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杀人魔(二十二)
以徐言古的谨慎,大约是不会第二次在我们同时在场的前提下现身了。但他既然在我们的身上留了发信器这种东西,那就说明他绝没有善罢甘休的打算。
我的计划非常简单。越是简单的计划,越是具备可操作性。那就是装成与徐盛星分道扬镳的样子,再以自己作为诱饵,引出藏身于暗处的徐言古。然后秘密联络身在远处的徐盛星,让藏身于更暗处的他负责狙杀。
徐盛星是无法作为诱饵的,他已经表现出了能够对徐言古的生命造成致命威胁的攻击力,并且有着比我更加全面的能力;而相较之下,我虽然有着与特级灵能者交锋的战斗力,但是以纯粹防御力而论,却与一般人之间不存在本质上的差异。我既无法在近身战中伤害到黑暗河狸装甲,又不具备像样的远程攻击手段,更加无法在他逃跑的时候追赶上去,他相当于立于不败之地。话虽如此,由于我过去的战斗成绩,他又无法忽视我这一存在。因此,他一定会先设法抹杀落单的我。
在确认了我的计划以后,徐盛星为了对付可能存在的窃听,掏出手机,在上面敲出一行字,然后拿给我看:徐言古不会那么容易上钩,如果他真的出现了,很有可能会设法阻止你我之间的联络。
与此同时,他嘴上则说起了另一话题,“我们先去把井上直人挖出来。”
“你之前破坏天花板,用石头把他埋在了下面,他没问题吧?”我一边说,一边在工作手机上敲字:我们先约定一个地点,你事先埋伏在那里。若是联络被阻止,那么我就改变计划,诱导蚁之主前往该地点。
“放心,我有分寸。”他回答,同时敲字:如果连这个诱导的企图也被察觉了呢?
我这样告诉他:每过三分钟,我向你汇报一次行踪。如果我的汇报中断,那就说明我已经进入了战斗。你注意远处是否有剧烈的战斗动静即可。如果我们没往你那边去,那么你就往我们这边来。
他点头,然后收起手机,对我说:“我要亲手杀了他。”
“因为他杀了你父亲?”我问。
“我一直仇恨自己的父亲。不仅仅因为他作恶多端,也因为他曾经是善良的,却向邪恶倒戈。”他看着夜晚的天空,“但或许他既没有作恶多端,也没有向邪恶倒戈。”
他的言语中怀着我分辨不了的感情,“他只是死了而已。”
*
徐盛星打电话叫来了两个同事,让他们带着井上直人离开。后者果真没被当时的瓦砾所砸死,反倒是瓦砾在内部“巧合”地形成空洞,神奇地将他保护在了里面。从这里也能看出来徐盛星操纵火焰和爆炸的精准之处。然而在之后一段时间,我大约也是无法期待这种级别的精准度了。因为此时的徐盛星其实受伤不轻,他前面也吃过徐言古的诅咒一击,之所以看上去没事,是因为他在勉强。用他的话来说,本来这种程度的诅咒他是可以自己消化掉的,但因为中了诅咒之后紧接着就是激烈的战斗,所以让诅咒蔓延开来了。
他能够在今晚压制住伤势和诅咒,使其不至于影响到接下来的战斗。至于今晚之后再不治疗会如何,他就没有对我说了。
接着,他又与我敲定了计划的细节,然后转身前往了约定的埋伏地点。
必须速战速决才行,我想。
我独自走在路上,尝试勾引出处于潜伏中的徐言古。他未必会在今晚袭击我,但他一定也是想要速战速决的。一旦井上直人恢复正常,或者徐盛星申请到了与其他灵媒合作的机会,主动权就又回到我们的手里了。这必然不是他愿意坐视的事情。我没必要焦急,必须焦急的人是他。
我的心脏仍在快速搏动,之前战斗的余韵还没有消褪。不仅是联手徐盛星对战徐言古的余韵,也有更加之前与无貌杀人魔战斗的余韵。那同样也是发生在今晚的战斗,我仍然记得在那战斗中隐约窥视到更高次元的知觉体验。这份体验的残余因子仍然驻留在我的血管里。
但是,残余因子却没有在与徐言古的战斗中被激活。这或许是因为战斗的烈度还不够。如果更加接近极限,接近死亡,我就能够尝试激活这残余因子了。
不,这种思路是不对的。我压下了这个想法。
但凡是正经的武术家,都不会妄图在战斗中变强,这不过是小说家想象中的武术家而已。正确的思路是在训练中变强,同时磨砺自己的精气神,然后设法在实战中将变强的成果尽可能地表现出来。放在部队里,这也叫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若是能够在实战中表现出训练时八成的水平,那就称得上是战斗熟练了。所谓的在战斗中变强只是邪门歪道。换成夸张的说法,就是所谓的“魔道功法”。
良久,我又来到了一处偏僻的道路,防撞栏外面是一片荒地。如果要与徐言古战斗,这种地方是很合适的。话虽如此,我也不好总是在这种地方转悠,否则他一眼就能看出来我是在引他动手。同时,我也不可以像是漫无目的一样地走动,这也会暴露我的意图。做诱饵也有做诱饵的学问,虽然我不擅长这种工作,但也只能争取做好了。
当我在经过另外一处看着差不多的荒地时,徐言古终于动手了。
