有灵犀地点点头,看样子像是想到一块去了,“这破院子太邪气了,再住下去要疯。还是原来的的院子好。”
乐渠森高兴了,他们不就能“转院”了吗?
*
丑时,二皇子殿下才跌跌撞撞地上了马车,向着府邸移动。
最初不是没有人想扶他,但严淡人谁也不让碰,谁碰跟谁急。
大抵是如此应答:“你干嘛?敢摸本殿下的胳膊?本殿下让你摸了吗?赔钱!一百两黄金……”
说着说着,严淡人嫌弃地拍拍胳膊,拍完以后又嫌弃地盯着自己的手掌,那眼神,恨不得把手砍下来。
热心搀扶二皇子的奴才:“……”
一来二去,奴才都离严淡人一米远,不越界。
严淡人左脚绊右脚,撞在墙上,身后有人惊呼,他摆摆手,仰头望天。
黑黑的眼睛凝视黑黑的天空。
于是他继续向前走,摇摇晃晃的,像是在跳一种奇特的舞蹈。
跃上马车,他腿上放着一盏小灯笼,伸手掀开小帘子,清明的眸子关注街边。
回府的路行了一半,严淡人看见了谁,道:“停车。”
一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刺客快速进入马车,一眨眼的功夫,马车车夫挥舞鞭子,两匹马儿便继续阔步飞驰。
沙尘飘荡。
马车上的严淡人很明显地哆嗦几下,眼神怪怪地扫视刺客的衣服。
穿的并不是很多的刺客:“……殿下,忍忍吧,一会儿就不冷了。”
“本殿下说话了吗?”
“没有。”刺客端坐道。
“那你瞎说什么?”严淡人得理不饶人,灯笼小光照出他脸颊薄红。
“……”
怎么,你不是在看衣服,难不成是看衣服里面的?
刺客不再言语。
另一边的国师乐渠森回府便吐的稀里哗啦,简单漱口后和衣而眠。等乐渠森醒来,将决定白秀温与其子乐彼的未来。这一点,但凡是有些心思的奴仆都明白。
*
露珠落地,迟苹果推门去吃早餐。
下人吃的总归不太好,身为二殿下的贴身侍女,严淡人反倒特地吩咐,要让迟苹果的吃穿用度与其他人相似,不过俸禄肯定是比普通下人多一些。
迟苹果吃饱了,照例先去严淡人卧房唤他起床。
严淡人恹恹的,但还是勉强爬起来,接过擦脸布。
他喜欢先擦鼻子,因为一晚上过去,鼻子油腻的过分。
看他开始洗脸,迟苹果转身去端饭,等迟苹果端来,他正好擦洗完,去用早膳。
迟苹果端走水盆,回来后收拾屋子,敞开窗户通气。
严淡人趁这个时间吃完,迟苹果再收走碗筷。
全程除了唤醒,一个字不多讲。
偶尔严淡人会只穿一件衣服,吃饭时难免有些寒凉,他冷了,就意味不明地瞅瞅迟苹果,迟苹果注意到了会去找他的外衣拿来帮二殿下穿上。若是迟苹果没注意到,严淡人会用筷子敲碗,等迟苹果回头,再意味不明地瞅瞅她。
今天也是这样。
感受到眼神微妙含义的迟苹果拿来外衣。
严淡人仍是瞅她。
想了想,迟苹果拿来裤子,思考该怎么帮眼睛快要变成斗鸡的二殿下穿上。
严淡人道:“放下。”
迟苹果把裤子叠好放在床铺上。
“过来。”
迟苹果走近。
严淡人抬头看她,一瞬间发现自己是仰视的姿态,顿觉不爽:“坐。”
迟苹果老实巴交地搬凳子坐下。
她比他矮了。
严淡人满意点头,嚼完唇舌间的食物,他放下筷子道:“昨晚,做的事情可有纰漏?”
迟苹果不知道如何回答,她觉得是没有的。
“我自己觉得全面,但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发现了。东西确实是烧碎了。”
“以后自己觉得没有,便是没有纰漏。”严淡人看着她缓声道,“下次回答‘没有’。”
“是,殿下。”
乐府。
难得精细打扮,白秀温戴上了珍藏已久的耳坠,对铜镜笑了笑,整个人平和温顺。
乐渠森要单独见她。
她的手脚冰凉。仿佛回到了鼓起勇气独自前往乐府的那天,仿佛回到了生产时无依无靠的那天,仿佛回到了带着乐彼装可怜在乐府门前磕头的那天。
白秀温去的时候,乐渠森正在喝汤,兴许是用来醒酒的。
她来了,他眼皮不抬一下,桌上一卷书本,细细地读着,时而翻页。
白秀温念了一声“夫君”。
他不理会。
白秀温嘘寒问暖。
他不理会。
白秀温看他书页沾了汤汁,想帮他擦净,走近了却发现书是倒的。
乐渠森却没有丝毫窘迫,反倒读了一句:“墙有茨,不可扫也。”
第八十一章 蚂蚁
小腹略沉。
迟苹果皱了皱眉,向学礼的姑姑请了假,即刻回到自己睡房,翻找月事带。
她的月事一般是两个月来一次。
今回,提前了半个月。
迟苹果收拾妥当,回到学礼地点前,遇到了严淡人。
作为曌国的二皇子,严淡人非常、非常闲。闲到他会坐在府里长廊凳子上编花篮,偶尔抬头望望走来走去的仆人,眼睛里是一个个平庸的布衣。
忽然,他看见了匆忙走动的迟苹果。
“站住!你往哪跑?”严淡人腾的站起来,用编了一半的花篮指着环顾四周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的迟苹果,“教你礼仪的大娘呢?”
