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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专家全文阅读

作者:吃书妖     降魔专家txt下载     降魔专家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降魔专家全文阅读

1 徐福

    当我在城市图书馆无人问津的最深处,像是盗墓贼从随葬瓮中启出尘封已久的宝物一样,从书架上抽出这本破破烂烂的野史书,并且阅读了十五分钟以后,我就明白,自己迟到了十八年的“金手指”,终于上线了。

    撰写这本野史书的无名作者,以谈论旧石器时代的野人们如何围绕图腾柱狂欢起舞一样神秘兮兮的口吻,图文并茂地记录了一门古老的血祭仪式。

    仪式的过程十分简单:在任意的时间,与任意的场合,用自己的鲜血,在任意的平面上绘制如插图所示的祭祀图案,再将至少一条智慧生命的灵魂放置在祭祀图案的中心,然后用任意的语言和任意的祷文,向异宇宙的神祇发起诚实的许愿。

    而仪式的最终效果则是:只要你献祭的灵魂在质量与数量上,与你许愿的内容相匹配,那么你的愿望就能得到实现。

    遗憾的是,这门血祭仪式在积年累月的流传过程中像是传话游戏一样逐渐变貌,到这个无名作者手里的时候,已经与原典相去甚远,因此许愿范围也大大受限,但如果仅仅是要满足我如今的愿望,还是在受理区间内的。

    此外,这门仪式还有某些继承自原典的缺陷,其中最严重,也最不可解决的问题是:从作为孤立系统的宇宙的角度来看,向异宇宙的神祇献祭灵魂,相当于从本宇宙凭空消灭灵魂;而从异宇宙得到恩赐,则相当于凭空增加本宇宙的物质与能量。

    这违背了宇宙的自然规律,献祭者将会受到可怕的天谴。

    只有两种人能够免除代价:一种是力量强大到任何天谴也能够对抗的强者;另一种则是来自于异宇宙的灵魂。

    前者只能在荒诞不经的神话传说中找到有力候补,而后者则仅仅活跃在虚构故事中。无名作者认为这两种条件都过于不切实际,因此这门血祭仪式即使有效,也不具备实践价值。但他还是以较真读者探讨虚构故事设定似的态度,推理了一遍后者之所以成立的理由——或许是因为来自于异宇宙的灵魂无法被本宇宙识别,所以反而能够逃离某些因果吧。

    来自于异宇宙的灵魂,这不就是我吗?

    *

    是的,我并非本宇宙土生土长的人。

    我来自于另一个宇宙的地球,出生于二十世纪末,从小在中国沿海城市成长和就业,姓“徐”,单名一个“福”字。

    当我开始记事时,时代已经步入二十一世纪,社会蒸蒸日上,科技日新月异。大学毕业以后,我供职于一家名不见经传的杂志社,如此经历一段岁月,终于熟悉了手头上琐碎得仿佛学生时期寒暑假作业一样的文字工作。

    本以为生活会如此稳定下来,却不料灭顶之灾来得那么突然,我在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两伙犯罪分子的“药物”交易现场——当时我没在第一时间被他们发现,事后想来,或许当时是应该悄然离开的,但报警以后却没能走脱,唯一宽心的是,临死前我似乎听见了警察到场的动静。

    然而谁能想到,我居然有机会,在另一个世界,作为新生命,重新睁开双眼。

    这个世界与我本来所处的世界,既有着同平行世界一样的相似之处,亦有着同故事世界一样的迥异之处。

    相似之处是:这里同样有手机,有汽车,有摩天大厦,有计算机和网络,也有遍及全境的铁路和海空航线,也同样有黄白黑等肤色之分,我也同样叫徐福。

    迥异之处是:这里的文明世界并非很多国家各自为政,而是统合成了一整个“联盟”,并且更加荒诞的是,这里真实存在着神祇与精灵,灵能者与亡灵,普通人与亚人,就像是漫不经心的造物主把现代都市与奇幻世界粗暴地糅合到了一起去,许多不似现实的事情对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来说,只是每日清晨从早点店排出来的白色蒸汽一样的风景线。

    我谨慎地管住嘴巴,以免自己并非这个世界的原住民的秘密过早地暴露出去,同时贪婪地吸收着与超自然力量相关的所有信息。

    想必无需多言也能传达,没错,我也想要拥有超自然力量。

    我上辈子死在枪口下,枪声对我来说是无法逃避的梦魇,那么这辈子,我希望自己至少能得到足以把枪声当成蹩脚的响指一样的力量。

    但是十八年以后的今日,我已经痛彻心扉地明白:我不具备这种资质。

    并非因为这辈子生养我的父母没能给我一具合格的身体,仅仅是因为,我的灵魂与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截然不同。

    这个世界的居民们想要获得超自然力量,最普遍的办法就是成为灵能者,而灵能者的“灵能”,指的是从灵魂中挖掘出来的不可思议的能量。

    我的灵魂的“异常”组成方式,决定了我无法像是他们一样挖掘灵魂的潜能,虽然在他们中间,灵能者也是罕见的人物,但即使是没能成为灵能者的人,也具备零星的这种潜能,而我连这也不具备。

    然而今天,我却发现了这门神奇的仪式。

    我决定重新相信:从现在开始,一切都会不同。

    这固然是一门血腥味昭然若揭的活祭仪式,但我还有其他选择吗?

    *

    我没有。

    在用手机给记录着这门血祭仪式的书页拍过照片以后,我又偷偷将这几页撕扯了下来。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种记录着禁忌知识的书本会出现在向全体市民开放的城市图书馆里,但为了防止有人滥用这里面的知识,我还是要做做处理的。

    当然,也有可能,看到这些内容的外行人会将其视为纯粹的无稽之谈,但,如果是像我一样,对“祭祀与仪式的学问”有所研究的人,很容易就能鉴定出来其中的奥妙。

    我将书本放回了书架的空缺处,然后转过身,拄着手杖,蹒跚地走向图书馆的出口。

    或许是我这右眼戴着眼罩,右臂瘫痪,左脚有疾的形象过于引人注目,图书管理员还特地问了问我是否需要帮助。

    “不用。”我说。

    “今天这么早就回去吗?以往你一坐就是一整天。”图书管理员问。

    “今天有急事。”我一边回应,一边走出正门。

    我思索着血祭仪式的事情。

    血祭仪式要求我用智慧生命的灵魂作为祭品,但即便是在这个世界,人类以外的智慧生命也极少见,亚人无论在生物学上还是在法律上都被认定为人类的变种,而不是非人,神祇与精灵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有着智慧的亡灵更是都市传说级别的东西。

    换而言之,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个人才行。

    但要我为了一己之私而杀害无辜之人,这是不可能的,哪怕我再想要成为灵能者也一样。

    为此,我必须找出一个罪大恶极的,即使拿来剥皮烫熟,做成像是祭祖时放在供桌上的白斩鸡一样的东西,也不足惜的人。

    眼下我心里暂时还没有人选,却并不为此忧虑,如今我所居住的这座河狸市,虽然从表面上来看也是发展水平过得去的现代化城市,但同时也是藏污纳垢众多的地方,治安水平远不及前世中国的一线城市,时常能够听说谁谁谁入室抢劫杀人,谁谁谁趁着夜色掳掠妇女做龌龊勾当,谁谁谁贩卖“药物”给未成年人……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当真是些活该千刀万剐的畜生。

    反正都该死,不如拿来做我的垫脚石。

2 无人机

    当我像是终于探出水面一样从“如何执行血祭仪式”的思索中脱离出来的时候,我已经走入了自家所在的居民小区。有时也会如此,走在路上想事情入迷,不知不觉就走出了很长一段距离,回过神来就会觉得时间仿佛视频被人从中间剪去了一大截一样。

    看了看天色,此时是傍晚,三分之二的天空变成了瓦蓝色,并且正在逐渐溶解另外三分之一的火红色。

    我走入其中一座单元楼,乘坐电梯来到十二层,然后把手杖放到墙边,掏出钥匙,打开自家门锁,再拿起手杖,推门而入。

    屋子里一片岑寂,连我关门时的动静都衬出了一股空洞洞的味道。

    我这一世的母亲在弟弟出生的同时就去世了,父亲老徐经常成天埋首于警务工作,弟弟则就读于住宿制的学校,回家时谁都不在屋子里是家常便饭的风景。

    但是以防万一,我还是用手机发了一封短信去,问老徐是否回家吃晚饭,以免在我独自吃饭的时候他又一声不吭突然回家,然后傻不愣登地问:“怎么没有我的份?”那副犹如单枪匹马吃自助餐的时候抽空上了个厕所,回来以后发现服务员撤走了自己的残羹剩饭一般真的很惊诧的模样,当真叫我直想再添一盘子滚烫的米饭,然后往他面孔上盖去。

    话虽如此,也不可以放心叫他自己进厨房,到头来还是要我补做一份。他也好弟弟也罢,分明都是四肢健全之人,生活自理能力反倒不如我这个残疾人。

    片刻后,他的回信到了。他说:“不回。”

    过了十几秒钟,他又发来短信,“一个人不要紧?”

    我在回信栏输入了一句“你忙你的”,又觉得不礼貌,改成了“不要紧”,发送。

    他的回信很快就来了,就一个字,“哦。”

    *

    我开始用网络调查河狸市最近数周的犯罪事件。

    获取这些信息的难度主要集中于只用左手打字不够快,调查本身倒是很简单,河狸市公安局会将大部分正在通缉中的危险罪犯的信息放到官方网页上,鼓励热心市民目击到疑似人物以后积极举报,视提供线索好坏而定奖励现金和锦旗。

    只过去一小会儿,我就锁定了一张白人罪犯的面孔。

    河狸市是多肤色人种混居的城市,这种城市在联盟中十分常见。

    而此时被我锁定的这个白人,则是个三十多岁的微胖男性,过去在老城区违法经营修车店,天知道从事这种工作的人到底会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某日他关闭了这家修车店,摇身一变,成了河狸市的新闻人物,一名新鲜出炉的连环杀人犯。

    他有一个怪异的绰号,而他的绰号源于他怪异的打扮——据热心市民提供的证词,这个连环杀人犯无论穿着什么衣服,都要像是远古部落的祭司一样身披羊皮,面孔上涂抹条纹形状的油彩,并且哪怕明知道这样很显眼,也依然不放弃这种行为艺术家式的打扮。公安根据这种罕见的外表特征,称呼他为“羊皮杀手”。

    方便起见,我之后就以这个绰号来称呼他。

    我也不大乐意去记他连名带姓长度超过我三倍的真实姓名。

    公安的追踪结果显示,羊皮杀手的作案手段并不复杂,他的主要作案时间段是夜晚,在城市中人少的小路旁像是都市怪谈中的鬼怪一样静候时机,然后在路人经过此地的时候突然现身,把路人绑架到更加人迹罕至的地方,施加惨无人道的折磨,最终犹如屠宰肉畜一般将其残忍杀害。

    明面上死在他手里的市民已经有三人,但公安怀疑实际受害人数还有更多,只是遗体尚未被发现而已。

    受害者生前都与他没有公开场合上的接触,私底下的接触也可以基本排除,同时工作领域重合度也低,由此可见他的犯罪动机应当不是仇杀,也没有值得一提的利益冲突,仅仅是跟饥肠辘辘的食肉动物觅食似的,逮着谁就杀谁罢了。

    公安正在积极搜捕这个罪犯,可说来也怪,他的穿着分明如此显眼,作案范围又主要集中在城市地带,但目击证词到现在却仅有上面那一例,令搜捕进程陷入了僵局。

    最后,公安还在通缉页面上重点强调:有线索显示,他很可能携带手枪,建议市民目击以后迅速远离现场并且报警。

    手枪……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出了前世的最后一幕,枪口中迸出的火光,腹部被击穿的惊怖,黑暗拥抱自己时的绝望……

    片刻后,我从这股犹如泛黄日记一般陈旧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

    我决定先将他作为现阶段的血祭目标。

    但问题是,我应该怎么找到这个连本地公安都暂时搜捕不到的连环杀人犯呢?

    凭借我一人的力量自然是无能为力的,因此我选择求助于这座城市的地下情报商。

    *

    我从放置杂物的床柜里取出了一些陈旧的手机零部件,又拆开了游戏掌机和收音机,折腾了有一刻钟,中间因为动作不便,起码浪费了十分钟,才终于重新组装成了一台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用过的“工作手机”。然后一边给手机充电,一边联络上了“无人机”。

    “无人机”是过去与我有过很多次交流的地下情报商,在河狸市的黑色地带有着良好的信用。

    响到第五声的时候,无人机接通了电话,并且问道:“哪位?”只听声音就能明白,他是一个年纪轻轻的男性,但也有可能是用软件处理过的声音。

    我做了一遍深呼吸,轻咳一声,用与平时不太一样的声线说话,“是我。”

    “你谁啊?”

    “你不想要命了吗?”

    “对不起。”他立即认输,旋即说道,“但说真的,我刚才一下子真的没把你认出来……你在那之后沉寂了整整一年,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角落里了。”

    “如你所见,我没死,你可以把这个情报卖出去。”我说。

    无人机忐忑问道:“真的假的,你不会是在说反话,如果我卖你情报,你就要把我也杀了吧?”

    他的忐忑并非空穴来风,因为我确实杀过人。

    过去我为了追求灵能,曾经做过许多不为人知的拼搏,而非仅仅出于想当然,仅仅想着“因为我是穿越者,我的灵魂不一样,所以无法觉醒灵能”,然后稍微努力了一下就什么都不做了——绝非如此,我确实是如同超级马拉松选手一样拼尽所有力气,最终发现自己确实是走入了死胡同,才会得此结论的。

    这里就只捡与现在有关的其中两件事来说:

    第一,我曾经练过格斗,也企图将身体锤炼到极致,这是因为灵魂与肉体密切相连,俗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肉体好比是灵魂的土壤,强壮的肉体才能够供养起强壮的灵魂,而强壮的灵魂则更有机会开发出灵能;

    第二,在上面这条路线失败以后,我转而开始接触本地的黑色地带,中间发生了种种事情,若是将其全部陈述出来,那就是另外一个长篇故事了。这里就长话短说,只讲定论:现在我的手上已经有了一些人的命,但由于前任搭档的出卖,我被人伏击,身负重伤,今日的残疾就是昔日的结果。

    但无人机并不知道我的残疾,他和其他黑色地带人员,都只知道我“重伤失踪”了,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忌惮,害怕我像是亲手杀死前任搭档与伏击我的那些人一样杀死他。

    “我杀你做什么?”我说,“不如说,我还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只要是与情报有关。”事关工作,他一丝不苟,“钱也得照付。”

    “规矩我懂。”我说,“我要羊皮杀手的下落。”

    他突然陷入了沉默。

3 亚当

    无人机的沉默,仿佛在上课时偷偷睡觉,突然被黑板擦砸醒,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就听见老师问到“无人机同学,请回答一下老师刚才的问题”的问题学生所会作出的反应。

    我率先打破了沉默,故意用质疑他能力的感觉说:“你不会是不知道吧?”

    “怎会如此?”他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愤懑,给人感觉像是被人拿榔头捶了一下膝盖,自己都没反应过来就吐出了这句话,说完以后就尴尬地笑了起来,“对不起,我不知道。”

    “连你也?”

    “是的,连我也——其实我也有尝试过收集羊皮杀手的情报,但他实在太邪门了,披着一身羊皮在城中到处乱跑,不知怎么的愣是没有第二个目击证人。”他的口吻中装满了发馊剩饭一样的纳闷。

    “那就有些麻烦了。”我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更换一个无人机也知道下落的活祭品——不,通缉犯。好吧,对我而言都是一回事。

    但他却是先说了,“但我知道谁知道。”

    “你说。”

    “‘亚当’。”他说。

    “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你当然没听说过,他是在这一年里出道的地下情报商,而你已经一年没有动静了。”

    “那么,他可靠吗?”我问。

    “至少他出售的情报,可信度是比较高的。”他回答,“但是关于他,也有一些不那么好的传闻。”

    “你是指?”

    他停顿了两三秒钟,然后用那种凑近你耳朵旁边,压低嗓音,窃窃私语的口吻说道:“听说他曾经出卖过自己的伙伴。”

    *

    我最终决定还是先接触一下那个“亚当”。

    我是对于出卖伙伴的人深恶痛绝,但首先,无人机说的不过是道听途说之事,并无定论;其次,我也不是要跟那亚当做伙伴,仅仅是做交易,买卖情报而已;最后,在听到无人机对羊皮杀手的牢骚时,我重新回忆了一遍公安局通缉页面对羊皮杀手的外表描述,已经对他躲避人群耳目的办法心中有数,从而对他的重视性提高了一个级别。

    或许我真正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活祭品。

    按照河狸市黑色地带不成文的规矩,无人机并未直接将亚当的联络方式交给我,而是先由他去联络亚当,再由亚当决定是否联络我。

    没过多久,我的“工作手机”收到了未知来电。我接通了。

    “你好。”手机对面传来了十分明显的机械混合音,看来又是个重视真实身份保密性的家伙。

    “你就是亚当吧。”我用肯定的口气说。

    “是的。”亚当的口吻像是大力搓揉塑料袋时发出的声音一样毫无主观色彩,“你是谁?”

    “无人机没告诉你吗?”

    “没有。”

    “那就说明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我一边直截了当地说,一边想:看来无人机暂时是不打算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免费赠送给同行人了。

    “我明白了。”亚当似乎很熟悉这种匿名买卖模式。

    我率先进入了正题,“你知道羊皮杀手在哪里,是吗?”

    “是的。”

    “你报价吧。”

    “在报价以前,出于职业道德——”他公式化地说着,然而我在听到“职业道德”这个词语的时候,却忍不住流露出无声的哂笑,不是因为亚当这个人有恶劣的传闻,而是因为这种话从黑色地带人员口中出来,听着就像是从事逼良为娼生意的人穿着的西装革履一样,颇具黑色幽默。

    他自然不会知道我这一刻闪现的念头,即使知道也不会放在心上吧,只是继续说下去,“——我需要提醒你,羊皮杀手很可能是灵能者。这个提醒是免费赠送给你的,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何想找羊皮杀手,但如果出了问题,到时候千万别迁怒于我。”

    他的潜台词是:如果你不是灵能者,那就别对羊皮杀手打怪主意。

    如果说普通人是“拳头”,那么灵能者就是“子弹”。

    子弹能够办到很多事情,能够粉碎拳头,也能够建立国家,若是拿去杀死一个像是“闯进罪犯们秘密交易现场的杂志社文字编辑”一样的普通人,那也是毫无问题的,谁都不会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妥。

    但我并没有说“这太可怕了!对不起,交易取消”,不如说,这仍在我的预料之中。

    “你可以放心。”

    “那好,我的报价是……”亚当口齿清楚地说出了一个我能够接受的报价,又补充道,“考虑到你是匿名顾客,我需要你先把交易金额转到我的银行账户里,然后我再把整理好的情报以电子文档格式发送到你指定的网络邮箱中,时间差不会超过一个小时,这样可以吗?”

    我说可以,然后把一个以前随便注册的网络邮箱号码报给了他。

    *

    当亚当把情报发送过来的时候,窗外已经一片黑暗,黑得宛如外界起了黑色的浓雾。

    我为自己泡了一杯速溶咖啡,然后检阅文档中的内容。

    亚当所收集的情报可以分成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是一看就知道是亚当不知如何从公安局内部获取的资料,其中是大量现场调查信息和大规模排查的结果,还有犯罪心理学专家对羊皮杀手的心理侧写报告,内容详尽且专业;第二部分则是混迹于河狸市黑色地带的人员才能搞来的情报,混杂着许多真假不知的小道消息和捉风捕影的传言,尽管价值远不如第一部分,却也有珍贵的参考意义;第三部分则是亚当本人的现场调查和推理,他把自己调查得来的线索,结合手头上的所有情报,列出了未来一周羊皮杀手可能会现身的数个地点。

    其中现身可能性最高的地点是老城区——也就是“一区”,里面某条“人迹罕至的小街”。

    看完以后,我有些惊讶,这个亚当似乎对羊皮杀手有着不同寻常的重视,正常的地下情报商是不会对一个连环杀人犯如此上心的,就好像重点医院口腔科的医生不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耗在区区一颗蛀牙上一样。

    难不成他的真实身份是公安局内部人士?因为他其实是公安局安排在黑色地带的眼线,所以才会出卖自己在黑色地带的伙伴?

