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三)
在结束了他的生命以后,我从墙壁上将砍刀拔了下来。
以前的我是很少使用兵器的。因为每当我的攻击落到灵能护甲上的时候,比起用兵器间接性地传递暗劲,无疑是用拳头直接性地传递暗劲才更加趁手。然而在“化零为整”的模式下,我能够自由自在地将自己的力量传递到身体的任何一处,甚至能够相当圆润地以兵器这一媒体传递出去。既然都拥有了这种便利,那么我也无需再坚持手无寸铁的战斗方式了。
某些兵器好手会自称“兵器就像是自己肢体的延伸”,但无论再怎么强调这种幻觉,兵器都不可能是人体的延伸。然而现在的我却有些理解这些人的心境了,因为现在的我确实能够视兵器如手脚一般驱动自己的力量。
甚至于,当我产生这种自我认知的时候,这把砍刀也不知何时变貌成了另外一种外观:最初是好像俗称“狗腿刀”一样以劈砍为重点的战斗刀具,这在前世被称之为“尼泊尔弯刀”——然而此刻刀身却已经变得笔直,宽度宛如成人手掌,长度大约一米左右,表面遍布血污和斑斑的锈迹,刃部也像是曾经劈砍过很多坚硬物体一样到处都是锯齿般的缺口。
看上去近乎于损坏,却令人寒毛竖起,这其中藏着的是“杀过很多人的破刀”与“新鲜出炉的好刀”的差异。虽然性能无疑是后者更强,但前者往往更加能够激起人的恐惧想象。
我端详着这把刀,感觉它令我似曾相识。
然后,我暂时搁置这种莫名的怀念,拿着引路用的黄色方块,离开了这片遍地血泊和尸骸的战场。周围的风景随着我的前进而逐渐后退,从墙壁和地面的缝隙中渗出来的血液脏污却愈发严重,枯萎的行道树比起树木更像是某种妖魔。但是不出意外的话,只要拿着黄色方块,就早晚能够到达他们的据点。
果不其然,很快,他们的据点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那是一座废弃医院样的建筑物,正门口把守着两个灰色制服的人。方便起见,之后姑且称他们为“灰制服”吧。我想都灵医生就是被关押在这里。为抓紧时间,我也不准备大费周章地潜入了。所以那两个灰制服很快就发现了正在接近入口的我。
“什么人?”
“不对劲。快,叫人——”
他们来不及了。
我一瞬间就跨越了中间看似不短的距离,其中一人的尾音尚未完全落地,他们就都被我砍下了头颅。
此时的我依然处于“化零为整”模式,哪怕是在赶路的过程中也没有关闭过,宛如呼吸般自然。我当然有怀疑过这种莫名其妙的状态是否有着危险性,但暂时只能停留在怀疑阶段。而且对此时的我来说这种力量也是有必要的。我径直走入废弃医院内部,在一片狼藉的候诊厅里,有三个灰制服注意到了我,并且向我开枪,但很快都被我砍杀了。然而枪声却吸引来了更多的灰制服。
我一言不发地行走着。有灰制服来,我就砍杀;没有灰制服来,我就从各处房间的门口经过,检视内部是否关着都灵医生。
片刻后,我走上了二楼,依然在走廊上行走着,又有几个灰制服要拿枪射杀我。这次其中甚至混着灵能者。
很可能跟之前的三十岁和五十岁一样,是个一级灵能者。
我非常羡慕他的灵能,但是他再也没有机会表现自己的灵能了。
我一边观察着灰制服们的阵型,一边将右脚掌看似平常,实则用力地跺到地上。震荡波在我刻意为之的发劲之下沿着地板巧妙地传递了出去,整个楼层似乎都震动了下。当震荡波经过堵在前面的灰制服们的时候,灰制服们顿时东倒西歪,甚至跌倒在地。最狼狈的反而是那灵能者,他已经在发力向我突进了,却在双足对地板使劲的瞬间,被我看准时机发出的震荡波扫过,整个人在高速冲刺中不慎扑倒在地,摔到了我的跟前。
我既没有说出任何言语,也没有给他任何说出遗言的机会,仅仅是又抬起了脚,再不容置疑地跺下去,跺碎了他的头颅,使得脑浆和鲜血爆了一地。
这幕剧变让灰制服们惊慌失措,连阵型也崩溃了。我一言不发地迫近的姿态,更是让部分人看着我的面具,流露出了不成体统的恐惧。
其实在这种狭窄的走廊上,若是他们都坚强地压住恐惧,再整齐有序地对我倾泻弹药,说不定是能够对我造成伤害的,如今却沦为了一盘毫无威胁的散沙。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头颅内部响起了来自某段记忆中的回音。
我杀入了灰制服们的中间。伤亡似乎唤醒了少数人的血性,有人红着眼向我杀来。我转过脸看向他们,头颅内部又响起了幻听般的话语:也要学会接受牺牲。
没过多久,所有敌人都死在我的刀下,废弃医院顿时安静了下来。或许刚才那些就是这处据点的所有灰制服了,又或许还有其他敌人,只是藏起来不敢冒头而已。血泊从走廊上蔓延到了不远处的楼梯口,沿着台阶潺潺流下。废弃医院本来就是令人联想到灵异怪谈的地方,这下倒是变得更加恐怖了。但我的心灵却是出奇的平静。
血泊倒映出了我此刻的姿态:怪异的短喙鸟嘴面具,血迹斑驳的刀,以及不知从何而来忽然加上的黑色残破斗篷——我蓦然回忆起来,这不就是前世的我在作业簿上绘画过的故事形象吗?前世的我想要在故事世界中成为邪恶反派的克星,最终却把自己画得像个不伦不类的杀人狂。尽管被其他人看到的话肯定会脸红,却依然会在心中的某处角落为此而沾沾自喜。像个长不大的男孩。
这可不是英雄的形象。倒影宛如幻觉般说话。
这样打扮的话,坏人看了也会害怕。我无声地说。所以这样更好。
穿着如此奇装异服,难免令人害羞,抬不起头。但这样就可以了。徐福可以常鳞凡介,但无面人必须与众不同。
可以不笑,但必须自信和坚定;也不可以感情用事,要量力而行。
很快,二楼已经被我搜索完毕,然后是三楼,四楼……五楼是最后的部分了,我在这里的单人病房中,找到了疑似都灵医生的人。
那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面相很有教养,令人联想到在大学中授课和做研究的老教授。
她的双眼呈现绿色,穿着英伦风格(当然这个世界没有英国和伦敦)的深颜色冬季居家服饰。虽然这番垂暮之年的外观,与我之前见到的沉睡中的都灵医生截然不同,但我此时也呈现出了截然不同的外观,也没有说别人的立场。而且这个楼层也没有其他值得怀疑的人选了。
她的手脚被铁链镣铐所绑住,只能坐在地上,而铁链的另一头与墙壁相连接。
“你好,陌生人。”她说,“我是都灵医生。虽然不是真名,但你不妨如此称呼我。”
我没有回话。
“我认得你的面具。你是无面人。”她说,“我听到了战斗的声音,你刚才杀光了这个据点的所有人吗?之后,你也会杀死我吗?或者说,你其实是为救我而来?”
她的话语仿佛有着某种刻意为之的韵律,让听者放松心思,把全身心都托付给她。我感觉这种声音好像在哪里听过,而且就在不久前。我很快就从记忆中翻找出了相对应的人物——是我最初到达安息镇的时候见过的轮椅少女。
一边是少女,一边是老妪,竟让我觉得有着某种相似。
“是的,那不是错觉。就如你所想。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她仿佛能够读懂我的心思,或者仅仅是连蒙带猜的,“此时你所看到的并非我的真正姿态,仅仅是我在‘梦中梦’里的姿态而已。你在‘梦’里看到的黑发女郎也是我,你在现实中看到的轮椅少女也是我。”
见我没回应,她继续说,“但现在的你让我感到异常。你是否患有心理疾病?在梦境中,这类疾病会放大化,甚至是恶化。”
我自然也明白自己不对劲,但我依然没有与她说话的意思,而是走到她的身前,举起手里的刀。她的瞳孔一瞬间收缩了,似乎是怀疑我会杀她。但我仅仅是砍断了束缚住她的铁链而已。
这些铁链不过是普普通通的铁链,根本不具备束缚住特级灵能者的坚固度。看来五十岁的发言没有错,都灵医生虽然是特级灵能者,但不具备任何战斗能力,甚至不懂得如何强化自己的身体。或者索性是这里面有什么误会,都灵医生其实不是灵能者也说不定。
“谢谢你,无面人。看来你是来救我的。”她缓慢地站了起来,“先离开这个地方吧。我听过那些灰制服的闲话,暴烈似乎每过一段时间就会返回这处据点,查看其他人是否有抓住我。哪怕你有办法与他战斗,也没必要特地选在对手的主场。”
我们走出了这个楼层,向下行进。
“在你到达这个梦中梦以前,说实话,我一筹莫展。”她说,“这层梦境的脱离条件比较特殊,但是有你在的话就相当简单了。我们现在必须先回到避难所的天台上,因为梦中梦的出口之一就在那里。”
但这还不够,我想。
“是的,这还不够。我们之后还必须脱离那个到处都是活死人与亡灵的噩梦小镇。”她说,“但在回归现实以前,我们或许必须先杀死暴烈。”
47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四)
她表现得像是能够读取我的心思,也即是所谓的“读心术”。但如果她真的能够办到这种事情,也不至于在我刚才劈断束缚住她的铁链的时候流露出惊吓的反应。她应当只是在揣摩我此时的心理活动而已。
我能够感受到她有些不安,因为我此时佩戴怪物面具,并且保持沉默。她很可能正试图在自己的脑中重新将我勾勒出富有人性的外形,并且一遍遍尝试与我对话,与我建立友善的沟通关系。
然而我没有与她对话的意愿。
这种心态连自己也难以形容。在以前,如果有人向我搭话,那么我回话就是理所当然的,沉默则是需要理由的;而现在的我似乎来到了另外一个极端,回话才需要理由的,沉默则是理所当然的。而我暂时无法提取出回话的理由。她要说话,那就让她接着说吧。
但我不会轻易信任她。她不是我的伙伴,仅仅是我必需的交易和合作的对象。暴烈要杀她,我就杀暴烈。可我不会听她指使。
“或许你正在好奇,我是如何招惹到暴烈的。”她的话语依然含着某种刻意为之的韵律,“当然,我会全部告诉你。”
我默然倾听。
“我与他在很久以前就认识了。”说着,她微微一顿,然后以这句话为开头,“当时的他还是个生活在边境地区的儿童。”
*
有鉴于她接下来的陈述过于长篇大论,我在这里简单地总结一遍:
四十九年以前,暴烈出生在了联盟的边境地区。
边境地区绝非山清水秀之地,相反,那里即使到了现代,也仍然存在着为数不少的亡灵。
当然,因为地狱浩劫时代早已拉下帷幕,所以那里现存的,也不过是像活死人、狼人、巫妖、骨龙等处于常识内的亡灵,而非来自于地壳深处甚至是地幔的莫名其妙的亡灵。但饶是如此也相当棘手,再加上边境地区常年兵荒马乱,甚至有恐怖组织和军阀割据土地,根本就是民不聊生。
在暴烈八岁的时候,军阀掳走了他和他的父母。其中父亲被当成练枪用的肉靶杀了,母亲在落入更加凄惨的境遇前成功自杀,而他则被孤零零地留了下来。只不过幸运的是,他年幼时外表清秀,军阀又是异常性癖者。于是他活了下来,甚至接受了一定程度的教育。
比他更加不幸的儿童在边境地区简直遍地都是,失去双亲的儿童哪怕及时学会了像野狗一样地机警求生,也有可能会被其他无聊的理由杀死。但在某种意义上,暴烈也是更加不幸的。他曾经能够凭借自幼起的耳濡目染,将发生在自己人生中的大多数不幸以司空见惯的态度接受下来,然而他却知道了远方存在着和平的世界。他或许有时也会坐下来,或许有时也会心想:这个世界上原来也有那么幸福的地方,也有很多幸福的人,理所当然地生活在幸福的世界中。
那么,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如此经过七年,军阀又抓来了两个人,分别是“都灵医生”及其九岁的女儿。
“当时的都灵医生是我的父亲,我则是那个九岁的女儿。”现在的都灵医生说,“我们之所以会被抓去,是因为曾经为军阀的敌对势力成员提供过医疗救助。”
好在,那年十五岁的暴烈看准时机,成功地救下了两人,并且逃出了军阀的势力范围。
很难想象这个男孩是如何办到这一点的。即使他为逃亡做了为期七年的准备工作,并且在逃亡过程中有“都灵医生”及其女儿的帮助,也只能说是奇迹。
作为报答,“都灵医生”决定照顾暴烈,直到他能够自立门户。并且将自己所掌握的技术传授给了他。
“都灵医生”所精通的技术,除去“灵药”外,还有“梦境”,两者都被他倾囊相授给了暴烈和自己的女儿。与在两者上都有着超凡脱俗之天赋的女儿不一样,暴烈仅仅对梦境技术有所天赋,但他依然像海绵遇到水一样如饥似渴地学习自己所接触到的所有知识。
又经过了十年,暴烈学有所成,他以温顺和善的面目融入了两人中间,三人相处和睦。
但现在看来,这或许仅仅是暴烈的伪装。
唯独他人对他有用时,他才会温顺和善;而相反,他则会冷酷地露出自己的獠牙。
他在共同生活中逐渐意识到,“都灵医生”身怀某种梦境秘术,却没有传授给他,而这门秘术又正好能够实现他某个无比强烈的愿望。于是他在数次索要无果以后,设法配制毒药对付“都灵医生”,并且在其毒发时以解药作为交换条件,逼问秘术的内容。然而“都灵医生”到最后都没有交出秘术,咽下了自己的最后一口气。
暴烈失望地离开了,从此不知所踪。而女儿则在心灰意冷之下,成为了凋零信徒。
是的——现在的都灵医生,曾经是地心教会的一员。
但在地心教会中经过了二十年,她旁观着凋零信徒们对于死亡的疯狂崇拜,最终意识到了凋零信仰的虚无,叛出了地心教会。
之后她拾起了“都灵医生”这一名号,一边逃避地心教会的追杀,一边试着以医术一点点地偿还自己曾经身为凋零信徒时的罪孽。然而来自过去的阴影却没有放过她。暴烈不知何时也加入了地心教会,并且凭借过去的蛛丝马迹,推理出了她的身上藏匿着过去自己求之不得的秘术。
就在无面人事件结束的不久后,从与徐盛星的战斗中脱身而出的暴烈,发现了都灵医生就在安息镇,便亲自赶了过来。同时从黑色地带雇佣了那群灰制服,设置了针对都灵医生的封锁网。
而无法逃离安息镇的都灵医生,则只好凭借自己精湛的梦境技术,从梦境魔物封印的细微漏洞中引出魔物之力,将暴烈和灰制服们连同自己一并困进了小镇噩梦之中。
但这不过是权宜之计。很快,暴烈又在小镇噩梦中锁定了都灵医生的位置。
在他带队攻入避难所以前,都灵医生又故技重施,将暴烈等人困进了这场梦中梦。
*
听完都灵医生的陈述以后,我的心中浮现出了几个问题:
暴烈的愿望是什么?都灵医生藏匿的秘术又是什么?
为什么都灵医生在被追杀之中依然坚持着都灵医生的名号,这样不是很容易就会被地心教会发现踪迹吗?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也不至于会被暴烈锁定位置。
她自称小镇噩梦是她所散播的,针对的是暴烈和灰制服们,那么为何会连我和胡麻也被卷入?而且,困住梦境魔物长达百年的封印那是何等之坚固,真的有那么容易将其中的魔物之力引出来吗?
