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黄沙满地
天蒙蒙亮,他才睡着,很快又恢复了清醒,对身旁睡成死猪的妹妹摇摇头,干脆起床准备早饭。
麻雀叽叽喳喳地吵闹,迟冉小心地关上房门,又挥扫帚将他们赶走。
百菜白菜美,诸肉猪肉香。
一锅热气腾腾的猪肉白菜面,兄妹俩都很爱吃。
盛饭的时候,迟冉晃神烫了手,盯着自己微红的皮肤沉默半响,回忆昨夜苹手中的光亮,他脑子里许多东西杂乱无章,不安与激动混沌思绪。
“鸽——”苹含糊的喊了一声。
“嗳,醒了吗?起来吃饭。”
每碗一个鸡蛋摆在面条最上面,筷子轻轻一戳,蛋黄流油。
“嗯……”
迟冉放下碗筷,擦擦手,到屋里拉住苹的两根胳膊:“来,一、二、三,起!”
床板咯吱响了几声,她被拉起,又沉沉地倒下,整个人软软塌塌的没劲,丝毫不配合。
起床失败。
迟冉再接再励,选择抢被子,苹干脆连他一块抱住。
“起来了,苹苹。”迟冉俯下身子耳语,她睁开眼,面前男子的黑褐色瞳孔正微微颤抖,黑眼球里的苹长相稚嫩。
迟冉猛的甩开苹,转过身。
等苹迷迷糊糊地擦掉眼屎,迟冉已经恢复状态,坐一旁帮她穿“足袋”了。
“等着吧,我一定把你嫁出去,让婆家好好修理你。”
“噯?那我把他们全部烧掉好了……”她打了个响指,指尖一亮。
迟冉微微后退:“苹苹,这样会变成寡妇的。”
“寡妇不能再嫁人吗……”
迟冉给了她一记爆栗:“当然不能。”
指尖火光熄灭,她两手捂额头。
“那万一嫁错了怎么办……”
“哥哥不会让你嫁给坏人的。”迟冉帮她套上衣服,系上腰带,动作有些缓慢,“胖了,腰带不合适——呃,咱们去吃饭吧,苹苹?”
“哼……”
吃过早饭,迟冉和苹坐大门口聊了几句闲话,马车便带着声响赶来了。
“哥哥得走了,苹苹乖,到达目的地后会给你寄信的。”
“你要去哪?”苹问道。
“不告诉你。”迟冉做了一个鬼脸,跳上马车,挥手道别。
“好吧,迟冉,过年见!”
“是哥哥——”
车夫甩鞭策马,两匹马儿拉着车厢绝尘而去,留给苹一个挥手的影子。
“好快。”她喃喃道。
中午,林婶买了菜回来做饭,苹看见她,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沉默,独自坐在大门口,瞧着行人们擦肩而过,眼神微暖。
*
十一月。
一封信联通砂国边界与小小的北德镇,随之而来的是一名面色冰凉的女子,她把信交给苹,女人的手指伤痕累累,而信封满是泥灰,拆开,里面信纸还算完整。
迟苹果:
“事务繁忙,勿念。”
末尾署名“李染生”。
*
砂国与曌国交界处。
盔甲的缝隙冒潺潺血流,黄沙被冲泡,黏糊一块又一块,满天的黄沙吹进鼻孔,地上扭曲的躯壳毫无反应,对呼吸早已失去了要求。
远远传来有气无力的喝骂声,谁的首级被人抱着跑了,那人的伙伴为了军功砍下他的胳膊。
地面某件盔甲猛然晃了晃,一把长刀从尸体腹部抽出,确认死亡后,持刀的人继续沉重地移动脚步挨个检查,留下鲜红的脚印。
无数士兵挨挨挤挤地绽放了彼岸花,绚丽的色彩淹没在黄沙之下……
“李染生,你去死吧!”
刀剑无眼,肩膀痛苦地裂开,李染生躲避,眼瞅着方才袭击自己的人倒下,那人胸口被长枪贯穿,身后的同行者紧紧抓着武器,努力片刻还是没有将长枪拔回,暴躁地吼道:“这混蛋反叛了……你刚才发什么*愣!*!”
此刻,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在天空一角,两者皆黯淡且孤独地遥望着对方,同时叹息着砂国与曌国之间的纷争。
千年万年,不过日新月异。
李染生喘息着,一只手捂住肩膀的伤口,嘴唇发白,脑子一阵又一阵的眩晕,眼前黑黑白白看不清楚。
自己人……死的差不多了,连我也恐怕……
千里马带来了战争的音讯,高楼之上的帝王连呼吸都觉得冰冷,肺部生疼。他转身拍拍国师乐渠森的肩膀,砂国的挑衅交给了乐渠森解决。
于此同时,北方靠近砂国的小村落,许多人收拾行囊,仓促地朝南方挪移。
边境的小范围灾难并未影响洛阳的歌舞升平,仍有人弹小曲儿作乐,诗人纷纷谈论国家大事,认为百年大计该如何哪位武将实在愚蠢……
“哎,你们说,唐巍将军会不会帅兵去边关?”
“平定王的儿子?他不是……”
平定王是如今唯一的异姓王。
闻言,另一人猛的按住说话的同伴,转而笑道:“好了好了,我等来年定要考取功名,为江山社稷谋福!”
“好,王兄说的对,来,干!”几位文人齐齐举杯。
辛辣的酒水下肚,某位诗人微微醉了,摆手推辞道:
“不喝了不喝了,怕走不动道。”
第十七章 土(一)
川让城。
天空上有一处云雾稀薄的地方淡淡发光,营帐搭起,伙食是干面饼子。
简单包扎伤口,化名“李染生”的迟冉参与了一次会议,对地形和目前的局势概况了解并补充。
川让城势力混杂,村落繁多,属于曌国城镇里离砂国最近的城,且治安差劲。
半个月了,他们光义会在川让城四处挑拨斗争,内斗过后是与砂国一部分游民的对骂,各自彪悍的民风使得怀孕的女人气急了也会拿菜刀互砍。
制造混乱的目的达到,光义会一伙人撤离,隔山观虎斗,同时研究着从洛阳那边传来的情报,时刻关注时局动向。
面对眼前的这一切,李染生是没有什么感觉的。无论是哭嚎的孩子还是白绫高挂的妇女,乃至跪地磕头的老人……李染生便是光义会高层之一的李染生,而不是心软的医馆学徒迟冉。
他心里也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无非是造反二字。
倒不担心苹的安危,北德镇有自己的手下,再加上她现在火元神觉醒,凭借从小的武功底子不会出什么事,派去送信的霍青娘也会保护她的。
李染生脸色舒缓一些,坐下来喝了口水,就着干面饼子梳理过去想不通,但现在或许可以想明白的一些事情。
最初,他跟着师父买了医馆,布置房间和牌匾花费了几天时间,至于钱财问题,师父从来都不缺这个。
毫无预兆地,师父出去买药材并带回了濒临死亡的白秀温,也就是苹的母亲。
后来师父主动收养苹,他虽然感觉意外,但医者仁心倒也是对的,毕竟白秀温不适合当母亲。
现在想来,十三岁的自己实在年幼无知。
正琢磨着,帐篷里的油灯忽的灭了,有人进来,李染生和他寒暄两句,就各自去了岗位值夜放哨。本来是用不着李染生劳神费力的,但此行死的人太多,不得不将人力全部利用起来。
寒意渗透,站在背风的树后,李染生嘴里咀嚼干面饼子,脑子清醒。
苹两岁时,他十五岁。
年少轻狂的迟冉,想独自离开,靠一身医术行天下。
但师父一边给苹喂饭,一边说,不行。
于是行程作罢,他每天重复研读医书,帮穷人治病。算是在做好事。
两岁的苹会说话了,最常喊的是“哥哥”,这是在叫迟冉。另外则是喊师父——木。
“木啊,饿……”
“哥哥,玩……”
多可爱的苹。
师父将这样的苹交给了迟冉,并且说:“替我养着她,苹十五岁,我会去接她。记住,别和她提我,更不要提她的身世。”
师父没有过多的解释,而迟冉自小由师父带大,也没有理由去违逆如同父亲一般的师父。
他带着苹远行,随着苹长大,迟冉的想法渐渐改变。
如今的李染生闭目养神,黑暗中的他一动不动,侧耳倾听猫头鹰的阴森呼唤,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不自觉地对冷风辩解着:“不能怪我把苹苹藏起来,师父,是您先违背约定提前接她,我怎么舍得……”
*
霍青娘是个比苹更难开口的女子,三十岁的人了,好像没有亲人也没什么挂念,展示了关于自己身份的证明后,便住在了小宅院,每日准时吃饭,准时如厕,其余的时间很少照面。
苹只和霍青娘问过一句话:“我哥怎么样了?”
“不知。”霍青娘丢给苹一本小册子,脏兮兮的皮面看不清书名。
对话结束。
林婶对霍青娘入住没有异议,两个人的饭要做,三个人的饭一块做。李染生给的钱多,不担心坐吃空山。因为霍青娘有伤,为了照顾伤员,她们反而吃的精致了,当然,都是些清淡的。
一天下午,苹照例舞剑打拳,林婶冲了茶水,准备两盘子点心,一旁看着。
两人一个练武,一个观看,待了片刻,霍青娘来了,也靠墙看苹又跳又踢,后来眉头一皱,朝苹打去。
第一次见面开始,苹和林婶便知道霍青娘是个练家子,所以霍青娘一动手,苹呆滞一瞬后马上摆出十二分的防备。
林婶先是一惊,再是拿了块点心吃了,鼓掌喝彩。
苹和霍青娘都是话不多的人,自始至终不曾开口,唯有一回,苹惊呼一声躲开。
霍青娘挥拳带风,冲势极猛,苹急忙躲开,她依然没有收力,而是直直打向窗户!
拳头与木窗相抗,咵啦一声,木屑四溅,窗户纸碎了,纸片呈圆圆的一圈飞散。
见状,苹停止战斗,动作依然防备。而霍青娘拍拍手背,自顾自地走了。
林婶和苹面面相窥。
最后林婶捏碎了糕点,哎呀喊道:“窗户啊!”
