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保罗
从整个地球的角度出发,死气的积累是个即使以万年为单位也相当缓慢的进程,因此死气首次蔓延至地表,也并非最近几百年的事情。早在人类以文字记录历史以前,地表就出现了亡灵活动的踪迹,有时候某片区域还会出现亡灵数量突然增多的事件,如今的科学家们认为这很可能与地壳运动或者火山爆发有关联。
古人们尽管不知道什么是地壳运动,也不知道火山爆发与地幔有什么关系,却也明白地下有着更多的死气和亡灵。而原始的宗教信仰则大多是基于对未知的恐惧,古人们恐惧那个深埋于在地下的“地狱”,因此便出现了形形色色的宗教信仰。
“地心教会”,就是这么一支延续至现代的宗教团体。
他们相信,在越过地壳与地幔以后,存在着一个死气密度最高的终极领域,那就是地心。
而在地心中则没有其他任何亡灵活动,独独孕育着一头史无前例强大的亡灵,祂被地心教会视为至高神祇,名为“凋零”。
假设这头亡灵真实存在,并且真正成形,苏醒过来,就会像打破蛋壳的雏鸟一样破碎整颗星球,从中脱胎而出,遨游于宇宙之间。
地心教会认为凋零早已成形,仅仅是尚未苏醒而已,因此这群疯子千方百计地找寻某种行之有效的方法,企图唤醒凋零,将人类社会连同星球一起送入破灭的结局。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自然是有着自己的动机,但若是要全部解释,未免过于累赘,因此这里就暂且搁置。
总而言之,先不论凋零这一存在是否确有其事,地心教会这么一个邪恶宗教集团仅仅是存在,就已经对社会构成了威胁。
联盟自然不会听之任之,一旦有地心教会活动的迹象出现,降魔局便会像发现了蟑螂的屋子主人一样立刻出动,将其信徒悉数灭杀。
*
回到前任搭档的话题上。
我与他终究是合作了很长时间的搭档,知道他本质上是个对身边人满怀热忱的善良青年。这种人即使因为某种不得已的目的而欺骗我,甚至是出卖我,也绝不至于与地心教会那伙人联手行事。
他到底是被人抓住了软肋,在威胁下不得已出卖我;还是遭到了心灵控制,才会作出与自己本心不合的事情;亦或是我错看了他,他其实就是个别有用心的人——这些我全部不得而知,但在杀死他以后,我从未将这个问题当成这个世界上无数个未解之谜的其中之一,然后理所当然地接受;也没有把当初带人围杀我的特级灵能者当成罪魁祸首,以为自己既然已经反过来将其杀死,那就算是帮前任搭档报仇了(前提是他真的是不得已才出卖了我)。
为了揭开谜底,我必须调查地心教会。
只不过,或许这么说,会显得我不念旧情,但是我从来没有觉得,这是个自己必须抛弃现有生活中的所有,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为此付出性命也无所谓的任务。
我甚至对前任搭档的死也没有太多感伤。因为黑色地带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都有人去死,下一个或许就是自己。我们不是故事世界的主人公,没有一定会活到最后的道理,甚至因为我们仇人太多,所以反而比其他人更加容易死去。而既然早已对死亡做好了心理准备,当然也不至于撕心裂肺,无非是等待伤口痊愈,同时默默把仇记下,准备齐全以后再动身而已。
我的“准备齐全”,就是成为灵能者。
在与徐盛星分别以后,无人机打了电话过来。
“情报我给你发到邮箱里了。”他说。
“多谢。”我说,“等下就把报酬转给你。”
挂断电话,转完报酬以后,我查看起了这份情报。
这次我委托他调查的情报,是调查河狸制药的技术顾问——就是那个被发疯的井上直人袭击的老人——的藏身之处。
我最近才知道,这个名叫保罗.马丁内兹的老人,在受到袭击以后便不知去向。按理说他身为参与了人体实验的研究人员之一,也肯定受到了催眠,但他之后甚至连河狸制药都没有回去,这就很成问题了。我决定先找到他,再撬开他的嘴巴,看看他是否知道某些秘密。
另一方面,我也有了启动第二轮血祭仪式的念头——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既然灵转药方面的线索已经难以指望,那么我自然就只能继续钻研血祭仪式了。
正好最近后遗症也消褪得差不多了,若是再拿一般人——也未必是保罗.马丁内兹——去献祭给哈斯塔,也不至于出什么大事。况且我也并非毫无准备,这次的血祭仪式原则上会比上次安全得多。具体如何,只能看看实际表现了。
*
当天夜晚,我在河狸市一区的某个居民小区里,找到了保罗.XXXX的临时居住点。
这是一户小型独栋别墅,里面还开着灯,隐约能够听到屋子里的电视声音。我翻越围墙到达后院,然后悄然潜入玄关,向客厅接近过去。客厅里有两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都在看电视机里播放的篮球比赛,而不远处的厨房则传来了做菜的动静。
我认得这两个男人,无人机的情报里提过他们。
他们都是保罗花钱从黑色地带雇来的护卫,同时也都是在河狸市小有名气的灵能罪犯。虽然都不过是二三级的灵能者,但好歹也是有着灵能,雇佣费想来不菲。这说明保罗似乎在畏惧什么,他畏惧有谁会来袭击自己,而即便有着灵能者保护,他也依然不放心,在城市里东躲XZ。
既然如此,何不直接离开河狸市?
我一边想着,一边缓步走到沙发后面。
这两个男人乐呵呵地看着电视机,全然没有察觉到我的接近。以前也有提过,因为我是个毫无灵能的一般人,并且懂得隐藏气息,所以灵能者也很难提前凭借灵感提前察觉到我。而在不驱动灵能的前提下,灵能者也与一般人没有差别。我一言不发地抬起双手,握成拳,然后陡然砸下。
他们同时被我击中了头顶,脑组织隔着头骨被击碎,瞬间毙命。
看着他们歪倒在沙发上的尸体,我心中颇为遗憾,若非暂时无法解决血祭仪式的副作用,我倒是想拿真正的灵能者投入血祭仪式中。
我转过身,走入不远处的厨房,只见保罗正站在煤气灶前做荷包蛋。他用余光瞥到了我的接近,似乎以为是自己的护卫,便道了一句,“你也想吃鸡蛋?我只能给你一个,冰箱里的鸡蛋只有这……些了……”说话的同时,他转头看来,并且看清了我的面孔,脸色顿时一变。
“怎么,不是要给我做鸡蛋吃吗?”我问。
“你,你……”他战战兢兢地问,“你是什么人?外面那两个人呢?”
“都被我杀了。”我看着他,在肚子里酝酿话语,然后决心试探,“至于我……”
我向他走近一步,而他则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我来自‘教会’。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啊!”他害怕地大叫一声,连连后退,然后脚一滑,跌倒在地。
他似乎真的知道地心教会的事情,很可能也知道地心教会在上次的事件中扮演的角色。
我抓住他的衣领,将他提了起来。他不敢反抗,只能任由我摆布。
“把你知道的事情都吐出来吧。”
“什么事情?”他颤抖着问。
“地心教会的事情。”
“这种事情为什么要问我,你不就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那是我骗你的。”我说。
“骗我的,骗我的……”他自言自语,似乎终于崩溃,忽然大喊大叫,绕过我,往厨房的出口奔逃过去。
我随手拿起灶台旁边的生鸡蛋投射出去。生鸡蛋从他的身边经过,径直砸中了他正前方的墙面,但是没有立刻碎裂,而是硬生生撞入墙面,嵌进去了一半——投射暗器也是我的拿手好戏,或者说,但凡有意混迹于黑色地带的武术家,总会那么一两手“暗器功夫”,我自然也不例外。只是投射出去的暗器或许能够携带某些巧劲,却无法携带暗劲,这也就意味着无法对灵能者造成正面威胁,因此我用的也不多。
他惊愕地停止下来,看着嵌进墙面的生鸡蛋,“你……你这家伙干了什么……”
“扔鸡蛋而已。”我说,“比起这个……”
“鸡蛋怎么可能砸进石头里?”他打断了我。
“只要用巧劲就可以。”我当然知道这很困难,但为了表现出自己的非正常,让人难以捉摸我的本性,继而对我产生恐惧,我偶尔也会说出反常识的话语,“一般人多加练习也可以做到。”
“一般人才做不到啊!不要小看物理学啊!”他像是要把积攒下来的恐惧全部爆发出来一样大喊。
“如果你再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我就剪断你的声带。”我说,“反正如果只是听我的问题而已,只要留下耳朵就可以了,而回答的话写字也好点头摇头也罢都可以,你说是不是?”
他惊恐地捂住嘴巴,点点头。
“那么,第一个问题。”我说,“你对地心教会有什么了解吗?”
32 来自两天后
闻言,保罗犹豫了下。
这个表现,与其说是在犹豫是否回答,莫如说是在犹豫该挑选哪些内容作为回答。
“你最好全部说出来。毫无隐瞒地,事无巨细地。”我对他施加起了压力,“我坦白跟你说,在过来这里以前,我已经对地心教会与河狸制药的合作有所了解,只是仍然有些不知道的部分。而如果你之后说出来的内容,与我所知道的内容有所偏差,甚至是矛盾,那么我立刻就会判断你是个骗子,然后砍掉你的脑袋。”
“这样也太不讲道理了!”他弱势地抗议道。
“这是你最后一句不会伴随痛苦的废话。”我让自己的声音尽可能冷酷,“现在你可以开始讲了。”
在我的威胁之下,他害怕地抿住嘴唇,然后开始讲述。
若是将他长篇大论的赘述总结一遍,大致上这个样子的:
最初,井上仁太从未知途径(也即是从某个“坏女人”手里)取得灵转药制作方法以后,便召集了仅仅数名研究者,组成了一支秘密研究团队。其中既有被威逼的研究者,也有如保罗一般被利诱的。而绑架“实验体”的工作则是交给了雇来的黑色地带居民。
但没过多久,有两个特级灵能者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井上仁太的计划,企图前来抢夺研究资料。
这两人自称是“凋零信徒”,也即是地心教会之人。井上仁太无法反抗,于是当场选择效忠于地心教会,以保证性命安全。
“他们接受了井上的效忠。”保罗回忆道,“然后,其中一人催眠了公司里的部分研究者和保安,使其转入灵能觉醒药的项目中,之后他似乎有其他事情,先一步离去了;而另外一人则留了下来,名义上作为井上的保镖,实则负责监视他。”
“‘另外一人’是那个操纵黑风的特级灵能者?”我问。
“对,他自称‘暴烈’。”他说。
“负责催眠的那人呢?”
“我不知道。”
“他长什么样?”
“嗯……”他回忆着,“是个二十多岁的男性,黑色头发,蓝色眼睛,外表相当英俊,说话时慢条斯理的……要说特征的话,就是带着一对十字水晶耳坠吧。”
我默默地记了下来,然后问:“还有其他的吗?”
“没有了。”他摇头。
“你应该也被催眠过吧。”我问,“是怎么解除催眠的?”
“井上的儿子……井上直人袭击我的时候,似乎强行读取了我的记忆。”他说,“我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受到了强烈的心灵影响,然后发现催眠被解除了……或许本来就不是那么用心的催眠吧。然后我记起了真正的自己,便连忙藏了起来,害怕被河狸制药,甚至是被地心教会所发现……”
“那你为什么不逃出河狸市?”
“我不敢。”他自嘲道,“藏在同一个地方让我安心。一想到逃跑,便唯恐在路线上会出现某些想害我的人。”
“原来如此。”我理解了他的心情,然后从旁边的刀架上抽出了一把菜刀,缓步走向他。
见状,他脸色一变,连连后退,直到背部撞到墙壁上。
“你说过不会杀我的!”
“我只说过不会砍掉你的脑袋。”我说,“但没说不会拿你当活祭品。”
“活……活祭品?”
我话锋一转,“你在被催眠以前就参与人体实验了吧,你的手上已经有多少条人命了?”
“我承认,我有错,我会改的!”他连忙求饶,“我在离开河狸制药以后就已经洗心革面,再也不会做那种事情了!我会努力偿还自己以前所做的一切!”
“通过指使自己的护卫,杀死这个屋子的原主人,然后在这里煎荷包蛋给自己吃的方式?”我反问,“在你的原定计划中,每吃一个荷包蛋能够净化自身多少克罪孽?”
他顿时哑口无言,然后连忙喊道:“我,我还有一些财富,虽然来路有些不光彩,但那是我花了一辈子积累下来的财富……我全部给你,全部给你!”
够了,我想。
我快速地挥动刀刃,先是割断他的声带,再切断了他手脚的关键肌肉。他甚至无法惨叫和挣扎,只能够无力地流露出恐惧的神色,一边痛苦地抽搐着,一边被我拖向客厅。
“对了,其实我不知道你杀死了这个屋子的原主人。”我转过头对他说,“你刚才应该立刻否认的,或者哪怕承认,也可以把过错推卸给自己的两个护卫。这样我或许会有一点点相信,或者说怀疑,你真的在洗心革面。”
他的面孔因悔恨而扭曲,甚至流出泪水,哭了出来。
我先是将他的身体丢到旁边,再搬走客厅中央的茶几,然后拿出来一块事先备好的大号黑色餐布,平铺在了地板上。
片刻后,我用自己的鲜血,在黑布上完成了血祭仪式阵纹的绘制工作。
这还没完,我又拿出了红色粉笔,在黑布周围的地板上画了三重隔绝灵性波动的仪式阵纹(就是在上次的血祭仪式地点收容残余影响时用过的),又在自己预定要站着的地方上画了个能够降低本人灵感的仪式阵纹——这可是冷门中的冷门,正常人都处心积虑地提高自己的灵感,谁会没事反过来降低呢?也就是我这种人才会故意收集这种仪式知识了。虽然效果相当有限,但聊胜于无。
前前后后弄了好一会儿,又增添了一些准备工作,我这才将倒在旁边的保罗踢进了血祭仪式阵纹的正中央。
然后我站到外面,默默地审视起来。
对我来说,这次的血祭仪式,仅仅是个进一步测试血祭仪式功效的实验,风险倒是不高。
虽然我也想要做完全无风险的实验,但在实验必需的条件中,“我”和“活祭品”以及“血祭仪式”这三个要素,是无论如何都会碰到一起去的,除我以外也没谁能够主持这个仪式。当然,就安全问题,我也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工作,眼下这些正是如此。按照我的预估,这场仪式不至于出现最坏的情况,也不至于造成无法挽回的后遗症。即使有些暂时性的后遗症,也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
稳妥起见,这次的许愿内容依然是“成为灵能者”——保罗这个活祭品自然是无法与这个愿望价值对等的,或许还是会反馈成其他东西吧。上次是治疗我的残疾,这次我已经不再残疾了,不知道又会换成什么。
虽然也可以对阵纹加以微调,改成其他许愿内容,但如果不是必要,我也不想贸然尝试血祭仪式的其他部分。
我反刍自己的心思,以判断自己的头脑是否仍被禁忌知识所影响,但反刍良久也没品出什么来。我到底是没被影响,还是被影响了,却无法自觉?纠结过后,遂决定不如先往好的方向想:如果确认血祭仪式的风险真正可控,那么以后我即便再受到重创,甚至残疾,也可以迅速治疗痊愈了。
装回残疾人也就罢了,我可不想做回残疾人。
“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做人体实验吗?”我对保罗说,“高兴吧,今天终于轮到你了。”
他惊恐地瞪圆双眼,而我则开始念诵起了自己设计的咒语。
良久,周围忽然起了风,一股难以言喻的氛围笼罩全场。
那根只存在于我想象中的触手,再次探入我的头颅中,搅拌起了我的脑组织。
*
眼前的光景开始变得陌生。电视不再是电视,茶几不再是茶几,窗户不再是窗户。尽管每样物品都准确地维持原型,却不知为何无法辨别了起来。
整个世界好像正在变得虚假,但似乎又在接近某种人类不可以接触的“真实”。
我闭上了双眼,可即使眼前一片黑暗,其中也似乎在蠢动着什么。
相信很多人都有过这种体验:在闭上双眼以后,黑暗的视野中也似乎仍在此起彼伏地涌动着灰色和白色的斑点。那绝不是外界的光线隔着薄薄的眼皮透射进来所产生的现象,因为即使用双手蒙住眼,甚至用枕头紧紧地贴住面孔,这些斑点也依然活跃。一定要形容的话,就像是电视机的雪花噪音画面。而且这些初看像是灰白色斑点的东西,仔细看去,却不再是灰白色,而是隐约有着五颜六色的感觉。
若是继续看下去,又感觉那不是“五颜六色”,而是某些“不是颜色的颜色”。
在正处于“完形崩溃”状态下的我看来,这些斑点仿佛是心理学测试中的罗夏墨迹,无时不刻都在组成蕴含着不详意味的形状。旋即又自行分解,再组成更加不详的形状,犹如无数个变幻身体的怪异存在。恐惧不受控制地升腾而起,时时折磨着我的神经。
忽然,这些“不是颜色的颜色”所形成的斑点,似乎正在逐渐变成一个人的轮廓,并且稳定了下来。
我沉默地看着这个人形。就在这时,一道幻听似的话语声响了起来,不是从人形那边传来的,而是从我的想象中传来的,“……什么都没有。”
我下意识地找寻声音的源头,但我此刻是闭着双眼,自然也看不到任何事物。
“没有欲望,没有烦恼,没有色相,没有业障。俗世中的一切,在那里都不复存在。”幻听似的声音继续响着,我仔细听来,那居然有些熟悉,像是我本人的嗓音,“硬要说的话,就是空。”
“空。”人形那边也发出声音,是全然陌生的声音,但由于过于虚幻,我分辨不出是男是女。
“对。所谓的‘空’。”幻听似的声音说,“就是‘安心’。”
“安心……”人形双手抱头,跪倒在地。
下一秒,它原地分解开来,化为了无数个细小的,犹如蛆虫一般的斑点。
尾音在黑暗的空间中消逝了,蛆虫群很快又聚集起来,形成了另外一个人形。不知何故,我一眼就能看出来,这绝不是刚才的人形。
新的人形转过头来看了我一眼,什么都没说,只是做了个手握什么东西,插入心脏部位的动作,然后自己也分解开来了。
*
我到底看到了什么?
我木然地看着这一切,心中却产生不了任何感想,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知所谓。
没过多久,“完形崩溃”解除了。
我缓慢地睁开双眼,回到了原原本本的世界,而保罗的身体则不知何时已经消失,看来是被哈斯塔拿到其他宇宙去了。
然后,我检查起了自己的身体,看看这次又获得了什么东西。
33 退转药
什么都没有——看上去是这样的。
我相当细致地检查了自己的身体,甚至走入这家小型独栋别墅的浴室里,把全身衣服都脱掉,对着镜面里里外外地查看,还是什么变化都没发现。但这不是说真的没有任何变化了,其实我知道变化具体出现在何处,之所以还要检查身体,是因为想知道是否还有多余的变化。
然后我穿回衣服,把沙发上歪倒的两具尸体推翻在地,再坐到沙发上,默默地感受起来。
不会有错,我的体内确实多出了一股能量。
虽然无法用肉眼直接看到,而且能量这种东西也不应具备色彩和质感,但我感觉这股能量是红色的,有着血液一般的质感,与我本身的血液一起流窜在血管之中。这种奇妙的印象其实没有任何根据,而我也不至于拆开自己的身体去实际检阅,但我就是这么感觉的。血液一样的能量寄宿在我的体内。
这该不会是灵能吧?