天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尾随我的。起初我没有看到他的身影,只是在经过这里的时候,忽然想到,如果我是他,想要对我自己动手,那么这个时机就很好。我怀着这种心态回头觑了一眼,然后便看到了十几枚小型导弹,拖着炽色的尾焰和白色的云迹,以超高速往我这里俯冲而至。
我不假思索地发动“化零为整”,快速地撤退到了远处。而那些小型导弹则先后撞击在了我原本的位置,并且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爆炸。这一刻,如果说把半径二十米以内的地面视为脸盆里装满的水,那么眼前的一幕就好比是成年人把拳头猛地砸进了脸盆里。地面的泥土瓦砾好像受到重击的水一样冲天而起,轰鸣声不绝于耳,冲击波携带着尘埃滚滚而至,笼罩了我的四面八方。
如果不是我反应迅速,这一照面就已经粉身碎骨了。我油然而生这种念想,然后就看到一道巨物从漫天尘埃之中破空而出。徐言古操纵着黑暗河狸装甲来到了我的身前,并且举起了装甲组成的拳头,带着浑厚的声势猛击过来。
与此同时,我也将全力以赴的一拳攻击出去。
血肉的拳头与装甲的拳头彼此碰撞,以此为中心点,冲击波向着四面八方扫荡而去。一瞬间,漫天尘埃都被吹跑到了二十米开外,也能够重新看得见夜空了。我们的周围形成了一带无尘之地。
徐言古陡然后退,重新审视起了我,然后说:“无面人,来为之前的事情做个清算吧。你总共杀了我两次,现在轮到我来杀你一次,这应该并不过分。”
我杀了他两次?我不解其意,但很快,我从这句话里分解出了一些信息。
杀过他的人不是我,而是无貌杀人魔。既然他会有这种误会,那就说明,在他的心里,刺杀他的人一直都是“无面人”,而非“无貌杀人魔”。他这个首当其冲的当事人很可能连无貌杀人魔的存在本身都没有意识到。
而他之所以会说“两次”,则说明他被无貌杀人魔所杀的次数,并不仅限于河豚大酒店那一次。或许在我最初从无人机口中所得知的“无面人刺杀蚁之主事件”中,他根本没有从无貌杀人魔的手里侥幸逃走,而是真的被杀了,只是随后顺利转生了而已。
不出意外的话,无貌杀人魔所杀过的应该是没有穿装甲的他,否则现在的他也不会大胆到如此随意接近我。
“你将会在这里被我杀死第三次。”我对他说,“也是最后一次。”
“就凭你一个人吗?”他笑道,“我在偷袭你以前事先搜索过了,这附近没有徐盛星的踪影。他应该在更远处待机吧,而你的任务则是负责将我勾引出来?如果我是你,我就一定会在这时候试图联络徐盛星,让他潜行到附近来狙杀我。但这种事情我自然早已预料到了,为了防止你联络他,我随身携带了电子信号干扰器,同时也放出大量高纯度死气,阻绝了灵能信号的传递。你的算计落空了。”
我倒是没感觉到他有放出过死气,因为我的灵感太迟钝了。
“对付你,我一人就足够了。”我故意说。
“笑话!”他冷笑不止,操纵动力装甲向我袭来。
我不退反进,但在交手中,我有意将他往另一处地点引去。
他能够想到要阻止我联络徐盛星,这点我不意外,这是他应有的素质。我绝不会因为他是个折磨弱者,又仰仗装甲性能的“一般人”,就小看他本身的斗争经验。所以我早有准备。以我们的攻击和移动的速度,要将战场转移到徐盛星正埋伏着的地点,所需的时间是很短暂的。只要到那个地方——
“只要到那个地方——你是这么想的吧?”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无面人,我从来不敢小看你。你绝不是想出一道看似好用的计策,便会沾沾自喜,满足于此的小人物。既然我能够堵住你这条路,那么你肯定还有另一条路可以走。让我猜猜,你其实还与他事先约定了某个地点,如果你无法联络到他,就会将战场悄然转移到他埋伏的地点。然后在我的注意力被你吸引的时候,由他负责狙杀我。是这样吗?”
他话音刚落,我便感到自己的背部撞到了一道肉眼看不到的坚固墙壁。
“但是,你无法得逞!”他斩钉截铁地说。
89 杀人魔(二十三)
徐言古抓住了我因为被无形坚壁阻拦而产生的破绽,蓦然打出一记重击。千钧一发之际,我矮身翻滚躲避,同时从地面上抓起了一把碎石。
然后,我一边拉开与徐言古的距离,一边将手里的碎石全部投射出去。这些碎石急速射向四面八方,但都在到达一定距离的时候,统统被无形坚壁给拦截下来。
这是结界。我立刻断定,并且进一步地分析:这个结界是个边长二百米,高度五米的“透明的盒子”,而我们则在盒子的内部。布置这个结界的人,自然是徐言古无疑,目的是为了将我困在此地。
如此一来,我就既无法联络徐盛星,也无法将战场转移到徐盛星埋伏的地点。真是被摆了一道。
我甩开了徐言古的追击,同时拿出了反灵能短刀,然后来到结界的边缘地带,用短刀切割了过去。
