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风寒
临国边界。
灰蒙蒙的天空,单调的白色大地。
冷风瑟瑟,雪花一层层盖在身上,李染生半个人埋雪地里,鞋子裤子湿透了。
七八个人零散地分布在左使大人的四周,步伐比左使大人要稳当。
“等一下,”左使大人李染生全身裹着厚厚的衣物,略圆的球形身体晃了晃,“我好像动不了了。”
两个人凑近了,一边一个,抓紧左使大人的胳膊把李染生提了起来。
光义会的左使大人甩甩脚,又迈了一大步,踩实了,才拍打身上的积雪,疲惫地弯腰。
提他起来的两个人嘴里呼热气,客气地问道:“您要不要休息一下?”
李染生环顾四周,尽是雪,一片片鹅毛似的到处飘。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供他歇息。
呵。
临近而立之年的左使大人已经许久没有遇见让他牙痒痒又不能动手的情况了。
冻僵的脸颊想表现冷笑,但是他发现自己笑不出来。
其实他心里也明白,光义会有人说要见他,还专人押送,这下八成是幕后的能人,因为舵主找他肯定会说清楚。
若是这位幕后的能人看得起左使,便不会让他李染生如此狼狈地徒步前行。
被风雪打的几乎睁不开眼睛的李染生也客气了一句:“不必了。”
总算到了某个村庄,进入略显低矮的暖屋,李染生打了个寒颤。
押送他的人全部守在门外,任由风雪肆虐。
暖屋里,暖炉暖炕,还有一只纯白的雪狐,眨巴着充满灵气的黑色圆眼趴在棕色地毯上。
一张小桌摆了几盘子点心,桌面歪歪扭扭地丢着几本书。
衣服上的雪慢慢融化,通透了李染生的每一处肌肤。一冷一热,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老旧火炕铺了绫罗绸缎,炕上有一人半睁眼,侧卧在舒适暖床,偶尔翻动手里的纸张,半响,才意味不明地瞥了李染生一眼,开口道:“不知道给左使换衣吗?若是雪水弄脏地毯,本殿下挖了你们的狗眼。”
侍女这才走上前,帮左使大人李染生脱了外衣。
李染生自己拽掉手套,用僵硬的手抹抹僵硬的脸,地毯终究还是脏了。
侧卧的男人闭目:“李染生?”尾音拐了个弯。
左使李染生反倒有些犹豫,似乎是在想该怎么说话比较恰当。
“是在下。”
“吃苹果呢?”男人朝昏昏欲睡的雪狐勾勾手,雪狐便凑过来,脑袋主动贴上掌心磨蹭。
“在下的妹妹。”李染生答道。
“你妹妹长的,倒是和你不像。”
李染生长得比迟苹果细致。
闻言,李染生的眼神变了变,面部松动最后成了笑容。因为脸颊僵冷,所以李染生这一笑,有些怪:“她是我捡的,”
“怪不得,”男人吃一块点心,吃完了砸吧砸吧嘴,鲜红的唇像是涂了血,“你半点五行元神的样子也没有。哦对了,你知不知道吃……错了,是迟苹果,火元神?”
李染生愣住了,随即答道:“不知。”
男人勾唇一笑,道:“你猜我是谁?”
“在下,猜不出。”今天之前,李染生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严淡人。”
二皇子殿下颇为惬意地把雪狐抱到自己怀里,抚摸雪狐的小脑袋,又玩玩雪狐的大尾巴。
一身好皮毛。
站着的李染生却是眼角微微抽搐,嘴唇轻抿。
回想记忆中关于二皇子严淡人的情报,眼前男生女相的家伙的确相像。
且不说他究竟是不是严淡人,眼下的光景……
李染生跪了下来,低头不语。
“放心,迟苹果没被我的人捉着,她跑了。”
光义会的上层,要捉苹?
苹现在,不知所踪?
左使李染生的脸色忽青忽白。
二皇子殿下,光义会的幕后操纵者严淡人漫不经心地坐起来,怀里的雪狐蜷缩成团,实实在在地压在严淡人的腿上。
“柳絮,你胖了。”他垂眸笑道,长长的睫毛微颤。
柳絮是雪狐的名字。
*
两天后,温凉中带着一丝丝苦涩的汤药灌进嘴里,李染生——迟冉呼出一口热气,问道:“师父,苹苹呢?”
此处是二皇子殿下安排给李染生的住处,除了时常会有人来查看自己的动向外,倒是很暖和。
以杨瑞霖的本事,来这里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离此地不远,”杨瑞霖拿过迟冉喝空的碗,闻了闻,“是治风寒的药。话不多说,我需要你配合我。”
杨瑞霖大致告诉了迟冉诸如师兄弟、取名之类的事情,迟冉愣神听了,末了问一句:“师父,你要做什么?”
你要对苹苹做什么?
杨瑞霖微笑道:“迟冉,你和苹,都是我带大的,我不会做对你们不利的事情。只是有些事情不好解释,所以我希望能用更温和的方式。”
与二十年前一般,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的容颜,此刻微微笑着,却让人毫无暖意。
回想两天前,严淡人吩咐自己的事情,迟冉不动声色地收拾自己吃饭的碗筷,应道:“师父说什么,便是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何必躲着我?”杨瑞霖歪歪头,不再笑了。
迟冉神色平淡,把碗筷放门口,端坐在炕上:“师父,您不是常人。何必盯着苹苹?”
“苹是常人吗?”松浮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的傻徒弟。
“难道您是因为苹不是常人才……”
杨瑞霖摆摆手,他靠墙站着,手指敲打墙壁。
咚。
仅是一声敲打,迟冉便停止了反问,低头不语。
第五十八章 刮胡子
没有边际的天空,一眼望不到边的雪地,渺小而沉默的村庄,几个穿着厚重衣物、手执长枪的士兵麻木地巡逻。
遥遥望着迟冉所在的村庄,她听见身旁的人说:“现在开始,我是杨瑞霖,你是迟苹果。”
久违了,迟苹果。
她点点头,道:“杨先生,我们怎么进去?”
虽然没有抬头看杨瑞霖的表情,但迟苹果知道,杨瑞霖正谦和温柔地微笑,低头瞧着自己:“直接走过去就好。苹果,我有点冷。”
男子的手,极其小心地握住迟苹果的手,隔着手套,不知道能传递多少温暖。
迟苹果呆呆的,恍然间回到了九岁磕破膝盖的那日。
一步步的,二人走进了村庄,士兵没有阻拦二人,只是隔一段距离尾随。
很安静的小村庄,唯有风吹雪的声音,像是一声声唏嘘。
在村庄路过几户人家,杨瑞霖上前去敲门,说是要买些吃食。
里面的人往往开一道门缝,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身穿蓝水绿棉衣的小姑娘,再看看似乎是两人中拿主意的灰衣男子。
然后关上门。
天寒地冻何尝不是一种荒凉。吃食已经不能用几张银纹票来判断价值了。
杨瑞霖不急不躁,拉着迟苹果一家家一户户敲门。他问人买吃食,却绝不往村子中心迈一步。
而迟苹果每每看见那一条条门缝,总是期翼开门人会是迟冉。
察觉到有人尾随,迟苹果捏捏杨瑞霖的手,并不声张。杨瑞霖回头朝她笑笑,耐心地询问下一家。
大概是第六家,一条细细的门缝,豁然敞开,熟悉的声音满是惊喜:“苹果?”
开门的,是一个三十岁的大叔。大叔双眼深陷,胡子拉碴,发丝凌乱,脸颊还有伤痕。
这是迟冉?
迟苹果心头微酸。
“哥……”迟苹果刚要扑过去,右手传来阻力,杨瑞霖的手握的很紧。
迟冉眼神划过两人牵着的手,一瞬间失落与自惭交织,他转身让开一个可供人出入的空隙,让二人进屋说。
温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关上门,迟苹果丢下帽子、外衣,踢了靴子,直接跳到迟冉的床上打滚。
迟冉悄悄看了一眼表面云淡风轻的师父,一边帮妹妹拽下浸湿的足袋,挠她的脚心,一边招呼杨瑞霖道:“师……师兄,那边有椅子,别站着。呃,苹果,你居然踢我!”
昨日杨瑞霖要迟冉配合的,迟冉没有拒绝。在苹面前,杨瑞霖是师兄,迟冉是师弟。
观看兄妹打闹的杨瑞霖感觉有些复杂,随口应了一声,到火炉旁坐下,伸手取暖。
“小土丫头,你怎么来了呀?让哥哥好好看看,苹果是不是胖了?”迟冉托住迟苹果的脸,揉了揉,“胖了!”
最后两个字铿锵有力。
迟苹果神情呆滞一瞬,头顶直接磕上迟冉的脑门!
正端着茶杯准备喝口热水的杨瑞霖,看见兄妹俩脸对脸差点亲上,险些把杯子捏碎。
“呃——”迟冉吃痛,后退两步,“苹果,你怎么打哥哥……”
“你说我胖,挠我痒痒。”
“唔,可是哥哥好疼。”
迟冉捂着额头,温声软语的好不可怜。
迟苹果最看不得迟冉软乎乎地讲话,她咬咬指头,跪坐在炕上,睁圆眼睛道:“那我……帮你刮胡子好不好?”
“还得帮哥哥剪指甲,”迟冉的两只手,指甲盖掀了三个,“都做完了,哥哥带你吃好的。”
“成交。”
迟冉转身拿了一把小刀递给她,怕苹苹嫌自己脏,他用热水洗了脸,然后在脖子围了一块长布回来坐好。
迟苹果翻出手帕,擦一遍迟冉浸泡了热水的脸和双手。
接着她用小刀紧贴迟冉的皮肤,刀刃缓慢擦过,进而割掉胡子。迟冉身上有味,但她装作没闻见,认认真真地帮迟冉刮胡子。
做这些,对迟苹果来说是非常熟练的,她以前经常帮迟冉刮胡子,迟冉也经常给她洗衣服。
少女用大拇指和食指揪着迟冉的下巴,刀刃给人一种细密体贴的冰冷触感。
脑中闪现这几个月险些被人杀或是险之又险地杀了别人,迟冉抖了一下,紧闭眼睛。
“你别动。”迟苹果戳叽戳叽迟冉的腮帮子。
“好,你慢点,哥哥害怕。”
刮完胡子,迟苹果拿生锈的剪刀给迟冉剪指甲。
“哥,指甲是怎么掀开的?”
“没事,不疼的。爬山的时候,手冻僵了,后来暖和了才发现,剪掉就好了。”迟冉眉眼含笑,一会儿低头看看苹苹,一会儿又抬头暼暼坐在角落的师父。
沉默良久的杨瑞霖朝徒儿迟冉歪歪头,末了把茶杯靠在唇边,却发现杯子里压根没有水。
罢了,反正,他不渴。
杨瑞霖放下杯子。
说到底,迟冉是杨瑞霖看着长大的,徒儿什么心思,当师傅的不会不明白,但要是让杨瑞霖这个活了千百年的老家伙选择放开苹——不可能。
迟苹果的这一世是特殊的,错过了,不知道还要眼睁睁看她消失多少次。
长幼有序,尊师重道之类的,杨瑞霖不会太强求迟冉去做,能不用他反过来给自己徒儿养老送终已是莫大的安慰。
同样的,任何人都不能要求杨瑞霖离开苹。
“师弟,”杨瑞霖倒了一杯水,“北德镇出事了。”
闻言,迟冉抓住迟苹果的肩膀左右看看,故作惊讶道:“苹苹,有没有受伤?”
“没……没有。”胳膊上的箭伤,已经结疤了。
“师——师兄,北德镇怎么了?”