“无论是结界也好,封印也罢,甚至是人心,一百年以后都会改变。”她依然猜中了我此时的疑惑,“梦境技术研究到了我这个地步,从封印的细微漏洞中引出梦境魔物的力量也并非难事,真正困难的是如何操纵这股力量。事实上,我根本无法操纵这股力量,连自己都被卷入其中了。只能为了避免无辜者被噩梦捕获进来,相当勉强地设置了噩梦的入场条件——只有以‘都灵医生’为目标的,涉足安息镇的人及其追随者,才会在睡眠中进入这个噩梦。”
原来这就是我和胡麻被引入这场噩梦的起因。
我开始思考事后如何以此为理由,让这个都灵医生给我“吐”出来一些什么。一开始我是本着公平交易的念头与她接触的,但既然她才是元凶,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与此同时,我们已经远离了废弃医院。虽然周围风景愈发陌生,但她却不以为然,好像掌握着某种顺利到达避难所的方法。
“之前我说要在离开噩梦以前杀死暴烈,是有着比较现实性的理由的。因为他在现实中距离我仅有一步之遥了。在梦境中我还能够逃跑,但在现实中我无路可逃。”她继续说,“好在这次来的凋零信徒只有暴烈一人。因为其他凋零信徒只想杀死我这个反叛者,而暴烈则只是想要活捉我以逼问秘术。这次他来安息镇也是瞒着自己上级的。”
难怪他的手下们都是那些灰制服。我一边心想,一边发现自己越是听她的声音,越是觉得她话语中的韵律有着某种魔性。我怀疑过这是不是催眠,却好像又不是如此。里面蕴含的是比催眠更有积极意义的要素。
“这么说或许会让你觉得好笑,其实我从很久以前就在盘算如何杀死暴烈了。这次的事情,归根结底也是我自作自受。”她我行我素地发出自己的声音,“我是故意留下那些蛛丝马迹,让暴烈知道我有那秘术的;也是故意坚持都灵医生的名号,好让暴烈能够顺利找来的。这些都是我为了报仇雪恨而做的准备。然而我没料到暴烈与我一样,也成为了特级灵能者。这是相当致命的破绽。我在现实中固然也有着某些杀人的手段,却对特级灵能者不起作用。”
我已经维持了很长时间的沉默,但在她的声音的帮助下,我终于回忆起了相当重要的事情。
我转过头,对这个白发苍苍的都灵医生说出了第一句话。
48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五)
很久以前我就清楚,在佩戴面具以后若是保持沉默,便能够大幅度强化自己的怪物形象。如此一来,面对我的人也会更加恐慌。但是过去的我却放弃了这种思路。现在的我终于回忆起了自己这么做的理由:这是为了能够与“无面人”划清界限。
无面人是怪物。但我不是无面人,我仅仅是扮演无面人的徐福而已。借由口吐人言这一富有人性的行为,我能够在扮演怪物形象的同时,又明确自己的人类形象,不至于迷失在扮演之中。这听上去好像有些玄乎,言过其实,难免让人在心中犯嘀咕:“不就是扮演其他形象,演戏而已,至于引发心理问题吗?”但是我已经以无面人的身份见过了太多恐怖的事情,甚至于自己偶尔也会成为制造恐怖见闻的凶手,我的心理不用说也早已形成了扭曲的部分。而即使落到了这个地步,我也有着底线一说。我必须坚持某些能够最低限度地维护自己心理健康的方式。
我之所以追求被敌人恐惧,是因为我的心中住着一个正在恐惧敌人的我。这个我才是真正的我。若是忘记这一点,我就会沦落成为了散播恐惧而散播恐惧的怪物。
我对都灵医生提问,“你刚才对我做的,是话疗术?”
“你终于愿意说话了。之前的你让我感到十分害怕。我甚至以为走在自己身边的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来路不明的魔物。”都灵医生长长地松了口气,然后回答了我的问题,“勉勉强强算是话疗术吧,因为也是以说话为形式进行的心理疗法,但也加入了声音催眠的要素。在地狱浩劫时代以前,这种技术也被归类为‘精神分析’。有着帮助精神狂乱的人恢复原样的效果。”
“你是说,我陷入了狂乱?”我问。
“并非只有突然胡言乱语才是狂乱。”她说,“突然闭口不言有时也是狂乱。你恐怕是有着某些心理隐疾,这在梦境中很容易被诱发。”
原来如此。我简单地接受了她的说法,然后话锋一转,“你之前对我说,你与我在现实中见过的轮椅少女是同一人物。”
“是的。”
“但这不可能。”
“为什么?”她问。
“轮椅少女是在今天乘坐与我同一趟的列车来到安息镇的,而暴烈则是昨天来到安息镇的。先后顺序明显反过来了。如果你是轮椅少女,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我看着她的面孔,而她则无法透过我的面具看见我的面孔,“你早已自行突破暴烈设置的封锁网,离开了安息镇。但又自己乘坐列车,羊入虎口地回来了。”
这一回,换成是她沉默下来了。
“你回来的理由是什么?”我问。
“保密。”她说。
“虽然你刚才帮助我脱离了狂乱症状,但我之前也救了你的命。并且,你还是将我与伙伴拖入噩梦中的元凶。我希望你能有自知之明。”我说,“而且,我其实并没有自己现在表现得那么好说话。你也不是我的伙伴,到了必要的时刻,我不介意用非常手段从你的嘴巴里挖出某些秘密。”
“你好像也没有表现得好说话过。”她叹了口气,“我只能说,我对你没有任何恶意。之所以保密,是为了能够更好地对付暴烈。”
“我姑且信你一回。”我说,“但下个问题你必须回答。”
“你问吧。”
“脱离小镇噩梦的条件是什么?”我紧紧地盯着她的表情变化。
“这我可以直接告诉你。”她毫不犹豫地说,“条件只有一个:杀死预言家。”
“难道预言家就是梦境魔物在噩梦中的心灵映射?”我结合自己的梦境知识得出结论,“杀死他以后,噩梦会重启,我们会被弹出去?”
“是的。”她说,“虽然小镇噩梦仅仅是我引出梦境魔物的极少部分力量所形成的狭隘梦境,但在这里也依然有着噩梦魔物的心灵映射。”
“但按理来说,梦境魔物应当是某个正在自己的噩梦中饱受折磨的人才对。”我说,“虽然小镇噩梦的环境相当残酷,但预言家似乎也在享受着英雄般的待遇。”说着,我忽然想起了梦中梦避难所的秘密房间中,无数用血涂写的“对不起”,以及在房间外,那无数的充满着痛苦与诅咒的血字。
“事实上,幸存者们越是爱戴预言家,越是会让预言家的心灵饱受折磨。”她复杂地说,“因为在这次的噩梦中,就是预言家使得亡灵与活死人们进入小镇的。”
这真的是令人震惊的事实,但我的惊讶程度并没有那么高。在看到那些“对不起”的时候,类似的怀疑就与其他怀疑一起,在我的心中闪现过。
“我不知道预言家为什么会那么做,恐怕预言家自己也是身不由己。”她说,“这个噩梦好比是在五分钟以前被创造的世界,虽然看似有着漫长的历史,梦境居民们也都有着相对应的记忆,但那仅仅是背景设定,是梦境居民们只能被动接受的既成事实。”
“但是既然这个噩梦如此逼真,那么在‘背景设定’中,应该也有着预言家那么做的动机才对。”我说。
“无非是些令他倍感折磨的动机。这也是他在噩梦中必然的命运。”她怜悯地说,“在噩梦之中的他,有时是沉浸于无边无际的罪恶感,却又必须戴上面具领导众人的英雄;有时会觉醒超速再生的异能,却被疯狂的幸存者们废去行动力,沦为生不如死的肉畜;有时会变成有外貌美丽的少女,却被幸存者们一拥而上,关押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以供各种各样的发泄;有时是坚强而又善良的少年,却不幸地沦为了活死人,一边在无尽的痛苦中无声惨嚎,一边眼睁睁地目睹自己将昔日热爱的亲友们拉入相同的地狱……”
他已经在自己的梦中重复了数百年次次不同的地狱,而这次的‘预言家’仅仅是其中一例。她这样说道。
这也是安息镇之所以名为安息镇的理由,因为这里封印着一头不得安息的魔物。我一边与她一起行走,一边想象着如此的地狱,却连其中的百分之一也无法描绘出来。
“还有其他的问题吗?”她问,“能说的我都会说。姑且算是我与你合作的诚意。”
“那么,麻烦你告诉我,你所藏匿的梦境秘术到底是什么?”我问,“暴烈的愿望又是什么?”
“她所藏匿的秘术——”就在这时,从十多米外的转角处走出来一人,他相当突兀地插入了我们之间的对话,“我称之为‘造梦术’。”
与此同时,我与都灵医生同时停止前进,望向了声音的源头。
来者是个四十多岁的强壮男性,穿着黑色军服样的衣服,眼神锐利,姿态挺拔,行走之间有一股沙场的氛围,令人联想到身经百战的军人。上次我在井上仁太的身边见到他,他还没有如此锋芒毕露过;而此刻他却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斗气,好像一言不合,就会突然扑击过来,将对话的人撕成碎片。
他是暴烈。
“造梦术的效果,顾名思义,就是创造梦境。”他说,“但是与一般的梦境不一样。一般的梦境,本质上是人的心灵在抽象宇宙之上的映射,是半独立于心灵之外的产物。哪怕是一般人,若是长时间身处于这种梦境之中,也会遇到不容小觑的危险。更不用说我们这些灵能者,越是害怕什么,越是容易出现什么。梦境技术训练得再精湛也无用。”
他继续说,“但是造梦术不同,造梦术能够让人在自己的心灵内部,创造出来如同现实般的梦境,而梦境中的一切事物都受做梦者的支配。”
“你要用这个术做什么?”我问。
“他的愿望相当简单。”都灵医生转头对我说,“他只是想要做梦而已。他相信在梦中能够找回自己所失去的一切,也能够邂逅更好的人和物。若是在梦中,一切不幸都与他无缘。他甚至能够篡改梦中的时间流速。现实中过去一天,梦境中过去一年,这种事情也能轻易办到。”
“听上去与梦境魔物的愿望如出一辙。”我说。
“但是我绝不会重蹈梦境魔物的覆辙。且不提如今早已不是地狱浩劫时代,造梦术创造的梦境也不会受抽象宇宙的牵制。”暴烈面不改色地说,“曾经的我,以为远方有着和平,甚至有着幸福。但在来到远方以后才明白,这里非但没有幸福,甚至没有真正的和平。而人活着的意义,就是追求幸福。既然现实中没有,那我就去梦中寻找。”
“我总结一遍你刚才说的话。”我说,“简单地说,你就是想要逃避现实,对吗?”
“对。”暴烈毫不动摇地承认了,“我就是想要逃避现实。”
接着,他反问,“但是,生活在化粪池里的人,想要从化粪池里逃出去,又有什么不对?”
“或许没有不对。”我一边说,一边抬起刀刃,“你只是不应该挡在我的前面而已。”
“很好,很好。复杂的事情就该简单化。无面人。”暴烈露出了狞笑,“看在你这么对我的脾气的份上,接下来我会让你死得痛快!”
说完,他的身上爆发出了黑色的风,整个人在黑风的高速推进下突袭而至,用拳头向我砸来。
我用空着的左手接向了他的拳头。
49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六)
自“狂乱”症状消失以后,我就再也感觉不到外界的“齿轮”了,似乎是因为我作为无面人的“完成度”下降了一个档次。话虽如此,我却仍然没有退出“化零为整”模式。这种模式对我而言依然是犹如呼吸般自然的。大约是因为我仍然没有解除二重身。虽然我正在竭力找回自己作为徐福的心理定位,但只要二重身仍然在顶替徐福的身份活动,那么在主观层面上,我就很难做到这点,只能以“仅仅是无面人”的心理定位在外活动。
只要忘记自己有过“二重身”这一回事不就好了——问题是没那么好办。说来简单,做来困难。心理这种东西就是在希望它不知变通的时候随机应变,在希望它随机应变的时候不知变通,实在是麻烦得很。况且,即使排除这点,我现在也确实需要借助完成度相对较高的无面人的力量。
我用左手的掌心接住了暴烈的拳头。
“化零为整”能够令我毫无损耗地将力量从身体的一处传递到另一处。这里所指的力量,不仅仅是自己产生的力量,从外界输入的力量也是如此。若是放到以前,他这一拳下来,我这只左手绝对会因为无法承受他的拳力而报废,然而如今却能够将他的拳力全部囫囵吞枣般地吃下去,并且经由一系列巧妙的肌肉与骨骼的传动工作,将所有力量从左手传递至脚底。就如同接住了雷霆的避雷针,将巨大的电流从天台引入地下。
轰然一声,整条街道都为之震动。
我双脚踩着的地面迸裂出来一条条龟裂,两边商店的橱窗都在巨响中碎裂开来。
他的脸上流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他既然能念得出我的绰号,那么应该也风闻过我是擅长以技巧克制灵能者的武术家,但他肯定做梦也没料到我能够在战斗中正面接住特级灵能者的认真一击。我抓住他因震惊而短暂暴露出来的破绽,挥动了右手紧握的锈蚀砍刀。
刀刃自下而上地经过,他用以攻击我的右臂被剁了下来。
他不愧是绰号叫“暴烈”的男人,剧痛袭来之际,他坚毅地咽下了所有的痛楚,紧接着迅速后撤。
同时,他右肩断口处喷出了混着血浆的黑风。这黑风就如我上次见过的一样,是由无数黑色线条组成的,好像漫画中用来表示“风”的凌乱线条。此时其中一条黑线先是快速地勾住了那断臂,再闪电般地将断臂带了回去,然后连接到他的右肩断口,大有断臂再续之意。但是我并未因此而动摇,断臂再续的功夫对特级灵能者而言也不足为奇。我只是抓住了他举步移动的时机,陡然上前一步,一脚跺下。
震荡波辐射出去,破坏了他的站立重心。我趁胜追击,锈蚀砍刀再次向他斩去。他看着这把就在刚才给他带来过重创的刀,眼中破天荒地泄露出了少许恐慌。
关键时刻,他的足底爆发出了黑风,把他的身体向后推去,进而远离了我的攻击半径。
我本想继续追击,但若是再前进,恐怕会与都灵医生在这混乱的梦中梦里分散,便也退了回去。
“不用担心我。”都灵医生说,“哪怕失散了,我也有办法与你汇合。”
暴烈捂住了右肩的伤处,小心翼翼地与我保持距离,似乎仍在怀疑自己刚才经历的一切,“怎么可能……不过是个武术家,为什么能够做到这种地步……这样简直就像是……”简直就像是——他没有说像是什么,只是用看着怪物的眼神看着我。
“我的父亲即使死到临头也依然对你这养子有所期望,而我早已对你这杀父仇人失望透顶。”都灵医生转头对他说,“但至少在不想让你得偿所愿这点上是一致的。”
“是我理解有误吗?你是想说他之所以不给我造梦术,是因为对我有所期望?胡言乱语也要有个限度。”暴烈冷笑道,“那你倒是说说,为什么他反而传给了你?”
都灵医生一言不发。
暴烈紧紧地盯着她,不知道是看出了什么,忽然醒悟过来,“原来如此。”
“况且,就算你真的进入了梦中,但你好歹也是老练的梦境技术者,看着那些轻易就能洞悉其虚假本质的事物,你真的能够放心享受吗?”都灵医生说,“要知道造梦术所创造的梦境与一般的梦境截然不同。后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真实,而前者则尽是虚假。”
“除非有更加高级的梦境技术者对我的梦境加以丰富,让我也无法分辨出梦境与现实的差异。”暴烈意有所指。
都灵医生冷冷地问:“你不仅要我交出造梦术,还想让我帮助你?”
“我有个擅长精神控制的搭档,在河狸市活动的时候,也多亏了他催眠河狸制药的那些员工。”暴烈残忍地说,“等我拜托他把你洗脑成傀儡,你不想给我的,都会给我;你不想帮我的,都要帮我。在我追求幸福的道路上,谁都休想阻拦我。”
“那我就在这里向你断言吧,你绝对无法在梦中得到幸福。”都灵医生面无表情地说,“稍微动动你的脑子就能明白。在事事如意的梦境中生活,收获的事物再多,也不过是理所当然。就好像与人下棋的时候,可以随便悔棋,甚至是随便挪动对手的棋子一样。你是无法从中找到幸福的,充其量只能安心而已。但是,说不定,你最终连那安心都会失去吧。”
“安心,不就是幸福?”暴烈问。
“安心是脱离恐惧的状态。”都灵医生说,“而幸福则是令人恐惧的。”
她微微一顿,又说,“或许你还没有意识到吧,暴烈。现在的你,越来越像那些凋零信徒了。”
“开什么玩笑!我从来没有真心地接受过那愚蠢的凋零信仰——”这句话竟让暴烈产生了剧烈的动摇,“怎么可能与那些追求死亡的疯子——”
我没有放过这个破绽。
在他动摇的一刹那,我倏然突进到了他的身前,一刀砍去。
蓦地,他清醒过来,锋利无比的黑风从他的身上无差别地爆发出去。我将这些攻击全部避开,旋即挥刀迫近他的喉咙,但避开攻击时的动作终究是减慢了攻势,让他有机会退了开来。然而这只是我的第一步攻势,我紧跟着使出了自己的后续攻击。
他一边狼狈不已地拉开与我的距离,一边怒吼道:“无面人!你为什么非得与我作对!”