我忍不住这么怀疑。但据我所知,没有任何灵能会给人以这种感觉。归根结底,灵能也不是寄宿于身体中,而是存在于灵魂中的。
难不成是哈斯塔看我练习武术多年,让我觉醒了所谓的“内力”——但好像也不是这样。
我尝试用意念调动这股能量,然而没用。这股能量在这方面与真正的血液一样,不会听从我的意念调遣,我行我素地流淌着。我又站起来,试着打打拳,踢踢腿,也没见自己的速度与力气有所增幅。甚至哪怕我故意以剧烈运动来加快心跳速度,让血液也跟着加速流动,也没感觉这股能量的“运行速度”有所变化——看来它也并非真的在跟我的血液一起流淌。
那么,这股能量到底应该如何运用?又能够拿来做什么?
有它没它似乎都没差别,难道它仅仅是我的幻觉,就像是“完形崩溃”一样,是血祭仪式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若真如此,那么血祭仪式给我的馈赠又在哪里?
以及,刚才幻听到的声音,与黑暗的视野中显现出来的人形的对话……又到底意味着什么?
站在这里想这想那也没用,我决定先从给这股能量起个名字开始。既然它给我血液一样的印象,又是随着血祭仪式而出现的,那么方便起见,就姑且称之为“血之力”吧。虽然如今暂时无法判断血之力的具体真相,但来日方长,是真实还是幻觉,又该如何运用,总能够探索出来的。
看着周围狼藉的场景,我先给客厅的仪式痕迹做了一遍扫除,再拿起绘制血祭仪式用的黑布,将其折叠起来,然后装入了事先准备的盒子里,盒子表面绘制了隔绝灵性波动的仪式阵纹。
做完以后,我转身走向了屋子正门。
才刚打开门,就见门外站了一人。
是井上直人。
我才看清他的面孔,他就吓得大叫一声,蓦然一拳打向了我。
受到惊吓的第一反应不是呆愣,而是先攻击再说,说不定他在战斗方面是有那么一点才能的。
“住手,是我。”我一边避开,一边说。
他微微一顿,旋即看清了我的面孔。出于方便,我易容的面孔多数时候都相同,因此他也能认出来。却不料,下一瞬间,他的瞳孔陡然收缩,神色更加惊慌了,又是反射性地一腿踹了过来。
我快速绕到他的侧面,趁着他还没把踢出去的脚放下来,绊倒了他支撑身体的另一只脚。
他跌倒在地,像个溺水的人一样在地上挣扎起来。我后退两步,免得被他挣扎的动作打中身体,然后说:“冷静一下,你在做什么?”
他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但过了三秒,他好歹是自己清醒过来,退出了恐惧状态,动作也终于停止了。他躺在地上看了看我,沉默一下,然后面露难堪之色,慢吞吞地爬了起来。
“对不起,失礼了……”他呐呐地说,“突然看到你,有点被吓到了。真的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刚才可不像是‘有点’被吓到的样子。”
“这个……我是说,你的脸,呃,让我有点……有点……”他支支吾吾地说,“没有做好心理工作就突然看到的话,就会,那个……”
我隐隐有所预感,“创伤后应激障碍?”
“嗯……”他郁郁地点了头。
这下我算是彻底明白了:看来他上次与我见面时表现出来的“应对自如”,仅仅是伪装出来的。他没有完全摆脱上次被血祭仪式残余影响冲击过的心理阴影,以至于如今一看到我的脸,就容易吓得失去理智。这倒真是让人心情复杂,虽然让人害怕也是我的乐趣所在,但眼下这种情况与我真正想要的效果却是有些偏差。
我转而问:“你是来这里找保罗的吗?”
“保罗.马丁内兹。”他念了一遍保罗的全名,然后点头,“对,我是来找他的。”
“他已经死了。”
“什么?”
他困惑地皱起眉头,似乎想要进入屋子,但被我抓住了肩膀,“其他人姑且不论,但是你不可以进去。”
闻言,他脸色一白,整个人骨头好像都软了,“难道说……”
“我刚才在布置‘那种手段’的时候,加入了隔绝灵性波动的仪式,所以你现在距离这么近也不会被影响到。”我说,“但再接近的话,我也不好保证什么。”
“我,我知道了……”他看着这栋别墅的眼神变了,像是在看一座货真价实的鬼屋。
“对了,你白天不是说去公安局自首吗?”我问,“现在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我是自首了,但是公安局说不会逮捕我。”他一边说,一边后退,与别墅拉开距离,看他这个小心翼翼的动作,仿佛若是他后退的动作幅度过于激烈,别墅就会突然原地变形成超级机器人冲过来暴打他一顿,“他们说无论是被我袭击的保罗.马丁内兹,还是我的父亲,都是恶贯满盈之人。因此,他们非但不会惩罚我,还邀请我加入公安局……”
“你答应了?”我跟着他一起走。
“嗯,现在我是公安局的灵媒了。”他复杂地点头。
这也是当然之事,河狸市这块地方的公安局是相当圆滑的部门(有时候圆滑过头了),看到他这种对民间无害的珍稀人才,自然不会放过。
我大约知道他此刻正在想什么。
说来也讽刺,井上仁太当年也想要成为警察,却因为在狱中服刑的父亲而无法通过警校的政审;而他的儿子井上直人明明有他这么一个主持过大量人体实验的父亲,却连弑父的经历也被视若无睹,本地公安都为其大开方便之门。
若是井上仁太泉下有知,不知会是什么表情?
*
与井上直人分别以后,我找了一片杂木林,将装着黑布的盒子埋进了地下。
刚才之所以选择在黑布上绘制血祭仪式阵纹,是因为想要将承载残余影响的主体转移到容易运输的物品上,之后再把黑布找个地方藏起来,就算是对残余影响做过处理了。至于别墅内部的残余影响,则会因为失去主体,而在今晚消散一空。这也是我根据残余影响的本质是灵性波动而作出的判断。
而小巷那边的残余影响就无法如此解决了,那已经侵入了大地之下,即使把地皮挖走也解决不了。
虽然有些想要将其当成“对灵能者专用”的放射性污染武器来使用,但在绝大多数时候,这玩意也只是公害。随身携带亦是不负责的想法,只好先暂时放这里了。
这次的“血祭仪式实验”已经为我带来了足够的经验,证明了我确实能够在准备齐全的情况下,承担血祭一般人的风险。
走出杂木林以后,无人机给我打来了电话。
“在忙吗?你已经杀掉保罗.马丁内兹了吧?”他问。
“我没说过要杀他。”我说,“虽然确实是杀掉了。”
“我就说嘛。”他笑道,“对了,你一周前委托我调查的‘退转药’,我也帮你调查过了。”
他所说的退转药,与灵转药不一样,是一种降低灵感的药物。
对灵能者来说,这相当于毒药;但对我来说,却有着非同一般的作用。
如果我在使用血祭仪式的时候服用退转药,大幅度降低自己的灵感,那么就能够对血祭仪式的副作用产生更加强大的免疫力。
换而言之,我到时候能够血祭灵能者。
“结果呢?”我问。
“零。”虽然看不到他的姿势,但我感觉他好像耸了耸肩,“说到底,这种派不上用处的药物,谁没事会研究啊?我借助自己的关系网问过一些本地的灵能学者,大家都说虽然听说过,但既不知道如何配制,也不知道有谁会配制。”
“原来如此。”我沉吟道,“那么……没办法了。不好意思,我正好知道一个很可能懂得配制退转药的人选,你帮我调查一下。”
“慢着——”他忍不住说,“你知道?你不早说?”
“如果可以,我不想找他。”
“为什么?是你与他有私怨,还是他名气很差?”
“都不是。”我说,“事实上,我只知道他的暂居地,他的绰号,以及他会配制退转药,就这三点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想找他?”
“说来话长。”
“哼哼……好吧,我帮你调查调查。”他说,“那么,他的绰号是什么?”
我一边回忆,一边报出了那个人的绰号:
“都灵医生。”
34 欢迎来到安息镇(一)
当列车驶入站台中间的时候,我也醒了过来。
透过窗户,能够看到站台上的看板,上面写了一行字:欢迎来到安息镇。
“醒醒。”我踢了踢胡麻的小腿,“我们到站了。”
*
安息镇无疑是个地名古怪的小镇,但同时,这里也是都灵医生的暂居地。
都灵医生具体何许人也,我直至如今也摸不清楚。即使拜托无人机收集情报,也无法知晓他的性别和年龄,更不知道他的外表与来历。只知道他在联盟各地游荡,算是个流浪医生,而见过他的人对他外表的描述都不一致。有人说他是男人,有人说他是女人,有人说他是老人,有人说他是青年,甚至有人说他是小孩……总而言之,尽是一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发言,充满了都市怪谈一般的可疑氛围。
我最初是从无面之影的口中打听到此人的。她当时还在以“亚当”的身份与我合作中,我问她是否知道谁能配制退转药。
“知道是知道,但你也用得着退转药?”她当时很是诧异,“你的灵感不是已经迟钝到足以免疫所有心灵攻击了吗?”
“有特殊用途。”我是这么回答她的。
另外,她说的话也不完全正确。即使排除“血祭仪式的副作用”,这个世界上也的确存在某种能够对我造成心灵系影响的方式。但我也没有必要对她如实相告。
她倒也爽快,立刻把“都灵医生”这号人物的名字报给了我,并且说他最近应该正在安息镇暂居。
即使是此时此刻,我也不认为她是在欺骗我。正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谎言也要用在关键部分上,越是她这种高明的骗子,越是不会轻易撒谎,特别是撒那种与当前目的无关的谎言。否则若是我从其他途径证明她在撒谎,那么她就相当于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何况安息镇就在河狸市的郊外,因为是个知名景点,所以甚至能直接从地铁站前往那里。
但这终究是从她那种女人的嘴巴里跑出来的情报,如果不是没有其他办法,我也不想去尝试,而如今就只能先去一探究竟了。
我将自己最近要去安息镇的行程告知了徐盛星,结果遭到了他的强烈反对,理由是不放心我这个手脚残疾的儿子出远门。虽然我对这种发展早有预料,但也的确不方便一声不吭就离开,否则以他的性情,没准儿会丢下工作循着线索直接追上来。
在经过了一阵交流以后,我们终于找到了妥协点:我依然会前往安息镇,但必须有人跟着。
这个人就是胡麻。
*
“胡麻”只是绰号。
他的真实姓名是“亚尔维斯.克里斯托弗”,字数长到让人提不起劲去记。因此之后我会只以“胡麻”这个绰号来称呼他。
据徐盛星介绍,这个人是他在局里的亲信,但因为前段时间犯了错,所以现在遭到了停职处分。人绝不是坏人,相反,很有正义感,表里如一,就是不知变通。他最近正好很闲,听说要来陪我这个“领导的儿子”出门旅游(“旅游”是我去安息镇的借口),倒是很积极,立刻应了下来。
我与他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出发的当日,也是我杀死保罗的两天后的中午,地点是在人来人往的地铁站。
他的外表很是英俊,头发是咖啡色的,双眼呈现红色,头顶上长着一对与头发同色的犬耳,是个比较少见的亚人。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衬衫和黑长裤,站在人群中间显得卓尔不群,引得路人频频侧目。说白了,像是某些偶像电视剧的男主角,简简单单的衣服也能穿出脱俗的味道。
我感觉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他,就连他那串长长的名字,我也似乎在哪里看过一眼。
他的态度相当热情,与我碰头以后,好像恨不得把我拄着的手杖都抽走,然后搀扶着我前进。我一开始还以为这家伙实际上是个谄媚之辈,想要借由讨好我,来获取徐盛星的好感。但在切实交流以后,却感觉到这个人的性格确实如徐盛星所说,表里如一,热情的表现也不似作伪。
他把自己的绰号告诉了我,我随口问道:“为什么要叫‘胡麻’?”
“我们公安局的战斗人员都有自己的绰号。我本来想取‘亚麻’的,但是另外也有个警察叫亚麻,我就只好叫自己胡麻了。”他如实相告,“这样总不至于再重合。”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心中却是冒出了个不太礼貌的念头:如果他把“亚”改成“大”,应该更不容易重合。
说着,列车也到站了。我们进入车厢,找个座位坐了下来。
我问起了他被停职处分的理由。
“这个……”他不好意思地说,“前段时间,我被徐队长带去河狸制药伪装保安,然后遇到了无面人……然后也没通报其他队员,还把情报透露出去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的脑海中猛地掠过一道闪电。
原来是他!
我终于记起来了,上次潜入河狸制药的时候,我的确碰到了个自己在公安局内部的支持者,从他口中套出了一些情报。后来为了防止他后悔,转去通报伙伴,我就顺手把他打晕了过去。
那时候的他既没有说过自己的名号,也没有脱下头盔露出脸,但如今的我却依然觉得他的脸和名字眼熟,这是因为他上次给我看过警察证件。我从证件上看过他的脸和名字。
虽然由我说有点不对,但他那样做,停职处分已经算是相当宽容了,估计是因为他是灵能者吧。河狸市公安局在对待有能力的人的时候那是相当之圆滑,井上直人的时候是这样,胡麻现在估计也是这样。换成其他城市的公安局就没这么宽容了。
“你支持无面人?”我问。同时列车动了起来。
他的犬耳突然竖直,用力点头,“是啊!”
“可,无面人,那不是犯罪者吗?我也听人提及过,那似乎是个视秩序为无物,凭着自己喜好杀戮的坏人。”我说,“身为警察却支持他,这样会不会不太好?”
闻言,他眉头一皱,想要反驳。
但张开嘴巴过了一会儿,他的犬耳又像淋了水一样沮丧地垂了下来,“是不太好。”
我感觉他要说“但是”了。
“但是。”他果然这么说了,“我还是相信无面人是正义的。他确实杀了很多人,但那都是些坏人。如果消灭坏人,能在结果上拯救很多好人,那么就应该这样做。”
“或许无面人自己并不是那么想的。”
“怎么说?”他好奇地问。
“这是我父亲与我聊过的,他认为无面人并非为了正义而战,而是有着私人的动机。”我倒是没有编造,徐盛星以前在吃饭时的确跟我闲聊过这些话,“也就是说,无面人很可能是自私的,之所以会杀戮罪犯,只是因为这正好与他自私的动机重合到了一起去。”
“这……”他愁眉苦脸地思考着,“虽然我不认为无面人是这样的人……但如果真是这样,那我或许还是会支持无面人吧。”
“为什么?”
“第一,无论动机如何,无面人还是在结果上惩奸除恶了。”他说,“第二,无面人救过我的妹妹。”
这回轮到我好奇了,“妹妹?”
“我的妹妹,海伦.克里斯托弗。”他回忆道,“她说自己前不久被好像是羊皮杀手的男人带走,接着忽然出现了个人,用喷雾把自己迷晕。等她醒过来的时候,那人手里拎着个鸟嘴面具,跟她说‘你已经没事了’、‘可以回家了’……”
经他这么一说,我也想起来了,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当时在杀羊皮杀手的时候的确顺手救过那么一个女人。
“我听到她描述的鸟嘴面具,就知道那肯定是无面人。”他说,“那时我就想,如果我以后遇到无面人,一定也要帮助他。”
“所以你就在他进入河狸制药的时候替他掩护了?”我恍然道。想不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因果,而当时的我却对此一无所知。
“是的。”他点点头,然后无奈地说,“虽然最后还是被他打晕了。我好像根本没被信任。”说是这样说,但他的脸上也没有怨怼的迹象,也真是个怪人。
说着说着,列车途经一站,停了下来。
一批人走了下去,另一批人走了上来。
新的乘客们里面有两道显眼的身影,其中一人是乘坐轮椅的美貌少女,灰色长发,穿着白色连衣裙,虽然双眼闭着,但看着不像是在睡觉,而是瞎了;而另外一人则是个其貌不扬的女人,穿着职场女性一样的灰色正装,姿态干练,走在后面,为前者推着轮椅。
这个组合难免吸引人的注意。我看了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
列车继续行驶。
*
一个多小时过后,列车到达了位于安息镇的地上站台。
我把还在打瞌睡的胡麻叫了起来,然后随着人群一起走出车厢,继而走出站台。
前方映入眼帘的正是安息镇——虽说是知名景点,可看上去却不是什么古镇,似乎只是个随处可见的现代化小镇而已。除去没有高楼大厦外,仿佛就是从河狸市的一个区走到了另一个区,甚至还能在这里看到眼熟的连锁便利店和小吃店等等。
但在我看来,这个小镇却暗藏危机。
原因是昨天无人机为我提供的一份情报。
当初与徐盛星交手的“井上仁太的保镖”——凋零信徒“暴烈”,在事件结束以后并没有栽在徐盛星的手里,而是直接撤退,不知所踪了。我为了观察地心教会在河狸市中可能的动向,便委托了无人机,调查暴烈是否还在河狸市里停留。
这个委托是与调查都灵医生的委托同时进行的。
没想到的是,昨天晚上,无人机给我发了一份安息镇列车站台的监控录像截图。在画面里,暴烈混迹在出站的人群中间,向着站台出口走去。
换而言之,此时有至少一个地心教会的特级灵能者,正怀着未知的动机,潜伏在这个小镇之中。
35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
为什么凋零信徒会出现在安息镇?
他们的人数有多少?只有暴烈一人吗?
难道也是与我相同,是来这里寻找都灵医生的吗?如果是这样,又是出于什么动机?
我一边这么思索着,一边行走在安息镇的街道上,而胡麻则如影随形地紧跟在我的身边。
安息镇这个地方,若是仅仅看名字,似乎是个冷清之地,但作为知名景点,这里其实有着不少观光客,街道上可谓是人头攒动。
胡麻似乎是害怕我在人群中走散,时刻注意与我的距离,若是我稍微走远,他就会轻轻地拽动我的胳膊,并且小幅度地摇头。
与此同时,他也像是秉性多疑的野生犬科动物一样,警觉地扫视周围,犬耳不时地抖动一下,很有一股“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风范。
我有点看不下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像触电一样猛地抖了抖。
“别那么紧绷。”我说。
“那可不行。”他严肃地说,“万一你受伤了怎么办?我可不好向徐队长交代。”
“我看上去很容易受伤吗?”我反问。
他默默地看了看我,我也看了看自己。的确,自己这身伪装的残疾姿态看上去是挺弱不禁风的,即使只是普通地走在大街上,也像是随时会被谁撞倒在地的样子。但就算是这样,他也没必要这么紧张兮兮的。
忽然,他试探着问:“我能不能提个问题?”
“说吧。”我点头。
“你是不是讨厌无面人?”
“为何这么说?”