站在原地的苹微微皱眉,回想这两天翻看的小册子,低声道:“土元神。”
霍青娘是土元神。
第十八章 土(二)
一层白布消抹枯死的生灵,同时掩藏了来年的种子。
脚心直接触碰雪地,她只觉得清凉,穿的衣服单薄,冷风灌进衣服里。不是她不穿,是真的不觉得冷。
十二月了,迟冉再无信件寄来。
问霍青娘,不知。
这小院儿住了三个女人:苹、林婶、霍青娘。林婶做饭打扫,苹与霍青娘每日练武。
应当细说的是,霍青娘是土元神,先前打烂窗户便是霍青娘元气的作用。这女人腰带包里成天装一把土,打人时攥一把,元气把土灰变硬了,拳头自然跟着硬。
现在,霍青娘主动教苹使用元气,想来也是迟冉的安排。
三个女人一台戏。有俩人能打,十打二说不定还是平局,附上元气,估计可以干翻一票普通人。
泥土沾满的小册子是一些口诀之类的,也有人物动作,苹没事便对着书本学,霍青娘一旁看,不时敲打两下。
日子就这样,不好也不坏。
隐隐听见外边有人喊,苹多穿了件衣服开了道门缝,瞅瞅是谁。
“迟苹果,”外边的人坏心眼地丢了个雪球,“出来玩!”
苹躲开,“嘭”地关门,紧接着是“咚咚咚”的叩门声。
“迟苹果,来不来?”来找她的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苹锁上门,回了一句:“你等我穿好衣服。”她轻快地跳进屋子扒翻衣橱。
火元神的苹,在冬日里,不需要太多的衣服,照霍青娘教的做,时常消耗一点元气,身体暖和和的,还不至于浪费,毕竟元气就像一个人的肌肉,时常使用锻炼,才会越来越膨胀强大。
外边被凉风吹了许久的少年踢门一脚,鞋子底的雪抖落下来,他朝手心哈了口热气:“快点啊!”
少年是东边程家的老三,大哥木匠,二哥和他成天混日子,偶尔去大哥木匠铺子帮忙,顺便蹭饭吃,嫂子特别不待见兄弟俩。
其实老二老三面皮算好的,可惜名声臭,因此岁数不小了,仍未讨着媳妇。
苹推门而出,头发简单束住,耳旁碎发张扬。
还未站定,少年就着急地拽着她跑,脚底的雪吱嘎踩实,两人差点一起滑倒!
“我去!你家都不扫雪吗?!”
“你不会走路吗?”苹反问。
“男子汉大丈夫,三条腿走路用不着娘们说!”
“你哪有三条腿?”
“我就是有!”
吵了一会儿,终究是苹吃了瘪,她甩开少年,又蹦又跳的前边先走了。
“迟苹果,你等等我,知道去哪吗?”
少年脚下打滑,摸了一捧雪,丢向苹,没打着。
迟苹果小姑娘继续蹦哒,头也不回:“知道,佩花跟我说了,今天打雪仗。”
两人隔开六、七米了。
“哎!你等我!亏我还专门来叫你!”
小宅院内,霍青娘踩屋顶上,面无表情地看苹走远。下头林婶念念叨叨,拿亮闪闪的菜刀挥舞:“这么冷的天,也不怕冻着……臭小子下次敢来找苹果,我非得揍他……”
闻言,霍青娘一步跳下,随口道:“我帮你打。”之后回了房间。
“使劲打……以为三个女人就好欺负了……苹果怎么着得是好人家娶喽,一个混子绝不能便宜他……青娘!你待会儿去叫苹果,我煮了羊汤,哎呦!面饼非得糊了……”林婶愤恨地举着菜刀回厨房。厨房飘来淡淡的香味。
屋里的霍青娘摇摇头,静坐半响,眼睛里流转了稀碎的故乡——一个不会下雪的地方。
她总有一天,要回去的。
*
“那里的冬天,有雪。雪是白的、轻的、凉的,舔一舔,变成水,庄稼来年会疯长。”
常年干燥的砂国降雨稀少,老人们会对儿孙讲述曌国的美好,一代接一代。
曌国的天和地是三国里最好的,对雪的渴望一代传一代,逐渐成了欲望,于是,在臣子的请求下,新任的帝王“勉为其难”地决定开创新时代。
其实论水源,临国更甚,但相比曌国,临国距离砂国太远,且常年水灾,冰川覆盖。
可是打曌国,并非是不死不休,弄两块地可以吧?两国人联姻可以吧?
你的成了我的,是极好的事情。
令人意外的是,砂国帝王动了心思,还没实施,边关就先打起来了。
“给孤查清楚!”砂国帝王摔了奏折,一众臣子没一个吱声。
砂国正式派了一队士兵去往边关,而曌国的烽火早已点燃。
随着事态扩大,潜伏多年的光义会进入帝王与臣子的视野。
此时,李染生他们已经转移到了巫州附近,派人去挑拨临国那边了。
要真正打起来是不可能的。
李染生很清楚,要搞乱的根本不是三国关系。
现在的他致力于进入光义会更高一层,且乐此不疲。
一切按部就班。
第十九章 乐渠森(一)
世界上每个人都活的不容易。
你看不见我的往事,我无法触摸你的未来,谁也无法宽恕谁,谁也不能理解谁。或许有时候他(她)懂她(他)了,但慢慢地,岁月把一切变得陌生……
顺着落叶的方向回溯,我们走到看似是一切源头的初始,找寻一个名叫“乐渠森”的男孩,从他那里,知悉更多的事实。
这一天,十五岁的乐渠森面临人生转折,他面无表情地看着长辈们,先前不曾说过一句话的老者纷纷拍打他的肩膀,鼓励的话语绵延不绝。
“叫什么来着?”有人小声问。
“乐渠森。”另一人答了。
“啊,乐渠森!好孩子!以后就拜托你了。”那人很兴奋,眼中的憧憬无比的强烈,“再给我看看你的火吧?快啊!”
于是乐渠森伸出手,盯着自己的掌心,红色烈焰向天消逝,炽热且绚丽。
“祖父说的是真的。”
“不敢相信……”
“好孩子,你做的很好。”
“……”
呆呆的表情些许松动,他逐渐明白,手中的火焰,带给了他新的命运。
之后的日子,乐渠森对自己所处的世界有了新的了解。
金改体,木寄生,水同化,火自燃,土造物。
“自燃?我会……”乐渠森表情惊异。
老者笑笑,拉开椅子坐下,目光看向窗外的小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谁知道是真是假。
以前倒是听祖爷爷说过,人与火,就像飞蛾遇见了光。”
后面这句话,乐渠森一直记着。自己拥有的,是机遇与挑战。
他并不是乐家的独苗苗,事实上,连同乐渠森在内的表兄弟,足有十四人,如果算上表姐表妹一类的存在,大概也得三十人了。
其中,年龄到达十五岁并且觉醒了火元神的,有三位。
而乐渠森有影响其他两人的能力,就像将军和士兵。这为他成为乐家家主奠定了基础。
经过不断地努力,乐渠森二十岁,他正式继任家主。
伴随着地位升高,先前与乐渠森争抢家主的表兄弟死于非命。家族内,大家都很惋惜,毕竟也是一个有火元神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
葬礼上,乐渠森对舅舅舅母表示惋惜。
浅黄纸币燃于红色,一部分飞去天边极乐。舅母大哭跪地。
乐渠森的眼神灰暗,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呆滞,所有人都觉得,他是一个老实孩子。
半年后,桃花灼灼,乐渠森与何栀见面了。
她院子里种了很多桃树,开花,却不结果,只是美。
面对一个注定会成为自己妻子的人,乐渠森看到的,并不是何栀作为女人的脆弱,而是金元神,可以改变人体的元气。
二十二岁,乐渠森成了县令,族中要事、县里文件,他忙里忙外,再顾不上其他。
二十三岁的某天,兴许是连日来的诸多不顺,使得他去了青楼。其实他事后根本记不清那女人的样子,但不知怎么回事,一年后,如今的小妾白秀温,带着何栀的贴身玉佩和一个男孩前来认亲。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不过,乐渠森看看玉佩,对图案和质地有点印象,似乎是前年何栀生辰送的,原来她给了别人。
不得不说,何栀是个很好的妻子。
因为嫁给乐渠森的关系,接触了很多她原本一辈子都可能不会触碰的……五脏六腑。想合理使用金元气,唯有如此,事实证明,教给何栀这些是有用的。为了表达对何栀的鼓励,乐渠森亲自帮妻子擦净了沾满鲜血的双手,记得她当时很感动。
时过境迁,大多数事情他不愿回忆,但总归是无法避开的。
当初圣上急召,因为炎铁兽重新现世,火元神的拥有者才可以操控。得益于此,他成了国师,而何栀,被圣上看中了金元神的资质。
乐夫人多次进宫,孤男寡女共处一室,难免引入注目,幸好,圣上,还给国师留了面子,封锁了消息。
若是何栀不怀孕就好了。
虽然她说了想要孩子。
可他明明没有再碰她。
一切都晚了。何栀的葬礼上,他静静守着,表情一如同族兄弟死时,无比悲伤,身影落寞。
乐渠森不是没有脾气,他不是看起来那样的面无表情,只是,一些感情早已错乱了。或许在十五岁的时候,心脏跳慢了一拍,他才会这么累吧。
浅黄纸币,飞去天边。
桃花还没开呢。
小妾白秀温夜里抱着孩子找他,既是安慰,又似乎在强调什么,乐渠森坐在床边,招呼孩子过来,端详儿子的面孔许久。
派人查了,白秀温没有接触其他男人,除了一个叫于全的掌柜,现在也结婚了……
不管如何,等孩子十五岁,有无火元神觉醒才是真正重要的,毕竟下一任家主,能影响其他族人才可以掌控一群纵火犯。
偶尔,圣上会询问乐渠森正妻所出的儿子资质如何,他低头回答,恭敬忠诚的样子令人放心。
他不知道,自己的骨肉至亲,或许正赤脚走在小宅院里,把哥哥只言片语的信看了好几遍,和朋友打雪仗不小心啃了一口,呸呸吐掉。等她回去吃饭时,忍不住感叹道:“林婶做饭真的很好吃。”
她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迟冉,亦或是李染生,正做着改变朝廷的大事。
光义会埋伏多年的势力逐渐浮现,经过探查,确认临国砂国也出现了五行的元气使用者。
作为国师,乐渠森不得不前往边关,即便危机四伏。
又一次顾不上家里的事情,而他其实根本不在意,丫鬟丽儿是否在柴房哭泣,胳膊多么疼。
名义上的两个儿子,一个风光,一个失意……随意吧。
无关紧要的事情和影响未来的事情,绽放了,野菊牡丹,究竟有什么区别?