“打不过的时候才记起来还可以议和?”我说,“晚了。”
就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们已经在高速的攻防互换中转移出了那条街道,都灵医生的身影已经看不到了。但既然她说过有办法与我汇合,那么我不妨先把她丢到一边,与暴烈放手一搏。
“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暴烈大声地说,“我们没有必须战斗的理由!我仅仅是想要做个好梦而已!我的愿望对你也好对其他人也罢都没有任何危害,为什么一定要在这里拼上性命互相争斗!”
“言之有理。”我一边点头认同他,一边加速了攻击他的攻势。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否交出造梦术的决定权在那女人的手里,而她显然不会让我这杀父仇人得偿所愿。”他咬牙坚持,“但你再想想,我们可以合作!你与我合作产生的利益,百倍于与她合作!”
他接着说,“无论你到底有求于那女人什么事情,只要让我把她洗脑成傀儡,就都可以让她去做!灵药的配方也好梦境技术的知识也罢全部任你挑选,但与她合作的话就远没有这般便利了!”
听上去这确实是更加符合我的利益,也远比现在轻松得多。
况且我现在也已经知道脱离小镇噩梦的方法了。我手头上更是有忘却之月誓言的契约物品,也不用害怕他到时候违约。
但我根本兴不起答应他的念头。
不是因为我对都灵医生有好感。都灵医生曾经也是凋零信徒,虽然她自称正在为了过去而赎罪,但我终究不知道这是真是假。只不过相比之下,暴烈这个人就好判断得多了。
“在河狸市的时候,你也有协助过那些人体实验吧?”我说,“除此之外,你还杀过多少无辜的人?不用回答,看你动手时的眼神我就明白了,想来你是记不清楚的。”
“无面人,我听说过你在河狸市的种种事迹。我也承认自己曾经是杀过不少所谓的无辜者,但是,如你这般冷酷的男人,总不至于真的以简单的对和错来衡量他人吧?”他说,“只有尚未经过社会打磨的孩子才会以对和错看待这个世界,真正成熟的人则会以利和弊分析事物。你与我一样都是后者,不是吗?”
“很遗憾,不是。我曾经也想过要像你说的一样‘成熟’,纯粹以利益看待这个世界。”我说,“奈何每当杀你这种坏人,我便觉得身心畅快。久而久之,我也就放弃挣扎了。”
他像是在怀疑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你可以理解为我有英雄情结,能够通过杀戮你这种人渣,把自己摆到道德制高点上,以获取某种精神层面上的快感。”我说。
“你这个疯子!”他出离愤怒地吼道。
战斗进入了下一阶段。
50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七)
短暂的交锋过后,暴烈非但无法在我的连续攻击下找到反击的机会,连招架防御也逐渐呈现出了土崩瓦解的趋势。他好像终于意识到了自己无法在近身战中凭借灵能占到我的便宜,于是转变了思路,战斗也因此进入了下一阶段——他陡然爆发了黑风,将我一时逼退;而自己则抓住这得之不易的空挡,升入了高空。
他会飞。
纯粹的飞行能力者在灵能者群体当中也是相当罕见的。因为人类是凭借双足走在地面上的动物,很难在脑海中清晰地形成自己不凭借任何外物,如鸟一样飞行的意象。但这不妨碍灵能者间接地达成“飞行”这一结果。比如说眼前的暴烈,就能够凭借喷射黑风,凭借反作用力让自己在空中行动。
然后,理所当然地,我做不到这种事情。哪怕我能够凭借弹跳力让自己短暂升空,也无法在空中自由移动,更会因为找不到借力点而难以发挥肌肉力量;反观暴烈,则宛如人形的喷气式战斗机,能够在空中灵活机动,更可以投射黑风形成远程打击。
他在升空以后的第一秒,就是扔出黑风轰击我,而我的砍刀却鞭长莫及,只能一味地躲避。
一时间,我陷入了绝对性的劣势。
“如何?这下哪怕是你也束手无策了吧?”他面目狰狞地笑道,“刚才说了那么多大话,现在是时候该‘还账’了!”
说话的同时,他还在不断地投射出锋利的黑风。被黑风轰击到的地面和建筑就像是硬生生地吃了坦克的连续炮击一样,转眼间变得千疮百孔。
我在高速移动的过程中,一边躲避黑风攻击,一边来到了邻街建筑的天台上。
见状,他微微一顿,然后谨慎地升到了更高的空中,并且向后拉远了距离。
看来他虽然表现得那么得意洋洋,但还是相当慎重的,知道我有可能突然从天台上跳跃起来,趁着他猝不及防的时候砍中他。我也知道他还在提防我突然投射出手里的砍刀,他从刚才开始就在故意卖我破绽,想要让我产生“现在扔出砍刀的话肯定能打中”的错觉。但既然他在占据如此优势的前提下还如此紧绷,我也不至于那么粗心大意。
“像你这种会飞的灵能者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我远远地对他说。
“你是想说,你在这种情形下也有杀我的办法?”他冷笑道,“那我还真是想拜见一番啊!”
他继续对我发出远程攻击。我一边躲避,一边耐心地等待。
在以往,对付这种会飞的灵能者的时候,我往往会将战斗的思路从“正面战斗”切换到“暗杀”。这种思路不难理解。无论是多么擅长飞行的灵能者,都总有落地的时刻。他们必须吃喝,必须排泄,必须睡眠。哪怕无需睡眠,也必须休息。我只需要等到他们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突然动手就行了。
而这也是我的优势所在。我是来路不明的无面人,我总是身处于暗处。谁也无法以同样的方式对付我,我却能够以这种方式对付其他人。哪怕被人唾骂“卑鄙无耻”也罢,我是不会停止使用那些暗杀方式的。更何况被我对付的人往往也都是无耻之徒。若是他们仅仅是与我在立场上有不可调和的冲突,实为令我尊敬之人,那么我也不至于让他们死在床榻或者坐便器的上面。但既然并非如此,那我也不介意,或者说相当乐意,让他们死得更加难看些。
言归正传:因为此时是在梦中梦,所以我也无法采取暂时撤退的方案,否则一旦与他分开,就会被迫失散。所以我决定,就在这里,等他落地。
即使等待的时间再漫长,他的黑风攻击也无法命中我。诚然,黑风攻击的速度很快,但是他必须与我保持距离。而有了这中间距离的缓冲,他的攻击速度哪怕再快一些,也超不出我的反应速度。
“你就只有这种本事吗!无面人!”他显然也明白自己的窘境,所以开始挑衅我,“刚才不是说杀我这种坏人很畅快吗?现在只知道躲来躲去的,又算什么?”
这种品质低劣的挑衅自然对我无用。莫如说,这应该是我以往对付其他灵能者时惯常的手段才对。我问:“你这样说话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
“你无法永远待在空中。并且,当你落地的那一刻,就是你的死期。不应该抓住所剩无几的时间,好好构思自己的遗言吗?”我说,“还是说你想要的其实是遗书,希望我抽空去附近的废弃文具店,帮你取来纸和笔?”
“你——”一瞬间,我感觉他特别想要冲过来攻击我。
遗憾的是,他冷静下来了。
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旋即,他居然转身就逃。
我立刻追逐了上去。他的身影进入了某座建筑物的背面,当我绕过去看的时候,他已经不翼而飞了,并且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这不像是普通地躲藏起来,估计又是梦中梦的混乱地形效果被触发了吧。亦或是身为梦境技术者,他有办法在梦境中让追杀自己的人错过自己。
但只要他仍然以都灵医生为目标,我就不用担心他会永远藏下去。
我也转身离开了战场,在岑寂的街道上行走着。
片刻后,都灵医生像偶遇一样,从某处街角走了出来,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问。
“我会在梦境中寻人的技术。”她说。
我正要说一声“原来如此”,然后倏地想起来:这不是胡麻在问我如何找到徐福的时候,我为欺骗他而用的说辞吗?我当时还在想这种技术不存在,即使存在也没听说过,结果眼前的都灵医生居然真的有所掌握?想到这里,我第一次对她这个暴烈口中的“更加高级的梦境技术者”产生了比较清晰的印象。
我对她说了自己与暴烈一战的结果,她点点头说:“暴烈这个人是相当谨慎的。若非如此,当年尚未成人的他也不可能从军阀手里救出我和我父亲,更加不可能带着我们逃出军阀的势力圈。”
“当年的他也如现在一样?”
“不,还是有所差别的。力量强弱且不论,现在的他嘴上说着没有受到凋零信仰的影响,但与他聊过几句以后,我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他很可能还是受到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她说的话让我有点费解,我倒是没有从暴烈的身上看出来什么有着凋零信徒特色的迹象。若仅说邪恶与否,那倒是大同小异。不过既然身为前凋零信徒的都灵医生都这么说了,那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了吧。
她接着说:“看来是要先离开这个梦中梦才可以。这里混乱的地形反而对他更加有优势。”
“你之前说过,想要离开这个梦中梦,必须满足特殊的条件。但是有我在的话就相当于简单。”我说,“这个条件是什么?”
“杀了我。”她毫不犹豫地说。
我愕然。
“而且是要以我反应不及的超高速手段杀了我。这样我就意识不到自己死亡的事实,灵能也不会反噬我了。”她说,“这个条件并不是我设置的,而是我在小镇噩梦里将暴烈拖入梦中梦时,被他反手干涉形成的。虽然我的梦境技术超过暴烈,但同样的招数终究是第二次用了,难免被他抓住破绽。”
“倒真是个狡猾的条件。”我恍然地说,“这个条件你无法独自达成,而梦中梦里除你之外就只有暴烈与灰制服们,暴烈则仅仅想活捉你而已。如果我没有来,你就相当于被逼入了死角。”
在她的领路下,我们到达了避难所的入口。
“我是在避难所这里进入梦中梦的,所以离开的时候也最好在避难所这里。”她说着,带我穿过遍布血文字的一楼,穿过一层层的楼梯,最终来到了避难所的天台上。
我看了看天边那硕大无比的忘却之月,便从口袋里拿出了忘却之月誓言的契约物品“月之眼”。
她回头看了这东西一眼,没有提问,只是等我说话。
我说:“你应该知道,我并不信任你。”
“我知道。”她点头。
“我们之间没有信赖关系,更加不是搭档,仅仅是临时的合作者。”我说,“所以为了防止你之后暗算我,或者事成以后翻脸不认人,我必须先做好准备工作。”
“这是自然。”她毫无不悦之色。
“我需要与你签订契约。”我说,“第一,我会帮助你杀死暴烈,而作为交换,你必须在事后给我退转药,以及退转药的配方。”
“退转药吗?”她沉吟了下,“这个我有。我也不问你为何需要,答应你就是了。”
“很好。”我点头,“第二,在回归小镇噩梦以后,你会遇到一个大约十八岁左右的少年,右眼佩戴黑色眼罩,拄着原木手杖,右臂和左脚残疾。如果是你这种级别的梦境技术者,应该一眼就能够看出来,那是个二重身。”
“谁的二重身?”她皱眉。
“我的。”我说,“你必须在回归现实以后忘记这个长相。若是你不经意间从谁的口中得知其现实称呼,那么也必须连这个也一起忘记。你在对待我的同行者的时候也同样如此。做不到清除自己的记忆也没关系,只要你签订契约,事后契约会帮你强制删除。”
“没必要。我虽然无法在梦境中删除其他灵能者的记忆,但只是删除自己的却不在话下。”她定定地看着我,“只不过,原来你用了二重身这个技巧……”
她的口吻相当不妙,“原来是因为这个……”
“有什么问题吗?”我意识到了不对劲。
51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八)
我本来不想把二重身的事情告诉给都灵医生,但是她身为高深梦境技术者,定然能够看穿二重身的本质。并且在整理出来一张极短的嫌疑名单以后,她必然会怀疑,或者说会确信,那就是我的二重身。既然如此,那不如就在这里开诚布公,并且将其相关事项记入契约之中。却没想到好像牵扯出了意料之外的事情。
“是这样的,关于你之前表现出来的‘狂乱’症状……”她正在斟酌着自己的选词选句,“你曾经有表现过类似的症状吗?在现实中,或者在其他的梦境中?”
“没有。”我诚实回答。
“那么,我认为这很可能是‘二重身’所引发的症状。”她说的是“很可能”,但口吻近乎于断言。
“这不合理。据我所知,二重身是安全的梦境技术。”我说,“即使其中真的有所隐患,但我以前也在训练中尝试过这个术,却从未遇到过类似的问题。”
“但是你在训练的时候,从未与二重身分开过很远距离吧。”她用学者般冷静的口吻说,“更别说是在自己与二重身同时存在的前提下,分别处于不同的梦境。”
“你的意思是,与二重身分处于不同场所,会引发我的心理狂乱症状。但是这不是很奇怪吗?一来,二重身并不是将我一分为二的术,仅仅是创造出来一个独立于我的分身而已;二来,如果真的有这种隐患,那么我应该会在学习相关资料的过程中看到才对。”我说。
“一般人用二重身的话,自然不会遇到这种问题。正如你所说,二重身是安全的梦境技术。但是这个世界上甚至存在对鸡蛋过敏的人,安全与否其实是取决于使用者的。”她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比如说有着人格分裂倾向的人使用二重身,就有可能在使用的过程中,慢慢地将自己一分为二。但是这种情况比较罕见,所以你不知道也是很正常的。”
“你是说,我人格分裂?”我反问道。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我。
我默默地闭上嘴巴,冷静思索这件事情的可能性:她没有说我真的人格分裂。如果她真的这么说了,那么我肯定会认为是胡说八道。但她仅仅是说我有这个“倾向”而已。我没有这种倾向吗?我姑且有接触过一些心理学知识(莫如说,在互联网时代,凡是上网时间长的人基本上都有接触过或多或少的心理学知识),知道一个人若是在生活中积年累月地分饰两个对比度极高的角色,几乎必然会产生人格分裂倾向。而我则在生活中一面扮演在血雨腥风中穿行的无面人,一面扮演友善无害的高中生徐福。如果说我有人格分裂倾向,那也是说得过去的。
见我接受以后,她继续说:“你这次用了多长时间的二重身?”
“不超过两个小时。”我好像成了看病的患者。
“你必须在五小时以内将二重身回收。但或许已经晚了,因为‘梦中梦’与‘梦’的时间流速未必一致。而我则因为早已失去了对小镇噩梦的控制力,所以也无法对比两者的时间流速差异。你只能看运气了。”她的态度像个医生,不过她也的确就叫都灵医生,“据我观察,现在的你似乎更加侧重于自身的‘怪物性’,因此之前才会表现得如同没有语言的怪物一般。那么你的二重身,现在应该会更加侧重于自身的‘人性’吧。无论哪种都是相当危险的情况,因为你和他都不具备健康人格应有的完整结构,以至于失去了稳定性。稍有异动,就会走入失控。而且他没有我的‘精神分析’的帮助,很可能已经失控,进入了人性浓度极高的心理领域。”
“人性浓度极高,会产生哪些问题?”我问。
“这……我不知道。谁又能回答人性的本质是什么呢?”她沉默了下,“如果你要我给出自己的见解……那么,他或许会变得像凋零信徒一样吧。”
“这又是什么道理?”我很费解,之前她也说暴烈像凋零信徒,但我根本看不出来他哪里像。无非是杀人狂这部分很像而已。
“凋零信徒与其说是追求死亡,莫如说是追求安心。”她说,“暴烈总是认为人类是追求幸福的生物。但这个见解是错误的。不,至少在我主观看来是错误的。人类应当是追求安心的生物才对。”
“幸福和安心有什么区别?”我问。
她给出了个与之前有所不同,但依然充满个人色彩的回答,“幸福是‘拿起’,安心是‘放下’。”
拿起,放下。听上去竟有点佛教的味道。
不知不觉,话题好像进入了颇为“双脚离地”的领域。我决定将对话拉回更加具有务实性空气的地方,“我有件事必须要跟你说。”
“请说。”她郑重地问。
“如果之后我回收了二重身,很可能会变得比现在弱。”我说。
她仔细地看着我的面孔,或者说看着我的面具,“具体会弱上多少?”
“之前我对暴烈有多少力量优势,之后暴烈就会对我有多少力量优势。”我说,“而且他还会飞。”
“那确实是相当不妙……”她陷入了思索。
片刻后,她问:“在那种条件下,你有办法砍中暴烈一刀吗?至少一刀,哪怕是擦伤也可以。”
“可以一试。”我也没有万全的把握,下次与暴烈战斗的时候,他必然会比上次更加谨慎,“你的方法是什么?在刀刃上附上猛毒吗?”考虑到她是医生,那么她或许也对毒素有所研究。
“没错,是毒素。”她揭开了谜底,“确切地说,是从活死人的血肉中提炼出来的诅咒之毒。本来灵能者是能够对抗这种毒素的,但若是将浓度提升至极高,那么连灵能者也会中招。”
“原来如此。”我点头,“如果是活死人之毒,甚至能够感染他现实中的身体。是这样吗?”