他一手叉腰,一手举篮子对着迟苹果,像是捉迷藏赢了的小孩大喊着“我捉到你了”。
明丽的妆容,鲜艳的衣裙,若是他脚底轻磕地面,那么在他的身后,兴许会有点点新绿傲然生长。
迟苹果心念微动。
常常会觉得,严淡人太好看了。
每一个根发丝的反光,每一处肌肤的细致,每一个动作的优雅都令迟苹果想要……离得再远一点。
无论眼前的人多美,切开来,还是凡人的血肉粘腻。
“殿下。”迟苹果走近他,接过他手中的篮子,“奴婢方才如厕了。”
“哦。”
严淡人坐回原位,漫不经心道:“迟苹果,你最近可是越来越死板了。”
想了想,迟苹果坐在严淡人身旁,开始编花篮。
算是个不死板的动作。
她自小会这个,极快地摆弄着,新编的部分比之前严淡人所做的顺眼许多。
严淡人悄悄对比,一会儿看看自己染上红痕的手指,一会儿看看迟苹果灵巧的动作。
编好后,篮子一半凌乱,一半整齐。
“嘻,”严淡人将左手放在迟苹果身后,脸朝她哈气,“迟苹果,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
迟苹果朝另一侧倾倒躲避,编织的手一顿:“是。殿下怎么知道?”
她喜欢程三。
“原来你不喜欢本殿下。”严淡人不以为意,捏着一根柳条,往下弹弹弹,再转一圈,“据本殿下观察,但凡是芳心未许的女人,不管是已嫁还是尚未出阁,都会喜欢本殿下。”
“真的吗?那左右喜欢殿下吗?”迟苹果装作感兴趣。
“喜欢呀,就差你了。”
二丫头严淡人。比女人还漂亮的严淡人。口出狂言意气风发的时候,就好像他真的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皇子,神态、动作、语言无一不在昭示他此刻的快活。即使他自己都觉得自己说的这番话愚蠢至极。
“她们会不敢看我,我看的久了,她们会脸红。”严淡人与迟苹果对视,迟苹果没有躲开,也没有脸红。
迟苹果看见了一个不会爱人的人,一个不会相信别人会爱人的人,一个已经撕不烂假面的人。
他可以感觉到她的呼吸丝丝缕缕地缠过他的脖颈。
她可以感觉到他的呼吸拂过她的额头。
来来往往的下人离得很远,没有一个敢去看他俩,没有一个敢抬头走路。
倒是不用担心惹人非议。
“……”迟苹果把编好的花篮放在自己的座位上,去学礼了。
要是她真的喜欢严淡人,估计就不能整天跟着他了。
一只蚂蚁举着撕碎的叶片路过,爬上男子的脚腕,绕过凸起的骨头。
对蚂蚁来说,地面的颜色并不重要。
它喜欢这块地皮,平顺,坡路少,哪怕有着小小的颤抖,也不能阻碍蚂蚁心中对这块地皮信赖。
地皮是不会动的。
蚂蚁成功走下白色地皮,它坚持不懈地向前走,它又遇到一快白里泛黄地皮。
它怀揣着信任爬上去。
而后被人一巴掌拍死。
周围的光晕逐渐暗淡。严淡人整个人浸没在阴影里。
他今天除了早上的一碗粥外,没有再喝一滴水,干裂发白的嘴唇喃喃道:“你发现了对吧?”