“因为你之前说了一些无面人的坏话。”
“说是说了,但谈不上讨厌吧。”我回答,“无论是无面人也好,还是无面人所处的世界也罢,对我这个一般人来说都太过遥远了。”
说着,我看了他一眼,“我倒是想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啊?”他愣了愣。
“你看,我非但说了你喜欢的无面人的坏话,还是个一无是处的残疾人,连出趟远门也要人陪着才可以。若非我这次坚持要来安息镇,你也不必陪着我走这一遭。”我尝试着露出不是特别擅长的微笑,“是不是觉得我就是个任性的警二代,只会仗着父辈的威严,给其他人添麻烦,所以瞧不起我?”
“怎会如此!”他立刻摇头,“徐队长是我的救命恩人,徐队长的儿子自然也是我的恩人,怎么会有瞧不起的念头。”
“你没必要把他的恩情转移到我的身上来。”说着,我难免好奇,“不过,你说的‘救命之恩’,具体是指什么?”
他似乎有点难以启齿。
见状,我也没有追问。此时的我并不是“冷酷无情的无面人”,仅仅是“与人为善的徐福”而已。于是转而说:“先去宾馆的预订房间吧。”
就这样,我们在路上走着走着,一路穿过安息镇的大街小巷,途中也经过了建立在镇上的拜火教堂。
拜火教是联盟受众最多的宗教,主要信仰火焰,视太阳为至高神祇,并且受联盟法律认同,地位崇高。仅仅从普及度而言,就像是前世地球欧美的天主教。教堂外观也有着类似于天主教的风格,只是建筑顶部的标志用的并非十字架,而是正圆形的黑色环形标记。
据我所知,居住在这个世界的人们即使不是拜火教徒,也不至于对拜火教反感才对。但胡麻看到教堂,却似乎有点抵触。我带着他绕路走远,然后问:“不喜欢拜火教?”
“嗯。”他承认得有点犹豫,似乎担心招致我的反感。
“我不是拜火教徒,你可以放心。”我安慰道。
没过多久,我们到达了“河豚宾馆”,这算是小镇上最好的宾馆了,同时也是此地难得一见的高大建筑,仿佛是直接从大城市搬过来的,看着也挺气派。
在把不多的行李放到双人间以后,他看着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床,似乎有些意动。也难怪,他前面就在列车上打瞌睡,应该是昨晚没有好好睡觉。其实我也与他差不多,因为这段时间又在作为无面人活动了,所以昼夜颠倒,白天总是想睡觉,之前在列车上的时候也小睡过,到站时才清醒。这会儿我问他是不是困,他就说,“因为听说要去旅游,所以昨晚有点兴奋,没好好睡觉。”
你是郊游前夜的小学生吗?我把这句话咽进了肚子里,然后说:“我必须跟你说一句实话。”
“什么?”
“是这样的,我这次来安息镇,不是为了旅游。”
“那是为了什么?”他好奇。
“是为了找一个叫‘都灵医生’的人。”我说。
“找医生……”他困惑地念着。
我此时的思路很简单:与其在接下来处心积虑地甩开他,独自寻找都灵医生,不如直接给出一个自圆其说的理由。于是我接着说:“接下来的事情,请你保密,别与我的父亲透露。”
他看上去有点为难,但我也没等他答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之所以找他,是为了治疗自己的手脚。”
“治疗手脚?”他吃惊道,“但,这不是连正规医院也无计可施的复杂旧伤吗?”
“我听说都灵医生是个相当有能力的流浪灵能医生,或许他有着某些正规医院的医生也没有的能耐吧。而且他好像正好就在这安息镇,所以我就先赶过来了。坦白说,我对此也没报多少期望,只是想尽自己的努力试试看而已。”我说,“但如果这件事情被我父亲知道了,他很可能会觉得我其实相当在意自己的残疾,继而产生不必要的压力吧。这就不是我想看到的了。”
“原来如此……”他接受起来倒是很快,脸上流露出了钦佩之色,“你真的是个有孝心的人。”
“或许吧。”我面不改色地回应。
“但你准备如何说服都灵医生为自己治疗?”
“我自有办法。”我故作神秘地笑了。其实不过是准备拿钱开路而已。
稍作整顿以后,我们走出了河豚宾馆。
*
都灵医生的暂居地不是这家河豚宾馆,而是某家民宿。
我之所以能够知道这点,依然是托了无人机的福。话说回来,最近我委托无人机调查的情报着实不少。假如把无面之影算成自己的第二任搭档,那么他似乎快要成为我的第三任搭档了。就连他自己好像也有了差不多的感觉,以至于在某次手机通话中与我说起来,“再这样下去,我们该不会要组成正式搭档了吧?”
听他这么说,我不禁后背一凉,感觉他好像随时会从身后给我捅一刀似的。
回到正题,无人机在帮我调查都灵医生位于安息镇的暂居地的时候,排除了常住人口与大部分时间上不符的流动人员,并且在此基础上加以重重筛选,最终得出了一个最有可能是都灵医生的“嫌疑人”。
眼下我们要前往的正是这人所暂居的民宿。
对胡麻则解释说这个地址是从熟人那里听说的,他居然也立即接受了。好骗到这个地步,反而让我有点不忍心再欺骗他。
经营这家民宿的人是个四十多岁的老板娘,在我问及都灵医生的时候,她看了看我这个不速之客,似乎觉得我不会成为客人,就皱眉说自己不会泄露顾客的信息。
但在换成胡麻出面以后,她的态度就好了很多,甚至如实回答了我刚才的问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胡麻的面孔对女性确实有着莫大的杀伤力;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那个疑似都灵医生的人早已从这家民宿离开了。
“确实是有个自称‘都灵医生’的人过来住宿。”她笑着说,“但他昨天就走了,明明他给的钱还足够住宿一个月的。”
胡麻好奇地问:“他就叫‘都灵医生’吗?真名是什么?既然有在这里住宿,就说明拿出过身份证件吧?”
“这个……说来也怪,我记不清了。”老板娘摇头。
“那么他长什么样?名字应该有过登记吧?”胡麻又问。
老板娘看了看胡麻这张英俊的面孔。
我是不太明白在那些女性的眼里,胡麻具体是个多么光彩夺目的形象,总而言之,老板娘见了胡麻,心理年龄好像都被砍了一半,笑容也热情得多。
但胡麻却好像缺少对自己外表好坏的感知力,这令我很是费解:无论多么迟钝的人,若是生得好看,起码总该明白这点才对。迟钝到这种地步的人我至今只在虚构故事里见过,而胡麻似乎就真的是这种人,着实是不合常理。
这先不提,老板娘此刻拿出了登记簿,翻开来给我们看。
登记簿上面其中一个名字,赫然写着“都灵医生”,而不是真名,也没有写联络方式。
“我们这里在登记方面没那么严格,只要顾客能拿出钱和身份证件就可以了。”她说,“至于他的外表嘛……好像是个五十多岁,穿着黑色正装,留着山羊胡的金发绅士吧。”
我姑且记了下来,但都灵医生的外表在过往的情报中总是变幻不定,也未必真的是五十多岁的绅士。
我们离开了这家民宿。
胡麻遗憾道:“看来他很可能已经在昨天离开安息镇了。”
真的是如此吗?我一言不发地怀疑着。
据情报来看,暴烈进入安息镇的时间也正好是昨天,这其中的巧合实在难以忽视。特别是都灵医生似乎也并非按计划离去,而是匆匆离去的,像是有急事一样。难道是因为他察觉到了有凋零信徒进入安息镇,所以想要匆忙躲避吗?
进一步说,他会不会就是暴烈此行的目标,所以他是在躲避暴烈?
虽然在手头上的线索严重不足的前提下,不应该妄加推理,但是以眼下这种发展,让我不这么想才是强人所难。
若真是如此,那么都灵医生说不定并没有离开安息镇。
像是地心教会这等规模的组织,一旦真的以谁为目标,那就不是谁都能轻易走脱的。假设暴烈的目标真的是都灵医生,那么安息镇很可能已经布置了针对都灵医生的封锁圈。都灵医生现在要么是还在小镇范围内躲避中,要么是已经落入了地心教会的手里。
如果是后者,那我索性放弃都灵医生这条路线好了;而如果是前者,我或许还能再努力一把。
“不如我们接下来先在安息镇观光两三天,然后返回河狸市吧。”胡麻提议道,“我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座小镇呢,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叫‘安息镇’这种不吉利的名字。”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了一道声音:“‘安息镇’这个名字,源自于三百五十年前在这里诞生的‘梦境魔物’。”
我们同时转头看去,说话的人是之前在列车上见过的灰发少女。她依然乘坐轮椅,双眼闭合,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而她身后则跟着个其貌不扬的女青年,帮助她推动轮椅,接近了过来。
我习惯性地提起警惕心,审视她们,试着从她们身上找出可疑之处。
“梦境魔物?”胡麻念了一遍。
轮椅少女笑了笑,提了一个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你是否知道,就在六个世纪以前,天上其实挂着两个月亮?”
“这我当然是知道的。”胡麻坦率点头,“六个世纪以前,一头来自于地幔的强大亡灵,不知何故来到了地表,后来将其中一个月球拖入了抽象宇宙。”
“被拖入抽象宇宙的月球,如今被称为‘忘却之月’。”轮椅少女缓慢地说,“而做出这等事情的亡灵,则被称为‘末日神祇’,祂为地表带来了长达五个世纪的地狱浩劫。连当初已经发展到信息时代的文明社会,也为之分崩离析。”
“这又与梦境魔物和安息镇又有什么关系?”胡麻问。
这个我倒是事先查过,便转头对胡麻解释了起来。
六个世纪以前,由于末日神祇的现世,大量死气从星球内部爆发至地表,地表瞬间沦为地狱。
这里所说的地狱,并不是指“像地狱一样”这种修辞手法,就是地狱。
而当时的安息镇(当时估计不叫这名)则相当幸运,正好坐落在灾害程度极低的地区。但饶是如此,也有大量亡灵冲击小镇。即使有个强大到一塌糊涂的灵能者坐镇此地,也依然无法避免大量伤亡。
更糟糕的是,这个强大灵能者本身也有问题,他对于如此悲惨的现实深深绝望,继而萌生了希望逃到梦境里去的强烈念头。
他自然明白这种念头不可取,但他的灵能不明白。
灵能只会忠实地响应灵能者的想象力。
“所以,他的灵能形成了幸福的梦境,然后把他自己强行带进去了?”胡麻恍然道。
“不,恰恰相反。他的灵能被外界的死气所侵蚀,最终将他自己改造成了一片游荡在大地之上的噩梦——这不是形容,他就是沦为了字面意义上的噩梦。”轮椅少女接过了我的叙述,表情显得怜悯,“他日日夜夜都在重复着与现实一致的悲惨梦境,同时还会将自己遇到的人带入其中。哪怕如今的人类已经从地狱浩劫中走出来,重建了文明社会,并且回归了信息时代,他也依然只能在噩梦中重演地狱浩劫,一遍又一遍,永世不得解脱。”
胡麻脸色僵硬地问:“那他如今在哪里?”
“就在这里。”我用手杖拄了拄地面,“就在我们的脚底下。”
36 欢迎来到安息镇(三)
在地狱浩劫的时代,“幸福”这个词语,比任何事物都要遥远。
或许正因为如此,那个作为梦境魔物前身的灵能者,才会不由自主地萌生“在梦境中寻找幸福”的念头。他很可能也抗拒过这个念头,但越是抗拒,就越是容易在精神世界中勾勒出这个念头的外形。拿出相反的念头去对抗本来的念头只是适得其反,只会让本来的念头在精神世界中变得更加清楚。因此也越是容易被灵能所响应。
“有时灵能亦会反噬其主。”轮椅少女缓慢道。
“正是如此。”我说,“成为灵能者也未必是好事。”
闻言,胡麻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微微变化。
然后他摇摇头,低头看看地面,又问:“梦境魔物就在我们的脚底下。也就是说,它被封印了?”
“是的。”回答的是轮椅少女,“这是大约一个世纪前,联盟创立不久后,由一些擅长封印的强大灵能者所联手布置的封印。”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现在嘛,这里则作为热门的旅游景点,促进本地经济蓬勃发展。”
“这种鬼地方也能作为旅游景点?”胡麻不可思议地问。
“莫如说,正因为如此,才能变成旅游景点……”她的话语仿佛有着某种刻意为之的韵律,让听者放松心思,把全身心都托付给她,但这反而让我更加提起戒心,“对于资本家来说,没有什么是不能拿来赚钱的。当地人因此而发财,观光客们尽兴而归,封印也很安全,大家都满意。事到如今若是倒行逆施,那反而才会遭遇许多阻力。”
“真是太奇怪了。”胡麻忍不住嘀咕。
“这么说来,你们也是来观光的?”我一边问,一边审视这两人。
一开始我还以为轮椅少女仅仅是“无法站立”加“双眼失明”而已,但看了一会儿,才注意到她似乎只有头部可以自由活动;而她身后沉默寡言的女青年也很古怪,看起来相当平凡,但仔细看来,似乎不像是人类。
我能够通过观察对方的细节动作预读对方的下一步,这种收集信息的功夫也是我作为无面人在外活动的基本技术。而眼前这个女青年,却几乎没有那些小动作,在停止前进以后就像是蜡像一样站在原地,表情纹丝不动,眼睛也不眨,对胡麻那张英俊的面孔也视若无睹。尽管哪怕是正常人也能看出她的怪异,可她存在感却相当薄弱,连胡麻好像也没能对她有所注意。若非我习惯性地起了疑心,且用心观察,否则也很容易忽视她。
或许这个沉默寡言的女青年才是更加应该注意的人。
“不,我们是来找都灵医生的。”轮椅少女语出惊人。
“你们也是?”胡麻吃惊道。
“也是?”轮椅少女重复了一遍。
“事实上,我们是来找都灵医生治疗我的手脚的。”我接过话头,“而他则是我的同行者。”
“真巧,我们也一样。”轮椅少女微笑道,“自某次事故以来,我就只能乘坐轮椅出行。听说都灵医生擅长治疗残疾,便慕名而来。”
原来都灵医生还真的会治疗残疾?还是说,这仅仅是她的借口?虽然对初次见面的人起疑心并不礼貌,但鉴于这两个人本来就很可疑,并且小镇局面不容乐观,我也难免这般思考。
胡麻告诉她都灵医生不在这里的民宿。闻言,她遗憾地说:“是吗?看来我们落空了。”
然后,她安慰起了自己,似乎也是在安慰我们,“不过,那本来就是个形迹可疑的医生,或许见不到才比较好吧。”
“都灵医生应该已经离开了安息镇。”胡麻说。
“这可未必。”轮椅少女摇头,“我想他或许还在小镇里。”
“为什么?”胡麻好奇道。
“直觉。”轮椅少女神秘地笑了,然后转头看向我,“都是病友,不如趁机做一回真正的观光客,一起到镇上转转?”
“不必了。”虽然我本来也想这么提议,以多多观察这两人,但既然是由她主动提出,那我反而要拒绝。
然后我转头对胡麻说,“我们走吧。”
胡麻看上去有点意动,但见我拒绝,也就跟了我的决定。
当我们回到河豚宾馆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我们在吃过晚饭以后又出去游荡了一会儿。虽然我对于这座很可能有着凋零信徒潜伏的小镇缺乏观光兴趣,但胡麻好像对观光兴致勃勃,却又不好离开我的身边,我就配合了他一回。
经过短暂的相处,我对胡麻多少产生了一些好感。他在某些地方让我想起了井上直人,比如同样心怀正义,同样对某些事物显得稚嫩;而与井上直人不同的是,他的态度更加阳光,也没有那么复杂的、乃至于阴沉的心思。当然,井上直人会变成如今这样,也与他的人生境遇有关,若是让胡麻经历相同的境遇,很可能也会变成一个阴沉复杂的人。但至少现在的胡麻还很纯粹,在我看来,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
*
晚上八九点的时候,我们回到了河豚宾馆,准备睡觉。
“晚饭的红烧牛肉真的好吃。”熄灯前,他这么感慨,“不知道明天是不是还有。”这家宾馆提供三餐,且菜单一周中每日不同。
“或许吧。”
“你说,梦境魔物的封印是不是真的安全?”他好像对睡觉有点不安,“我们会不会突然被拖入噩梦中?”
“当然不会了。”
结果胡麻的话一语成谶。
*
就如之前所说,即使不计算血祭仪式的副作用,对我造成心灵影响的方式也是真实存在的。
那就是梦境的力量。
且不论在我故乡的世界,梦境到底是个什么概念,至少在这个世界,梦境的本质,是人的心灵在抽象宇宙中的投影,是半独立在人心之外的事物。
某种意义上,“梦境”也可以视为真实存在的“客观世界”。正因为并非仅仅存在于心灵的内侧,所以也无需过问我的灵感,就能够直接对其造成影响。若是我做梦,那么懂得梦境法术的灵能者就能够对我现成的梦境加以篡改。尽管无法像是对待其他人一样,直接在梦境中对我植入某些想法——因为在植入想法的阶段必须过问我的灵感——可其他方面的事情却是可以尝试的。
但前提是,我会做梦。
若是我不做梦,哪怕灵能者也无法强行使我转入梦境;而在经历一段时间的自我训练以后,我已经极少做梦了。
退一步说,哪怕我真的碰巧做梦了,也能够做到立即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就像是上次做关于过去的梦一样),同时也能够立刻识别出来:这到底是自己的梦,还是其他人的梦。
而此刻,我似乎是陷入了其他人的梦中。
*
在醒来以后,我立即意识到,自己并未真正地醒来。
我一言不发地坐了起来,观察周围。
虽然周围一片黑暗,但我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出来:这里依然是河豚宾馆的客房,甚至依然是我与胡麻入住的双人间。
我伸手摸向放在床柜上的台灯,也就是在我伸手的这一刻,我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非但比起平时更加的虚弱,而且浑身不对劲,就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但我没有慌乱,而是先把台灯打开了。
周围立刻变得明亮,只见在床柜另一头的床铺上空无一人。胡麻不知道跑到了哪里去,被子和床单都显得相当凌乱。
我从床上下来,走到放在客房角落的试衣镜前,查看自己的身体。
这一看,我的头脑像是倏然遭到了电击。
镜面中映照出来的,既不是我习以为常的身体,也不是其他人的陌生身体。
而是理应只存在于前世,身为杂志社文字编辑,误入罪犯交易现场,最终被枪杀的,二十四岁的我的身体!
就连穿着也与被枪杀时完全一致,同样的黑绿色格子衬衫,同样的黑色长裤,同样的咖啡色运动鞋……
我重新整理起了自己的思绪:冷静,这里是梦境。
人在梦境中呈现出来的姿态与真实世界的姿态,哪怕有所不同,也不足为奇。问题不是我为什么会变成这种姿态,而是我为什么会被拖入其他人的梦境里来。
是因为我正好在河豚宾馆里做了梦,并且正好有个对我居心叵测的梦境术士,然后正好抓住了我做梦的机会,把我的梦境接入了其他人的梦境?