就在短刀与结界接触的瞬间,透明的结界漾出了橙色的光芒波纹,而短刀则轻而易举地切开了由波纹所组成的墙壁。但很快,被短刀破坏的部分就开始了自动修复。当我在结界上快速地切开了一道超过一米长的“伤口”以后,“伤口”却也紧跟着修复了一大半。
我在心里迅速地计算了一遍:按照这个势头,我大约需要一秒钟,才能够制造出足以脱离结界的“出口”。
但我根本没有一秒钟这么多的时间。
因为对于我和穿着黑暗河狸装甲的徐言古而言,一秒钟足够当成十秒钟使用。就在我攻击结界的同时,远处的徐言古已经举起了装甲的左拳。这拳头转眼间就变形成了一个黑黝黝的炮口,紧接着从中爆发出了火光。我毫不迟疑地避开。然后,只见一道火红色的能量炮弹落在了我刚才待着的位置。地面被轰炸得面目全非,甚至暴露出了地下的管道设施。
这是黑暗河狸装甲自带的武装,之前那些小型导弹也一样。但这些都是有限的。他也没有继续浪费弹药的意思,而是直接上来与我打起了近身战。
虽然近身战是我的“专业领域”,但这次我占据不了上风。经过交手几次,我就明白了,这台黑暗河狸装甲非但新增了相当高性能的计算机,还配制了高效率的战斗程序,能够以海量的格斗数据作为基础,即时演算当前的情景和对手,提供最有力的格斗技术支援。
就好像人类棋手在算力上比不过机器棋手一样,人类武术家在纯粹技击上也比不过机器武术家。换而言之,此刻的徐言古俨然有了不下于我的战斗技巧。
“如果你在指望其他外援,那是没用的。”他对我说,“这片结界能够随我心意,阻隔从内部到外部的动静。虽然这里战斗得激烈,但外界是不会察觉到的。”
其他外援。除去徐盛星,我哪里来的其他外援。
总不至于在这里召唤出来无貌杀人魔。虽然我也有动过这种歪脑筋,但那是自杀行为。理由很简单:如果说无貌杀人魔心里的猎物名单有着优先顺位,那么徐言古十有八九是高于我的,但这不意味着无貌杀人魔会帮助我攻击徐言古。因为它从未表现出来过智慧活动,所以无法指望它有着临时合作的概念。更有可能是它连徐言古带我一起攻击。它的利爪攻击未必能够打破徐言古的装甲防御,却必然能够撕裂我的血肉之躯。
现在的我只有两条路能走:要么是指望徐盛星注意到这里的异变;要么是我自己设法打败徐言古。
徐言古大约还不知道,之前的我每过三分钟,就会向徐盛星传达一次自己的行踪。距离上次传达行踪已经过去了两分钟,再过一分钟,徐盛星就会意识到我已经陷入了战斗,并且“不知为何没有传来战斗的动静”。按照我们所敲定的计划细节,那时他最应该做的就是快速潜行过来查看局面。如此一来,战局就又会回到“我牵制蚁之主,徐盛星暗中狙杀”的计划中。虽然这一分钟对我而言相当艰难,但我必须熬过去。
“明明局面对你如此绝望,你的动作却还是这么利落。难不成,你还有打败我的方法?但是为什么不拿出来?”徐言古冷不丁地说,“莫非你与徐盛星还约定过其他暗号,并且笃定他一定会在不久后到场?”
他的口吻越来越冰冷,“迟则生变。看来我也必须拿出底牌,速战速决了。”
说完,他的黑暗河狸装甲陡然显现出来无数裂纹般的红色回路,速度和力量居然也上升了一个档次。这看着像是装甲的某种超载模式。以剧烈损耗装甲寿命为代价,发挥出更胜于正常形态的力量。但我不记得黑暗河狸装甲有这种功能。这一刻,他的力量甚至超出了特级灵能者的规格。
他的攻击速度也超出了我反应的极限。下一击,他成功地用拳头击中了我。我只来得及用胳膊格挡住这一击,却无法将力量全部转移走。无比强大的力量撕裂了我的肌肉,粉碎了我的骨骼,甚至将我的胳膊强行压到了躯干上,连肋骨也被巨压所折断。
我整个人都被击退到了百米开外,直至背部撞到了结界。
紧接着,我立即驱动血之力,恢复伤势。仅仅眨眼的功夫,伤势竟全部恢复了。然而血之力的损耗却比预料中更加猛烈,足足消耗了三成。我想到了曾经被徐言古攻击过的井上直人的惨状。难不成刚才的攻击里也携带着我未能察觉到的诅咒,只不过被血之力净化掉了?
“这还不是这台被改造过的装甲的极限。”徐言古故意用话语压迫着我的精神,“但你注定是无法看清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所有反抗的力量。而下一击,你就会死。”
我充耳不闻,只是继续装成伤势没恢复的样子。而他的话语也无法对我的精神构成压迫。反败为胜,绝处逢生,死中求活,这是我的拿手好戏,或者说,必须是。任何时候,我都不可以放任自己在战斗中陷入沮丧。
去死吧,无面人;你完蛋了,无面人;到此为止了,无面人……这些话我早已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
我不会死。我反反复复地对自己强调。我不会死。
他一边大笑,一边突进而至,并且向我发起了最后一击,“去死吧,无面人!”