人的手有五根指头,一个掌心。蚂蚁的身体是三截。撕碎的叶片比蚂蚁大。
蚂蚁死掉了,甚至未曾流血。
“我知道,”严淡人看着蚂蚁,耳语一般的温柔倦爱,“你发现了。”
严淡人看着蚂蚁,攥紧了拳头,蚂蚁碎尸万段。
他提着篮子,回到卧房睡觉,一直睡到灯笼挂起。
迟苹果送来晚膳时,他动动手指,闷声道:“迟苹果,今晚随本殿下去光义会分会。”
迟苹果应了一声。
她早听李染生提过光义会的几个据点。
*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二人立在灯火阑珊处,一个折扇风流,一个英姿飒爽。
丝竹悦耳。
个子稍高的公子合了扇子,阔步进了纱帘内,回首看去,英姿飒爽的小公子正恍然,遥遥望着薄衣红唇长歌善舞的女子们,既向往,又不可思议。
她们明明那么美。
脑袋被纸扇敲打,小公子醒了,他看到纱帘露了一条缝,便伸手抚开入内。
小公子听见了许多令人羞躁的声音,并未做出反应,倒是在前面领路的风流公子呼吸变快了。
“哈,迟苹果,”手持折扇的,是严淡人,他狡猾地朝身后人眨眨眼,“一会儿要不要和本殿下玩呢?”
迟苹果摇头。除此之外她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做什么。
但严淡人已经转过身来,张开双臂似情人依恋:“迟郎,我念了多日,你总算来了。”
牡丹花。
他的脖颈摩擦过迟苹果的面颊,惊起一阵无谓的颤动。
是牡丹花的香味。
他的胳膊抱住她。
迟苹果后退一步,他便前进一步。直至迟苹果背贴墙壁,他才作罢似的松开了,好整以暇地嬉笑着。
其他妓子发现了他俩,又好像没有看见。
其他客人窥探了他俩,又好像只是不经意地一瞥。
“迟郎,走吧,去我们的房间。”他微一撅嘴,魅惑天成。
迟苹果点点头。
他俩走动的时候,有人跟在身后。
他俩进门关门,脚步声停下便没有再离开。
严淡人面无表情,他摸索着暗道,暗道开启,出来了两个人替换他们。
衣服事前通气,已经换了差不多的两套男装。
二殿下示意迟苹果跟上来。
迟苹果看着这一幕,她忽然觉得,严淡人很委屈。
即便严淡人是皇后之子,是养尊处优的二皇子。
在他人的目光中,也成了最肮脏龌龊的皮相腐肉。
严淡人不能变好,别人会急着杀他;严淡人不能变的太坏,皇帝会对他更加失望。
若是皇后有娘家撑腰也罢……
第八十二章 兽甲
“殿下?”
迟苹果接过一本长册,吹开书封上的灰尘。
“附近可以调动的人手。”严淡人把玩一串奇形怪状的钥匙,随口道。
迟苹果侧目探究严淡人的神情,严淡人只是嘴角上扬,细密的睫毛扑闪着。
“迟苹果,我看人很准的。”严淡人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
不置可否。她简单翻阅一遍,对几个特殊的光义会小据点有了印象。
“乐老狗是火元神。”严淡人开了一个小头,“乐家在十六年前开始兴盛,是因为父皇得知了五行元神。”
他一边说,一边撕扯拇指上的肉刺。
撕干净了,严淡人在一排小柜子边吧嗒吧嗒地试钥匙。
柜子打开后,他丢给迟苹果一叠信纸,自己依然是挨个柜子尝试。
严淡人平时接收消息多是从暗卫那得知,特地赶来据点翻阅的日子不多。
了了几页读了,迟苹果略感悚然。
【火神坐骑炎铁兽,存于西南山巅中。】
【火神后裔可号令。】
……
总而言之,这火神后裔很大可能是指火元神,至于炎铁,遇到火元神前只是一种皮厚肉硬的动物,遇到火元神后就是一种会喷火的皮厚肉硬的动物。
幼兽直立可比成人高。
信纸末尾标了一句:极度危险。
“殿下,”迟苹果整理好信纸,递交给严淡人,“以后会在战场上见到炎铁兽吗?”
纸页上的终究不过几滴墨水。
若是让一人高且身披盔甲的猛兽浴火奋战,估计一时半会儿难以制服。至少,迟苹果是怂的。
“你觉得会有战争?”严淡人反问,少见的严肃。
“……不知道。”
迟苹果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她知道,炎铁兽是可以当做战争利器的。
而驱动炎铁兽的人,注定也是一件兵器。
“让你去乐府做的事情,你还未详细讲述呢?”严淡人放缓语气,他一歪身子,斜斜地撇开腿,摆明了要听故事。
迟苹果组织了一下语言,道:“兽甲,凡火不可烧。乐府地图所标出的第一位置,奴婢查探后无果,第二位置的暗格与交接人形容的不同,但还是打开了。确有兽甲,黑色石头一般。”
“烧了?”