这个可能性也太低了,不如考虑另外一个可能性:安息镇的封印出现了问题,梦境魔物的力量来到了外界,并且正好把我拖入了梦境里面——不,这个可能性也很低。虽然如果是有着恐怖梦境力量的魔物,确实有可能在我不做梦的前提下把我拖入梦中,但是安息镇的封印正常运行了一百年,怎么可能正好在今天出现问题?
还是先解决眼下最紧要的问题吧。
说来尴尬,此时我这具前世二十四岁的身体,倒是远不如我今生十八岁的身体来得强壮。
而且我还注意到,自己似乎忘记了所有的武术技巧。这与“提笔忘词”是相同的感觉,明明感觉自己应该知道,却无论如何都回忆不起来。仅从这方面来说,我无论是硬件还是软件,都被重置到了与前世二十四岁时相同的条件了。
但是没必要紧张,既然我从以前开始就明白“梦境”是我的短板,那就不至于毫无准备。
正因为是梦境,所以我才能够做到某些现实中也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通过长时间的自我催眠,在梦境中分出“二重身”;或者在梦境中做梦,以潜入“梦中梦”;亦或是在梦境中分辨出谁是真正的人,谁是梦境中的人……
就连在梦境中失去“强壮的身体”与“战斗的经验”以后,将其强行取回来的技巧,我也有认真训练过。
我深深地呼吸,接着闭上双眼,在脑海中想象一个开关。
开关的一边是“现在的状态”,另一边则是“本来的状态”。此时我要做的,就是将开关强行扳回去。这个过程不可以拖泥带水,必须全神贯注,一次完成。
一,二,三……
想象中出现一根手指,对准开关,按了下去。
这一刻,我感到自己的肌肉力量回来了,武术技巧也回到了自己的脑海里,就像是终于记起来如何去写某个忘记写法的词语,然后利落地写到了纸面上,令人无比痛快。
我长长地松了口气,虽然刚才说过无需紧张,但刚才那种比起做残疾人的时候还要无力的情况,倒也真是让我捏了一把冷汗。
身体倒依然是二十四岁时的形态,但只要力量回来,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就不用在意了。
就在这时,客房的门板猛地被拍响了。
我立刻回头看去,也不知道是谁在拍门,声音极其响亮,而且与其说是拍门,不如说是在以把门板砸坏的势头在攻击门。毫无疑问,这个不速之客绝非怀着善意而来,并且知道我就在这里。此时我还无法排除这是“梦境魔物的噩梦”的可能性,若真是如此,那么来者恐怕连人类都未必是。
深夜的宾馆,独自一人的客房,不知去向的伙伴,突如其来的激烈砸门声……
把这些要素组合到一起,简直就跟恐怖片一样。
我姑且对着门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人?”
听到我的声音,来者一言不发,砸门的势头更加猛烈了。
两秒后,门板陡然被撞开,一个血迹斑斑的人跌跌撞撞地闯进了客房里。在停止了前进的势头以后,他左右巡视一圈,旋即便将目光锁定到了我的身体上。
而我也借着台灯的光看清了他的面孔,这是一张什么样的面孔?看上去根本就不是活人,面孔上遍布伤口,血肉外翻,呈现出来严重腐烂的状态,甚至还能够看到一条条蛆虫在伤口中翻动。他的双眼遍布阴翳与血丝,嘴巴中流淌出来血液,双手指甲磨损得相当厉害。
这是一个活死人!
他的停顿仅有一秒钟,紧接着,他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咆哮。不像是野兽那种充满攻击性的咆哮,反而像是正在蒙受惨无人道的痛楚。然后,他立刻向我扑了过来,试图撕咬我的血肉。
虽然来势凶猛,但他的动作却过于直线,我很简单地避开了他的扑击。
然后退到书桌旁,从桌面上拿起一本旅游手册,撕扯下来一页纸张。当活死人再度扑击过来的时候,我拿住纸张,陡然向他的喉咙切了过去。
纸张这种东西虽然脆弱,但是因为厚度小,所以也能切开肌肤。日常生活中被书页边缘割破手指的人也不在少数,有些训练有素的杀手甚至能够以纸杀人。
适当的角度,足够的速度。
只要满足这两个条件,哪怕是脆弱的纸张也能够成为杀人武器。
在我的进攻之下,纸张瞬间切入活死人的喉咙,一路断开他的颈部肌肉、颈动脉、呼吸道等等。但纸张到底不是能拿来斩首的刀刃,最终还是卡在了他的颈骨中间。
下一瞬间,我的掌击命中了他的面孔。
他的头颅被击飞了出去。
37 欢迎来到安息镇(四)
在我前世看过的一些活死人题材电影中,活死人或许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不惧怕伤害,手脚被砍下来也能够继续活动,但是只要头颅被砍下来,大抵上都会真正死去。估计是因为这些活死人无论再怎么超乎常识,归根结底都是必须依赖于头部指挥身体。
然而这个世界的活死人有所不同。
当我击飞它的头颅以后,它的身体只是在推力的作用下后退了两步,然后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继续向我扑食过来。掉落在地的头颅也双眼怒瞪,口中依然能够咆哮。明明我刚才都已经把它的声带弄断了,此刻它竟是表现得像灵能者一样不合道理。
这下我算是完全确认了,这个家伙是如假包换的“活死人”。
我再次避开了它的攻击,它撞倒了旁边的试衣镜,将镜面砸成了碎片。趁着这个机会,我俯身拾起其中一块长度合适的碎玻璃。在那具无头的尸体又伸出双手抓向我的一刻,我也同时迎向了它。
虽然把碎玻璃当成匕首也依然相当不趁手,但总比把纸片当成刀刃好多了。
我连续挥动“刀刃”四次,它的四肢和躯干应声落地,污血在地毯上溅射开来。
饶是如此,它的四肢依然像蛇一样试图向我挪动过来,躯干也像丢到地面上的鱼一样恶心地扭动着,滚落在旁边的头颅继续怒吼。
这还真是与历史书上记录的一模一样。坦白说,我以前虽然见识过亡灵,但对活死人却是首次亲眼目睹。这种被大卸八块以后还能继续挣扎活动的邪恶活力,恐怕即便是意志坚定的人看了也要留下心理阴影。而如果我记忆中的知识没有出错,接下来我哪怕将其切得再小块,它也不会真正死去,仅仅是因为缺少关节而无法活动而已。
反过来说,如果我被它用牙齿或指甲割破了一点点皮肤,就会遭到诅咒感染,在三十秒钟以内活死人化,沦为一头只知道啃咬活人的亡灵怪物。
虽然这里仅仅是梦境,但依然不可以掉以轻心。在梦中被活死人攻击,结果在现实中也变成活死人的例子,似乎也是真实存在的。
我将地上仍在活动的四肢踢到远处,然后走到房间窗户前,拉开窗帘,向外界望去。
此时外界所呈现出来的小镇风貌,完全不是我所知道的安息镇,虽然同样遍布着比较现代化的低矮建筑和设施,但根本是另外一座小镇的样子。而我现在所处的位置则是河豚宾馆的六楼房间,楼底下是小镇街道,路面上徘徊着零零散散的人影。
因为这会儿是黑夜,所以看不太清楚,但从那些人影摇摇晃晃的走路方式来看,应该都是活死人无疑。
据历史书记录,“活死人”这种存在,是在地狱浩劫时代,充满死亡的星球对于活人最常见的诅咒形式。
人在成为活死人以后,其实依然有着相当清醒的神智,只是无法以语言和行为的途径将其表达出来而已。其灵魂终日被关押在日渐腐烂的身体中,眼睁睁看着自己疯狂地袭击其他活人,并且依然保留对痛楚的感受力。身体越是腐烂,痛楚越是强烈。并且谁也无法将其变回活人,因为活死人从成为活死人的阶段开始就已经是亡灵了。
一般人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做到真正地杀死活死人,更加无法拯救活死人的灵魂。因为活死人哪怕被剁成肉泥也无法死去,烧成灰烬也能够留存神智。这么做只会为活死人带来更加地狱的痛苦而已。
在末日神祇的阴影笼罩天地的时代,地表上据说徘徊着数以亿计生不如死的活死人,在城市、乡村、公路、荒野、森林、沙漠、山川等等地方游荡不止,宛如进行着一场场绝望的巡礼,一边期盼着有谁能够真正地杀死自己,一边又在哀嚎中不停地增加伙伴。同时源源不断地排放着充满绝望的灵能,也即是所谓的死气。
*
毫无疑问,这是地狱浩劫时代的梦境。
“犯人”很可能是梦境魔物。
但问题是,封印到底怎么了?被卷入梦境的还有其他人吗?还是说只有我一个人这么倒霉?
就在我疑惑的当口,走廊那里传来了杂乱无章的咆哮声和奔跑的动静,看来是这边的声音把河豚宾馆里的其他活死人吸引过来了。我只好暂且停止思考,走出了房间。走廊两头各有两三个活死人正在面相狰狞地冲过来。虽然不至于对我造成多少威胁,但我也不可以站在这里无动于衷。
我踢碎了走廊旁边的消防柜,从中拿出来一把消防斧,然后迎向了其中一边的活死人。
与活死人的战斗容错率诚然很低,一旦失误就万劫不复,但对我而言却早已是家常便饭了。以前与那些灵能者战斗的时候,也同样是容错率很低的战斗。灵能者那边被击中的话有灵能护盾,再不济也可以用灵能疗伤,但我这边被击中的话就是立刻完蛋。现在亦是如此,最多是必须当心溅射出来的污血进入眼睛和嘴巴里,而活死人的攻防性能则都远不如灵能者,反倒是轻松了很多。
没过多久,我就把阻拦自己的活死人们或是击倒,或是甩开,然后进入潜行的姿态,一边前进,一边探索宾馆。
我必须设法找到脱离梦境的手段。
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在梦境中杀死做梦的人,而现在这种情况的话,该杀的八成就是梦境魔物了。
虽然梦境魔物早已化为噩梦本身,但在梦境中也应该有着它心灵的映射所形成的象征物才对。或许是某个人,或许是某个亡灵,或许是某个物品,总而言之在找到以后破坏掉就是了——但是会有这么容易吗?或许它在梦境中的映射象征也是个强得一塌糊涂的家伙,那样我就束手无策了。
其他脱离梦境的方法倒不是没有,但手续却复杂得多。
我可不想在地狱浩劫时代的梦境中停留太久,哪怕我再强大多少倍,也保证不了自己能在这里存活多少时间。
忽然,我的余光扫到了远处有什么东西,立即停止前进,并且藏到了走廊的转角处。
我拿出了刚才没丢掉的镜面碎片,在不把头探出去的前提下,从镜面上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
那是一头狼人,被血水淋湿的黑色毛发,三米高的腐烂巨躯,浑身散发着尸臭味,并且背对着我,正在啃食着什么东西的血肉。
这让我心中松了口气:还好,仅仅是狼人。虽然狼人作为亡灵的一种,同样有着非灵能攻击绝对杀不死的特性,甚至还会超速再生,但攻击方式主要以身体攻击为主,也没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异能。无非是来历诡异而已,据说在地狱浩劫时代,若是人在森林中迷路,就会变成狼人回来。
我无意与其发生战斗,绕开以后,继续探索宾馆。
花费了好一番工夫,我只能遗憾地得出结论:宾馆里应该确实是没有我以外的活人了。
而在线索不足的前提下,又不知道应该注意其他什么对象。
我决定前往宾馆外面。
*
说来也真是笑不出来,我明明只是在一座热门景点小镇找医生问药吃而已,此时却在这种遍布亡灵的鬼地方做起了“末日求生”一样的行动。这已经超出了不走运的地步,只能说是遭劫了。本来的盘算都被打乱,现在则是被突发事件推着走,失去了主动权。
从哪里都可以,必须先设法夺回主动权。
我沿着陌生街道的阴影处悄然走动,大多数时候都能够避开活死人的感知,少数时候却会被注意到。我也不明白到底是哪里露出马脚的,关于亡灵,实在有太多未知的地方了。每逢这种时候,我就只好先击倒跟得最紧的家伙,然后重整态势,再进入潜行状态,如此循环往复。
我在路边的商店中拿取了个双肩包,又在路边的药店和杂货店里找寻生存物资。
遗憾的是,药店早已不知被谁洗劫一空,杂货店倒是还有些剩下来的罐头食品,打开一看,居然没有变质。莫非这个梦境是地狱浩劫时代刚刚发生的时间段吗?但是天上的月亮却只有一个,根据历史书记录,末日神祇应该是在地狱浩劫时代中期才将另外一个月球拖入抽象宇宙的才对。
难不成历史书的某些地方记载有误,而我则能够在这个“虚假的梦境”之中,调查出来“真正的历史”?
别想太多了,现在还是以逃脱为重吧。我这么告诫自己。
忽然,我又被路边的几个活死人注意到了。按理说我既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进入它们的视野,但它们却在散漫游荡的过程中陡然停止下来,并且整齐划一地看向了我,然后同时向我奔袭而至。
正当我准备有所动作的时候,一道人影突然从路边的屋顶上一跃而下,拦截在我与活死人们的中间。
这是个身上穿着残破的灰色衣服,同时还把自己从头到脚用肮脏的白色绷带缠得密不透风的怪人。一出现,他就快如离弦之箭地迎向了活死人们,同时头也不回地跟我说话,声音相当嘶哑,“退后!”
显然,这是个灵能者。按照我的眼光,是个水平接近一级的灵能者。
不过三四秒钟,他就把来犯的活死人们统统击倒在地,然后不由分说地拉住我的胳膊,往远方逃跑。
来到四下无人的地方以后,这个绷带怪人终于停止下来,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看向我,声音嘶哑地说:“不好意思,刚才事态紧急。现在安全了。你有哪里受伤吗?”
“没有。”我一边回答,一边观察他。
从他的言行举止来看,似乎与古怪的打扮截然不同,是个友善的人。但是且不论此时局面有异,我也不至于那么容易相信其他人。
“那就好。”他点头,“我再帮你找个安全的地方吧,然后你在那里等着。我有急事,必须先专心那边才行。”
“急事?”我重复了一遍这个词语。
“是的,我在找人。”说着,他反应过来,连忙问我,“对了,你有没有看到过那个人?”
“什么人?”我反问。
“一个拿着手杖,右眼戴着眼罩,行动不便的少年。”他语速很快地说,“你有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38 欢迎来到安息镇(五)
手杖加眼罩,行动不便,少年。
这不就是我吗?
是的,我见过这个人,每天都在镜子里见到——这种话我自然不会跟他说。我只是更加用心地审视起了这个绷带怪人。首先能够确认的是,他绝非梦境居民,而是从真实世界进入梦境的人。最起码这点我是能够辨认出来的。
但无论是外表也好,声音也罢,他都让我无比陌生。他绷带下隐约露出来的皮肤呈现出严重烧伤的疤痕,而我却从未结识过这种浑身烧伤的男人,更加没有被这种人在梦境中寻找的道理。况且他找的还是身为残疾人的我,而非身为无面人的我。
以防万一,我姑且确认了一遍,“你找的人,名字叫什么?”
“徐福。”他不假思索地回答。
“为何找他?”我问。
“我与他的父亲有过约定。”他嘶哑的声音中透露出来强烈的急切情绪,“我必须保证他的安全,必须将他毫发无损地带回他的家里,这就是我的使命。我绝对不可以辜负他与他父亲的信任,否则我,我,一定无法原谅自己!”
听到这里,我已经判断出来,他很可能就是胡麻。
但他根本不像是胡麻。且不论打扮,他的身体细节和声音都对不上,尽管确实有一对烧伤的犬耳从绷带中探出来,可这说明不了什么。行走和站立的姿态也不对劲。是胡麻的话应当更加训练有素,而他却像个外行人,刚才放倒那些活死人时的动作也乱七八糟。
不,这也并非毫无可能……连我都变成了前世二十四岁的姿态,最初也短暂忘记了所有武术技巧,那样持续下去肯定也谈不上训练有素地站立与行走了。换而言之,眼前的人确实有可能是胡麻。至于他为什么失去了战斗经验,却没有失去灵能,也很好解释,因为灵能本来就是接近抽象宇宙的力量,在梦境这一接近抽象宇宙的环境中,能够得以保留也不足为奇。
这时,周围传来了一阵骚动,又有一些活死人正在向我们接近过来。
“又是活死人。”绷带怪人在焦虑中混着些许同情,显然是知道活死人藏在可怕之下的可怜之处,“就没有办法彻底杀死它们吗?”
倒不是毫无办法,我想。
想要以纯粹的物理方式杀死活死人是毫无希望的,但若是以灵能的方式,却大可以放手一搏。只不过哪怕是灵能者,也仅有部分人才做得到这点,比如说能够绕过肉体直接灭杀灵魂的灵能者。如果没有这方面的力量,那么起码也必须像徐盛星一样,能够放出灵能组成的火焰,连肉体带灵魂一并焚烧殆尽才是。
这也是拜火教得以普及的理由之一。联盟创立初期,在灭杀徘徊于地表上的无数活死人一事上,拜火教占据了重要的功劳。
我三言两语地向绷带怪人解释了一遍,他好像终于迟钝地想起了这一节,然后缠满绷带的面孔上隐约流露出了害怕的神色。不像是在害怕活死人,倒像是在害怕自己之后打算做的事情。他身上就是散发出了这种感觉。
“灵能火焰真的行得通吗?”他竟是忐忑地向我征询起来。
“行得通。但是,你会操纵火焰?”如果我没记错,胡麻的灵能特长是“超速再生”才对。
他先是点头,再艰难地吸了口气,然后陡然跑向了接近过来的活死人们。
下一秒,他的身上居然爆发出来了明亮的焰光,火焰像点燃火把一样点燃了他自己,同时向四处喷吐,点燃了活死人们。
本来我是准备把他形容成“身披烈焰的火神”,这样起码会显得壮美,但我现在必须形容得难听一些:此刻的他像是个从火灾现场中狂奔出来的受害者。因为他的火焰不仅仅是对活死人们造成了伤害,也对他自己的皮肉造成了伤害。他甚至自己发出来了无法抑制的惨嚎,身上也有皮肉烧糊的声音。
这还真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一幕,居然有操纵火焰的灵能者把自己也烧伤的事情。上次徐盛星与我战斗的时候,他从掌心喷出火焰,也没见他把自己掌心给烧伤的。
结合绷带怪人身上本来就有的烧伤疤痕,我心中隐约有所推测。
“你没事吧?”我对他大喊。
“我!”他好像在给自己打气,“没!事!”