死亡的阴影终于真切地笼罩了下来。
我不会死。我继续在心里重复。而且,有底牌的,也绝非仅他一人。
虽说故意借助生死危机,以摸索更高领域的做法,是“魔道功法”,但,魔道功法就魔道功法吧。到了生死关头,正道魔道也无足轻重了。况且我本来就不是什么正派人士。我借助这迎面而来的死之阴影,有意识地唤醒了潜伏在我身体里的更高领域的残余因子。而在我的主观感受中,终于重新出现了那片遍布齿轮和杠杆的世界。
同时,我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他所谓的最后一击。他像是大吃一惊,没料到我的动作并未受到伤势的拖累。而我则抓住了这个破绽,将手伸了过去。
人体有齿轮,世界有齿轮,那么机器肯定也有。当然,这台动力装甲并不凭借齿轮和杠杆进行工作,但这不妨碍我以这种角度去观察它。我所观察到的“世界的齿轮和杠杆”,也不过是相对于现实世界的某种隐喻性的东西,而非真实存在的东西。然而,若是能够影响隐喻,那么也可以达到影响真实的目的。
当我的手触碰到装甲的时候,我“看到”了装甲内部的几个关键齿轮,被我渗透进去的力量给击落了。
这种隐喻性质的变化,在现实世界中又会如何演绎呢?我不得而知。
徐言古连忙后退,又停止下来,似乎没感觉到什么问题,然后嘲笑道:“好不容易得来的攻击机会,你只是摸了我一下?是因为知道自己无法伤害到装甲,所以自暴自弃了吗?你……”
他一边说,一边操纵着装甲向我走来。但忽然,装甲像故障一样顿了顿,然后重新前进,却又僵硬地卡顿了。
“怎么回事——”他惊愕不已地说。
趁着他吃惊的时候,我又迅速地抢到了他的身前。他大约是想要反击我,但装甲却不听使唤。我直接抬起手,抓住了他装甲的手臂,然后往下一拽。在我所看到的隐喻世界中,我仅仅是用暗劲破坏了几个维持装甲坚固性的齿轮;而在现实中,则反映成了装甲的手臂被我整条撕扯下来的结果,连他本人的血肉手臂都暴露出来了。
他又惊又怒地大叫起来。正当我想要连他本人也从中拽出来的时候,他勉强操纵着装甲迅速后退,然后启动背部的推进装置,以极快的速度逃跑了。
周围的结界看上去也被他取消了。
我穷追不舍地尾随在他的身后。与他上次逃跑的速度相比较,他这次的速度慢了不少。或许这里面有我之前破坏的齿轮的功劳。拜此所赐,我数度地逼近了他。每次逼近,都能够卸掉他一部分装甲。而他则拼死逃跑,本体暴露在外的部分越来越多。
当他终于停止下来的时候,他躯干上剩余的装甲也总算是无法再组成整体,更加无法起到推进作用,纷纷掉落在了地上。
我们已经回到了蚁群地下水道据点正上方的施工场地上。
此时站在我面前的,再也不是黑色的动力装甲,仅仅是一个孱弱的,戴着铁制面具的老人。
他喘着粗重的呼吸,回头看向了我,“你——”
我没等他废话,直接用手臂击穿了他的胸膛,并且握碎了他的心脏。
*
徐言古倒在地上的尸体流出了更多的血液,而血液则逐渐在地面上汇聚成了血泊。
这具尸体让我感到哪里存在既视感,同时,我想起了徐盛星曾经提到的,小学时的他所目睹的“徐言古之死”。当时的徐言古就是用匕首刺穿自己胸膛来自杀的。
这与昔日的二重身徐福倒是同样的自杀方式。
不,这不一样。我忽然注意到了一件事。两者之间有着某种决定性的差异。
我暂且搁置了这个念头,将注意力放回现实中。徐言古或许还没有死,他之所以会在临死前逃回这里,或许是因为这附近有他准备的转生体。
虽然附近十米以内既看不到仪式符阵,也看不到其他人,但上次也说过,“转生体必须在十米以内”这个条件是可以巧妙地满足的。
十米以内,不仅可以是平面的十米以内,也可以是立体的十米以内。
我猛地跺碎了地面,然后降落到了位于地下的蚁群据点里。确切地说,是据点里的某个看着相当宽敞的房间。才一落地,我就看到了不远处有个老人正在背对着我逃跑。
我正要追逐上去。就在这时,以我为中心半径五米的地带,倏然立起了一片泛着橙色光芒的结界,而我则被关在了里面。这看上去似乎就是之前的“无形结界”,只是此刻被有意压缩成了相当狭窄的形态。而老人则停了下来。
我似乎中了陷阱,但是,我没有慌张。在看到自己处于结界内部,而他则处于结界外部的时候,我就已经得出了反击的策略。
老人转过身,用戴着铁制面具的脸看着我。这个面具,这个身姿,无一不是在告诉我,他就是刚才死去的徐言古。但这不合理,转生仪式只是要求转生体必须是三代以内直系血亲,又没有要求过身体细节也必须和仪式主持者一模一样。除非是克隆人。
克隆人?我在心里咬着这个名词,然后问:“你的转生体,是自己的克隆人?”
“正是。”他痛快地点头,“我向缄默组织提供钱财和自己的细胞,而他们则向我提供健康的克隆人。”
“这就是你最近与缄默组织所做的交易。”我已经想明白了,“因为克隆人是从你自己的细胞中诞生出来的,所以也是最接近你的直系血亲。”
“脑子转得很快,但已经没用了。”他说,“你已经落入了我事先为你准备的圈套里,被这经过压缩强化的结界完全困住了。”
“少虚张声势。就算是你也不可能计算到这一步。”我没有那么好骗,“这结界本来是你准备用在其他地方的吧,只是你临时改变了主意,将其用到了我的身上而已。”
“没错。这本来是准备用在……”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
我知道他为什么会停住。因为此时此刻,我足底下的地面忽然亮起了一面鲜红色的方形符阵。符阵的面积大约九平方米,由很多诡异的符号所组成,而符号则像是由很多线虫抱团而成的花朵。
我看着这怪诞的现象,脑子全速转动:
第一,结合眼下的情况和井上直人之前提供的信息,不难推测出,这是徐言古的转生仪式符阵;
第二,这个符阵正处于激活态,说明此时此刻的情况已经吻合了符阵的发动条件;
第三,因为符阵刚才已经被徐言古用过一遍了,所以即使再次激活,很可能也已经无法再支持第二次发动了。
再结合上述第二条,与我过去所知晓的“符阵只能让主持者夺取自己初始身体的三代以内直系血亲的身体”这一项,可以得出下述结论:
因为徐言古是我的曾祖父,不属于我的三代以内直系血亲,所以他和我不可能满足符阵的发动条件。
换而言之,他不可能是徐言古。
我抬头看去,而他则定定地看着这里,整个人似乎凝固住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恢复正常了,然后问:“徐福,是吗?”