“烧化了。黑色浓浆。”迟苹果的表情与往日无差。
“烧化了?”严淡人挑眉,嗤笑一声,“见鬼。”
他所知道的是,炎铁兽兽甲凡火焚烧后毫无变化,唯有火元气对其有伤损。
原本以为只是碎成渣渣……
这下子,乐渠森怕是要杀人了。
*
“你自尽吧。”
乐渠森对白秀温冷声道,良好的休养使得他没有亲自动手。
白秀温睁大双目,微微张开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后退一步,惶恐地颤抖。
乐渠森看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只苍蝇。
“夫君,为什么,”她开始哭了,涕泗横流,“我为你生了孩子……我差点死了……”
“嗯。”
乐渠森回应道,而后,干净利落地给了她一巴掌。
他想把这只苍蝇拍成“肉泥”。
牙龈出血,白秀温尝了自身的甜腥血气,脑袋嗡嗡的。
“你方才承认了乐彼不是你的孩子,现在又不认了?”
说着说着,乐渠森拿起插有紫玉兰汝窑花囊,握在手中细看,再松开任由它坠落。
咵——
零噹炸开,地面满是碎渣。
乐渠森指节响动,额角乍现青筋:“虚有其表,谎言连篇。猖妓,我忘了你是猖妓!”最后一句几乎是吼了出来。
白秀温太过害怕以至于语塞,她整个人颤颤巍巍地站在那里嘴角溢血:“真的……真的……我生了……”
跟你的客人生的吗?
还是堕胎了?
乐渠森不想知道,他四下寻找,什么易碎摔什么。
他本是个没有多少脾气的人,奈何朝廷逼的紧,皇帝逼的紧,后院不安生——必须得摔东西,不摔他就无处发泄了。
一脚踹翻黄釉黑花花盆,连带着一块青瓷贴花葫芦瓶被他的袖角打落。
“夫、夫君,我们、真、真的有……”她结巴着几乎要说不出话来。
真的有过一个孩子。
暂停片刻,乐渠森单手掀了桌子!
桌子翻倒,瓷杯倾碎,热水散开热气,舒展的茶叶潦草地铺在地上。
“你自尽吧。”乐渠森重复了一遍。
一个小妾的死活,没人会在意。
就算白秀温以乐府夫人自居,就算其他人以为白秀温顶替了何栀做乐府夫人。
白秀温还是白秀温,一个小妾,一个卑贱到骨子里的猖妓。
“她……她叫苹,是女孩!”白秀温的脸丑极了,仿佛苍老了十岁,此刻声嘶力竭地证明着什么,“是我们的孩子!”
乐渠森的浓眉颦蹙,他再次抬手给了白秀温一巴掌。
清脆作响,打灭了白秀温所有的尊严泡沫。
这回,白秀温被生生打昏过去。
乐家家主坐在椅子上,他喊,来人。
仆人来了,他又不说话。
他不说话,仆人不敢走,也不敢收拾。
直到一名老奴拄拐杖进门。
满地狼籍,角落的仆人,以及一个昏死的女人。
眼眸低垂的老奴叹道:“家主,族中议事,请您前往。”
乐渠森起身,一边朝某个方向走,一边冷声道:“埋了她。”
让白秀温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别再碍眼。
乐渠森前往藏有兽甲的房间,如先前一般拉开了暗格。
黑色浓浆顺墙壁淌下,弄脏了乐渠森的脚底。
乐渠森呆怔了。
怒意、迷惑、惊异……席卷了他。
乱哄哄的,以至于他在一瞬间停止了思考。
*
“乐老狗估计会以为是他们族中有谁要造反了哈哈哈!”
两个人的密室里,严淡人无比欢乐。
“迟苹果,你怎么不笑哈哈哈!我跟你说,乐老狗表面上跟父皇一条心,实际上早就是太子哥哥的人了,可敬的太子哥哥。”
“可敬的太子哥哥”,严淡人是咬牙说的,即使他仍在笑。
迟苹果几不可察地摇摇头,不明白二殿下在讲什么。
他的妆快要笑花了。
*
乐家族人,除了乐渠森以外,其他人仅能使兽甲泛红。
关上暗格,乐渠森下令,任何人不许进入这个房间。
炎铁兽认主认的是乐渠森,唯有乐渠森可以号令。
他匆忙赶往地下议事厅。
原本黑漆漆的地道深处,是几个年轻的乐家族人手持火光。
“家主。”
“家主。”
“家主……”
……
“家主,兽甲呢,测试孩子们的天赋……”
老人还未说完,乐渠森便打断道:“诸位,改日测试。”
他挨个看过年轻人手中的烈焰。
蓬勃而富有朝气。
唯有他乐渠森的血脉可以号令炎铁兽,烧化兽甲。
所以乐渠森是家主,站在他面前的所有人卑躬屈膝地等他讲话。
“她……她叫苹,是女孩!”
“是我们的孩子!”
乐渠森无神的双眼闪过一丝亮光:“苹?”
“我的孩子?”