但是他都这个样子了,我也无法袖手旁观。何况他很可能就是胡麻。
我迅速地冲到了尚未被点燃的活死人们那边,紧跟着伸出双手,一推一拉,将其重要关节都弄脱臼,然后全部放倒在地。这也是我刚刚想出的对活死人的战术。这样做的话,即使活死人身上还有能动的部位,也会被不能动的部分所拖累,只能像虫子一样在地面上扭动。
绷带怪人则把已经点燃的活死人们放倒,继续燃烧它们。
不多时,所有活死人都被里里外外地烧透过,变成一具具焦尸,无法继续活动了。这是灵魂也被灵能火焰破坏的明证。灵能火焰与一般火焰的差别也在于此。因为灵能本身就是灵魂的力量,自然也能对灵魂造成杀伤。
绷带怪人身上的火焰也终于熄灭了,他跪倒在地,双手支撑身体,无比激烈地喘息,衣服和绷带却出奇地没被烧坏。
此外,他果然也有超速再生的特长,烧伤焦黑的皮肤迅速再生,只是很遗憾地没能变成新生的皮肤,而是变回了遍布烧伤疤痕的皮肤。
我将他用力地拉了起来,然后离开了这条街道。
“你本来不必那么做,避开它们就是了。”我对他说。
“但是,那些活死人都这么可怜……”他犹犹豫豫地说。
难道他没意识到这是梦境?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又说:“你好像不是灵能者?不过,你刚才的身手……”
说着,他似乎联想到了什么,看着我的眼神变得古怪,隐隐带着兴奋,“难道你是——”
“是的,我是无面人。”我索性自己说了。总不能以徐福的身份与他相处,否则就很难在这个遍地杀机的地狱浩劫时代梦境里放开拳脚了。
“我就知道!”他表现得更加兴奋了,其实以他这身绷带怪人的打扮,倒也颇有神秘怪客的形象感,但他现在却亲手把这形象给砸得七零八落了,“我是你的支持者,我叫亚尔维斯.克里斯托弗!”
“我知道,你是上次在河狸制药的‘保安’。”
“是的,你上次问过我的名字!”他喜出望外,“原来你还记得我的名字!”
不,我不记得。
当然,我不会这么跟他说。我只是说:“别那么大声。”
他连忙捂住嘴巴,连连点头。
*
与他进行一阵交流以后,我已经基本确信,他就是胡麻。
我们找了一家狼藉的杂货店躲藏进去。
“就在这里休整吧。”我说。
“好的。”胡麻听话点头,“是要在这里等到天亮吗?但我还要找徐福……”
我打断了他,“这里没有‘天亮’。”
“什么?”他一愣。
看来他没有更多地阅读过地狱浩劫时代的历史。
这个时代是等不来日出的,有的只是黑夜与月亮而已。既不是因为地球停止自转了,更不是因为太阳消失了,天空更加没有合上盖子。只是天黑了而已。毫无缘由的天黑。
“趁现在多休息休息。”我说,“你不是要找人吗?我可以会帮你一起找。”
“真的吗?”他精神了。
“但你必须听我的话。”我说,“现在,我要你休息。”
他好歹也在以前受过专业的训练,明白休息也是效率行动的一环,此时尽管心急火燎,却也姑且接受了。
趁着这个机会,我决定问他,“你上次不是说自己的灵能特长是超速再生吗?操纵火焰也是你的灵能特长?”
“这个……”他犹豫了下,“嗯。”
然后也没再继续说话,态度也不像是刚才那般兴奋了,似乎是陷入了某种极度消极的情绪中。
我安静地看着他,此时的他,远不如现实世界那般英俊,那般有着挥洒不尽的阳光,而是成了个浑身烧伤疤痕的丑人。这是何等的天差地别?若是叫对他的面孔着迷的女人们看到此时的他,定然会大失所望,甚至是吓出心理阴影吧。或许正因为如此,他现在也表现得有些抬不起头,像是那些在被周围人瞧不起的阴影下艰难成长的丑小鸭一样。
但是我并未忘记,刚才的他为了救那些活死人出苦海而忍耐过烧身之痛。这固然愚蠢,却也令我感到钦佩。
片刻后,或许是认为对着我说也无关紧要,或许正是因为对着我所以才想要说(我知道这是自作多情),他开口了,“我以前被烧伤过。”
我一言不发地聆听着。
“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妹妹当时就读于寄宿制学校,父母都在各自的单位工作。而我则趁着假日,跟着一支旅游团外出爬山。虽然彼此不认识,但那氛围是极好的。”他的声音相当飘渺,仿佛飞去了十年前,“然后他们突然出现了。‘他们’,就是凋零信徒。就像是恐怖故事中的怪物一样突然出现,把我们都绑架过去,充当献给亡灵的活祭品。被绑架的不止是我们,当时还有很多人,加起来大约接近百人,都被困在某处不见天日的山洞中。在当时是很轰动的大案。”
他停顿了五六秒钟,仿佛在反刍那时的心情,“所有人都无法动弹,只能听着凋零祭司念诵祷文的声音。很快,大家都开始自燃,安静地自燃。因为谁都无法发出声音。我也燃烧了,火焰遍及了我的全身……”
他又停顿了下来,这回停顿了十几秒钟。
“但是,你活下来了。”我说。
“嗯。只有我活了下来。”他的声音毫无主观色彩,“而那只是侥幸。我们就好像是一块肉,被送进食客的嘴巴里大肆咀嚼。正好有条肉丝卡在了齿缝里,食客将其剔出来,后来也没有塞回嘴巴里,而是丢到了一边。我只不过就是这条被丢弃的肉丝而已。”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灵能。我觉醒了灵能。”他说,“但这不是祝福,而是诅咒。”
我知道他在指什么,“你无法控制自己的灵能。”
“是的。”他缓慢地说,“我无法忘记被当成活祭品的经历。后来每逢回忆火焰遍及全身的感觉,灵能就会响应我的想象力,将火焰从我的回忆中提取出来,真实地燃烧我的皮肉。”
他的声音中终于出现了色彩,那是畏惧,“我越是害怕,火焰烧得越旺。再怎么拼命地遗忘火焰也无用,想象中的火焰反而变得更加清楚,带给我更加猛烈的痛楚。然后我便会更加害怕。日日夜夜,循环往复,看不到尽头……”
灵能有时亦会反噬其主。他这样说。
“但是你不想死,也不想被烧死。”我说,“你的超速特长就是这样出现的吗?”
他点头,“后来,徐队长……徐盛星队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说着,他似乎也好不容易走出了那段回忆的阴影,“他熄灭了我身上的火焰,然后教会我操纵火焰的方法。尽管我至今也没能全部学会,却至少能让火焰不会擅自跑出来了。”
原来如此,这就是他在梦境中呈现出绷带怪人形象的理由。因为这种形象在一定程度上就是他的自我认知在梦境中的映射。
同时,这也是他之所以把徐盛星当成救命恩人的原因。
何止是救命之恩。一边被烧,一边超速再生,这种痛楚无疑是另一种地狱。我无法想象,他到底是如何熬过来的,又是如何能以今天的乐观面目回归生活的。
我过去只是把他当成了个心思单纯的青年。如今看来,却是我把他看扁了。
“你很努力了。”我对他说。
闻言,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开心,“是吗?”
“是的。”
他害羞地低下了头,烧伤的犬耳微微抖动。
这么容易就开心,或许也是他的强大之处吧。我一边心想,一边走到了旁边。
*
趁着休息时间,我稍微地活动起了手脚。
说来也是不可思议,对于这具久别重逢的前世二十四岁的身体,我居然没有半点不习惯,用起来也与今生十八岁的身体毫无差别。
甚至闭上双眼,默默入定,同样能够在缓慢的摸索之中,进入“化零为整”的模式,也即是上次与徐盛星战斗的时候进入过的,能够把身体当成纯粹的“传动机器”来驱动的模式。
在这种条件下,我能够隐约“看到”自己身体内部无数的“传动齿轮”,竟也与今生十八岁的身体毫无差别。简直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用哪具身体了。或许这也是梦境的非现实性体现?
只不过,在我看来,这些齿轮的运行情况,却谈不上有多么精干。
能够说是强壮的齿轮只有那些大块头而已,但是真正支撑整台传动机器的却是其他在数量上占据绝对优势的小齿轮。然而因为积年累月的锻炼和战斗,这些小齿轮要么错位,要么脱落,要么残破生锈,要么在故障中妨碍了其他更多齿轮的工作。并且几乎都未能锻炼到。
或许我应该找个机会,将整台传动机器修理一遍才是。
同时还有必要将这些小齿轮也挨个训练过去。若是如此,整台传动机器的效率也会大大增加,保守估计,强度会到达如今的三倍,不,五倍也说不准——
三倍,甚至五倍?当我得出这个结论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肯定发疯了。
39 欢迎来到安息镇(六)
我今年十八岁,虽然尚未完全进入自己作为武术家的巅峰时刻,但凭借千辛万苦的训练,好歹也是到达了自己当下的极限。然而在这个极限的基础上,我却依然能够更加强大三倍甚至五倍?这无论如何也是过于离谱,令我忍不住怀疑其中是不是存在着什么误会。
只不过,这也的确是我感觉到的事实。我本以为自己已经临近了体能的尽头,却不想绝处逢生,居然在这种地方发现了前面的路。
说不定我正将走入一条前无古人的道路。我是这么想的。
但想要开心的话还为时过早。没等我细品此刻的状态,我就不由自主地退出了“化零为整”模式。显而易见,现在的我对于“化零为整”模式的把握依然不够熟练,非但无法保证自己次次都能进入,即使侥幸进入,也无法长时间维持下去。
一般来说只能维持两秒或三秒,状态绝佳的话能够维持五秒钟——这就是我现在的程度。
这样可没法儿拿来当成训练工具使用。
这时,胡麻向我这边挨了过来,似乎有事,“无面人先生……”
“先生?”
“只是叫无面人的话,感觉不够尊敬。”
“像之前一样称呼我就可以了。”我说,“有事吗?”
他肃然点头,“是这样的,我发现了一个秘密——相当惊人的秘密!”
“你说。”我集中了注意力。
“这里其实是个梦!”他言之凿凿地说。
这种事情你应该从一开始就发现的——这句话从我的喉咙处涌了上来,但我旋即放弃了对他的批评。他能够自己发现这点已经值得夸奖了。从未经过训练的人本来就很难发现自己做梦,哪怕周围与自己再不同寻常也一样。
“是的,这里是梦。不出意外的话,这里还是地狱浩劫时代的梦,并且很可能是梦境魔物在作祟。”我这么与他说。
“地狱浩劫……难怪这里那么多活死人。”反倒是他吃惊了,“而且,你说梦境魔物……等等,难道你其实不是我梦出来的吗?”
原来他刚才还以为我是被他梦出来的假人……不过事到如今,我连在心中啰嗦的劲头都提不起了,只是点头承认。
“也就是说,你在现实中也身处于安息镇?”他相当疑惑地说,“为什么你会在这里?难道说,你是为了追杀灵能罪犯而来的吗?”
“正是如此。”我收下了他送给我的这个理由。
“我能够帮助你吗?”他热情地问。
“你不是还要找那个名叫徐福的少年吗?”我说,“况且,我们还要先设法脱离这个梦境。”
“当然,是在与徐福一起逃出去以后。”他连连点头,“我从很久以前就想要与你一起惩罚罪犯了,虽然作为警察来说特别不合适,但是……我真的很想与你一起行动,从那些邪恶的罪犯手里,拯救那些善良的市民……”
他流露出了憧憬的情绪,“我甚至经常想象,如果我是你的搭档该有多好……”
“这还是免了。”我打断了他。
闻言,他的犬耳沮丧地垂了下来。
“休息得也差不多了吧。”我转身就走,“该出发了。”
无论是要设法脱离梦境,还是帮他“找徐福”,都必须从调查周围一带开始。
他点了下头,也要跟我离开这家狼藉的杂货店。就在这时,他整个人陡然不动了,目光也牢牢地钉在了某处。
我时刻维持着警觉,见他忽然有异常,我也立刻停止前进,反射性地将目光投向了他看着的地方——那是杂货店的角落,地上掉了一枚硬币。
硬币的表面隐约浮现着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格外显眼。我没能第一时间意识到这到底是怎么了,这枚古怪的硬币又象征着什么,只觉得自己应该趁早远离这种来路不明的玩意。宝贵的时间就这样流逝了一秒钟。
但好在,就在下一秒钟,我总算是凭借着自己的知识,明白了这枚硬币为何会发红光,这白白浪费的一秒钟固然宝贵,却好歹没有酿成苦果。
我猛地将胡麻踢倒在地。
他被迫从硬币上转移了视线,终于从如石膏像一般纹丝不动的状态中脱离了。
我将他从地上拉了起来,二话不说转身就跑。
我们跑出了很长一段距离,路上也吸引过活死人,但全部设法甩掉了。在僻静处停下来以后,我长出了一口气,而他则一头雾水,好像自己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刚才那是怎么了?我看到那枚硬币的时候,整个人突然无法行动和思考了,只知道盯着那枚硬币看……”
“那不是硬币。”我心里也有点后怕,“那估计是‘三秒钟之影’。”
“那是什么?”他疑惑。
“是一种能够伪装成常见物品的亡灵。”我解释,“哪怕是再怎么强大的灵能者,一旦目击到它就会立刻陷入无法行动与思考的处境,并且若是看着它的时间超过三秒钟,就会在三天以前死亡。”
“等等,在三天以前死亡?”他愣住了,“不是在三天以后死亡吗?”
“就是在三天以前。”我说,“被杀死的是过去的你,而现在的你也会变成已经死亡三天的模样,时间线也会因此而重新编排。如果不是相当高等级的灵媒,甚至无法意识到‘现在’已经被改变了。”
“连过去也能改变?”他瞠目结舌地说,“这,不至于吧?那么简单就遇到了那么厉害的亡灵……”
“我们的运气当然不至于那么差。”我说,“只是因为那种感觉的亡灵在地狱浩劫时代遍地都是而已。”
“遍地都是……”他似乎已经无法思考了。
“逆转时空,操纵因果,篡改逻辑,乃至于动摇某些人类尚未知晓,却对宇宙而言至关紧要的基本规则……这些都是地狱浩劫时代的亡灵们所常见的异能。”我缓慢地说,“与栖息在地表世界的亡灵截然不同,那些来自于地壳深处,甚至来自于地幔的亡灵,哪怕看上去再弱小,也很可能具备某些不可理喻的特性。”
其中最为恐怖的,无疑就是“末日神祇”。
如果说诞生于地表世界的亡灵是“怪兽”,那么来自于地壳深处和地幔的亡灵,就是恐怖故事里的“厉鬼”。
前者虽然也普遍有着不死身和超速再生的能耐,但不管怎么说都能够设法毁灭,而后者则根本就是莫名其妙。就拿刚才的三秒钟之影来说,我所看到的硬币甚至未必是它的本体,很可能仅仅是它在更高维度的本体投射到三维世界的阴影而已。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同时也是最令人弄不明白人类为什么没有在这个时代完全灭绝的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亡灵在地狱浩劫时代的总数甚至远比人类还要多,并且时时刻刻都在从地下无止尽地涌现出来,其中被探明性质的也只是少数而已。
“但这里不是梦境吗?刚才的三秒钟之影,总不能真的改变过去杀死我们吧……”他小心翼翼地说,“而且你在看到它的时候,不也是没有中招吗?”
“这种亡灵哪怕被人用普通的颜料画出来,也有可能从画中诡异重生,何况是做梦?”我摇头,“至于我,之所以没在刚才中招,仅仅是因为三秒钟之影有着一次只针对一人的规则而已。如果你或者我单独遇到了它,那是必死无疑。”
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似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身处于何等危险的困境。但片刻后,他却忽然说:“必须尽快找到徐福才行。”
“什么?”
“他现在一定很害怕。”他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尽快把他从这里救出来!”
“但你甚至自身难保。”我说。
他用力摇头。
就在他即将说出什么的时候,他的犬耳陡然竖直,“有人!”
“在哪里?”我警觉地问。
“不是这里。”他说,“距离这里不远,应该隔着两三条街道……”
他越是说,越是没自信,“或许是我的错觉?”
“这是你用灵感获得的信息?”我问。
“大概吧……但我的灵感也不是很敏锐……”他小声地说。
“过去看看。”我说,“或许是你要找的徐福。”
这自然不是我的真心话,我只是想要找到脱离这个梦境的线索而已。“突然出现的人”或许就与其有所关联。与此同时,我也没有忘记警觉,因为在那里的也有可能是亡灵,正在释放某种能够误导灵感的信息。
我们向那边移动了过去。
片刻后,我们看到了那边的人。
确切地说,是“人们”。
总共有三个人,虽然衣服各不相同,但都佩戴了头盔与手套,护膝与护肘,并且都用长袖长裤遮住皮肤,背着硕大的双肩包,一副末日求生者的派头。他们正在相当谨慎地前进着,好像随时都会从阴影中冲出来一张血盆大口,把他们全部咬碎吞噬。
胡麻藏在转角处,小声地说:“徐福好像不在那边。”
因为徐福就在你旁边。我一边心想,一边说:“先观望观望。”
“嗯。”他乖乖照办。
却不料,才过去十几秒钟,那边的三人就注意到了我们。领头的人打了个手势,另外两人停止下来,然后领头的人则对这边喊:“谁在那里?”
看样子是真的注意到了我们,而非虚张声势。领头的人继续说:“我是有着探测特长的灵能者。你们是活人吧?大家都是幸存者,没必要躲躲藏藏的。请出来吧。”
“我们要出去吗?”胡麻试探着问我。
事已至此,也没必要继续藏着了。我带着他走了出去。领头的人看了看我们,并且着重观察奇装异服的胡麻,然后说:“没见过的脸啊,你们是从小镇外面来的?”
“没错。”我说。
“我们之前在另外一条街道上,发现了一些被烧焦的活死人,那是你们的所作所为?”他问。
胡麻微微迟疑,向我看来。我对他点点头。他转头对领头的人说:“是我。”
“恕我直言,为了我们这边的安全,我必须再提一个问题。我希望你们千万别撒谎,我有办法探测谎言。”领头的人肃然问道,“你们是拜火教徒吗?”
此言一出,他身边的两人明显更加戒备了,仿佛现实世界的人遇到了凋零信徒。
40 欢迎来到安息镇(七)
这个反应相当不对劲。
在史书上记录的地狱浩劫时代中,拜火教是无家可归的幸存者们的救星,潜伏在危机四伏的黑暗地球角落里,建立了一个又一个避难所,同时积极地外出收容更多的幸存者,以自己的方式保存人类文明最后的火种。哪怕我对史书记录从未尽信过,且从未对宗教信徒有过足够深的亲切感,也必须按照自己的生活经验去承认,正规的拜火教徒们大多是一些不错的家伙。
然而眼前的三人,却仿佛把拜火教徒与亡灵归为一类,视作威胁到自身生存的事物。我隐约意识到,接下来的自己,或许会听到一些颠覆自己常识的信息。
“我们不是拜火教徒。”我说。
领头的人严肃地看向胡麻,后者也连忙说:“我也不是。”
“对不起,麻烦你们再说一遍。”领头的人说。
“你不是能够探测谎言吗?说一遍还不够?”我反问。
领头的人摇头,“事涉拜火教,必须再三确认。”
看来是之前被胡麻焚烧的活死人残骸引起了他的怀疑。反正不是什么为难之事,我也就遂了他的意思,又重复了自己之前的话,胡麻也有样学样。他在听过以后,也终于放心下来,然后摘掉自己的头盔,露出了一张四十多岁男性的面孔,面露歉意地说:“真的万分抱歉,是我误会了你们。之后我会好好补偿的,所以请原谅我。”
“我不介意。”我说的是真心话。因为说起怀疑,我也是彼此彼此。
我同样对他们有所怀疑。
像是在这种鬼地方长期求生的人,要么是已经疯狂,要么是即将疯狂。这三人在心理上恐怕也早已不是健全的人了。不客气地说,很可能都是“脑子有问题的人”。现在看上去要跟我们冰释前嫌,没准儿回头就神色狰狞地杀过来。万万不可以掉以轻心。
胡麻在旁边插了句话,“如果我们是拜火教徒,会有什么麻烦吗?”