    无论如何,我决定压下好奇,先行动起来。

    为了配合这次的行动,我需要做一次变装。

    我从家里带出来一把园艺铲,坐公交车来到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中,在某棵树下挖出来了一根用布裹住的黑色金属手杖,还有一个放在大号密封袋里的黑色双肩包,然后进入不远处的公共厕所,在隔间里取出双肩包,将其打开。

    双肩包里装着备用的衣物和鞋子,还有一些易容工具——说是“易容工具”,大多数也只是些廉价的化妆品而已。

    易容术也是我过去学习过的技术,虽然不可以自称道中高手,但足以让人认不出我的原貌。

    我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头发黑白斑驳,皮肤晒成深色,穿着方便运动的黑色衣裤,背着黑色双肩包,拄着黑色金属手杖,像是正准备去登山的普通年轻人,旋即藏好换下来的衣物、眼罩、普通手杖、园艺铲,走出了公园。

    *

    易容术是有极限的,再怎么掩盖身体特征,也无法掩盖我右臂和左脚的残疾,用彩色隐形眼镜把失明的右眼装饰得像是完好无损一样就是极限了。

    换而言之,如果有专业人士调查我,那么我的真实身份肯定会进入一页长度可怜的嫌疑名单。

    但即便如此,我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我所在的地方是二区,乘坐公交车就能到达一区,大约在快要到晚上九点的时候,我来到了情报中重点标记的“人迹罕至的小街”。

    不知道羊皮杀手对于我这种残疾人,是否也有下手的兴趣?若是能以我为饵,将他钓出来,那倒是省事很多,但如果我是他,在夜晚时看到一个来路不明的残疾人站在路灯下不知道在等谁,反而会心生警惕吧。

    我只好先将自己藏在附近一条小巷的阴影中,监视街道动静。

    半小时后,我看到一个披着羊皮的男人出现在了街头。

4 无面人(一)

    这是我第一次在现实中见到羊皮杀手这个男人,他与我想象中的有所不同。

    估计是“披着羊皮,面孔上画着油彩”这种打扮,作为人物特征而言过于突出,我在此之前总是把他想象成“从远古野蛮部落中走出来的祭司”,但实际上这个人还穿着一身肮脏的蓝色工装服,双手佩戴黄色胶质手套,踩着一双很长时间没洗过的灰色(可能原本是白色)平底鞋,一眼看下来的感觉,好像是一个在汽修厂劳动的工人,因为急匆匆地赶着要去与高中时期的老同学约好的变装主题聚会,所以只好一边赶路,一边换上部落祭司服、涂抹面部油彩,却在粗心之下忘记了脱掉原本的衣服。

    他大约已经四十多岁了,有了肚腩,皮肤开始松弛,与我父亲老徐差不多年纪,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不可谓不滑稽。

    但是在滑稽之余,这种打扮在“灵能学”上,却具备着严肃的意义。

    在非常遥远的古代,野人们喜欢狩猎羊,羊不如野猪凶猛,不如牛强壮,也没有鼠和兔那么敏捷,非但肉多,还群居,脑子也愚笨,有些经验老道的猎人甚至能够披上羊角和羊皮混入其中,轻而易举地捕猎到羊。

    这种原始而又简陋的伪装,就是最早的“佯装”。

    猎人们迷信自己屡试不爽的狩猎技术中蕴含着自然神秘的仪式性,于是极少数拥有灵能的猎人便凭借这种迷信,将这门“狩猎技术”,发展成了“狩猎巫术”,让本应对自己有敌意的人或者动物把自己当成伙伴,或者把自己当成随处可见的路人一样视而不见。

    到了现代,这门“佯装术”被更好的法术所淘汰,沦为了冷门法术。

    一开始听说羊皮杀手的打扮以及他神出鬼没的履历时,我虽然有所怀疑,但还是有些不自信,可他居然真的这么干了,让我颇有一种在现代都市的厨房中瞻仰到厨师亲手钻木取火的感觉。

    到了这个地步,也无需多说,羊皮杀手不再“很可能是灵能者”,他就是。

    这不多不少是个好消息,第一次血祭仪式就能够以灵能者作为活祭品,相信反馈一定也不会少到哪里去。

    *

    我拄着黑色金属手杖,从小巷口的阴影处蹒跚地走出来,向着羊皮杀手接近过去。

    佯装术对我无用。

    我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缺乏成为灵能者的潜能,这也意味着,我的“灵感”——或者说“灵魂的知觉”,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要迟钝。

    换而言之,当佯装术作用于我的时候,我的灵魂根本意识不到自己中招了的事实。

    而在灵魂的世界,“意识不到”等同于“不存在”,就好像站在一个聋子的身后跟他讲笑话,他不知道这个笑话的笑点在哪里,也不知道这个笑话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你在哪里。

    羊皮杀手此时不是孤身一人,他身边有个女伴,年纪大约二十多岁,穿着像是下班后出门购物的都市白领一样的便装,与羊皮杀手有说有笑。

    女人既对他这怪异无比的打扮不放在心上,亦对他充满粘稠恶意的目光视而不见。

    “我刚才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女人笑意盈盈地问道,她甚至不知道羊皮杀手的名字,同时对其将自己带到这种人迹罕至的地方没有半点戒心,宛如中了催眠术。

    毫无疑问,她就是羊皮杀手今晚的猎物。

    “你可以称呼我为‘恶魔’,反正不用我说,你很快也会这么叫唤了。”羊皮杀手森然笑道,与面部的油彩相配合,散发出来一股野蛮血腥的风味。

    即使如此,女人也无法提起防备之心,只是笑着回应,“你真会开玩笑。”

    “我可不是开玩笑,之前已经有一些……”羊皮杀手正要说下去,但此时我走到了他们的面前驻足,他停顿了下来,“……嗯?”

    我把左手的手杖换到了右手,尽管右手无法动弹,但让杖头倚着还是可以的。

    “请问你是需要帮助吗?”女人关心地问。

    “是的,我需要帮助。”我说,“但不是你的。”

    “什么?”

    她话音刚落,我就用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袖珍的灰色喷雾罐,里面装着的是能够致人昏迷的液体药物。我抓住她呼吸换气的一瞬间,对着她的面孔按下喷雾罐,液体药物呈白雾状喷射了出去。

    她不可避免地吸进去了一些,随即慌张地在自己面前挥手,试图驱散喷雾,但为时已晚,不过数秒钟,她就摁住额头,双腿颤抖,眼皮子打架,最终跌倒在地,不省人事。

    羊皮杀手眼睁睁地目睹了这一切,他应该能够在我动手的时候及时阻止,但他却表现得无动于衷。

    我能够从他的态度中看出对事情发展的茫然,对我的轻视,对女人的不关心,还有对自己只要有那个想法,就可以凭借暴力主宰局面的傲慢——这种傲慢也是很多灵能者在对待普通人的时候,或有意或无意会呈现出来的心态。

    他连扶住女人的动作也懒得做,只是微微扬起下巴,像是看着生牛排一样地审视着我,而与此同时,我则从兜里拿出来了一副黑色的、皮质的、陈旧的、短喙的鸟嘴面具,佩戴到了面孔上。

    为什么都做过了易容,还要佩戴面具?这么做岂不是多此一举,甚至是画蛇添足?我也曾经这么质疑过自己,理由也是有的,虽然在这里先行解释也未尝不可,但是为避免喧宾夺主,还是先专注于眼下的局面。

    羊皮杀手看着我的面具,阴恻恻地问道:“你是什么人?”

    显然,他没认出来我的面具。说不定我的名声并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长久,这座城市的黑色地带居民都已经把我扫出备忘录了,这对我来说倒是个小小的打击。好在活祭品是否知道我的名声,与仪式的效果没有关系。

    “我准备举办一次血祭仪式。”我对他说,“你要来做我的活祭品。”

    “你说什么?”羊皮杀手面露错愕,“你的脑子没问题吗?”

    “你是打算自己跟我走,还是要我打断你的腿,让我拖着你走?”我一边把手杖换到还能使用的左手,一边故意激怒他。

    “莫名其妙!”他勃然大怒,握紧戴着黄色胶质手套的右拳,向后牵拉蓄力。

    下一瞬间,他的拳头好像蟾蜍吐出来的舌头一样,以肉眼无法捕捉的速度地打了过来。

    然而这套动作,却暴露了他对于打架斗殴的外行,这点也与亚当交给我的情报吻合。

    但凡有些打架斗殴经验的人,都会让自己的拳脚更加具备突然性,我能够明白他想要让自己的拳头更加具备破坏力的心情,但“向后牵拉蓄力”这个动作是十分多余的。

    特别是作为主动方的第一手,最好能够做到在对方意识到自己要动手的时候,就已经把拳脚施加到了对方的要害上的程度,有些人甚至会像是黑帮电影经常拍摄的那样:一边用温和的话语麻痹对方的意识,一边不动声色地握住酒瓶,然后猛地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坦白说,我看不清他的拳头,但他蓄力时脚尖的朝向,肩膀微妙的动作,目光的落点等等,都让他的动向暴露无遗。

    我转过头部和身体,让他的拳头打空,诚然,他的拳头经过时掀起的劲风之强,就好像我在跌倒的时候头边突然经过了一辆全速行驶的汽车一样,但打不中的话就只能给我扇扇风而已。

    在我站稳脚步的同时,他抬起腿重重地踢向我,这一踢足以彻入岩石,但同样也被我躲过。

    与此同时,我按动黑色金属手杖的机关,手杖底部弹出来了一截银亮的刀刃。我用这个刺向了他。

    他没来得及把腿放下来,无法闪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刀刃击中自己的胸口,脸色都变了。

    但遗憾的是,我的刀刃却连他的衣服都没划破,他的体表有着一层肉眼看不见的护盾,像是钢铁打造的铠甲一样护住了他的肉体。

    他先是一愣,旋即狞笑道:“你这个瘸子倒是真会躲!你应该知道我是谁吧?看你这么邪门,我还担心你是有备而来,手上拿着灵能武器呢,原来就是个普通的道具!”

    他蓦然用手掐向我的喉咙,这种头脑简单的攻击,我在残疾以前可以轻松对付,但现在却只能用像是在冰面上向后滑倒一样的姿势来躲避,旋即用手杖撑住身体,在他的下一击到来的瞬间及时避开。

    我一边躲避,一边反击,然而我的攻击全部碰壁,而他只要碰到我,我就完蛋了。这让他在急躁之余表现得格外猖狂,“这种隔靴搔痒的攻击有什么用?看我怎么把你那幼稚的面具扯下来,让你露出痛不欲生的表情!”

    我不说话。

    “我事先在这里踩过点,这条街道在这个时间段几乎不会有人经过,你哪怕大声求救也没用。”他试图摧毁我的意志,“你是来救那个女人的吧?太遗憾了,接下来你也要与她一起被我抓住。你知道吗?我最喜欢欣赏别人的恐惧,但又觉得尖叫声烦人。好在成为灵能者以后,我就可以直接通过‘灵感’去捕捉到他人强烈的感情了。

    “所以接下来,我会首先割断你的声带。

    “然后我会挖出你的眼球,摧毁你的听力,挖空你的鼻腔,剪掉你的舌头。

    “从此你与这个世界上唯一的联系就只有触觉了,而这唯一的感官,也只会为你传输疼痛。

    “人在其他感官都被剥夺的情况下,剩余的感官会变得极其敏锐,疼痛亦是如此。你不会简单死去,我会让你至少活上一周时间,让你饱尝各种各样生不如死的痛楚,在变成一堆再无知性的血肉以后,才送你下黄泉!”

    我反问道:“就凭你吗?”

    下一秒,我按动机关,收起手杖底部的刀刃,旋即用手杖猛地抽向他。

    这种攻击我之前也做过,没有一次是有作用的,因此这一次他连躲避也懒得做,直接把脸颊送到了我的手杖上。

    但这一次,攻击奏效了,他被我抽到一边,整个人摔倒在地,脸颊肿起,连牙齿都掉了出来。

    他茫然地撑起身体,摸了摸脸颊,然后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痛叫起来,“啊!怎么回事!”

    “你的防御确实很坚固,恐怕是一边想象真正的盔甲,一边用灵能形成的吧?”我说,“不得不说你的意象很逼真,灵能盔甲的还原度很高,所以反倒让我能用对付真正的盔甲的手法来对付你。”

    “什么?手法?”他又惊又怒地反问。

    “暗劲而已。用俗话说,就是‘隔山打牛’。”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跟灵能者交手了,因此为了重新捡起“穿甲的暗劲”,顺便摸清他的灵能防御的“质地”,稍微花了一番功夫。

    然后,我故意用反常识的话刺激他的自尊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一般的武术家都能做到。”

    “胡说八道!”他的怒气像是炸弹一样猛地爆发,人也从地上弹起,向我冲过来。

    虽说速度过人,但这种动作也太过破绽百出了,简直像是故意把空门露出来,方便我攻击一样。

    我避开他的攻击,旋即左手手杖陡然拄地,以手杖为支撑,力从地起,右腿骤然弹出。

    这一脚直接踢中他的肚子,将他像是皮球一样踢飞,砸到了不远处的路灯。

    我所学习的武术讲究踢击高度不超过膝盖,这一踢虽说胸有成竹,但到底不合道理,因此在得手以后,我立刻收起右腿,放回地上。

    我对自己的踢击速度有所自觉,也从先前的战斗中看出来,他固然攻击与防御超出常人,但意识速度却与常人毫无差别,恐怕刚才那一踢他也根本没有看见,只能看见我的手杖往地面一击,然后自己的肚子同时也受到了重击,仿佛地面与他的肚子形成了一损俱损的关系——正常人看武术大师差不多都是这种感觉,武术到了这个地步,看上去确实也与灵能没有差别了。

    但这到底不是灵能,不是我所追求的灵能。

    我又按动手杖的机关,这一次,手杖侧面咔嚓咔嚓地打开了一个个口子,犹如虚线一般整齐排列,旋即又像是按压式圆珠笔弹出笔头一样,从所有口子中列出了一枚枚银亮的刀刃。

    羊皮杀手一边痛苦地呕吐血液,一边艰难地爬起来,看到这一幕,脸色顿时苍白。他作为灵能者的自尊心似乎也被踢得粉碎了,立刻用灵能加快自己的速度,一句废话也不说,转身就逃。

    我用力挥动黑色金属手杖,手杖倏然分成了一节又一节,中间由钢缆连接,像是特别加长的铁鞭一样延伸出去,抽中了他的背部,犹如锯齿一般的刀刃将他的背部咬得血肉模糊。

    “啊!”他发出惨叫,又摔倒在了地上。

    “因为专注于加速的意象,所以无法维持盔甲的意象了?如果是我所知道的‘训练有素的灵能者’,这种一心二用的功夫根本是手到擒来。”我一边说话,一边让手杖恢复原形,“站起来吧,又不是切断了你的腿部肌肉。作为灵能者,怎么可以如此丑态毕露?”

    但他到底是没能跑起来,反而像是某种恶心的爬虫一样,手脚并用地爬进了我之前藏身的巷子里。刚才他还那么凶狠,一陷入生死险境,却显得好像虫子一样卑微,倒也真是叫人瞠目结舌。

    看到自己做梦也想成为的灵能者如此丑陋,我心里非但没有自得,反而觉得意兴阑珊。

    我跟随着他走进巷子,他没能跑出多远,见我也进来了,便惊慌失措地看向我,口中发出了连字句都形成不了的喊叫。我对此充耳不闻,仅仅是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接近他。小街昏黄的灯火从身后照射过来,我的黑影犹如潮水一般,从他的双脚开始,直到连他那张惊恐不已的面孔也淹没了。

    “不要过来!”

    终于,他疯了一般地从怀里拿出手枪,对准了我。

    *

    我恐惧枪械。

    即使再怎么努力地锻炼身体与武术,将自己的身手训练到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对枪械有所对策了,我也依然很容易陷入对枪械的恐惧之中。我怎么能够不害怕呢?我上辈子就是死在枪口下的,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吧,我的情况,称之为“死亡后应激障碍”也不为过。

    因此在两年前,我便如此向搭档求解:“如何才能战胜恐惧?”

    “战胜恐惧?”他坐在阴影中笑道,“没有人能够战胜恐惧。”

    “怎么能说无法战胜恐惧呢?我知道,有一些勇敢的人,连死亡的恐惧也能战胜。”我说。

    “他们脑子有病。”他一口咬定,叫我一时间也噎住了。

    我只好换个问法,“那么像我这样的一般人,终究是对恐惧无计可施的吗?”

    “说自己是一般人的人,多半是不可信任的。”他挑剔地看了看我,然后回答我的问题,“不过嘛,方法也不是没有,如果说恐惧是疾病,勇者能够用免疫力自动克服,那么像我一样的真正意义上的一般人,就只能吃药了。虽说好像麻醉一样只可济一时之用,却也不失为一方良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吗?”

    “是那些黑色地带的人经常买卖的‘药物’吗?”

    “那倒也有些用处,虽说祸害更大就是了。但我说的不是物质上的药,是精神层面上的。”

    我思考了一番以后问道:“极具煽动力的理念?”

    他回道:“不,是敌人的恐惧。”

    *

    羊皮杀手的手枪像是废铁一样被我丢到了角落里。

    我拖着他的脚,向着小巷的更深处走去。

    他恐惧地尖叫着,企图去抓地面和其他一切能够抓握的东西。

    “这条街道在这个时间段几乎不会有人经过,你哪怕大声求救也没用。”我这么说道。

    但他依然不死心,撕心裂肺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与他一样,其实我也爱看敌人充满恐惧的反应,甚至偶尔会为了让敌人更加恐惧,而增加一些非实用性的行为,但无论如何他的尖叫声也过于烦人了,而且他还是灵能者,挣扎起来也很麻烦。

    我走着走着,脑海中忽然灵光一现。

    “对了,你刚才还说过什么来着……”我回头看向他,“‘首先割断你的声带’是吗?然后是什么?”

    他突然中止了尖叫,眼中流露出哀求与绝望。

    我将手伸向了他的喉咙。

5 无面人(二)

    我走到了小巷的尽头,然后将已经血肉模糊的羊皮杀手丢到了地上。

    刚才他想要进入这条小巷以逃避我,但这里其实是死胡同。因为此时是夜晚,这里没有照明,所以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他手脚的关键肌肉都被我切断,声带也被我强行撕裂,按理来说已经无法说话了,但要说真不愧是灵能者,只要脑子里还以为自己能够说话,就真的能够说出话来,此刻他一边嘴角流着血液和口水,一边含糊不清地求饶道:“对不起,对不起……请放过我吧……”

    我只把他的低吟声当成耳旁风,从双肩包里取出了手电筒,打开以后放到角落里,为这块黑暗的地方提供照明。

    又取出了白色的一次性纸杯和红色的美工刀,先是将纸杯放在地上,再用美工刀割开自己的右手掌心,然后让血液流进纸杯里。

    过了一会儿,我用药物给伤口做了止血和消毒处理,并且缠上了绷带,旋即拿出毛笔,蘸着纸杯里的血液,像是做地面绘画的街头艺术家一样,开始在地面上绘制起血祭仪式的图案。

    为了防止“颜料”过早耗尽,我只好尽可能地把线条画细,最好像是龙虾的须一样细。若非血祭仪式要求绘制图案的血液必须是我这个主持者本人的鲜血,否则我就直接用羊皮杀手的血液倒个一大桶,然后拿拖把来画仪式图案了。

    图案并不复杂,画好以后,我又重新检查了几遍,主要检查线条是否有多余或不足,是否从中间断开,直线画得够不够直,曲线画得有没有僵硬。

    检查完毕后,我又看向了羊皮杀手的面孔。

    他分明已经被我弄瞎了眼睛和耳朵,但从刚才开始,他好像总是能够随着我的移动,捕捉到我所在的方向。我想,说不定他是因为失去了肉体感官,又处于濒死之中,所以致使灵魂的知觉——也即是“灵感”变得空前敏锐了起来。

    用通俗的话来形容,就是所谓的“心眼”。

    但临时暴增的灵感,对任何人来说都不是好处,莫如说伴随着巨大的风险。人在这种情况下,很容易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事物,某些倒霉鬼的意识甚至会因此脱离“形象宇宙”,接近“抽象宇宙”。

    在灵能学中,宇宙并不是按照“一维、二维、三维、四维……”这么分的,而是分成“形象宇宙”和“抽象宇宙”。

    形象宇宙指的是“能够被形象表达的宇宙”,越是接近形象宇宙的事物,则越是容易用语言和文字表达,也容易用物理和数学工具加以测量;

    反之,越是接近抽象宇宙的事物,则越是难以言表和测度,充满了未知与混乱。

    人虽然是形象宇宙的生命,但灵魂却是抽象的,以至于科学到如今也无法表达何为灵魂。

    也因此,越是灵感敏锐的人,越是容易接触到抽象宇宙,却也容易反过来,被抽象宇宙以某种无法理解的形式所捕获,或是人间蒸发,或是陷入疯狂。

    *

    言归正传,现在还是主要讲仪式的事情。

    我所要进行的血祭仪式,若是冠以与其他血祭仪式作出区别的称谓,不妨称之为“哈斯塔血祭仪式”,主要目的是为了向存在于其他宇宙的神祇“哈斯塔”送出活祭品,以交换想要的馈赠。我所想要的自不必说,就是要在哈斯塔的帮助之下成为灵能者。

    我将羊皮杀手拖到了图案的中心,仪式必须尽快,现在他能够在声带撕裂的情况下说话,若是再让他摸索一会儿,说不定就能够在四肢尽废的情况下像是短跑运动员一样跑起来了。

    “不要,不要……”他似乎用直觉感受到了某种危险,哀求愈发强烈。

    “想必过去那些受害者也这么哀求过你吧?”我知道他能听到我的话,于是说,“你是否有放过他们?或者,你更加倾向于让他们流露恐惧,陷入绝望?”