第八十三章 黑色石块
二殿下与侍女离开密室时,替换他俩的人正故作亲密地言语什么,偶尔会掀开被子砸枕头来制造假象。
朝严淡人低头行礼后,二人又重新回到了密室守护。
迟苹果略感惊奇,严淡人则照例要去找几个姐姐谈情说爱,于是迟苹果便一同前往去新的房间。
莺莺燕燕。
漂亮姑娘争奇斗艳,纤细的腰肢引得严淡人气息不定,他不得不摇扇降火。
迟苹果吸吸鼻子,满是脂粉俗气,一时间被迷惑了。她起身,看向屋中央雀跃的女子轻薄的衣衫。
朦胧的淡粉色氛围升温,舞女露齿一笑,牵起迟苹果的手旋转。
迟苹果呆呆地看着舞女。
舞女很秀美。
坐在角落的严淡人往嘴里塞糕点,看似定力超凡。
他倒不是清心寡欲。
严淡人喜欢不染凡尘的白月光,干净透明到可以一手捏碎的那种。
儿时,临国有一个冰雪精灵一般的小公主。三国宴会,小公主和严淡人相谈甚欢,他俩趁着臣子不在,躲小花园要玩你亲我我亲你。
剪子包袱锤,小公主输了,她得先亲。
小公主吧唧亲了严淡人一口:“我是你的新娘了!”
小公主开心地等严淡人亲她。
小公主打了个喷嚏,微黄的鼻涕流下来。
高贵矜持的小皇子严淡人当场反悔,拒绝玩亲亲,决绝地丢下小公主独自离开。
如今的严淡人:往事不堪回首,险些铸成大错。
当年的小公主给严淡人留下很深的阴影,后来他开始男扮女装,揽镜自顾效果神奇,进而导致他严重自恋。
事实上眼前也确实找不出几个比严淡人好看的女人足以匹敌。
绘花纸扇风流,严淡人不作为时,神情也似笑甜蜜,勾的身侧人为之倾倒,香肩微斜欲滑落男子怀抱。
“且慢。”严淡人展扇格挡,面上仍是一副欲拒还迎的模样,“你先把脸洗了,本公子再决定要不要一亲芳泽。”
同样化妆了的严淡人表示,他更喜欢素颜。
说罢,严淡人特意一脸憧憬地看向男装迟苹果,断袖之爱昭然若揭。
公子哥打扮的迟苹果正与舞女周旋。
舞女笑容烂漫,说迟公子木讷,要教公子跳舞。
迟苹果点点头,她盯着舞女灵巧活泼的双足,正准备模仿。
“迟郎,你不适合这个。”
严淡人故意捏着嗓子,阴阳怪气的,听起来亲昵又阴寒。
他是在培养迟苹果。
所以他带着迟苹果出来长见识,了解光义会。
他要培养一个能拿的出手的利器。
不是一个扭捏作态的姑娘。
舞女缩回手。
几个姑娘纷纷退开,怕惹是生非。
二殿下起身,贴着迟苹果身子站立。
身高对比下,高挑的他隐隐对个子稍矮的迟苹果制造了些许威压。
迟苹果恍然未觉,单单凝视自己的右手,是方才被舞女握住的右手。
另一只较大的有些骨感的手伸过来,戳戳她的掌心,又故作真情地摩挲。
“怎么了,迟郎?”严淡人的指尖在她掌心划圈生痒,嗓音低沉,“舍不得么?”
他猛地瞪视舞女,眸子深处像是有蛇蝎盘踞嘶鸣。
舞女吓得一抖。
“不是,公子,”迟苹果习惯了严淡人的喜怒无常,“奴是羡慕,她的手平滑。”
低头看去,年纪轻轻的迟苹果,虎口、掌心尽是老茧。
过去的年月,李染生不缺来钱的法子,富养迟苹果,总怕她叫人欺负了,教她武功,却因为时常告诫迟苹果要戒骄戒躁,万事不可出头,不可引人注目,以此来躲避师父杨瑞霖。
沉默半响,严淡人一把握住迟苹果的手道:“本公子的更滑。”
舞女:“……”
迟苹果:“……确实。”
旁人眼中,两位年轻公子互相依偎,好不惬意。
飒爽的那位花心,执扇的这位尝醋。
保持身体紧贴且两手交握的动作,严淡人明显更燥了,他舔舔透亮的红唇,心不在焉地念叨:“迟郎,迟郎,出去吧……”
靡靡的暗香有意无意地摩挲人们的耳垂,线条流畅的脖颈。一切皆是物欲,桌上的糕点是,墙边站立的女人是,眼前染醉的二殿下亦是。
“公子,您怎么了?”迟苹果悄悄推开严淡人,改为搀扶。她转头看见一双湿润黑漆的眸子,倒映着自己麻木的面容。
“有些乏了。”严淡人答道。
迟苹果眨巴眨巴眼,领悟了什么。
于是,迟苹果搀扶着二殿下下楼,坐马车,回府,把他放在卧房床上的时候不忘帮他脱了鞋子,最后盖上被子。
出门,关门。
迟苹果完成了今天的任务。
没有喝酒同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睡觉的严淡人:“……”
罢了。
他翻了个身,沉沉睡去。