“是。”我说。
“盛星是一个好父亲,对吗?”他问。
“对。”我说。
“但我的父亲就不一样了。”他抬手脱掉铁制面具,露出了徐全安的面孔,继续说,“他不在乎我平时喜欢阅读哪些书籍,也瞧不起我爱吹的口琴,连我这个儿子讨厌吃什么喝什么,也从来漠不关心。所以那天傍晚,他把下了药的碳酸饮料递给我的时候,也根本没能料到,我其实偷偷地把那杯饮料倒掉了。”
90 杀人魔(完)
难怪徐言古是因匕首刺入胸膛而死的。
心脏这一器官被肋骨严密保护,滑腻而又具有韧度,手艺不精的人很容易出现失误。而且,这种将刀刃深深地推入自己胸膛的自杀方式,也要求自杀者具备非比寻常的决心。时常听说有人上吊自杀、割腕自杀、服药自杀等等,但很少听说有人捅刺自己心脏自杀的。
徐言古和二重身徐福的死亡看似相同,实则不同,因为后者是真的自杀。二重身徐福的自杀动机,源自于他“二重身”这一被强加的身份,但他自己又是如何期望的呢?我想,他之所以用那种痛苦的方式自杀,或许是为了向我表达某种潜在的控诉,又或许是为了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但无论答案是什么,都与徐言古无关。因为徐言古的自杀理由并非为了死亡,而是为了转生。
“自杀”对他而言仅仅是个中转站而已。在这一道前提之下,他必然会追求快捷的、毫无痛楚的、百分百致死的自杀方式。万一自杀失误,自己又失去了行动力,就等于是给了徐全安逃脱的机会。然而他依旧以那种方式自杀了——因为他其实并非“自杀”,而是“他杀”,凶手则是徐全安。
我很清楚,如今再讲这些,无非马后炮而已。站在之前的角度来看,徐言古之所以这样自杀,或许是因为他也想要为将死的儿子留下深刻的印象,或许是因为他就是个手艺精湛又不怕痛的熟手,有的是解释。但此时结果已经相当明确了,地上激活的符阵就是不容置疑的铁证。而正如同我凭借符阵识别出了对手的真实身份,对手也凭借符阵和排除法,识别出了我的真实身份。
“我真的很意外,原来无面人是你。难怪所有人都无法推测出你的真实身份,谁又能够想到,无面人的真实身份,竟是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并且断了手脚,还瞎了一只眼的学生。”他对我说,“我也从来没有设想过,原来不止是我的父亲要杀我,我的儿子要杀我,连我的孙子也要杀我。”
我默认了他的话语。无论他是否认出了我,他今晚都会死在这里。而他肯定也是同样的想法,并且同样相信自己能够杀死对手。
“你在杀死徐言古以后,冒充了他蚁之主的身份,同时接手了蚁群组织和用来伪装自己的二三流地下组织。”我接过了他之前的话,“因为蚁之主从来不露面,所以继承者要伪装也很容易。”这是他的亲信曾经也说过的话。
我继续说,“但徐盛星曾经向我说过,你对于地下组织老板这个身份相当厌恶。既然徐言古已经死去,你又为何不去追求自己的生活,反倒要继承他的位子?”
“你已经想到答案了,不是吗?徐言古留下了后手,他即使死后,也依然在摆布我的人生。”徐言古,或者说,徐全安,他的口吻相当平静,或许是因为我的真实身份,他不介意在这个关头与我多说说话,“他为了防止在夺取我的身体以后无法与亲信们相认,便提前将转生一事,透露给了自己当时的亲信们。如果我反杀徐言古一事败露,那么他的狂热信徒们就会追杀我到天涯海角,连盛星和我的妻子也不例外。为此,我必须扮演徐言古。扮演一个冷酷、偏执、疯狂,从不吝于动用暴力,对家庭内部也采取高压姿态的形象。”
我不冷不热地说:“你的扮演相当成功。”
“但是我的人生却因此而乱套了。”他说,“从那天起,我便走入了一个可笑的矛盾。我徐全安若是想要活下去,只能作为一个不是徐全安的人而活。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违抗了父亲的愿望,到头来却必须扼杀自己,如父亲曾经所愿地活下去。在生活中,我是扮演徐全安的徐言古;在蚁群中,我是扮演徐言古的徐全安。我仿佛分裂成了两半,而无论哪一边,都不是我想要的。”
“如果你真的不想要,又为何以蚁之主的身份活到了现在?”我问,“最初接过位子的你只能随波逐流,而如今的你则已经足够强大。”
“还不够强大。徐福,我还不够强大。如今的我还无法逆流而行。我与你不同,与盛星不同。剥去蚁之主这层外皮,我仅仅是个彻头彻尾的一般人。不是什么天之使者,更不是什么强者。”他说,“在工蚁们看来,我是神秘而又恐怖的蚁之主,我在操纵着他们。但反过来说,又何尝不是工蚁们在操纵我呢?我之所以能有现在的地位,是因为工蚁们抬举我。一旦工蚁们不再抬举我,我就会立刻在地上摔个稀巴烂。所以我必须扮演他们想象中的天之使者,这样他们才会服从。若是我设法逃跑,内部的獠牙将会连同外部的利爪,一同将我撕成粉碎。”
他看着自己的右手,将其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但是我没有死心。虽然我作为蚁之主而活的时间,甚至比我作为徐全安而活的时间还要长,但我从未忘记过自己是谁。我不是为了成为蚁之主而出生的。”
这一刻,我却是没来由地记起了在突袭蚁群总部以前,被我和井上直人所制服的巡逻员,“你的部下们也不是为了成为所谓的工蚁而出生的。”
“或许吧。”他不置可否,“但很快,我将会从这矛盾之中挣脱而出。”
“就凭你收集而来的那些死气吗?”我反问,“你为什么要收集那么多死气?如果仅仅是为了镇压黑暗河狸装甲的灵魂印记,根本不需要那么大量的死气。”
“我做了死之石。”他说。
死之石,能够镇压灵魂的物品。而如果有这么多死气,连黑暗河狸领袖本人的灵魂也能够镇压。我立刻意识到他的企图,“你要镇压徐盛星的灵魂,继而夺走他的身体?然后以他的灵魂作为能量源,成为另类的特级灵能者?”