“不……像他这样的梦境技术者,即使让他在梦境里中了活死人之毒,他很可能也有办法在现实中苏醒的同时,将毒素留在梦境里。”她说,“所以不仅仅是让他中毒就可以了,还要让他在梦境中毒发身亡。”
闻言,我心里浮现出了疑问。但我暂时压下了这个疑问,转而去问另一个问题,“身亡?不是变成活死人?”
“活死人之毒的本质是诅咒,也即是死气之力。换而言之,就是绝望的灵能。将其打入暴烈和我这种灵能者的体内,就会使得灵能失控,继而身亡。”她解释。
之后,我们又商量了一些契约上的细节问题,主要是防止在合作过程中双方忽然叛变。
然后拿着契约物品,对着远处的忘却之月正式宣读了一遍契约内容。期间没有任何光芒出现,但忘却之月誓言本来也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东西。完成以后,我就准备砍下都灵医生的头颅,以满足脱离梦中梦的条件。
她默默地背过身去,忽然又回过头,对我说:“关于你的二重身……”
“怎么?”我问。
“哪怕他表现出了主动回归的意思,也不要让他主动回归。”她说,“务必以结束他的生命的形式让他回归。”
“那样我就无法看到他的记忆了。”我说。这也是两种回归方式的唯一差别。
“他此时的心理很可能远比你更加混沌。”她说,“不让他的思想进入你的内心世界是最好的。”
我点点头,姑且表示自己听到了,但做与不做是我的问题。
她把头转了回去,像死刑犯一样跪在地上,又像祈祷一样将双手握在身前。或许即使是她也害怕在梦境中被人杀死吧,但我会以她来不及感受到的速度杀死她。她用后颈对着我,这也正好是方便我下手的姿势。
巨大的忘却之月在天边缓慢沉没,银色的光辉遍洒小镇。
我站在避难所的天台上,对着默然等死的她,举起了手里的锈蚀砍刀。
下一秒,刀刃带着风音挥落。
*
在都灵医生死亡之后,我也脱离了梦中梦。
不,与其说是脱离了梦中梦,莫如说是梦中梦整个蒸发了。那是都灵医生所做的梦,自然会因为她的死亡而蒸发,而我则被存在于小镇噩梦的身体吸了回来。我在苏醒以后,反射性地辨别周围的环境,然后发现自己仍然身处于衣柜之中。
而且我仍然佩戴那短喙鸟嘴面具,穿着那黑色残破斗篷,握着那锈蚀砍刀。
我推开柜门,走了出去。
虽然周围没有照明,但我能够凭借自己在黑暗中的视力辨别出来,这里仍然是都灵医生的房间。而与梦中梦不一样的是,这里相当整洁,床铺也完好无损。不会有错,我回归了小镇噩梦。但古怪的是,都灵医生不在那张床铺上。
是因为她先于我醒来,所以先去准备那活死人之毒了?
忽然,房间的角落传来了一丝丝动静。
听上去像是火柴摩擦燃烧的声音。我这么想着,转头看去。只见我的二重身——徐福正站在房间的角落。他一声不吭地用烧着的火柴点燃了角落烛台上的蜡烛。在他发出声响以前,我竟一无所知。我重新环视一圈房间,这里的确再无更多人了。
徐福将火柴丢进了垃圾桶里,然后拿起放在旁边的原木手杖,对我露出了微笑。
但是这个微笑相当短暂,他重整表情,蹒跚地向我走来。
“这里过去多长时间了?”我问。
“已经足足七十二小时了。”他的回答令我心中一沉,但他却又说,“但为时不晚。”
我不解其意地看着他,而他则用完好的左眼静静地看着我。
沉默支配了这片小小的空间。在对视中,我无比强烈地意识到,眼前的徐福,的的确确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了。
忽然,他松开了压着手杖的右手,手杖歪倒在地。然后他从怀里拿出来了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短刀,又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难不成他要用这东西与我战斗吗?
“怎会如此。”他摇头。
说完,他利落地反过手,将刀刃刺入了自己的心脏部位。
52 欢迎来到安息镇(十九)
在与二重身徐福重新见面以前,我对于与他对话的情形想过很多。如果我真的被一分为二,并且形成了“无面人”和“徐福”两个独立的个体,那么我们之间谁更像是真正的徐福呢?客观意义上,这边的我才是主体;但在主观意义上,那边的他才更加像是主体吧。无面人终究是徐福的面具,而徐福则终归是要回归生活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但都灵医生也说过,此时的他的人格也相当不稳定,心理极度混沌,很可能我与他都不像是真正的徐福。必须在我们之间死去一人,另外一人才得以重新成为完整的徐福。
然而他却选择了自杀,唯独这点是我从未设想过的。
一时间,我的思绪宛如雪花般纷飞,旋即竟从中闪出了一道很久以前的回忆——大约是两年前的事情,当时前任搭档仍然活着,而我则被人称为“黑羊”。无面人是我重伤退隐以后才大行其道的绰号,黑羊这个绰号陪伴我的时间反而更加长。
当时的我正在前任搭档的情报支援下,追杀某个擅长“空间转移”的一级灵能者。此人在河狸市犯下了相当多极尽龌龊肮脏之能事的恶行,为人相当狡猾,并且谨慎至极,我连续暗杀他三次都没得手。但反过来说,既然前任搭档能够连续找到他三次,那么就会有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他早晚会在某次暗杀中被我杀死。因此我当时也不急躁。我失败一次,之后还有下一次;他失败一次,那么之前的所有成功都会白费。
当我再次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游乐园里陪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玩耍。我还以为他铁定逃出河狸市了,居然还在这里玩过家家。难不成他要拿自己的妻女做人质?但他也没有故意与妻女保持近距离,想要分开他们也很简单。看着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画面,我颇有些费解。
前任搭档与我一起站在树荫下,对我解释,“这对妻女是他表面身份的附属物,而这表面身份的原主人则被他暗中杀死了,他凭借催眠技术让这对妻女以为自己依然是原来的丈夫和父亲。但他平时极少回家,妻子总是抱怨他越来越不顾家,女儿也越来越不开心。好好的家庭逐渐灰暗了下来。”
“这跟他今天在这里,与假的妻子,陪假的女儿,一起来游乐园玩耍,又有什么直接的因果关系?”我问,“他都死到临头了。”
“正因为是确信自己已经死到临头了吧。”他说,“我的意思是:说不定,正因为是当他临死之际,回顾自己的人生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这才想要拼命地在空气中摸索什么。通过这个……嗯,虚假的家庭。”
“为时已晚。”我说。
“正是。为时已晚。”他点头,又感慨,“以前听人说死亡是哲学的起点。此言不虚。”
这个人又开始了。在互联网时代,什么人都能够从网上一知半解地阅读到碎片化的心理学和哲学的知识,部分人阅读完以后就会处于炫耀心态向身边的人不分场合地“科普”。在我看来他十有八九也是其中一员。前段时间他还跟我煞有其事地讲恐惧的本质云云。但我与他相处了这么长时间,也算是习惯了。于是接道:“何以见得?”
“人越是与死亡相邻,越是会鲜明地感受到活着,进而思索活着的意义。”他说,“比如说从战场上侥幸生还的士兵,比如说患重病而命不久矣的病人,比如说……”
他指了指远处的男人,“这个确信自己即将被你这一死神造访的,只剩下短暂寿命的男人。”
“但哲学的范畴不仅仅是生死而已吧。”我说。
“这倒也是。但没有死亡的话,肯定就没人思索活着的意义了吧。”他居然又跟我扯起了活着的意义,这个人到底是无聊到了什么地步,“没有死亡的活着不是活着,仅仅是存在着而已,与石头无异。又好比是没有尽头的马拉松,想必无论是多么意志坚定的长跑运动员,面对这一刁难,也要灰心丧气,再也无法向前迈进了。也没有必须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反正时间无穷无尽,这种人大约也不会把理想挂在嘴边。如此想来,若是没有死亡,甚至未必会诞生发达的文明;而反过来说,死亡越是鲜明且巨大,人们越是会拼命思考自己与世界的关系。”
他又指了指我,“再比如你,黑羊。假如你今天就要死了,你会如何?”
我哑然,然后回答,“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情了吧。”
或许还会想想遗言。念及自己前世做过杂志编辑,有那么点文字修养,大约还会把遗言写成遗书,标题就姑且起名为《假如给我三天生命》吧。然后在写遗书的过程中,想想自己今世短暂的生命,大约也会忍不住思索自己为何会来到这世上。既然好不容易来到这世上,为什么要让自己在这时候死去。绞尽脑汁地思索自己与世界的关系。只不过这样一来,岂不是都如这家伙所说了?
“这先不提。”我决定中止这个低重力的话题,“你之前是如何连续锁定他的所在地的?”
“我设法在他体内植入了微型定位器。”他说。
“对他那般狡猾谨慎的人?”我问。
“执行者不是我,而是她。”他指了指男人身边的妻子,后者笑容灿烂,“我暗中接触了她,并且解除了施加于她的催眠。她现在已经知道那男人不是自己原来的丈夫了。在知道我要杀死他以后,她非常乐意地配合了我的计划。”
“那么女儿那边呢?”
“一无所知。”
良久,太阳下山了。
游客们纷纷退场,游乐园中几乎只留下一些工作人员。与之前的热闹相对比,此时这里宛如曲终人散的宴席一般透露出来凄凉的氛围。那男人蹲下来,对着女儿说自己之后要去工作了。还在上小学的女儿问:“爸爸明天还会回家吗?”
“会的。”男人摸了摸她的头,站起来,对妻子说,“照顾好她。”
妻子微笑点头,带着女儿离去了。
我走到了男人的身后,抬起拳头,隔着头颅震碎了他的脑组织。
*
此时的二重身徐福,与那日的男人有些相似。
同样是命不久矣,并且对自己将近的死期心知肚明。他知道自己仅仅是我的二重身,在我回归以后,定然要让他死去。或许是他主动回归,或许是我亲手杀死他,结果上不会有什么差别。即使他侥幸从我手里逃离,外面也还有很多危险无比的亡灵和活死人们,不具备战斗力的他只会死得更快。哪怕他又奇迹般地从亡灵和活死人们的威胁中生存下来了,但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都灵医生结束了这个以梦境魔物极小部分力量组成的小镇噩梦,那么只能够存在于梦境之中的他还是要死去。
他的人格是不完整的,非但与我一样极度不安定,还没有都灵医生的帮助,更要面对“死亡”这一对于任何人的心理而言都过于沉重的命题。就如前任搭档所说的一样,他一定在那过于短暂的人生中拼尽全力地思索过。自己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的意义,与世界之间的关系,什么是活着,什么是死去。他一定想了很多很多。
然后,他终于总结出了某个只有自己才知道的“什么”。
并且在我的面前自杀了。
我来不及阻止。为什么要阻止呢?我本来就是要他去死的。只是眼前这一幕对我而言过于震惊了。他低头看着插在自己心脏上的短刀,颤抖地松了口气。然后抬头看向我,艰难地翕动起了嘴唇。既像是对我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他说。
他倒在地上,身体逐渐透明化,然后消失了。连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了,一点点存在的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那短刀应声落地。
我走过去,捡起了那短刀。这一刻,我感觉到,随着他的死去,自己变得完整了。不是形象意义上的完整,而是更加抽象的,某种心理上的感觉。但是我完全开心不起来,只有无法排解的茫然盘旋在心头。
回过神来,我发现自己的面具、斗篷、砍刀都消失了。仿佛有个幽灵趁着我茫然之际,把这些东西从我的身上带走了。
我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怀着疑问,转身走出了房间。
*
此时的避难所一片狼藉。
我放眼望去,到处都是活死人的焦尸和战斗的痕迹。幸存者倒是还有一些,但数量明显比之前少了一些。看来是被亡灵和活死人们入侵过了,现在是战斗结束以后的光景。
避难所的正门也出现了个足以让卡车通过的大洞,但即使透过这个大洞,我竟也看不清外界的风景。
外界此时弥漫着铺天盖地的浓雾,这个避难所犹如浓雾海洋中的孤岛。
我准备找个幸存者问问发生了什么。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都灵医生正站在远处。
她此时呈现出来的不是老妪姿态,而是女青年姿态,穿着灰色上衣和青色牛仔裤。她也看到了我,向我走过来。我隐约从她走路的足音中听见了一丝丝不协调的声音。
“你终于醒了。”她率先说话,“我从那些活死人的焦尸中提取出了大量咒毒,并且也经过浓缩处理了,就是这个……”
她抬起右手,拿着个拳头大小的暗红色不规则块状物,看上去宛如粘土做的心脏。我隐约产生了错觉,这东西好像正在跳动,但细看之下,又变回了普普通通的暗红色粘土心脏。
我看过以后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然后问:“避难所发生了什么?”
又看向外界,“外面的雾是怎么回事?”
都灵医生看向外界的雾,沉默了下,说:“预言家死了。”
预言家死了,但是小镇噩梦仍未结束。
53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
“你之前说过,预言家是梦境魔物在小镇噩梦之中的映射。只要杀死预言家,噩梦就会重启,我们就会被弹出噩梦。”我说,“但是现在的我们仍处于噩梦。而且,预言家死了,又与外面的雾有什么关系?”
“先让我回答你后面这个问题吧。”都灵医生露出了无奈的笑容,“外面的雾是噩梦正在重启中的象征。等到雾蔓延到避难所内部,噩梦就结束了。”
“也就是说:这场噩梦的结束不是一瞬间的,而是循序渐进的?”我问。
“不,按理说是一瞬间的。”她回答,“现在这种情况让我也不知所措。我对此只能分析出来两种可能性:要么是预言家并未真正死去,仅仅是半死而已;要么是梦境魔物的映射并非预言家仅仅一人,而是有两个,死去的仅仅是其中一个。”
真的是一团乱麻。我一边想着,一边询问,“那么,如果我不是被动地等待雾弥漫进避难所,而是主动地走入雾中,能否直接醒来?”
她耐心地说:“那样是很危险的。越是往雾的深处走,你的意识就会越是朦胧。到达一定距离,你会从噩梦的边界掉落出去。但不会在形象宇宙中醒来,而是直接跌入抽象宇宙。”
“既然如此危险,避难所之外又都是雾,那么我是否能够这么理解——”我环视周围,“暴烈此时也在避难所里面了,对吗?”
“我想他不在。他是个相当胆小的人,这既是他的弱小之处,也是他的强大之处。”她说,“他已经在你的手上吃过亏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宁可滞留在雾比较浅的地带做下一次突袭的准备工作,也不会贸然接近你。”
“敌暗我明。”
“是的。”
“那么,预言家到底是怎么死的?”我问。
“似乎是被大量蛆虫活生生吃掉了。”她回答。
这个死法未免过于离奇。我问:“是亡灵下的手?”
“不,好像是因为灵能失控。”她说着,表情也有点费解。
“说实话,我没听懂是怎么一回事。”我说出了自己的感想。
“其实我也不是很懂……”她叹了口气,“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准备咒毒才是最重要的工作。所以就预言家的死因,我也仅仅是草草地问了几句。其他幸存者都是这么说的,说原因是‘灵能失控’,而结果则是‘被大量蛆虫活生生吃掉’……”
她继续说:“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就去详细问问其他幸存者吧,问我这个一知半解的人也没用。我还要忙着去把咒毒附着到武器上。话虽如此,提炼出来的咒毒量也没预想的那么多,只能附着到尺寸较小的武器上面去……嗯?”
忽然,她看向了我手里的短刀。
“能把这把短刀给我吗?”她说,“这把短刀尺寸正好。”
这是二重身徐福用来自杀的短刀,大约是他不知道从哪里顺来的。我将这把短刀交给了都灵医生。她点点头,准备转身离开,忽然又回头看向了我,“二重身已经回归了?”