    “我,我悔改,我会忏悔的……你说什么我都做……”他害怕地哭泣着,但我只是一边走到图案外面,一边冷眼旁观。

    喜欢观赏他人恐惧的人,往往都是自己心怀恐惧,因此要用他人的恐惧来涂改自己的恐惧,好让自己显得无畏,最是卑劣不过。

    他是如此,但我也好不到哪里去。

    “别露出这种表情,你不是很喜欢让别人恐惧吗?我们都是一丘之貉,现在轮到我负责折磨你,你负责惨叫和哀求……就让我们‘融洽相处’吧。”

    说完,我再也不顾他的嚎叫,拿出手机确认了一遍备忘录里记录的祷文。

    然后收起手机,开始念诵:

    “以我之鲜血,与敌之生魂……”

    祷文很长,我是参考某些远古血祭仪式用心设计的。若是全部写出来,恐怕要有数百字,说实话,倒是有些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虽然大约不适用于异宇宙神祇,但我也不知道异宇宙神祇的祷文应该如何写,总比连个参考都没来得好。

    时间缓缓经过,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

    只有羊皮杀手声嘶力竭的嚎叫和我语速缓慢的咒语在响,一时间,这片空间似乎营造出来了某种邪教仪式的氛围。

    我一遍又一遍地念诵咒语,念完以后,又从头开始念起,逐渐变得口干舌燥,但还是没有丝毫异状产生。

    我的心中逐渐担心起来,开始怀疑:会不会是自己在布置仪式的时候,哪里出了差错,或者,会不会是我看走了眼,这门血祭仪式其实是个毫无效力的玩笑。

    我又念诵了三遍,却依然毫无作用,羊皮杀手似乎也嚎得疲惫了,气若游丝地躺在图案的中心。

    看来真的是有哪里出错了,我只好放弃念诵祷文。

    但,就在这时,我意识到了异变。

    我无法停止念诵!

    我的嘴巴似乎不再是我的嘴巴,而是成了其他人的嘴巴,却自动延续着之前一遍又一遍的念诵程序,连身体都像是被装进了看不见的水泥墙里,动弹不得。

    而就在我意识到这件事情的瞬间,我念诵祷文的声音倏然变得响亮起来——这当然也不是我本人想要的效果。非但如此,就连祷文的内容也出现了无法忽略的变化,中间加入了一些我无法理解的语言所组成的字句。

    逐渐地,我的喉咙好像成了故障的收音机,本来的祷文变得体无完肤,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理解的语言所编织的无法理解的祷文。

    声音也变得嘶哑低沉,配合巨大的音量,听上去好像成了怪兽的咆哮,连我自己都觉得鼓膜发痛,头昏脑涨。

    地面上用我的鲜血绘制的图案,在我的眼皮子底下,莫名地发出了红色的荧光。这种光芒,与我平时看到的光芒绝不相同。我从未见过,甚至从未想象过,怎么会有如此肮脏的光芒,仿佛里面生满了蛆虫和霉菌,单单用眼睛看到就会生疾病。

    羊皮杀手的肉体开始融化,就像是被火焰烧着的塑料袋一样,在肮脏的红光中逐渐消失,不,与其说是消失,在我的观感中却不如说是被红光细碎地咀嚼吃掉了。

    变化并不仅限于此,我眼中的景物也出现了可怖的变化。

    严格来说,一切其实并无变化,小巷依然是那个小巷,形状和色彩都是原原本本的,但我却无法用“毫无变化”来安慰自己,如果要我用过去学习过的名词中挑出一种来形容现状,那就只有“完形崩溃”最为贴切,这个名词用来概括人在长时间盯着一个字看的时候,由于神经元产生疲劳,从而对字的形状产生怀疑,觉得字变得陌生的体验,而如今这种体验,却发生在了我所看到的一切事物上面。

    这一刻,我的世界在“完形崩溃”的笼罩下,呈现出了支离破碎的姿态。

    *

    或许是事态发展过于荒诞,我这不够聪明的脑子,一时间没能消化事实,连恐惧心都半途堵车了。反而在呆若木鸡的意识中,忽然闪出了一个问题:那本野史书的无名作者,似乎并未讲过血祭仪式的这种“副作用”。

    下一秒,我又扪心自问:真的没有讲过吗?

    我重新回忆那本书中讲述的要点,对,他有讲过——哈斯塔是在异宇宙被称之为“旧日支配者”的神祇,祂的存在形态是形象宇宙的生命所绝对无法理解的,其善恶观念(假设祂有)也与人类大相径庭,因此祂对于人类来说,在大多数情况下是邪恶的,而即使在少数情况下,祂也是绝非善意的。祂就好像是刚好睡在蚁窝旁边的人,蚂蚁无法理解人的思想,人也不在乎蚂蚁的存亡。

    并且像祂这样的旧日支配者,还有一种无比恶劣的特征,那就是人类仅仅目击到祂的身影,就会精神错乱,在疯狂之中渡过余生。

    哪怕只是布置有关于祂的仪式,也会遭到这种影响波及。

    根据无名作者的描述,越是灵感敏锐的人,越是无法抵抗这种影响,除非布置仪式的人的灵魂来自于“近乎于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灵感微弱到难以置信的地步。

    当时的我为什么没有重视这条注意事项?

    对,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好像以为,既然自己的灵感那么微弱,那么一定能够设法抵抗影响,说不定自己的故乡,就是所谓的近乎于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

    但是这明显有问题,无名作者根本没说过“灵感微弱”等同于“免疫影响”,而我本人的故乡,也未必就是近乎于机械唯物主义的宇宙。即使前两者都成立了,可面对这种来路不明的仪式,我又怎么可能立刻上手实践,还一下子就拿灵能者作为活祭品?再怎么说也要一步步慢慢测试,做好齐全的安全措施,从普通人的灵魂开始献祭才对。

    退一步说,我本人虽然对仪式和祭祀的学问有所研究,却绝非专家大师,即使能够看出其中奥妙,也不应该想当然,立刻跳跃到“这门仪式肯定有用”的环节上才对。

    是因为我太想要成为灵能者了,所以情难自已?但我以前又不是没有过距离希望只有一步之遥的时候,怎么可能沉不住气!

    难道说,我的意识从接触到血祭仪式知识的阶段起,就已经受到了强烈影响,却毫无自觉吗?

    *

    羊皮杀手的身体彻底消失在了红光中,我的身体突然能动了。

    我没有先检查自己是否如同期望地成为了灵能者,而是立刻远离仪式现场,但身体好像灌了铅,只能扶着墙壁艰难移动。我只觉得脑子里似乎有一条不知从何处伸进来的触手在用力搅拌,既不疼痛,也不眩晕,只是眼中景象的“完形崩溃”愈演愈烈,以至于整个世界看上去都愈发陌生,愈发怪诞。

    我来到了小巷口,街道左右的一根根路灯,看上去简直像是一个个身穿黑色兜帽长袍,身形巨大而瘦长,西方宗教风格的,不知为何给人以一股恐怖意境的僧侣,附近一带的建筑物则犹如墓碑,散发出来死寂的味道。

    闭上眼,再次睁开,这一回,路灯看上去已经不是“犹如巨人僧侣一样的路灯”了,而是“犹如路灯一样的巨人僧侣”,这些“僧侣”的面容被兜帽阴影所遮挡,悄然无息,无比缓慢地移动着,从“犹如建筑一般的墓碑”中间穿行而过,向着远方而去,似乎在做一场绝望的巡礼。

    “僧侣们”到底要往何处去?我产生了不合时宜的好奇,但当我想要顺着那方向看去的时候,却凭空升腾起来一股强烈恐惧,告诉我:不要去看!

    我猛地醒悟到:我的意识,很可能正在逐渐接近抽象宇宙,我正在接触对于形象宇宙的生命而言无比禁忌的领域!

    最坏的结果,就是连意识带肉体一起被拖入抽象宇宙,转化为某种莫名其妙的存在形式,以不知道是否还算活着的状态存在下去。

    即使是不那么坏的结果,也只能是肉体留在形象宇宙,意识却时刻处于如同现在这般,类似于受到劫持的状态,再也无法正确读取形象宇宙的信息,沦为正常人眼中的疯子。

    忽然,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一道突兀的念头:什么叫“再也无法正确读取形象宇宙的信息”呢?正常人对宇宙的观察也未必是正确的,仅仅是普遍的而已。要知道人的视觉无法捕捉红外线和紫外线,听觉无法捕捉超声波和次声波,其他感官也都有种种不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人类从未活在真实的宇宙里,仅仅是活在脑细胞组织凭借极其有限的信息素材所编织出来的“幻觉的宇宙”里而已。

    现在的我,说不定更加接近宇宙的真实形态。

    不,不对,不可以这么想……这不是平时的我会有的念头。

    我艰难地闭上眼,企图将自己与怪诞的世界隔离开来。

    然而即使是闭上眼以后的黑暗,也在完形崩溃的影响下无比怪诞,似乎涌动着无数难以言表的抽象的异常。我感觉再这么下去,自己陷入疯狂也是早晚的事情了。

    必须设法脱离这种处境!

    就在这时,那根在我的想象中不断搅拌脑组织的触手,蓦然停顿了下来,似乎有些疑惑,旋即迅速地抽了回去。

    我情不自禁地睁开眼,眼前的景象居然都恢复了原样,我又回到了自己所熟悉的世界。

6 无面人(三)

    我的世界终于解除了“完形崩溃”,路灯不再像是巨人僧侣,建筑不再像是墓碑,闭眼以后的黑暗也仅仅是黑暗,一切似乎都像是看不见的手指按动了宇宙后台的重置键,令人感动地恢复如初了。

    劫后余生的情绪,像是火箭一样从我的心中升腾了起来,但旋即,我又产生了强烈的疑惑:刚才作用于我意识的“完形崩溃”,很明显是奔着要让我彻底失控的结果去的,然而中途却似乎发生了某种变故,仿佛是正打算处决犯人的侩子手,忽然接到了改变审判结果的通知电话,让我的处境一瞬间逆转了过来。

    到底是什么变故,我也无从得知,只能让注意力回到眼下。

    我战战兢兢地扶住墙壁,好让自己站直。

    现在我的姿态不可谓不狼狈,简直不下于刚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长毛大狗。

    其实若是此时此地,有其他人在注视我,我倒也不至于如此狼狈,肯定无论如何也要装成一贯冷酷自信的模样,但反正现在也没有其他人,那就允许我好好害怕一下吧。

    其他人——就比如说无人机这样的人,也应当不会知道,我本质上是个很容易担惊受怕的人。

    但是为了在灵能者较为活跃的黑色地带得以立足,身为一般人的我,绝不可以让其他人洞悉我内心的弱小。我必须让自己的口吻比其他人更加强硬,手段更加狠辣,时而也要让自己像是一道透着血味的谜题,表现得捉摸不定,让人无法揣摩出来,一旦对我动手,会遭到多么沉痛的反击。因此,我绝不可以是担惊受怕的人,相反,我要成为让其他人担惊受怕的人。

    只要用其他人的畏惧,涂改自己的畏惧,我就能够表现得无所畏惧。

    理清心情以后,我检查起了自己的身体,看看自己是否有在血祭仪式的反馈下,成为自己梦寐以求的灵能者。

    但就是这么一细看,我这才发觉到,自己的视野不知何时扩大了很多,好像右眼的视觉功能奇迹般地恢复了。

    而且,我本已瘫痪的右臂也重新有了知觉,还可以自由运动,一如去年我尚处于全盛时期的状态;左脚也脱离了我早已习惯的不灵便,能随便摆动,即使用力踩在地上也毫无异常感,就如同我完好无损的右脚一样。

    不会有错——我已经完全摆脱了残疾,重新变成了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非但如此,我的右臂本来因为长时间无法运动,而呈现出了肌肉退化的状态,但现在无论是看起来,还是用起来,都与左臂几乎毫无差别。

    这让我无法不惊喜。

    但同时,我也注意到了,自己并未成为灵能者。

    照例说这是不合道理的,因为:一来,我在祷文中明确要求,自己想要的是成为灵能者,且只字未提恢复自己的身体功能;二来,我所掌握的血祭仪式的受理范围,根本不包括修复身体残疾。

    除非,我所献祭的“羊皮杀手的灵魂”,在价值上与“让我成为灵能者”的要求并不匹配,因此响应我的献祭的哈斯塔,根据我现有的条件,自主更改了馈赠内容,选择把我的身体修复了。

    我所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么一个答案,但哪怕是这个答案也有问题——因为,就算羊皮杀手作为灵能者来说是个垃圾,要杀这种家伙,我连一枚手指甲的代价也用不着付出,但他说到底还是灵能者,从中立角度来看,他灵魂的价值是比我更加昂贵的。

    然而结果却是,他的灵魂只交换来了“修复我的单手单脚单眼”的馈赠。这无疑是不等价的。

    血祭仪式的知识告诉我,与哈斯塔交易固然风险巨大,可收获也必然不菲。

    虽然我刚才已经醒悟到,这些仪式知识上面有着某种误导读者思考过程的危险因素,但如果把知识与危险因素分开看待,并且以相信知识本身为前提,那么问题说不定还是出在我这边。

    是我所布置的血祭仪式有问题?我的布置应当毫无破绽才对。

    那么,问题就是出在活祭品,出在羊皮杀手身上了?

    *

    我给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工作,终于鼓起勇气,返回小巷尽头的仪式现场看了一眼。

    但仪式现场已经空无一物,且不提已经连灵魂带肉体都被红光像吃果冻一样啃食殆尽的羊皮杀手,就连我布置在地面上的鲜血图案都凭空蒸发了。若不是还有一些羊皮杀手残留下来的斑驳血迹,我都要怀疑之前那一切都是自己的幻觉,其实自己并未布置过什么仪式了。

    这下倒好,我连打扫“作案现场”的功夫都节省了,但也无法从中找出与仪式异常有关的线索了。

    我回到了外面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一边脱掉自己的面具,一边摇晃之前被我用药物迷晕的女人。

    “醒醒。”我说。

    她醒转过来,好不容易看清我的面孔(尽管是易容过的),顿时脸色一变,连站起来都忘记了,屁股贴着地上连连后退。

    “你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吗?”我问。

    “你,你用奇怪的喷雾,把我……”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在看性犯罪者,说到后面,她还连忙检查起了自己的衣衫是否不整。

    “我是说,更加之前的。”我提醒道。

    “更加之前?”她呆滞了三秒钟,脸色一白,“我好像……好像跟着一个陌生人来了这里,那个男人披着羊皮……但我把他当成了很信赖的朋友,他明明是陌生人啊……”

    “那个男人是本地公安重点通缉的灵能罪犯,绰号是‘羊皮杀手’,他用某种方式催眠了你。”我说,“但现在,你已经安全了。”

    “那么,你又是什么人?”她忐忑不安地问。

    “这不是你应该知道的。”我故意用强硬的口吻说,“你现在可以回家了。”

    她茫然了一小会儿,然后站了起来,盯着我的面孔看,好像是要把我这张虚假的面孔记住,然后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叫海伦,谢谢你救了我。请问我该怎么报答你?”

    我对她的报答不感兴趣,也不顾她的挽留,直接离开了这里。

    *

    我回到了二区,在那座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中去掉了易容,然后戴上眼罩,更换衣物和手杖,重新“变回”了残疾人。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我无法向家里人解释,为什么自己能够突然治愈残疾。只能继续扮演作为残疾人的自己。

    之后我也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先在身上喷了一通花露水,以遮盖身上的血腥味,然后走入附近的公共澡堂,将花露水和血腥味全部洗去。

    等我终于回家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十一点半。一打开门,就看到玄关处多了一双黑色皮鞋。走入客厅一看,果不其然,老徐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翻阅一份白色的纸质文件。

    老徐的全名是“徐盛星”,是我这一世的父亲,就职于河狸市公安部门,算是个高级警官。

    见我进来,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像是家长在看晚归的孩子——这倒也没错,只是我这么多年来,虽然非常感激他对我的抚养之恩,却始终难以将其真正地视为父亲。要知道我在十八年前作为婴儿诞生的时候,他的年纪与我前世死亡的年纪相比较,也大不到哪里去。

    他问道:“去哪里了?”

    “澡堂。”我回答。

    “但你身上衣服没换。”

    “忘记带换的衣服了。”

    “是吗?”他仔细看看我的头发,又皱起鼻子闻闻,好像确认是洗过了,板着面孔点了点头,然后低下头,继续看文件。

    我正要回到卧室,去重新检查那几张被我从野史书上撕扯下来的,记录着血祭仪式知识的书页,但就在这时,我兜里的“工作手机”却突然不合时宜地震动了起来。

    这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又看向了我。

    “工作手机”是我的秘密,虽然单单被看到也没什么,但难免会让他好奇我什么时候有了新的手机。我只好转过身体,把手杖放到旁边,再用左手从兜里拿出手机来,全程调整身体角度以不让他看到,然后低头看向了手机屏幕。

    来电显示着一串不久前看到过的电话号码,是亚当的。

    他在这种时候给我打电话是要做什么?

    无论如何,不可以在这里接电话。

    与我这个毫无灵能潜质的儿子不一样,徐盛星是灵能者,只要他有那个意思,是可以轻而易举隔着这么一段距离,窃听到我这里的电话内容的。虽然以他的性格不至于窃听我的电话,但这不是我涉险的理由。

    我只好先挂断了电话,然后收起手机。

    “怎么挂断了?”他问。

    “这是骚扰电话。”我说。

    “你不是没接吗?”他似乎做警察做久了,养成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职业习惯。或许他自己没有自觉,但与他对话的人很容易产生被当成犯人审问的幻觉。

    我只好耐心地解释了一句,现在的骚扰电话会被手机用户标记,标记能被其他手机用户看到。他看上去也懂,然后站起来,把文件放进档案袋里,一边走向玄关,一边说道:“那我先出门了。”

    “出门?”我问,“你要去哪里?”

    “公安局。”他一板一眼地说。

    “这个点还要工作?”我有些疑惑,“那你刚才回来是做什么?”

    “看你。”他说,“我放心不下你一个人,所以抽空回来看看。其实我也是刚刚回来,既然你也到家了,那我就先回局里了。”

    “我不是说了,我一个人也不要紧吗?”

    “我知道,但如果不是我一直在局里工作,很少关心你和小吉,或许你也不会出那种事故。”他说完以后,闭上嘴巴,默默地看了一眼我的手脚,眼睑隐约动了动。那眼神像是在大夏天故意盯着烈日看,还要强迫自己不把双眼眯起来似的。

    也不等我的回话,他转身推门而出,离开了。

    我走到窗户前,看着他驾驶着汽车,渐行渐远。

    然后拿出了“工作手机”,拨打亚当的号码。

    亚当很快就接通了,他的第一句话是:“你杀掉羊皮杀手了吗?”

    “如果你接下来还在话里设套,你就无法从我这里得知任何事情。”我毫不客气地说。

    “我很抱歉,但我想说的是,如果你正在追杀他的路上,那么我希望你能暂缓此事。”他说。

7 无面人(四)

    我当初向亚当购买“羊皮杀手的下落”这项情报,是为了要将羊皮杀手当成活祭品使用,因此说我是想要杀死羊皮杀手,那倒也没错。但我从未对亚当说过自己的目的,换而言之,他刚才问我“是否杀掉了羊皮杀手”,可以视为“用话术向我套取情报”。

    我想他也未必是故意的。就好像我在黑色地带混迹了很长时间,不自觉就会说出口气强硬的话;徐盛星做了很长时间警察,不自觉就会像是审问犯人一样追问他人。亚当身为买卖情报的商人,有这种不自觉的“职业习惯”,我也能够给予一定程度上的谅解。

    但他紧随而至的这个问题,却让我陷入了困惑:为什么他不希望我杀死羊皮杀手?

    尴尬的是,我都已经把人给杀了。

    总不能叫我把人吐出来吧。

    “且不论我与羊皮杀手之间是什么关系。”我决定先试探一句,“假设我真的杀死了羊皮杀手,是否会对你造成什么麻烦?”

    “我想要找到羊皮杀手,问他一些事情,这对我来说非常重要。”亚当说,“所以,如果你之前购买情报的目的是要向他寻仇,那么我希望你能缓一缓。如果你事后还要坚持向他寻仇,或者决定换个其他活儿来干,那么我愿意以自己的信用作为担保,在一定程度上向你提供免费的情报支援,以作为对你这次让步的还礼。”

    “你要问他什么事情?”

    “无可奉告。”

    闻言,我也不生气。对于情报商来说,不给钱就无可奉告的事情多得像是枕头上的螨虫。然后我跟他说:“很遗憾,你这通电话打得太晚了。”

    “什么?”他一贯冷漠的口吻中,第一次出现了震惊的味道,电话那头甚至出现了弄倒什么物品的动静,“是我听错了吗?我把羊皮杀手可能出没的地点的情报交给你,是在晚上七点左右,但现在还没到十二点,你就已经找到了他,还把他杀了?”

    “如果你在晚上九点以前给我打电话,说不定还能见到活蹦乱跳的他。”

    “这……难以置信。说真的,你到底是什么人?”

    “无可奉告。”

    我把这句话还给了他,虽然刚才没生气,但现在却莫名解气。

    “……好吧。”他说出这两个字时的态度,就像是不小心把头撞在桌面上,好不容易缓过来一样,片刻后,他又问道,“问不了活着的他也没办法,那就只能问问死去的他了。你把羊皮杀手的尸体丢弃到了什么地方?”