与此同时,更多的线索在我的脑子里集合。我想到,当初他的寿宴是在河豚大酒店顶层举办的,而他既然在那里被杀死,然后转生了,那么他肯定也是像今天一样,在楼上或楼下设置了转生体。转生体很可能不在楼下,因为楼下可能会有人经过,那就是在楼上了。顶层的楼上,就是天台。
在被无貌杀人魔杀死以前,他曾经邀请过徐盛星,与他单独前往天台促膝长谈。明明当时外面在下雨,他却宁可要求徐盛星帮自己撑伞,也不换个更加干燥的地方。照着这些条件推演下去,徐盛星在到达天台以后,将会看到被放置在天台上的转生体。
如果我是徐全安,我就会将转生体面朝下地放在地上,甚至索性做个易容。这样徐盛星就会顺势把雨伞交给坐在轮椅上的徐全安,再前去查看,同时走入符阵中。当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是常有之事,局面未必能这般顺利。徐全安大约还会有其他控制局面的手段,但更多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而在符阵激活以后,徐盛星肯定会警觉地退开。徐全安到时候又该如何将徐盛星限制在符阵里?我看着此时困住自己的结界,心里有了答案。
“这个结界,是你为徐盛星而准备的。”我说,“他之所以能够在没有灵媒的前提下,找到这处地下水道据点,是因为你故意给他留了线索?但没想到,我会带着灵媒,与徐盛星同时进入这里?”
“如果一开始没有你碍事,一切都会不同。”他说。
或许他是以为,当时与徐盛星一路参加他的寿宴的我,其实是冒牌货;而后来刺杀他的无貌杀人魔,才是真正的我。我并没有澄清这个误会,只是说:“你连他也不放过,这一点倒是与你所仇恨的徐言古如出一辙,都企图对自己的儿子出手。”
“我曾经是真心爱他的,也曾经对他说过会支援他的自由生活。只不过,原来他根本不需要我的支援。”他沉默了下,然后说,“在我杀死亲生父亲的那天,他觉醒了灵能,从今往后,他可以自由地安排自己的人生。而为了让亲信们相信我确实被徐言古占据了身体,我也不得不向他表演出想要安排他人生的样子。但是,看着他自信洋溢的面孔,不知不觉地,演技不再是演技了。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我对你的这种自白不感兴趣。”我说。
“你当然不会感兴趣。因为你同样有着足以挣脱某些束缚的力量。”他说,“你无法理解我的煎熬。我没日没夜地关注着他,也想要像以往一样爱他,心里却止不住地想: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他一边说,一边从身上拿出了手枪,“这个念想在我心中盘旋了三十多年。起初我也犹豫过,因为那终究是我的儿子,我能够感到某些来自于血脉中的,像锁链一样的东西在羁绊着我。但到头来,那根本是幻觉而已。根本没有什么锁链。在想清楚这点以后,我便开始买人。本来以为自己会对如此折磨他者一事心生踌躇,但做起来却是意外轻松。”
“你果然是个杀人魔。”我说。
“真正杀死他们的不是我,而是你吧?”他笑了。
“我所说的‘杀人魔’,指的就是你这种以他者的恐惧,和痛苦,以及绝望为乐的人。”
“那些不过是手段罢了。”他说,“况且,如果这样说,你不也是一样?”
“所以,我以后一定也会不得好死吧。”我说,“但现在会是你先死。”
“你要如何杀我?这结界虽然对外部而言脆弱如纸,但对内部而言却是坚不可摧,特别是在经过压缩强化以后就更是如此。你即便拿出那把反灵能武器也无济于事。”他一边说,一边举起枪口,而结界则进一步地变窄,“话也说得够多了,就到这里打住吧。很遗憾,先死的人会是你。”
同时,我也用自己的血,在裤子的布料上,悄然地画下了都灵医生传授给我的,召唤无貌杀人魔的符号。
“在这里杀死你的,不是我,而是曾经被你残害的受害者们。”我对他说,“他们曾经杀了你两次。而此刻,他们即将杀死你第三次。同时,这也会是最后一次。”
“什么?”他紧紧地皱起了眉头。
下一瞬间,一只利爪,从后方击穿了他的胸膛。
*
无貌杀人魔挥动手臂,将徐全安扔到了角落。
后者奄奄一息,却尚未死去。
它并未一击杀死徐全安,这也在我的预料之内。自从知道徐全安会转生,我就意识到了,为什么它没有照怪谈和受害者们所期望的那样,让徐全安生不如死。
“你从一开始就明白他会转生吧。”我说,“过去之所以那么痛快地杀死他,是为了耗尽他的转生资源,好让他陷入绝望,我说的对吗?”