“是的。”
“你的眼神看上去正常了很多。”
“我之前戴着面具,这样你也可以做对比吗?”我反问,“话说回来,你刚才是怎么认出我的?我现在的外表与现实世界和梦中梦都不一样。”
“如果你有意在梦境技术的路线上精进,你也能做到相同的事情。”她这算是同时回答了我的两个问题,又从上到下仔细观察我,“嗯,是真的恢复了。幸好你不是灵能者,否则很可能会留下后遗症。”
我知道她后半句话是什么意思。
灵能会无条件地响应灵能者的强烈想象。有时这种“无条件”,不止是会对灵能者的肉体造成伤害(比如过去的胡麻),也会对灵能者的心理造成影响。
打个比方来说,有些人在生活中偶尔会陷入沮丧情绪。这种沮丧情绪有可能是因为他看到了其他人优秀的一面,他再对比自身,或许会心想“我好像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好”,甚至会心想“我就是个傻瓜”。一般人基本上都能够慢慢消化这些负面情绪,甚至只需要睡上一晚,就能重新精神抖擞地迎接生活了。但如果当事人是个灵能者,并且沮丧情绪的峰值过于强烈,那么就有可能使得灵能无条件响应,反过来促进负面情绪,自己催眠自己,使得灵能者更加确信自己的消极认知。
因为灵能者比起一般人更加容易患上心理疾病,所以必须比起一般人更加积极地维护自己的心理健康,否则一旦陷入“自己催眠自己”的恶性循环,就会酿成大祸。
很多灵能者之所以会沦为魔物,并非一定是因为遇到了什么大事,也有可能是在生活中的琐碎小事。往极端里说,有些心理脆弱的灵能者甚至会因为看了悲剧题材的故事,或者听了悲情的歌曲,然后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怎么也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触发了灵能的响应机制。
“我之前听到你的脚步声有点不对劲。”我话锋一转,“你的脚怎么了?”
她看了我一眼,然后俯身,撩起了自己双脚的裤管,“如你所见。”
她露出来的脚腕与我想象中不一样,是木质外壳的义肢,像人偶一样。
忽然,我想起了她现实中那轮椅少女的姿态。
“你最初所见的轮椅少女姿态的我,头部以下都无法自由活动。”她对我说,“而越是往梦境的深层走,我的身体功能就越是完整,但姿态也越是衰老,灵能也越是弱小。”
“这就是你身为特级灵能者,却毫无战斗力的理由?”我问。
“不,现实中的我虽然有着全部的灵能,但也不擅长战斗。”她摇头,“否则也不至于被逼入如此境地。”
对话结束以后,她转身离去了。
我正要找人询问预言家的详细死因,忽然听到了身后有人叫我。
是胡麻。
我转身看去,他从远处跑到了我的身前,急匆匆地问:“你看到……看到‘他’了吗?”
他问的是我的二重身徐福。
这就有些不好解释了。我之所以做出那二重身,除去为我把风以外,也有让胡麻安心的意思。但如今二重身已经自杀,我也总不好再给他变出来一个。我一边思量如何更好地解释,一边回答,“看到了。”
“他去哪儿了?”他担心地问。
“或许是去上厕所了吧。”我说,“你找他有事?”
“我不放心他离开我。”他无精打采地说,“而且避难所之前还被亡灵和活死人们袭击了……”
“是吗?对不起,我之前离开了。”我说,“我在梦境中找到了凋零信徒的踪迹。”
“凋零信徒!”他陡然打起精神,“真的吗!在哪里!”
“这先不急,你先给我说说,避难所之前具体发生了什么?”我问,“预言家又是怎么死的?”
说着,我微微一顿,又补充,“如果可以,能否再给我详细说说‘他’的事情?”
对于二重身徐福在那七十二小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我好奇至极。不,好奇这种说法有些不贴切。应该说,我对于二重身徐福的自杀难以释怀。
“这个倒是没问题……”他答应着,又忍不住好奇,“但你为什么会对他感兴趣啊?”
“之后我会向你说明。”我表现得像是有理由,但其实只是在争取编理由的时间。
“我知道了。”他老实地接受了,“那我开始说了。”
“事无巨细地说。”我提醒。
“好的。”他点头。
*
胡麻向我讲述起了过去那七十二小时之中发生的一切。
他从头开始讲起:在我进入梦中梦的不久后,他因为无法放心徐福而找了过来,然后看到了正站在都灵医生房间门口的徐福。
徐福茫然地看着前方,似乎正在注视空气中的某个焦点。胡麻不知道徐福到底正在思索什么。此刻的徐福像是陷入了某种思想怪圈中无法撤离,以至于胡麻都走到他的身边了,他都仅仅是呆然地看着空气。胡麻本来想要呼唤他,但在即将脱口的瞬间闭上了嘴巴。或许徐福正在思索某些相当重要的事情,自己出于礼貌,不可以随意打断他。而且徐福之前是被无面人借走的,或许是无面人专门交代了什么,他才会陷入沉思的。
过了好一会儿,徐福才猛地醒来。他注意到了身边的胡麻,露出一贯友善的微笑。
“你怎么了?”胡麻问。
“没事。”徐福摇头,“你看到预言家了吗?”
“他刚才出去了。”胡麻说。
“去了避难所外面?”徐福问。
“是的。说是去检查其他备用的避难所。”胡麻点头,“你刚才吃过东西了吗?”
“还没有。一起吃吧。”说着,徐福拿出了胡麻送的红烧牛肉罐头。
“这,怎么可以。这本来就是我送给你的啊。”胡麻连忙道。
“当然,现在这已经是我的东西了。所以也不是白白分给你的。”徐福微笑着说,“作为回报,你必须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胡麻的注意力被轻易转移了。
“假如给你三天生命。”徐福说,“你会做什么事情?”
54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一)
在以百货商场为原型的避难所里,两人找了一条长凳坐了下来。
胡麻斟酌着徐福的提问,“假如给我三天生命,具体是指什么情况?是假设我只剩下三天可活的意思吗?”
“对。假设死神突然造访,对你说‘你只有最后三天了’。三天结束以后无论是车祸也好疾病也罢,甚至可能是陨石砸下来,反正肯定会有一种让你必死无疑的死因降临。而你或许本来也有办法应对这些灾难,但也会因为运气差到极点而无法应对。就当是被无解亡灵下了诅咒。总之死定了。”大约是为了不让胡麻在前提上钻牛角尖,徐福机械性地交代了前提,然后笑了笑,说,“那么,在这最后的三天,你会怎么想,怎么做?什么答案都好,我希望知道你的看法。”
“呃……这还真是难以想象。”胡麻仅仅是想象,就觉得眼前天昏地暗,坐立不安,“为什么你会问这种问题?”
“看到避难所的幸存者们,有感而发而已。”徐福说。
“这样啊……我的话,既然只有最后三天了,那么应该会想与家人一起度过吧。”胡麻竭力地想象着徐福所假设的光景,“与妹妹和父母一起……或许会想要一起去旅游吧。去以前想要去,却因为觉得不着急而没去成的地方。像是海边……”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时间实在着急,那么就近去河狸市的游乐园也好。一家四口去游乐园玩个痛快。可以的话希望死神在太阳落山以后再收走我的性命,而且不要在我的家人面前。这样就没有遗憾了。”
“没有遗憾?”徐福反问。
“不,果然还是很遗憾。”胡麻沮丧地垂下了犬耳,“我不想死。”
徐福微微一笑,拍了拍胡麻的背,然后缓慢地说:“但死神是很残忍的。不仅对别人残忍,也对自己残忍。所以就算看着你与家人们道别时落寞的背影,不小心被你感动到了,最终也还是会狠下心来收走你的性命。”
胡麻忍不住说:“既然都被感动到了,那就收手啊。”
“或许死神也有自己的想法吧。”徐福接着问,“除去旅游和游乐园,还有其他想法吗?”
“有是有,但是只有三天啊。”胡麻绞尽脑汁地思索,徐福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片刻后,他好不容易地挤出了这么一句话,“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情了吧。”
说完,他惭愧地低下了头。他感觉徐福好像相当重视自己会如何回答,但自己却只能给出这么没劲的答案。
他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发现徐福正定定地看着自己。
“做好该做的事情。”徐福点点头,释然地说,“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不必沮丧,这个答案相当好。”
他扶着膝盖,站了起来,“那么,趁着预言家不在,我们就去做点该做的事情吧。”
“什么事情?”胡麻好奇地问。
“调查。”徐福笑了笑。
他带着胡麻来到了预言家与修女的秘密房间的门口。
此时周围没有其他人。他先把手杖放到一边,再从口袋里拿出细小的铁签,然后把铁签捅进了锁眼里。
“哎?撬锁?”胡麻吓了一跳,“这样不好吧?话说你为什么会撬锁?”
“以前出门忘带钥匙,让开锁师傅帮我开锁的时候学了一手。”徐福一边胡说八道,一边单手撬锁,“黑现在有事离开了,他叫我多留心避难所的情况,说是或许能在这里发现梦境脱离条件的线索。”
“呃……为什么不跟我说……”胡麻小声抱怨,“虽然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很靠谱啦……”
“你是灵能者,我是一般人。我更加容易被忽视,反而在这方面有优势。”徐福用安慰的口气说。
说着,他撬开了锁,把门推开。
秘密房间的内部被两人一览无余——就是个令人扫兴的空房间而已。没有家具,没有摆件,地板光秃秃的。墙壁和天花板也没有装饰,像个毛坯房。
“什么都没有?那为什么大家都说这里是秘密房间?”胡麻惊讶道,“我说……”他转头看去,只见徐福此时正出神地立在原地,目光在房间里四处扫射。
于是他问:“怎么了?”
徐福倏地回过神来,他揉了揉眼睛,重新看看房间,好像这才意识到这里什么都没有。
“没事。”他说。
*
在那以后的一段时间,可谓是风平浪静。
胡麻一边在避难所里打听事情,一边帮着幸存者们做些事情;而徐福则也四处走动,不知不觉就与幸存者们打好了关系。
在胡麻看来,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因为自己与幸存者们无论怎么交流,感觉中间都隔着一层看不见的墙壁,仿佛彼此是两个世界的人——当然,实际上也是两个世界的人,但更多的却是观念上的差异。这种差异平日不显,却无处不在,让胡麻如鲠在喉。其中最显著的就是谈论到生死观的时候,幸存者们往往不把死亡当成祸事,反而视死如归。对他们而言死亡好像是与空气一样理所当然的事情。
然而徐福却全然不受这差异影响。相反,在胡麻看来,徐福仿佛更加接近幸存者们。而幸存者们也像是嗅到了同类的气味,把徐福当成自己人接纳。虽然幸存者们对待胡麻也很客气,但在对待徐福时更加亲近,连避难所的孩子们也更加喜欢徐福。
甚至连一向对他人冷淡的修女,似乎也对徐福有所亲近。胡麻偶尔能够看到两人窃窃私语。
徐福经常会出神地思索什么。胡麻无从得知他的内心世界,只觉得他与自己的距离愈发遥远。在他风平浪静的面孔下,似乎正在酝酿某种变化。胡麻对此感到不安。
另外还有一点让胡麻惊讶,那就是幸存者们对待生活的态度比起他想象中更加乐观。
他以为幸存者们早已在死亡的重压下崩溃了,因此才会说出“能够好好死去也是幸福”这种自暴自弃的发言。然而他们在生活中的笑脸却是不少,生活作息也相当规律,负责打扫和洗衣服的几个人都勤快得很,也有些人积极地为生日将近的伙伴准备手工礼物。甚至还有些人开设了音乐兴趣班,闲下来的时候就会聚在做过隔音处理的房间里讲课和听课。
负责做菜的几个人每天都在认真讨论明天的饭菜做什么好,手工活好的人向更好的人讨教技艺。
徐福也为孩子们授课,如果上课无聊,就主持游戏,偶尔也讲讲故事。
趁着举手提问的时间,孩子们问到了徐福的生日。胡麻路过时听见孩子们窃窃私语,说如果能活到明年徐福生日那天,也要给他准备礼物。
所有人都在积极面对生活。如此一比较,胡麻发现自己才是最消极的那人。
“为什么会这样?”他百思不得其解地向徐福提问。
“大约是得益于优秀的领导者吧。”徐福给出了个令人难以信服的答案。
“只是这样?”胡麻疑惑地问。
“当然不止。”徐福停顿了下,忽然问,“你如何看待死亡?”
这个问题过于唐突,让胡麻不知道该如何作答。
“我以前有个朋友。嗯,一个特别喜欢炫耀自己杂学知识的朋友。虽然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他了,但对于他的话我却是记忆深刻。他是这么与我说的:人越是与死亡相邻,越是会鲜明地感受到活着,进而思索活着的意义。”徐福说,“对于我们这些生活在和平社会中的人来说,能够迎接安全的明天是理所当然的,也能够趁着还有大把时光的时候尽情挥霍。但对于他们来说却未必如此,谁都可能在明天就丧命,这才是他们的理所当然。无法接受这点的话,就连清醒的理智都无法维持。”
他继续说,“因此,无论是活着的意义也好,享受生活也罢,他们都只能抓紧时间思索,抓紧时间做。我们可以理所当然地拖延到明天,他们却不可以。那么,具体来说,在如此有限的时间和物质的条件下,他们又该如何享受生活呢?”
“只能先做好该做的事情了。”胡麻自言自语,然后问,“但是,也有人会在压力下崩溃,然后做不该做的事情吧?”
徐福点头道:“所以才需要优秀的领导者。”
“原来如此。”胡麻恍然。
“正因为是在如此接近死亡的环境下,他们才会迸发出如此鲜活的生命力。”徐福缓慢地说,“反过来说,若是人不会死亡,那或许就无法感受到活着的意义了吧;也不会有必须在有生之年完成的理想,无法建立发达的文明;也不会进化出恐惧,与恐惧对立的勇气就无法成立;也不会有繁衍的需求,基于繁衍的爱情就无法产生。换个角度来看,许许多多美好的事物并不是因生命而诞生,反而是因死亡而诞生的。”
“这么说来,难道说死亡反而是个好东西?”胡麻不可思议地问。
说着,他的心中忽然窜起了一股森然而又隐蔽的寒意。
这寒意仿佛既是从徐福的话语中出来的,又是从幸存者们看上去无比融洽的生活氛围中出来的。
推崇死亡,视死亡为当然,以死亡为理念基础。
这不正是凋零信徒的思想吗?
55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二)
不知不觉,两人对话的氛围宛如踩进了一片颇为离奇的泥沼。
“生死”这种话题,就好像“善恶”和“命运”一样,是自古以来都有人在争论,却吵来吵去也没个定论的哲学命题。在相关领域有建树的哲学家也无法给出谁都能够接受的公正客观的定论,即使勉强说出来了一番看似有道理的话,那也只不过是主观见解而已。哪怕徐福与幸存者们正处于距离死亡极为接近的地方,也无非是更有理由思考死亡,而非更加能够理解死亡。
若是这里换成其他人,或许已经在心里抱怨起徐福为何要抛出这种令人尴尬的话题了。但胡麻却是个过于老实的人,他很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对于“对话的主导权”这种东西也缺乏意识。既然徐福在谈论死亡,那么他就会顺着想下去。
而正当他想到了凋零信徒的时候,徐福忽然说,“是不是觉得这很像是凋零信徒说的话?”
“这个……”胡麻吞吞吐吐地说,“或许是我对凋零信徒太敏感了……”
“大可不必如此紧张。”徐福摇头,又说,“死亡或许是必要的,但绝不是好的。”
对话到此结束,之后两人又去做起了自己的事情。
徐福似乎正在按照无面人的要求,调查避难所中可能存在的与“梦境脱离条件”有关的线索,也时常与幸存者们聊这聊那,幸存者们对于他的问题全部知无不言。他偶尔也会忽然失踪一小会儿,不知道跑去了哪里,但是很快就会回来。胡麻对他独自行动的事情相当在意,担心他会不会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遇到危险。
值得一提的是,这座避难所远比外界安全。很可能是因为避难所在小镇噩梦之中占据着特殊的地位。哪怕是行踪不定的亡灵和活死人们,也极少会主动入侵进来。
但是避难所仍然承担着巨大的隐患——那就是前段时间目击了“活死人形态的镜中人”的幸存者。按照镜中人的特性,他必然会在一周内变成活死人。而且据称,他所目击到的镜中人身上有着活死人的咬伤。因此他未来变成活死人的原因肯定不是运气差而自行转变的,而是其他活死人所致。因为预言家与幸存者们执意保护他,所以避难所在一周内必然会被活死人们攻入。
好在,幸存者们虽然视死如归,但也没有真的坐以待毙的意思。他们自发组织在避难所外部布置监控器,又在内部设置防御工事。
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意外还是出现了。
那是距离“现在”大约十小时以前的事情。幸存者们发现设置在外界的那些监视器忽然故障了很多,于是前往外界维修,却发现那些监控器都被完全破坏了。不仅如此,连设置在避难所内部的防御工事也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都像是人为破坏的痕迹。
胡麻得知此事以后,连忙跑去通知徐福,而后者则在临时教室中给孩子们上课和讲故事。
“原来如此,都被暗中破坏了……”听完后,徐福点头,“看来是有人在做不该做的事情了。”他似乎意有所指。
“都灵医生还在沉睡中。如果活死人们攻入避难所,是不是应该先把都灵医生藏起来?”胡麻担心地问。
“不必担心。都灵医生的房间是被反锁的,里面又没有其他醒着的人,不会发出多余的声音。活死人们不至于注意到那边。”
“但如果有亡灵呢?”