    听这段话,他似乎是灵媒,或者认识灵媒,亦或是想要获取某些能用法医技术提取的情报。

    但我仍然无法满足他的要求。

    “尸体没了。”

    “你是用化学溶液分解了他的尸体,还是焚烧成灰烬了?没关系,哪怕把剩下来的东西给我也好,别告诉我你都倒进河里了。”

    “不,我的意思是,都没了,什么都没了。你可以理解为,他被空气吃掉了。”

    事实是,羊皮杀手甚至连灵魂带肉体都被我抛出这个宇宙,成了异宇宙神祇的零食,但我无意于向亚当陈述全部事实。

    亚当沉默了很长时间,估计是很难相信我的话吧。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请稍等,我先挂断一下电话。”

    三分钟过后,他又打电话过来了。

    “我有一个客户想见你一面,你明天晚上有时间吗?”说完,他又补充一句话,“我届时也会到场。”

    我并未立刻答应,而是说:“先告诉我,你那个客户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事情而见我。”

    “他是一个正在调查某个本地神秘组织的人,我既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那个神秘组织的来历。”他说,“基于某些利害关系,我也正在调查那个神秘组织,而就在半小时前,那个客户打了电话过来,告诉我,羊皮杀手这个既不具备显著灵能天赋,又从未做过灵能训练的非法修车店老板,之所以会在某日突然成为灵能者,很可能与那个神秘组织有所关联。”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那个神秘组织具备将一般人变成灵能者的手段,而羊皮杀手则是通过非正常途径觉醒的灵能者?”我仅仅挑出自己感兴趣的部分问道,同时想起了血祭仪式馈赠的异常。

    “你可以这么理解。”他肯定道。

    无论是将一般人变成灵能者的手段,还是羊皮杀手作为灵能者的异常,都让我无法转移视线,于是我问:“具体什么时间,什么地点?”

    他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出气声,然后报出了时间和地点。

    我拿出日常用的手机,将其记进了备忘录里,旋即挂断电话,转头看了一眼时间。

    这个点已经很晚了,但我现在还不能休息,必须先重新检查一遍记录血祭仪式知识的书页。

    *

    次日一早,我从床上醒来,第一时间摸索起了自己的身体。

    右眼,右臂,左脚……全部完好无损。

    没错,我真的是恢复了健全的身体,昨晚发生的种种,既不是做梦,也绝非仅限一晚的劣质魔法。

    一年前的我根本无法想象,仅仅是视野正常,四肢健全,就能够让我如此满足。尽管血祭仪式并未让我成为灵能者,可即便是如今这个结果,也让我感觉得到了回报。

    然而好景不长。

    数小时以后,我终于确定,血祭仪式给我带来的,不仅仅是修复残疾的馈赠,还有一些意识层面上的后遗症。

    时不时地,我依然会产生“完形崩溃”的幻觉,但论及症状强弱,却不如昨晚做仪式的时候那么强烈,充其量是在看着筷子的时候,无法立刻认出这是筷子,拿起内裤的时候,一时间茫然于这块布是用来做什么的。

    或许单单这么讲述,很难让人形象地理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打个比方来说:英语成绩很差的人,在看到一个常用单词的时候,需要花上几秒钟才能想起来这个单词的意思,但如果是英语成绩很好的人,只要看到常用单词,相应含义就会反射性地浮现在脑海,几乎毫无中间环节。过去的我只要看到冰箱,就知道那是冰箱,但现在的我在某些时候,却只知道那是个方方正正的大件容器,要过去片刻,才记得起来那是冰箱。

    这对我的日常生活造成了一些困扰,今天上午,我到菜市场采购食材的时候,想要让摊主把那个“禽类动物的尸骸”切成块出售给我,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表达。好在摊主善解人意,见我用手指着,就问我是不是想买,又问是否需要切块。

    之后我又用这种方式,购买了一些“黄色的植物根茎”,和“深褐色的伞状食材”,以及“白色的花状食材”,走出菜市场的时候,才好不容易记起来那分别是老母鸡、姜、香菇、白木耳。

    虽然这种症状出现的频率不高,但是只要一出现,便让人如鲠在喉。就好像明明打算做什么事情,但是一分神,又突然忘记了自己想要做什么,想要记起来,却又记不起来。说不定现在即使把一个鸡蛋牛肉汉堡放到我的面前,我都要弯弯绕绕地花费两三百个字,才能形容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听我形容的人也未必听得懂,还要反过来怪罪我:不就是个汉堡吗,说得那么吓人干什么?

    我只能先选择适应这个后遗症,希望这仅仅是个暂时的,会随着时间消褪的症状。

    好了,闲话到此为止,上面所说的后遗症,归根结底,不过是一则叫人哭笑不得的小插曲,虽然听上去似乎对我造成了恶劣的影响,但并未恶劣到,足以使我在关键时刻失去判断力的地步。

    下面这件事才是真正的重点:

    昨晚临睡前,我重新检查了一遍那些书页,发现上面所记录的知识,与我记忆中的知识相比较,根本称不上是完整的血祭仪式知识,显得残缺不全,七零八落。

    也就是说,我以为自己得到了一本篇幅长达十万字的“神功秘籍”,并且按照秘籍所说,顺利地“修炼”成了一身浑厚的“功力”,但当我重新捡起那本“神功秘籍”复习的时候,却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神功秘籍”,篇幅也根本没有十万字,充其量是一本仅仅两三千字的“武侠小说”而已。

    但这很明显与事实相悖,既然书页上的仪式知识是残缺的,东拼西凑的,那么为何我会记得自己从中得到了完整的仪式知识,甚至还按照仪式知识,布置出来了有着真实效力的血祭仪式?

    这真的是太荒唐了!

    这种感觉,简直就是之前的我在阅读这些内容的时候,脑子里主要负责“联想力”的神经区块,忽然被某种怪诞之物劫持了。

    然后,就好像在我看到“火红色”的时候,会自动联想到“温暖”、“火焰”、“辣椒”、“夕阳”……等东西一样,之前的我一边阅读这些七零八落的内容,一边通过联想力为其查漏补缺,逐渐地联想出了完整的仪式知识。

    最终从头到尾,毫无自觉,将其当成了从书本上看来的内容。

    而更加荒唐的是,这些内容非但是真实的,还有着毒害我的意识的诡异效果,让我跳过了验证真实性和安全性的环节,直接拿着灵能者就去血祭哈斯塔,差点就让我沦入疯狂,甚至是被拖入抽象宇宙!

    倏然,我回想起来,曾经的我也为了追求灵能,而企图探索过禁忌知识,尽管到了最后,我什么也没能探索到,可前任搭档还是郑重其事地劝诫过我:如果说一般的知识是有益的,是人类必须主动花费时间精力去追逐的,那么禁忌知识就是有害的,并且不会等待你去追逐他,而是会自己主动追逐你——最终将你拖入生不如死的境地。

    现在的我不得不承认,他是对的。

    *

    下午四点一刻,我按例给徐盛星打了一通电话,问他晚饭是否回家。

    “对不起,最近抽不了身,说不定要睡局里。”他说,“你自己没问题吗?”

    “没问题。”我说。

    “过段时间我应该就能按时回家了。”他保证道。

    “最近这么忙,是在调查那个羊皮杀手的案件吗?我在公安局首页上看到了,好像是个穷凶极恶的罪犯吧。”我试着打听一下。

    “那个案件是其他组调查的,我在调查的是其他东西。”

    “其他东西?”

    “嗯……别问了,是我工作的事情。”他闭上嘴巴,我也不好再追问,只要知道他晚饭不回家就行了。

    想着之后还要与亚当见面,我决定先做做准备工作,给无人机打了一通电话,找他购买与亚当这个人相关的情报。

    无人机好像牙痛一样嘶了一声,“要我出售同行的情报啊……”

    “不方便吗?那你不用给了。”

    “别啊!别生气啊!”

    “我没生气。”

    “你生气了!”

    “我没生气。”

    “但你这就是生气的口气啊!”他大叫道。

    但我确实没有生气,只是我与黑色地带的人说话的时候,一向都很注意自己的口吻,务必不让自己显得有感情起伏,免得暴露出来自己其实很容易害怕的事实。

    接着,我向他打听了一下亚当所说的“神秘组织”的消息。

    没听说过这号组织。他这么说。

    虽然遗憾,但不足为奇,偌大的河狸市,自然有他这种情报商也把握不到的盲区。不过以防万一,我姑且还是留了个心眼。

    很快,无人机把亚当的情报整理妥善,发送到了我的邮箱里。我付款以后,翻阅起了这份情报,有疑问的时候,则打电话去问他。

    差不多到六点半的时候,我出门前往离家两公里半的公园,在这里做完了易容工作,这次倒是没必要再佩戴彩色隐形眼镜,也没有再拿上黑色金属手杖——在不做残疾人的时候,随身携带这种手杖,看上去就像是我想要扮演古典绅士一样,让我有些难为情。

    然后我前往亚当指定的碰面地点,一家人气低迷的快餐店的门口。

    到地方以后,没过多久,亚当给我打了电话。

    “你到了吗?”

    “到了。”我说。

    “我在店里。”

    我转头看去,看到一个人坐在落地窗后面,拿着手机,对我做了个摇手的姿势。

8 无面人(五)

    无人机向我出售的“亚当的情报”价钱相当便宜,究其原因,是因为其中确定性高的情报很少,大多数是一些未经证实的流言蜚语,最水的几条几乎能与“高中学校十大不可思议”一较高下。

    况且,亚当身为情报商的出道时间连一年都没有,可挖的情报本身也没有多少。

    要是说到可信度比较高的情报,也就仅限于亚当应该是个年纪不超过四十岁的男性,从未有人见识过他的真面目,与他合作的人大多数都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没过多久就莫名其妙地栽了。

    与此同时,亚当还有过挑拨本地的某些地下帮派互相争斗的履历。

    无人机告诉我,当初被亚当煽动的某些地下帮派,如今已经在黑色地带公开悬赏亚当的性命,在这个节骨眼与亚当发生接触,很容易被卷进冲突当中。

    当时的我是这么问的:“那你上次还叫我问亚当购买情报?”

    “与本地那些欲除你而后快的人相比较,亚当招惹到的地下帮派,充其量不过是些臭鱼烂虾而已。”无人机说。

    忽然,我又想起一事,想到就问:“话说回来,你有没有把我还活着的消息卖出去?”

    “呃,已经卖出去了。怎么了?”

    “没事,我就是问一下。”我心里不免生出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滋味。

    之前我的脑子被禁忌知识所影响,自信心像是泡了整晚的白木耳干货一样莫名膨胀,非但干出了直接布置未经试验的血祭仪式的傻事,还主动允许无人机出售“我依然活着”的情报。

    如今以清醒的头脑重新回忆,不免深感汗颜。

    曾经有人说过,“死亡”就是最好的盾牌。虽然在这一年间,昔日的仇人们也未必相信我已经死了,但其中哪怕有一个人相信了,就相当于给我减少了一点麻烦。

    不过想想也罢,只要我的真实身份尚未暴露,那些仇人再想杀我,也只能对着我易容后的照片意淫而已。

    *

    话题回归正轨。

    此时见亚当向我招手,我走入了这家冷冷清清的快餐店,来到她的身边。

    那群悬赏亚当性命的地下帮派分子,估计挠头发挠到头顶沙漠化也想不到,自称“亚当”这种极其男性化绰号的人,其实是个白种人女性。

    她看上去年纪大约二十岁出头,长着白净好看的面孔,金色长发规整地盘在脑后,身穿印着彩色字母的白色T恤,腰上绑着茶色外套,下身是一条故意做成褪色款的青白色牛仔裤,整个人就像是一个经常利用空闲时间,陪伴朋友去体育馆打羽毛球的女大学生,或许课堂成绩也很好,深受同学与老师的信赖,有一股潇洒自在的味道。

    并且,与手机联络时毫无感情的印象截然不同,现实中的她有着亲切开朗的微笑,要形容的话,仿佛是在图书馆里,不小心把书本落到地上的时候,会主动帮忙把书本捡起来的萍水相逢之人。

    她的面前放着三杯奶茶,不知为何,奶茶里面沉淀着一些小小的,球形的,令我联想到鱼的眼珠,却显得透明的怪异物质。

    不仅如此,数量还很多,密密麻麻。

    只有贴在塑料杯壁上的部分才得以看见,更多的则隐没在奶茶液体中,看得我心生不快。

    见我过来,她主动递给我一杯。

    “很意外吗?”她问。

    我接过了奶茶,但没有喝,而是放到一边,回应道:“确实没想到。”说完,我才终于记起来:奶茶里沉淀的应该是西米露吧。

    我又被“完形崩溃”影响了。

    “无论是在工作场合上,还是在黑色地带中——特别是后者,女人很容易受到男人轻视。”她解释道。

    “所以你才用‘亚当’这种名字?”我问。

    “变声器也是。”她补充道。

    但这时,我却反射性地怀疑,眼前这张面孔,也未必就是她的真面目。

    我之所以会这么想,并不是因为她表现出了什么破绽,而是因为我自己就是易容过来碰面的。

    说句不好听的话,心里虚伪的人,看谁都虚伪,所以像我这种顶着虚伪面目行事的人,但凡见到一个黑色地带的居民,都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易容了,而如果是用手机联络,则要怀疑他是不是用了变声器。

    我一边在她旁边找个位子坐下来,一边把话题继续下去,“既然担心别人看到自己的真面目,为什么现在又要与我见面?”

    “这个答案暂时保留,先等我的客户到了再说吧。现在只能说,我也是迫于无奈,说是性命攸关也不为过。”她露出了无奈的笑容,旋即整了整表情,向我伸出右手,“总之,就先请多关照了。”

    我点点头,习惯性地伸出了左手,紧接着才反应过来,自己应该伸出右手才对,只是过去右臂残疾了那么长时间,一时间没能适应过来。

    但还没来得及换一只手,她就已经用左手握了上来,煞有其事地上下摇动了一轮。

    我忽然注意到,她的左手中指侧面有个茧子,看上去像是用笔很长时间才会形成的“笔茧”,这说明她其实是左撇子。我把这个特征记了下来,旋即随口说:“既然都说请多关照了,何不报上自己的真名?”

    却不料,她居然真的报出了一串名字,“索尼娅.香格里拉。”但肯定是假名,而且加起来还超过了我的三倍,我决定等会儿就丢进脑海的回收站里。

    “那么你的真名呢?”她笑眯眯地反击道。

    “哈斯塔。”我面不改色地回道。

    “姓呢?”她追问。

    “洛夫克拉夫特。”我现编了一个姓。

    “听上去不像是编的嘛。”

    “你也是。”

    正当我们说话的时候,又有人进入了快餐店。

    *

    我与亚当同时看了过去。

    来人身穿一袭造作的黑色风衣,戴着墨镜和蓝色口罩,顶着个明显是假发的红色碎发头套。

    勉强能够通过外露的皮肤看出来,那是个黄种人男性,并且毫无疑问,他非常不希望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甚至能够坚持穿着这种令人不忍直视的衣服走入快餐店。不过话又说回来,虽然这作为“伪装打扮”来说是有点,不,是相当低劣,但仅仅从遮掩自己真实身份的角度上来说,倒也确有奇效。

    柜台后面的服务员看到他,一瞬间流露出了路人在大街上目击到Cosplay狂热者的反应,但很快咳嗽一声,收敛起来,然后似乎又陷入不知道是否应该上前搭话的纠结中。

    而亚当则抬起了手,仿佛对那身奇装异服毫不介意,对来人招呼起来,“这里,在这里。”

    后者迟疑了下,旋即走了过来,坐到亚当的另一边,开始盯着我看。

    “他叫‘长谷川’,就是我之前说的客户。”亚当对我说,“同时也是一名灵能者。”

    “你好。”我对他点了点头,同时想到,虽然这肯定又是一个假名,但不出意外的话,这个灵能者应该是个日本人——不,“日本人”是前世地球对其的称呼,在这边的世界,应该叫作“樱花地区居民”。

    然后,亚当又向他介绍起了我,还用了我刚才报出来的假名,脸上甚至带着促狭的笑意,“这位是‘哈斯塔.洛夫克拉夫特’先生。”

    “多谢你的介绍,‘索尼娅.香格里拉’小姐。”我反击道。

    与此同时,从刚才开始,这位打扮相当之可疑的“长谷川”就一直紧紧地盯着我,由于隔着墨镜,我也看不清他的眼神,可还是有种被人狠狠盯着的感觉传达了过来。虽然与人说话的时候不可以东张西望是常识中的常识,但他的盯法却过于富有侵略性,让人感觉很不礼貌。

    亚当也递给他一杯奶茶,他随手接过来,对亚当点头致谢。

    然后喝了一口,看着我,说出了他的第一句话,“真的是你杀死了羊皮杀手?”

    “是我。”我回答。

    “你骗人!你连灵能者都不是。”他斩钉截铁地否定道。

    “杀死灵能者的方法有很多。”我说,“举个例子,如果亚当刚才想杀你,就可以在奶茶里下毒。”

    亚当摆了一个无辜的姿势,而长谷川则依然紧紧地盯着我,“亚当没有杀我的动机,灵能者也不会死于毒素。”

    “想要杀你的人,但凡没把脑子忘在枕头上,就不会让你知道他有这个动机。况且,对灵能者无效的也仅仅是正常的毒素而已。”我说。

    “这么说来,你能够杀死羊皮杀手,依仗的是暗杀技术。”闻言,他看上去误会了什么,然后又问,“那么,他的尸体呢?给我交出来。”

    “在此之前。”我毫无跟着他的步调走的意思,“你们先告诉我,你们在调查的神秘组织是什么,羊皮杀手与其有什么关系。”

    他屈起指关节,不耐烦地敲击桌面,“先回答我的问题!”

    “一问还一问。”我说,“我已经回答了你的第一个问题,现在轮到你了。”

    “你到底知不知道——”他的口吻转变成了威胁,“我随时可以更换一个方式,更加有效率地‘询问’你。”

    这个家伙的谈判方式还真是充满了典型的黑色地带风味。

    黑色地带的居民们相信,暴力无法解决所有问题,但可以解决大多数问题,而如果能用暴力解决问题,就不会用更加麻烦的方式来解决。

    这种行事作风在文明人看起来,自然是野蛮的,缺乏建设性的,甚至是“令人怀疑智商层次”的。

    但说到底,如果这些人懂得什么叫作“更加富有建设性的交流”,能够学会“文明地解决问题”,就根本不会沦落到黑色地带了。

    黑色地带从来不是什么上档次的地方,有远见的人也绝不会以这里作为起跑线。倘若是仅仅通过“黑暗系的虚构故事”了解到黑色地带的一般人,或许会想象出来一个兼具“暴力美学”和“黑色幽默”以及“邪恶浪漫”的另外一个社会,但实际上:这里只有暴力,没有美学;只有黑色,没有幽默;只有邪恶,没有浪漫。甚至连“另外一个社会”都不是,就是个特别脏,特别臭的地方圈子而已。

    我再明白不过,这种时候若是后退一步,就只会白白地交出对话的主动权而已。虽然在这里采取针锋相对的态度,会有种被别人拉低到同一个智商层次的感觉,但我还是必须说:“对不起,我不知道,不如你用行动来‘解释’一下?”

    “很好。”长谷川冷冷地说,“看来仅仅是暗杀了一个用药物觉醒的羊皮杀手,就让你对灵能者产生了什么误解。”他一边说,一边站起来,“现在我就帮助你清醒过来。”

    亚当立刻阻止,“稍等一下……”

    但没等她说完,长谷川就身体前倾,对我伸出了手。

    正当我想着他刚才话中的“药物”一词,并且准备先拆掉他一条胳膊的时候,他倏然脸色剧变,整个人向后倒退,还在惊慌失措之下,不小心被后面的椅子绊倒在地。我明明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做,他就狼狈得像是一个在教室里得罪了身强体壮的班主任,被强行拎起来,丢出去,砸翻了一把把课桌椅的问题学生。

    服务员连忙赶了过来,去搀扶长谷川。

    而我则放下了微微离开椅面的屁股,对这种局面有些疑惑,旋即根据自己以往的经验,得出了一个比较合情合理的答案:这个行事粗野的长谷川,搞不好与我截然相反,是个在灵能者中间也具备出众灵感的家伙。

    所以能够在受伤以前,就抢先通过灵感,预知到如果自己继续下去,会有什么下场。

    回想起昨晚的亚当,和今天的他,都对于“羊皮杀手的尸体”如此执着,他很可能还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灵媒”。

    亚当惊疑不定地看着姿态狼藉的长谷川,又转头看向了我,似乎也有了某种推测。

    她流露出了慎重的神色,对我问:“你是‘无面人’?”