世界上有太多的小事大事,今天埋上伏笔,明天颠覆一切。
比如说,一个平常的教书先生杨瑞霖收拾了为数不多的行礼前往北德镇。
比如说,负责北德镇的教头打量七名面如死灰的佼佼者,告诉他们,试炼结束。
比如说,于全招呼客栈的伙计去粘春节的对联,厨子厨娘忙于柴米油盐。
比如说,昔日的花魁赵倩儿依然笑盈盈地陪客。
亦或是,连几杯清酒都喝不下的文人准备考取功名,十年寒窗在此一举。
还有,医馆里的水池干了,鱼死了……
明天会怎样呢?
第二十章 乐渠森(二)
排队进入地下密道,每人手持一盏油灯,照亮自己被岁月侵蚀的脸庞,挨个点燃密道墙壁的蜡烛,脚步声沉沉地回响。
幽暗的议事厅中,乐家有话语权的他们掏出袖子中的纸张,按照座次念完。
“我们家乐平远十五岁了,确实没有异象发生。”
“乐德、乐均、乐……皆无。”
“老朽这边的,亦是如此……定是老朽疏忽了,不可能一个都没有,诸位再想想,可是遗漏了哪个孩子?”一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者咳嗽两声。
“我已经将各个头牌叫来问了一遍,绝无遗漏。”
“本官从不去那等场所,是妇人不争气。”
……
讨论了许久,几个鬓角斑白的男人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家主,坐在主位眼眸冷漠、面无表情的乐渠森。
乐渠森作为乐家家主,有影响其他火元神拥有者的特别之处,他的孩子最有可能得到元气。
如今三国关系出现裂缝,奇能异士受到圣上重用,乐家作为大家族想继续鼎盛,一个火元神的强大后代是非常重要的。
“总不可能是……女人……”某个国字脸低声说了,其他人看看国字脸,却也开始回想女儿孙女们有过什么异常。
众人沉默了很久。
“结束吧。”乐渠森摆摆手,先行离开,“接下来我将会去边关一趟,乐家要事还请诸位费心了。”
“家主放心吧,应该的。”
他们齐声回答。
今日的乐家,早已不是原先的乐家。每一个人接触并见识了那神奇的元气后,都开始充满期待和诡异的渴望,如同一条条盘踞地底的蛇,双眼莹莹亮着,目送家主离开。
即使在过去的日子里,前仆后继地被火焰焚烧变灰,也不能阻挡他们对天命的追求。
乐渠森一步步走出密室,不同位置的灯火使他的影子错杂地岔开。
*
“接下来休息两天。”霍青娘手掌抚摸大地,附近的地皮开始鼓动,“两天后,你有任务。”
火焰熄灭,苹站直,等待霍青娘继续说下去。
“北德镇试炼成功的七人会和你一起执行——刺杀长安军副将严淡人。”
地面逐渐形成几条简易的路线,通往一座内部复杂的府邸,霍青娘挨个圈出,指示苹应当注意的地方。
“你和那些通过试炼的半死人不同,他们大都是在北德镇从四、五岁开始训练的,记忆、体力、反应、忍受痛苦的限度……苹果,去看会儿书吧。”
这大概是见面以来,她说话字数最多的一次。
霍青娘起身,洗手。
林婶刚好出现在大门口。她只听见最后几句,但是林婶很清楚霍青娘在讲什么事,此刻的她手里还提着买菜的篮子:“苹果,别去了。”
苹抬头,林婶却用询问的眼神盯着霍青娘,而霍青娘只是摇头:
“不能。”
任务是由李染生的队伍发布的,李染生明明是苹果的哥哥,却一点不留情。
*
漫长的赶路,乐渠森时常拿着同行官员的名册思索,偶尔掐掐眉头。他倒是不担心自己的安全,毕竟他也是习武多年,更何况火元神加持。
五行元神人该是从十几年前出现的,但实际来源仍未得知,各国高层查阅文献记载,一时间揭发多起偷书事件。
今回派乐渠森前往,陛下应该是想向其他两国展示一下火元神的实力,暗示曌国也有五行元神的拥有者,不然恐怕谁都会虎视眈眈曌国这块肥肉。
唯一麻烦的是,陛下把二皇子严淡人派来了。
严淡人,皇后所出,背景不用说,他自己又是个脾气乖张的主儿,曾命令下属穿女人长裙,自己也兴冲冲要穿,若不是皇后拦下,没有穿成,怕是要被陛下活活打死……
即便成了副将,严淡人收敛许多,本性还是不改,专门开课教军中男儿礼仪风度,用木板当扇子,一起敞开怀扇风。
看一群大老爷们脏兮兮的头发微微后扬,严淡人才说有了点男儿潇洒。
另外,有一件事让乐渠森膈应,家中来信:小妾白秀温经过数名大夫诊断,不能生育。
喝了口龙井茶,乐渠森静了静,颤抖的手猛的摔了茶杯!
过于干脆的响声使得门口的侍卫冲进来保护国师。
“呵。”国师突然笑了,“退下。”
回去再找你,你儿子,算账。
深吸一口气,乐渠森命亲信代写一封家书,大意是,那几个大夫能灭口灭口,灭不了就封口,知道这件事的下人全部寻一个由头打死,最后,白秀温和长子无事不得离开房间,吃穿用度标准降低。
“家主,现在寄?”
“对,以最快的速度,去吧。”乐渠森揉捏眉心。
客栈伙计扫了碎茶杯,拖干净地板,上了一壶新茶后退下。
新茶放置片刻,乐渠森拿起杯子看了半响,又摔了。
他忽然很不喜欢茶的颜色。
第二十一章 女子
月亮藏在云雾中。
屋顶瓦片整齐排列,原本青色表面覆盖了一层暗淡,爬在上面并不舒适,细滑的表面有些难以立足。
苹缓慢调整呼吸,停顿几秒,跳到另一间屋顶隐藏。
一名下人提着灯笼走了一圈,例行公事地朝角落转转脑袋,没有可疑物品。屋顶他是从来不看的,毕竟他一介下人遇上能爬墙上屋的家伙,基本只有跑路了。
待下人走远,苹跳向另一间屋子,这一下比先前利落了些。
临行前,不是没有思考和打算,她不是对于战斗和死亡一无所知的笨蛋,但莫名其妙的,当时知道了要与试炼成功的七人一同执行任务,第一反应是:
抱着自己睡了一宿的女孩,还活着吗?
八人碰面,结果是没有。
对苹来说,算不上失望和伤感,只当做是一名过客,擦肩而去了。
确保蒙面布系紧,她猫腰穿过屋顶,无意间看到另一名同行人跳入窗。
苹微微恍惚。
这么快就开始行动了。
脑中空白半响,她翻身下去,跳入窗户,开窗时产生了响声,因此苹蹲地,抽出短刀看着黑黑的屋子,空无一人。
扪心自问,苹害怕死,害怕看见死人。但如今已然成为刺杀者的她,兴许是没有资格说话的,也没有机会说话。
迟冉和教头的级别究竟是谁高谁低,他是大管事亦或是小喽啰?
苹不知道。
她怕自己做错了,迟冉得跟着被算账。
一步一步潜行,下一刻会遇见的不管是五岁孩童,还是花甲老人,苹都必须动手,再他们喊出声音之前——未免太残酷。
黎志县的红色夜幕仿佛重新笼罩,与当时的自己不同,现在的苹除了拼命保全自己,似乎还能决定他人的性命了。
伸手,摸索一面墙壁,很光滑,富贵人家才有的墙,她走了几步,碰了一面屏障,立刻扶好。
花纹看不清晰,她听迟冉说过,这种样子的是屏风,如果是白天,她估计会新奇地细细打量。
可惜现在是夜晚。
静谧的氛围里,混入了一摊污水,悄无声息地搅浑安宁。
她终究是握紧了短刀,微微弓着身子,像是一只潜伏的猎豹,一点点谨慎地挪移。
根据霍青娘的讲解,严淡人应该在附近的屋子居住。
远处传来一声尖叫,片刻的沉默后,是倾巢而出的侍卫,很快,苹听见了密集的脚步声,伴随着发现刺客的嘈杂声音。
快速搜查了一遍屋子,只有靠墙的床被本身的帘布遮挡看不清内里。
观察几秒,苹无声无息地靠近架子床,伸手抓住帘子一边,拉开一角。
苹听见温柔的一声惊叹。
里面是一名女子。
“是谁?”女子原本躺在床上,此刻缓慢坐起来,伸出手探了探。
手腕被人握住,女子察觉脖颈微微冰凉。
云雾散开,圆月纯粹地暴露了细腻的天宫流水,淌过女子唯美的脸庞,驻足在她深邃的目光里。
两个女孩寂静了,对视着。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有人吗?开开门!”
来人了……
苹松开女子的手,躲进了被子。
没有回答,侍卫踹门闯了进来!
灯光照亮架子床,几名侍卫愣住了。床上的人用被子遮住脖颈以下的部位,玩味的眼神看向他们。
一名侍卫注意到被子里有其他鼓起的东西,动动嘴想解释什么,女子却语气含怒道:“滚。敢提一个字——拔舌。”
他们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地关门,但似乎没有远去。
屋内的两人保持僵硬的姿势,苹掀开被子,脸上仍旧带着蒙面布,刀始终卡在女子脖子上。
她得杀了她才行。
苹见过死人,见过人杀人,可她没有杀过人。
与自己无冤无仇的人,要怎么杀?
女子看起来却很平静,审视苹半天,眼神像是看进了苹的骨髓里:“我困了。”
女子慢动作躺下,花样繁多的衣襟略微敞开,胸口平平,可见锁骨。
月光皎洁,她看清了她。
女子抚摸苹的蜷曲的膝盖,即使脖颈刀刃切割肌肤,也神情困倦放松,毫不在意地问道:“你是男人吗?”手指上移。
苹躲开,女子的手落空,几秒后落下。
“哦,你是女人。”
又是漫长的寂静,外面传来打斗声,周围的人应该都醒了。
急迫感袭来,苹必须做点什么了。
“严淡人在哪?”
苹故意变声,嗓音粗糙,虽然并不成功。
一个含蓄的微笑浮现在女子美丽的面孔上,她拉拉苹的衣角,示意苹靠近。
“严淡人是皇子。肯定不会住这里,你要不要换个地方找他?他最近好像要去边关了。”媚眼如丝,女子仰视着苹。
苹眼神冷淡。
但严淡人今晚肯定住在这附近。
待要再问,门外的侍卫猛的踹门冲进来:“殿下!刺客到附近了,快离——住手!”
变故。
太快了。
恍惚一瞬。
手中短刀已被人夺取,猎物与猎人的身份互换,二皇子严淡人紧紧地搂住苹,侧身束缚了她的行动。
染血的短刀再次品尝了另一人的味道。
这时,苹才注意到,他是有喉结的。
“殿下!”