“如果是亡灵,那么藏到哪里都一样。”
“说的也是……”
胡麻话音刚落,忽然,远处传来了像是爆炸的声音。紧跟着是人们的叫声,脚步声,以及枪械开火的声音。
“不好!”他脸色剧变,“避难所被攻进来了!”
“你们跟我来。”徐福对孩子们说。
同时,他合上了自己亲手书写的故事草稿本,将其放到讲台上。然后快速地走出了临时教室的门,孩子们纷纷跟上。
其中一个孩子经过讲台,不小心将草稿本碰到了地上。本子在地上翻了开来。
胡麻将其捡起来,匆匆地扫了一眼,然后看清了其中一个段落。
“人每当临死之际,或许都会为自己活着的意义而茫然,甚至是痛苦。而幸运的是,我活着的意义是从一开始就被决定好的。”书中的虚构角色如此说,“这意义就是让你安心,让他安心。这也是我该做的事情。但是,我又该如何让自己安心呢?”
徐福站在门口,看着胡麻,说:“抓紧时间。”
胡麻连忙说“好的”,然后合上草稿本,将其放回讲台。在合上的时候,他又扫到了下一个段落。
虚构角色继续说:“虽然这里仅仅是短暂而又虚假的世界,我也仅仅是短暂而又虚假的生命,但我终究已经诞生在了这个世界上。
“我也希求自己的安心。”
*
徐福带着孩子们前往避难所中的躲藏处,胡麻奔跑在最前面。路上也遇到了几个活死人,但都被作为先锋的胡麻撂倒在地。耳畔尽是枪火的声音,那是幸存者们正在战斗的动静。虽然枪械无法杀死活死人,但至少能够限制活死人的行动速度。
孩子们没有哭闹,面无表情地跟着徐福前进;徐福亦是不置一词,仿佛根本不把危险放在眼里。胡麻偶尔回头,不免产生了一股强烈的错位感。现在最害怕的好像反而是他这个有战斗力的人,而身后这些没有战斗力的人,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比他无所畏惧。
正当他们即将经过转角处的时候,大约有五六个活死人也从那边同时出来了。
这么多活死人,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就算避难所出现了漏洞,也不至于一下子进来这么多活死人吧?难不成是有人故意将大批活死人吸引到了避难所这里?胡麻心中错愕,紧接着大喊一声,“大家退后!”
徐福立即停止前进,同时示意孩子们跟着自己后退。而胡麻的身上则骤然爆发出大量明亮灼热的火焰,吞噬了前方的活死人。
火焰一边燃烧活死人,一边也燃烧胡麻自己,让他发出了无法抑制的嚎叫。
但是——痛归痛,只要能够拯救徐福和孩子们的性命,他也无所谓一时的痛楚。他一边叫着,一边宣泄自己的力量,强而有力地开辟出来一条生路。凡是被他火焰烧过的活死人都很快不再动弹。孩子们看到这些一动不动的活死人焦尸,也不禁动容了。
“这些活死人是真的被杀死了?”有个孩子向徐福提问。
“我想是的。”徐福说。
“如果我们以后也变成了活死人,可以拜托他烧死我们吗?”另一个孩子问。
“可以。”徐福点头,然后向胡麻说,“你的身体没问题吗?”
“没!问!题!”胡麻忍着剧痛,大声回答。
突然,他看到自己前方的远处,又出现了一道巨大的身影。定睛一看,那是居然是一头姿态佝偻的狼人。它有着三米高的腐烂巨躯,棱角分明的肌肉,毛发被血水淋湿,浑身散发着令人难以忍受的尸臭味。
在他看到狼人的同时,狼人也看到了他。
胡麻顿时寒毛竖起,他的灵感正在疯狂鸣叫,告诉他:眼前这头狼人姿态的亡灵,有着接近特级灵能者的实力。
狼人一声不吭地四肢伏地,这是要冲过来的架势。胡麻立刻全神贯注地戒备。然而他到头来还是没能戒备住,因为狼人的速度太快了。他根本来不及反应过来,便见狼人几乎一瞬之间,就从远处突进到了他的跟前,然后不容分说地将他撞飞了出去。
然而他有超速再生的灵能特长。这一下虽然是重伤,但当他摔落在地的时候,居然已经恢复如初了。
“快跑!”他大喊。
而狼人似乎也没有针对徐福和孩子们的意思,见胡麻没死,它又是冲了过来。
就在这时,又是一道身影犹如箭矢般从旁插入,竟是趁其不备,一脚踢在了那狼人的脸颊上,然后将其踢飞到不远处。
这中途插入的身影,赫然是预言家。
“快!”他对胡麻说,“我们合力对付它!”
“好的!”胡麻连忙爬起来,同时环视周围。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了避难所的一楼,远处的正门多出了个足以容纳卡车通过的大洞。看洞的大小,很可能就是被这狼人冲撞出来的。大量活死人正在争先恐后地进入。
胡麻趁着预言家吸引狼人的空挡,来到了狼人的身后,然后一把将其抱住。
他的身上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猛火。
他比起一般人更加恐惧火焰,也更加了解被火焰日夜烧身的滋味。但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更加具体地,以至于异常地在脑海中勾勒出来火焰的轮廓。很可能连徐盛星对于火焰的意象都没有他来得具体。
而当他决定全力以赴之际,他的火焰破坏自身肉体的速度弹指间就越过他超速再生的速度。这般危险,这般痛楚,是他平时无论如何也不敢接触的。然而此时此刻,为了保护徐福和避难所的人们,他终于决定使出全力。
堪比特级灵能的火焰从他的身上爆发了出来,避难所之中仿佛出现了一轮璀璨的太阳。
但,这时,第二个亡灵,从正门处进来了。
这亡灵像是个身穿破败灰袍的老人,面容隐藏在兜帽阴影下,宛如枯骨般的右手上提着个古铃。预言家看到了它,顿时脸色苍白,竟第一时间抛下了胡麻和狼人,疯狂一般地冲向它。
亡灵摇了摇古铃,古朴的铃声回荡在空间中,所有物质的运动速度都变慢了无数倍。预言家也好,胡麻和狼人也罢,就算是火焰的摇曳也变得极为缓慢。
而当第二道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所有物质都停止了运动。
只有这个亡灵还在动,它正打算摇动第三次古铃。
56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三)
“虽然当时像是时间停止了,但是我的意识却依然能够运转。”现在的胡麻用回忆的口吻说,“然而我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亡灵摇动第三次铃铛。”
“它没能摇成,对吗?”我问,“否则现在的你也无法站在这里。”
“你知道那是什么亡灵吗?”他似乎仍然不知道那亡灵的底细。
“那是被称为‘夹缝之手’的亡灵,它手里的古铃能够发出有着神奇力量的铃声。凡是听到这个铃声的人,都会被影响在时间中前进的速度。”我说。
“被影响的仅仅是人,而非所有物质?”他问。
“是的。如果说人是在时光长河中,被川流不息的河流裹挟着,以相同速度前进的‘尘埃’,那么夹缝之手就有着‘让尘埃变重’的异能。简单地说,因为你在时间中前进的速度变慢了,所以周围的物质运动看上去就慢。而当你在时间中停止前进时,周围的物质运动也就看上去停止了。”我说,“当然,本来的话在停止的时间中连光线都会停止,根本看不到任何事物,也不会再有温度的概念。但因为这里是梦境,所以估计也没那么讲究了。”
他沉重地点了点头,又问:“如果听到第三次铃响,会发生什么?”
“根据地狱浩劫时代的灵媒们所留下来的记录,你会在维持正常思考功能的前提下,被关入没有光和热的,完全静止的时间之中,永远地。”我说,“如果说在变成活死人以后还有极小几率得到解脱,那么落到这种下场就再无希望了。”
他极为后怕地按了按心脏部位,“幸好没变成这样。”
“你们当时是如何破局的?”我问,“是用符阵吗?”
“是的……”他点头,又好奇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是我也只能想出这个办法。灵能是万能之力,甚至超脱于时间与空间的概念,只不过因为人类的想象力无法超脱于这些概念,所以往往发挥不出这种特性。”我说,“但如果将灵能交给某些特殊的符阵,那么甚至能够在停止下来的时空中也发挥出来功效。地狱浩劫时代的人们曾经用过这种方法伏击夹缝之手。虽然夹缝之手能够无限复活,但通常会转生到远处。”
“嗯,那亡灵虽然诡异,但本体脆弱……”他说着,忽然有些沉默。
“怎么了?”
“说来惭愧,当时的我虽然不知道第三声铃响会发生什么,但也明白肯定会有相当不妙的事情发生。我的灵感就是这么告诉我的。”他羞愧地低下头,“而我面对着那种危机,心中却产生了很多不好的想法。”
他嗫嚅着说,“我想,那些幸存者都仅仅是梦境居民,都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人,为什么我非得为了他们而战斗呢?不如仅仅带着伙伴逃走,把其他人全部丢在这里就好了。哪怕多死了几个人,那也都是亡灵和活死人们的错,不是我的错……”
“想必谁都会有这种念头。”我说。
“但是,在看到幸存者们露出笑容的时候,我也想要与他们同甘。”他说,“而如果在他们哭泣的时候,我却想着反正他们是梦境居民,不与他们共苦。这样……我总觉得是不对的。”
“或许吧。”我不置可否。
是选择感情还是选择理性,这是他必须自己去抉择,也只能自己去抉择的问题。
我转而问:“那么,之后发生了什么?”
他整理了下心情,继续说了下去。
*
回到刚才的叙述:就在夹缝之手即将第三次摇动古铃的瞬间,它脚下的地面忽然涌现出来大片光芒,仿佛光做的地毯。这无疑是预言家事先设置在避难所内部的符阵,用以对抗它这种类型的亡灵。
而站在光毯中的它则忽然行动僵硬,像是关节中被塞入了混凝土。
它这么一停,时间便立即恢复了流动,预言家立刻向它冲去。而它则尝试再次摇动古铃,虽然动作异常艰难,但好歹是摇上了一次。于是时间再次变得无比迟缓。
正当它想要继续摇铃的当口,一道枪声响起,它手里的古铃被一枚不知从何而来的子弹打成了碎片。
只见徐福犹如鬼魅一般,不知何时来到了它的侧后方,他把手杖丢到了一边,左手握着一把手枪,枪口冒烟。
时间再次恢复了正常的流动。
夹缝之手没有回头去看徐福,只是伸出枯骨般的手,四散纷飞的古铃碎片竟如同时光倒流般,要在它的手里重新凝聚。而徐福见到这一幕,则将手枪丢到一边,再从背上取下来一把双管猎枪。
然后,他蹒跚地上前一步,用枪口顶住了夹缝之手的后脑勺。
他面无表情地扣下了扳机。
轰然一响,夹缝之手的脑袋顿时四分五裂。
之后的战斗,就变得乏善可陈起来了。
闯入避难所的敌人除去大量活死人外,就只有夹缝之手和狼人值得一提。而狼人除去不死身、超速再生、强悍肉体以外,就没有其他乱七八糟的异能了。虽然胡麻的火焰力量再强大也无法杀死狼人,但是预言家却早有准备,他诱导了狼人的行进路线,使其掉入了某处隐蔽的陷坑之下,再引爆了陷坑内部的灵能炸药,顺利地活埋了四分五裂的狼人。
活死人们看似“人多势众”,却是幸存者们最熟悉的对手。部分不擅长战斗的幸存者只需要先沿着楼梯逃到避难所高处,再放下沉重的钢铁门板,就足以立于不败之地;另一部分擅长战斗的幸存者则抓紧时间换上了全套的防割服加头盔,哪怕无法用弹药彻底杀死活死人,也不至于被活死人咬伤抓伤。
当胡麻烧死了避难所里的所有活死人以后,战斗也就结束了。
被徐福带去藏身处的孩子们也都奇迹般地无人伤亡。
然而那个目击过镜中人的幸存者终究还是被意外闯入的活死人咬伤感染了,胡麻也将其烧死,解放了他的灵魂。除此之外也有少数人死在了战斗中。活下来的人们纷纷来向胡麻和徐福道谢,然后转身投入了打扫战场的工作之中。伙伴的死亡似乎并未给活下来的人们带去多少伤感,这些人本来就有着视死如归的精神。反而是胡麻却久久不能释然,他先是一脸严肃地谴责了徐福闯入战场的危险举动,然后犹豫了下,把自己刚才想要抛弃幸存者们的念头告诉给了徐福。
“想必谁都会有这种念头。”徐福安慰道。
“但是平时的我一定不会那么想。”胡麻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感觉那时候的自己正在变得不像是自己。”
徐福看着他,忽然说:“既然如此,不妨顺着自己的感情行动吧。”
胡麻茫然道:“顺着感情?”
“当他们快乐的时候,你是否想要与他们同甘?”
“想。”
“那么,如果你在应该与他们共苦的时候,却选择了逃避,那么你一定会惩罚自己。”徐福缓慢地说,“因为,就算他们是虚假的,他们给你带来的感受却是真实的。他们的存在与否无法给真实世界带来任何改变,却能够给真实的你带来改变。这样的他们也无疑具备了真实性。”
“他们也是真实的?”胡麻看向了幸存者们。
“或许这里的一切并非梦境魔物的梦,而是你的梦。幸存者们也好,‘黑’也罢,都是你梦境中的居民。”徐福说,“哪怕是我也有可能是这场幻梦中的产物,在你醒来以后就会不复存在。但是我说的话对你依然具有意义,不是吗?”
“你怎么可能是假的?”
“仅仅是假设。”
胡麻想了想,然后问:“也就是说,我应该为了幸存者们而战斗?”
“不,我的意思是——”徐福说,“你应该为了自己而战斗。”
这时,修女也走了过来,向胡麻和徐福道谢。
与其他幸存者不同,修女看着死去的少数人,流露出了叹息的表情。胡麻想要安慰她,却找不出好词,“如果这些仅仅是梦,而非现实……”
“如果真的是梦,那么索性全部都是梦就好了。”修女说,“我们都不是真实的人,这样的地狱也不是真实发生的。如此该有多好。”
说完,她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往预言家的方向走去。
但,徐福却快她一步,率先走向了预言家。
正在人群簇拥中的预言家看见徐福走来,露出了微笑,“多谢你刚才的活跃。”
“就算没有我和他,你也有办法收尾吧。你总是准备万全。”徐福说,“况且那两个亡灵,那些活死人,不都是你亲自引来的吗?”
闻言,众人顿时错愕。
*
如今的我早已从都灵医生那里得知,预言家正是将亡灵与活死人们放入小镇的元凶。因此即使听见胡麻讲到这里,我也不为所动,仅仅是好奇徐福为何能够得知此事而已。不过我也已经有所推测,或许是因为二重身与我在某种程度上有着联系,胡麻叙述中的他在看到秘密房间的时候,那反应更像是看到了我在梦中梦里所看到的景色。他很可能正是因此而对预言家产生了强烈的怀疑,继而调查到了一些线索。
但当时的人们却不一样,谁都没料到徐福会说出这种话来。胡麻也陷入了震惊,一时间不知所措。
预言家收敛起了微笑,面无表情道:“为什么这么说?”
幸存者们纷纷向徐福投去了或质疑或愤怒的目光,无论徐福在避难所里再怎么受欢迎,也不是他如此胡说八道的依仗。
话虽如此,以他们对徐福的理解,也明白他不是那种胡说八道的人。既然说出口了,那必然是有着相对应的推理和证据,否则不过是自取其辱而已。
然而,正当所有人都在等待他说出一番精妙绝伦的推理的时候,他却没有那么做。
他只是从口袋里拿出一物,丢给了预言家。
预言家——其实按照规矩,现在的他也已经更换绰号了,但方便起见,这里还是继续叫他预言家吧。
预言家接过了那物品,低头看了一眼,然后抬起头,环视周围。
“是的。”他说,“我承认,全部是我做的。”
57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四)
“原来你早已预测到我的行动了。”预言家看着手里的物品,然后问,“为什么不阻止我呢?”