原本二殿下计划带迟苹果玩一天,课程全部取消,现在二殿下午休,平白空了半天给迟苹果自己安排。
她琢磨着要做点什么,但也不是独自离府一类的事情。
迟苹果去寻管家,要了几根蜡烛和一盒火柴。
管家当她是二殿下眼前的红人,还多给了点其他物件,零零碎碎的诸如纸笔一类的东西也有。
“瞧你是个识字的,”管家道,“拿去用吧。”
管家倒是不知道迟苹果给李染生和北德镇书信的事情。
迟苹果自然是表达感谢。
回到自个儿卧房,她关好门窗,从抽屉深处找出一块黑色石块。
擦着火柴,点了蜡烛,她将这块乌漆麻黑的、不知道从哪捡来的小石块放在蜡烛上炙烤。
火元神的迟苹果徒手捏着石块,并不怕火焰烫伤自己。
之所以用火柴去点蜡烛,是因为迟苹果怕她在点蜡烛的时候遗留下火元气,进而影响结果。
半根蜡烛燃尽,蜡烛躯干满是泪渍。
黑色石块,或者说是炎铁兽兽甲,没有融化。
迟苹果注视着兽甲,有些不安。
在乐府烧兽甲的时候,趁兽甲未燃尽,她不声不响地偷留了一块。
其实留的时候,她也没有想过要做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得留底,得研究研究,得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才好。
火神后裔是真的吗?
炎铁兽是什么样的?
黑色石块静静地躺在木桌上。
第八十四章 早安
二皇子府邸的树木算不得少,若是有鸟儿安家,严淡人是欢迎的,因此管家特地准备了一处空旷地方给主子留着,闲暇时撒些谷物喂鸟也好。
教学的姑姑在纠正迟苹果请安的姿势,以及说话的腔调。
迟苹果开口练习,语调平直:“兄长早安。”
如果单是迟苹果自己在某个清晨向哥哥打招呼的话,大概会是:
“迟冉,早晨吃啥?”面对哥哥对于称呼的纠正,是眉眼弯弯,咧嘴嘿嘿的嬉皮。
但现在:
她两只手叠在一起,微微附身,平直的脊背下衣服自然而然地垂落。从上往下看,知道她是在微笑且不露齿,表情也很恭敬,可以看见短短的睫毛但是不清楚她的眼神是怎样的了。
“兄长早安。”她对着空气毕恭毕敬。
黑白相间的、好像乌鸦一般的鸟兴致勃勃地筑巢,听鸣叫声,该是喜鹊上了枝头吧。
对于礼仪越发熟练的同时,开小差的情况便越发多了。
迟苹果也想去撒谷子喂鸟。
最近亲眼见到二皇子殿下的机会不多,坊间传言二殿下整日泡在青楼女人堆,不知道是不是在青楼研究光义会带来的情报。
几日前,与姑姑出行,同时也是考验迟苹果面对纷杂环境的反应。
她意外地见到了乐府夫人白秀温。
离得很远,仅是身旁有人指指点点的交谈,迟苹果才跟着抬头远望,模模糊糊地认出是那个曾被自己一窗户砸晕的女人。
执行任务的时候,迟苹果并不是特地去寻白夫人滋事的。
乐府毕竟是国师住地,家中的仆人自是不一般,迟苹果稳当当地进去,出来却是闹了点小动静,躲避的话首选是人少的荒凉处,所以才正巧翻进白秀温的冷院。
黑衣刺客迟苹果表面沉着实则内心惊慌的像拔毛的鸡,她思来想去,忆及哥哥李染生所提过的某些猜测,于是胆大包天地问出来了。
“你……你除了你丈夫有没有别的男人?乐彼是你丈夫的儿子吗?”迟苹果当时想掐死自己。
若是什么都不问,不也没事吗?可迟苹果想知道,面对某些千分之一的可能,她试着去确认。
尽管,她开始思考自己的火元神与乐家族人关系的时候,偶尔会想……
说不定除了乐家族人,还有其他的姓氏家族有火元神传承,只是不像国师乐渠森一样显眼罢了。
反正迟苹果是挺好奇国师乐渠森看见一摊黑水的反应如何。
白夫人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周边的人们仍在议论,说些什么:
“据说乐氏生了一场大病险些死了,国师大人一开始不管不问。”
“真的假的?国师大人明明传闻面善心慈……”
“瞎说,就他长的跟头熊似的还面善!连宫里的太医都请去治病了,硬是把命从阎王殿拉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人一边问着,一边回头看去,“诶?人呢?”