“嘘……”二皇子严淡人张开嘴,牙齿咬着苹的蒙面布,拽下。
脸颊湿润了,唇吻的感觉很特殊,随着蒙面布掉落,苹瞳孔微缩。
她呆了。
“看吧,果然是女孩子。”严淡人声音恢复正常,男人音色纯正,语气轻佻,穿的衣服不伦不类,“呐,小姑娘,现在你跑不掉了,本殿下这边的人很多,你那边的人很少,而且他们肯定不会管你的,阿……”
他打了个哈欠,嘀咕自己真的困了,又叫侍卫快点去把其他人抓住,不然明天所有人穿女裙。
说着说着,短刀转向女孩的心口处,拥抱更紧,刀尖缓慢刺入,痛楚和心跳一起颤抖了。
确定她黑色的夜行衣被血湿润,颇有闲情逸致的严淡人突然瞥见被子乍现红光,一股暖意包裹大腿——着火了。
着火了。
着火了。
“我靠!”
火焰撕扯布料,刺激了严淡人的眸子。
“滚!”甩开苹的同时,一巴掌顺势呼出,苹侧身闪开。
而他滚下床,侍卫连忙过来帮殿下扑灭火焰,而女孩则将点燃的被子抛向他们,拾起短刀逃了!
“追,杀了她——”
愤怒的声音响彻庭院,分散在其他各处的七名刺客察觉了侍卫突然的紧张,因此确定了严淡人的方位。
血花爆开,七人疯狂击退面前的敌人,从几个方位蹿向那间屋子。
有长枪飞出,穿透一名刺客的腹部,但这名刺客没有停止脚步,随着惯性冲出几米倒地。
长枪歪斜地指着天,轻微摇晃。
一部分侍卫包围这名仍在喘息的刺客。
方才侥幸逃了的苹清醒过来,杀了个回马枪,重新跳进屋子……
第二十二章 虫子
混乱一片。
心口处疼的要裂开了,苹被几个侍卫按在地上,其他侍卫一边保护二皇子殿下,一边对付方才赶来的刺客。
摸了摸腿上的烧痕,严淡人坐回床上,冷冷地看一圈四周,微微笑了,轻声道:“虫子。”
地面冰凉,她挣扎几下,侍卫竟险些按不住。
苹只觉得心口的地方火热,背上的压力猛的减轻!
侍卫们松开了手,惨叫着乱跑,身上的火焰瞬间弥漫。
不知道谁刺了谁一剑,四溅的血与疯狂的火,是一样的,分不清,看不明。
苹爬起来,呆呆地看着自己的躯体,随着火焰吞噬,一种极端的痛苦在嘶哑地怒吼。
她又闻到了,与黎志县那晚相似,烤肉的焦糊味,太浓烈了。
满身是火的人到处乱撞。
屋子被焚烧,连同房屋边的花草儿,红红的亮堂了。
火光中,有人影闪过,二皇子殿下眯眯眼,挥挥手,黑影消失。
一柄短刀飞来,严淡人躲过,跳了几步,最后滚出房门,在一众侍卫面前怒吼:“还不快扶我起来?!”声音妥妥的女人儿,细腻娇柔的很。
侍卫面面相窥,最前面几人赶紧凑过去搀扶。
这时候严淡人已经爬起来了,一把甩开他们:“滚!”
“殿下……”
表情气恼的严淡人表情扭曲,声音尖细:“明天全部换女装!露腿的那种!”
众人脸色大变。
二皇子瘸腿向前走了几步,侍卫已经围了冒火的屋子,更有人正在对付两名杀了十几人的刺客。
“给我弄死他们!”
说话间,房顶上的刺客跃向侍卫中央,一条弧线牵带衣襟飞起,落地时倒是顺手收了几个人性命。
二皇子看了几眼,索性坐青石板上。别人看来,他是吓的摔了。
风起,火势大涨。
月亮不知何时隐去了。
过得不久,雨落。
浑身是火的苹忽然觉得身体冰凉,有人勒住她的脖子,又松开。
片刻,谁脱了衣服,包裹她,扛走了。
苹哆嗦,冷到了毛孔里。
扛她的,是此行的首领。
首领跑一阵,停步,看向身后。
来时八人,现今六人。
雨水划过鼻梁,领队转身,继续跑,若是有人细看,定会发现他失了左手小臂,牙关紧咬。
次日,向二皇子汇报的暗卫跪伏,面无表情。
“这么说来,那姑娘没死?
也罢。你退下吧。”
暗卫隐于黑暗之中。
画了淡妆的严淡人随手拿了本小册子,里面内容很是不堪。
掐苹脖子的,便是那跪地的暗卫,而余下的六人兴许意识不到,被二皇子的暗卫跟了一路。
“画的不错。”严淡人翻页,啧啧有声。
要死的,一个不会落。
对二皇子殿下来说,昨夜不过是一群蝼蚁的战争。
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暗卫触碰那姑娘脖子的时候,已然确定了她的火元神资质——上等。
元神资质简单地分为上、中、下三等。
*
北德镇。
雨水混进尚未消融的积雪,结了一层冰。
“青娘,镇上新来了个先生,你说,要不要帮苹果交些铜板,也去上学?”林婶一边纳鞋垫,一边瞅瞅舞剑霍青娘。
舞剑的女子微微一顿,点头道:“该去。”
“那好,我这就寻先生,问问是交铜板,还是用米粮……对了,那先生,好像姓杨?”
霍青娘过来坐下,听林婶唠叨。
镇上因为这教书先生,热闹了一阵儿,过了两天,孩子们便蹦蹦跳跳地进了临时的学堂。
杨瑞霖挨个问名字,末了,说自己已经记住所有人的名字。
有学生问了:“先生,俺叫啥?”
“你是程三。”
程三坐桌子上:“我是叫程三。”
“嗯,”杨瑞霖笑笑,“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会。前程的程,三只小猪的三。”
“不错。”
小混子程三难得被人夸,他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这有啥。迟苹果那小傻子就没有不会写的字。”
程三的名字也是苹教他写的。
听见“迟苹果”三个字,杨瑞霖表情有些怪了,看了程三半响,道:“大家坐下吧。”
先生开始授课了。
“今天,学的是每个人的名字。明天检查,不会写的,罚二十遍。”
*
庭院内,穿肥大女裙的侍卫们尴尬地低头,来往下人偷笑着走过。
最高兴的要数丫鬟们,旧衣服给了侍卫,二皇子殿下说做新的!
冬日冷风吹过,小腿有点凉……
第二十三章 叶印
临国与曌国边界。
光义会成员临时居住地。
李染生处置了一名成员,因为此人冒用李染生的名义,暗地里发送了刺杀曌国二皇子的任务。
是他疏忽了,一行人只顾着挑起纷争,忘记了自己的同伙一个个狼子野心,既要挑起争端从中受益,又想代替李染生成为左使。
左右使者仅次于舵主。
而要成为左使,得先搞掉李染生,李染生不好搞,他妹妹可简单的很。
此人一边试图挣脱身上的绳索,一边辩解道:“李染生,我做的哪里不对?刺杀严淡人可以搅乱——”
手起刀落,李染生冷哼一声,捡起此人的帽子擦净刀刃上的液体。
尚且温热的鲜艳液体冒白气儿,随即被沙土掩盖,躺在地上的尸体半睁眼睛,瞳孔放大。
下属很快便掩埋了此人的尸体。
若是仅仅背地里搞小动作,李染生不至于杀了此人,但任务发给了北德镇,要求参与试炼活下来的人去做——算上了苹。
任务发布了好几天,现在再去写信询问怕是只有八人小队死活的消息了。
“码的。”李染生将染血的帽子丢到埋人的沙坑里,自顾自地走了。
其他人看完整个过程,不发一言。
这一路发生的事情够多了。
他们本身便是一群亡命之徒,谁死了都一样,只要自己喘气就行。
再说这人脑子确实有问题,居然去杀二丫头严淡人,还不如用辛苦训练出来的刺客找国师的麻烦。
当然是不可能杀成的,可笑的是杀二皇子的任务也失败了……
越靠近临国越冷了。
北德镇。
灯光昏黄。
换了伤药,林婶摸摸苹的额头,眉头紧皱,面容略显憔悴:“烧没退,青娘,我去给苹果抓点药吧。”
霍青娘平静道:“喝药没用。”
火元神自己烧的,寻常草药压根派不上用场,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只能让苹自己扛。
“两天了,没见好转,也不醒,米汤喂不下去……这可怎么办……李染生心太狠了,自己妹妹都不放过,居然让苹果去……”念叨了许久,林婶往苹的额头搭一块湿布,徒劳地降温。
她们只知道任务是由李染生带领的队伍发布的,这不是李染生自个儿闹腾还能是谁?
刺客八人,折了两人。活着的,不是像苹一样半死不活,就是断胳膊缺指头,平常人至少得休养半个月。
教头从接到任务就开始痛骂李染生,没事找事!
千里之外,李染生有口难辨。
夜幕降临,林婶和霍青娘轮班守夜陪苹,湿巾换了一块又一块,床上的女孩依然没有退烧。
轮到霍青娘守夜,起初她精神的很,一段时间后,明显精力不济,头脑昏沉沉的,最后竟直接在椅子上睡着了。
木门不知何时敞开,凉风习习,暗香充斥小屋。
灯火熄灭。
来人关上门,坐在床边,将被子往里掖了掖,取下湿巾,轻抚苹的眉心。
他留下的叶印已经用掉了。
怪不得……
食指点在眉心,一片绿叶生长,没入苹的额头,微光闪现一瞬。
苹究竟经历了什么,他并不清楚,自己知道的,只是两天前的那晚,心脏格外炽热,痛的他几乎要打滚了。
现在近距离接触,反倒不如前两天那样疼。
再摸苹的额头,温度相对低了一些,他苦笑一下,静坐片刻,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灰衣铺地,随风轻摆。
他回了自己居住的房子,脱去上身衣服。
一面大镜子照映了某些过去的痕迹。
镜子前的男子面容俊美,眼角有一颗泪痣,左胸口大片烧伤,呈现出枯木一般的干裂。
这是,萍留下的。
每当他靠近她,左胸口便会不停地传达丝丝暖流。或者,当她过度使用火元气,也会牵带他身体受损,心口痛楚。
她和她。
其实没什么分别。
既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现在的苹,他研究了叶印,能在关键时刻护住她,同时不会再影响自己的身体。
叹了口气,似乎是眼下的处境有些无奈,时间过了太久,无论是不变的容颜,还是年代久远的故事,他都不想回忆或是讲述。
一生又一世,他伴着她,安然度过便好,其他的,自己同样没有办法。
*
“青娘,青娘,”林婶扶着霍青娘低垂的脑袋,“醒醒,我来守夜了。”
“阿?”猛的打了个寒颤,霍青娘醒了,看看苹,看看林婶,半响才清醒。
怎么睡着了?