“避难所被攻入是必然的事。反正早晚会被攻入,不如任由你施为。这样伤亡也会更少。”徐福说,“话虽如此,如果是完整的我,应该会先胡思乱想一通,再不假思索地阻止你吧。但现在的我是胡思乱想的成分比较多。”
“原来如此。”也不知道预言家是听懂了还是没听懂,他只是点点头,然后看向了幸存者们。
有些罪行,哪怕当事人亲口承认,也未必能够争取到其他人的认同。正如同此刻的预言家,他一直以来都被幸存者们视为当之无愧的英雄和领袖,然而这种人物却突然被指控为”引来亡灵和活死人们的元凶“。哪怕他在这指控之下相当痛快地表现出了自首的态度,幸存者们也难以接受这种事实。
但是没过多久,终究还是有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起了这件事情的可信度。然后便逐渐地意识到,这件事情的可能性非但有,而且还很高。因为无论是避难所外围的监控器也好,内部的防御工事也罢,这些设施被破坏的细节都充满了人为痕迹。而且在所有人之中,能够把握到所有监控器和防御工事的位置及具体构造,并且神不知鬼不觉地完成暗中破坏工作的,就只有预言家一人而已。
人们议论纷纷,同时接二连三地向预言家提出质问,而预言家则以元凶的姿态全部予以解答。何时破坏的,如何破坏的,统统坦白。连人们没有问及的细节也主动告知。人们虽然难以置信,但也都慢慢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怎么会这样……”士兵混在人们中,颓然地说,“为什么……你不是我们的英雄吗……”
“非常遗憾,我不是。”预言家面无表情地说。
士兵好像站立不稳,退了两步,然后倏地愤怒,大喊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预言家重复着这句话语,越来越沉默。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修女走到了徐福的身边,“当初小镇的结界之所以会出现故障,就是因为他对结界动了手脚;而亡灵和活死人们之所以会闯入小镇,也全部是他的所作所为。”
“怎么可能!”士兵更加无法接受,他甚至顾不上询问修女是如何知道这些的,“在亡灵入侵以后,他第一时间就启用避难所庇护了我们!就算是在亡灵入侵以前,他也一直都在防范这种事态,他怎么可能会做那种事情!”
“是的。小镇受到结界庇护百年,居住在其中的人们基本上都是在结界的庇护下出生和长大的。大家都相信结界不会轻易垮塌,而事实上,结界也确实能够再维持第二个百年,甚至是第三个百年。唯独他,从来没有放过一丝丝不好的可能性。”修女冷淡地说,“他自小便在危机感之中成长起来,以成为‘现在的他’为目标而发奋学习;而长大以后的他更是在和平时期建立了避难所,囤积大量粮食,为亡灵入侵的种种详细事态制订方案,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工作——”
“所以他怎么可能会那么做!”士兵打断了她。
就在这时,预言家冷不丁地问:“你是否还记得,以前的人们是如何称呼我的?”
士兵愣住了。
“被害妄想狂、危言耸听的疯子、浪费食物和物资的闲汉……”预言家缓慢地说,“以前的人们都是这么看待我的,连小孩们都知道附近住了个成天做无用事的精神病。就像是在舒缓的乐曲中混进去了一道刺耳的噪音。所有人都戴着有色眼镜看着我。所有人都认为,那些亡灵不是凭借准备工作就能够防御住的。与其想着如何与亡灵们周旋,不如好好维护结界,让亡灵们从一开始就无法进来。”
闻言,胡麻想起了士兵以前对自己和无面人说过的话。
——“但人们却过于依赖结界的保护了,以为有结界在,就能够安然生活下去。”
——“而预言家则不这么想,他相信结界终有一日会破。就算过去一百年都没问题,也不能保证明天一定没问题。”
——“所以预言家活了下来。那些看扁他的人都死了。”
“但是我无法信赖结界。再结实的墙壁也有垮塌的时候,届时我们能够信赖的就只有自己了。”预言家看着自己的双手,“我是这么想的。但是,我很不安。如果结界真的没有垮塌,至少没有在我的有生之年垮塌,那么我积年累月所做的准备工作就真的成了笑话。我活着的意义也就无处落脚,我的人生也就毫无价值可言。”
“所以,你对结界动了手脚。”徐福一针见血道,“否则你将无法成为‘预言家’,只能以‘满脑子被害妄想的疯子’的身份过完一生。”
“我一开始不是这么想的。因为,只要能够看到其他人幸福的笑容,我就很开心了。我就是为了能够让尽可能多的笑容存续下去,才会做那些准备工作的。”预言家说,“但是,如果亡灵真的入侵进来就好了——这道魔鬼般的念头总是盘旋不去。不知不觉地,我变得不像是自己了。”
“你在无意识中以灵能催眠了自己,而这也是如今的你让亡灵和活死人们入侵避难所的理由——为了让避难所内部的准备工作也多少能够发挥价值。你是想这么说吗?”徐福问。
“不,那只能是推卸责任的借口。无论如何,依然是我用这双手做了那些事。”预言家一边说,一边看向修女,“而她则在亡灵入侵的不久后,顺着蛛丝马迹,推理到了这个真相。”
胡麻惊讶地也看向了修女,后者沉默。
“她知道我对于避难所的重要性,因此没有揭穿我。”预言家说,“我也没有灭口她。因为我需要被惩罚。哪怕这惩罚对于死去的,与不如死去的人们而言,实在是微不足道。但我依然需要被惩罚。”
士兵呆呆地说:“难不成,那个秘密房间,其实是……”
“你曾经与我约定过,不会再做那种事情。”修女说,“但你失约了,你依然是个无可救药的恶棍。”
所有人都大失所望地,甚至是仇恨地看着预言家,而他则只是一言不发。
他看上去是那么的风平浪静,完全不像是他所说的那么充满自责,那么想要被惩罚。但是胡麻身为灵能者,却能够从预言家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感受到某种强烈的暗流。但凡灵能者基本上都能够感受到他人过于强烈的感情。正如同之前的胡麻能够隐约地从徐福风平浪静的外表下感受到某种正在酝酿的变化一样,现在的胡麻也能够明显地听到预言家心中的波涛。
胡麻不动声色地接近了徐福,以防预言家突然对徐福动手。徐福转过头,对胡麻微微一笑。同样是微笑,却比之前所有微笑都要来得陌生。然后徐福回过头,看向了预言家。
徐福问:“现在的你,已经充分地践行了自己活着的意义,你是否为此而安心?”
预言家神色平静,摇了摇头。
“以前的你是为了走出不安而如此选择的,现在的你却走入了更加沉重的不安。”徐福凝视着他,“以后的你又准备走向何处?”
“我不知道。”预言家如实相告。
“你希望成为怪物,你的灵能也企图把你变成怪物。然而,你终究没能成为怪物。”徐福一边说话,一边拄着手杖,步履蹒跚地走向预言家,“你的错误源自于,你终究是个人。你过于富有人性了。既无法甘于平凡,也无法彻底变成怪物。好不容易走出了关键一步,却只是卡在中间,不断挣扎而已。”
说到这里,他的言语中,隐约地漾出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煽动力,“但是,你还有一个选择。”
预言家看着徐福,等待着他的答案。
徐福缓缓道出,“那就是死。”
“死?”预言家的眼神竟毫无波澜。
“是的,死。”徐福承认。
“在死那里,又有什么?”预言家追问。
“什么都没有。”徐福的声音似乎有着魔性,“没有欲望,没有烦恼,没有色相,没有业障。俗世中的一切,在那里都不复存在。”
他继续说,“硬要说的话,就是空。”
“空。”
“对。所谓的‘空’。”徐福说,“就是‘安心’。”
“安心……”预言家咀嚼着这个词语。忽然,胡麻感觉到,预言家心中那犹如万虫噬心般的波涛终于平复下来了。好像他在这一刻忽然放下了什么。
他跪倒在地,双手抱头。
他的身体陡然绽开了无数条鲜血淋漓的伤口。伤口迅速腐烂,生出密密麻麻的白色蛆虫来。
蛆虫群出现以后,便开始疯狂地啃食起腐肉。他的伤口越来越多,腐肉面积也越来越大,蛆虫群好像电影快进般地啃食着他的身体。没有人上前救援,他也没有任何挣扎,仅仅是跪在地上,等待自己被蛆虫群啃食殆尽而已。
片刻后,蛆虫群吃完了他全身的血肉,甚至连白骨都吃掉了。然后蛆虫群互相啃食,当剩下最后一只蛆虫的时候,这只肥硕的蛆虫便陡然爆裂开来,化为一大滩远超蛆虫体积的血水。
血水蔓延到了徐福的脚下,他拄着手杖,无动于衷地看着这一切。
胡麻站在徐福的身后,他无法看清徐福此刻是什么表情,心中却蓦然升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他的背影,他的态度,他的言语,简直比他记忆中的凋零信徒,更加像是凋零信徒。
当胡麻回过神来的时候,徐福已经消失了。
58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五)
胡麻的叙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也终于弄明白了预言家究竟是怎么死的。胡麻叙述中出现的“从预言家身体里冒出来的大量蛆虫”,无疑是在预言家那万虫噬心般的心境之下,经由失控的灵能所凭空创造出来的活物。这活物生来便是为了吞噬预言家,因此在吞噬预言家以后就算完成了使命,一个不留地死去了。作为梦境魔物的映射体,这般死法固然惨烈,却必然不会是最后一次。想必他今后也会在其他噩梦之中经历形形色色的悲剧,以形形色色的凄惨死法迎来结束吧。
问题是“另外一个映射体”。是的,既然预言家已经死透,小镇噩梦却尚未结束,那就说明小镇噩梦之中必然存在梦境魔物的另外一个映射体。而既然预言家是人类,那么另外一个映射体也是人类的几率就很高。只有解决了这个映射体才能够彻底脱离小镇噩梦。对于这个映射体的真实身份,我已经心里有数了,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先设法在小镇噩梦里对付暴烈才可以。
但是,我真的能够对付暴烈吗?现在的我比起在梦中梦的时候更加弱小,并且敌暗我明,小镇噩梦可供活动的场地也被浓雾限制在了避难所这里。若是暴烈袭来,我完全没有重整态势的余地,更加无法转进暗杀策略。哪怕有着一击必杀的武器,若是连暴烈的身体都摸不到,那就没有任何意义。
就在我斟酌局势的时候,胡麻迟疑地说起了二重身徐福的事情,“他,好像有些变化。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他似乎……”
“有变化是很正常的。归根结底,他只是个心理不安定的,普普通通的青少年而已。”我装出语重心长的口吻说,“就好像其他青少年一样,很容易被外部环境改变。他一直生活在和平的地方,想来也是第一次遇到那么多残酷的事情吧,会胡思乱想也不足为奇。”
“是这样吗?”他陷入沉思。
“就是这样。”我准备就这样顺势把二重身徐福的问题掩盖过去,“身为人生的前辈,你应该对他的变化多加包容才是。”
“人生的前辈……包容……”这一刻,他的眼神变了,“对啊……在他茫然的时候,我应该多加帮助才是……之前的我实在是太不像话了,以后必须更加努力才可以!”
我感觉他好像想了些多余的东西。
我也相当在意二重身徐福的变化。正常来说,我是不会主动影响其他人在自己的理性和感情之间如何抉择的,然而他却直接建议胡麻去顺应自己的感情行动;正常的我也绝对不会在死亡与安心之间画上等号,然而他却那么宣言了。他无疑在变得越来越不像我。
他自己又是如何看待这种变化的呢?他认为自己的这种变化是好还是坏?现在的我无从得知。唯一知晓的,就是他不愿意将自己的变化带给我。所以他宁可杀死自己,也要拒绝带着记忆主动回归。
“他之前丢给预言家的物品,到底是什么?”我问。
“好像是手机。”胡麻说。
手机,也就是说,里面有预言家作案时的录像?所以预言家才会直接承认自己的罪行?
但预言家是有着探知特长的灵能者,像二重身徐福这种“一般人”,根本无法在预言家的附近潜伏和录像。换而言之,预言家其实知道二重身徐福潜伏在暗处,但是故作不知?
预言家是故意让二重身徐福揭穿自己的?
就在这时,都灵医生从远处走了过来,然后将那把经过处理的短刀递给了我,“咒毒附加完毕,你拿去用吧。”
“好。”我接过短刀,低头看了看。虽说是附加了咒毒,但外表倒是没什么特别显眼的变化。就是在刀锋上好像隐约泛着红色的光。
“咦?都灵医生?”胡麻大吃一惊,“已经醒了?为什么?怎么回事?”
我把自己之前在梦中梦里的经历压缩到三百字以内告诉给了他,并且省略了不好说的事情和说来麻烦的事情。
“都灵医生正在被凋零信徒暴烈追杀,而你之前则在都灵医生的梦中梦里与暴烈战斗?”胡麻一边总结,一边想起了我前不久的说法,“你说过自己是为了追杀灵能罪犯才来到安息镇的,难不成,这个灵能罪犯就是暴烈?”
“正是如此。”我面不改色地点头,都灵医生无言地看了我一眼。
“也就是说,暴烈是坏人,都灵医生是好人?”胡麻问。
“都灵医生不一定是好人,但暴烈一定是坏人。”我订正道。
“喂,我还在呢。”都灵医生忍不住提醒。
“我明白了。”胡麻严肃点头,“那我们就去打倒暴烈吧。”
“不是‘我们’,只有我。”我说。
“哎?”胡麻愣住了,“但是我也能派上用场啊。你看,我只要全力以赴,火力甚至能达到特级灵能的水平……”
“但是,且不论这火力对你自身的破坏速度,已经超出了你超速再生的速度,你只能够在短时间内发动这火力……”我指出道,“你能够对这火力加以控制吗?还是说仅仅是放出来而已,却只能在那里任由火力暴走?”
“呃……”胡麻像受训的学生一样低下了头。
“无法控制的火力不是火力,仅仅是不分敌我的威胁而已。”说完,我又看向了都灵医生,“如果我让暴烈中了这咒毒,大约多长时间能够毒发?”
“二到三分钟。”都灵医生回答,“另外,虽然缠绕在短刀之上的死气本来能够对灵能护甲产生一定程度的侵彻力,但是为了防止暴烈察觉到这把短刀里的咒毒,我将那些死气全部压进短刀内部了。你必须自己设法攻破暴烈的灵能护甲。这样可以吗?”
“可以。我会自己想办法。”我看着这把短刀,忽然想起一事,又问,“其实我只要让暴烈中毒就可以了,未必要让他在小镇噩梦中毒发吧?”
“为什么?”都灵医生问。
“打个比方来说……”我看了胡麻一眼,又对都灵医生说,“如果暴烈中了咒毒,却赶在毒发以前,转移到了其他梦境……比如说像你一样突然潜入梦中梦,那么这咒毒会不会也跟着进去?”
都灵医生也看了胡麻一眼,然后对我点点头,“你的想法是对的。”
她继续说,“只要他还在梦中,而非返回现实世界,那么咒毒都会如影随形。”
“为什么你们都在看我?”胡麻警觉道。
正当我打算拉着都灵医生,去更加隐蔽的地方密谈此事的时候,异变突起。
一道黑色的龙卷风陡然冲破了避难所中央的地下水道出口。
下一秒,龙卷风原地消散,显露出了悬浮在空中的暴烈。
他四下扫视,旋即立刻锁定了站在自己远处的都灵医生。紧接着,他的背部喷射出了强而有力的黑风,将自己推动到相当快的速度,向着都灵医生冲了过来。
既然他自寻死路,那我也不客气了。我立即启动了“化零为整”模式,在他即将来到都灵医生身前的时候从旁插入,用短刀切向了他。
虽然现在的我已经不再是纯粹的无面人,也不再能够无条件地维持“化零为整”模式了,但是梦中梦的经历对我而言却依然是个不小的财富。
首先,现在的我进入“化零为整”模式,已经不再有“失败几率”这一说法了,只要我想进入就能够进入;其次,过去的我哪怕侥幸进入了“化零为整”模式,最多也不过能维持区区五秒钟,而现在的我则能够维持至少九秒钟;最后,尽管对现在的战斗没有多少帮助,可我以后在训练“化零为整”模式的道路上,至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有所谓的障碍了,只要给我足够的时间,我完全能够在不久的将来到达梦中梦的我的水平。
在我的计算中,若是暴烈真的毫无防备,那么我这一刀必然能够击中。
但遗憾的是,他终究是个谨慎至极的男人,几乎在我动手的同时就陡然撤到后方。然后他看了看我,笑道:“真是遗憾啊,无面人。你不动手的话,我还真认不出来你这张没佩戴面具的脸。”
他一边说,一边看向周围陷入慌乱的幸存者们,“如果你是混入了那些幸存者的中间,忽然给我一刀,那我还真是反应不过来。”
“你不会以为只要这么说,就能够打击到我的心态了吧?”在反问的同时,我退出了“化零为整”模式,以恢复精力,同时让都灵医生赶紧远离这里,“混入幸存者们中间?连我都能识别梦境居民和真人的差别,总不至于自作聪明地以为你做不到。”
都灵医生深深地看了暴烈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暴烈只是冷冷地笑着,然后回头看了看自己出来时制造的地面洞口,“差不多该出来了吧。”
话音刚落,我就立刻看到,在那处黑暗的洞口中,黑暗竟然像是触手一样陡然延伸了出来。
不,并不是黑暗延伸了出来,而是三条“阴影”贴着地面爬出了洞口。
这三条阴影并没有依附于其他物质,仅仅是单独存在,并且在地面上游动的速度极快。一出现就瞄准了我,宛如箭矢般向我射来。赫然是我曾经在地下水道见过的,触之即死,一击必杀的“游荡之暗”!