前两天,二皇子严淡人将几张信纸甩到迟冉脸上,让光义会的左使大人细读后谈谈感想。
姓杨的教书先生和迟苹果失踪,林婶、木匠一家被关押,处理了霍青娘及北德镇所有人。
二皇子殿下的要求很简单,迟苹果为己所用。
昨天,恩师杨瑞霖来找迟冉,让迟冉配合自己,对苹撒谎,并且特意多提了几句当年的约定,将苹养到十五岁后交还。
杨瑞霖告诉他傻乎乎的徒弟,不会再计较迟冉当初带着苹逃跑的事情,但是绝不能有第二次。
谈话中,迟冉发现,杨瑞霖始终靠墙,离开时还让迟冉协助。更值得深思的是,迟冉派人去跟踪杨瑞霖,杨瑞霖都没有发现。
“有人袭击苹果住所,你安排的两个人估计栽进去了。”杨瑞霖喝了一口水,跟一手栽培出来的好徒儿一唱一和。
迟冉猛地抱紧妹妹,语气故作后怕道:“幸好你没事,哥哥一定会查出谁做的……”
综合自己所掌握的情况,迟冉可以确定几点:
“一、严淡人不知道师父是木元神,他认为是苹苹自己逃跑了。
二、严淡人不像传言一般近乎废人。
三、师父不知道二皇子严淡人是光义会幕后人,不知道北德镇被屠镇。
四、师父身体有问题。
五,苹苹什么都不知道。”
兄妹俩紧紧相拥。
杨瑞霖差点呛着。
“哥,林婶、霍青娘不知道怎么样了……”
迟冉本不打算主动提北德镇的事情,即使提了,他也会装作一无所知。
“放心吧,”迟冉轻抚妹妹的长发,方才刮好的下巴贴在迟苹果的头顶上,“霍青娘武功很高。而且北德镇有咱们的人,会照应霍青娘和林婶的。”
“嗯。”
杨瑞霖看不下去了,起身道:“师弟,你说要带苹果吃好的,师兄我得跟着。”意思是赶紧去吃吧。
迟冉继续给妹妹顺毛:“忘不了师兄的。”
兄妹亲昵,旁人独立于角落。
面无表情的杨瑞霖:“我有些饿了。”
迟苹果推开迟冉,道:“哥,我也饿了。”
“稍等,”迟冉翻找侍女为他准备的干净衣物,“你们的衣服湿了,穿我的吧。”
第五十九章 冰墙
毛绒绒的肥狐狸柳絮压在二皇子殿下的胃上,重量不可言喻。
一身艳红裘衣的严淡人戳它两下,它抬头瞅瞅,又闭眼睡了。
监视左使李染生的侍卫进来报告,二皇子殿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挥手让侍卫出去。
轻轻抚摸雪狐的白毛,严淡人此刻的笑容格外特别,好似摸到鸟蛋的少年郎,小心翼翼地捧着易碎的椭圆生灵,既舍不得吃,又不想放回去。
半响,严淡人也睡着了。
等待许久的侍女见了,悄悄拿一块毯子盖在二皇子殿下赤裸的双足上。
盖完毯子,侍女正要偷偷看一眼二皇子殿下的睡颜,却见方才均匀呼吸的严淡人低垂眼帘,妩媚又冷艳地看着自己。
侍女的脸刷的红了:“殿下……”
“嘘,柳絮睡了。”他的嗓音沙哑缠绵。
侍女点点头,站一旁候着。
过了不久,左使大人领着两个人进来,被小侍女拦住,要他们安静。
李染生神色一冷,小侍女不为所动。
这间小屋,位于天寒地冻之处,内里却极致奢华的。
扫视一遍因人多而显得拥挤的小屋,杨瑞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歪歪头道:“染生,不是说吃点心吗?”
说着,杨瑞霖拉过迟苹果的手,五指相扣。
站在最后的迟苹果屏住呼吸,任由杨瑞霖抓紧自己的右手。她认得炕上熟睡的男子——曌国二皇子严淡人。
想杀他却差一点被反杀。
冤家路窄。
对上杨瑞霖富有深意的眸子,她意识到情况不对。
“师兄,我过会儿给你们拿。”李染生轻声道,背影令人陌生。
“屋子的主人睡了,我和苹果告退,等会儿染生你再叫我们吧。”杨瑞霖转身拉着迟苹果想走,打开门,竟是一堵冰墙,冷冷白气袭面而来。
屋内众人,除了杨瑞霖俱是一惊。
小侍女声音微颤,靠近自家殿下道:“殿下,您醒醒!”
炕上那人恍然未觉,只抱着雪狐与周公约梦。
“哥……”迟苹果拉拉李染生的衣袖,兄妹俩看看彼此,一时间不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当着师父的面,李染生说不出严淡人的安排。
当着自己刺杀的家伙,迟苹果想问问不了,是不是光义会有麻烦了?
指节敲击冰墙,杨瑞霖叹了一口气,道:“李染生。”
你又想做什么?
光义会的左使大人始终背对他们,静静等待二皇子殿下睡醒。
杨瑞霖与李染生背对背,迟苹果看看他俩的侧脸,不明白眼下的处境是因为什么。
迟苹果缓缓松开拉着哥哥衣袖的两根手指。
李染生心里一凉,没有回头。忽然,掌心塞进一只小手,紧紧攥住自己的手。
少女一只手在杨瑞霖那,一只手在李染生这。
因为并不是多么恐惧,迟苹果甚至在心里偷偷想,李染生是阿娘,杨瑞霖是阿爹,一家三口不能分……
一柱香燃尽,炕上酣睡的红裙美人儿勾唇道:“迟苹果,跟我混吧,好吃好喝好玩的管够。”
少女明显感觉到,两只手猛地被攥紧。
但这一瞬间,迟苹果却松了一口气,因为听严淡人的意思,似乎是想让她给他卖命。
火元神,肯定是有用处的吧。
心里想了,迟苹果却没有说一句话,她怕自己莽撞行事,搅乱了李染生或杨瑞霖的脱身计划。
哥哥是好人。他不可能挖坑让师兄和妹妹跳的,所以他把自己和杨先生领过来一定是有原因的。
雪狐柳絮打了个舒身,从严淡人身上跳下来,绵长的白色毛发飘逸。
见状,李染生道:“殿下,还请遵守您的诺言。”
雪狐朝迟苹果走来,用小爪子踩了踩她的脚,踩完了又仰头回到严淡人身边。严淡人笑了笑,跷二郎腿不言语。
少女皱眉,看看不知何时凝结的冰墙,看看衣冠不整露出纤细脚腕的严淡人,再看看眨巴着黑色小眼睛的雪狐。
她松开拉住二人的手,握拳问道:“你是光义会的人?”
穿红裘的严淡人放下翘着的二郎腿,转为玉脚踩雪狐,雪狐柳絮顺从地屈膝趴地。以毛为表,美人衣裘。
察觉掌心少了什么,李染生和杨瑞霖同时看向身侧的迟苹果,迟苹果目光炯炯地盯着严淡人。
“准确的说,”严淡人舔舔嘴唇,“光义会是我的。”
迟苹果拽拽李染生,眼神询问,左使大人略微点了一下头。
小侍女左看看右看看,慌张地靠近自家的主子严淡人。她不觉得自己一个弱女子和养尊处优的二皇子殿下能打过面前的三个人。
先前自称是李染生的家伙,没了胡子模样还算俊俏,眉眼间尽是刚毅。昨日小侍女扔掉此人湿漉漉的外衣时才发现,贴身的里层沾了血,吓得她险些尖叫出声。
亡命之徒!一定是亡命之徒!
最近临国、曌国、砂国边界麻烦那么多,肯定是来村庄挑事的。
今天和亡命之徒一起来的可能是同伙!
士兵都在做什么,到现在还没发现殿下的屋门结冰了?!
“光义会舵主?”杨瑞霖转过身,站到最前面俯视严淡人,淡笑着轻声询问,“您要迟苹果做什么?”
二皇子殿下拿起小桌上的暖手炉,眯眼不语。
从头到尾,貌似是光义会舵主的男人除了迟苹果问话,其他人包括自己的侍女、光义会左使都没有理会。
他只看的上迟苹果?
光义会想要火元神的拥有者?
杨瑞霖确信自己的木元神没有被李染生告诉他。否则现在不会单单用一面冰墙震慑他们。
手搭在少女的肩膀上,杨瑞霖示意迟苹果说话。
迟苹果心神领会,按照杨瑞霖方才问的重新问了一边:“光义会舵主,你要我做什么?”
严淡人抬眼瞧她,慢慢地,严淡人咧开嘴,牙齿整齐:“我亲了你,你是我的了。”
第六十章 妥协
“我亲了你,你是我的了。”严淡人理直气壮地看着杨瑞霖和李染生出现一丝丝龟裂的脸。
迟苹果懵了。
她倒是记得严淡人捅了自己一刀。
小侍女惊讶地看看二皇子殿下,再看看门口的女孩,有些伤心。
“你什么时候亲过我?”迟苹果看起来毫无印象。
杨瑞霖停止龟裂,冷冷地注视严淡人。
左使大人比较收敛,他盯着地面,思索什么事情,尽管脸色不太好。
二皇子殿下把雪狐柳絮抱在怀里,下巴磕着雪狐毛绒绒的头顶蹭了蹭,道:“当时你钻我被子里,压的我很难受……后来侍卫进来,你知道我是二皇子了,我怕你杀我,所以抱住你稍微反击了一下……记得吗?”
语气带着几分委屈。
迟苹果继续懵。
杨瑞霖向前走了一步。
察觉不对劲,严淡人往后缩了缩,转换成女子的甜腻声音:“等我说完嘛……”
李染生拉着迟苹果后退,背后冷气腾腾。
连带着小侍女也贴墙站直,觉得离杨瑞霖越远越好。
“还有?”杨瑞霖看了迟苹果一眼,迟苹果下意识摇头。
“你不认账,”严淡人玩的正开心,倒是不在意眼前的家伙是否有杀人的本事,“迟苹果,占了这么多便宜,我总得知道你是谁吧。两只胳膊抱着你,你又蒙着脸……”
“所以你选择咬下蒙面布?”杨瑞霖微笑。
严淡人愣了一愣,随即绽放笑容道:“对。”
“想法不错。”杨瑞霖夸他。
“那是,我还行动了呢。”
气氛忽然和谐。
雪狐摇摇尾巴。
一直沉默不语的李染生暗自心惊。虽说师父的身体似乎不太好,且二皇子殿下是有水元神拥有者专门保护的,可李染生依然是在赌,赌今天师父不能轻易带走迟苹果。
安静的,耳朵灵敏的人可以听见四个人的呼吸声。唯有杨瑞霖的胸脯没有丝毫起伏。
杨瑞霖静静微笑。
兄妹间打闹,他可以理解。
迟冉打算从他眼皮子底下带走苹第二次,是自己过去的教导太平和。
可严淡人是什么东西?
身为一个几千年前的老妖怪,他会把须臾百年的皇帝放眼里?更何况一个皇子?
选择用微笑面对微笑的严淡人脸颊逐渐僵硬。被面前的家伙注视,严淡人觉得浑身不自在。
靠近冰墙的李染生注意到,冰面裂开了。
事实上,潜藏在村庄的侍卫早已在李染生领人进门后,将小屋团团围住。
屋顶,则是一名脖颈缠绕厚布的怪人,没有手套包裹的掌心不断地搓揉着一颗雪球,纤细的手指异常苍白。
“好冷。”停止搓揉雪球的动作,屋顶的人由蹲着改为站立。
夹杂雪花的冷风将他脖颈的厚布吹起,朝一侧飘舞。
雪球自指尖滑落,从接触屋顶的那一刻开始,冰面开始覆盖屋顶。
屋内。
墙角漫延冰花,门口的冰墙发出咔嚓的脆响。
小侍女不得不离开墙壁,瑟缩地看向门口。
严淡人打破沉默,柔声道:“柳絮,我冷,把你的皮给我。”
一身皮毛相当厚实的柳絮短促地呜呜几声。
赤红炭火缓慢熄灭。
迟苹果看看裂开的冰墙,再转头盯着慢慢缩脖子的李染生,皱了皱眉。
她打了个响指,温暖的红色使李染生笑了。
苹苹还是很关心哥哥的。
尽管迟苹果改善了屋内温度,小侍女却没有丝毫感恩,反而无比恐惧。
同样是女的,为什么你可以点火?
你还是人吗?
其实外面更冷,只是屋子里猛地降温令人不适应,更何况二皇子殿下与小侍女的穿着相对单薄。
杨瑞霖抬头,注视结冰的墙面。
哪怕面前的严淡人不过是毛头小儿,杨瑞霖要跟皇家硬来还是要考虑一下的。
他能杀眼前的小皇子,能杀许许多多的侍卫,却终究只是一个人,更会连累苹和迟冉。
况且,他也不想自己残忍的一面吓坏苹。
这不是他所希望的。
杨瑞霖附身表示谦卑,道:“殿下,您希望让苹果为你做什么?”
左使李染生感到意外,师父居然松口了?
同样意外的是迟苹果,毕竟杨先生的木元神不是一般的厉害,她不觉得杨瑞霖会因为小小的冰霜妥协。
兴许是杨先生另有打算,不想暴露自己的元神。
发觉面前的家伙有所收敛,严淡人瞧瞧迟苹果,意思是你愿不愿意,愿意就吱个声。
迟苹果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你呢,给我当个小侍女,关键时候露一手,吃好喝好,穿的比她好。”严淡人指指胆怯的小侍女,说话相当客气。
杨瑞霖表现出的气场,使得善于察言观色的二皇子殿下心生警惕。
万一杨瑞霖是个武林高手,一不做二不休弄死严淡人,严淡人纵使有几千侍卫,也不能恰到好处地阻止近在眼前的杨瑞霖。
怕不怕死是一回事,死的值不值得是另一回事。
严淡人装二丫头十几年了。朝廷黑,后宫黑,父子不是父子,母子不是母子,兄弟天天想着怎么玩死对方,要是随随便便死在这天寒地冻且鸟不拉屎的地方,他怕是得诈尸。
总而言之,该客气就得客气。
严淡人朝迟苹果眨眨眼。
迟苹果后退一步。
哥哥李染生既然把自己带来,又始终不言语,就说明他是存了让她入光义会的心思。而杨先生方才问了严淡人,现在变相默许,应该是让她答应的。
“我应该称呼你什么?”迟苹果问道。
“二殿下或者殿下,我更喜欢殿下。”
迟苹果并不在意一句两句的应和:“殿下。”
“哎,殿下在这。”
杨瑞霖突然有点后悔。
李染生脸色变得难看。
但他俩的不高兴,被严淡人忽略了。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俩不说话是默认,别说四匹马,八匹马都别想回来。
严淡人大声喊道:“左右!”