“你这两天太累了,快去歇息吧,苹果交给我了。”
正要帮苹换块湿布,林婶却发现湿布放在床头,赶紧摸摸苹的额头,随即面露喜色。
“青娘,苹果退烧了!”
床上的女孩呼吸均匀。
第二十四章 帽子
藤蔓冲天,攀着云彩遮挡日光,哪怕被烧成粉末,绿叶也不曾退后。
她看看自己巨大的双足,三根脚趾有着尖利的指甲。
微微惊讶过后,她打算探索这片天地,忽然一张巨大的叶片蒙蔽了视野……
“哇——又是。”这个梦。
苹醒了,心脏跳动变快,左胸口刺痛。
伸手摸了,是几层白布包扎了伤口。
回忆先前的目标严淡人,苹猛的坐起来。
试炼、刺杀、火元神训练……
自己真是个蠢人。
仅是用被子包裹上身的苹捂住脑袋,揪了揪头发。
究竟做好过什么事情呢?
没有。
“苹果,我进来了。”
林婶推门进来,端一碗米粥,一身厚重棉衣反倒比小镇子的许多姑娘都要鲜艳。
瞧见苹蜷缩一团,林婶放下粥碗问道:“怎么了,不舒服?”
听见声音,苹松开头发,掌心指间缠绕几根拽下的长发:“没事。婶,做了什么好吃的?”
“哪能天天吃好的!你现在养身体,清淡点,小心烫。”
暮色沉沉,昏黄的天配昏黄的叶,堆积着朦胧,像是梦中的景色。
林婶关上窗户,怕小姑娘冻着。
窗户纸发黄,瞧不见外边的苹眨眨眼,转头拿粥碗喝了一口,里面切了鸡肉末,撒点盐,滋味不错。
“婶,粥好吃。”
“婶可是熬了半个时辰呢!”虽然林婶自个儿说做的清淡,但是被夸赞了滋味好,她还是露出了两个酒窝,“青娘专门去赶集买的,和你一样,净做亏本买卖,都不知道跟小贩讲价……”
唠唠叨,唠唠叨,苹和霍青娘有个好处,随便说,怎么重复都不嫌林婶啰嗦。
“喏,套件衣服,肩膀不冷吗?”林婶找出一件长袍给苹披上,苹顺着穿了,随手系好腰带。
“对了,我给你熬了点补药,喝点吧?可别告诉青娘,她不让你喝。这怎么行,大夫说了……”林婶又出门端药,背部的衣服花纹绚丽。
苹晃了眼,应了一声,表情回归郁闷。
总是做不好事情,人就会开始自我怀疑。
苹也不例外。
*
丫鬟们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不论是每日的伙食还是打扫卫生的标准,大幅度下降。
男下人守在院子外边,白秀温与儿子乐彼不得离开宅院半步。
狗大夫,狗乐渠森。
她摔了两碗残羹,咬牙切齿。
是,乐彼,不是白秀温的亲儿子。
“娘,为什么爹把我们……”
“都怪你!
不懂让你爹高兴,他才把我们关起来,要是你那天诗会做了一首好词,或者之前比武打过前夫人的蠢儿子,我才不会陪你关着!”
白秀温叽里呱啦说了一通,乐彼捂住耳朵:“明明是你不能生,我到底是不是你生的?”
“当然了,我十月怀胎——”白秀温卡顿一下,有点心虚。
哪里有十个月。
六个月就生了,只不过,不是乐彼,如果那孩子还活着,应该叫“乐苹”。
白秀温摇摇头。
怎么可能,才六个月,根本活不了。
一旁的乐彼丝毫没有察觉白秀温的情绪变化,挑了挑眉。
不管是不是亲生的,乐彼对白秀温这个母亲都没有多少感情,甚至有些厌烦。
“好吧,你看看地上的饭,现在吃什么?”乐彼嫌弃地退后两步,白秀温瞪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她伸手擦了一下眼角,并没有几滴眼泪。
太糟糕了。
院子里铺满落叶,一脚踩下吱嘎作响。
往常根本见不到这样枯黄的场景,下人们总是在白秀温起床前将落叶扫净,同时准备好洗脸的热水——不复存在了。
因为她不能生。
大夫说,是很久以前伤害了身体,所以生不了。
她当时辩解了:“生乐彼时伤了身体,才会不能再生。”
但乐渠森还是下令关押她。
白秀温委屈。
自己究竟是哪里做错了,让乐渠森找出了漏洞?
可怜白秀温,嫁给乐渠森这么多年,依然不知道本命元神这个东西,更不明白何栀生的儿子为何一直被优待——何栀的儿子是金元神的持有者、皇帝的私生子,乐渠森不得不供着。
养子乐彼十五岁了,没有任何火元神的表现。
而乐渠森一辈人,除了他,其他火元神的人生下的孩子大都没有长到能力显现的岁数。
所以乐彼的无能尤其突出。
乐彼有很大可能,不是亲生的。
国师乐渠森意识到,他有很大可能,养了十五年的两个儿子皆是隔壁老王的后代。
同时戴两顶绿帽子,今年冬天实在太暖和。
因为不知道乐夫人何栀曾经影响过自己的身体,白秀温将所有原因归结成:苹,毁了自己的身体。
如果当初没有怀上苹,白秀温一定不会在客栈受尽屈辱,一定不会被医馆的人丢下,也不会无处可去。
不能怪她不想要自己的亲生女儿,就算是白秀温打算养她,孤儿寡母的该怎么活?
找乐渠森认祖归宗,人家会要一个女孩吗?
不会!
所以她才养了乐彼。
过去十几年的荣华富贵是白秀温努力得到的,连同白眼狼乐彼,这个本该一辈子当乞丐风餐露宿的野孩子,享受了乐家长子的一切。
你怎么能说,一个青楼妓子的挣扎,是绝对的错误?
她也曾青春年少,渴望才子佳人的爱情。
她也曾摸着大肚子,既惶恐又期待。
她也曾真心爱过于全,最后成了乐渠森的小妾。
自己为了生活而不择手段了吗?
明明是他们逼的。
“我没有错。”她喃喃道。
砂国边界。
风很大,连日来的空气也并不令人愉悦。
乐渠森知道了二皇子遇袭的消息,脸色冷淡地询问亲信:“所以他来不了了对吧?”
“主子,”亲信不清楚乐渠森究竟想不想二皇子平安,他试探着继续说,“二皇子殿下并无大碍。”
“哦,听说二皇子殿下给我准备了女装?”
亲信保持沉默。
“你说,我穿还是不穿?”乐渠森一拳砸在桌子上,身旁的亲信立刻跪地。
自从担任国师,乐渠森的穿衣便偏向黑色系,与整个人的气场融合,常常显得他深不可测。
假如说换上女人裙子……呵呵。
他掐了掐眉心。
严淡人再不正经,特么的也是二皇子。
“传我命令,即刻启程。”
不能让严淡人追上他们。
后面的日子,乐渠森一行人几乎是马不停蹄地赶往砂国边关。
第二十五章 喷嚏
整个十二月,发生了许多事情。
先是给白秀温诊治的大夫拖家带口无故失踪,然后是乐府下人换了大半,新来的丫鬟小厮只道妾室白秀温不受待见,关“冷宫”呢。
临国与曌国边界发生小范围混战,国师乐渠森处理完砂国边界的问题,紧接着就赶往临国。
光义会名声大震,边界地域人人皆知,一时间如过街老鼠,各处士兵搜查抓捕,李染生一行人境遇相当危险。
曌国皇帝下旨宣布大皇子成为太子。
……
一名暗卫凭借高超武功悄无声息地尾随刺客小队,进入北德镇,一番探查后,确认了负责此地的教头是谁,以及并不与其他刺客住在一起的迟苹果。
回去后禀报了二皇子殿下,严淡人当时正在化妆,对镜子描眉画眼,唇上涂了棉燕支。
一众属下跪地,恭敬低头,等待二皇子殿下吩咐。
暗卫呈上一册汇报,严淡人接过来撇了两眼,丢进掐丝珐琅花纹的暖炉里,不消片刻纸页便飞灰湮灭了。
铜镜里的男子唇红齿白,一颦一笑比女子还要勾人:“这样啊,有内鬼。”
光义会其实是严淡人给自己准备的后手。
身为皇子,半点准备也无岂不是坐吃等死?
只不过他比较懒散,平时还得在父皇老臣面前演戏,诸多收敛,所以一直放任光义会发展。
挑动临国、砂国与曌国为敌,严淡人并不在意,毕竟父皇向来对大皇子青睐有加,严淡人就算是文武双全恐怕也比不过大皇子的娘亲受宠。
光义会爱怎么闹腾怎么闹腾,结束这一切纷争不过是严淡人一句话的事情,谁知道放养光义会太久,居然敢挑事挑到自家主子头上了。
端起仕女狩猎纹八瓣银杯,严淡人喝了一口温酒,睫毛低垂,砸吧嘴道:
“让北德镇附近的帮手接管他们,刺杀我的那几个人一律废掉右手,其他的鞭罚三十。
对了,火元神的那个叫‘吃苹果’是吧?
她暂时不必惩罚,但是得控制起来。
好了,就这样。一切等我逛完砂国临国再说。”
严淡人几句打发了下属暗卫,依然是品酒,对此事并不上心。
喝了半响,面色微醺,他见底下人还是跪着,就摔了杯子,琼浆玉液撒了一地。
“还不退下?”