    我点头了。

9 无面人(六)

    虽然灵能者在没有驱动灵能的时候,身体强度与一般人也没什么差别,但是长谷川也不至于因跌倒而受什么伤,只是看上去相当狼狈而已。

    服务员想要搀扶他,他一边摇头拒绝,一边扶着旁边倾倒的桌椅站起来,然后主动地与服务员一起,把自己弄倒的桌椅统统放回原位。他这个态度倒是让我有些意外,我还以为他是个因为自己是灵能者,所以就把一般人全部当成三等公民的家伙,但他的真实性格似乎并没有自己刚才所表现得那么野蛮。

    亚当也上前帮忙,我总不好独自闲坐,一时间场面变得很不像是“三个黑色地带居民的碰头会”。很快,我们回到了本来的位子上。

    长谷川换了一个随时都能逃跑的别扭坐姿,仿佛我随时会扑过来咬他一样,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

    “我听别人说,无面人已经死了,死在了一年前的围杀中。”亚当对我说,“但没想到,你仍然活着,甚至行动自如。”

    “无面人”,是这座城市的人为我起的绰号,起这个绰号的思路也很直接,因为我从未以真实面目混迹过河狸市的黑色地带。

    就连前任搭档都从未见过我的真实面目,也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甚至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知道我的面孔其实是易容出来的。

    但在被前任搭档出卖以后,所有人都知道我会易容术了。

    其实在我过去最活跃的时候,黑色地带居民对我另有称呼,无面人这个绰号是在我重伤隐退以后才逐渐大行其道的。

    我面不改色地回答:“即使是在更久以前,也有很多人企图杀我——通过各种各样的方式。但他们的努力最终都被证明是无用之功。如你所见,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死的人。若以为只是随便抽出来几个灵能者就能送我归西,就未免过于天真了。”

    “说大话也要有个限度!”长谷川不满地哼了一声,但当我把目光扫过来的时候,他像是什么都没说过一样转过了脸。

    说句实话,我也知道自己是在说大话,并且在说那些大话的时候,我也时常会觉得脸皮发烫,总是忐忑不安地想,我的遣词造句会不会过于高调,甚至于显得“不知天高地厚”。

    但自从在黑色地带经过一系列活动以后,我便醒悟过来,对付这些人,确实很少用得到“谦虚”这种态度,他们就是“贱”,就是吃这一套。

    若是换成低调的作风,他们反而会怀疑这是“有可趁之机”的表现。

    “比起这个,还是开始进入正题吧。”我说,“我要知道你们正在调查的神秘组织是什么。”

    *

    “那是个正在研究,如何以药物技术,将一般人转化成灵能者的本地组织。”说话的人是长谷川,他的口气中怀着对我的郁闷,“但凡药物,在研发以后都要经过重重测试,通过检验效果和安全性,以决定是‘已完成’还是‘进入下个环节’。最初的测试环节,一般都是通过动物进行的,但问题是,神秘组织所研究的药物,是以人类的生理特征细节为主要对象,有针对性地研发出来的,目标是强制扰动人的生理变化,诱发心理变化,最终使得灵魂发生变革,以觉醒灵能。”

    “所以,这种药物无法用动物实验,只能直接进入人体实验环节,是这样吗?”我问。

    “是的。”他说,“这是有违伦理的技术,自然无法公开招募志愿者,内部人员更加不会以身试药,所以他们开始进入黑市,从人贩子的手上购买‘小白鼠’。”

    “然而……”亚当接过话头,“他们就算是对‘小白鼠’,也是有具体要求的,必须是灵能天赋本来就比较好的人才可以。”

    “为什么?”我顺着她的话提问。

    “他们的药物暂时处于半成品环节,只能让灵能天赋比较好的人变成灵能者,而且还有不可忽视的危险性和巨大的副作用。然后他们会从实验体的身上采集数据,以进入下个环节,研发让灵能天赋没那么好的人也能觉醒灵能的安全药物。”长谷川解释道,“因为人贩子无法提供那么多‘恰到好处’的实验体,所以他们决定自己动手,从河狸市及其周边的村镇,绑架社会层次低的居民,以满足实验需要。”

    “那看来这个神秘组织的决策层,是以‘犯罪专业的门外汉’居多的。”

    我一边发表感想,一边回忆在本地有哪些组织具备这种技术力,但想来想去,却是一时间找不到可以怀疑的目标。

    说到底,把一般人变成灵能者,这个神秘组织哪里来的自信,敢去研究这种项目?

    与此同时,长谷川流露出了疑惑的反应,“门外汉?你是怎么知道的?”他居然对我的话一头雾水,反而让我有点吃惊。

    “你不知道吗?”我说,“俗话说,兔子不吃窝边草,本地组织直接在本地绑架人口,容易增加被本地公安察觉到踪迹的可能性。稍有专业性的犯罪组织都会选择到外地绑架人口,若是手长的犯罪组织,则会选择更加遥远的纷争地带。在那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可没有谁会觉得活人失踪是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正是如此。”亚当也点头,“不过,好歹是个有科研项目的组织,内部肯定是有聪明人的,虽然决策层最初因自己的外行而犯了浑,但很快就注意到了自己的低级错误,并且想出了避免被本地公安追踪的方案。”

    闻言,我低头思考了起来。

    绑架本地居民的犯罪组织,服用药物觉醒的羊皮杀手,避免被本地公安追踪的方案……

    我立即得出了一个可能性,抬起头,问:“羊皮杀手是‘替罪羊’吗?”

    亚当点头认同,然后说:“神秘组织找到了羊皮杀手,故意给他服用半成品药物,使其成为灵能者。但这种半成品药物所诱发的灵能觉醒,与常规的灵能觉醒截然不同,是相当于以燃烧灵魂为代价所带来的,同时还会使得服药者的心理造成巨大变化。羊皮杀手本来就有严重的犯罪倾向,而药物带来的力量和副作用,则使其放下了一切顾忌,让他到处绑架本地居民加以虐杀。为了让他的犯罪活动更加顺利,神秘组织甚至还给他提供了一门增加自己隐蔽性的灵能法术。”

    她所说的灵能法术,自然就是‘佯装术’。

    此时此刻,我心中的疑云,已经被挥去了大半。

    为什么血祭仪式的馈赠水准,会与羊皮杀手的灵魂价值不匹配?因为羊皮杀手根本不是正常的灵能者,他的灵能,是以高速燃烧的灵魂为代价所带来的,这种灵魂的价值,自然无法与真正的灵能者相提并论。

    神秘组织的“替罪羊”计划也很简单,就是在黑色地带找个疯子,去到处绑架本地居民,然后根据这种局面,分别为“替罪羊被本地公安所逮捕”和“没有被逮捕”两种发展,详细准备两套线索和物证,以此将自己前期犯浑所留下的犯罪记录全部推到羊皮杀手的身上。

    亚当之所以想要找到羊皮杀手,是因为从羊皮杀手的身上,能够得到神秘组织的线索。

    而之所以“哪怕是尸体”也可以,则是因为那边的长谷川很可能是在灵能者中也难得一见的灵媒,能够让尸体“开口说话”,说不定这么做还能得到比直接询问更加多的线索。

    以防万一,我顺便问了一句长谷川是不是灵媒,然后得到了肯定的答案。

    “我们现在掌握的一些情报,大部分还是凭借长谷川身为灵媒的占卜技术,以及通灵技术所探索到的。”亚当说,“如果不是他的协助,我甚至都不知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有关系,还以为羊皮杀手是个普通的连环杀人犯呢。”说到这里,她摆了个无奈的手势,“但遗憾的是,我们所知道的,也就仅限于此了。你还想知道什么吗?”

    *

    “你们的动机。”我说,“你们为什么要追踪这个神秘组织?”

    “等等,不是说好了‘一问还一问’吗?”长谷川底气不足地问道。

    我一言不发地看着他,他别开了目光。

    亚当笑了笑,然后回答:“我的动机并不复杂。我在日常撒网收集情报的过程中,不小心触及到了神秘组织的边界,而他们特别不希望被人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立刻派人来追杀我了。既然他们如此对待我,那么我自然也不会客气。”

    “而我则是在亚当被追杀的时候,帮助她击退了敌人,就这么结成了临时的合作关系。”长谷川也说起了自己的事,“我与神秘组织敌对的理由也很简单,我的妹妹被他们绑架了。”

    “他们绑架了你的妹妹?一个灵能者的妹妹?”我反问。

    “说来话长。”长谷川避而不谈。

    “我们的话都说完了,那么,关于羊皮杀手的尸体……”亚当看着我。

    很遗憾,我依然只能摇头,“我还是之前的话,羊皮杀手的尸体已经被我弄没了。”

    “你——”长谷川愤然站起,旋即在我的目光下微微一顿,话语一变,“……的奶茶要凉了,快点喝了吧。”然后坐了下来。

    一秒后,他又似乎觉得自己的反应过于窝囊,看上去“越想越气”,心理活动全部写在了表面。

    我酝酿着自己的措辞,又说了下去,“虽然无法交出尸体,但作为交换,我可以加入你们,协助你们的活动。”

    “什么!”长谷川目瞪口呆。

    亚当慎重地问:“你的动机又是什么?”

    “我对那个能够把一般人变成灵能者的药物感兴趣。”我回答。

    “你想要成为灵能者?”她问。

    “说来话长。”我看了长谷川一眼,他扯了扯嘴角。

    亚当提醒道:“但那个药物仅仅是半成品,副作用巨大。”

    “也有可能,现在的他们已经研究出了完成品,不是吗?”我反问。

    闻言,亚当思量片刻,对我说了一句要与长谷川私下商量。我点头后,她就拉着长谷川,走出快餐店,不知道跑到哪里去窃窃私语了。

    我坐在快餐店里,回想起之前的种种。

    对我来说,“哈斯塔血祭仪式”固然也是成为灵能者的路线之一,但这条道路却过于危险,与行走在钢丝上也无差别。根据我头脑中的禁忌知识来看,在血祭仪式之中献祭的灵魂质量越是高,馈赠就越是多,副作用也越是强烈。之前只是献祭了区区一个羊皮杀手,就差点让我万劫不复,而倘若献祭的是真正的灵能者,那么我肯定就完蛋了。

    但不得不说,我真的很幸运。

    一开始,我确实是打算先抓个灵能者做血祭的,且不论这种“先抓个灵能者”的念头是否来自于禁忌知识的影响,但如果我真的做到了,下场可想而知。

    然而,我抓到的却是个“冒牌灵能者”,这反而救了我一命。我被羊皮杀手的灵能者身份欺骗了,但这种欺骗反而带来好的结果。

    这让我拥有机会,得以重新审视血祭仪式的好与坏。

    尽管我也不是没有减弱副作用的方案,可实现起来,却没有那么方便。

    不如尝试再增加一条道路,去追踪那个神秘组织,虽然我压根不觉得他们有可能开发出来所谓的“完成品”,但也说不准能否给我带来一些惊喜。

    片刻后,亚当和长谷川回来了。

    “你们商量得怎么样了?”我率先开口。

    两人对视了一眼,然后亚当主动上前,欢迎道:“久闻‘无面人’大名,能够与你合作,我非常荣幸。”

    “彼此。”我也郑重其事地点头,“虽然我曾经听说过,你有一些不好的传闻,但我能够看得出来,你不是那样的人。别看我这样,其实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是很有自信的,谁是值得信赖的人,谁是不知廉耻的骗子,我有着一套自己的辨别方式。”

    说到这里,我主动地伸出右手,“而你则是值得信赖的人,让我们一起团结战斗吧。”

    她愣在原地,旋即露出感动的笑容,握住了我的手。

    *

    解散后,我毫不犹豫地跟踪起了亚当。

10 无面人(七)

    其实我对自己看人的眼光全无自信,谁是值得信赖的人,谁是不知廉耻的骗子,我压根没有一套成熟的辨别方式。

    这个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哪怕活到七老八十,也依然无法洞悉他人藏在肚皮下的心。若是出现“专业”的唬骗者,要用套路去欺瞒他们,他们也很难拿出所谓的“年长者的智慧”去洞悉谎言。至于我这个“两世为人”的重生者,非常遗憾,也同样是“这个世界上九成以上的人”之中,毫不起眼的一员。

    但这并不是说,我就对谎言无计可施了。

    如果无法攻击谎言,那就防御谎言。

    想要做到这种事,也没有那么困难,只需要像是每天出门都把家钥匙带上一样,在心里时刻保持怀疑就可以了。

    此时的我,就在怀疑亚当。

    我从来不会因为一个人是“没有力量的一般人”,就对其掉以轻心,因为我自己就是这种“没有力量的一般人”,却也曾经手刃过不止一个灵能者。在我看来,比起既是灵能者,又是灵媒的长谷川,亚当这个看似弱小的“一般人”,才是更加应当注意的危险对象。

    她看似和煦,却让我感觉捉摸不透。

    她挑拨多个黑帮互相争斗的履历,告诉我她绝非善类,与她合作过的人都在不久后遭遇不幸的事实,也令我无法忽视;相比之下,长谷川更加像是初入黑色地带的雏鸟——连雏鸟都不算,只能说是“受精卵”,非但缺乏犯罪经验,还色厉内茬,虽然我同样不会对他掉以轻心,但若是要排序,他还在亚当后面。

    当然,我怀疑亚当的根据,并非仅限于习惯性的怀疑,和不靠谱的直觉,以及不知真假的流言蜚语,还有一个决定性的根据,那就是亚当曾经说过:如果不是长谷川,那么她只以为羊皮杀手就是个普通的连环杀人犯。

    但在我从她的手里买到“羊皮杀手的情报”的时间段,她尚未知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之间的联系,而她出售的情报却过于丰富,以我的经验来判断,除非她早已对羊皮杀手有了密切关注,否则绝不至于如此。

    这与她刚才的发言强烈冲突,也成为了我怀疑她的关键性因素。

    我像是故乡抗战片里的特务一样,鬼鬼祟祟地吊在亚当的身后,看着她走入了公共厕所的女性区域。

    *

    此时,我正处于一条热闹非凡的街道上。这里是二区的中心街,虽然太阳已经下山,但依然人来人往。我藏身于街道旁边的自动贩卖机后面,而亚当进入的公共厕所,则距离我大约十多米,时不时地有人进出。

    十分钟过去了,亚当仍然没有走出公共厕所。

    难不成,我的尾随已经被察觉到,她通过女厕所的窗口逃跑了?还是说,之前的奶茶意外引发了她的排泄问题,现在她仅仅是在里面释放肚子内的存货?

    正当我忐忑的时候,我看到一名女性从公共厕所里施施然地走了出来。

    这名女性的外表与我刚才看到的亚当截然不同,即便如此,我也能够立即识别出来,她就是亚当。

    看来她也与我一样,是在易容以后才来见面的,而此时的她则卸去了所有伪装,焕然一新。

    她有着一头自然垂下的深棕色中长发,和相对于刚才更加偏向于甜美的面孔,穿着米色的灯笼袖上衣,灰色的及膝裙,白色的短袜和黑色的帆布鞋。比起行走在黑色地带的情报商,更加像是一名出门在外的女学生。最让人难以忽视的是,她的头顶多出了一对犹如熊的,圆圆的,毛绒绒的,深棕色的耳朵。

    毫无疑问,她是一名“亚人”。

    亚人的起源,直指人类的先祖。

    生活在远古时期的先祖,普遍崇拜自然和动物,认为动物比人类更加亲近自然,因此先祖中间的少数人在觉醒灵能以后,灵能会跟随这种强烈的向往,赋予本体以动物的力量和外表特征。

    这种变化,并不仅仅局限于先祖一代,还会遗传到下一代。

    虽然力量的部分无法遗传,但外表特征的部分,却能够潜伏在基因之中遗传下去。在绝大多数的情况下,这部分基因不会表达出来,可一旦表达出来,就会让人显现出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外表特征。如今的亚当之所以会长着一对熊的耳朵,无疑是因为她的先祖用灵能赋予过自己熊的力量。

    而如果她先祖拥有的是“鱼”的力量,那么她说不定就会长出一张鱼的面孔——虽然我也只在新闻上见过这种例子。

    忽然,亚当的熊耳朵快速地抖动了下,她像是害怕黑暗的人孤零零地走在夜路上,冷不丁听到了身后怪异的动静一样,倏然回头看过来。

    我立即收回视线,将全身藏入自动贩卖机的后面。

    等我重新探出目光的时候,她已经回过头,向前走出了一段距离。

    很好,看来她没有发觉到我。

    我悄然地跟随了上去。

    如果换成其他人,或许根本无法发现这个女人其实是亚当,但我不一样。

    我既是易容伪装的经验者,又是训练有素的武术家,像我这种人,对于人体和运动方式有着极其深入的认知。

    在与她和长谷川对话的过程中,我无比仔细地观察,并且牢牢地记住了这两个人的身体细节,比如身高、体重、手臂和腿的长度、站立和行走的姿态,又比如指甲的长短和锋利度、眨眼和呼吸的频率、出门的时候先迈左脚还是右脚……但凡能够将他们与其他人区别开来的细节,我全部记在了脑子里。

    这些不起眼的细节,看似很难派得上用场,实则不然。

    上次我用喷雾迷晕被羊皮杀手催眠的女人的时候,就是抓住了她呼吸的频率,如果随便拿起罐子就喷,说不定对方正好在吐气,然后就能反应过来,屏住呼吸,就不会吸入喷雾了。

    而如果能够记住别人出门时先迈左脚还是右脚,就能够在藏身门后突袭灵能者的时候派上用场,具体来说,就是以此预测对方经过门的瞬间的姿势,算好提前量,然后突下狠手——灵能者的速度都很快,如果不具备预测动作和计算提前量的功夫,连羊皮杀手都能轻易杀死我。

    再比如说现在,我之所以能够看出来前面这个女人就是亚当,就是托了这个本事的福。

    我一边跟随亚当,一边观察周围地形,然后突然加速,在不让亚当察觉我的情况下,绕到她的侧前方,再拿出自己的手机,对着她隐蔽地拍摄了几张照片。

    完成以后,我撤出了她的附近,然后联络无人机。

    他接通了我的电话。

    “这次又有什么委托吗?”

    “我需要你调查一个人的身份。”我说。

    “你想杀谁?”

    “我说的是‘调查’。”

    “我们应该是老朋友了吧?在我这里不用装。”他笑嘻嘻地说,“你不就是隐退了整整一年,终于手痒了,想要杀个人暖暖身子吗?我这就给你安排上。但亲兄弟也要明算账,你不可以拖欠报酬啊。”他那里隐隐约约地传出了键盘的声音,“我还以为你会选羊皮杀手呢,果然刚刚回归就杀疑似灵能者的猎物有点太冒险了吗?”

    “羊皮杀手已经死了。”

    “呃……”他忽然卡住了,键盘声也没了,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问,“那他是灵能者吗?”

    “是的。”

    “……”他发出了空气从牙齿的缝隙间快速漏过去的声音,好像突然吃到了什么辣口的食物。

    “还有,我觉得你对我有什么误会。”考虑到无人机是我今后需要经常合作的情报商,我觉得自己或许应该稍微澄清误会,而非像是对待其他黑色地带居民,一味地塑造“我很凶狠”的形象,“其实我对杀人并没有那么浓厚的兴趣。”

    “哦……我懂,我懂……”他似乎左耳进右耳出,然后问,“那么,你要我调查谁?”

    这个误会似乎不太好澄清,我只好先放弃,转入正题,“我等下就把调查对象的照片发给你,你能调查得有多详细,就有多详细。”

    “我再多问一句,你要调查的对象,是不是亚当?”他换成了严肃的口吻。

    “是的。”我没有在这里隐瞒,虽然承认这件事情,会大幅度地增加委托的金额,但对他来说,调查“普通黑色地带居民”和调查“同行”,在难度上也是两回事。

    如果我为了贪便宜而隐瞒不报,那么反而会降低他做事的效率,同时也是降低自己的信用。

    “给我一些时间。”他好歹是接受了我的委托,然后挂断了电话。

    *

    这天晚上,徐盛星依然没有回家。

    第二天,上午。

    我起床以后打扫了一遍屋子,然后坐到床上,陷入思考。

    虽然已经决定了要与亚当和长谷川共同调查神秘组织,但如果没有突破口,那就根本无处发力。唯一的线索“羊皮杀手”已经被我杀死,尸体都被我抛出这个宇宙了,而新的线索是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的,下一步应该怎么办?

    换位思考,如果我是亚当,或者长谷川,我会从什么方向寻找突破口?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十分糟糕的可能性,马上联络亚当。

    等她接通以后,我立即问:“你们在哪里?”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我就听见了从手机对面传来的隐约的车辆行驶声,于是换了一个问题,“你们正在寻找羊皮杀手的尸体的路上,是吗?”

    “是的。”她说。

    “明明我已经说过,他的尸体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了?”

    “是的。”她重复了一遍。

    “你们应该立刻中止行动。”

    “我无法理解你的建议。”她疑惑地说,“羊皮杀手是我们如今唯一的突破口,就算你说的是实话,他的尸体‘被空气吃掉了’,我们也至少应该找找他的遗物,比如说他生前经常携带的物品。而只要有这种物品在手上,长谷川就能够凭借他的灵媒技术,占卜到与羊皮杀手相关的事情,从而抓住神秘组织的尾巴。”

    “但你们也有可能因此而走入死路。”我告诫道,“听着,我只说一遍——我在杀死羊皮杀手的时候,用了一些比较‘特殊’的手段。至于具体是什么手段,很遗憾,我无法详细说明,这涉及到我本人的秘密,而我们之间也没能建立起,足以让彼此分享重要秘密的信赖关系。因此,我只能说,如果像是长谷川这种有着强大灵感的‘灵媒’,突然跑到我杀死羊皮杀手的地方进行占卜和通灵,或者说,接触到什么羊皮杀手的遗物,他很可能会‘看到’某些不应该看到的东西,从而引出某些很可能再也无法挽回的恶劣后果。”

    我根本不觉得,亚当会找不到我杀死羊皮杀手的“作案现场”,但正因为她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所以才要严加警告。

    无论是身为情报商的亚当,还是身为灵媒的长谷川,都是收集情报的“汗血宝马”,相比之下,我不过是头蠢驴而已。虽然我从来不觉得他们是值得信赖的伙伴,但必须承认,没了他们,我也无法单枪匹马地追踪到神秘组织的腹地。

    她谨慎地问:“不应该看到的东西,具体是指?”