屋顶上的怪人动了动耳朵。
冰墙应声碎裂。
顺着堆积的碎冰块,李染生与迟苹果看见了门外包围他们的士兵。
士兵们纷纷举起长枪,齐刷刷地指着他们。
杨瑞霖没有回头,灰衣衣角被风吹动,他哈了一声,胸脯恢复了正常的起伏。
第六十一章 舵主
察觉严淡人起身走向屋外,小侍女嘴唇颤抖着,抱一件绣了金丝的白色外衣,问道:“殿下,您的衣服?”
听见小侍女隐含恐惧的声音,严淡人侧目看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开口,却是对着迟苹果说的:“本殿下,觉得冷了。”
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杨瑞霖,杨瑞霖倒是面色冷淡没有任何反应,严淡人朝迟苹果招招手。
迟苹果领会了什么,她走到小侍女身旁,伸手示意小侍女把衣服递过来。
小侍女怔怔地看着二皇子殿下裸露的双脚,怀里是他质感细腻的外衣,白的不染凡尘。
“二殿下,奴婢……”
迟苹果从小侍女怀里拿过衣服,小侍女说了半天“奴婢”,终究没有说出个所以然。
严淡人踩上鞋子,吊儿郎当地走出去:“围这里做什么?散了,都散了!你,还不走……”
举着长枪的侍卫们听了二皇子殿下一如既往的闲散语气,确定他四肢健全且没有被人占便宜后,默默地退下,只是在不远处巡视。
“左右,哪去了?”
严淡人口中的“左右”从屋顶跳下来,脚底擦滑险些啃雪。
勉强稳住,左右拍拍身上的雪,行了一礼,道:“殿下。”
“来的正、正好,”由于迟苹果还在等小侍女把衣服给自己,严淡人已经动的打哆嗦了,吸了洗鼻涕,他正色,“给你介绍,我新招的侍、侍女。”
迟苹果觉得自己似乎应该出场了,于是走近了,站好,并没有其他动作。
她不懂规矩。
哥哥从未教过她该怎么面对皇子。
穿的相当单薄却十分好看的严淡人继续哆嗦:“衣、衣服。”
迟苹果把衣服递给严淡人,严淡人本来是伸开胳膊,习惯性地等别人给他穿,但看看木呆呆的迟苹果和大眼瞪小眼的杨瑞霖李染生,便也懒得与她一个小丫头计较什么了。
左右用白布蒙着口鼻,一双细长的眼睛打量迟苹果。
左右记得迟苹果,那个放火烧屋的本事非常低劣的火元神刺客,不过她的资质倒是不错。
为了表达友好,左右朝迟苹果扔了一个雪球,砸在肩膀上,迟苹果一动不动。
冷风中瑟瑟发抖的严淡人:???
二皇子殿下冻的妆都要掉了,他思考片刻,走进离他最近的屋子,进去以后关上门。
屋里是几个抠脚大汉。
气味有些特别。
抠脚大汉们停止抠脚,猛地意识到眼前冻成冰棍的人是谁,慌乱地站起来喊道:“殿下!”
严淡人全然不在意属下的脏臭,坐在床上,宣布接下来的命令。
面对文臣,严淡人偏阴柔,话说三分,七分意思全靠文臣心惊胆战地揣摩。遇到武将,严淡人会选择粗糙一些,不为别的,只求人心。
二皇子殿下原本的住屋里,炭火熄灭,左使大人李染生抬头,用非常轻,轻到唯有他们师徒二人可以听见道:“师父。”
杨瑞霖转过身,连一个眼神都没有给李染生,径直走向迟苹果。
昔日被称作“您”都要紧张的徒弟,现在已经学会怎么坑师父了。
用独特的方式认识了迟苹果,脖颈长布飘荡的左右示意小侍女跟他来。
小侍女在失去照顾二皇子殿下起居的同时,也失去了对严淡人的大半幻想。她焉了吧唧地跟右使大人左右走远,连去哪里都没有注意。
严淡人走了,左右和小侍女走了,原地只剩下杨瑞霖与迟苹果。
“苹果,”杨瑞霖脸上挂着千年不变的微笑,此刻满是关切,“有没有吓到?”
迟苹果摇摇头。
相比北德镇泡药罐、前些日子亲手杀人,今天的经历还不至于让她做噩梦。
“太好了,我一直担心事情发生的太突然……”杨瑞霖往掌心哈了口热气,迟苹果见了,伸手握住他的双手。
炙热的温度由双手传递,杨瑞霖笑出声,却什么都不说。
“对了,哥哥他是不是……”迟苹果正要转头,被杨瑞霖捧脸,动作卡顿。
“苹果,你哥哥现在在思考一些问题,暂时不要打扰他。”杨瑞霖顺势摸摸迟苹果的小脸。
抚摸脸颊的手冰凉,迟苹果懵,问道:“哥哥,怎么了?”
笑眯眯的杨瑞霖告诉迟苹果,李染生正在想事情,想好了,再去找他。
迟苹果不明白,杨瑞霖给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顺带温柔地说了一句:“等会儿再说。”
话音刚落,一个貌似是管事的人便走过来,为杨瑞霖和迟苹果安排住处,又絮絮叨叨地说了些要注意的事情。
杨瑞霖一一地应下,偶尔问几件不太明白的事情。
迟苹果一边走一边听,最后发现,她独自享有一间屋子。少女略微不适应,尤其是在并不是很安全的新环境里。
整件事情以一种过于平和的方式结束了。
太平和,以至于像场儿戏。
李染生看着师父捧起妹妹的脸,心脏抽疼。
可他知道自己这件事做的不漂亮,暗自骂道:“活该。”
墙壁的冰霜没有融化,反而变得坚硬。左使大人李染生站在门口,四肢冻僵。
他看着师父与妹妹渐行渐远,直到士兵来寻他,说是二皇子殿下找他议事。
表面上,这支队伍是严淡人从洛阳启程,一路召集来的,事实上,一半都是光义会多年来积攒的人力,一些有问题的,都被严淡人的手下给支开了。
进入充斥着抠脚大汉们臭哄哄的屋子,严淡人坐在床上,其他人跪在铺了一层勉为其难也可称为地毯的地上。
“李染生,以后你是光义会的舵主。”
严淡人已经套上了足袋,白色绣金外衣披在肩上,细腻的堪比闺阁小姐的脖颈肌肤被白衣衬得显白。
漫不经心的一句话,足以让李染生难以接受。
舵主。
他李染生不图这个。
或者说,他现在不图这个。
李染生乐意自己圆滑世故,处事严谨,最后理所当然地成为舵主,而不是现在这样,好像特意把自己妹妹交给主子,狗腿子一般换来舵主,换来权力。
但是,事已至此。
李染生跪下来,态度恭敬地感谢二皇子殿下的栽培。
严淡人笑笑。
同样跪地的几人瞧瞧李染生身板弱小,又像是读书人那般文绉绉地讲究礼节,心中多有不屑和不满。
第六十二章 天黑了
洛阳,乐府。
白面馒头,清水白菜。美名其曰给乐府夫人白秀温养身子。
但实际上,食物一天比一天差,半点肉味也无。
白秀温的心情也一天比一天糟糕。
反观乐彼,兴许与他儿时曾做过乞丐有关,虽然自己没有记忆,但隐隐约约地对于倒霉的现状并不在意,所以哪怕是丫鬟不尊重他……呸,丫鬟们还是很尊重他的。
乐彼这个人比较闲散,也很随和,对包括下人在内的所有人都没有什么脾气,遇事被惹恼了顶多埋怨两句,用不了人哄就自己恢复原样,该吃吃该喝喝。
他长的一般般,但由于平时对下人没什么脾气,所以乐彼倒霉了以后,下人看见他,还是原先的态度——稍微尊敬一下。
吃食什么的,到乐彼手里的往往比众所周知的“最毒妇人”白秀温的好,不过乐彼觉得白秀温好歹是自个儿的娘亲,所以吃的时候会分白秀温一半。
而白秀温遭受了地位落差的打击后,逐渐找回过去在青楼卖艺时卑微的感觉,深深地意识到,自己的命不过是乐渠森手里的一根细绳,轻轻一拽便断了,人便没了。
大半夜,白秀温常常睡不着觉,翻来覆去的不得安生。
脾气上来了,她会特别想听知了叫,可是这腊月寒冬的哪来的知了。
况且夏天的时候,得了富贵病的白秀温总嫌知了吵闹,非要下人们在酷暑天忙活着捉知了,什么时候院儿里清净了,白秀温也就满意了。只怕这院儿里,已经没有几只知了了。
去年夏天,烈焰炎炎,中暑的下人可多了。
“娘,吃。”
一只碗里盛着一小撮咸菜萝卜干,乐彼就着稀饭馒头吃的乐不思蜀。
白秀温冷着脸。
她大半月没有吃肉了。
白秀温傲气:“我不爱吃咸菜。”
她爱吃肉。
乐彼接着吃,末了擦擦嘴,回到自己屋子去读那些平日里最不喜欢读的“之乎者也”。
“咸菜有什么好吃的。”白秀温嘀咕一句,斜眼看看乐彼特地留下的几块小咸菜,终究还是吃了。
嘴里咀嚼咸涩的萝卜干,白秀温喝了一口粥,努力咽下去。
连日来,她想了许多。
从有记忆开始,想到现在。
十六年了,她时常害怕,怕乐渠森已经发现了乐彼不是亲生的,怕乐渠森要她的命。
但偶尔想想这几年享的福,白秀温又觉得不亏。
说到底,自己不过是个青楼女人,能成为国师的夫人,实在是命里带金。
打听到乐渠森成为国师的消息前,她想都不敢想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国师夫人。
打听到乐渠森成为国师的消息后,白秀温常常抚摸小腹,脑袋里总想着一个不存在的孩子——一个可爱又聪明的男孩。
白秀温叹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房间看书的乐彼深深叹了一口气,拿倒的书本说明了一件事:他不是读书的料……
*
临近傍晚。
待了一段时间,丽儿全身冷透了。
贡品摆好,纸钱烧上。
丽儿安静了许久,盯着主子何栀的墓碑不知道在想什么。
“主子,人在做天在看,白秀温她遭报应了。”
第一句便是这个,后来丽儿又絮絮叨叨地讲了少爷最近发生的事情。
“老爷还是和您生前那般忙碌,少爷现在很厉害,以后一定会成为家主的。”
带来两盘的贡品是乐夫人何栀生前爱吃的点心。
“主子,您吃,丽儿来看望您,厨子只让拿这些,不过总归是比去年好了。”丽儿眼角有了细小的皱纹,她笑笑,皱纹便更明显了,“主子走后,丽儿时常在想,主子生前说的,大人物和小人物。”
又往火里添了些纸钱,丽儿眼神疲惫,道:“丽儿现在觉得,不管是大人物还是小人物,丽儿都希望主子可以陪少爷长大。是丽儿嘴笨,当初净想着自己,随口答了些废话。”
这个地方空旷,丽儿一个人待着,显得突兀。
她说了半天,自个儿说了,再自个儿听了,心底竟然还生出一丝丝安慰,仿佛有了依靠。
“少爷该娶妻了,丽儿将来或许有机会再照看小少爷……”
离开的时候,丽儿说自己还会再来的。
*
北德镇。
程寿回来了。
一车子用来做桌椅的木材咯吱响,遇到崎岖不平的路段得有人扶着才不至于散架。
“程大哥,你不是说嘛,前面是你家,这么近了,咋没点声响?”同行的小兄弟是卖木材的,这辆拉木材的驴车也是他的,木材加上车钱,做买卖的懂人情,两样加起来少收了程寿的铜板。
程寿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兴许是太早了,天不亮街坊邻居没起床。林子大了嘛都有,兄弟你别看现在老稳,晚上有时候能听见狼叫哩!”
想到教书杨先生交的订金和商量好的交货价格,程寿忍不住笑了,乐呵呵道:“兄弟,来一趟不容易,早饭是吃不上了,中午,中午俺让婆娘给你做顿白面的。”
“得嘞,咱快着点?”
说是快,其实也快不了多少。
但走着走着,就到了北德镇,离得近了看,似乎还有人守在路上。
“程大哥,这是拦路的?”
“不会吧,俺从小就在北德镇,从没见过收路钱的。”程寿皱眉细看,压根不认识那几人。
越离越近,小兄弟挨着程寿悄声道:“这可不一定,最近听说有些地方招兵,比往年招的多。”
直至进了北德镇,守在路上的几人都没有其他可疑的动作,他们不拦路,程寿和小兄弟也不会自讨没趣主动去问。
镇子处于一种极致的寂静中,程寿不太习惯,左瞧瞧右瞧瞧,仿佛看见了人才能确定自己没走错。
程寿确信自己没走错。冰冻的小河,光秃秃的树枝,坑坑洼洼的泥地……王大爷的家破破烂烂的,林婶的宅院是整个小镇最好的……林婶家怎么不太对劲?
“停一下,小兄弟。”
程寿一脸纳闷,小兄弟转头看看墙壁烧黑的宅院,问道:“怎么了?”
“没、没事。”
先去木匠铺,把木材放下,再回家问问,是怎么了?
程寿心里慌慌的。
小兄弟听程寿说没事,也就继续赶驴车,脑袋转回来的瞬间,似乎瞥见身后远远的有人跟着,再回头看空空如也。
看错了看错了。
小兄弟知道,做人不能自己吓自己。哪怕这镇子死寂的可怕,哪怕身旁同行的程寿越看越像土匪,他也不能吓自己。
“老天爷保佑。”小兄弟喃喃道。
“啥?”程寿没听清,“咋了,小兄弟?”