背后尽是陌路人。
国师与夫人不合的消息不胫而走。
慢慢地,有人谣传白秀温的青楼身份不干净,昔日花魁赵倩儿作证。
赵倩儿年老色衰,凭早些年的私房过活,另有一家小楼是她经营的低劣青楼。贪生怕死的蝼蚁在金钱利诱和拳头的威逼下站到风口浪尖作证。
这本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传到乐渠森耳朵里,他却觉得越发的愤慨,一面命人让那赵倩儿销声匿迹,一面查探幕后是谁有可能得知了自己戴绿帽的事情,非得明里暗里地嘲讽自己。
……
临近夜晚,二殿下的卧房是昏暗的。
像是每个月女子会有的不适,严淡人每月也会有黯然失色的日子。
迟苹果的不适早已结束,她提一盏小灯站在二殿下的房门口,听见严淡人在哼歌。
一会儿是:“明月此时无……把酒问老天……”
一会儿是:“今朝没酒醉不了……”
既不悦耳,也不有趣。
迟苹果微微流露一丝笑意,依然是站在门口倾听。
“天黑路远……苹果树……吃掉树叶留苹果……”唱到末尾,严淡人嘿嘿两声,迟苹果便推门进去,带着这屋子里唯一的光。
严淡人猫在床榻上,似乎是披散着长发,顺着光线,迟苹果看见他在摸自己的脚趾,摸了一会儿道:“你们没人发现吗?”
迟苹果不懂他的意思,熄灭了灯盏。
谁也看不着谁了。
“我少了一个脚趾头,”严淡人喃喃道,“大拇指旁边的那个。”
略一沉吟,迟苹果道:“现在知道了。”
“你们一天天的表忠心,连主子有几根脚趾都不清楚。”
就算是条狗,经常去舔主人的脚也会发现的吧。
“因为殿下是穿鞋的。”迟苹果答道。
“哼,你一点都不敬畏我,迟苹果。”
他这样说着呀,掀起一阵繁杂的声响,伴随着汲汲拖沓鞋子走路的声音,迟苹果感觉到面前有了另一人的呼吸。
严淡人是个喜欢抓紧筹码的人。
比如说,他用李染生作为筹码,使得迟苹果现在每日守着自己为自己做事,又比如说,他把迟苹果放在身边,使得李染生不得不有所忌惮。
还有,他命人把光义会原本的舵主杀了。
因为舵主的老娘病死了。可以让他觉得安心的威胁道具没有了,他整天阅读着光义会送来的情报,生怕哪一个字是假的让他多年的心血完蛋。
而李染生提供了前任舵主“谋反”之心的证明,尽管前任舵主还没有什么大动作。
二皇子殿下想不通为什么有些人明知道谁会背叛自己,还要赌一把留着用。兴许是他们能用的人太少?
无亲无故又不怎么忠心而且非常聪明甚至是过于狡猾的舵主消失后,他把容易动摇的李染生送上了舵主的位置。
李染生是一个可以为了妹妹而背叛师兄的人,一个可以为了权利把老舵主出卖的人。
太合适了。
“你怎么灭灯了?”严淡人问道。
他试着看清迟苹果,于是脸靠的更近,一呼一吸都变得明了。
迟苹果变了很多。
原本的迟苹果是一个圆圆的,并不诱人的青苹果,现在严淡人把皮削掉,发现果肉是白的。
再往里切开苹果,是不是会有黑色的种子呢?
“方才这屋子是黑的,奴以为殿下不喜欢光。”
第八十五章 暗
溶于黑暗的氛围久了,他们逐渐看清了对方的影子,外边的树叶刷啦作响,偶尔传来风敲击门槛的动静,因为知道这冷寂会使得对方听的一清二楚,所以他们僵硬着躯体不作为,连呼吸都微不足道了。
想了想,迟苹果先动了,她绕过严淡人,按照记忆中印象找到一件外衣。
严淡人听见她被什么磕绊了一下,而后站在自己身后,要为他披上外衣。
双手抓住外衣上方,她朝着面前的身影盖过去,影子却挪动了几步,拒绝了她的好意。
空落落的。
迟苹果不解地看着面前的影子。
影子本是高挑的,此刻反而显得佝偻卑微,像是有几个人,不,几百人站在他的肩膀上,生生将这个明媚的人压低脑袋,为某些东西俯首称臣。
他叹道:“太子要杀我。”
他说的是“我”,不是“本殿下”。
迟苹果微微瞪大眼睛。
她张张嘴,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跪下来假意忠心,还是寥寥几句安慰后离开。
严淡人转身,静候她的反应。
太子要杀他,迟苹果是严淡人名义上的侍女,实际上要为严淡人的安危负责。
许是等的太久了,严淡人温声道:“迟苹果,帮我一个忙。”
他的手指触及她的面颊,冰凉的透彻。
迟苹果后退一步。
她觉得严淡人今天说的太多了,也太令人意外了。
“乐府,缺一个小姐。”二皇子殿下的指尖划过她的面庞,思索着什么。
是最近光义会送来了新的情报?