“麻烦大了去了。”对面其中一人说话了,“你不知道吗?拜火教徒,那都是一群邪恶的异教徒。根本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死,却异常执着于残害人类同胞。一旦让那群家伙抓住,就会沦为血祭仪式的活祭品,在仪式中被焚烧殆尽。”
“什么!”胡麻震惊道。
“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如今终究是这种世道,再怎么疯狂的人也是应有尽有的。”那人继续说,“拜火教徒在疯子的群体之中更是情节恶劣,他们是成群结队行动的。听说他们献祭的对象甚至都不是这个世界的神祇,而是其他宇宙的神祇。”
其他宇宙的神祇——这个关键词抓住了我的耳朵。
我的血祭仪式所指向的哈斯塔,不也正是“其他宇宙的神祇”?
但是,拜火教的信仰所指向的对象,不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太阳吗?
我一边思考,一边提问:“向异宇宙神祇发起献祭,不是会遭到本土宇宙的天谴,不得好死吗?”
“你知道的倒是挺多。”那人意外地看了我一眼,“是的。是会遭天谴,死相也是相当残酷。但他们不在乎。”
“好了,这里不是久留之处。”领头的人介入了对话,“先回避难所吧。”
他又问我们,“你们也一起来吗?”
胡麻又向我投来了征询的目光,我点头了。
是的,眼前这三人确实是不可信任。但在这种鬼地方,人类带来的威胁再怎么恐怖,也远不如亡灵带来的威胁来得恐怖。如果他们有什么阴谋诡计,那我们接着就是了,总比在外面茫然徘徊要好得多。换成其他场合的话我也不至于那么粗枝大叶,实在是环境所致。
领头的人从背包里拿出一张地图,低头查看一遍。然后收起地图,打开了路边的井盖,率先钻了进去。
原来如此,通过地下水道的话,起码不至于被那些活死人所攻击。刚才的地图很可能记录了地下水道的详细路线。
我们都陆续地跟了下去。
这里的地下水道倒是出乎预料的“干净”,似乎荒废了很长时间,垃圾虽多,却没有多少讨厌的味道。那三人率先走在前面,都有配备手电筒,也无需害怕光源不足。同时,领头的人转过头问我们:“先交换交换彼此的名字吧。我叫‘预言家’。”
他又指了指身边两人,“他是‘士兵’,她是‘修女’。”
士兵就是刚才那个跟我们解释拜火教徒的人,修女则是从刚才开始就没说过话的人。听预言家的话,后者竟是女性,因为戴着头盔且穿着密实,所以看不出来。
“你们两个呢?对了,事先说明,千万别说真名。”预言家友善地提醒道。
“为什么?”提问的人依然是胡麻。
“小镇上徘徊着只要知道真名就能无条件杀人的亡灵。”预言家说,“或许现在已经离开小镇了吧,但是万不可大意。”
“原来如此。”我先记下了这个未必能派上用场的情报,再编了个假名,“我叫‘黑’。”
说着,又指了指胡麻,“他叫‘白’。”
预言家点头,表示记住,然后贴心地嘱咐道:“四十八小时以后记得要再更换一遍。我们都是这么做的。”
“那样岂不是会很不好记?”胡麻疑惑道。
“要的就是不好记。”预言家郑重其事地说,“否则时间一长,假名也能够被当成真名利用。”
他们居然小心到了这个地步。但若是不够小心,估计也活不到现在。
预言家正要继续说什么。忽然,三人的手电筒在前面扫到了一条形迹可疑的黑影。
我立刻抓住了胡麻的肩膀,好让他别轻举妄动;走在前面的三人也立即停止了前进,如临大敌。
我们仔细地看了过去,那条黑影,原来真的就是“黑影”而已。
简单地说,这是一条与任何物体都没有关系的影子,好似一滩洒在地上的墨水斑痕,形状无时不刻都在变幻,而若是聚拢成圆形,直径大约会是一米。我认不出这条黑影到底是什么来路,可既然那三人都没有行动,我也就没有自作聪明地动起来,更加没有贸然出声。同时也做好了如果胡麻轻举妄动,就立刻出手制止的准备。
片刻后,黑影仿佛一条敏捷的鱼,从地面游走到了墙壁上,又向着远处移动而去,直至消失在了转角处。
过了三分钟,预言家这才声音艰涩地说:“走吧。”
于是我们又走了起来。
“刚才那是?”胡麻害怕地问。
“我们将其称之为‘游荡之暗’,也是亡灵的一种。”说话的人是士兵,“若是有人不小心触碰到了它,全身的色彩都会瞬间转变为黑色,然后被游荡之暗瞬间吸收进去。”他故意用了两个瞬间,以表示中招的速度有多么难以反应。
“但根据过去的灵媒的占卜,被吸收的人不会死。”预言家说,“哪怕是很久以前被吸收的人好像也没死。”
一直没说话的修女,此时终于开口了,“与其落得那种不知底细的下场,我宁可去死。”
之后再也没有谁说话了。
所有人都凝神戒备,沉默一直持续到了地下水道的出口。
我们沿着与墙壁固定在一起的梯子爬了上去。
打开盖子出去以后,外界竟不是室外,而是室内。
确切地说,是一家看上去像是百货商场的建筑物的内部,看来这里就是预言家之前所提到的避难所了。
周围还有不少人,粗略数去,视野中大约有三十多个。有的坐在地上,有的背靠墙壁,有的窃窃私语。见我们打开盖子(一个正方形的铁盖)并且从中出来,所有人都把注意力集中了过来。然后有个八九岁的小孩率先跑了过来,开心地喊道:“是倒吊……不,是预言家叔叔!他们回来了!”
*
经过短暂的交流,我终于把握到了更加具体的情况。
原来预言家不仅仅是小队的领头人,他身为这里唯一的灵能者,也是这处避难所的领袖。
用联盟标准来评价的话,预言家大约是一级水平的灵能者。因为有着探知方面的特长,所以总是带队在外面收集物资。藏身于此地的人们加起来总共有九十多人,预言家深受他们的信赖。
在亡灵们突破了“结界”——这个陌生的词语引起了我的注意——进入小镇以前,这家百货商场长时间处于荒废状态。而预言家就像是狂热末日爱好者一样,居安思危地将其大规模改造,做成了避难所。然后在灾难降临的时候接纳了陆续逃往此处的幸存者们,才得以存活这么多人。
避难所里事先储存了大量的生存物资和工具,窗户全部用水泥封闭,出入口也都重新用铁门封锁,内部配备了发动机以提供电能,但平时为了节约资源,所以不到重要时刻就不会使用。
除此之外,预言家还曾经亲自设计了诸多紧急预案,并且在避难所内部做了大量准备工作。
但若要铺开陈述,未免过于冗长,这里就一笔带过。
“‘结界’是什么?”我向预言家提出问题。
“一百年前,这里有个无比强大的灵能者,但他失控了。”预言家说的大约是梦境魔物,“在终于沦为魔物的前一刻,他将自己封印了起来,并且设置了覆盖小镇的结界。封印中的魔物会不受控制地将灵能提供给结界,而结界则有着禁止所有亡灵入侵小镇的功能。”
怎么可能,我心想。
别说是魔物了,哪怕是特别强力的亡灵,也不可能具备禁止所有亡灵入侵某地的能耐。除非那是末日神祇,或者是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凋零。
这里面八成存在着某些谎言,或者说某些误会。
这时,有个神色灰暗的人走到了预言家的面前,说:“避难所里有人在外面目击到了活死人形态的‘镜中人’,该怎么处理?”
闻言,预言家脸色一变,然后陷入了沉思。
胡麻疑惑地看向了我。我知道他想问什么,正好这也在我的知识范围内,便答道:“所谓的镜中人,指的是一种以与目击者相同的外表出现的亡灵,但通常会呈现出尸体的形态。一旦目击到了它,无论是谁,都会在一周以内死去,而具体死法则根据镜中人的尸体形态而定。既然那人目击到的是活死人形态的镜中人,那就意味着他必然会在一周以内变成活死人……虽说这在某种意义上也不算死去,但还不如真的死了。”
“一定会死?”胡麻问,“没有办法破解?”
“从来没有过这种记录。”我说。
“灵能者也不行?”胡麻追问。
灵能者?我没有回答。别说是灵能者,在这个荒诞的历史时期,哪怕是精灵和神祇,死起来也跟那个目击镜中人的倒霉蛋差不多容易。
“镜中人也是无解的亡灵。这是没有办法的……”预言家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然后对我们说,“对不起,请你们离开这处避难所,到别处去吧。”
“为什么?”胡麻吃惊道。
预言家环视周围,而其他人则都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然后,预言家说话了,与其说是给出自己的决定,不如说是把所有人的决定,以自己的嘴巴宣读出来,“因为我们不会放弃那个人。”
“你确定吗?如果留他下来,一定会有活死人连带亡灵一起涌入避难所。无论你有过多少紧急预案,做过多少准备工作,在以亡灵为对手的时候都是不够用的。最坏的情况是全灭。”我对他说,“到时候就不是死了就能结束的。所有不是灵能者的人,最终都会变成生不如死的活死人。”
“活在这种见鬼的世道,我们早已不想继续活了。与其为了活下去而变得更加腐烂,不如就趁此机会,在这里结束一切吧。”预言家面无表情地说,“不用担心,到时候所有人都可以好好去死,保证连灵魂也不会留下。既不会变成活死人,也不会被其他莫名其妙的亡灵捕获灵魂,陷入永无止尽的折磨。”
旁边的小孩也转过脸来,露出了天真无邪的笑脸,“预言家叔叔已经帮我们植入了灵能炸弹,只要他还活着,我们就都可以好好去死的!”
像是他母亲的人摸了摸他的头顶,对预言家露出了无比感激的笑容。预言家也还以一笑。
胡麻震惊地看着这一切,他看上去无法理解,也不可能理解这种违背常识的生死观。我身为“局外人”亦是唯有沉默以对,在这种时代,就连魂飞魄散的死,也是得之不易的宝物。
就在这时,很少说话的修女,少见地提出了问题:“那么,都灵医生该怎么办?”
41 欢迎来到安息镇(八)
当修女的嘴巴里倏然冒出了“都灵医生”这个称呼的时候,我没能事先做好任何心理准备。
对我来说,都灵医生是现实世界的人,同时也是活在现代社会的人;而这里无论多么逼真,本质上也是梦境,并且还是数个世纪以前的地狱浩劫时代。把都灵医生这个名字硬是放在这种场景下,就好像是企图往古诗词里塞个英语单词进去,无论将后者加入前者的心思是多么千方百计,后者又是多么短小不起眼,都无法将那种强烈的突兀感掩盖过去。
以至于我甚至没能立即反应过来。
修女此时是对预言家说话,她的口吻很是冷淡,“都灵医生至今还未醒来,她也未必会认同我们的决定。”
“这样确实对她不公平。”预言家也赞同了修女的看法。
她。女人。
我抓住了两人对话中的第三人称用词。在这个世界的通用语中,“他”与“她”的念法是不同的。
换而言之,先不论那个外表千变万化的都灵医生是否真的是女性,至少她在这里是以女性姿态出现在人群视野中的。
她为什么会在这里?难道说她在地狱浩劫时代就已经存在——不,这当然不可能了。我更加愿意相信,都灵医生与我和胡麻一样,是在某种理由的推动下,才会来到这片梦境魔物所编织的噩梦之中。
“不好意思。能否告诉我,你们所说的‘都灵医生’,到底是何许人也?”我问。
“嗯?”预言家看了看我,沉吟片刻后,说,“你知道她?”
“我知道另外一个称呼相同的人。”我说。
而胡麻这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竖起了耳朵。
“她与你们二人相同,都是来自小镇外的人。我们是在五天前遇到她的。”这个时代没有白天黑夜,预言家却用了“天”这个时间单位,大约是因为人们依然沿用二十四小时制,“因为她精通医术,所以我们都很欢迎她。但从前天开始,她就再也没醒来过了。死倒是没死,就是一睡不醒。”
我默默地整理信息:五天前,也就是说,都灵医生起码是从五天前进入梦境的。
然而按照现实世界安息镇民宿老板娘的证词,都灵医生是昨天退房的。
难道她在梦境中的昏睡仅仅是表面现象,其实是灵魂回到了现实世界?还是说这片梦境的时间流速远快于现实,所以才会造成这种误差?
“能让我见见她吗?”我问。
“我还要去接应其他尚未回归的队伍。”预言家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士兵,“让士兵为你们带路吧。”
士兵对预言家的话语百依百顺,老实地给我带起了路。胡麻也跟在后面,小声问我,“你也知道都灵医生吗?”
“只是听说过而已。”我避而不谈。
*
很快,我们在一处单人房间中,见到了都灵医生。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面目——大概不是真面目。
她安安静静地躺在房间角落的单人床上,看外表大约是二十多岁,黑色波浪卷头发。面容美丽,却绝不柔弱,哪怕是睡着以后的脸也透露着某种精干意味,像是经过训练的女性长跑运动员。
我很难想象她换上白大褂充当医生的场面,她或许更加适合做女兵,然后出现在部队的宣传海报上。
士兵侧身倚在门旁,冲那边努了努嘴,“就是她了。”
我走到病床前,先是观察了一小会儿,再伸出右手,撑开她左眼的眼皮。
却不料,她眼皮下藏着的不是真正的眼珠,而是一只义眼。虽然做工逼真,但在湿润度等细节上有所差别。
“喂,你做什么?”士兵惊讶地问。
我又撑开了她右眼的眼皮,这回是真的眼珠了,虹膜呈现绿色,与义眼的虹膜部位色彩基本一致。
两秒后,我得出了结论,对士兵说:“她在做梦。”
“这我们知道。”士兵说。
梦中梦?胡麻似乎在这么嘟囔着。
“你们不担心她是受到了亡灵攻击才会陷入梦境的吗?”我问。
“预言家检查过了,她没有受到亡灵攻击的迹象。”士兵似乎对预言家推崇备至,根本不去怀疑检查结果的对错。又或许是怀疑过,只是不会在我们这些外人面前表现出来。
但按照现有的条件去推理,如果都灵医生此时的梦中梦并非亡灵所致,那就只能够是人为因素了。
要么是擅长梦境技术的灵能者将她拖入了梦中梦,要么是她曾经受过梦境训练,现在凭借训练得来的方法,自愿进入了梦中梦。
如果是前者,那就说明预言家在撒谎,因为前者是很容易被有着探知特长的灵能者所检查出来的。再加上预言家是避难所唯一的灵能者这点,就能够直接锁定预言家是真凶了。然而这个可能性过于微薄,因为将人从现实中拖入梦境,与将人从梦境中拖入梦境,从手续上来说是两回事。
除非预言家知道这里是梦境,且掌握梦境技术,否则绝对无法完成这种作案。
但如果说都灵医生是自愿进入梦中梦,而且是在如此危险的环境下,那么她的动机到底是什么?
这是否与我们被拖入这场噩梦有关?
作为比我们更早来到安息镇,且很可能受过梦境训练的人,她是否掌握这方面的线索?假设她有所掌握,那么是否会对脱离这场噩梦有所帮助?
说到底,我之所以会来安息镇,也是为了找她……我看着她睡着的面孔,默默地盘算起了自己的下一步。
*
没过多久,我们从这个房间里离开了。
士兵走在前面,带着我们挑选房间。
看来他是真的很崇拜预言家,在路上一刻不停地向我们谈论预言家的厉害之处,“预言家这个绰号真不是白起的,虽然很快会更换,但我觉得这个绰号非常贴切。他为了预防亡灵进入小镇以后的种种灾难,提前做了大量准备工作。从这个改建成避难所的百货商场,到事先储存的大量物资,再到我们如今用的装备和工具,地下水道路线的记录图,一系列与生存密切相关的规章制度等等,涵盖衣食住行所有方面……你知道吗?他甚至还准备了其他备用避难所,若是这里陷落,其他避难所就会被激活……”
见他这么爱说话,我就趁机问了,“你们之前提到的,小镇以前的‘结界’,到底是什么?”
“之前预言家也说了吧,是覆盖整个小镇的强力结界,能够拒绝所有亡灵入侵。”士兵口吻古怪地说,“而现在已经故障了。虽然还没有消失,但部分亡灵已经能像现在一样进入小镇了。”
“部分?”胡麻吃惊道,“之前那些还不够多?”
“你这个问题真是奇怪。虽然我们小镇位于灾害程度极低的地带,但如果结界真的全毁了,这里怎么可能还有活人?”士兵说。
胡麻沉默了。
“结界运行了整整一百年。无论是结界也好,封印也罢,甚至是人心,一百年过去了都会改变。”士兵继续说,“但人们却过于依赖结界的保护了,以为有结界在,就能够安然生活下去。而预言家则不这么想,他相信结界终有一日会破。就算之前一百年都没问题,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没问题。”
“他是正确的。”我说。
“所以预言家活了下来。”士兵说,“那些看扁他的人都死了。”
这时,对面走来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子,看衣服应该是修女。她已经脱掉了头盔,露出了略显秀气的面孔,黑色的头发上佩戴着一枚蓝紫色花瓣发卡。
“咦?这是亚麻花的发卡吗?”胡麻忽然被吸去了注意力。
修女微微一怔,旋即点头。
胡麻热情地说:“我也很喜欢亚麻花。以前某个救命恩人问我要取什么绰号的时候,我本来想取‘亚麻’的,但因为重名了,所以只好改成胡……”
“你不是叫‘白’吗?”修女阻止了他继续说下去。
胡麻连忙捂住嘴巴,不好意思地笑了。
修女冷淡地点头,离去了。我想,如果胡麻现在还是那副英俊面孔,说不定修女的态度也会变得热情吧。但胡麻好像也不为此而介怀,似乎已经习惯了。
忽然,我想起了他在现实中对自己的英俊面孔缺乏自我认知的表现。他应该不是真的缺乏自我认知,很可能是在当初日夜烧伤的生活中,很多人对他烧伤后的面孔表现过反感,而他则被动地接受了这一切。以至于在恢复容貌以后,他也习惯性地不去关注他人对他本来面目的反应了。在他看来这些或许都是杂音。
“你对修女感兴趣?”士兵笑着对胡麻说,“死心吧,她是预言家的女人。”
“我没有……诶?”胡麻愣了愣,“但她好像对预言家也很冷漠吧?”