“没没没,我就是有点饿。”小兄弟说话不利索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相同的不安使得程寿与小兄弟加快了行动,路上发现了大片大片的黑色痕迹,微微泛红。
小兄弟问道:“程大哥,你们镇子有染坊吗?”
顺着小兄弟的视线,程寿也看见了那片黑色痕迹,他示意小兄弟绕开走:“哪有什么染坊,不过李三龟家平时帮大家染染布,有时候收点小钱。”
木匠铺。
拉住驴车,程寿怔怔地盯着破了个大洞的木门发呆,从破洞可以看见铺子里散乱的工具。
没记错的话,程寿总会把工具摆放整齐。
“这这这是怎么整的?!二弟!小三!”
省下开锁了,程寿推开门进去,小兄弟不敢进,怕进了土匪的陷阱。
程大哥是好人,可镇子的其他人不一定啊,说不定就是想逮个人做人肉包子……
冬天太阳落的早,没多久天都黑了,凉飕飕的风一刮,小兄弟只觉得两股战战几欲先走。
忐忑地琢磨了一会儿,小兄弟一个人待着渗得慌,开口想喊一声程大哥,正要喊,忽然有人捂住自己的嘴!
“唔!”小兄弟挣扎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反应就昏过去了。
半响,光义会的几人拖着程寿和小兄弟回了训练地。
照顾昏迷成员的林婶隔着房门板,偷偷从门缝里偷看,瞧着光义会的家伙们拖着两个男的进去,暗暗想道:“莫非是没有杀干净?不该呀……”
林婶在这里的日子不比从前,手边没有一样是可以照明的,不过她不在乎,每天,独自坐床上,等窗户那橙黄色的太阳慢慢落了,头发便也白了一根。
天彻底黑了,没有一颗星星。
第六十三章 咚咚咚
临国边界。
光义会舵主李染生回到自己的屋里,瘫倒在床,小臂搭在眼睛上,安静了许久。
四肢微微发麻,丝丝凉意透入脚心。
眼前黑暗一片,慢慢地,昏黄的一点扩大,呈现出整个暗淡的天空。
瘟疫、干旱,足以击垮靠天吃饭的百姓。
榆树的树皮几乎被吃光了,许多得了怪病的人躺在没有遮蔽的土地上,黑白无常虚无的步伐穿梭于他们身边,犹豫着应该先带走哪个挣扎了一生的灵魂。
“老天爷……”
瞳孔放松,黑白分明的眼珠平平无奇地暴露在空气中,张开一条缝隙的双唇干裂苍白,一口黄牙毫无规矩地排列。
互相争强食物的阶段过去后,物竞天择活下来的人不得不用刀割开同类的躯体,但也只是稍微延长了一点寿命,过几天便会开始生病。
一位身穿灰衣的男子提着药箱游走于生灵涂炭的村镇,偶尔会去给尚有一线生机的病人号脉,喂他们几种草药续命。
全然不同的生机显得他在这里格格不入。
忽然有谁握住了灰衣男子的脚腕,他低头看去,是个孩子。
灰衣男子蹲下来,一只胳膊抱着男孩,问道:“怎么了?”手上没有多少份量。
男孩脏兮兮的:“妹妹,病了……”
“是那间屋子吗?”灰衣男子指引男孩看向不远处的小屋,男孩吃力地点点头。
绕开地面躺着的人体,灰衣男子附身进入小屋,一股隐隐约约的臭味传来。
灰衣男子不再往里面看,眼角黑痣平添妖异,漠然道:“孩子,你生病了。”
男孩眼神空洞。
“她死了。”
一句话判了死刑。
杨瑞霖放开男孩,男孩飞快长大,长大后的少年快速走到床边。
迟冉哭了,他伸出满是伤痕的双手,轻抚妹妹枯黄的脸颊。
妹妹瘦的可怜的面容在摇晃中变幻,成了熟悉又陌生的模样。
小麦色肌肤,平直的眉毛,短短的睫毛不再颤抖,略胖的小鼻子没有呼吸,总是让人觉得不太开心的嘴巴……
“苹苹?”
泪水滴落少女的左眼上,变成鲜红色。
迟冉被巨大的恐惧席卷:“你别吓哥哥……”
“师父……”救救她。
似乎被“师父”二字触动,杨瑞霖伸手,手的影子绵延至房间各处,爬上她的双颊,逐渐掩盖了小女孩干瘪的尸体。
迟冉张开嘴想要大叫,却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一般不能发出声音。
尸体、床铺融进黑暗,唯有一点纯粹的鲜红粘稠的不肯化为墨色的一部分。
杨瑞霖仰头,似乎在欣赏半点星光也无的夜景。
五彩缤纷的小果子一颗颗坠落,汇聚成海。
这丰富的颜色刺痛了迟冉的眼睛,他有些慌乱,不经意间,几颗小果子带着奇异的清香滑进喉咙。
“你也死了。”
温柔的男人嗓音缓缓催眠,丝丝缕缕地侵蚀迟冉的神志。
一瞬间,仿佛有千千万万句“她死了”“你也死了”包围迟冉,一点点摧毁他的耳膜,跑进脑袋里上蹿下跳,再咚咚咚地撞上头盖骨,击碎天灵盖!
世界一片漆黑,神袛一般的俊美男子浑身笼罩在温暖的光芒里,如画的眉眼始终注视男孩被纷乱淹没,眼神波然不惊。
……
李染生猛地睁开眼,一滴滚烫的热泪顺眼角滑落鬓角,定神细看,衣袖已然湿润。
他太弱小了。
*
每天追随严淡人的脚步,迟苹果逐渐意识到,她名义上是侍女,要端茶倒水,实际上只需要跟着严淡人,必要时点火取暖。
“啧啧啧,”严淡人经常感叹,“找你当侍女真是省火柴,话说你能坚持这样多久?”
虽然他二皇子压根不缺点火的东西。
迟苹果手捧一团火球,正要点燃炉子,闻言她愣了一下,答道:“不知道。”
面对严淡人,迟苹果觉得尴尬又不得不尊敬。
你杀我我杀你的关系,怎么就如此平和地共处一室了呢?
“哦,那好,今日的炭也省了,你试试能这样坚持多久。”严淡人轻扯雪狐柳絮的耳朵。
迟苹果懵。
严淡人点到为止,懒得多说一句。
坚持了小半个时辰,迟苹果熄火了。
正在处理公务的严淡人察觉到迟苹果想要重新燃烧却无能为力的挫败,转而用一种安慰的语气让迟苹果休息一下:“行了歇会儿吧,头一次见到你这么废物的火元神。”
小火苗腾的冒出。
严淡人满意地随手拿起一本内容不看入目的画册。
小火苗冒着冒着,又一次熄灭,严淡人刚要再安慰安慰,便听迟苹果问道:“你见过其他火元神?”
“没有。”二皇子殿下装作不认识国师乐渠森。
“那……”
“叫殿下。”
“殿下,那……”
“好了,安静。”严淡人专心看书。
“……”追问的话语生生卡在嗓子眼里。
有时候升为舵主的李染生会来找严淡人请示,但无论迟苹果盯着李染生的侧脸看多久,他都不会给予回应。
“殿下,目前光义会出现的问题大致有……”光义会舵主李染生一板一眼,公事公办。
迟苹果有点伤心。
哥哥像是变了一个人。
“等一下,迟苹果先回去吧。”
李染生纹丝不动。
迟苹果离开了。
村庄内大多是士兵,差不多成了营地。
由于迟苹果现在是二皇子殿下亲点的侍女——原先的贴身侍女像是人间蒸发了,所以她只要不去偷听会议或是逃跑,基本上哪都能去。
另外,二皇子严淡人身负调和他国矛盾的重任,却没有再往临国边界挪动一寸,只是每日参与诸多会议,研究各类文书。
相对稳定的生活其实是好的。
尽管如此,迟苹果还是很厌烦如今的生活,她想青娘姨、林婶、佩花……程三。
不知道林婶打扫的时候有没有翻到她写给哥哥的信,可千万别当废纸丢了。
漫步到杨先生的住屋,迟苹果敲了三下停止。
见到杨先生的次数变得越来越少,即使见到了,每次隔的距离都很远。
遥遥地望一眼,杨先生灰色的衣服总是显得单薄。可即使是相隔甚远,迟苹果也觉得杨先生在对自己笑。
他不冷吗?
迟苹果总是会去想。
想很多很多。
有些事情,即使已经过去了五、六年,忽然有一天记起,迟苹果也会思考自己做的事情对不对。
单凭杨先生对自己的照顾,她就该主动去探望。
迟苹果又敲了三下,这次,门开了。
杨瑞霖与迟苹果对视,杨瑞霖眨了眨眼,杨瑞霖关上门。
迟苹果:“……”
迟苹果接着敲门,一刻不停地敲。
咚咚咚。
咚咚咚。
不堪其扰的杨瑞霖开门,眨眨眼道:“不要再敲门。”
杨瑞霖关……她成功进入温暖的屋里。
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杨瑞霖替迟苹果理了理头发,抹掉晶莹的雪粒道:“你怎么不听话呐?”
第六十四章 差一点
一桌一椅一床铺,暖炉并未生火,小桌上摆着的几个水杯在这样令人心寒的地方竟然没有冒白气。
冷冷清清。
迟苹果走到暖炉旁,刚想点火,却发现连炭都没有。
“杨先生?”迟苹果与杨瑞霖满含笑意的双眸对视,又别开视线。
她觉得自己好像欠他什么似的。
不过说起来,一路寻找哥哥,吃穿用度全是杨瑞霖照顾松浮松浮,连赶路也是杨瑞霖消耗木元气以达到日行千里的脚力,她确实是欠杨先生的。
“嗯,”杨瑞霖靠在门板上,侧耳听着什么,动作有些僵硬,“前两天,师弟拿了几样物件和换洗衣服。我又不娇贵,所以只留了衣服,咳咳。对了,你在二皇子殿下身边,还习惯吗?”
迟苹果听的出,杨先生的咳嗽声很压抑,尤其是他说完话,紧紧地抿着唇,就能知道他在忍。
她很想走过去握住杨先生的手——他的手一定是冰凉的,但是不知怎么回事,不过几日没讲话,便觉得生疏,再加上严淡人说话一向是耐人深思的,与阴晴不定的严淡人相处几日,仿佛懂了许多人情世故。
“习惯。”迟苹果答道。
“跟着二皇子殿下,你会了解一些你从未接触的事物,咳咳,不过苹果也不用害怕他,师弟会庇护你。”注意到迟苹果在自己咳嗽的时候皱眉,杨瑞霖笑了笑,“没事,我受凉了,过一阵子会好。来,坐下说好吗?”
杨瑞霖拉着迟苹果的手腕,两人一起坐在小床上。
他清了清嗓子,手伸到自己喉结附近轻捏,试图缓解难受的感觉。
迟苹果心里不是滋味,终究还是用两只小手包住杨先生的一只大手。
暖呼呼的带着茧子的手心紧贴苍白的、骨感十足的左手。
由于迟苹果常年随迟冉奔走,且坚持练武、学字,虎口、中指、掌心皆有老茧。
迟苹果暗想:真的很凉。
“谢谢你,苹果。”
因为少女手上茧子而感到心疼的杨瑞霖暗想:她果然会于心不忍。
沉默片刻,杨瑞霖朝迟苹果的方向靠了靠,笑道:“我本来是想等几天再提的,但苹果今天专门来找我了咳咳……我打算离开此地。”
“为什么?”迟苹果眨眨眼。
杨瑞霖眨眨眼。
忽然,他整个人贴近,直至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清晰,衣服触碰的时候格外绵软。
迟苹果往后缩缩脖子。
杨瑞霖继续向前靠,用一种在迟苹果听来有些怪异的嗓音道:“别动。”他看见迟苹果脖颈的碎发因自己的呼吸微动,而侧面的肌肤居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别动。”回敬的语气充斥着距离感,“你”字被加重了。
保持僵硬的姿势,杨瑞霖表情不再是微笑,反而带了一丝丝温怒,双眼闪烁着过于明亮的星光:“最近睡得好吗?”
“还可以。”迟苹果道。
“真的?”
“真的。”
他猛地抽走二人相握的手,站起来,撕心裂肺地咳嗽了一会儿,才勉强平复气息道:“我要说的已经说完了,苹果有其他事情吗?”他差一点就忍不住对着迟苹果咳嗽了。
迟苹果懵。
我是来干嘛的?
我刚才是不是该打你?
你刚才想做什么?
你差一点亲上来了知道吗?
……
“你走了还回来吗?”迟苹果坐正问道。
闻言,杨瑞霖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反问道:“苹果希望我回来吗?”
一如既往的微笑重新浮现在杨瑞霖年轻、俊美的面容上。
迟苹果相当漠然:“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眼前的男子愣住了,他右手摸摸尚且残留某人余温的左手,最后握紧。
“咳,没有关系。”杨瑞霖镇定总结。
“杨先生,你喝点水。”迟苹果好言相劝。
“不用了,谢谢关心。”杨瑞霖流露伤感,搭配他右手捏左手的动作,显得整个人非常无助。
杯子里其实连水都没有。
看见杨先生表情难过,迟苹果开始反思自己,方才说的话着实欠考虑。
她解释道:“杨先生,我说的没关系,是因为你是哥哥的师兄,我是哥哥的妹妹。但你不是我哥哥,而我也不是你师妹,嗯!所以我才问有什么关系。”
……你能听懂吗?