闻言,下属跪着爬到门口再站起来拍拍灰,出门后行事说话照样举足轻重,全然不见在二皇子屋中的卑躬屈膝。
暗卫也在开门的一瞬间躲进了黑暗。
过了不久,一名大夫提着药箱进门,行礼时瞧见二皇子殿下穿的男不男女不女,妆容更是娇艳,不禁咽了口唾沫。
其实世家子弟暗地里偷养的断袖不少,想来二皇子殿下比常人多点乐趣也不是什么大事。
“请殿下拉开腿部衣物,好让老臣查看烧伤情况。”
严淡人很利索地扒开长裤,一块丑陋的烧伤展现在大夫面前,与光洁的皮肤形成鲜明对比:“这玩意丑死了,给本殿下治好。”
二皇子殿下讲话阴阳怪气,大夫听了一个哆嗦。
“这……老臣,只能治伤,去疤有些……”
琢磨半天,老大夫取出伤药凑过去,心里却奇怪二皇子殿下的伤处未免好的太快。
严淡人一把打开那只满是皱纹的手,自个儿取了白色药膏抹了一层又一层。
吃苹果,等着,本殿下用腿给你记着这笔账。
北德镇。
迟苹果小姑娘打了个喷嚏,顿了几秒,又是一个喷嚏。
菜市场的老爷爷老奶奶见了嘘寒问暖,又说这些日子没见着人,可是染了风寒?
苹思索一会儿:“一想二骂三感冒。”
这是以前迟冉说的。
臭迟冉,居然背地里骂我……
她摇摇头,买了白菜和豆腐。
卖白菜的大娘扒掉几页不新鲜的白菜皮:“你看,新鲜着呢。”说完把死掉的一层老皮儿搁置一旁,拿了新鲜的整个白菜给苹称好。
“两铜板。”
苹从腰带里取出铜板,递给大娘。大娘接了,待迟苹果小姑娘走远,旁边卖冬瓜的老爷子哼哼唧唧:“之前你可是卖我五铜板。”
“这哪能一样,苹果的那颗白菜轻。”大娘收起烂叶子皮,回家洗洗,还能吃。
“你当时可没撕掉烂叶子皮。”
“呸!
咋地,还跟个小姑娘计较?这丫头给钱从来不讲价,你敢说心眼里不后悔坑过她?”
老爷子撇撇嘴:“我才不和你拌嘴。”
苹回了小宅院,林婶搬小凳子坐门口磕瓜子聊天。
小院里,霍青娘在用细油石磨一柄苗刀,一声声刺啦听着吓人。
“回来了?试试这个。”
霍青娘直接丢了过来,苹后退一步伸出胳膊接住。
此刀刀身微弯,大约二尺长。
放下菜篮子,苹挥舞两下,道:“合适。”
霍青娘点点头,就去了书房。
小宅院住三个女人,相处融洽的比亲人还舒服,可是真要问起来,又是谁也不知道谁的来历,真名假名闹不明白。
日子回归从前,平静悠然。
第二十六章 杨先生
感觉自己,生病了。
搓洗着脏衣服,冰凉的水泡白了手指,苹顿了一下,继续洗衣服。
有时候会莫名的难受,回想自己短暂人生,从没什么可骄傲的。
迟冉许久没有书信了。苹攒了很多封写给迟冉的信,全部关在了书房的小柜子里。
他是苹唯一的亲人,现在却生死未卜。
“我真的……”
究竟想说什么,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想找个借口,一个自己有价值的理由。
清水洗了两遍衣服,拧干衣服上的水,苹又一次停止了动作,像雕塑一般呆滞。
坐以待毙?
苹搞不懂迟冉。
不想让她参加试炼的是迟冉,让她执行任务的是迟冉。
迟冉到底是希望她待在小宅院安稳生活,还是加入光义会变得和他一样?
苹无奈地咧咧嘴,不管怎样,自己都是什么也做不了。
晾晒了洗净的衣物,苹爬上屋顶,勉强平躺。
她看着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阳光暖和和的很舒服,冬天的太阳有些刺目。
其实一切都还好。
“咔。”
她打了个响指,火苗朝一侧飘着。相比之前的失控,现在的苹已经可以游刃有余地控制火元气了。
远远地,她听见了大嗓门的老人互相问好,孩子们忽然号哭、欢笑……林婶之前说,后天是佩花的喜日。
怪不得,这两天见不着佩花。
邻里街坊嘴碎,林婶听了再念叨给苹和霍青娘,佩花家里替她挑好了相公,直接把佩花关家里不让出门。
那段时间,苹又是执行任务,又是养伤,来来回回半个月耗没,当初一块打雪仗的程三一伙人也好些日子没有见面了。
“再养养,赶明儿送学堂跟着先生学学……”
“你婶已经交了学费。”霍青娘看出苹懵懵的,补了一句。
此话一出,苹知道,交了钱,不去就浪费了。
次日,苹两手空空地走进临时学堂,瞧见程三坐中间,过去喊了他一声:“程三。”
程三回头,表情由冷淡转为惊讶:“吃苹果?你啥时候回来的?”
苹微微一愣,程三知道她去执行任务?
“我去你家敲门,林婶说你出远门了。”
他不知道任务。
“喔,我确实是出远门。”苹指指程三后面的桌子,“这儿有人吗?”
“有,你坐我旁边吧。”
招呼苹坐下,程三跟她讲了有关学堂先生的事。
“先生姓杨。名叫什么‘瑞霖’。
嗨,人家有学问,取的名就是不一样,你会写吗,我现在会写了。”说着,程三拿过一旁的纸张和毛笔,点了点墨,干巴巴地写了三个字。
杨瑞霖。
字丑,写的倒是一笔一划没有错误。
“是对的。”
程三表情嘚瑟:“能不对嘛,我学的可扎实了。”
“程三,你怎么来学堂了?”
“我大哥让我来的,说是学点东西,好娶媳妇。”
十七、八岁的男人,早该成家立业了,也就是程三天天跟着程二,兄弟俩混日子,全家就大哥程寿出息,娶了媳妇开个木匠铺子整天忙活。
程三靠近了,苹瞧着他,一时间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其他早来的孩子看他俩热闹,有人偷偷笑了。
中间猛的多了一只手。
“你好,我是杨瑞霖。”
两人各自后仰,再是转头看向后面,是一个大约二十几岁的男子,表情和善地伸出手,自顾自地拉住苹的手,道:“你是迟苹果对吧,阿,原来你们在讨论我的名字,程三这次写对了,值得表扬。”
掌心温热,杨瑞霖握了握,动作非常自然。
苹呆住了:“先生好。”
程三脸色不太好看,眼珠子转了转,一会儿看看苹,一会儿瞅瞅杨瑞霖,小声嘀咕:“走路没声……”
其他学生哈哈大笑。
“好,你也好呀。苹果,今天我们学你的名字怎么样?”
杨瑞霖一直盯着女孩的双眼,手不曾放开。
程三不乐意了,吵着让先生快点上课。
于是杨瑞霖先生松开手,指头抵在自己的薄唇上,对苹做了一个保密的手势。
苹点头,晕乎乎的。
杨先生不是住在黎志县吗?
难道那天大火,把先生授课的学堂也烧了?
废弃小屋里,自称是大夫学徒的教书先生替苹检查伤口仿佛就在昨天。
“哑巴。”
苹自言自语。
她有点庆幸,毕竟杨瑞霖是个很好的教书先生,能再次被他教导算意外之喜吧。
程三好奇地凑近:“啥?”呼气撩动苹的碎发,她耳边痒丝丝的。
“咳,程三,会写新同学的名字了吗?”
杨瑞霖敲桌子,动作优雅,只是声音有点大。
“会,我早就会写了。”
“现在写一个,给我看看。”
“我真会写了。”
杨瑞霖歪歪头:“嗯,我知道,来,写一个。”
“……”
烦躁的程三抓过纸笔,潦草写了三个大字“迟苹果”。
杨瑞霖微微一笑,他倒是很喜欢“杨瑞霖”“迟苹果”两个名字挨着。
不过……
杨瑞霖歪歪头:“苹果坐这边吧,有个空位。
你们坐成一排,方便我讲学。”
程三和迟苹果挨着就不太好了,窃窃私语什么的,杨瑞霖不允许发生在自己的课堂上。
于是在程三的抗议无效后,苹与程三相隔两人落座。
临时学堂的环境其实不错,墙皮重新刷了一遍,桌椅不怎么破旧,文房四宝一个不缺,再加上一个风度翩翩的儒雅先生,一群只知道将来种田干小买卖的孩子接触了书本。
一时间,媒婆踏破了学堂的门栏,要为杨瑞霖说亲者络绎不绝。
这位尚未娶亲的年轻先生一笑置之。
第二十七章 糖葫芦
“之乎者也”地讲了半天,授课先生杨瑞霖并不在意学生是否灵透,看见谁的眼神懵懂,便温和地再讲一遍。
“大家在这里听我讲课,并不是为了考取功名,而是要从课本里学会一些品质。
人与人之间的差别不止是钱票和铜板的数量差距,对每件事的看法也决定了我们以后的道路……”
他偶尔会走过苹的身旁,看一看苹写的小楷:“字不错,以前上过学吧,教你的先生一定很厉害。”
苹呆呆地点头,杨瑞霖唇角上扬。
在此之前,教过她写字的,不就是眼前这位先生吗?
老王卖瓜阿……
程三隔着人朝苹喊道:“吃苹果,我说你怎么会写那么多字,原来是去过学堂!”
杨瑞霖笑意更浓,他安排程三坐在离苹更远的地方。
课堂上大声喧哗成何体统?
程三虽然是小混混,却遵守着一些规矩,因此纵使他散漫无常,这里的居民也很接纳他,不过他哥哥程二就得另当别论了。
所以程三即使不乐意,也老实地挪了位置。
苹朝程三笑笑,程三趁杨先生转身的空挡做了个鬼脸。
一堂课结束,笔墨沾染桌面,纸张用的节约,但收拾一下总是好的。
杨瑞霖单独留下苹,叫她帮忙收拾东西。
程三想帮忙,授课先生礼貌拒绝了。
苹数了数课本,一本不少。
“我真的会帮忙,”程三把用过的、没用过的纸堆在一块,折了一下,“你看,我收拾了。”
杨先生歪歪头,从程三手里拿走堆一起的纸,交给苹分类,挥挥手表示用不着他。
“那我收拾毛笔。”程三殷勤道。
“不必了。”
“桌子都乱了,交给我。”
先生轻叹一口气:“帮我传句话,劳烦木匠铺程寿定做一批家具,质量好就行,木材不能将就。
事情急,麻烦你现在去一趟吧。我改天去你们木匠铺送订金。”
话已至此,程三只好滚蛋。
待程三走远,安静了半响,杨瑞霖默默靠近苹,手里还拿着几根毛笔。
“苹,好久不见。”
她把没有用过的纸摆在最前面的桌子上,应了一声:“先生看起来一点没变。”
“我不会老哦。”
“嗯。”先生确实很年轻。
“黎志县被烧了。
我之前回去看了一次,死的人七七八八,当时还想,不知道教过的那些学生还活着吗?现在看见你平安,当老师的真是开心。”杨瑞霖按住苹正在收拾的纸张,“我来吧。”
“好,我去擦桌子。”女孩的背影似乎有些僵硬,她用抹布蘸水,一声不吭地擦着木桌子。
木桌表皮坑坑洼洼的,吸了笔墨颜色也棕一块黑一块的。
根本擦不干净。
“苹以前总是不说话,我以为你嗓子出了问题,特地问了你哥哥,原来是不喜欢说话,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嗯。磕伤膝盖那次,谢谢先生了。”苹转身,鞠了一躬,杨瑞霖避开。
“不用客气。
对了,你哥哥迟冉呢?你家仆人帮你报名时,我还很惊讶,没想到你们也住在北德镇了。”
先生拿着毛笔去清洗,苹跟在身后。
“我哥……外出了。家里没有仆人,先生说的,应该是林婶。”
墨色在水中扩散,像是一条丝绸曲卷游荡,最后与水融为一体。
“这样阿。苹,你看。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水变脏了了。”
苹点点头。
“可若是清水滴进砚台里,苹觉得,会怎么样?