    “我也无法形容。”

    “是无法用文字表达的抽象事物吗?”她似乎也具备一些灵能学知识,同时从她忽然严肃的口吻中,我能够听出来,她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是的。”

    “能够给我一个具体的边界吗?”她沉吟片刻后,又问,“我们能够调查什么,不能调查什么,我希望你能够提供一个清楚的标准。”

    “我无法提供。”我说,“但你们最好立刻返程,连接近都不要接近。”

    “我明白了。我会如实转告他的。”她态度端正地说。

    我们的通话结束了。

    *

    然而,事与愿违。

    当我再次看到长谷川的时候,他已经被送入医院,关押到了临时的隔离病房中。

11 无面人(八)

    临近中午的时候,亚当向我打来电话,她只用了一句话,就让我明白了他们那边的情况。

    “长谷川疯了。”她说。

    我立即询问,“你们在哪里?”

    她先是报出了一家正规医院的名字,又发送短信,将她在医院内部的具体位置告诉给了我。

    半小时过后,我赶到了这家医院的住院部的三楼,亚当像个病人家属似的,沉默地坐在走廊旁边的长凳上,她的对面是一间单人隔离病房,门扇半敞着。

    我缓步凑到门口,向内部瞄了一眼,只见长谷川正孤零零地蹲在病床上,双臂抱膝,面孔低垂。

    他居然依然佩戴着墨镜和口罩,此时正如石像般地盯着凌乱的床单,整个人散发出来一股悲观消极的氛围,仿佛一个不惑之年的男人,尽管家里有妻子和孩子必须照料,却在十分钟以前赌输了所有家当,甚至连还在世的爸妈的房子都赔了出去,于是便开始思索,是否要用这条床单拧成绳子,索性自杀算了。

    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人,是一名护士,正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手里握着注射器,里面装着的说不定是镇定剂吧,她用谈判专家对待绑架犯一般斟酌的口吻说,“你好,先生?”

    长谷川不动声色,因为他佩戴墨镜和口罩,所以也没人看得出来他的神色。

    “我要过来喽?”护士慢吞吞地,又走近了一步,好像自己走的是什么地雷阵,走错一步就要粉身碎骨。

    蓦然,长谷川抬起头颅,从喉咙中发出了非常响亮的,好像发情期的雄性大猩猩对待其他雄性一样的怒吼声,连地板似乎都在怒吼之下震动了。

    护士吓得把注射器摔倒了地上,转身就跑,而长谷川则又低下了头。

    我连忙让出路,护士就这么跑远了。

    “如你所见。”亚当纳闷的声音,从后面传进了我的耳朵里,“他根本无法交流。”

    “我现在最费解的是,你就这么把他弄进了这家正规的医院里?”我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总不至于连这都不明白吧,将一个发疯的灵能者带到公共场所,只会引来公安的注意,就算要为长谷川寻找治疗条件,也该把他带到地下医生那里去才是。”

    “很遗憾,我在黑色地带的名声很差,地下医生们都不乐意接受我的要求。”亚当无可奈何地说,“我甚至对他们报出过你的名号,结果他们更加惊恐了。”

    我哑然片刻后说,“那也不该把他带到这里,还不如随便找个地方关起来。”

    “那样就没人治疗长谷川了,我还是希望有人能够来治疗他——哪怕承担一些风险。要知道,为了追踪神秘组织,长谷川的力量是必不可少的。”亚当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补充道,“好在医院方面暂时不知道他是灵能者,他现在虽然是这样,但依然有在下意识地控制自己,不去伤害一般人。”

    “这倒是个好消息,但暴露也只是时间问题。”说着,我话锋一转,“我之前应该强烈警告过你,你也说过,自己会如实转告长谷川,但为什么事情会变成现在这样?”

    “说来话长。”亚当苦涩地笑了笑。

    “你也学会‘说来话长’了?”我一边挖苦她,一边走进病房,近距离地观察长谷川。

    我一走近,长谷川就猛地抬起面孔。

    却不料,正当我以为他又要吼叫的时候,他的面孔上居然流露出来了无比惊恐的神色,连忙离开床铺,然后连滚带爬地跑到了房间的角落,一边用背部紧紧地贴住墙壁,一边忐忑不安地咬住指甲,像是恐怖电影里的人类,在封闭空间中遇到了鬼怪一样。

    他瞪大双眼,身体僵硬地盯着我。

    我知道长谷川是有点怕我的,但也不至于如此害怕才对。

    难不成,他在寻找羊皮杀手尸体的过程中,不小心占卜到了什么,在看到不应该看到的东西的同时,还看到了作为“始作俑者”的我的面孔?

    因此,我的面孔唤醒了他的心理创伤?

    我只好暂时退出病房,关闭房门,以免进一步地刺激到长谷川,逼得他在医院里大闹一场。

    这时,刚才逃跑的护士又回来了,她对亚当说了一句“教授说下午就来”,亚当说“我知道了”。护士不安地看了看病房,转身离开,似乎不愿意在这里逗留哪怕一秒钟。

    亚当转头对我说:“这家医院有个研究过精神修复课题的灵能者教授,虽然收费没个定数……肯定很贵吧,但还是有让他尝试的价值,我们就先在这里等着。”

    “好。”事已至此,我也没有其他方法,只好先在她的身边坐下来。

    又看了看病房,问:“话说回来,你在把他带到医院里的时候,就没把他的墨镜和口罩摘下来吗?”

    “为了避免在他康复以后,队伍内部出现信任危机,我决定尊重他对自己真实身份的安全意识。”

    虽然她这么说,但我还是忍不住怀疑,她其实已经摘过了。

    忽然,她看了我一眼,“说起墨镜和口罩,我能问一个问题吗?这个问题我已经在意很长时间了。”

    “问吧。”

    “你被称之为无面人,是因为你擅长易容术。”她盯着我易容以后的面孔,“但我听说你在正式行动的时候,依然会佩戴面具,这难道不是多此一举吗?”

    “这好像与你无关。”我说。

    “就当是我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吧,对我这种情报商来说,像是你这种知名人士的‘未解之谜’,有着相当强烈的吸引力。”她说到这里,忽然一拍手掌,开心地补充道,“不如这样!如果你告诉我真相,我就答应你一个要求,什么都可以。”

    “我对这种口头承诺不感兴趣。你想要给的话,就给我钱。”

    “好,我给你钱!”她欣然道。

    “多少?”我问。

    她报出了一个数。

    这价钱着实不低,让我吃了一惊,“你还真舍得。”

    但有这个数的话,告诉她也没什么,而且那个教授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候到达。在这里陪她有偿聊天,也算是打发时间。

    “我其实是你的粉丝。”她笑嘻嘻地说,但这种人的话肯定没一句是真的。

    *

    我酝酿了一遍之后的措辞,片刻后,说:“一共有四个理由。”

    “居然有四个这么多?”亚当很是意外,然后端正了坐姿,“洗耳恭听。”

    “不用这么认真,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理由。”我说,“第一个理由,很简单,我在混迹黑色地带的初期,还不会易容术,所以总是佩戴面具出动,而如今,面具已经陪伴我经历了很多次战斗。就像是战斗机驾驶员会在机舱里放置某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吉祥物一样,对我来说,这副面具也是我独有的吉祥物。”

    “是心理层面上的慰藉啊,但这似乎不够充分?”她点点头,“那么,下一个呢?”

    “第二个理由则是,以前的我已经通过面具形象,打出来一些名号了,其他人虽然不晓得我的真面目,但是认得我的面具。如果我突然脱掉面具去做一些事情,其他人反而不知道是我。”我说。

    “也就是说,你的‘品牌效应’,已经跟面具绑定到一起了?”她露出笑脸,旋即问,“但是这好像有些奇怪啊。假如你做了一些事情,其他人却不知道是你做的,这难道不是好事吗?特别是像你这样,虽然不是灵能者,却又招惹了很多血仇的人,不应该更加注意隐蔽性?”

    “这就与我接下来要说的第三个理由有关了。”我说,“你知道人们为什么害怕小丑吗?”与前世欧美一样,这个世界也有很多害怕小丑的人。

    她思索片刻,然后问:“因为人们无法看透小丑的心理活动?”

    “就是这样,虽然小丑是搞笑的形象,但不似人类的妆容和表演,却让人无法从小丑的表情中观察心理活动,人会对这种似人非人的形象产生恐惧,不自觉地想象,在小丑的装扮下,是否藏着不为人知的恐怖心思。”我耐心地说,“面具也是一个道理,真正恐怖的不是面具,而是人对未知的恐惧。当一个人在走夜路的时候,看到另一个人戴着怪异的面具走过来,就会产生恐惧心理,而如果后者突然冲刺过来,却一句话都不说,谁都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那么前者的恐惧就会飙升到更高的水平。”

    闻言,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低下头,陷入思索。

    没过多久,她忽然抬头看着我,像是想通了,问:“我明白了。”

    “我是否可以这样理解:你认为,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个无法使用灵能的凡夫俗子,即使能够用拳头打死一个两个灵能者,其他灵能者也依然会心怀成见地评价你,并且给你带来更多的麻烦。”她说,“而如果你戴上面具,兼以心理层面的技术,将自己扮演成一个行事诡秘的面具人,那么在其他灵能者的眼中,你就不再是个简简单单的一般人了,而是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一具恐怖的化身,一个象征着未知、暴力、死亡的符号。”

    她说对了,可听她这么形容,我自己反而不好意思了,好像自己正在企图将自己打扮成虚构故事里的黑暗反派形象,而其他人则能够看穿这一点。

    但在表面上依然要贯彻镇定,用纹丝不动的口吻说:“是的。”

    她似乎也全然不觉得这有哪里幼稚,反而表情相当重视,自顾自地点着头,又问:“但你这样直接告诉我,是不是有些不妥?”

    “并无不妥,即使你在这里录音录像,将情报散发出去,也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此时正在与你说话的我,就是真正的无面人。”我说,“况且,这个真相也并不是没人推理出来过,但依然不妨碍我这么做事,他们该害怕的时候还是会害怕。”

    “你说得对,心理效应不是脑子里知道,就能在心理上免疫的。”她说,“那么,最后一个呢?”

    “最后一个理由是,人们往往在揭穿谎言以后,会以为自己接触到的,就是真实。”我说,“因此,当他们想方设法,终于看到我面具下的面容时,就会以为这是真面目,但他们却很难想到,就连这层‘真面目’,也是我易容出来的。”

    “面具之下,仍是面具。”她若有所悟。

    “正是如此。”我点过头后,又补充道,“但遗憾的是,因为某些缘由,现在所有人都知道我是擅长易容的‘无面人’了,所以这招已经不管用了。”

    “但这依然是相当宝贵的经验,值得学习,多谢赐教。”她面带真诚地说。

    *

    看着她摆弄手机,把说好的钱打进我的银行账户里,我却另有想法。

    事实上,我刚才并未坦诚布公,还有第五个理由,被我故意隐瞒了下来。

    第五个理由是,面具是我试图在心理学层面上,扼杀恐惧心理的,一次半吊子的尝试。

    人在与其他人交流的时候,可以通过观察其他人的表情,来把握其他人的心理活动,可以说表情语言占据了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关键性地位,当一个人板着面孔说“我很高兴”的时候,另一个人就能够通过前者的表情,知道他其实并不高兴。

    然而表情语言也是双刃剑,我能够观察其他人的脸,揣摩其他人的心理活动,而与此同时,我也会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在被其他人观察,自己的心理活动正在被其他人揣摩。我一旦显露出痛苦,或者恐惧,其他人一瞬间就能意识到,“这个人正处于心理上的弱势地位”,而这种糟糕的预期,则使得我非常不安。

    但只需佩戴面具,我就等于从“观察与被观察的对峙关系”中独立了出来,能够单方面地观察其他人的脸,却不被其他人观察。

    这种不对等的交流关系,让我容易担惊受怕的心灵,即使是在最酷烈的战斗中,也能够产生一丝卑鄙的安心感。

    本质上,我不过是个一般人,是个弱小的人。

    若是想让其他人误以为我强大,以为我不可欺辱,就只有一直扮演下去。

    诚然,“面具”是具备多重心理学意义的象征物,长期佩戴面具,会对本人的心理造成难以挽回的异化,但,如果“异化的自己”,能够企及“一般人的自己”所无法企及的地方,那我就会欣然地接受这种异化。

    “说说你们的事情吧。”我强迫自己重整心思,“我不是告诉过你,要中止寻找羊皮杀手的尸体的行动吗?难道是长谷川不听劝告,一意孤行?”

    “这倒不是,长谷川他听进劝告了。”亚当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了倒霉的表情。

    这句话出乎我的预料,我立即追问:“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12 无面人(九)

    在我的注视下,亚当事无巨细地陈述起了上午的经过。

    *

    上午七点半,亚当在外面吃过早饭,长谷川就打电话来找她,说要商量之后的计划。

    亚当先是找个比较隐蔽的地方,完成了自己的易容,再去与长谷川碰面。

    两人在一处喷泉广场上汇合,一碰面,长谷川就说:“我果然还是认为,如果要追踪神秘组织,必须沿着羊皮杀手这条线索,才能够找到靠谱的机会。”

    “我也有一样的想法。”亚当点头,“但问题是,羊皮杀手已经死了,尸体似乎也没了,你的占卜与通灵已经毫无用武之地。”

    “并非如此。”长谷川摇头道,“就算没有他的尸体,但如果有他临死前残余的血迹,或者与他有密切关系的遗物,我就足以藉此占卜出他过去一段时间的行踪……”

    说到最后,他似乎也丢掉了很多自信,“呃……好吧,我说了大话,其实我没有那么高的把握,说不定结果会是,我以为自己能够藉此找到神秘组织的线索,却占卜出来一些与神秘组织无关的闲杂信息……”

    “但有尝试的价值。”亚当面带鼓励,拍拍他的肩膀,肯定了他的方案,然后说,“走吧,我应该知道羊皮杀手是在哪里死去的。无面人从出发,到找到羊皮杀手,再到将其杀死,全程只花了最多两个小时,他很可能是在我给他的情报中标注出的,羊皮杀手最有可能出没的地方,完成他的行动的。”

    长谷川“嗯”了一声,旋即转身走向停车场,“我负责开车,你负责指路。”

    上车后,亚当坐在副驾驶席上,感慨道:“想必神秘组织也没有料到这种发展吧,他们应该希望羊皮杀手最终被公安逮捕才对。”

    长谷川闻言一愣,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你应该也有看过,公安局对羊皮杀手的网络通缉页面吧。”亚当露出微笑,指出关键点,“根据公安的说法,曾经有人目击过羊皮杀手,且只有这么一个人。你不认为不对劲吗?”

    长谷川承认道:“确实,羊皮杀手懂得‘佯装术’,照例来说,根本不会出现目击证人才对。”

    “但问题是,非但出现了目击证人,还出现了这么一句古怪的证词——”亚当缓慢地说,“‘羊皮杀手无论里面穿什么衣服,都要在外面加一条羊皮’。”

    “这有什么不……”长谷川顺口说着,但说到后面,忽然皱起眉毛。

    片刻后,他说:“这句证词,怎么听上去像是……以前目击过很多遍羊皮杀手?”

    “因为这个目击证人,实际上就是目击过很多遍羊皮杀手。”亚当说,“而公安肯定也立即注意到了这点,但根据我获取的情报,这个目击证人在留下证词以后,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难不成,这个目击证人,是神秘组织的爪牙!”忽然,长谷川恍然大悟,“神秘组织准备了在羊皮杀手被公安逮捕以后,完成栽赃嫁祸所需的一系列线索和物证,因此,他们为了让计划顺利进行,就为公安逮捕羊皮杀手的工作提供了便利!”

    亚当看着长谷川,露出了古怪的表情,仿佛有一只经常在自家门口经过的野猫,某日突然会双足步行,还能用两只前爪叉着腰,眉飞色舞地说人话。

    “你这是什么表情?”长谷川恼羞成怒,“难道你以为我就是个傻瓜,连这个都想不明白吗?”

    “我就是这么以为的。”

    “什么!?”

    “开玩笑,开玩笑啦。”亚当嘿嘿地笑。

    但,她看似把长谷川当成傻瓜,实则从未疏忽大意。

    因为她也根本不知道长谷川是什么底细,的确,她结识长谷川比我更早,可这个早,也不过是早了一两天而已。

    虽然长谷川说过,自己是为了被掳走的妹妹,才会追踪神秘组织,但是谁能证明?说不定长谷川看似笨拙,其实却是老奸巨猾,而这种人,在她的阅历中,也并非一无所见。

    长谷川哼了一声,启动汽车,驶出停车场,然后在亚当的指引下,一路向着羊皮杀手死去的“人迹罕至的小街”移动。

    “说真的,那个无面人到底是什么人?”很快,长谷川似乎终于憋不住了,他开始询问起来。

    反倒是亚当颇为惊奇,“你居然不知道吗?”

    “为什么我必须要知道他?”长谷川有点生气,“‘无貌杀人魔’我倒是知道,但这个‘无面人’,真的那么有名吗?”

    *

    就在亚当陈述到这里的时候,我好奇地插了一句话,“无貌杀人魔是什么?”

    亚当拿出一瓶矿泉水,以滋润自己口干舌燥的嘴巴,然后拧上瓶盖,解释道:“是一条今年才开始流行的恐怖都市传说,无貌杀人魔则是这个传说中的怪物,据说他没有面孔,双手十指都是刀刃,能够在阴影的世界中自由穿梭。如果有人在午夜零点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室外,并且不小心让自己的背部,对着任意一片面积恰到好处的阴影,无貌杀人魔就会从阴影中猛地伸出双手,将这个倒霉鬼拖入阴影的世界之中。有时候,无貌杀人魔会将受害者永远地困在阴影的世界中,乐此不疲地重复着生不如死的拷问;有时候,则会大发慈悲,直接给受害者一个痛快,然后将尸体丢回现实世界。”

    听完以后,我随口感慨,“听上去真是可怕。”

    “很可怕吗?”

    “很可怕。”

    “有多可怕?”

    “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因为这个都市传说的原型就是你啊。”

    “啊?”饶是我再能扮演冷酷强者的形象,这时候也不禁愣住了。

    我居然成了都市传说的原型?什么时候?为什么?

    亚当看着我的表情,露出笑脸,旋即继续陈述上午的经过。

    *

    “当然有名,无貌杀人魔就是以无面人为原型的。”亚当看着长谷川突然愣住的面孔,问了一句,“你之前与无面人对峙过,当时你有什么感觉?”

    “这个……很吓人。”长谷川似乎不愿意涨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却还是说了实话,“我感觉,他能够预读我的所有动作。在我打算给他个教训的一瞬间,我好像已经看到了,自己伸出的手臂被折断的画面,而无论我在那一瞬间,做的是什么动作,最终都会不可避免地被折断手臂。甚至,如果我还想要有更进一步的动作,他可能连我的喉咙都会掐断。”

    这下,反倒是亚当意外了,“你的灵感那么敏锐,却也会被无面人预读动作吗?”

    “我的灵感足以预读到对手的‘下一步’,但像是他那种战斗经验丰富的人,甚至能够预读到我‘下一步的下一步’。我在这方面是没有优势的。”长谷川只能承认不足之处。

    “看来无面人比我所知道的还要可怕。”亚当感慨道,“还有其他的吗?”

    “还有的话就是,我事后也才注意到,他的存在感远比一般人更加稀薄,仿佛周围的环境是水,他把自己溶解到了水中。”长谷川继续说,“他应该是精通武术吧,所以很擅长遮蔽自己的气息,再加上他是个不具备灵能的一般人,仅凭灵感去看,他的存在感远不如灵能者,所以很容易就忽略过去。连我这个灵媒都这么想,恐怕一般的灵能者根本无法凭借灵感锁定到他。”

    “你说对了。”亚当承认,“过去被他手刃的灵能者,有不少是被他凭借暗杀技术杀死的,一身灵能连发挥的余地都没有。”

    “这种人简直是灵能者克星,河狸市黑色地带的灵能者,怎么可能会容许他继续存在?”长谷川诧异地问。

    “当然不可能容许了,所以一年前,他的搭档或许也是因此而出卖了他,而他本人则遭到了以特级灵能者为首的,一支灵能者团队的围杀。”亚当说,“在那以后,无面人,和无面人的搭档,以及那支团队,全部退出了这座城市的舞台。”

    “以特级灵能者为首的团队……”长谷川呆住了。

    “谁都想要相信无面人已经死了,但谁都无法给出确切的证据,再加上无面人擅长易容术,行踪又捉摸不定,所以他就成为了一只盘旋在本地灵能者心头的幽灵,一头不可名状的怪物,一具恐怖的化身,一个象征着未知、暴力、死亡的符号。”亚当缓慢地说,“当黑色地带的流言传播到了表面社会,并且在传播学效应之下变质,就成为了都市传说,也就是连你也知道的‘无貌杀人魔’。”

    长谷川无言以对。

    良久,他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似乎想到了什么糟糕的可能性。

    “你说,无面人会不会是神秘组织的一员?”他冷不丁地说。

    亚当正在看车窗外飞逝的风景,此时不由得一怔,问道:“为什么这么说?”

    “按理说,无面人当年被灵能者团队围杀,即使不死,也应当身负重伤,哪怕残疾也不足为奇。”长谷川说,“但现在的他却毫无受伤痕迹……我并非怀疑他不是无面人本尊,那种级别的武术家,河狸市也不至于短期内再出现第二个,但你说,会不会是神秘组织治疗了他?”