“你把我也当哥哥不就好了?”
杨瑞霖反应很快。
迟冉的师兄可以等同于迟冉的哥哥,她哥哥的哥哥就是她哥哥?
貌似是可以的。
迟苹果当机立断:“哥哥。”
“现在有关系了,那么,”杨瑞霖眼神探究,“你希望我回来吗?”
迟苹果点点头。
杨瑞霖还打算说点什么,张了张嘴,最后叹了一口气道:“你哥哥来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响起。
咚咚咚。
她有些惊奇,反观杨先生面色平常。
杨瑞霖去开门。
“师兄,苹苹在这里吗?”是李染生的声音。
身为光义会舵主的李染生虽然表现的与迟苹果冷淡了,但实际上有关妹妹的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的耳朵里。
“不在。”杨瑞霖睁眼说瞎话,脸不红心不跳。
多年没有与师父杨瑞霖接触,以至于快要忘记如何与师父“好好沟通”的李染生:“……”
杨瑞霖歪歪头道:“没别的事我关门了。”
“等等,”李染生用手卡在门缝里,“有事情想与师兄商讨。”
四目相对,杨瑞霖掰开李染生的手指,然后毅然决然地关上门。
嘭。
迟苹果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站在门口的李染生扶额:师父的脾气真是一点没变。
没有办法,李染生揣着手保暖,守着门跺脚,顺便让不长眼且正巧在附近巡逻的士兵离自己远点。
“杨先生,我哥……”
杨瑞霖微笑着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一方面,杨瑞霖觉得徒儿学坏了,待雪地里冻冻活该;一方面,得做给严淡人看,哪怕严淡人不相信也得做出互相埋怨的样子。
坐回迟苹果身旁,杨瑞霖深感沮丧:方才其实是想亲她的。
一柱香过后,迟苹果离开,出门时惊讶地问道:“哥?你怎么还在这?”
已然冻成狗、上下牙不断打架的李染生:“……”
第六十五章 正文+番外 第一世
“可是,你去哪里找我们?”
杨瑞霖语气肯定道:“苹,我会找到你的,无论你在哪。”
门关上的前几秒,他看见自己养大的徒弟在和自己打算度过一生的女孩儿站在一起,零零碎碎地说了几句话。
“哥。”
李染生公事公办道:“二殿下寻你……”
小姑娘撅嘴。
类似撅嘴的小动作,她只在哥哥的面前表露。
“苹苹,”李染生看不得迟苹果难过,他一边扫视四周一边压低声音,“我有机会会告诉你来龙去脉。”
李染生眉心有一道犟筋细痕,岁月终究在少年的面容留下了痕迹,或是略微低垂的眼袋,或是几次战斗时误伤的细小刀疤。
迟苹果忽然觉得自己不该耍小脾气:“好。”
兄妹俩朝严淡人的住屋走去。
目送兄妹俩离开,杨瑞霖轻轻关上门,右手覆盖左胸心口处,才想起来自己的心脏已经不会跳动了,唯有某些时候的炙热格外清晰。
无措地望望狭小的空间,杨瑞霖忽然搞不明白,自己为何要坚持到现在。
罢了,他们只是兄妹。
况且,他过两天便要离开此地了。
水神所在的北方临国,令他的躯体产生了时断时续的风寒症状,且严重影响了杨瑞霖使用木元气。
他不得不走。
“萍,安好。”
番外第一世
那人向前走了几步,眺望着云潮如海,以及隐没在纯白海洋里的岛屿。
醒目的植株盘综错杂,随着微风吹拂,云散开,藤蔓摇曳。
长到拖地的袍子划过那人脚下的巨石,形状有些奇特的双足又往前迈了一步。
澄空若洗,碧海前横。
纵身一跃,那人坠落下去。
云海先是塌陷一块,再是翻腾。
两只圆圆的大眼睛观看了全过程,她注视着那人向前走,掉下去,再飞上来。
大片的云朵被那人双臂丰满的羽翼打散,一根鹅黄色的羽毛飘然,她握在手里,细细地瞧了一会儿。
“萍,你不来玩吗?”那人问道。
她摇摇头,背脊的红色翅膀无精打采地拢着:“夜晚,龙族会过来,恐怕要干仗了。”
近日的谈判,连萍都可以察觉,几位首领已经难以压抑怒火。
“这样啊,”那人皱眉,似乎是想到什么了,“你们守卫队还真是辛苦。我先前听说,有个守卫队的被砍断了胳膊,疼得他快疯了……不过胳膊有什么用呢,他还有翅膀……不影响什么……”
那人挥舞自己的翅膀,在空中转了一圈,顺脚撕开几根缠绕巨石的藤蔓。
“没有胳膊就得离开守卫队了。”萍道。
守卫队是荣誉。
凰族的孩子多数是双翼双足的外貌,不过也有少数是萍这样的,长有人族的双手,背脊处生长着鲜艳的宽广翅膀。
青、皂、白、赭……
她的翅膀是血一般的红,百年难见。
只要少数人可以成为守卫队。
夜里转凉。
龙族与凰族的“戏台”搭建在最高的浮丘上,黑色的帷幕拉起,早归的鸟儿屏住呼吸,侧耳聆听生活在深渊中的龙拨动他们警惕的弓弦。
做工粗糙的孔明灯从凰族栖息的巢穴中一盏盏飘起,橙黄色的光芒细腻的像是一场梦。
包括萍在内的皇族守卫一字排开,守候在圆形高台的边缘,同时挥舞着翅膀,手中低垂的长枪随时会刺破敌人的心脏。
每当这种时候,萍都会无声地问自己:你准备好了为族人付出一切了吗?
另外一个极其渺小的声音总是沉默片刻后,回答道:没有。
她厌恶这样的自己。
负责谈判的龙族使者下半身是龙鳞覆盖的尾巴,银色鳞片闪烁。偶尔,龙尾尖会小幅度摆动,表露出了使者微小的情绪变化。
龙族潜藏汪洋,凰族占据天空。
长久以来,为了不冒犯凰族,龙族始终在低于凰族的高空住所飞行。
龙族希望能去往天空的彼岸,特此来进行谈判。尽管已经不是第一次谈判了。
若是凰族愿意分享无边无际的天空,龙族也愿意分享翻涌不息的汪洋。
凰族自然不同意。
他们凰族又不是鸭子精,不稀罕咸乎乎的海水。
一次次被拒绝,龙族使者的尾尖儿用力地拍打光滑的石面。
此次谈判后爆发了一次大战,龙族大捷,凰族的几座浮丘被打落。
浮丘碎石坠落于各种兽族的领地,砸死了许多兽族族人,虎族、狼族、狐族……全乱了。
唯有人族忍气吞声,从始至终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眼瞅着凰族被打废了,龙族要灭绝了,兽族剩下的尽是老幼妇孺。
根扎大地绵延至地底深处、树冠通天窥探因果的梧桐古树神灵被无边战乱惊醒,他发现五神辛辛苦苦改造的混沌世界重新变成一锅粥。
木神先是去了一趟水神沉眠的北方,空荡荡的龙宫角落,是几只游荡的小龙。
倒是想过要将水神唤醒,只是眼下的一切乱糟糟的,若是水神醒了岂不是更麻烦?
五神相生相克,所以他们鲜少聚首。
可惜此刻的木神听不见千年后独属于杨瑞霖的懊恼。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他怎能想到,有一天会因为水神那个“睡神”而离开自己心心念念的人。
木神前往凰族。
仅剩的几座浮丘上,羽毛如花瓣雨落。
寻寻觅觅,木神终于看见了那一抹血红羽翼。
鲜艳的翅膀旁边,是失去翱翔资格的鸟儿。
“萍。”他把受伤的她抱起来,就好像千年后的杨瑞霖与苹。
路过森林,尽是百兽悲鸣。
终点是人族皇宫。
木神面无表情,转了一圈,他很想把熊孩子们揍一顿——为什么不好好过日子成天打架,害得他连觉都睡不好?
堂堂人族皇帝能伸能屈,立马表示道:俺们不清楚啊,他们几族说打便打,怎么劝都没用,不过啊,木神大人,俺们人族可是没有参战的!
这时候的木神大人杨瑞霖沉睡了多年,且清醒的几年里光顾着孵化凤凰蛋了,妥妥的傻白甜,哪里懂知人知面不知心的道理。
其他四神长眠的长眠,融于天地的差不多死了,主事的只有他木神靠一棵梧桐树岁岁年年。
人族皇帝笑的一脸无辜:俺们弱的不要不要的,随便一场大雨干旱能要了无数人的命,若是能有其他各族的元气加持该多好……您看看……
木神本来就觉得光给兽族、凰族、龙族元气不公平,既然如此,索性宣布全部以人族为统一标准——没有元气。
人族皇帝的笑容僵硬一瞬,继续灿烂到可以当油灯使。
“这位是?”皇帝看向杨瑞霖怀中的凰族少女,收获了木神的眼刀警告。
但是回到了梧桐树上,木神面无表情地、平静地注视着失去了双翅,背脊处缓慢流血的少女。
她是火神伴生的凤凰。仅此而已。
“萍。”
他似乎只会对她说这一个字。
木神收回各族元气的决定使得天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族成为主宰,并且在木神的授意下销毁了所有有关元气消逝前的记载。
过往泯于云烟。
第六十六章 番外 第一世(续)
木神的乌发里掺杂着点点新绿,深褐色的眸子泛着微光,过于骨感又过于高大的身体蜷缩在梧桐树的枝丫间,常年为大地播散生机的双手此刻拿一把大剪刀,替“小凤凰”萍修理脚指甲。
“我的翅膀呢?”萍问道。
闻言,木神动作略微一顿,他从腰带处摸了一根鲜红羽毛,递给小凤凰。
这根羽毛的羽柄是白色的,只是端部沾了血,已经变成黑红的血块。
羽枝由橙色一点点渐变为亮眼的红,在周围绿叶的衬托下,像是一瓣凋零的美好。
小凤凰的眼睛直了。
小凤凰“呜”了小小的一声,慢慢缩回在木神手中的脚丫,紧接着开始哇哇大哭。
她一边哭一边可怜兮兮地抚摸自己的羽毛,然后哭的更凶。
好久好久,见证了整个过程的木神看呆了。
他从来没见过谁哭起来这么好笑。
小凤凰成功把自己的脸哭肿,眼睛都快没有了。
木神伸手,本意是替小凤凰擦泪,但触及她软滑的脸蛋。
圆圆的,白里透粉的小脸蛋。
木神面无表情地顺手捏了一下。
似乎可以捏出一汪水来。
小凤凰打开木神的手,说不出话来。
木神摘了一片树叶,擦擦满是眼泪的手指,随后转身拿着大剪刀离开。
萍则继续哭。
她再也不能飞了。
忽然,萍想起来什么,摸索自己衣服,找了半天,才手指颤抖着翻出一根原本是鹅黄色的羽毛。
鹅黄色羽毛已经被血染成了红褐色。
*
梧桐树生长在世外桃源。
湖泊环绕小小的岛屿,梧桐树占据了大部分地面,根系浸泡在湖水里,云雾路过树叶总是留恋神袛的住地而凝聚成露水。
另外还有几座更小的岛屿追随着以梧桐树为中心岛屿,上面大多摆放着桌椅棋盘、叠好的衣服、亦或是几本内容天差地别的书籍、精致的茶具……唯独没有房子。
由于背脊的伤口上了药使得身子麻木无力,有些小动作都会牵动背脊的伤口,毕竟翅膀是与脊椎相连的,即便萍的翅膀是从靠近背部的地方断裂开来,也不能马虎大意。
所以小凤凰大多数时间都老实地待在树上,伸脖子遥望茂密树叶外的风景。
“我是萍,你是谁?”小凤凰轻声问道,
木神坐在树枝上,并不关心小凤凰的情况:“我是梧桐树。”此话不假。
安静了一小会儿,小凤凰问:“你说这里是世外桃源,那传说中的居民呢?”
木神想了想,道:“原本,有五个人住在此地。”
金神、木神、水神、火神、土神。外加一只丑了吧唧的鸟叫凤凰。
凤凰随火神诞生便一直相伴左右。
火神把自己当做光明送给世人的时候,平素丑陋的凤凰发出嘶哑的鸣叫,代表绝望与新生的烈焰在凤凰展翅的刹那炫丽无比,巨大的梧桐树树冠被无妄之灾渲染……木神当时想杀了它。
“现在呢?”
“只有一个人。”木神没有丝毫悲伤。
其他的神以另外一种方式活着。
小凤凰低头,手里是两根羽毛。
“我怎么在这里?”
“你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萍愣住了。
龙族把他们凰族的尸体丢出了浮丘?
也对,龙族想占领天空,怎么会把凰族葬在故地呢?
她的双目湿润了。
我亲爱的凰族啊……
木神面无表情地看着远方,他忽然察觉空气变得潮湿了,只是他始终没有转头,直至空气恢复干爽。
“那那那,梧桐树,出去的路在什么地方?”