干净的变脏了。”
最后一句的语气略重,杨瑞霖没头没脑地继续问道:“如果苹成为一滴清水,是选择成为浇灌树木的雨露,还是砚台里混杂的东西?”
杨瑞霖盯着苹的脸。
女孩摇摇头:“我不想成为清水。”
“假如呢?”
苹避重就轻:“一滴水决定不了自己的未来。”
甩了甩毛笔上的水珠,杨瑞霖说道:“没关系,我知道的,苹一定希望成为雨露。好了,回家吧。”
呆怔一秒,苹向先生道别,离开了。
男子目送她远去,眉眼间有些纠结。
回小宅院的路上,苹开始琢磨先生说的话。
杨瑞霖是在苹执行任务的那几天来到北德镇的,而当初迟冉带苹离开黎志县时,杨瑞霖并没有离职。
但是苹之前送信那两天,她打听到杨瑞霖所在的学堂关门的事情……
杨先生会不会跟哥哥有关系?
她该怎么办?
刚才杨先生是在套自己的话吗……只是普通交谈吧。
“吃苹果!”
程三从拐角突然出现,一只手藏在背后。
苹猛的顿步。
“你终于收拾完了,我等了你好久。”
天气很冷,前些日子又下过雪,此时程三不停地跺脚,朝手掌哈气,缩着膀子。
“你不是回木匠铺了?”
“没。杨瑞霖一看就不待见我,我才装作回家的。你咋样,他是不是嫌你什么都不会啊。”程三比自己聪明,他总会试着猜测别人的想法。
“不是。”
他眼睛看向天边,脸颊冻红了:“走,我送你。”
程三背后的手拿着一根糖葫芦,他显得难为情,但还是晃晃糖葫芦,递给苹。
“看在我的手冻了这么久,你就吃了吧。”
火元神的人,本来是不怕冷的。
但此刻,苹的双颊红了。
糖葫芦红的发亮。
女孩咬了一口,嘴里的东西又冷又硬,味道酸甜。
这是除了迟冉以外,第二个给她买糖葫芦的人。
苹故意说:“硌牙。”
程三嬉皮笑脸,知道迟苹果是装作嫌弃。
两个人并排,肩膀碰肩膀,就这样回了小宅院。
宅院的树顶上,霍青娘远远地看见了二人,她冷眼盯着疑似是程三的小人影,拔刀了。
第二十八章 霍青娘
早年,光义会为了积攒实力,暗地里收留了许多孤儿培养,甚至养了砂国边界穷困山庄的孤儿。
其中就有霍青娘。
她很小的时候便开始参加训练,十五岁土元神觉醒,被重点培养……二十岁,光义会上层要求她生下后代。
这类的打算,像是对待家禽一般,鸡生蛋、母猪下崽——土元神传给下一代。越多越好。
多卑贱的自己。
传宗接代的命运对于人们来说,或许与动物没什么区别,但人们比动物多了爱情,可是要是没有呢?
一群人关在屋子里,被命令行动。
霍青娘没有读过书,她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如果非要说,那就是比刀割在身上疼很多很多。
她甚至从未见过那个男人。
她开始怀疑自己的来历。
兴许母亲或者父亲,是个土元神的拥有者,于是有了她。
这世上可能有很多个霍青娘,但在这一刻,只有这个霍青娘哭了。
她本来是什么都不懂的。所有孤儿睡在一间大屋子里,屋顶会漏雨漏风。男孩女孩会抱住对方,不分性别地取暖。长到十五、六岁的孩子们会一起站在小河里洗澡,身体全部是干瘪矮小的。
外出执行任务,霍青娘看见了疼爱后代的老人、教育孩子的妇人、田地里劳累的汉子……原来孩子们会大声读书,说书人的故事里有梁山伯祝英台,而自己有的,是“神仙”的法力。
本命元气分上、中、下三等。霍青娘是下等。
也多亏自己是下等。
光义会每隔一段时间,会收入新人。
名叫“李染生”的男子成为了新任左使。
“我可以带你离开这里,但是你必须做到一件事。”李染生伸出来橄榄枝。
当时的霍青娘,不敢回答,但凡逃跑的人,都会砍掉手脚示众。
一个两个的高手死掉,对背景庞大的光义会来说,不足挂齿。
普通高手,犯错误,死了便死了,五行元神者却不可以死,他们是最珍贵的走狗,做错了事情会求死不能,余生只能在快速衰老的过程中,继续效忠光义会。
因此,霍青娘沉默了。
为了帮苹找一名合格的护卫,李染生精挑细选大半年,所以不会任由她沉默下去。
左使大人喝了口淡茶,道:“是这样的,我有个妹妹,她叫迟苹果。你如果发誓用生命保护她,我会给你自由。”
“自由”这个词,霍青娘是第一次听到,她却在一瞬间领悟了。
缥缈而令人疯狂的东西,像是断线的风筝。
给谁卖命不是卖?
左使李染生考虑的则完全不同。他看中的是霍青娘的品行,或者说,是蠢。
快要三十岁的女人,却谈不上什么城府,这样的人最好控制,也最懂得感恩。再加上霍青娘属于下等资质,想要满天过海地带走,还是相对容易的。
另外还有一点,霍青娘和苹有点相像,同样的沉默寡言,眼神木呆呆的。说不定苹会很喜欢霍青娘。
各取所需,倒是挺划算。
霍青娘同意了,这是更改命运的机会。
尽管光义会为了让他们生下本命元神的继承者做了许多努力,但她依然没有孩子。
执行任务有许多次机会接触到大夫,随便哪种草药吃下去毁了自己都可以。
光义会没有人真的关心她们都身体是否健康,当然也不会帮她们为一点小毛病诊治。
等到他们发现霍青娘无法生育,已经找不出病因了。
等左使大人办好一切,她一路跋涉,最后站在小宅院门前,犹豫了一会儿。
微胖的老妇人正好出门,见了她,笑笑道:“有事吗?”
妇人的两个酒窝深深的凹陷。
两人互通暗号,霍青娘见到了自己发誓要保护的女孩。
她依稀从苹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不知道父母何人,对日后没有打算,不善言辞,有着“神仙”的力量却活在世界的角落……多么懵懂无知的眼神。
但苹总归是有和霍青娘不一样的。霍青娘效忠光义会,小半生麻木,苹听从哥哥的指挥,找不到自己的方向。苹比霍青娘活的幸福。
人生道路上,我们会在某一天发现那个和自己很像的人,走过同样的轨迹,面对相似的黑暗,这时,有两个选择:
“一是,既然我已经毁了,你也不要变好。
二是,我已经毁了,不要再有人和我一样了。”
将迟冉交代的小册子按时送到,霍青娘每日深居简出,苹外出她便偷偷跟着,苹在家她便待屋子里打坐。
相安无事。
随着三人熟悉,霍青娘跟苹学了些字,慢慢地可以自己读懂书房杂记。她把过去执行任务的经历与书本融合,逐渐整理出现在世界的样子。
从一百年前开始,三国的奇能异士有了神奇的变化,成了大致分为金木水火土五类人,但人数根本不及总人口的万分之一。
临国水元神拥有者居多。
砂国则是土元神,而霍青娘,正是来自砂国。
曌国杂乱,金、水、火、土皆有。唯独没有木元神。
世界如此神秘,它从不解释什么,人们便为之倾倒。
霍青娘是命运的眷顾者,也是无辜人。
如今的她回首过去,一无所有。哪怕是自己的故乡——砂国,也只记得黄沙吹袭,饥饿的童年掺杂褐色的泥灰覆盖在长时间不洗澡的躯壳上,潜移默化地影响她作为人的一生。
教苹武功,引导苹使用火元神,现在,她要警告程三。
拔刀后,霍青娘等苹踏入小院后,她跃出围墙,拦住程三。
程三不适合苹。
他不识几个字、家里穷、不会武功不能保护苹……我们本不该这样去评判一个人真正的好坏。
今天,霍青娘并不是要杀了程三。她打算给小混混一点警告而已。
林婶作为过来人,只能猜测这个男孩潦草的未来。林婶觉得程三不适合苹,于是找霍青娘唠嗑,说的多了,霍青娘亦是如此认为。
刀光照在程三的脸上,他吓的后退。
之后的,大概便是一些俗套的剧情了。
佩花嫁人前一天。
苹出门时,林婶拦住她:“是去见佩花吧?拿着这个。”
她递给苹一块花布,让苹送给佩花。
“谢谢婶。”
苹原本是打算,去集市上现买的。
佩花的屋子。
“这个,林婶给你的。”
“好看。”佩花眼圈发红,她朝苹笑了笑,“你明天一定要来。”
“嗯。”
她俩不说话了。佩花低头抚摸鲜艳的布面。
似乎是情绪激动的原因,佩花今日讲话语不惊人死不休:“苹果,你喜欢程三吗?”
话音刚落,苹的眼神瞬间疯狂了。
茫然无措、一时间不知道是否定还是认同这句话——你为什么这么问?
“苹果,你别那样看我。我喜欢的是程三的哥哥,程二。”佩花笑了笑,“我之前想,有一天你叫我嫂子,会不会感觉不好意思?”
第二十九章 我叫苹
北德镇。
五个人,并列跪在地上,伸出右手。
一个手持长刀的人挨个砍掉他们的手,切菜似的。
不远处,鞭子抽打着以教头为首的几名管理者,血珠溅落地面炸开。
“你是光义会的?”一个人跳到教头面前。
“是,我是!”