“有些女人就是那样的。”士兵说,“大家经常看到修女跟预言家一起进入避难所角落的房间里,也不知道两人在那里搞什么。但肯定是那回事没错了。”
“那回事……”胡麻没好意思问那回事是怎么回事。
片刻后,我们也挑选好了房间,士兵离开了。
“徐福好像也不在这里。”胡麻看向了我,“那个……”
“我不建议你外出找徐福。至少不是现在。”我知道他想说什么,“预言家不是说过吗?还有其他收集物资的队伍没回来。你至少应该等他们都回来了。说不定徐福会被他们带来,就像是我们一样。”
“但是……”他纠结着。
“而且徐福也未必陷入了梦境。”我说,“你如果轻举妄动,反而会害了自己。”
“但是,万一呢?”他相当执着。
“这样吧。我有办法帮你找到徐福。”我想了想,“但你必须相信我,先老实待在这里。”
“什么办法?”他好奇道。
“保密。”我说,“相信我。”
他显得有些不安,但还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接受了。
“那么,我先出去一趟。”说着,我看了看他,又不放心留他独自在这里,决定在临行前先嘱咐几句,“你一个人不要到处乱走。”
他点头。
“不要拿陌生人给你的食物。”
他再点头。
“哪里不舒服记得跟我说。”
他连连点头。
正当我思考是否还有其他注意事项的时候,忽然,他的肚子响了起来。他连忙捂住自己的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记得自己之前收集物资的时候拿到过红烧牛肉罐头,他好像就是喜欢吃这个的。于是将其拿了出来,丢给了他。他连忙双手接住,然后道谢。
“我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我问。
他傻乎乎地看着我,“啊?”
不要拿陌生人给你的食物——我本来想这么跟他说,但也能大致想象到他会如何反驳我。只能在心里叹了口气,说了声再见,然后离开。
*
片刻后,我通过避难所内部的出入口,重新返回了地下水道,开始做起下一步行动的准备工作。
我决定做一次冒险。
42 欢迎来到安息镇(九)
我首先去了一趟小镇边界,去亲眼查看,所谓的“结界”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作为避难所原型的废弃百货商场坐落于居民区的附近,这个位置也接近小镇的边缘地带,倒也方便了我的活动。以我在隐蔽前提下最快的前进速度,从避难所前往小镇边界只花费了不到三分钟。
而此时呈现在我面前的风景,则验证了我的怀疑:根本不存在什么结界。
小镇之外,只有深渊。
这片深渊也没有对岸,黑暗一望无际地延伸出去。打个比方来说,这座小镇就好比是末日神祇从地球上挖下来的“一小块”石头,莫名被丢入了广袤的宇宙空间中,从此一去不复返。因为周围没有任何参照物,所以也不清楚小镇到底是在这片无边的黑暗中移动着,还是纯粹在悬停着。
难怪他们说亡灵无法随意入侵这座小镇,因为小镇之外根本没有亡灵。如今小镇上的亡灵肯定也不是从外面进来的,而是直接出现在小镇上的。
但这并不是说他们在撒谎。
恐怕对他们来说,“结界”是真的,“受结界保护的一百年”也是真的。就算把他们带到这里来,他们也未必能够看到这片深渊,而是仅仅能看到自己所以为的风景。仿佛他们看待事物的角度与我们截然不同,又仿佛对着相同的数学题目有着不同的解法。梦境居民与外来者之间发生这种“错位”不足为奇。而对我们这些外来者来说,那些都不过是与此时此刻的噩梦格格不入的“背景设定”而已。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小镇就是这片噩梦的全部。
换而言之:若是有其他人意外陷入这片噩梦,也只会出现在小镇内部。
而根据我之前的见闻,以及与幸存者们的交谈来看,如今陷入噩梦的人数,已知有我,和胡麻,以及都灵医生,仅仅三个人而已。哪怕还有其他人,最多最多也不会超过二位数。但如此就很古怪了,安息镇常住人口加上流动人口起码五位数,假设从中随机选出二位数的人选,然后其中正好有我,有我的同行者胡麻,有我寻找的都灵医生——这个概率到底有多低?
我是不会相信这种巧合的。我宁可相信,这其中有着某种人为的阴谋诡计。
从进入噩梦开始,我就一直在被动接招。而无论是在什么局面下,想要破局而出,被动接招永远是最坏的选项,同时也不符合我一直以来的作风。我必须重新夺回主动权。而为此,我决定潜入都灵医生的梦中梦。
这绝非谨慎的选项。但在遍布恐怖亡灵的噩梦小镇中,谨慎的价值并没有往常那么大,因为谨慎对亡灵不管用。现在是必须主动出击的时刻。都灵医生身为很可能经过梦境训练,并且比我们更早进入噩梦的先行者,对于“如何逃离这场噩梦”这一课题,或许有着更加丰富而独到的见解。就算是为了这点,我也必须去见她。
而如果她才是一切的真凶——那就更好了,我这就去解决她。
*
片刻后,我回到了避难所下方的地下水道,从口袋里拿自己惯用的红色粉笔。
正因为是在梦境中,所以我才能够凭借过去的训练,做到某些现实中做不到的事情。比如说,之前就有提过一次的“二重身”。
简单地说,就是做出自己的分身——坏处是数量仅限一个,且无法指望战斗力;好处是没有被分身喧宾夺主的风险,且越是我这种人前人后两张面孔的“阴险家伙”,越是容易训练完成这门技巧。
之所以要在这里分出二重身,一方面是为了给胡麻一个交代,另一方面则是,当我进入梦中梦的时候,必须有人在外面为我把风。
虽然也可以拜托胡麻,但对于自己有条件完成的事情,我极少会拜托其他人。
可当我摸索口袋的时候,却没能摸到红色粉笔,反而摸到了个小巧玲珑的球体。
我这才想起来:自己此刻用的是前世二十四岁的身体,衣服也不是现实世界的衣服。自然,以前放在裤子口袋里的红色粉笔,现在也是不可能有的。
那么,这个球体又是什么?我拿出来看了一眼,是个外形像缩小版月球一样的苍白色金属弹珠,顿时恍然。
这是用来签订“忘却之月誓约”的契约物品“月之眼”,同时也是我很久以前的战利品。
并且还是我在前往安息镇的时候,特地随身携带,用来防备都灵医生的“秘密武器”。
我不可能不防备都灵医生。因为“都灵医生”这个名字是从无面之影的嘴巴里跑出来的,所以我必须防备“都灵医生与其认识,继而在退转药一事上蒙骗我”的可能性。最简单的方法无非是与她签订具备真实效力的灵能契约。这样无论她对我有什么别样的心思,就都无法落实到行动上了。
至于月之眼为什么能被带进噩梦中……大约是因为,它是用来向失落于抽象宇宙中的“忘却之月”立誓的物品,性质上更加接近抽象宇宙,而梦境则也是接近于抽象宇宙的。
我将其放回了口袋。虽然没有红色粉笔,但也不碍事。我弄破了自己的手指,在地面上画了个巴掌大小的仪式图案——这个图案并没有真实的效力,仅仅是能够让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仪式感而已。说白了,就是自我催眠。
然后我将掌心覆盖上去,闭上双眼,聆听自己的心跳声。
一边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心跳声,一边进行着这种想象:在自己的身体之外,还有着第二颗心脏。
重要的是想象力,越是逼真的想象,越是能够到达结果。
我排除了一切杂念,专心想象第二颗心脏的跳动,仿佛它真实存在,就在我的面前跳动着。
当我已经无法在冥想中分辨清楚何为想象,何为真实的时候,我自然而然地睁开了双眼——没有光芒,没有华丽的召唤阵,第二个我已经站在了我的面前。并且在我刻意为之的设计之下,他呈现出了我今生十八岁的姿态,右眼佩戴黑色眼罩,拄着原木手杖,身穿没有商标的驼色长袖外套和灰色长裤。
他见我睁眼,露出了友善的微笑,却没有说话,显得颇为斯文。
我也一言不发地观察着他。
原来在其他人眼里,我是这种形象的。
这与照镜子的感觉截然不同。另一个自己,以如此鲜活的姿态,真切地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与其说是遇到了一个“与自己长相一模一样的人”,莫如说是“人生的第二种可能性”,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实体,出现在了自己的眼前。
我想,如果我在穿越以后,没有想着要去追求灵能,更没有成为什么无面人,虽然不至于携带眼罩和手杖,但或许就是这种感觉的吧。
没有成为无面人的我——当这个念头出现的时候,眼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忽然变得模糊而又遥远。不是视觉上的,只是这么一种错觉。
“走吧。”我对他说。
他点头。
当我们回到避难所的时候,预言家也已经回来了,其他收集物资的小队也悉数回归。
小队成员们正在清点此次收获的物资,而预言家则对其他人露出笑容,其他人也对预言家露出了信赖的神色。仅仅看到这一幕就能明白预言家在这里的地位是多么的举足轻重。这处避难所无论是从组织上,还是从建筑本身上,都是建立在预言家一己之力上的。谁都无法否认,他就是这里当之无愧的英雄和领袖。
他也注意到了我,和我身边的另一个我——方便起见,之后暂时以“徐福”称之。
“你刚才出去过了?”预言家走到我的身前来,看了看他,“这位是?”
“他是之前与我们失散的伙伴。”我不假思索地编了个谎言。
“原来如此。”预言家面露笑容,报出名号,“我是‘预言家’。”
徐福只是微笑着,却不说话,点了点头。
预言家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猛地皱起眉头,看了徐福很长时间,但他终究是什么都看不出来的。徐福是我以梦境技术所分出的个体,而梦境居民除非能够意识到自己身处的世界是梦境,否则无论如何也无法识破梦境技术。哪怕预言家是有着探知特长的灵能者也一样。
“你让我感觉很特别。”预言家又看向了我,“你似乎并非灵能者吧?但是与你离得这么近,却让我感觉像是紧挨着德尔塔级灵能者一样。”
他所说的“德尔塔级灵能者”,是地狱浩劫时代以前的人类对于灵能者的级别称谓。若是与现代相对应,差不多就是指“特级灵能者”这个级别。
“我也有着自己的秘密。”我不置可否地说,“否则也无法在这种世道活到现在。”
“希望我们能有分享秘密的一天。”他微笑着说,并没有深究的意思,然后离开了。
就在这时,我的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奔跑声。我回头看去,跑来的人正是胡麻。他喜出望外地看着我身边的徐福,一边奔跑,一边招手,同时喊了起来,“徐——”
徐福转头看向他,先把手杖换到不能动的右手,再抬起左手食指,安静地放在嘴唇前。
胡麻立即反应过来,连忙闭上了嘴巴,但还是冲到徐福的身前,给了他一个熊抱。
“太好了!”胡麻像是丢失了自己最珍贵的宝物,却最终失而复得的孩童一样,“你还活着!”
徐福微笑点头。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肚子有没有饿?”胡麻在徐福的身边打转,紧接着忽然想起什么,拿出了个没开封的红烧牛肉罐头,这好像就是我之前给他的,然后他回头看向了我,“那个……我可以把这个罐头送给他吃吗?”
“你还没吃掉?”我意外地问。他刚才明明都饿了。
“我想要先留着,等他回来以后,就让他吃。”胡麻小心翼翼地问,“没关系吗?”
“没关系。”我当然没有任何意见。
话虽如此,但是看着他要把我送出去的罐头送给另一个我,这种奇妙的因果倒真是让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
胡麻露出笑容,把罐头送给了徐福。
后者用左手接过罐头,目光低垂,看罐头看了大约有两秒钟。然后抬起头,对胡麻微微一笑,说出了自己的第一句话,“谢谢。”
43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
看着眼前这个二重身“徐福”与胡麻的互动,我心中颇有些奇妙的感觉。虽说二重身这门梦境技巧并非是把自己一分为二,仅仅是根据自己的需求,凭空创造出来一个不具备战斗力的智能分身而已,但此时此刻,我却有种自己真的被一分为二的感觉。自己这边是无面人,二重身那边则是徐福。
我总是在心中对自己强调,自己本质上不过是“徐福”,而“无面人”则仅仅是面具。两者之间的关系好比是演员与角色。若是混淆,我难免会陷入傲慢心态,以为自己成为了自己所故意塑造出来的恐怖化身。这种自我认知错位是很成问题的。然而无论我如何自我强调,却始终有那么一条难以忽视的破绽存在着:我唯独在身为无面人的时候,才能够发挥自己全部的本领;而在作为徐福的时候,我却只能伪装成残疾的少年,让所有人都以为我是个人畜无害的角色。
那么,“无面人”和“徐福”,到底哪边才更加接近我的全部呢?
到底是徐福在扮演无面人,还是无面人在扮演徐福?
我总是有意识地忽略这方面的问题。在心灵的领域,意识不到,等于不存在。而此刻,这道问题却重新浮现了出来,并且结合眼前的事实,形成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既然眼前的二重身是徐福,那么此刻的我又是谁呢?答案昭然若揭:我是无面人。
他是徐福,我是无面人。现在竟变得相当清楚了。
我对此没有任何悲观和乐观。“二重身”是安全的梦境技术,也无需担心出现分身反噬的现象,但为了防止自己出现心理问题,我还是有必要早点结束这一切。我只是觉得这真是不可思议。眼前的风景和声音好像倏然拉远了。与此同时,某个与现在有点距离的回忆中的声音,反倒是倏然拉近到了我的耳旁。
他说:你早晚会变质的。
*
“黑先生。”胡麻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中。
我说:“不用加‘先生’。”
“还是感觉不太尊敬……”他小声地说,然后看看身边的徐福,又对我说,“那个,黑,你是怎么找到……”
他似乎有点想称呼“徐福”,但这次反应快,及时订正了腹稿,“……怎么找到他的?”
“我以前训练过一些梦境技术,其中也方便我在梦境中寻人的。”当然,我说的这种梦境技术并不存在,至少我是没听说过,更加不可能训练过。
“原来如此。”胡麻似懂非懂地点头,“那么,下一步就是脱离梦境了?”
“是的。”我说。
胡麻苦思冥想,忽然像是脑袋上点亮了灯泡,立即说出口,“如果在梦境中自杀,能够脱离梦境吗?”
“现在才问?”我嘴上这么说,但心里对他的迟钝已经有所习惯。
“呃……”胡麻惭愧地低下头颅。
“你说的方法足以脱离大多数梦境了。”我说,“但在这里不可以。”
“为什么?”胡麻连忙问。
“因为这个梦境太逼真了。在这里自杀的话,或许会引起现实中的脑死亡。当然,也不是没有生还的可能性,但我不建议赌运气。”我解释,“特别是你,你是绝对不可以那么做的。如果在这里自杀的是他这种一般人,那倒是还有生还的可能性,但换成你的话是绝对不可能生还的。若是死亡体验过于逼真,你的灵能就会自动响应,杀死你现实中的肉体。”
“这样啊……”胡麻有点被吓到了。
这时,修女经过了这里,她看到了徐福这张生面孔,便向我们询问他的来历。我只说他是我们失散的伙伴。修女也并未追问,只是说:“那就挑个空房间吧。我来带路。”
“他跟我睡一间就好。”胡麻立即主张。
“别担心,我们这里空房间还有很多。”修女说话时的口吻令人想起凉爽而又深邃的井,“况且,我们这里的规矩就是一人一间,并且睡觉时要反锁门。”
“还要反锁门?这样如果在房间里被亡灵袭击,岂不是妨碍其他人救援?”胡麻疑惑。
“房间的意义,不是保护房间里的人,而是保护房间外的人。”修女一边带着我们走路,一边司空见惯地说,“如果房间里的人在睡觉的时候变成活死人,房间就能立刻转换成囚室了。”
“睡觉也会变成活死人?”胡麻吃惊道。
“在高浓度的死气环境下,确实是有这种概率。”我向他解释,“虽然概率相当低,但如果每晚都要经历,并且重复十年以上,八成以上的人都会中招。”
“也就是说,哪怕逃过了活死人,逃过了亡灵,最后还是很可能会在某一天,突然变成活死人吗……”胡麻似乎是为这里的人深感沮丧。
“但即便如此,现在的我们也已经足够幸福了。”修女说,“有这么多人聚在一起,有食物和水,死的时候也可以死得彻底。哪怕变成活死人,预言家也会想办法消灭我们的灵魂。我们已经无法奢望更进一步的幸福了。有时候,我们甚至会为现在的幸福感到害怕。”
“如果能像做梦一样事事如意该有多好。”胡麻叹息。
“听上去是很好,但那样肯定是不会幸福的吧。”修女倒是出人预料的冷静,“就好像与人下棋的时候,可以随便悔棋,甚至是随便挪动对手的棋子一样。那样就算赢了也不会满足,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说着,她又补充,“但如果要我选,我肯定选事事如意。”
对话到这里就结束了,修女帮徐福找了个位置不错的房间,然后做自己的事情去了。
“我有事,要借走他。”我指了指徐福,对胡麻说,“可以吗?”
胡麻好奇道:“什么事?”
“秘密。”我说。
“不可以说?”
“不可以说。”
胡麻看看徐福,又看看我,然后听话地走远了,就是背影看着有点委屈的感觉。
我拉着徐福来到了都灵医生的房间门口。这个房间的门也是反锁的,不过对我而言撬锁也是必备的技巧。虽然这身衣服的口袋里没有撬锁工具,但徐福那里有。他的衣服与我现实世界的衣服一样,口袋里正好有我随身携带的撬锁工具。遗憾的是,红色粉笔却是没能带进来,那不是我想形成就能形成的物品。
徐福安安静静地站立着,任我施为。很快,我从他的口袋里摸出了撬锁工具,然后打开了房间的门。
都灵医生依然孤独地躺在床上。我重新确认了一遍,她的确还在梦中梦里。然后转过身,看中了房间角落的铁制衣柜,再对徐福说:“我之后会进入梦中梦,你负责为我把风。如果这边出现异常,比如说活死人和亡灵入侵避难所,或者我长时间没能醒来,你就要立刻设法唤醒我。而万一无法唤醒我,你就继续把我藏在衣柜里。明白了吗?”
徐福无言点头。
我反刍了一遍刚才的话语,仔细地查漏补缺,然后说:“再加上一条,当预言家接近这个房间的时候,你也要将其视为异常事态。”虽然我不认为预言家是使得都灵医生陷入梦中梦的犯人,但他终究是这里唯一的灵能者。这也是慎重起见。
见徐福再次点头,我又重新反刍话语,确定没有其他要说的事以后,就去打开铁制衣柜。里面空荡荡的,我正好省事地钻进去。然后我关上了柜门。
在黑暗中,我闭上双眼,一边回忆梦中做梦的技术,一边陷入了睡眠。
*
当我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我依然在黑暗中,在逼仄的衣柜中。
衣柜好像是倒在地上了。我此时不是站在衣柜里,而是趴着,门则对着地面。没办法,我只好带动衣柜哐啷啷地翻滚一面,再蹬开衣柜门,然后爬出去,站了起来。
这里依然是都灵医生的房间,但都灵医生却已经不在这个房间了。
那张床凌乱而空无一物,并且好像被庞然大物碾过一般彻底毁坏了。不仅如此,整个房间也遍布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血手印,地板、墙壁、天花板,到处都是这些恐怖的痕迹。我能够从空气中隐约飘荡的怪味辨别出来,这些都是真正的已经干涸的血。
不会有错,虽然场景的基本构造没有变化,但这里确实是梦中梦。
“梦中梦”也不见得比起“梦”更加危险,不过我必须对未知事物抱以万分警惕。
我走到了门旁,小心翼翼地打开门,望向房间外。
映入眼帘的依然是避难所,然而却是空空荡荡的。没有活人,没有尸体,甚至没有活死人和亡灵。
但古怪的是,地上掉落着很多颜色不同的服装,还有随身物品。仿佛就在不久前,有大量只会吞噬活人肉体的亡灵冲入了避难所。幸存者们转眼间就被吞噬,而衣服和裤子等则统统掉落在了原地。
此外,地板和墙壁以及承重柱上也遍布着密密麻麻的血手印。与其说是恶作剧,不如说像是痛苦至极的人们在被拖入地狱的前夕,企图用血肉模糊的手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物体,却最终还是失败了。这些血手印中充斥着这种绝望而又痛苦的感觉。
我集中注意力凑近观察,发现在这些血手印的中间,还混着为数不少的用血迹写成的文字。其中一句是这么写的:“他是骗子。”
然后,我转过头,看向第二句:“我们明明那么信赖他。”
我缓慢后退两三步,看向其他血迹文字。
“全部是他的错。”
“明明约定过会好好地杀死我们的。”
“叛徒!”