它没有说话。它当然不会说话了。它是怪物,为徐全安和我这种人带来黑暗的怪物。它只是挥动利爪,像铅球击碎窗玻璃一样,打破了困住我的结界,然后摆出攻击的姿态,沉默地搜索着我的破绽。它想要杀我。
我对它说:“现在收手,你至少可以带着他走。”
这个以消灭杀人魔为己任的杀人魔只是凝视着我,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耳朵里。我莫名地觉得,它或许是听懂了。但它根本没往徐全安的方向看。似乎比起徐全安,它更加想要消灭我。
原来如此。我心生顿悟。但是,它已经不是我的对手了。它的路数早已全部被我摸清楚,无论从哪里攻击过来都会被我反击,无论怎么防御都会被我找出破绽。它已经“落伍”了,为我带来的压力,也不足以令我重新进入那个全新领域了。若是它即便如此也执意消灭我,那么我就在这里消灭它吧。
它一言不发地冲了上来。
但,只一合,我就挥动反灵能短刀,割下了它的首级。
它倒在地上,身体崩溃成了大量黑紫色光线粒子,宛如漫天火星般随风逝去。
徐全安不知何时也从角落里消失了,但地上能够看到拖行般的血迹。我捡起了他掉落在地的手枪,然后走出门,在据点的走廊上看到了他在地上爬行的背影。虽然也没有爬出去多少距离,但真亏他能够垂死挣扎到这种地步。说不定这具克隆出来的转生体是有做过某些调整的。
但他注定逃不出这里。即使不谈我,这里也还有另外一人。
徐盛星站在了徐全安的前面。
后者似乎这才看到前者的双脚,又抬头仰视,然后发出了自嘲的笑声,“这就是报应吗?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现在则将被自己的儿子所杀?”
听到这句将死之言,徐盛星微微一顿。他低头看着自己的亲生父亲,面孔被阴影所笼罩,我看不清他的表情。片刻后,他这才说出了话,“难怪他直到死去也没有闭上双眼。”
徐全安在地上挣扎了下,像是想要回头看我,但受伤太重,放弃了。然后,他又重新看向了徐盛星。
“杀了我吧。”他说,“但你也早晚会遭到报应。”
徐盛星没有接话,他抬起右手,掌心现出火光。次日上午,徐全安的第二份骨灰进入了河狸市郊外陵园的墓碑下。
91 杀人魔after
在杀人魔事件结束以后的一段时间,徐盛星草草地处理了自己的伤势,然后整日处理蚁群残党的相关案件。但他似乎陷入了某种不妨说是抑郁的心态,偶尔回家吃饭,也显得茶饭不思。虽说每天都在洗澡,却总有种仿佛浑身灰尘的感觉。连胡麻也担心起了他,在私底下与我聊起此事。
“徐队长以前就连在食堂里吃饭也雷厉风行,但最近非但拖泥带水,还总是吃剩下很多。”他这么跟我说,“其他同事都不敢当面指出来,怕惹他生气。”
我站在对父亲的工作雾里看花的局外人角度,顺势提出问题,“他在局里人缘很差?”
“也不是说很差。”他搜肠刮肚地组织起了言语,却好半天也没能刮出来多少墨水,只能这样说,“就是,同事们经常说不懂他在想什么。”
实际上,徐盛星并不是什么难懂的人。莫如说,只要以平常心去相处,就会发现他是个相当好懂的人。只是,人一旦过于强大,就容易让身边的人神经敏感,后者会对前者的反应患得患失。在这一点上,我的弟弟徐吉,虽说规模不同,却也是大同小异。
徐吉也是从小学起就觉醒灵能的,但与徐盛星不同的是,他在初中三年级就暴露出了自己的灵能者身份。
在他觉醒灵能以前,谁都不认为他是个难懂的人,他也从未因为觉醒灵能而性情大变过。若要对他的为人一言蔽之,那就是个性情善良的“一般人”。但即使是这种一般人,在拥有了足以轻易将人撕成碎片的力量以后,也无法再以一般人的形象为大众所接受了。记得他很久以前向我倾诉过自己的心事:他在(初中的)班级里有个要好的同学,曾经当众激烈地吵过架。至于为什么吵架,他没有向我说明,现在看来也无足轻重了。而在他暴露灵能者身份以后,同学们似乎也是一如往常地对待他。某天,他忽然发现那个跟他吵过架的同学的背上停了只蜜蜂,就伸手帮他掸去。
然而令他始料未及的是,那同学在被他触碰到以后,竟吓得大叫一声,并且狼狈地坐倒在地。周围本来还在正常谈笑的同学们也倏地鸦雀无声,所有人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他。他的身体被这些目光牢牢地钉在了原地,而精神则犹如被抽离出了现实,教室外的声音像是从极远处传来的。等他回过神来,教室又恢复了正常的氛围,那同学也尴尬地站起来,客客气气地道歉。这起事件放在他暴露以后遇过的所有事里,看似微不足道,却也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为什么非得是我?当他这么对我说的时候,我自然是无言以对。如今的他已经不会再说出这种偏颇的话了,而我也并非无法理解他的同学们的心情。在我还很软弱的时期,我也害怕过这对父子所怀有的力量。
言归正传:我虽然相信徐盛星能够处理好自己的情绪问题,但也没有无动于衷的意思。
我决定先买一只他最喜欢吃的甲鱼,做成他最喜欢的红烧,然后以子女的立场,适度地,而又真诚地,表达对他近况的担心之情。如此一来,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也不会再继续放任自流下去了。若是说这个计划还有什么问题,那就是我有点难为情。
但也只能做了。
次日下午,我事先询问他晚饭是否回家,在得到了“是”的回答以后,我便在菜市场买了甲鱼,然后拎着放甲鱼的网兜回家了。却不料,我又在厨房里看到了另外一个网兜,网兜里放着另外一个甲鱼。
难不成是他也想着要吃甲鱼,所以自己先把食材买回家了?我发送短信问了他。片刻后,他回复道:不是我。
我思索了三秒钟,又给理应远在外地的徐吉发送短信。
很快,他把短信发送回来,说自己正在河狸市郊外的陵园。
当我走入陵园的时候,空气中隐约地传来了口琴声。顺着声音走去,便看到了站在徐全安墓碑前的徐吉。他捧着口琴吹奏,见我过来,便将口琴放了下去。
我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他了,他看上去还是那么弱不禁风。在长相上,我比较随徐盛星,而他则随母亲林小染,称得上是美少年。我先是与他打了招呼,再寒暄几句话,然后问起了口琴。他低头看看口琴,脸红地笑了笑,然后说:“以前老爸不是偶尔会站在阳台上吹口琴吗?我把旋律记下来了。有时在外地想起家里,就会拿出来练练,不知不觉就熟练了。吹得如何?”