迟苹果不清楚。她每日遵照二殿下的安排学习,对外界一无所知。
学礼、学琴棋书画、学诗书礼仪……国师府的小姐?
迟苹果恍然间领会了一点他的意思。
“乐氏,”严淡人收回手,“她会帮你。”
乐氏——白秀温。
“殿下。”迟苹果犹豫着要不要多问两句:乐氏是谁,白秀温是做什么的?
用来掩饰自己曾意外窥见乐府丑闻的事情。
严淡人轻敲桌面。
一。
二。
三。
不起眼的角落里,有一个身穿黑色劲装的暗卫走出。
“他,也会帮你。”
暗卫极其矮小,瘦弱。但是他立在那里,像是一只老鹰,随时会挥舞坚韧的羽翼,舒展肮脏的利爪。
严淡人很小的时候,这名暗卫便与他相伴了。
被迟苹果刺杀的夜晚,他曾扼住少女的脖子,最后因为迟苹果是火元神上等资质才放过她。
他曾尾随进北德镇基地,收集了一部分的人名册,而后呈给严淡人。严淡人下命给北德镇的成员一点教训。
曾在冰天雪地追踪杨瑞霖,最后一身白衣的暗卫止于冰洋沿岸。
他还在迟苹果执行焚烧兽甲任务时,一路监视一路保护。确定迟苹果脱离乐府范围后,暗卫在路边坐上了二殿下的马车。
他没有发现迟苹果偷藏兽甲的小动作,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迟苹果与白秀温的一问一答。
“乐彼呢?”
“他不是我的孩子,是我捡的。”
或许,迟苹果也对自己的身世有所怀疑,所以她问了白秀温,她觉得自己有可能是乐家族人。
说不定,是不小心抱错了孩子?
在旅途中遗失了孩子?
迟苹果以为自己不在乎,但鬼使神差地,她开始回忆过往哥哥言语间的蛛丝马迹。
她从不羡慕那些有父母的孩子,但如果她也可以有父母……
乐彼不是乐渠森的儿子。
为了此事,次日严淡人让暗卫与安排在乐府的人互换,悄悄潜入,结果得知了乐渠森有一个女儿的惊人秘闻。
“她……她叫苹,是女孩!”
严淡人不在乎迟苹果心中的那一丝丝渺小的赌注,他只在乎自己的赌注。
不管迟苹果是不是白秀温口中的“苹”,严淡人都会让乐渠森相信迟苹果是亲生女儿。
“殿下,”迟苹果打了个响指,明晃晃的灯火照亮了她与严淡人以及蒙面的暗卫,“太子殿下要对您不利,与乐氏有什么关系?奴又能做什么?暗杀太子吗?”
对迟苹果来说,总有许多事情是毫无预兆的。
杨先生沉默着。
哥哥沉默着。
黎志县沉默着。
北德镇沉默着。
他们不说,她就什么都不知道。
案板上的鱼肉,悉听尊便。
谁也不告诉她,那些她身处其中该知道的,唯有等到避无可避了,才会像哥哥、杨先生一样糊弄几句:“苹,相信我,我以后会跟你解释。”
暗杀太子?
不可能做到的。
她想起用蜡烛烧兽甲,兽甲没有融化的时候。迟苹果把兽甲于掌心攥紧,用力到尖利刺入自己的掌心。
如果二殿下说的是真的,国师乐渠森是火元神,甚至乐家一族都有这种血脉,那么自己会不会和他们有关系?
我是孤儿。
我本是无名无姓的孤儿。
从哪来,父母是谁。
迟苹果的眼睛有了红血丝,兴许是盯着火苗看了太久,想了太久。
杨先生可能会知道她的来历。
哥哥李染生可能会知道她的来历。
现在看来,哪怕是严淡人,掌握了大量信息的二皇子严淡人都有可能清楚。
唯独她一无所知。
哥哥不说,她不问。
杨瑞霖说了,但她开始怀疑真假。
严淡人似乎是笑了:“想什么呢?本殿下是不会让你白白送死的。”
“迟苹果,回吧。”严淡人接过他的外衣挂在肩上,“明日再详细告诉你。”
话已至此,迟苹果不好再问,乖乖离开了。
“迟苹果。”
严淡人叫住她。
迟苹果回头看去,二殿下手上提着她带来的那盏灯示意她带走。
“天黑,小心些。”
迟苹果点点头,接过来时,已经找不到暗卫矮小精练的身影。
走着走着,迟苹果忽然觉得:回卧房的路,原来只有自己一个人。
她以前从来不曾这样想过,心也不曾觉得过于安静到微微有些惧怕夜色,现在倒是,小孩子气了。
终究是走回卧房,脱衣,灭灯,迟苹果规规矩矩地躺下来,想去琢磨什么,但思绪还是往梦里去了。
一棵参天大树在她的梦中挺拔,根系浮在地表,树皮纹路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