“我好痛啊……”
“爸爸……妈妈……呜,谁来杀了我……”
“他也会下地狱的。嘻嘻嘻。”
“痛……痛……”
“不杀我也没关系,请杀了我的孩子吧……求求你们……”
“到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到底有没有尽头……”
44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一)
孤寂的避难所,狰狞的血手印,充斥着痛苦与诅咒的血迹字句,不知所踪的活人与亡灵……
大约有那么一两秒钟,某种隐晦的恐惧就好像冰水混合物被注射器统统打进了我的尾椎,然后顺着我的血液管道一路窜至大脑,浸入了大脑皮层的沟壑中。有时候这种隐晦的恐惧反而比明显的恐惧更加有着侵彻力。并非直接放在人的眼前任凭观看,而是恶意驱动人的想象力去勾勒出暧昧不清的剪影。尽管我还没能彻底摸清楚这些血迹文字意味着什么真相,想象力却已经自动运行起来,描绘起了人们在某些未知的缘由下陷入生不如死地狱的画面——并且将自己置身其中。
有人说过,梦是现实的隐喻。
那么“梦中梦”,无疑便是“梦”的隐喻。
我想,这些凌乱的血迹文字,是正在暗示我“以后的事情”。简单地说,就是“预言”。我在心中稍作整理以后,总结出了两种未来的可能性:要么是预言家从最初阶段就包藏祸心,他根本不想拯救幸存者,之后避难所覆灭,他也果真也没有履行自己杀死幸存者们的约定;要么是预言家说的全部是实话,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最后没能做到自己的约定,而幸存者们则只能陷入地狱。
不,还有第三种可能性——那就是这些文字,并非在隐喻未来,而是在隐喻过去和现在。
换而言之:避难所的人们从一开始就死光了,我和胡麻在不知不觉中走入了亡灵们狂欢的魔窟。预言家修女士兵也好其他幸存者也罢,其实都是死人。当然他们在现实中肯定是死的,但我以为他们起码在梦中活着。然而梦中的他们说不定也是死的。
这种可能性让我头皮发麻。但既然已经进入“梦中梦”,那就无法随意返回“梦”中。只能先专注于眼前的事务了。
我记起了士兵提及过的“预言家和修女的秘密房间”。士兵以为那两人定期进入避难所角落的秘密房间是为了交合,但我自然从未轻信过。这里正好是个机会,过去看看吧。
我在避难所的角落找到了那房间,门是虚掩着的。我轻轻一推,门就在极其缺少润滑的僵硬动静中敞开了。
闯入视野中的场景,绝非男女交合的地方,而是仅仅看到就令人想要扭过头去的血腥阴暗之地。一言蔽之,就是个“遍地血污的空房间”。虽然没有在外面到处都是的血手印,但也散布着大量血液溅射的痕迹,像是曾经有人在此地拿鞭子疯狂地拷打另一人,血液在激烈的击打中溅射到了地面上,墙壁上,天花板上,无处不在。
梦中梦似乎也在这里形成了隐喻,这些密密麻麻的血迹里有些看着像是文字。用心看去,所有文字虽然线条不一致,但都是反反复复的一句话,那就是“对不起”。
对不起——是谁说的?
预言家?还是同样进过这房间的修女?
他们都在这里做过什么?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我心中有些推测,但苦于没有验证的条件。只好先关闭门扉,转身离去。
*
避难所的入口本来是封闭的铁门,但此时却好像被某种庞然大物撞穿过,形成了巨大的豁口。我通过这道豁口离开了避难所。外面的小镇街道同样是空空荡荡,非但没有活人,连活死人都没有,搞不好连亡灵们都统统消失了。天空倒依然是夜晚的模样,但周围却绝不黑暗,因为在远处悬挂着一轮无比巨大的满月,月光洒满大地。
这轮满月真的是大过头了,比正常的月亮巨大二三十倍。甚至看着不像是月亮,反而像是匍匐在地平线之外的巨大山岳。并且随时有可能与这边的世界互相冲突。
这就是忘却之月。是只能在梦境中看到的,被末日神祇拖入抽象宇宙的月亮。如果说梦境中所有的物质都只是当事人的幻觉而已,那么这轮满月就是毋庸置疑的真实物质。我之前所经历的梦境是由梦境魔物的记忆所塑造出来的“刻意为之的梦境”,所以无法看到忘却之月,而这个梦中梦看上去好像更加接近梦境的原始风貌。
我将目光收了回来,紧紧地贴着路边,一声不吭地潜行着。周围看似没有任何危险,却绝不可以因此而放松警惕。虽然我也不知道前进的方向是否有都灵医生,但有时候比起瞻前顾后,先动起来才是更加效率的做法。
随着时间推移,周围的风景逐渐地古怪起来了。
不是“完形崩溃”。虽然我最近也经常出现“完形崩溃”的症状,但这次是真的有变化了。路面和墙壁上逐渐多出了血污痕迹,建筑物和路灯等公共设施愈发破败,干枯的行道树也愈发奇形怪状。在意识到这些变化以后,我试着原路折返看看,结果却去到了更加陌生的街道,风景的怪异化也更加严重。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隐隐约约的足音,不止一人。
是活死人吗?不,活死人的足音会更加凌乱一些。
这是活人的足音。
我将自己的身体藏到转角后,谨慎地往那边看去。只见从远处走来了十几个人,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配备枪支弹药。神态虽然都是面无表情,但与死人的脸却大相径庭,无论怎么看都是活生生的人。而且根据我的眼光,他们都是“现实世界的人”。
这可真是出乎了我的预料,没想到在这种地方居然有这么多外来者。我一瞬间差点感觉这座死寂的小镇其实也颇有人味了,这些来路不明的人看上去更显亲切。
这队人马有两个人走在最前面,衣服虽然与其他人没差别,但看着像是地位较高者,身上也没带枪械。其中一人约莫三十岁,另外一人约莫五十岁。方便起见,先以“三十岁”和“五十岁”来称呼这两个人吧。
两人正在对话,三十岁的口吻隐隐焦虑,“周围看上去越来越怪了,这个地方真的没问题吗?”
“没问题。暴烈不是说过吗?这个梦中梦是没有亡灵的。”五十岁像是个慢条斯理的人,他的手上端着个罗盘似的物品,“接下来只要抓到都灵医生,我们就都能离开了。”
“那么,那个关键的都灵医生到哪里去了?”三十岁阴沉地说,“这里虽然危险性更低,但混乱性更高。就算有地图也无法依赖,随时都会迷路。我们也只能确保回归据点的手段而已。现在那个都灵医生搞不好就藏在小镇上某个角落的垃圾箱里,难道我们就要这样找下去?”
我窃听着他们的对话,暴烈这个名字自然也进入了我的耳中。原来不止是都灵医生,连凋零信徒也被卷入了梦境里来。
或者说,我和胡麻,以及都灵医生,之所以会被卷入梦境,就是凋零信徒的所作所为?
这些人也都是凋零信徒吗?但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凋零信徒有过灰色的制服。
“所以暴烈不是发给了我们这个物品吗?”五十岁拿着罗盘似的物品说,“只要……”
“等等。”三十岁忽然捂住了自己一边的耳朵,“有通信。”
五十岁闭上了嘴巴。
片刻后,三十岁紧绷的面孔逐渐松弛。他转过头,对五十岁说:“抓到她了。”
“都灵医生?”五十岁问。
“对。”三十岁说,“抓到据点里关起来了。”
“暴烈干的?”
“不,是其他小队抓到的。”
“看来就跟暴烈说的一样,都灵医生尽管有着特级的灵能,却是个没有丝毫战斗力的怪人。”五十岁说起这事,脸色颇为奇怪,“正常的灵能者好歹会强化身体性能吧,为什么她就办不到这点?”
“天知道。或许是以强化医药方面的天赋为代价,牺牲了战斗方面的天赋吧。”三十岁对此不关心,“我们也赶紧回据点吧。我已经不想在这种鬼地方待下去了。”
“你联络到暴烈了吗?”五十岁问。
“没有。他不放心让我的灵能进入体内,所以无法加入我的通信网。”三十岁回答,“但他会定期回据点看看,估计再过一会儿就会回去了吧。”
“那……”五十岁说着,忽然顿住,“等等——”
“怎么了?”三十岁也顿住了。
“这个物品在检测到周围出现未登记过的活人时会标记出来。”五十岁死死地盯着手上这个罗盘似的物品,“你说都灵医生已经被抓到了是吧,那么现在这个标记又是怎么回事?”
他陡然转过头,目光如箭矢般射向我这边,“在那里!”
我被发现了。
暂时撤离——这个选项仅仅在我的脑子里浮现了一瞬间就泯灭了。我决定在这里与他们战斗。都灵医生不止是我此行的真正目标,也关系到我之后要如何脱离噩梦。虽然不知道暴烈为什么要抓她,之后又要对她做什么,但我必须将其夺回才可以。而显然,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我必须赶在暴烈回到他们所说的据点以前,从他们的嘴巴里挖出前往据点的方法。而一旦在这里撤退,我就很难在这个地形混乱的梦中梦里重新找到他们了。
下一刻,我冲出了转角处。而三十岁和五十岁身后的所有人则都拿出了枪械。十几个枪口同时对准我喷出了火光。
激烈的枪声瞬间撕碎了梦中梦的寂静空气。
45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二)
大量子弹犹如暴风雨一般向我覆盖而至,弹指间就把我刚才冲出来的转角处打得粉碎。
我疾驰在枪林弹雨中,从火力网的缝隙中间一穿而过。听上去好像相当离谱,但所谓的火力网也并非真正密不透风的网络。只需要同时注意那十几个枪口的朝向,想象枪管的延长线,子弹都是沿着这延长线过来的。延长线偶尔也会因为后坐力而略微上扬,但只需要将其也纳入预读之中就没问题了。
总共不过十几条延长线,放置在这片广阔的空间中,又怎么能够形成密不透风的网络呢?莫如说其中的漏洞过于巨大,容纳我的身体这种体积的东西穿过去是绰绰有余的。即使这些延长线都在以我为目标高速移动也罢,习惯以后也不过如此。看上去是相当恐怖,实则与学校运动会的跳长绳没有本质上的差异。
然而越是接近敌人那边,枪林弹雨的密度就越高。就算我刚才说得那么从容,被子弹打中的话也肯定要变成烂肉一团。必须好好看准时机才可以。
一时间,枪声不绝于耳。
前世的我正是死在枪声之下,我对枪声有着本能的惊惧。正是为了克服恐惧心,我才会佩戴面具,好让自己摇身一变,成为被恐惧的对象。
是的,面具……我需要面具。
现在的我,既不是徐福,也不是徐福扮演的无面人,更加不是无面人扮演的徐福。徐福正在胡麻的身边。现在的我仅仅是无面人而已。
“这家伙是什么人?”三十岁大叫,“一定是都灵医生的外援。杀!杀了他!”
但是,没用。
我早已对于如何应付枪械烂熟于心。只需像这样游走,调动火力网变幻,早晚能够挖出破绽。就如同现在:我已经找到他们的破绽了。
一瞬间,我进入了“化零为整”的模式,以我自己也几乎反应不过来的速度,来到了其中一名敌人的身边。他还在盯视着我刚才站着的地方,甚至连他身边的伙伴们也没能来得及将眼球转动到我的方向。
我明白在这里发动“化零为整”不过是杀鸡用牛刀而已。但不知为何,当我脑子里出现了“或许应该认真一下”的念头以后,身体就过于自然地滑入了现在的状态。就好像把已经嚼碎的果冻咽下去一样流畅。
我徒手击穿了他的心脏部位,然后抓住他的头颅,将其身体扔出去。
他的身体撞中了不远处的伙伴,连带着一起倒飞出去,撞穿了十多米开外的建筑外墙。
身后有个敌人拔出砍刀向我刺来,但转眼间就被我抢走砍刀,斩下了头颅。血液从他的颈部断口犹如喷泉般射出,飞散的血液表面倒映出了我的身影。我依稀地从中看到,自己的面孔上似乎正佩戴着理应不在此处的短喙鸟嘴面具。
面具?我摸了摸自己的面部,确实有着面具。但我不记得自己刚才有佩戴面具,周围的敌人们好像也不对此有所反应,仿佛我一开始就是佩戴面具赶来的。难道是因为此时我认为自己仅仅是无面人,又是身处于梦境之中,所以自然地显化出了佩戴面具的姿态吗?
就在这时,五十岁站在远处,用掌心对准了我。我周围的地面仿佛水面般涌动起来,旋即轰然形成了倒扣的碗型罩子,将我封印在了内部。视野顿时陷入黑暗。看来是能够操纵地形的灵能者,大约有着一级的水平。
然而在“化零为整”的力量之下,这种程度的物理封印完全就是不痛不痒。
我用砍刀劈碎了坚硬的封印,然后重新进入疾驰,避开了向我覆盖过来的子弹风暴。我所经过的地面时常会形成大量犬牙交错的地刺,企图对我造成杀伤,但我此刻的速度过于快速,而地刺的形成则往往慢半拍,在我经过以后才能够形成。就在这种势头之下,我又用砍刀一鼓作气地杀死了几个敌人。
“喂!你在那边瞻前顾后什么!”五十岁一边尝试对我攻击,一边对三十岁大吼,后者似乎总是想要用其他方式来攻击我,却总是落实不到行动上,“你不是会未来视吗!给我想想办法啊!”
“你给我闭嘴啊!我在想,在想了啊!”三十岁满头冷汗地大喊,“但是这家伙无时不刻都在根据我的动向更换战斗思路,我所看到的未来在下一秒钟就会统统作废!每秒钟都是这样!好不容易找到活路,马上就又变成死路!我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做啊!”
未来视是灵感较高的灵能者才能够学习的术,用以预测数秒以后的未来。井上直人曾经也对我以灵媒之力表现过类似的本事,但两者在细节上有所不同。难怪这家伙从刚才开始就小动作不断,却没派上任何用场。我还以为他是故意用假动作扰乱我的思路,原来是会未来视。
无聊的异能。
我甩开了身后的枪林弹雨,突进到他的身前。
地面突然升起了墙壁,将我与他分隔开来。我视若无睹地用砍刀斩去,砍刀击碎了墙壁,并且将后面的三十岁一起击飞。后者用灵能护甲逃过了被斩成两半的下场,却也落得重伤。从护甲强度来看,也是个一级灵能者。
怪异的是,“化零为整”到现在都没有解除的趋势,甚至犹如呼吸一般轻松自然。我感觉自己此刻似乎正处在类似于暴走的状态,却又能够完美地操纵自己的每一丝力气,就好像运行艰涩的机器上足了优质的润滑油。这种状态绝对是异常的——按理说我必须再经过长则五年、短则三年的锻炼才能够将“化零为整”训练到这个领域。哪怕在训练的过程中感悟不断,也必须用上一年才可以。
现在的我甚至能够隐约感受到“身体之外的齿轮”——风的流淌,地面的震动,乃至于与敌人接触的瞬间,从其体内感受到的生命活动,我似乎都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有所把握了。
不用说,其他人的身体,本质上也是传动机器,也有着齿轮。
那么,如果我通过攻击,破坏其中的关键齿轮,引起一系列连锁反应,敌人又会变得如何呢?
三十岁惊恐不已地大叫,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想要从战场上逃跑。我看到这一幕,立刻将手里的砍刀投射出去。砍刀携带着巨大的动能破空而至,直接击穿了他的灵能护甲,连带着击穿了他的后背,然后将他钉在了路边建筑的墙壁上。如果他不是背对着我,或许还能形成倾斜的护甲,设法偏转砍刀的投射轨道。真是狼狈的下场。
其他敌人基本上都失去了战斗的意志,丢盔卸甲地逃离了。从这点能够看得出来,这些家伙果然不是凋零信徒,否则应该会视死如归地攻击过来才对。
但是,还有一个人没有放弃。当我走向奄奄一息的三十岁的时候,五十岁如同幽灵般来到了我的身后,右拳上裹着岩石形成的拳套,向我打击过来。但是我早已预读到他的突袭,侧身避开了这一击,然后想到了自己刚才闪过的念头。
我伸出手指,点在了他的胸口上。
下一瞬间,他的上半身轰然向后炸裂开来,血肉惨不忍睹地呈辐射状泼洒在了后方的地面上。
我将手收了回来,观察了两秒钟,然后转身走向三十岁。
“你……做了什么……”他竭力地扭过头,去看自己伙伴的尸体,“没有灵能,不是灵能的攻击……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没说话。
有时候沉默,反而比说话更加容易激起敌人的恐惧。因为“交流”是富有人性的表现。佩戴怪物面具的人若是一言不发,反而能够更加强调怪物的属性。在很多恐怖电影之中也有类似的讲究:怪物一旦表现出了能够交流的特征,就有了理解和说服的先决条件,也就不再那么未知了。而未知则与恐怖紧密相连。
这是我从很久以前就明白的道理,然而过去的我却更加倾向于以言语加以恐吓。这是为什么?我记得是有某种理由的,忽然很难记起来。
“放过我吧,求求你!”他哀求道。
但是我无动于衷。
“你一定是都灵医生请来的外援吧?我不应该对你动手的,请原谅我!”他挣扎着从身上取下了个物品,那是个木质的黄色方块,乍一看像是橡皮擦,但表面却刻有湛蓝色的符文,“这是引路用的道具,只要拿着这个,梦境就会将你引导向我们在这个梦中梦里的据点,都灵医生就被关在那里……”
我听说过这种引路道具。梦境不比现实,迷失在其中也是常有之事,因此有些人就研究出了这种能够帮人原路折返的物品。眼前这个黄色方块就是如此。
他低声下气地说:“我把这个给你了,只要你放过我就行。我事后绝对不会报复你……啊……”
说着,他的手没拿稳,黄色方块掉落在了地上。
我俯身将其拾了起来,然后重新看向他。
他希冀地问:“你愿意放过我了吗?”
我没有这么答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