暴烈居然引来了亡灵!
59 欢迎来到安息镇(二十六)
这三条游荡之暗的速度极快,转眼间就冲刺到了我的身前。
我被迫急速后撤,但是还没来得及站稳,就看到前方轰然袭来了一道威力极猛的黑风团。这声势就像是脱轨的列车迎面向我压来,我只能够再次避开,以免被这招打中。但在避开以后,那三条游荡之暗又来到了我的跟前,令我只能继续采取规避的动作。
纯粹以距离而言,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幸存者比我距离游荡之暗更加接近的。但是游荡之暗似乎是认准了我,而对其他幸存者兴趣缺缺,就像是正在严格遵循暴烈的命令一样。当然,暴烈不可能有指挥亡灵的本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游荡之暗能够识别梦境居民与真人。并且比起梦境居民,更加喜欢狩猎真人。
胡麻叙述中的狼人也是如此,一出现就直接袭击胡麻,而对二重身徐福和孩子们不理不睬。
说来也真是讽刺,虽然我从都灵医生那里得到了对于暴烈有着一击必杀优势的“咒毒短刀”,但是暴烈也针锋相对地引来了能够对我一击必杀的“游荡之暗”。并且棘手的是,因为游荡之暗只会贴着物体表面活动,而暴烈则会飞,所以他不会成为游荡之暗的狩猎目标。
“怎么了?速度比起上次战斗的时候慢了不少啊!”暴烈猖狂地大笑,同时继续扔来黑风,“再保留实力的话可是会被这些亡灵接触到的。一旦被接触到会有什么下场,你是明白的吧?还是说——”
他的口吻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你不是在保留实力,而是变弱了?”
闻言,我并不惊慌,只是专心移动。如果他真的这么相信,并且掉以轻心,那倒是好说多了。
但很遗憾,当我突进到距离他比较接近的地方之时,他依然谨慎至极,立刻转移到了更加遥远的地方。
“你以为装出虚弱的样子就能够骗过我吗?你一定是在演戏,我是不会上当的。”他对我说,然后环视周围,“都闹成这样了,预言家还没有出来。结合避难所外围的浓雾来看,他是真的死了啊。既然如此,那么避难所内部肯定存在另外一个映射体,否则小镇噩梦早已重启了才对。”
他又看向了我,“另外一个映射体应该是与预言家有着密切关系的人类才对。两个映射体不可能孤立存在。你们在避难所内部待了这么长时间,肯定已经有所把握了吧?到底是谁?现在说出来,我至少能够饶你不死。”
“然后任由你回到现实世界,对都灵医生动手?”我反问。
“哼……”暴烈话锋一转,“你不认为这些梦境居民值得同情吗?”
我以为他是要拿幸存者们作为人质逼我就范。然而他好像没这意图,估计是也不认为这行得通。他只是说:“他们所生活的这个梦境世界,既没有真正的历史,也没有真正的回忆。与某个思想实验中所假设的‘五分钟以前被创造的世界’无异。或许他们都以为这个小镇曾经真的有过一段和平的日子,但那都是没有过的事情。
“而预言家那人,看似是避难所的领袖,但既然是梦境魔物的映射体,肯定也怀揣着不为人知的痛苦秘密。但他一定无法想象,连自己所怀揣的痛苦秘密,也仅仅是‘五分钟’以前被创造的虚假产物而已。何其讽刺!
“但是,我们的世界,就一定不是如此了吗?
“或许我们以为的真实,也仅仅是其他人的一场大梦,又或者仅仅是一部电影,一款游戏,一本小说……我们以为自己的世界有着漫长的历史,但或许一切都是从不久前开始的。所谓的‘漫长的历史’,与这个小镇的‘和平的过去’一样,仅仅是故事的背景设定而已,实际上根本没有真实发生过。
“哪怕退一步说,一切都是真实的,但我们真的就活在真实中了吗?我们人类的知觉如此狭隘,只能摄取有限的信息,再以低级的方式加以处理,才能够形成世界的影像。看似活在真实中,实则与活在自己的脑细胞所编织出来的幻觉世界之中,又有什么差别?
“而我,只是想要从一个不那么美好的幻觉世界中,前往另外一个美好的幻觉世界中而已,这到底又有什么不可以?
“为什么非得阻止我?”
“我对你这好像中学生在床上辗转反侧时折腾出来的世界观没有兴趣。况且,都到了这个地步,你不至于以为只要动动嘴巴就能占到便宜了吧?”我反问,“还是说,希望我把上次的话在这里重复一遍?”
“上次你我不分胜负,但现在是你处于劣势。这样还不愿意投降?”他说。
“如果我投降,你就会善罢甘休?我还没有那么天真。”我说。
“哼……没错。”他沉默了下,然后露出狞笑,“放任你这么个危险人物四处行动,我连做梦也要担惊受怕。所以,你想的没错。为了得以安心,我必须趁此机会,把你在这里斩草除根。”
说完,他加快了自己的攻势。
*
“绝境”指的或许就是这么一回事。
三条游荡之暗誓不罢休地追赶我,暴烈在空中接二连三地发出攻击。虽然这座原型是百货商场的避难所有着足够宽敞的闪躲空间,但是因为高度也足够过头了,所以也给了暴烈很大的便利。其他幸存者都拿起了枪械去攻击暴烈,却完全无法贯穿他的灵能护甲。而我也无论如何都攻击不到暴烈,反观暴烈只需要攻击到我一次,我就彻底完蛋了。
但是,那又如何?
被打中一次就结束,对他来说也是一样,而对我来说则早已是家常便饭。
在条件完全不利的情景中奋战,这更是没有灵能的我在与灵能者战斗的时候的惯例。
如今的我绝不是在顺风顺水的处境中成长起来的。克服逆境,甚至是克服绝境,这才是我一直面对的挑战。过去远比这更加艰难的战斗我也都走过来了,没有道理仅仅因为这种程度的压力就垂头丧气。不过是打中他一次而已,我一定能够办到。
但是,我习惯性地忽略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此刻在战场上行动的人,不止是我和敌人而已。
过去的我在战场上基本都是孤军奋战,前任搭档也不过是后勤支援而已。我总是仅仅考虑自己如何行动,因此像是“胡麻悄然出现在暴烈后方的四楼走廊上”这种事情,坦白说根本不在我的计划里。而暴烈或许是对我过于关注,或许是我孤军奋战的态度过于理所当然,当胡麻从四楼走廊上一跃而出,并且从背后抱住他的时候,他也是始料未及。
然后,胡麻爆发出来特级灵能水平的烈焰,宛如空中出现了一轮小型太阳。
60 欢迎来到安息镇(完)
暴烈身为特级灵能者,足以防御住寻常的灵能火焰,然而胡麻全力以赴之下放出的灵能火焰堪比徐盛星之力,此时更是在至近距离爆发出来。火焰转眼间就侵彻了暴烈的灵能护甲,焚烧起了暴烈的皮肤和肌肉。
火焰的光芒更是将避难所照射得犹如白昼,追逐我的三条游荡之暗微微一顿,似乎相当讨厌这光芒,然后从暴烈出现时制造的地板洞口处迅速地离开了避难所。当初我在地下水道遇到的那条游荡之暗,也是在被手电筒的光芒照到以后就跑走的。这种亡灵无疑是忌讳强光的。
暴烈在空中发出了无法忍受的痛叫,他维持不住悬浮的姿态,向下坠落而来。
与此同时,他的身上也爆发出了锋利无匹的黑风,悉数向胡麻攻去。后者的身体就好像皮质水袋被尖刀捅了几十上百遍,转眼间被捣得千疮百孔。
只一秒钟,胡麻就再也无法从后面抱住暴烈,带着残破不堪的身体无力坠落。
我反射性地抓住了这机会,启动了“化零为整”模式,向着坠落的暴烈突进而去。
我的脑子有点乱。然而不知怎么地,那个只是说了一句“有时也要对自己残忍”,然后自杀的二重身徐福的身影,从我的脑海中缓缓地浮现了出来。他似乎正在黑暗中对着我安静地述说什么。我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真切他嘴唇的动作。不过,我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
是的,我明白。我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我至今仍未习惯牺牲,但是我会接受,也只能接受。
虽然我根本不想要以这种形式出现的机会,但是既然已经出现,那我就不会白白错过。对待这种鲜血淋漓的宝贵的时刻,哪怕仅仅浪费半秒钟,都是不可饶恕的过错。我必须抓住这个机会。
一瞬间,我就来到了暴烈的身前,用咒毒短刀刺向了他的胸口。
“化零为整”模式带来的强大无比的力量全部压在了这个小小的刀尖之上,而刀尖则好像捅破鸡蛋壳一样击穿了他的灵能护甲,继而刺入了他胸口的皮肉。然而就是在这时,暴烈大吼一声,用黑风将我击退出去。而他自己则落荒而逃一样地退到了远处,旋即快速升入高空,怒不可遏地瞪视着我。
但是,我已经击中了他,一击必杀的咒毒短刀已经击中了他。之后只需要再等待二三分钟,拖延到他毒发就可以了。
正当我这么想的时候,他却忽然闭上双眼,深深地长了一口气。等到他重新睁开双眼的时候,他重新恢复了冷笑,然后环视周围。
下一秒,从他的身上爆发出来了前所未有之多的黑风,但是这么多的黑风却没有向我攻来,而是向着幸存者们而去。
幸存者们就像是被机枪扫射一样纷纷死亡,就连藏在掩体后和房间里的幸存者也被击穿壁障的黑风直接杀死。一场无比血腥而又高效率的屠杀在这里发生了。
这看似是蛮横至极的泄愤之举,但是,从他这突如其来的屠杀中,我立即明白了三件事:
一,他知道自己中毒了;
二,他想要退出梦境;
三,他不知道另外一个映射体是谁,所以他决定索性杀死所有梦境居民。
不过短短数秒钟,幸存者们就被屠戮一空。暴烈看着这尸横遍野的情景,露出了满意的神色,然后狂笑不止。而正如他所想要的那样,本来停留在避难所外围的浓雾一下子就穿透墙壁,充满了避难所的内部。
很快,他就在自己的笑声中,好像融入浓雾一般淡化消失了。
我身处于浓雾之中,感到自己的意识正在迅速变得模糊,甚至难以支撑自己的四肢。
就在这时,一道纤细的身影,从无数幸存者尸体的中间立了起来,这身影向我这边走了过来。当她走近的时候,我这才发现她是修女。她果然就是另外一个映射体。她从我的身边越过,来到了不远处的胡麻的尸体旁边。
“你之前救了他们。”她对胡麻说,“虽然大家都是早晚会逝去的虚假的生命,但是,作为谢礼,我也会帮助你。”
她蹲下来碰了碰胡麻,然后站起来,先是用看墓碑的目光瞥了一眼暴烈消失的地方,又看了看胡麻,最后转头望向浓雾的深处,叹息道:“若是真的如你所说,这一切都是梦幻,那该有多好?
“如果能够以我永堕无间为代价,让这场浩劫变成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该有多好……”
她走向了浓雾的深处。
我们都将从这场噩梦中苏醒,而她则要迎接新的噩梦。
*
当我重新苏醒的时候,我已经回到了安息镇河豚宾馆的房间里。
我回来了。
胡麻就睡在我旁边那张床上,暂时还没有苏醒过来。我下床去试探了下他的呼吸和心跳,均没有问题。他的身体也没有其他伤口。按理说,他身为灵能者,在噩梦中经历了那种死亡体验,绝无可能安然无恙才对。然而不知道梦境魔物对他做了什么手脚,他居然毫发无损。
我姑且先松了口气,然后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少女的嗓音,“看来是失败了。”
回头看去,发出声音的正是都灵医生。此时的她,重新以乘坐轮椅,灰色长发,双眼失明的少女姿态,出现在了房间的窗边。窗外是深夜,房间里用台灯照明。她继续说:“虽然你成功地使他中了咒毒,但是他比你我预想中要更加狡猾。赶在毒发以前,他就脱离了噩梦。”
“我有些问题要问你。”我说,“但必须先把他的问题解决掉才行。”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一道男人的嗓音,“你们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黑风轰然击垮了门板,暴烈在烟尘中走入房间。他的目光在我的身上多停留了一秒钟,接着以胜利者的姿态,宣言道:“因为你们都会被我解决。”
“你是怎么知道自己中了咒毒的?”我问出了自己最在意的问题。
“我不知道。”他直言不讳地说,“但是经过短暂的交手,我也终于看出来了,你这家伙并不是装成虚弱,而是真的变弱了。这种条件下你依然没有选择逃走,而是敢于与我战斗,必然有着某种我所不知晓的底牌。”
他看向了什么都看不到的都灵医生,“因为有她在,所以我也想过会不会是毒素。我虽然没有证据能够证明自己中毒了,但凭什么要冒这个风险呢?如果能够毫发无损地杀死你无面人自然是最好,但既然受伤了,哪怕中毒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我也要设法退出那个噩梦。”
“‘谨慎’正是我能够活到今日的秘诀。”他说,“反正我只要回到现实世界就能够抓住她了,何必非得与你在噩梦中纠缠不休?”
“然而我现在又挡在了你的身前。”我说,“而且,你不是说过,不把我斩草除根,你连做梦也不安心吗?”
“哼……我是没想到,你在现实世界中的距离也这么近。但也不要紧,已经变弱了的你根本无法阻止我。”他说,“就算你现在逃掉了也不要紧,我事后再借助组织的力量来追杀你便是。组织从去年开始就想要把你当成血祭仪式的活祭品献给凋零了,可惜当时带队杀你的‘惊惧’不济事,居然反过来被你杀死,真的是丢人现眼。”
“把我当成活祭品?”我重复着,“血祭给凋零?”
我似乎正在接近去年那场神秘围杀的谜底。
他冷笑道:“但你别以为那就是结束了,现在组织已经知道了你还没死的事情,肯定还会继续派人来杀你的。”
“是吗?真是遗憾。”我说,“如果不是时间快到了,我还想继续从你嘴里挖些情报的。”
“什么?”他愣住了。
“你是什么时候发觉到的?”都灵医生转过头来问我。
“大约是你在梦中梦里对我提及‘只有以你为目标,涉足安息镇的人及其追随者,才会在睡眠中进入噩梦’的时候。”我说,“但我当时还不是很确信。因为在这种情况下,我是能够分辨出来的。我对自己做过这种训练。直到暴烈又说起,像你这种级别的梦境技术者,能够让梦境变得连他也无法分辨真假。”
“所以你在接过短刀的时候,才会问是不是只要让暴烈中毒就可以了。”她笃定地说。
“当时你说我的想法是对的,我就已经确信了。”我说,“但我想万一是我会错意就不好了,所以想要抛开胡麻,与你私下密谈。”
“这也难免。你的伙伴看上去有点冒失。”她点头。
“而从你现在的态度来看,真相果真是如此。”我说,“不过我还有个费解的地方……”
暴烈忍无可忍,上前一步,“你们到底在说什么?”
都灵医生不为所动。
暴烈倏然顿住了,他错愕地捂住心脏,吐出了一大口血,然后艰难地问:“怎么回事……这是……”
“你之前是不是说过,或许现实世界,也不过是其他人的一场大梦?”我说,“现在,你是对的。”
“难不成……”他绝望地瞪大双眼。
“就如你所想。”我用宣判死亡的口吻说,“这里是梦。”
他挣扎地看向了都灵医生,而后者则只是一言不发。直到他在咒毒的杀伤之下,无能为力地倒在地上,也成为了一具死不瞑目的尸体。
暴烈,死亡。
他到最后也没能满足在梦中生活的愿望,却在梦中死去了。
都灵医生面朝着他的尸体,深深地叹了口气,久久不语。
片刻后,她对我说:“那么,现实中见。”
“现实中见。”我点头。
然后,房间的灯熄灭了。
黑暗同时淹没了我的身体和意识。
*
当列车驶入站台中间的时候,我也醒了过来。
透过窗户,能够看到站台上的看牌,上面写了一行字:欢迎来到安息镇。
“醒醒。”我踢了踢胡麻的小腿,“我们到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