    亚当不置可否,“继续说。”

    “像是无面人这种,不是灵能者,却也如此强大之人,必然非常渴望拥有灵能,哪怕只是最基本的灵能,也足以让他成为特级灵能者也仰望的怪物,说不定足以媲美传说中的‘降魔局的战斗专家’。”长谷川说,“而如果是神秘组织,就正好能够提供给他这种机会,双方说是天造地设的绝配也不为过。”

    “无面人确实有着加入神秘组织的动机,还很充分,但是证据呢?”亚当又问。

    “虽然没有证据,但是你好好想想,为什么偏偏在这种关键的时候,无面人突然复出了?又偏偏杀死了对我们而言很关键的羊皮杀手,还正好把羊皮杀手的尸体弄得哪里都找不到了?如果仅仅是偶然,那倒好说,但当连续几个‘偶然’,与‘神秘组织天然的盟友’结合到一起,那就不容乐观了。”长谷川罕见地发表了条理分明的意见。

    而亚当却相当谨慎,“或许真的只是偶然,况且,既然神秘组织是希望羊皮杀手被公安逮捕,为什么又要无面人杀死羊皮杀手?”

    “因为我的中途加入,打乱了神秘组织的计划。”长谷川言之凿凿地说,“如果让我找到羊皮杀手,或其尸体,他们就会被我揪出到阳光之下!或许他们不怕我,但他们一定怕我报警!所以他们改变了计划,出动无面人,灭口羊皮杀手。”

    “听上去像是回事,但这根本不是推理,仅仅是怀疑而已,更别说其中还有一些不容忽视的破绽……”

    比如说:既然无面人是敌对者,何不趁着上次碰面的时候,直接将自己等人统统杀死。

    亚当正要如此说,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

    她低头看了一眼,说:“是无面人打来的电话。”

    “或许他有方法监视到我们的行踪。”长谷川此时草木皆兵,他忽然停住,又说,“我知道自己其实不擅长推理,刚才的推理也很不成熟,缺乏决定性的证据,但你不认为,现在是个试探无面人的大好机会吗?”

    然后,他的眼神更加严肃了,“如果他知道我们现在的打算,又设法劝说,甚至是警告我们,绝不可以寻找羊皮杀手的线索,那么他八成就是黑的。”

    亚当盯着长谷川看了五秒钟,然后接通了电话。

    片刻后,通话结束。

    虽然长谷川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但他依然凭借灵能强化听觉,旁听了这段通话的全部内容。

    而亚当收起手机以后,则对他说:“就如你所说,无面人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并且警告我们放弃现在的行程。”

    “换而言之,无面人已经不可信任了。”长谷川笃定地说。

    “的确,我其实也不乐意相信偶然,而如果无面人真的是神秘组织的一员,那么,之前所有的偶然,都能够转变为必然了。”就连亚当也认同了。

    但她却又话锋一转,说:“但我还是建议,你应该相信无面人的话,立刻折返。”

13 无面人(十)

    “为什么?”长谷川连忙问道。

    “刚才的无面人,居然真的如你所说地劝说我们放弃行动,这确实是把我吓了一跳,但我依然无法采纳你的怀疑。”亚当充满理性的声音,令人联想到正在理顺长发的木梳,令人不自觉地安心下来,“首先,如果无面人真的是敌人,那么上次他就应该趁着碰面的时候全灭我们,而他也有这种能耐。这点你是否承认?”

    “我不承认。他确实能杀死我,但是你有‘分化之证’,不会轻易被杀死,而神秘组织应该也知晓这一点。无面人或许是认为无法将我们一网打尽,才会暂时放弃‘直接动手’这个选项的。”长谷川说。

    “你太小看无面人了。在当时的距离下,哪怕我有‘分化之证’,也只能让他多出一次拳,或者一记踢而已。”亚当说,“其次——你应该不是混迹过黑色地带的人吧?或许在你看来,无面人与其他黑色地带居民是同一类人,但实际上,无面人当年只杀灵能罪犯。在他最活跃的时候,河狸市的灵能犯罪率甚至呈现出了显著的下降趋势。这种人是不会协助神秘组织的人体实验计划的。”

    “无面人还有这种过往?”长谷川呆了半晌,“但就算是再心怀正义的人,若是遇到了实现夙愿的机会,或许也会——”

    “最后。”亚当打断了他,“我不相信神秘组织能够开发出来把一般人转化成灵能者的药物。”

    “那么你怎么解释羊皮杀手?”长谷川反问。

    “羊皮杀手没有资格自称灵能者,归根结底,他只是拥有了灵能的一般人。若是我把他的灵魂献祭给恶魔,恶魔也不会承认他的灵魂有着灵能者级别的价值。”亚当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如此相信神秘组织有开发‘安全的灵能觉醒药’的能耐,也不知道在你手里到底拿捏着什么情报,但,我是不会相信,区区一介本地组织,而且还是一个行事风格如此猥琐,连物资调动的线索都不敢明目张胆地露出来的所谓‘神秘组织’,就能够做到那等地步。”

    “……”长谷川一时间哑口无言。

    “科技发展到如今,早已不是几个小实验室,几个落魄的科学家,就能够推动时代的地步了,再天才也绝无可能。而那种地下组织开发出来超级科技的‘童话故事’,也终究只能是故事而已。特别是‘安全的灵能觉醒药’,那必须是联盟势力,或者其他大势力才有资格探索的高精尖领域。”亚当以盖棺定论的口吻说,“现实不是虚构故事,建立在阴谋基础上的组织,充其量只能搞搞破坏;而如果想要成为真正的庞然大物,必须站到阳光最充足的地方,正面迎接所有或恶意,或善意的目光,并且屹立不倒,才能有所成就,有所创造。”

    说到最后,她又补充了一句,“况且,若是无面人想要欺骗我们,也犯不上说出那种既没有拿得出手的证据,又缺乏说服力的谎言。”

    事已至此,长谷川已经像敲进木板的螺丝钉一样深刻地领悟到,自己是不可能说服亚当了。

    只是他还有点不甘心,“但羊皮杀手已经是我们仅存的线索了,难道我们真的要放手不成?”

    亚当抱臂,默默地陷入思索,指头有规律地敲击胳膊。

    长谷川劝说道:“不如,我就不用占卜和通灵,但我们还是去调查看看?”

    “如果不用占卜和通灵,那么你跟着也没用。接下来就让我独自调查吧。”亚当作出了决定,然后敲了敲旁边的车窗,“先放我下去,你自己开车回去吧。”

    其实车子此刻的位置,距离羊皮杀手死亡的小街,大约还有五公里多,但她也不想让长谷川送自己到那地方附近,免得长谷川把握住大概位置,事后自己过去调查。

    长谷川无法反驳,只能停车,放亚当下去。

    亚当还没走远,长谷川找了个停车位,自己也下车,然后像是小狗一样快步跟上去,说:“我还是也跟着吧,不然神秘组织突然出动复数个敌人袭击你,你也很难跑掉。”

    “也好。”亚当也正在担心这点,“但你必须与我保持五百米距离,千万不要接近我的调查范围。万一发生战斗,你也不可以主动接近我,我会设法接近你那边的。”

    “我知道了。”长谷川只能接受。

    亚当转过身,向着目的地,一步步拉近距离。

    谁料,才走了没多少步……

    她猛地听到,自己的身后,传来了一道好像装满东西的布袋落地的动静。

    回头看去,只见长谷川跌倒在地,背部贴住地面,双眼瞪大,嘴巴大张,拼命地呼吸,却一丝丝空气都没吸进去,反而整个人好像身处于冰冷粘稠的泥潭一般,被肉眼无法看到的“泥巴”牢牢地堵住了喉咙。

    他往天空伸出手掌,无力地抓握空气,眼神逐渐涣散。

    “你怎么了!”亚当顿时大惊,连忙赶过去。

    长谷川忽然挺起身子,狠狠地用后脑勺撞击地面,似乎想要通过紧急制造冲击的方式,好让自己摆脱“幻觉”。

    紧跟着,他忽然能呼吸了。

    他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却未见摆脱“幻觉”,反而更加惊恐。

    他看着上空,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物。就好像一个人正在阅读书本,忽然看到书桌上经过一只蚂蚁,就伸出指头按去。却在按死蚂蚁的前一秒,倏然惊觉自己成了蚂蚁。然后看到自己的周围莫名一暗,抬起头,目击到一根犹如天柱的手指按了下来。

    他发出了一阵惨绝人寰的嚎叫。

    亚当喊道:“长谷川!”

    “……”

    长谷川的眼白布满了血丝,他猛地转过头,疯狂地看了亚当一眼,宛如被逼入死地的野兽,正准备攻击所有接近自己的人。

    但,还没来得及做什么。

    下一秒,他的恐惧好像终于超越了极限。

    他昏厥了。

    *

    亚当的陈述结束了。

    我听完以后,心里浮现出了一些问题,然后拣了最紧要的一个,“也就是说,你们当时距离那条小街,足足有五公里远。”

    “正确地说,是五公里半。”她订正道。

    “但长谷川在那里就发疯了。”我说,“我是否可以理解为:这起事情与我无关,当时的你们,其实是受到了神秘组织的攻击。是这样吗?”

    “我当时也是那么怀疑的,但那肯定不是攻击,否则后续肯定会出现神秘组织的刺客,趁机跳出来,收走我们的性命。”她习惯性地露出笑容,但她估计也是满脑子浆糊,笑容中带着一股费解的味道,“在带着长谷川来医院的路上,我对于这种难以理解的发展,总结出了两种可能性。”

    “你说。”

    “第一种可能:长谷川作为灵媒,本来就容易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怪奇事物,而他今天的运气太差了,碰巧看到了什么不该看到的事物路过河狸市,然后昏迷了。”

    “这个先不予考虑。第二种呢?”

    “第二种可能:你当初对羊皮杀手做过的‘特殊手段’,残留影响过于强烈,使得距离现场还有五公里半的长谷川的灵感被动接收到了某些信息,然后他疯了。”

    说到这里,她看起来也觉得,这种事情未免过于离谱。

    但就我而言,似乎也只能接受这个解释了,第一种可能未免过于偶然,而第二种可能,至少还有些逻辑可讲。

    当初那场血祭仪式,连灵感迟钝到我这种几乎免疫所有精神攻击的“异宇宙人”,也差点被拖入了抽象宇宙;而如果是长谷川这种灵感无比敏锐的灵能者,离现场还有五公里半就被冲击到,那也并非毫无可能。

    这还真的无法怪罪长谷川过于鲁莽,他也说过自己不用占卜和通灵了,也答应了与现场保持五百米的条件,谁能料到血祭仪式的残留影响如此之强烈。

    看来我之后必须再次前往那条小街,针对这个“残留影响”,做一遍善后处理了。

    否则说不定还会波及到一般人。

    “那么,你们之前说的‘分化之证’,又是什么东西?”我又问。

    “是一件灵能物品的名称,功能是创造出来一个能量分身,并且能够将本体与分身的位置互换。”亚当说着,从兜里拿出来一张既没有文字,也没有图案,光秃秃的黑色金属卡片,“而分身虽然不具备攻击力,但可以穿透物质,移动速度与本体差不多。”

    “这个一般人也能用?”我问。

    “能用。而且一般人来用更好。因为在互换位置的时候,本体的灵能越强,互换的消耗也就越大。”她解释道,“我这个一般人可以随便用,但如果是长谷川这种灵能者,恐怕用上一次两次,这件物品就‘没电’了。”

    “能出售吗?”我很是心动。这种灵能物品,如果我也有一件,对战斗的帮助无疑是极其显著的。

    以前的我也有灵能物品,但在一年前的战斗中全部损毁了。

    “不行,我还要拿来保命呢。”她摇头拒绝,然后问,“你应该不会抢我的吧?”

    “我不会抢合作者的物品。”我说。

    “你保证?”

    “我保证。”

    她话锋一转,“如果我是敌人,你就抢了?”

    “那还用说。”

    “看来我以后必须小心,不让自己成为你的敌人了。”她笑着说。

    忽然,病房里传来了骚动的声音。

    她笑容一敛,与我对视一眼,旋即一起冲进了病房里面。

    只见,长谷川痛苦地倒在地上,好像湖里的鱼被丢到陆地上来,无比艰难地挣扎着,然后颤抖地抬起双手,好不容易支撑起身体,却开始拿头全力撞击地板,连额头都被磕出了鲜血。

    再这样下去,先不论他能不能撞着撞着就恢复理智,他先把自己撞成白痴的可能性明显更高。

    亚当从床上拿来枕头,丢到长谷川的额头下,然后大声呼喊,试图唤回他的理智,“长谷川!你快点醒来!你忘记你的妹妹了吗!”

    长谷川停止下来,似乎用疑惑的口吻,嘟哝了一句“妹妹”。

    “是的,妹妹。”亚当循循善诱地说,“你的妹妹正在神秘组织的手里,随时都会被搬运到实验台上,沦为人体实验的牺牲品。你怎么能够在这种地方停滞不前?”

    长谷川盯着亚当看了三秒钟,接着露出了讽刺的笑容,似乎在嘲弄一个什么都不懂,只知道沉浸在幻觉世界当中的人。

    话虽如此,讽刺好歹也是基于思考的情绪,是理智回归的征兆。可下一秒,他连这种间歇性的理智都失去了,面孔又被疯狂占据,整个人好像扑食猎物的大猫,向亚当扑击过去。

    然而,疯狂归疯狂,人的肌肉运动必然有迹可循。

    因此我一眼就看出了他的攻击意图,先一步拦到了亚当的身前,紧跟着抬起右腿,对他施以重踢。

    踢击仿佛长矛的全力突刺,毫无悬念地攻击到了他空门大开的躯干上。

    但,我的右脚与他的躯干相接触的地方,却浮现出了灵能护甲的光辉。这种浮现的方式,仿佛是人用指头使劲按压液晶屏才会呈现的现象,光辉呈现出湛蓝色,是最常见的灵能色彩。

    而这护甲则与羊皮杀手那半吊子的护甲截然不同,是真正的灵能者的护甲。

    只不过,现在的我,也与跟羊皮杀手战斗时的自己判若两人。

    因为我的左脚已经恢复了。

    对于武术家来说,双脚至关紧要。俗话说“力从地起”,人如果双脚离地,等于没了支撑,一身力气无处使劲;而如果一只脚无法使用,则等同于失去了一半支撑,重心也难以转换,无论对力量还是对技巧都是重创。

    而此时此刻的我,则取回了当初失去的所有“硬件”,再加上与羊皮杀手的战斗体验,也找回了大半手感,已经无须小心翼翼地试探灵能护甲的质地,第一击就足以让大多数力量通过。

    于是,我的踢击力道穿透了长谷川的灵能护甲,又穿透了他的皮肤、脂肪、肌肉,径直攻入了他毫不设防的内脏。

    他好像皮球一样倒飞出去,重重地撞击在病房的墙上,又在墙面上像挂画一样停留了一两秒钟,这才摔倒在地,难看地挣扎着。

    “他没事吧?”亚当松了口气。

    “没事。”我说,“只是内脏被破坏了而已。”

    “这也叫没事?”她会吃惊也难免,正常人就算对灵能者有所了解,也不见得能了解到“灵能者的内脏被破坏了还能不能活,如果能活,那么具体破坏到什么地步会死”的深度。

    “我与很多灵能者战斗过,知道分寸。”我说,“这种程度的内脏伤,对一般人来说是致命伤,但对于这些灵能者来说,勉强还在自己能够缓慢恢复的领域内。就算有个万一,这里也是医院,可以及时救治。”

    如果我当初亦有这种恢复力,也不必血祭仪式治疗,我自己就能恢复所有残疾了。

    想着想着,我难免对长谷川产生了羡慕之情,又有些失望。

    这种失望的感觉,与当初对峙羊皮杀手的时候产生的失望大体相同,若要用一句话简单概括,那就是:如果我是他,何必被我这种一般人如此殴打。

    好像我才是灵能者,他才是一般人。

    但这样是不对的,如果灵能者只有这种程度的货色,只是被身为一般人的我如此压过风头的货色,那我这么多年来,到底是在追逐什么呢?

    我当然希望现在的自己亦是足以取胜的,因为我害怕疼痛,害怕失败,害怕死亡。如果受伤的时候身边没人看着,我说不定会放弃扮演,在黑暗中害怕得哭泣出来。我的心灵根本没有坚韧到无视这一切的地步。

    但也希望与自己对峙的灵能者,都能够爆发出来我望尘莫及的光。

    如此我便会觉得:这才是我满怀憧憬,不懈追逐的目标。

    我一边自相矛盾地想着,一边缓步走向长谷川。

    他用四肢支撑身体,艰难地爬了起来。

    “我劝你躺下来。”我对他说,“你也不想继续与我战斗吧。”

    按理说,他已经无法继续站立了,但灵能者是无比犯规的生物,只要脑子里想着一定要站起来,就真的能够无视一定限度的伤势,从而站立起来。

    正常形态的长谷川应当不具备这种意志力。

    也就是说,疯狂的心智,反而让他多出了一些本来不具备的能耐。

    “亚当,我问你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她在我的身后问。

    “我们需要的仅仅是他作为灵媒的本事,换而言之,他其实并不需要有手有脚吧?”我一边活动指关节,一边问。

    “你打算做什么?”她的声音都变了。

    但我也没有其他选择了。

    说到底,我仅仅是一般人,“杀死他”是举手之劳,“镇压他”却无他法可想,手边也没有足以拘束他的工具,又不可能放任他在医院里面随意活动。

    虽然即便说是我害得他落得如此狼狈也不为过,但这不是我在这里瞻前顾后,甚至是手下留情的理由。

    现在就只能“拜托”他,让他暂时进入在物理上不可能自由活动的状态了。

    “安心吧,如果你事后无法自己恢复,我会负起责任照料你。”我对他说,“但现在,就麻烦你在这里倒下吧。”

14 无面人(十一)

    决定一个灵能者的“强度”的要素,总共有两种,分别是“灵能的强度”和“意象的强度”。

    前者很好理解,因此无需多言。

    这里主要讲解后者。

    灵能者在发动灵能的时候,必须配合“意象”。

    所谓的意象,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人对某种概念进行想象以后,意识中浮现的形象。若是灵能者在脑子里一边想象火焰,一边发动自己的灵能,那么就会出现火焰;反之,如果他对已经出现的火焰,想象“火焰消失”的形象,同时发动灵能,那么他面前的火焰就会消失。

    以此类推:如果灵能者想象的是风或电、引力或斥力、分解或重组……那么这些现象都会出现在现实之中。

    也就是说,灵能者所真正具备的,其实是“以灵能篡改现实”的力量。

    听上去似乎相当之厉害,但若是想要真正地做到如字面描述上这么厉害的事情,自然是困难重重,否则我也不可能凭借肉身打败灵能者了。

    灵能对意象的要求,既特别,又深入。

    “特别”是指:由于人的灵魂是抽象性质,而灵魂的力量——即“灵能”,亦是抽象性质,因此,灵能者在驱动灵能的时候所产生的意象,也必须也是抽象化的,而非形象化的。换而言之,如果灵能者想要用灵能形成火焰,脑子里却想着形象的火焰,那么这种意象再清楚也没有作用。惟独想象抽象的火焰,才能够初步达成“灵能响应意象”的条件。

    “深入”是指:仅仅是漫不经心地想象抽象的火焰也不可以,这个意象必须足够集中且强烈,灵能才会像挑剔的食客一样,好不容易才予以承认。

    灵能者最容易达成的意象,是强化自己人体本身就有的功能,比如四肢的力气,身体的强度,感官的灵敏度等等;而之前提到的“操纵火焰”,因为是人体本身不具备的力量,所以必须经过很长时间的训练,加上本身要有这部分的天赋,才有机会可以掌握。

    有时候,精神上迥异于常人的灵能者,反而更加容易在脑海中描绘某些抽象的概念。此时的长谷川之所以多出了某些能耐,很可能也是因为他疯了。

    羊皮杀手亦是,那种掌握灵能没过多久的冒牌灵能者,本来应该无法快速学会灵能护甲和佯装术,但或许是疯狂的心智助长了他额外的天赋,才使得他轻而易举地学会了灵能护甲。至于佯装术,回头想来,或许是神秘组织根据他的疯狂症状而量身准备的,否则也不至于教给他那种好似在现代厨房里钻木取火一般不合时宜的法术。

    然而,疯狂的心智,对灵能者而言,自然并非只有好处。

    莫如说,坏处更加巨大,且无可挽回。

    *

    “无面人,你如果想动手,最好快点。”亚当紧紧地盯着长谷川,“否则时间一长,他或许会沦为魔物。”

    “我当然明白。”我一边观察长谷川的动态,一边回应。

    灵能者如果在某些情况下,失去了“自己是人类”的认知,或者主动想象自己不是人类,那么灵能就可能响应这种意象,将灵能者变成真正的魔物。

    因此,越是疯狂的灵能者,越是强大,也越是容易失控。

    就在这时,走廊上传来了骚动,似乎有人听见了这边的动静,过来看热闹了。

    两秒后,一名好像是男护士的人,一边走进病房,一边扯着嗓子说:“你们在这里搞什么鬼?知不知道这里是……”他忽然扫到了面孔疯狂的长谷川,像小学生在撒欢时忽然看到班主任一样,声音一下子低了下来,“医院……”