小凤凰的语气满是期翼,萍看着他的侧脸,发现他既不眨眼,也不呼吸。
木神指尖微动。
凤凰算是火神的一部分,因此木神不会真的不管凤凰的死活。
但现在的凤凰萍显然压根不记得自己是一只小丑鸟的事情。解释太麻烦,也没有必要。
事情的解决方法往往是简单到平静的。
“没有路,只进不出。”
闻言,萍许久没有说话。
*
当你的世界,只剩下一个人,你会选择爱上陌生的她/他吗?
五神或许不会,但萍会爱上他。
“努力地、勇敢地往上飞,天空的尽头是黑暗。”小凤凰回忆着凰族长老说过的话,讲给木神听,“长老是这么说的啦。不过我觉得,天空的尽头,是太阳,暖呼呼的。”
木神静静地盯着躺在自己腿上的萍,眼眸很是空洞。
天空的尽头没有太阳,只有火神的残肢。
见木神毫无反应,萍想坐起来,木神伸手把她按回去,如此反复,小凤凰累了。
“梧桐,你的腿特别硬!”
木神不以为然,手掌盖在小凤凰的眼睛上:“萍,睡觉。”
透过指间缝隙,萍能模糊地瞧见木神的动作。
“为什么你不让我爬树?”萍抓住放在自己眼睛上的那只手,“说不定我可以从树顶出去,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么也可以从天上离开。梧桐,我想知道,凰族还有没有人活着,虽然我不能飞了……”
等小凤凰说完,木神背靠树干,闭目养神:“我不想出去。”
外面净是苟延残喘的兽族和逐渐扩大领地的人族,天空的浮丘、海底的宫殿仅剩尸骸。
哪怕这不过是千年万年的短暂碎片,木神也不愿去看。
“可是、可是我想阿。”萍结巴了。
这世上哪还有什么凰族?
思考片刻,木神别无他法:“睡觉。”
“……不困。”
木神挪开遮住萍眼睛的手,对视,又盖上。
“萍,不困是你的错觉,你困了。”声音难得柔和。
萍心念微动,嘻嘻道:“你对我笑,对我笑,我就睡觉。”
迟疑过后,木神道:“我笑了。”
“我看不见……”准确的说,是看不清。
“但是你没有说一定要看见。睡吧。”木神耍赖。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看到你笑,要不然我今天就不睡觉了……明天也不睡!”
木神挪开手。
淡淡的,几乎是没有的弧度在他的嘴角上扬,看起来只是比平时顺眼了一些。
看着看着,萍也笑了,整齐的白白的牙齿露出来:“梧桐,你笑得好好看。”
在小凤凰的眼睛里,木神看见了一个人面无表情地盯着自己,他有些失神。
“萍。”
“咋了?”萍在木神的腿上滚来滚去。
“你觉得什么样子的人比较好看?”他问道。
木神可以改变自己的外貌。
滚啊滚,萍滚到他的小腿处,用手指轻轻地戳了几下木神的脚趾头,开心道:
“像你一样的人阿。”
木神张开嘴,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仿佛是第一次认识这只可爱的鸟儿,失去了翅膀的,飞不走的鸟儿……也是第一次开始质疑,自己最初的“只进不出”是不是对的……但若是她见到外面的世界,还会回来吗?
*
身体恢复的比较利索了以后,小凤凰萍经常会试着爬到树顶。
木神偶尔善意地提醒她休息一会儿,大部分时间用来研究怎么提升梧桐树的高度和更好地封锁这片世外桃源。
虽然让梧桐树变矮,等萍爬到最高处后放弃也不失为一个好主意,但木神觉得,总归得让她有个念想。
只是一个念想罢了。
“梧桐梧桐,我想吃那个就是……树枝上的,好大的蛋,可以吗?”
这天,萍发现了被木神藏在高处的凤凰蛋。
陪着萍爬树且一路担心她掉下来摔死的木神委婉拒绝:“你是鸟,怎么能吃鸟蛋?”
凤凰浴火重生时,一分为二,一个是小凤凰萍,一个是凤凰蛋。
尚且不记事的小凤凰被木神送去了凰族,而凤凰则一直留在桃源,半死不活地孵化。
小凤凰看着凤凰蛋,馋的不行:“凰族不是从蛋里孵出来。而且我也没有娘……总之,我们是平时会吃鸟蛋的。”
“不行。”木神态度坚决。
“哼,”萍一计不成又施一计,她朝着位置靠下的木神展开双臂,准备跳过去,“梧桐……”
小凤凰的脚尖踮起,圆圆的眼睛里满是甜甜的幻想,仿佛还是一只可以飞翔的小鸟。
你一定会接住我的。
“等等,别动!”这是木神第一次大声说话。
晚了。
萍猛地跳了下来,直直地砸在木神的身上。
木神的身体和木头差不多。
闭目跳跃的萍在那一瞬间感觉自己像是撞到了崎岖不平的树干上,快要死了。
惯性使然,二人拥抱着向后倾倒,小凤凰哇哇地叫着,双腿双手紧紧地抱着木神,而后发现自己停在了半空。
悄咪咪地睁开一只眼睛,她看见了木神的喉结和光滑的下巴,还听到了底下的男子传来一声叹息。
幸亏他木神可以与梧桐树融合,让脚掌粘在树枝上。
此事过后,小凤凰经常缠着木神,让他挂在树枝上,像蝙蝠一样,再围着树枝转圈圈……
“萍,最后一圈了。”
“嗯嗯!”
转完一圈,萍mua地亲了木神一口:“再来一圈,保证是最后一圈!”
……好吧。
“最后一圈!这次是真的!”
……咳。
“我我我我保证!是最后一圈了!转!”
……
“mua!”
……
第六十七章 嘿嘿嘿
漆黑的夜晚。
几个人聚集在村庄门口为杨瑞霖送行,来往的巡逻士兵看一眼便不再管。
“师兄……”李染生轻声喊道,似乎想要说什么。
杨瑞霖并不理会,自顾自地向村庄外面走。
孤身一人。
没有跟迟苹果道别,杨瑞霖在李染生的目送下离开,朝曌国走了一段路后,又转身,换了一条小路进入临国。
相比两个人同行要快,他忽略掉自己青紫的嘴唇,在杨瑞霖抵达汪洋的时候,已然是个雪人。
拍拍身上的雪衣,杨瑞霖踩碎冰面,坠入,任由冰凉的液体浸没自己。
蜘蛛网一般的裂痕由他踩碎的冰洞缓慢扩散至四周。
他向着海底深处游去,长发不知在何时散开,刺骨的寒意似针扎入头皮,让每一处毛孔瑟瑟发抖。
血液逐渐凝固,四肢越发迟钝。
他不经意间张开嘴,吐出的气泡向上移动。
最深的海底,有“美人鱼”。
*
送别了师父,李染生在寒风中站了一会儿,只可惜天黑路远,他早已看不清师父的背影。
随舵主一同站在冰天雪地里的,是李染生的下属。主子不走,他们自然不能离开。
雪粒拍在脸上,李染生有些清醒了。
无论是对于妹妹迟苹果有着除了兄妹情的其他想法,还是对于师父杨瑞霖做了背信弃义的行为,李染生自己从头到尾都不觉得愧疚。
光义会是鱼龙混杂的地方。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就像是清水滴进砚台。
东方的阴沉撕裂开,曙光初现,晨曦冲散冰冷。
敞开门透气的时候,迟苹果被刺目的光线照耀,有些睁不开眼。
去领了些煤炭,迟苹果费劲地走到杨先生的住处,敲了三下门。
咚咚咚。
……
前两天与杨先生闲谈后,她便送了煤炭来替他点上,杨先生虽然自称不是什么娇气的人,却还是很开心地瞧着她弄脏了小手。洗手时,迟苹果觉得水实在太凉,索性烧了一壶水,又端了一盆热水叫杨先生洗脚。
杨瑞霖脱了鞋袜,双脚跑进去,微微笑道:“暖和。”
“嗯。”
迟苹果蹲在水盆旁,看着他的脚泡在热水里,脚趾头偶尔动一下。
杨先生的脚比脸白一点,脚趾头圆圆的。
……
停顿一下。
“杨先……杨哥哥?”
先前说好了,杨瑞霖也是哥哥。
咚咚咚。
他不在?
迟苹果四处看看,没有找到那个灰色的身影。
“师兄已经离开了,苹苹。”远远地,李染生朝迟苹果喊了一声,走近了,主动拎起煤炭麻袋,“哥哥有事情跟你谈。”
迟苹果点点头。
去了迟苹果的住屋,李染生略微收拾了一下妹妹乱丢的东西,一边整理,一边故作轻松道:“我不是你的亲哥哥。”
见状,迟苹果乖乖地站在屋子中间,不说话。
“我知道你的父母……苹苹想知道吗?”
安静半响,迟苹果道:“哥,我知道你不是我亲哥哥,咱俩长的就不像。”
“我不想知道爹娘是谁。”迟苹果揪了揪自己的衣角,低头看李染生的脚,“你怎么突然这么说?”
以前,兄妹俩很少提起父母。
李染生的脚定在原地,而后朝着她走去,直至面对面。
他张开胳膊,抱住迟苹果,认真地说道:“苹苹,相信我,无论何时,我不会害你的。我永远是你的哥哥。”
迟苹果的下巴磕在哥哥的肩膀上,脸颊贴着他的颈窝格外温暖,就像小时候那样。
“哥,父母先放放。我最近有一些事情想不明白。”
李染生顺顺妹妹的头发:“你说,哥哥帮你解开。”
“先说最近的事情,为什么你们要让我做严淡人的侍女?”迟苹果问道,问完了,未等李染生回答,便猛地跳起来挂在他身上。
李染生吓了一跳,他一条腿后撤支撑,两只胳膊死死搂紧少女的腰才不至于双双倒地。
他想嘲笑迟苹果变沉了,又觉得这个时候不合适。
李染生无奈道:“你长大了。”
“对,我是大孩子了。”挂在李染生的身上,迟苹果比他高了半头,此刻眼睛往下和李染生对视,感觉挺奇妙的。
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大概是因为经常和哥哥抱在一起吧。
李染生的眼神,慢慢地有了变化。
“因为,我希望你留在我的身边。”声音很轻、很轻。
*
士兵小心翼翼地将铜火炉填上炭,再点燃。
向来细致的二皇子殿下瞥了一眼士兵不小心落在地面的炭渣,问道:“迟苹果呢?”
“禀殿下,舵主大人唤迟姑娘,说是有要事。”这汉子笨手笨脚的,说话也中规中矩。
“哦。”严淡人摆手,示意士兵可以退下了。
“可是还没有点上……”
“不必了。”
留着给吃苹果,以后点火的差事都是她的。
严淡人开始翻阅公文。
他现在所处的营地基本上都是自己人,所以很少再勾勒眉眼了。
现在执笔翻阅的模样活脱脱的是一个青年才子,与白面小生并不沾边。
*
“苹苹,我是有私心的。”
兄妹俩坐在床上,开始谈心。
“师……师兄和我一样,看着你长大,与你有一段时间的分别。因此,相比我,他想让你活得安逸的想法更加强烈。
他之所以会陪你来寻我,是为了确认我是否安全,也是为了让你安心。以我对师兄的了解,不出意外的话图得安心后,他就会带你回曌国。
苹苹,我舍不得你,对不起。”
李染生承认,自己害怕了。
他害怕师父杨瑞霖带着苹苹远走高飞,自己再也找不到他们。
迟苹果呆呆的。
“那,杨先……哥哥他,你们,不是商量好的?他根本不想让我当严淡人的侍女?是哥哥你想让我去?”
苹苹的反应与以往的听话不同了,她学会质疑了。
李染生深吸一口气:“对。”
“原来如此。”
“等等,”李染生忽然觉得有点不对劲,“你叫师兄什么?”
“杨哥哥。”迟苹果答道。
李染生的嘴角微微抽搐。
以师父的年纪当兄妹俩的爹都可以了。
“谁教你的?”其实不用问,李染生也知道是师父教的。
师父忽悠人从来都是张口便可天花乱坠。
“杨哥哥讲的。哥哥的师兄可以等同于哥哥的哥哥,哥哥的哥哥就是我哥哥呀。”
李染生:???
这……居然说的通……
他一字一顿道:“师兄,一如既往的聪明。”
仿佛回到了和师父住在医馆的日子。
师父大人说一不二。
“哥哥,我和你待一块总是高兴的。和杨哥哥在一块,过的也不错。
你们是师兄弟,关系千万不要变差了。你以前说过,一些小事不足以影响我们兄妹的感情,放在兄弟身上是一样的对吧?”迟苹果极少说这么多话。
为人处世的道理向来是李染生灌输给迟苹果,而非像现在这样,妹妹反过来安慰、指引哥哥。
这是一件好事。
她对世间有了新的理解、新的做法。
李染生笑了。
他看着她长的,怎么能不开心?
迟苹果不明所以但配合他跟着笑,两个小梨涡陷下去。
嘿嘿嘿,嘿嘿嘿。
兄妹俩傻傻的。
第六十八章 生机
小桌上是吃剩下的冷饭,李染生觉得饿了,便也不嫌弃是妹妹吃剩的,泡热水搅一搅,再一口口咽下去。
吃完了,碗筷干净的厉害。
迟苹果随手拿起桌上的抹布要盖李染生脸上,被他堪堪躲过。
“这么脏的布也敢碰你哥的俊脸?”