“你是光义会的?”他冷笑着问另一个人。
“是、是、是……”被询问的家伙急忙表示忠诚,语无伦次。
那人转而问教头:“你是吗?”
“我是!我是!”
……
“光义会,只有一个主子,都记住了。”他举起手中的令牌。
这人一脚踩在执行刺杀严淡人任务的首领身上,狠狠地跺了两脚。
年轻首领咬碎了牙,意识游走在清醒与昏迷的临界点。他执行任务没了左手小臂,现在又因为刺杀了光义会真正的主子严淡人而断掉右手,失血过多。
人差不多废了。
血流潺潺。
*
锣鼓喧天,庆祝的鞭炮一个个炸开,满地稀碎的红纸。
今天是佩花的喜日,我陪她在屋子里等待。
除此之外,还有其他几个姑娘,穿的很平常,但可以看出来,这是她们最好的衣服了。
一身红的佩花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轻声问了一句:“苹果,程二来了吗?”
我记得,程家只有老大程寿来了。
“不知道。”我含糊回答。
红盖头遮挡了新娘的表情,她把脑袋枕在我的肩膀上:“我想走。”长年干活的双手粗糙,与我被迟冉小心翼翼保护的手背不同,她的手黑、皱。
肩膀上的脑袋轻轻地挨着我,传达着动作里的疲惫。我歪头贴着她:“你想去哪?”
红盖头颤抖了,深红的颜色在料子上点点绽开。
新娘的声音模糊了:“我不想嫁人。”
我知道,佩花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给除程二以外的男人。
可惜我帮不了她。
其实我也想离开这里。
外面人声鼎沸,屋里的几个女孩窃窃私语。
这里的感觉,并不好。
我和新娘脑袋靠着脑袋,这一刻,我真的觉得,经常和我一起玩的佩花,是朋友。
可是从明天开始,佩花就得像所有妇人一般,操持一个家,准备生孩子,每天等自己男人归来。
恐怕我们很难再见面。
现在,我可以点火,烧了屋子,或者靠一身武力打飞所有人,但是,我不能这么做,新娘子佩花有自己的家人,林婶此刻或许正在酒席上磕瓜子……
新郎终于进入岳父家,带走了新娘佩花。
亲戚、邻居、朋友,热热闹闹地庆祝,新郎抱得美人归。
婚裙扬起,红盖头下的新娘一句话也不说了。
我随其他姑娘跑到街上,不知道谁撞了我,我踉跄着又撞了别人。
我一边向撞到的人道歉一边抬头,冬日的阳光格外刺眼,那袭红裙与另一件红衣挡住了一部分光亮,却在我的眼睛里黑暗了。
一队唢呐吹响,轿夫精神抖擞。
新人成亲,两家虽没花多少钱,却在音量上顶出了天。
我扫视四周,微微皱眉。
掌心滚烫,我像是野兽一样用直觉感受四周,任由人流碰撞。
这时,谁拽住了我,生生将我拉出人海。那人常年穿灰衣,从不见喜怒,眼角有一点黑痣——杨瑞霖先生。
“先生好。”
杨先生带我到无人关注的角落。他的呼吸不太正常,一直捂着心口。
我看着他费力地呼吸,随口问道:“先生怎么了?”
“哈……”他冲我笑笑,“老毛病犯了,火烧似的疼。”
“你也察觉了吧?”
有奇怪的人来了。
人群中,有异样的视线到处寻找,喝酒的男人大声吆嚯、难得清闲的女人唱歌跳舞。
今天本该是快乐的。
我暗暗鼓劲,右手发热。
“苹,”杨先生忽然揽上我的腰,避免我被别人看见,“他们是来找你的。”
脸颊贴上他胸前的灰衣,杨先生似乎更加痛苦了。
“为什么找我?”
“北德镇的光义会分部被控制了,你是迟冉的妹妹,而且,我不清楚你执行过什么任务,现在,咳!”他一阵剧烈的咳嗽,脸颊贴上的胸口起伏不断。
光义会。
迟冉。
任务。
我迟钝的思维开始运转,先生的话让我心惊,不论是杨先生的真实身份还是即将面临的困难,一无所知的我今天连把短刀都没带。
鼻尖察觉一股血腥味。
“咳咳……跟我走。”
我使劲推开他,他弱不禁风一般,嘴角挂着血线,直接向后倒去,脚下虚浮,撞到好几个人才站直。
“不长眼啊!”
“得罪了,抱歉……”他捂住嘴,努力不让别人发现异常。
昨天上课,杨先生明明很健康,现在居然狼狈成这样。
我走上前,搀扶他,假装正常地低声聊天:“这么拥挤,不知道有多少人?”
“十名以上。”他说话很吃力,却靠着我笑了笑。
“我送先生回学堂休息吧?”
“咳咳好,谢谢你了。”
有几人与我们擦肩而过,并未流露什么特殊的表现。
径直入室,我关上房门窗户,确定四下无人,便防备地看着杨先生不紧不慢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他喝了一口茶,吐出来,水里弥漫血色。
一个简洁的开场白:“苹,我是你哥哥迟冉的朋友。”
第三十章 你哥哥的朋友
“苹,我是你哥哥迟冉的朋友。”
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方手帕,擦净嘴角血渍,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我有种被人捉住的错觉。
熟悉的学堂,熟悉的人,熟悉的小镇。
课桌上有墨迹、毛笔、纸张、砚台、书本。
昨天,我在教室里主动找程三说话,他装作没看见我。其实我知道,是霍青娘特地与程三“交谈”的结果。
可现在,我却背靠墙壁,随时准备逃跑,努力回想以往有关杨先生的事情:教书先生、大夫的学徒……
我不知道他是谁。
小镇有一桩喜事,往往大部分人都会知道。
此刻外面拥挤吵闹,假设杨先生说的是真的,有十几人在寻找我,且看他的表现,找我的人并不是良善。我现在出去的话,一旦打起来,波及范围太大,有很大可能在众目睽睽之下使用火元气。
我应该试探几句,但我想,如果换作迟冉,他会比我更擅长这个。
“我哥哥从没提过你。”
杨先生温和笑笑:“是这样的,我和你哥哥是师兄弟,记得吗?我是大夫的学徒,迟冉也经常看医书吧?
以前在黎志县,迟冉有好多医书是从我这里拿的。嗯……我想你应该见过那些书。”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
“我知道,有点突然,但现在,跟我走,趁那些人找到你之前咳!咳!”杨先生捂着嘴,指缝渗出液体,他后退几步,状况才好些。
灰色衣领转为深红。
记忆中,杨先生经常穿灰色衣服,偶尔会穿青色。
他是个单调的人。
“你怎么了?”
“一点小毛病。苹,走吧,我会继续陪你念书。”
我盯着他,他大大方方地展开胳膊。
灰衣贴身,似乎没有兵器。
那些抓我的人,没有达成目的,青娘姨和林婶会有麻烦。
而且,他说的话不能完全证明自己。
“先生,我得回去收拾一下。”
我摸索着了门板,他注意到了,眼神温和地和我对视,向上扯动嘴角轻声道:“好吧。”
我夺门而出。
青娘姨没有提过今天的情况,要么是她可以自己处理他们,要么是连她都没有察觉。
第二种情况下,因为清楚自己几斤几两,我更倾向去引开找我的人,或者直接被他们捉住,这样他们达成目的,便不会再招惹武艺高超的霍青娘,林婶也可幸免。
*
临时学堂和杨先生住的地方一样,人少偏僻,而且,今天没有上课,学生里有一半左右去凑佩花成亲的热闹了。
即便如此,当女孩跑出学堂,还是有不速之客出现。
屋檐猛的闪现一道人影扑向苹。
杨瑞霖抬手,地面土块崩裂,藤蔓迅速生长,直至将蒙面人包裹。
新生的枝丫填满蒙面人的喉咙,生生勒断骨头,好似进了猪笼草的蚊子,连细微的呼喊也无。
身后传来什么东西断裂的脆响,苹没有回头。
带刺的藤蔓直接将蒙面人拽入地底深渊,大地徒留裂痕。
杨瑞霖走过去踩了两脚,算是销毁痕迹。
此时的他不再咳血,心口的烧灼感减轻。
杨瑞霖几不可查地喃喃道:“苹,你对我而言,就是最可怕的存在。”
*
林婶喜欢热闹,她去参加佩花婚礼了,小宅院此刻只有霍青娘,一个人坐在石桌旁,思维放空。
她时常觉得,自己已然是个老人,每天慢悠悠地吃喝拉撒睡,手上沾染鸡血鸭血猪血狗血,唯独不再沾人血。
她们三个女人,林婶最像母亲,爱念叨,爱忙活,爱操心。
有林婶,苹和霍青娘过的都很舒服。
林婶呢,背后有苹和霍青娘当打手,下棋输了要悔棋,一群大老爷们没一个敢跟她硬气,就怕人家家里那一大一小的女武者过来“抄家”。因此大老爷们皆推说自己不跟娘们计较,显得自个儿宰相肚,实际上一群女眷偷着笑话他们。
今天霍青娘人坐院里,便能听见那锣鼓喧嚣,一个时辰过去,她隐隐听见脚步声。
离自己很近。
霍青娘起身,收起苹之前晾晒的衣物,一件件整齐叠好。
脚步声忽然消失。
她喝了一口水,攥紧杯子,杯中水影,是自己平庸的面孔。霍青娘忽然回忆起,三个女人拉呱,喝了一通酒,脑袋晕乎乎的她对同样晕乎乎的苹和林婶说,想念砂国的娘,阿娘生了四个孩子,实在养不了了……
手持利器的人从身后靠近,水影里的霍青娘在抖。
“咔哗——”
茶杯碎裂。
拳头对上刀刃,凝成硬皮的泥土丝毫不输铁制的兵器,脚尖轻点,霍青娘甩开衣服下摆,半空旋转一拳迎接另一人的袭击!
敌人袖口闪过一片寒光,霍青娘的脸颊划破了,但她精神紧绷,忽略了疼痛。
轰轰哐哐地打击声,让人拍手叫绝的是霍青娘脚擦地惊起一片沙土,顷刻间凝结成块刺入敌人的肩膀。
尘埃飘舞的战斗使敌人咳嗽了一下。霍青娘眼神出现细微变化,她不动声色,继续招架着三人的攻击。
石桌被打成两瓣,晾衣服的绳子断开。
一名敌人佯装进攻,两人短刀配合,另外两名涌上,挥剑劈下,五人合围霍青娘!他们早有准备。
暗处飞箭指向霍青娘。
拉开,瞄准,松手。
苹破门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