    长谷川陡然四肢着地,好似一头真正的野兽,快如闪电地冲向了男护士。

    只不过,我的动作更快一步。

    我率先踩踏地板,拦截到了两人的中间。

    而长谷川则脸色一变,像是急速飞驰的网球撞击到了看不到的墙壁,身体瞬间后撤,回到了本来的位置,然后无比忌惮地看着我。

    忽然,他的双眼变成了湛蓝色,犹如一对纯粹的蓝宝石,还发着微微的光。我看得出来,这是他在用灵能临时强化灵感。一般人灵能者最多只能用灵能强化五感而已,强化灵感是灵媒才有的能耐。他如今正在现场占卜我未来数秒钟会有的动作,企图从中找出我的破绽在哪里。

    这也是灵媒的难缠之处,我过去也与灵媒战斗过,这种敌人总是能够不可思议地预测我的动向,像泥鳅一样滑腻地避开我的必杀一击,又像狡猾的蛇一样把握住我转瞬即逝的破绽。

    男护士吓得跌倒在地,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这,这是怎么了……他难道是灵能者?为什么医院里面会有灵能者病人……而且看上去还疯了……”

    灵能者通常来说不会生病。即使生病也不用看医生,自己就会痊愈。他的疑惑不难理解。

    但我和亚当,以及长谷川,都没有搭理这个医生的话语。

    我也没有率先进攻长谷川,以免自己在进攻的时候暴露出更多的破绽。此刻战斗的走向,都要看长谷川下一步会怎么行动。

    我不知道长谷川具体看到了多少种未来,每种未来又是什么画面,他似乎正在高速计算着什么。然而这种计算,不像是理性思索时的人类,更像是一头有着竖直瞳孔的猎豹,正潜伏在草丛中,耐心计算,应该什么时候扑向作为猎物的鹿,扑食的时候用什么姿势才方便咬中鹿的喉咙。他此刻充满了这种兽性的冷酷。

    忽然,他合上了双眼,好像成竹在胸。

    他无疑已经计算出了我的破绽所在。我紧绷全身肌肉,准备迎接他的攻击。

    却不料,下一秒,他却没有攻击我不知何处的破绽,而是蓦然调转身体,犹如一只擅长弹跳的蛙类,向窗口飞跃而去。

    骤然一声爆响,他撞破了窗玻璃,从三楼的高度落向地面。

    我立即冲到窗台前,向下看去,却只能看到楼下受到惊吓的人群,看不到逃跑的长谷川。

    我只好翻身越过窗台,跳降到下方的地面。只要掌握好落地时的缓冲姿势,这种高度对我来说还是非常轻松的,据说有些“跳楼爱好者”,有过从远比我此时更高的地方跳降下去,却全身而退的记录。但当我落地以后,环顾周围,却怎么也找不到长谷川的踪迹了。仿佛他在降落的过程中,身体在空气中挥发掉了。

    不过一会儿,亚当也从住院部的正门跑了出来。

    她一看到我站在这里不动,就明白了事情的结局,叹了口气。

    “对不起,让他跑了。”事已至此,我只好承认自己的失败。

    承认失败当然丢脸,连说出来都觉得烫嘴。

    但连失败都不承认,只会让自己更加丢人现眼。

    “不是你的错。”她摇头,“我们都被他疯狂的表现欺骗了。刚才他应该不是在计算自己‘如何打败你的可能性’,而是在计算自己‘如何从你手里逃跑的可能性’。他肯定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占卜不到自己打败你的未来吧,即使自己变得比之前强了一些也不会有什么差别。而既然刚才的他已经完成了计算,就说明他找到一定能逃跑的路线了。”

    “即便如此,也还是我的错。”我说,“羊皮杀手的线索,是在我的手里弄没的;长谷川的疯狂,也是我起主因的。虽然是我提出要加入你们,协助调查神秘组织,但到头来却尽是帮了倒忙。”

    “谁能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呢?”她却是丝毫不显消极,反而调侃起了我,“这么说来,你倒真的有点像是神秘组织打进我们队伍的卧底了啊。”

    我一时哑然,然后说:“长谷川对我的怀疑也并非毫无根据,你难道就不怀疑我吗?”

    “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真正的偶然,但是,我更加相信自己思考以后得出的结论。”她说,“所以,我相信你是伙伴。”

    虽然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台面话,还是真心话,但万一是后者,那还真是令人五味杂陈。

    姑且就当她在说真心话,好让自己舒心一点点吧。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满怀复杂心思的气,说:“谢谢你。”

    “伙伴之间彼此信赖,是理所当然的,何必道谢?”她露出了干净的笑脸,然后面露思索,“话虽如此,却是到了必须好好计算今后计划的时候了。”

    “你有什么妙计吗?”我问。

    “这倒是没有,只能先从收集情报的阶段,重新开始了。”她摆了个无可奈何的姿势。

    “既然如此,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小忙?”

    “你说说,看我是否力所能及。”

    这时,从住院部一楼传来了呼喝声,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往这边赶过来,似乎要问我们刚才的情况是怎么回事。

    我往那里看了一眼,然后回头问:“你会开车吗?”

    “会。”她也正好收回目光。

    “那就好。”

    “你要我帮你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搬运一些材料。”我说,“而我则打算去那条小街,为当初杀死羊皮杀手时残留的影响,做一个简单的收尾工作。”

    *

    这个收尾工作所需的材料着实不少,为了搬运这些材料,亚当索性开来了一台货车。

    她坐在驾驶席上,而我则坐在副驾驶席上,两人在宛如熊熊烈焰的晚霞下,沿着道路,向当初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前进。

    “虽然我很想任由你发挥,而自己则什么都不打听,像是看电影时要求其他人不剧透一样紧闭嘴巴,但……”亚当一边把着方向盘,一边面露好奇之色,“我真的忍不住想问一问,你到底准备如何解决那些可怕的‘残留影响’?”

    “布置一个简单的仪式,隔绝空间,将泄露出来的影响,关押在狭小的空间里。”我说,“你可以理解为,那里有一坨很臭的,嗯,物质……”

    亚当插口道:“当你用‘坨’这种计量单位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了,不必特地换成‘物质’这种比较体贴的词语。”

    我充耳不闻,继续说:“而我则要做个密不透风的盖子,将那坨物质泄露的臭味封闭起来,以免周围一带再次出现像是长谷川那种‘嗅觉’灵敏的动物,隔着数公里就被熏得失去理智。”

    “我明白了,但你原来还会布置仪式?”她问。

    “我一直都会。”

    “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呀。”

    “因为我极少现场布置仪式。能用拳头直接解决的事情,也没必要用仪式解决吧。况且敌人也不会给我现场布置仪式的机会。”我说,“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提前布置仪式,或者准备一些具备仪式效果的小道具,但当时我有个负责支援的搭档,所有人都以为是他在为我提供仪式支援。”

    她试探地问:“那个搭档,难道就是……”

    “你吃饭了吗?”我快速切换了一个话题。

    “没有。”她老实回答。

    “正巧,我也没有。那就先找地方,一起吃个饭吧。”我提出建议。

    她点头了。

    片刻后,我们来到了距离那条小街还有五百米的街道,进入了一家平凡无奇的小饭店。

    饭店为所有菜品都拍了照,并且全部贴在一面墙壁上,以供顾客们挑选。

    我找了个座位坐下来,她跑到有照片的那面墙壁前,有个看上去是老板娘的人走到她的身边,先问了一句“几位”,她说“两位”。

    一边说,一边挑选菜品。

    忽然,我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打开来一看,是无人机发了条短信过来,说自己把之前收集的“亚当的真实身份的情报”都发送到了我的电子邮箱里,要我检查一遍。

    我抬头看了看对此一无所知的亚当,然后用手机登陆了邮箱,查看起了她真身的情报。

    只看了几眼,我心中关于亚当的所有疑惑,就都烟消云散了。

15 无面人(十二)

    黑色地带情报商“亚当”——她的真实姓名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供职于河狸市“手电报社”,是一名职业现场记者,主要服务于河狸市销量最高的《河狸晨报》。

    她是毕业于本地名牌大学新闻系的高材生,出道以后凭借自己“敢打拼敢说话”的性格,以及父母辈人际关系的照拂,在本地的新闻行业中迅速崭露头角。

    一开始,她主要负责的是娱乐版块的新闻,但在机缘巧合之下,或者说,在作为娱乐版块现场记者几乎必然的进程下,她接触到了娱乐圈的黑暗面。

    她根本没有表现出要与其同流合污的倾向,正相反,她毫不犹豫地揭穿了某家知名娱乐公司对旗下女星的残忍迫害,事后也没有像打完怪兽的奥特曼一样拍拍屁股就飞走,而是帮助女星找到了新的出路,尽可能将收尾做到了完美。

    为此头痛的上级既无法说服她,也无法开除她,只好给她安排了其他工作。

    但这个不安分的女人到哪里都安分不下来,到哪里都能闹个鸡飞狗跳。

    如此这般发展了一段时间,某一天,也不知道是上级要让她知道什么叫作“社会的残酷峥嵘”,还是纯粹的工作安排失误,居然给她塞去了个调查黑帮新闻的工作。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她居然交出了一张远远超出所有人期待的答卷,非但从这项危险的工作中全身而退,还揭穿了数个黑帮与联盟政府部门的暗中勾结,最终成功地将某些官员送进了监狱,并且在河狸市掀起了一阵不小的整风运动。

    “克洛伊.迪卡普里奥”这个名字,也不再仅仅是作为新闻调查者,自身也成为了一则会走路和说话的新闻素材,她就这样顺势晋升为河狸市的明星记者。

    但,出名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她的父母认为,再让她这样出尽风头,难免会遭遇不测。

    如今的她站在聚光灯下,固然能让某些视她如眼中钉的官员无法在明面上出手,但历史早已揭示,这个世界从来是明枪容躲,暗箭难防。而她的父母则对此心知肚明。

    她过去凭借着父母的社会关系回避了许多困难,而如今,她的父母反过来联合手电报社,按部就班地雪藏她,让她再也无法高歌猛进。而她的工作也从采访联盟政府和调查本地黑帮活动,逐渐变成了调查一些无关痛痒的民间纠纷和小偷小摸。

    到了最近这段时间,她好不容易争取,也不过是争取来了一个前往公安局,去采访有关于连环杀人犯“羊皮杀手”一案具体进展的工作而已。

    *

    我一目十行地扫完了这份情报,然后对亚当这个人有了大致的把握。

    “亚当”这个情报商的出道时间,与“克洛伊.迪卡普里奥”调查黑帮新闻的时间,大致上是吻合的。

    换而言之,“亚当”这个身份,恐怕最初只是“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为了方便自己调查黑帮而故意捏造出来的。而主要目的,则是为了能够让自己以黑色地带居民的身份,而非是以现场记者的身份,去深入黑色地带的腹地,收集到自己所想要的新闻。

    为什么亚当的履历中会有挑拨数个黑帮内斗的记录?因为她压根不是黑色地带的人,反而从一开始就站在黑帮的对立面,想要趁着黑帮内斗的时候浑水摸鱼,收集到他们与联盟官员勾结的证据。

    为什么亚当过去合作过的黑色地带居民大多都莫名其妙地栽了?因为像她这种生活在表面社会的记者,本来就跟黑色地带居民混不到一起去,在看到某些黑色地带居民——或者说某些罪犯的“肮脏行径”以后,就决定在利用完以后,凭借自己在合作过程中取得的情报和把柄,将其引导向一败涂地的下场。

    为什么亚当在知道羊皮杀手与神秘组织有关联之前,就深入调查过羊皮杀手的情报?因为那本来就是她身为记者在最近争取到的工作。根据无人机所写,她在公安局里面采访的时候,警察们为了降低群众可能的恐慌,还特地拿出来了一些可以允许公开的内部资料,主动要求她拿去刊登到《河狸晨报》上面去。

    遗憾的是,她在那以后就被神秘组织派人追杀,也没功夫重新捡起自己的记者工作了。

    我想,她之所以一直保留“亚当”这个身份,大概是因为同时拥有两个身份,有助于自己的记者工作。

    “亚当”能够收集到“克洛伊.迪卡普里奥”收集不到的情报,反过来说,“克洛伊.迪卡普里奥”也能收集到“亚当”收集不到的情报。

    两个身份彼此助益,让她看到了自己被雪藏以后,重新崭露头角的机会。

    但这也有坏处,恐怕她就是在调查羊皮杀手的过程中,顺手动用了“亚当”这个身份。这对她来说诚然仅仅是“照例行事”,但在神秘组织看来就很怪异了。一个“战功赫赫”的明星记者,不知为何对于羊皮杀手的底细,有了远超自己身份的探索进度。这引起了神秘组织的过激反应,最终当机立断地(也可以说是武断地)下达了派人灭口她的决定。

    不得不说,这真是个天大的误会。

    这种误会在其他成熟的犯罪组织那里是相当罕见的,而我们如今调查的神秘组织却像涉足犯罪行业不久的少年,非但犯下了“吃窝边草”的错误,还动辄就用力过猛。

    但到了这个地步,神秘组织即便出面解释,怕是也无法甩开亚当这个人了。

    以防万一,我又翻阅了一遍“克洛伊.迪卡普里奥”的照片,从中找出一张有她的左手进入镜头的照片,仔细看去。

    她左手的中指上的确长着一个小小的笔茧。

    *

    我退出了电子邮箱。

    忽然,我想起了亚当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我其实是你的粉丝。”

    这难道是实话?我以前出于自己的某些目的,倒也真的杀过不少灵能罪犯,这确实像是会引起“克洛伊.迪卡普里奥”心灵共鸣的经历。

    但一想到其他人,特别是女性,会对自己有所好感,我就很是为难。

    这里不妨就先将其视为一种杂音,一种自作多情,一种人生中时而出现的幻觉,然后丢到脑子里的回收站吧,否则只会打乱自己一如既往的节奏而已。

    “你也一起过来点菜呀。”亚当在远处向我招手。

    我收起手机,一边站起来,一边说:“你随便帮我点两道就可以了。”

    “‘随便’就是最难点的菜了。而且我也不了解你喜欢吃什么。”她在那里看着我,老板娘也顺势看了过来。

    我提出一个方向,“有肉就可以。”

    “腐皮包肉可以吗?”

    “不可以。”

    “田螺塞肉呢?”

    ”不可以。“

    “你看!”她说。

    我只好走到她的旁边,陪她一起点菜。

    点完菜以后,老板娘正要走入后厨。这时,一个厨师打扮的男人走了出来,从小饭店的规模来看,他应该就是老板吧。他拿着一件大大的片状铁块,一出来就满口怨言,嗓门非常大,“还没点好吗?太慢了吧!”

    他的脸色很不健康,有着很重的眼袋,像是很长时间都没睡过觉了。他的眼白也布满血丝,竟令我联想到了长谷川。

    “你怎么了?从昨天开始就这么没有耐心,不就是多等了一两分钟,用得着那么急躁吗!”老板娘似乎也心情极差,立刻吼了回去。

    “你说什么!”老板猛地甩动那件大大的片状铁块,用力砸门框,刀刃嵌进了门框里——刀刃,对,这是刀刃,他拿的是菜刀。我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又在不知不觉中被“完形崩溃”影响了一下。

    老板娘被惊吓到了,她身体一抖,后退一步。而老板则似乎没有注意到她的畏惧,直直地瞪视着她,眼白中的血丝越来越多。

    忽然,老板兀自一愣,不知道是醒了过来,还是没醒过来。他一脸茫然,将菜刀使劲地拔了出来,然后嘟嘟囔囔地走回了后厨。

    老板娘松了口气,她按了按自己的心脏,然后转过头,对我们说:“对不起,让你们看到了这么不成体统的……呃……其实他以前不是那样的,人很老实,从来不跟人生气。”

    “发生什么了?”亚当关心地问了一句。

    “不知道。”老板娘看了看后厨的方向,“从昨天开始,他就说自己做噩梦,但说不出来自己梦见了什么。就是脸色越来越病态,脾气越来越暴躁,恶化得很快……唉,不说他,连我的状态也似乎有些奇怪了……”

    说着说着,她忽然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对陌生人说那么多,就歉意地笑笑,走开了。

    “这家饭店的二楼好像是住人的。”亚当说,“而这里距离那条小街大约有五百米。”

    “小街那里有人居住吗?”我问。

    “没人居住。”她摇头,“连本来有过的店铺都撤光了,平时也没几个人经过,很是荒凉,要不然怎么说是人迹罕至呢?”

    “那就好,吃完饭以后立刻去收尾吧。”我看了看时间,补充了一句,“尽可能在晚上十点以前做完。”

    *

    受到刚才的事情所影响,这顿晚饭吃得很是沉默。饭菜本身并不难吃,但在氛围这道调味料的影响下,似乎多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不新鲜。

    草草吃完后,我们乘坐货车,来到了那条人迹罕至的小街。

    才下车,亚当的反应就变得非常古怪,像在地面上晕车一样,表情很是难受。

    “就是这个地方吗?”她环顾周围,皱起了细长的眉毛,“太奇怪了。”

    “具体是哪里奇怪?”我问。

    她停顿了五六秒钟,这才反问过来,“你感觉不到吗?”

    “我的灵感比一般人迟钝得多。”我说。

    “那倒是好事。”她似乎感觉很难呼吸,拉了拉领口,又张开嘴巴,却不呼吸,而是过了将近十秒钟,才突然重重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重重地吐出来,说,“就是,似乎一不留神,就会感觉自己被人踢进湖泊里。”

    “被人踢进湖泊里。”我重复了一遍,却难以感同身受。

    “你有买过泡腾片吗?”她问了我一句,我摇摇头,她只好换个例子,“那你就想象有那么一个东西,放进水里,很快就会被溶解。你的‘注意力’就是这么个东西,这条街道的空气就是水。”

    “也就是说,现在你的注意力很容易涣散。”

    “是的。”

    “涣散以后,会怎样?”

    “会感觉自己被人踢进了湖泊里。”她又忍不住拉了拉领口,丝毫不在乎,或者忘记了去在乎自己领口露出的皮肤,“好像真的是掉进了水里,无法呼吸,然后把水呛了进去。但呛水以后,注意力又回来了,发现刚才那些都是幻觉。最奇怪的是,好像连‘自己有过这种经历’这件事本身都是幻觉,完全无法提起警惕心。”

    难怪她尽管很难受,却没有丝毫不安,而这种“没有不安”的表现并非源于她的性格,同样也该归咎于这个地方的怪异之处。

    “你不如先回去吧。”我建议道,又补充一句,“但是车留下。”

    “不,还是让我跟着吧。”她坚持道,“虽然刚才那么说,但我其实还能再坚持两小时,不,起码一小时。”

    但在一分钟以后,我就明白,她高估了自己。

    我不认为她是那种会高估自己的人,她一向十分冷静,有着自知之明,也对周围有着清楚的把握。很可能是这条街道的空气,充满了某种我感受不到的魔性,使得她进入了某种思考进程极其容易犯错的古怪状态。没准任何自诩脑筋灵敏的人到了这里,都会变得像是脑子进了水,或者说,脑子像她说的泡腾片被放进了水里一样。

    当她与我一起进入小巷,拐过第一个弯以后,她的眼神就不对劲了。

    在我指了指角落干涸的血迹,说着“羊皮杀手就是在这里死的”的时候,她却眼神犹如玻璃珠,一言不发地向着尽头的墙壁走去。

    我本以为她是想要拉近距离观察什么,但她的面孔快要撞到墙壁上了。

    而正当她的鞋尖率先接触到墙壁的时候,我猛地发现,她的鞋尖居然穿透了墙壁,好像墙壁本身仅仅是全息投影,她可以进入墙壁后面的世界。

    与此同时,我也没有站在后面呆看,而是立即抓住了她的肩膀,一把拉扯回来,将她摔到了地上。

    “亚当!”我喊。

    她打了个激灵,茫然看向我,然后问:“怎么了?”

    我后退一步,蹲下来,摸了摸墙壁与她的鞋尖触碰的位置,但这是真实的墙壁,而非什么投影,也不可以直接穿透。

    又转头看去,看向她的鞋尖——这一眼,我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被人狠狠地掐了一把。只见她的鞋子,那只穿在右脚上的,黑色的,有着红色字母图案的帆布鞋,从鞋尖部位开始,逐渐地失去了所有颜色,这种异象正在向其他部位缓慢地蔓延。

    我立刻冲过去,一只手抓住她的右脚腕,另一只手抓住鞋子尚未变色的部位,粗暴地将其脱下来,然后将鞋子丢到了小巷的角落。

    片刻后,鞋子褪去了其余一切颜色,只留下来一片苍白的,毫无生机的颜色。

    “怎么了?”她呆呆地问。

    我看了她一眼,总感觉她的脑瓜好像变得不太灵光。这不是讽刺,她的状态很不正常,像醉了一样。姑且可以想象成这里的空气里有着“酒精”,而她呼吸次数太多了,在呼吸中陷入了奇妙的沉醉中。

    我问她有没有带笔,她果真有带。

    “借我一支。”我说。

    她像是变成了个温顺的幼童,拿出来一支文具店里常见的圆珠笔,乖巧地递给了我。

    我接过这支笔,然后走到鞋子前,用笔尖试探地戳了下去。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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降魔专家介绍:
当我从城市图书馆的书架上抽出那本记录着禁忌知识的书籍之后,我既彷徨无助又恐惧,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生轰然驶入了另外一条遍布疯狂呓语的铁路。
路上还顺便碾死了一些螳臂当车的垃圾。降魔专家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降魔专家,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降魔专家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