“我是帮你擦嘴。”迟苹果理不直气很壮,“哥,你长黑了,衣服穿的破破烂烂的,你看,这块布比你脸干净……”说着说着,迟苹果忽然有点心疼,以前的哥哥多好看呀。
李染生:“……”
他自己默默掏出一块方布擦净了嘴角,动作神态无一不彰显自己的委屈没人疼。
迟苹果看不下去了:“哥,你把衣服脱了,给我我帮你缝缝?”
诚然,迟苹果的女红不如李染生玩的溜。而且迟苹果幼时穿的衣服大都是李染生亲手做的。
“呃,下次吧,”李染生客套了一下,随后得寸进尺,“哥哥下次把其他有破洞的衣服都拿来。”
“……好。”
闲聊结束,步入正题。
李染生思索片刻,语调缓慢说道:“师兄,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迟苹果盯着哥哥看,哥哥李染生则怀揣着特殊的心态,盯着门看了半天。
以防隔墙有耳,李染生压低声音,又与迟苹果凑的近了点,保证仅是兄妹二人可以听见:
“我尊敬师兄,同时,恐惧他。
具体的一些事情,暂时先不提了,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和你说。今天说的这些,是希望你可以多长个心眼。”
“我知道的。”迟苹果郑重点头。
“苹苹,你九岁的时候,学堂先生是师兄,还记得对吧?当时我知道学堂先生是谁后,一整天都在胡思乱想。
你有没有发现,师兄的长相,一直没有变。事实上,从我遇到师兄开始,他的脸一直是现在这样,没有一根白头发,没有一道细小的皱纹。
即使是最有名的大夫,皇宫中的御医,能做到的仅是延年益寿,而非永葆青春。”
他不是一个好徒弟。
李染生抓住妹妹的肩膀,轻轻摇晃。
“苹苹?在想什么吗?”
迟苹果的表情变得呆滞、无措。她相信哥哥说的话,正如她相信李染生这个人一样。
所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长生不老的人。
“还是,苹苹想到了什么?”李染生试着露出一抹友善的笑意。
迟苹果抬头,发现哥哥的眼眸,深黑色,半点光彩也无。
深渊。
是深渊。
“哥……”
她张张嘴,刚要说些什么,便听见了敲门声,李染生去开门,门外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士兵。
“舵主大人,二殿下说让迟姑娘点火炉。”最后一句话,士兵的语气有点虚。
李染生眉心微皱,转头对迟苹果平淡道:“去吧。”
“嗯。”迟苹果应下,起身随士兵离开。
而李染生留下,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思索方才兄妹俩的谈话有没有什么问题,之后接着收拾她乱放的物品。
单独的衣服箱子里,满是女孩子随手丢入的贴身衣物。
李染生司空见惯。
他一把屎一把尿地带大迟苹果,女孩子的东西、女孩子需要什么比迟苹果都清楚。
其实,他不是不知道,许多有血缘关系的兄妹,并非是他与苹苹这样的亲密无间,更多时候兄妹俩还是要避嫌的。
将叠好的衣服暂时摞到床上,李染生看见了一只小巧的荷包放置在箱子的角落。
他拿起来闻了闻,一股子清香安抚心神。
李染生稀奇地瞧着这荷包,简单的浮萍花样倒像是路边小摊上随便买的。
以往,苹苹是从来不爱这类小玩意的。
整理完衣物,他李染生把小荷包摆在衣服最上面,没来由的满意。
即便他知道兄妹间需要距离,又怎么样?
他难道连一点点属于自己的私心都不可以有了吗?
*
“迟姑娘,二殿下说,让你负责炉子点火。”
“嗯。麻烦了。”迟苹果对待军营里的士兵总是很客气。
因为她知道他们是一群容易死掉的可怜人。
她自己也容易死掉,但她不会可怜自己。
士兵回头看看木讷的迟苹果小姑娘,觉得她很像自己家憨实的闺女,别人说什么应什么,从来没有啥坏心眼。
比之前那个说话阴阳怪气的老是想鼻孔对人却根本不够高的小侍女强多了。
想了想,士兵趁旁边没人,压着嗓子悄声道:“姑娘,这天冷哈哈的,煤冻的都不好点,有时候掺进冰渣没留意融化了贼麻烦,你伺候二殿下可得看着点。”
迟苹果一呆。
“谢谢您了。”她朝着士兵笑了笑。
士兵不再言语。
正在翻阅公文的二皇子殿下听见了开门、关门以及稀碎的脚步声,可他没有抬头,只是在迟苹果准备点燃煤块的前一秒道:“用手捧着火球,试试这次能坚持多久。”
节约是一种美德。
迟苹果:“……嗯。”
*
北德镇。
许久没有下雪了。
单剩树皮包裹的枝丫间偶尔能看见一个灰黑色的椭圆形鸟窝,没有了鸟儿时断时续的啼叫显得有些落寞。
搜寻树林的某位光义会成员立在原地,如果有机会让林婶仔细辨认的话,我们便可以知道,此人乃是领林婶去看“霍青娘”的那位。
另一个光义会成员飞速赶到,问道:“朝哪跑了?”
“这边没有人,我确认过了。”不假思索的掩饰看起来像真的一样。
“行。咱们赶紧回吧,首领还有事吩咐。”
两人走远。
大概有一盏茶的时间,重物落地的声音突兀地打破沉寂。
程三被石头绊倒在地,下巴磕破了。浅淡的血与泥沙掺杂,他匆忙抹了一下,划出几道黑红的印子。
慌张喘息之际,他根本无暇关注到自己的伤势,反而急忙扶起身旁充斥着尸体恶臭的女人,重新挎着女人的一根胳膊背在身上,向林子外跑去。
程三甚至不敢回头看后面有没有尾随的家伙,血管流淌着的恐惧遍布全身。
青一块紫一块、半个月忍饥挨饿的身体在焦灼不安中紧绷到了极致,他唯有拼劲全力逃跑。
快速后退的林木给予了程三少许的安慰。
某一刻,右脚涌现了难以言喻的麻木。他踉跄着险些再次摔倒。
踩着这份麻木,程三既是安慰自己,也是安慰背袱着的女人:“坚持住,坚持住,我马上……”
兴许是听见了程三的话,从死人堆爬出来的霍青娘在剧烈的颠簸中吐出了一口黑血,染红了少年的肩膀。
“咳……咳……”微不可查的咳嗽声被程三的脚步声掩盖,一丝丝令人惊叹的、独属于霍青娘的生机悠然绽放。
程三的脚下,手扶着的树干上,嫩绿的几点新叶萌芽了。
第六十九章 不错
回去后,李染生已经离开了,迟苹果看着收拾整齐的屋子,突然想哭了。
忍住不哭,她在营地走了一圈,找到左右。
左右正在揍人。
“我##的跟你讲过,别##的随便脱裤子!”左右一拳打在士兵的脑袋上,见士兵要反击,左右避开拳头顺脚把士兵绊倒,“这么半天屁都不放一个!”
士兵猛地摔倒在地,只觉得自己倒在了石头上而不是软绵绵的雪地,伸手抓地想爬起来,却因为地面滑而无法起身。
左右懒得看地上的乌龟小王八,转头瞧见了迟苹果:“哟,啥时候来的不说一声?”说罢,朝迟苹果丢了一个雪球。
不躲不闪,雪球打在迟苹果肩膀,倒是不怎么疼。
左右穿的少,一条红围巾是身上最暖和的衣物,露出来的一部分肌肤,如手腕脚腕的部位,很是苍白。
“方……方才。”迟苹果跟着左右往北边走。
“迟苹果,那里,是临国,”左右整张脸露出来的唯有一双棕色的眼睛,指着北边,“我家。”
闻言,迟苹果有点惊讶,道:“你家?你是临国人?”
“嗯。”左右坐在雪堆上,雪堆陷下去一大块。
“原来姐姐是临国人。”迟苹果靠雪堆坐,扒拉一个雪球捏着玩。
光义会右使是女人,一般人往往看不出——毕竟左右的胸平。
是李染生要求迟苹果称呼左右为“姐姐”的,用李染生的话来说:套近乎是必要的,近不了就混个眼熟。
左右不在意迟苹果干什么,她痴痴地望向北方,发丝和围巾一同飘舞:“成天下雪的破地方,没有你丫的曌国好。”
临国人,总是吃鱼,如果可以,他们会一辈子喝热水。可惜不知道有多少临国人是喝冷水死的。
“那,姐姐,你有娘吗?”迟苹果问道。
“有啊,我还有爹呢。你没有?哦,我忘了,你确实没有。”
“我有哥哥。”迟苹果小声道。
左右挑眉,尽管她戴大帽子以至于挑眉时别人压根看不见:“你哥?你哥可不是什么好人。”
肆无忌惮到无礼的说话方式让迟苹果很不舒服。
“他是好人。”
“你问问这里,看谁说李染生是好——”左右顿了一下。
谁敢说光义会舵主不是好人?
真要是实诚回答,估计她和自家主子严淡人都得被骂。
左右很清楚自己最近打了多少人。
“我。”迟苹果与左右对视,“我哥哥是好人,永远都是,而且哥哥真的是好人。”
眼瞅着迟苹果认真了,左右摆摆手道:“好好好,你哥是大好人。”
说着说着,雪花快把倆姑娘活埋了。
左右抖抖肩,腿上覆盖的雪竟然也飘下去了。
迟苹果缩成球,冻的瑟瑟发抖。
“喂,你不是火元神来着?还怕冷?”
充当了半个时辰火炉的迟苹果:“……对,怕冷。”
青娘姨说的对,元气会有用完的时候,想要源源不断的元气是不可能的。
最近严淡人不知道是怎么了,放着好好的炉子不点,非要迟苹果捧一团火取暖。
“我回去了。”迟苹果想走。
左右扑倒迟苹果:“别呀!”
“我冷!”
“不,你是火元神,你不冷!你主动过来找我的,说吧,有啥事,看在你叫我一声姐,我给你想办法。”左右突然热情,期待似乎要从她深刻的眼眸里溢出来。
迟苹果愣了一愣,道:“真的?姐姐,我想回家。”
左右咋舌。主子严淡人还没收服这小丫头呀。
“你不是没有爹娘……哦,你哥和你一块住的家是吧,你家在哪呀?”
别人问你家在哪,回答一下并没有什么,但迟苹果经历了在自己家被绑架的事情后,心态有了微妙的转变。
“我哥在哪,哪就是家。”迟苹果道。
“那你不用走了,你想回家的这件事我办成了。”左右一脸得意,她滚了一圈躺在迟苹果身旁。
迟苹果:“……”
她想回的家,是哥哥准备的小院子,有霍青娘、林婶的家。
不是这个冷冰冰的地方。
“你说的对,”迟苹果笑了,“我已经回家了。”
能见到哥哥已经很好了。
雪花飘进眼睛里,迟苹果揉了揉,有点难受。
“迟苹果,你多大了?”左右问道。
“十六岁。”
“我十五。比你小。”左右哼了一声,“你还是叫我姐姐吧,不过别在士兵面前叫,他们会背地里骂一些恶心的话。”
“好。”
过了一会儿,迟苹果轻声道:“左右,为什么你一直蒙面呢?”
没有回应。
左右似乎睡着了。
想了想,迟苹果按耐住好奇心不碰左右的蒙面的围巾,而是等在一旁。
虽然迟苹果有足够的力气可以把左右抱回屋子,但在士兵眼中,估计会看成右使被小侍女公主抱,实在是怪异。
她也不好意思先走。
迟苹果打了一个喷嚏,背对左右打的喷嚏。
打完一个喷嚏,又打了一个。
呵,肯定是迟冉在骂她。
这次一定要问问迟冉为什么骂她……
*
严淡人的屋子。
“迟苹果去哪了?本殿下让她点火炉,去哪点了?”
“属下不知。”暗卫答道。
二皇子殿下喝了一口暖胃的红茶,披一件狐裘,和白狐柳絮待在一起真不知道谁才是狐狸。
“杨瑞霖呢?”
“小四尾随他到了临国,他跳进海里了。传来的消息称太阳升起时,杨瑞霖也未出现。”暗卫毕恭毕敬地回答。
“嗯,继续等。”
喝了半杯茶,二皇子殿下抬头,此处不过自己一人。
神不知,鬼不觉。
说实在的,严淡人有时候会担心,哪天暗卫造反了,把他这个当主子的杀了。
严淡人抚摸柳絮的长毛,摸了半响,他想起什么似的,扒拉着柳絮的尾巴,确认了某件事。
“原来是个公的。”
严淡人戳了两下。
手感不错。
第七十章 小争执
底下人禀报左右与迟苹果打架的时候,严淡人还有点不信。
等他真的瞧见了倆姑娘鼻青脸肿的时候,二皇子殿下“哈哈”笑出声来。
几名士兵站在墙角,不知道二皇子殿下是看热闹还是气笑了。
迟苹果坐在地上,晕乎乎的,小脑袋左摇摇右晃晃,眼睛被打的睁不开了,难受地揉一揉,疼的紧。
而左右比较清醒,二皇子殿下问什么,左右便答什么,一点不含糊。
“左右,你说说,为什么打架?”严淡人含笑问道。
左右伤的轻些,比较难受的是她伤了右脚。
思索片刻,左右拱手道:“禀殿下,是小的觉得她木讷,因此想教训一下。”
旁人看来,左右是莽汉,打了人家姑娘。二皇子殿下应该会教训左右。
“有理,”严淡人一拍大腿,整个人的气势由阴柔转为干练,“迟苹果这丫头是木讷,该打。迟苹果,你有什么想说的?”
一身白雪渐渐融化,渗入衣物,迟苹果冷的一哆嗦,脑子清醒不少:“阿——嚏!”
喷嚏是朝着严淡人的,尽管不至于溅到养尊处优的二皇子殿下身上,可这行为也足够无礼了。
“你你你!”严淡人往后缩了缩,明显是嫌脏。
“对不起。”迟苹果道歉。
*
临国与曌国的矛盾说到底是光义会挑起来的。
战争对哪一方都有伤害,严淡人这两天批了不少有关“继续打”或是“撤退”的利弊分析,最终敲定了“撤退”。
撤归撤,烂摊子还是要给乐渠森留下的。
“舵主,您看……”一位四十多岁的老将指着地图,示意李染生关注几处要塞。
李染生仔细看过后微微点头,宣布今日的会议结束。
“可是接下来的行动……”
李染生简单收拾了一些地图,道:“明日再商谈,诸位先歇息吧。”
散会时,有人寻李染生聊一下关于右使的问题,且表示说想要单独“闲谈”几句,结果被李染生婉拒了。
说实话,李染生自己已经是舵主了,现在在严淡人眼皮子下,他不打算搞任何小动作给自己添麻烦,也不得不按耐住对于前任舵主去向的警惕心,至于右使——左右一个女子很难去办什么。
更何况右使此人经常打斗,用不了多久便会自己将自己败坏掉。
忙碌了好些日子的光义会舵主李染生几不可察地舒了一口气,觉得舒服了许多,回自己屋子的时候又一次被人拉住。
“怎么了?”李染生保持云淡风轻的气度。
“右使与您的妹妹发生了一点小争执。”
李染生面不改色:“我知道了。”
“二殿下也知悉此事了。”
“嗯,等一会儿我便去处理。”李染生很想喝口热水休息一下。
来人犹豫再三,道:“您的妹妹,受了一点小伤。”
“嗯?”李染生僵硬片刻,而后笑了笑,“是多小的伤呢?”
大概是……一目了然的……打在脸上的……
“呃,您还是先去二殿下那里,毕竟属下瞧着迟姑娘一身雪恐再染了伤寒。”
“这、样、阿。”李染生一字一顿道。
*
推门入室的时候,正好是严淡人表示嫌弃、左右挺直背脊查看自己脚腕伤势、迟苹果低头道歉的那一会儿。
“对不起。”
此时此刻的李染生:我想杀人。
但他忍住了,走过去在迟苹果旁边跪下,并未关心妹妹而是向二皇子殿下问安。
细细观察李染生的表情后,严淡人满意却又冷漠地笑笑道:“回吧。”
左右率先离开,走的潇潇洒洒。
李染生站起来,既不扶着迟苹果,也不关切地看几眼。
士兵最后退下。
兄妹俩出门后,严淡人唤雪狐柳絮过来撸毛,末了道:“真没意思。”
而迟苹果晃晃悠悠地跟着哥哥走,走了一段路察觉走在前方的哥哥拽住自己,带去了一间屋子——李染生的住屋。
他拿了点涂抹的膏药,一边替迟苹果擦净小脸,一边问迟苹果还有哪里伤到了。
迟苹果说,只有脸。
双手握拳颤抖已是气极的李染生:“真的,只有脸?”
“嗯。”迟苹果点点头。
“好,别动。”李染生要给迟苹果抹药。
迟苹果躲开,脱了最外边的一层湿漉漉的棉衣:“哥,我和左右姐姐打架,不是因为讨厌对方,是想要切磋。”
她踢掉了沉重的靴子。
李染生问道:“是不是她先提出的,要试试对方的身手?”
迟苹果依旧点头。
“下次不要答应她。”
迟苹果点点头。
细腻冰凉的药膏抹在肌肤上,迟苹果闭上眼睛,感受到眼角被温柔地磨挲。
眼角、脸颊、嘴唇、下巴……李染生微微皱眉。
真特么敢下手。
“哥,我打架的时候勾到了左右姐姐的脚,她的脚腕崴伤了,给我点药,我去给……”
李染生手里的药必然是好的。
“没必要。”李染生头一次打断妹妹说话,“以后少与左右来往。”
说完,李染生自个儿愣了一愣。
他怎么变得和师父一样了?
“苹苹,哥哥的意思是,”语气变得柔和,李染生朝妹妹笑笑,“如果左右会伤到苹苹,苹苹就不要与她来往了。”
方才不明显,现在仔细一看,迟苹果的脸肿了。
李染生咬牙。
见势不妙,迟苹果赶紧转移话题,小梨涡时隐时现:“嘿嘿,哥,我知道了。咱们什么时候回家?”
北德镇的小家。
“哥,好久没见林婶和青娘姨了,我想他俩了。”透过自己肿胀的眼皮,迟苹果看见了李染生充斥着疏远的眼眸,她一时间搞不清这份疏远是对自己还是对兄妹二人的小家。
迟苹果不知道北德镇死干净了。
李染生却知道,可惜事情的细节他无从得知,因此时常惶恐,担心严淡人为了自己私藏的土元神霍青娘而翻脸。
私自带走某个元神拥有者并不稀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可以相安无事,但若是严淡人知道,便不会太舒服了。
“等哥哥忙完了就带苹苹回家。”李染生微笑道。
自己和师父真像阿。
第七十一章 一起吃饭
三天了,投海的杨瑞霖仍旧没有出来透气——估计杨瑞霖已经沉底了。
光义会的人撤离杨瑞霖跳入冰洋的地点。
回营地的路上,他们仰头望着天空,看到的是白软的云朵与几缕金黄的阳光。
难得的好天气。
冰面有了裂缝。
暗卫向严淡人汇报时,营地的行长正在清点人数。
曌国规定二十五人为一行。
清点人数是为了派三行人去支援国师乐渠森,因为国师目前的境遇不太好。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可怜乐渠森从一开始的“快点跑千万不能让严淡人追上”,变成了“二殿下您什么时候来支援”。
严淡人自然是不会在意乐渠森有多倒霉,他忙的很,趁着营地尽是光义会的自己人,把往日里没有过问的事情和没有机会查看的公文清理了一遍,偶尔还会找人过招。
另外,李染生在迟苹果被打的鼻青脸肿后,反倒不怎么管营地的事情了,整个人温吞吞的,公事公办,做的没什么纰漏就是了。
左右、迟苹果两位小姑娘,通过一场无头无尾的对战提升了二人间的友谊,友谊的表面现象是:左右闲来无事会找迟苹果玩闹,而迟苹果充当完火炉后会找左右聊天。
总的来说算是融洽的。
“迟苹果,我教你,打人先打脸。”左右循序善诱,“最好是打在眼睛上,你别看你绊倒我,我瘸腿好几天,要是打你的时候我多用点劲,你的眼睛就甭想要了。”
眼皮肿胀的迟苹果盯着左右谈起打架便亮闪闪的双眸,点点头道:“对,我本来是想趁你摔倒打你脸的,可是其他人发现我们在打架了。”
当时,快要反败为胜的迟苹果直接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士兵拉开,眼睁睁地看着左右没事人一样爬起来拍拍身上的雪。
左右才不承认自己差点挨打:“既然如此,咱俩再打一次,让二殿下为你我监督,看谁先倒下?”
默默撸狐狸的二殿下:“……”
对于左右,严淡人是比较纵容的,但也只是相对来说。
“可以切磋,”严淡人松开柳絮,慢慢挑出身上的狐狸白毛,“规则由本殿下来制定。”
狐狸毛软滑,毛色泛着浅黄。
“左右是水元神。”严淡人端一杯水,朝左右倾倒而去。
一道弧线迸发四散水滴,左右伸手,线条转了个圈,变成了一个不怎么圆的水球,而后化为碎片,淋湿了左右的手套。
“看见了吗,迟苹果?”严淡人问道。
迟苹果点点头。
“左右控制一杯水,迟苹果捧两杯水加起来大小的火焰。摘下手套开始比,谁先坚持不住谁认输。反之,坚持下去的是赢家,本殿下有赏。”严淡人坐在椅子上后仰,不施粉黛的面容多了几分正经。
事已至此,二殿下说的便是圣旨。
左右和迟苹果摘下手套。
严淡人又是一杯温水朝左右泼过去:“开始吧。”
摘了手套的左右稳定发挥,水球悬浮在她的手中,晶莹剔透甚至反射着银光。
迟苹果有点懵,她看看自己手心里的火焰,又看看左右的水球,最后看看严淡人。
接触到迟苹果懵懂的小眼神,严淡人下意识想对她笑一笑,但还没等严淡人组织好面部肌肉,迟苹果便移开了目光。
面无表情的严淡人:“……至少坚持一柱香的时间,否则重罚。”
一柱香后,倆姑娘丝毫不慌。
严淡人合上一本内容不堪入目的书皮发黄的书,喝了一口热水,喉结滚动。
左右抬眼瞅他,嘴唇沾染了少许水渍的二皇子殿下风流一笑。
这笑,曾对着先前的侍女流露,对着被李染生与杨瑞霖守护的迟苹果复制,此时此刻此地又对着他亲爱的右使,绽放了俘获众生的纯良。
左右魔怔了。
二殿下不是没有对左右笑过,只是她现在由最初的平静逐渐掺杂了一丝异样。
水球崩裂了。
一贯假小子的左右无措地尝试接住流动的水,但已是徒劳,霎那间地面便有了一滩水。
迟苹果惊讶地转头。
严淡人递给左右一块手帕,示意她擦净手:“迟苹果赢了。”
“我不小心……”左右辩解几句,她握着手帕,不知道想什么。
二皇子殿下微微摇晃脑袋:“按照规则,坚持一柱香不必受罚,而赢家得到奖励。迟苹果你可以把火灭了。”
迟苹果依言灭掉手心的火焰。
“赏……”严淡人明显是没想好赏什么,思考半响转而问迟苹果想要什么。
迟苹果眨巴眨巴眼睛,问道:“可以要啥?”
严淡人轻笑。
啥都不要最好。
“我不想当火炉了。”
“不行。”严淡人平和拒绝。
“我想和哥哥离开这里。”
“为什么?”严淡人问道,面露不解。
“这地方天冷,一些杂事也不方便。”
比如月事。营地里全是爷们,迟苹果洗衣物就很麻烦,倒脏水的时候总得跑一段路再倒,倒完水还得用雪埋好脏水,她才安心。
“哦,不行。”二殿下压根不看迟苹果,慢悠悠地拿起另一本内容不堪入目的黄皮书。
“那,我想吃肉。”
严淡人“哼哼”几声,反问道:“本殿下都吃不到几口肉,你哪来的肉吃?”
因为迟迟没有与国师乐渠森汇合,国师那边自然是要想些办法变相催促二皇子殿下,粮草定好了数目,是按照行程放慢的计划供给的,所以严淡人一伙人想拖延也不得不做做样子,预计几天后开始赶路。
迟苹果无奈道:“……殿下,我没有想要的了。”
“不行,本殿下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说要赏你是一定要赏的。”
严淡人浑身闪耀着“信守承诺”的君子风度。
一问一答的,倒也讲不出什么奖励比较好。
浪费时间是可耻的。严淡人让左右去寻舵主李染生商讨要事,迟苹果则继续当火炉。
待左右走了一段时间,二皇子殿下欣赏黄皮书,看着看着忽然改变主意,笑道:“吃肉的话,今晚与本殿下一起用餐吧。”
闻言,迟苹果内心是不愿意的。
她想吃肉,是想拿一份荤菜和哥哥李染生单独吃,不是跟二殿下一起吃饭。
“殿下,我是侍女,跟一同你吃饭不合礼。”迟苹果学会了虚与委蛇。
“无碍。”严淡人翘着二郎腿,“等会儿有人送膳食,你不必走了。”
说完,严淡人暼了迟苹果一眼,意味不明。
迟苹果只得留下来。
晚饭时,气氛比较严肃。
由于送膳食的人进出的过程中,另外一名士兵前来递交了一份情报,严淡人随手撕开信件读了,一边吃一边读,最后也不吃了,仅是偶尔指节敲打桌面,思虑再三。
请客的人不吃了,迟苹果索性跟着放下筷子。
许久,猪肉炖豆角凉了,猪皮冻眼看着不香了,咱们的二殿下才动了动嘴皮子:“点火。”
迟苹果一呆,而后打了个响指。
火苗乍现。
严淡人烧了信件,迟苹果的掌心满是灰烬。
想了想,他取了手帕打算替迟苹果擦净——给左右的那方手帕被左右带走了。
迟苹果不解,连忙说她洗洗便好,用不着浪费干净的帕子。
“嗯,去洗手吧。”二殿下继续用膳。
吃吃吃。
一盏茶功夫过去,迟苹果没有回来。乃至有人过来收碗筷,迟苹果依然不见踪影。
“迟苹果呢?”二殿下问道。
“禀殿下,方才俺见迟姑娘回了屋子,”收拾碗筷的手一顿,那人讨好地笑笑,“俺去唤她来?”
“不必。对了,你把这些剩菜送到李染生那里吧。”严淡人道。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