“好听。”我说。
他笑着点头,又拿起口琴吹了一会儿,然后放下来,说:“也在练习修复身体的法术,上次跟你说过的。但我好像没这方面的天赋,现在也只能治治牙痛什么的。”
他和徐盛星一样,灵能特长更加偏向于暴力性,而非修复。这与他讨厌暴力的性格也有关系。喜欢暴力的灵能者往往更加容易有暴力方面的特长,而讨厌暴力的人有时也会如此。这种现象,与胡麻的火焰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胡麻越是恐惧火焰,越是能够输出媲美特级灵能的火焰;徐吉越是讨厌暴力,越是说明他的头脑中具备对于暴力的想象力。
“不用在这种事情上钻牛角尖。我没问题的。”我说。
“但我放心不下啊。”他说着,又看了看我戴在左手上的火焰手套,“咦,这个手套是?”
“他送我的。”
“这样啊。”他恍然。
“你是听说了祖父死了,所以才向学校请了假?”我问。
“是的。不过一开始我也不知道祖父具体是什么人,因为老爸从来没跟我讲过。上午我去公安局找了找,老爸没在那里,反而有个长着犬耳朵的警察认出了我,然后跟我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没想到祖父居然干了那么多坏事,甚至杀了曾祖父。也没想到是老爸杀了祖父……”
他看着墓碑,一时间沉浸在了自己的思绪当中。我没有接话。片刻后,他又皱眉,似乎想起一事,小声地说:“但我听那个犬耳朵警察说话,事情好像有点蹊跷。祖父的死因不是烧伤,而是枪伤。其实是有人从身后用手枪射穿了他的头颅。”
或许是因为他在临死前说了什么讨嫌的话,有人看不过眼,就用手枪从他身后把他当场打死了吧。
我本来想要这么说,但如果真的说了,并且传到了徐盛星的耳朵里,他八成又要怀疑我是无面人了。因为只有在那天晚上,抢在他动手以前,射杀了徐全安的无面人,才会知道那么多事情。
我这么做,自然是有动机的。
毫无力量的语言,有时也会成为诅咒。如果徐盛星真的如徐全安所愿地杀死了他,那么就会在我们之间埋下不好的种子。这听上去很迷信,祖父杀了曾祖父,父亲杀了祖父,儿子就一定会在以后杀死父亲吗?当然没有这种道理。但是如果他照做了,并且记住了,那么以后当我们发生矛盾,甚至是当他知道我就是无面人的时候,他就会联想到这件事情。
人一旦失败,就会容易变得脆弱,容易变得相信宿命。在人生的最后一刻,徐全安很可能就是相信了宿命,并且以预言家一样的口吻安排了徐盛星今后的宿命。但很遗憾,我对此全然不感兴趣。既然他那么喜欢陶醉于家族中人代代弑父的悲剧性,陶醉于这种子虚乌有的宿命感,那我也不介意“不解风情”一回。
与其陪着他完成这种毫无品味的行为艺术,不如直接打得粉碎,换个好心情。而徐盛星固然没能满足亲手杀死父亲的愿望,却也不至于因此而一蹶不振。
就如同之前所说,给他时间,或者推他一把,他就又是以往的徐盛星了。
“对了,家里那只甲鱼是你买的吗?”我问徐吉。
“我担心他最近没吃好,所以就在过来的路上买了一只。”他承认,又不好意思地说,“本来我是想先杀掉的,但下不了手。蚂蚁之类的虫子也就罢了,那么大只动物,有点狠不下心。”
“我帮你杀就是。”
“嗯。”
“你会做甲鱼吗?”我问。
“我可以尝试。”他信心不足地说。
“我来做吧。”我对他笑笑,“你比较喜欢清蒸的,那么我就帮你做成清蒸甲鱼好了。”
他开心地点点头,又停顿下来,想了想,然后说:“不,还是红烧比较好。”
“放心,有两只呢。”我说,“还有,你之前不是说因为担心他,所以才买的甲鱼吗?”
“是的。”
“有这么对他说过吗?”
“没有。”
“回头记得说一遍。”我说,“适度地,而又真诚地。”
“有点难为情。”他说。
我强调,“总之要说。”
他认真想想,然后点头,“嗯。”
当天晚上,徐盛星胃口大开,足足吃了三大碗米饭。
92 都灵医生二(上)
临近十二月,徐吉已经返回外地学校,而徐盛星也终于把自己的伤势完全养好了。
后者所受的伤势,主要是在与徐言古的战斗中受到的诅咒攻击所致使的,以他特级灵能者的水平,只需要治疗及时就能够很快恢复。
相对而言,井上直人所需要的恢复时间就很长了。
他非但在灵能水平上不高,又是个极其容易受到心灵污染的灵媒。诅咒中携带的大量受害者的记忆冲击,对他的心灵造成了严重的负面影响。用徐盛星的话说,井上直人很可能相当于切身体验了受害者们所受到的折磨。
如今的他依然处于深邃的昏睡中。若是想要救治过来,必须先安排个熟练的梦境技术者,再配合他本身的灵媒能力,将那些有害记忆封印起来,然后慢慢“排出”才可以。好在他是公安局里珍贵的灵媒,他的上级不会对他的处境置之不理。
虽然他不是我真正的搭档,仅仅是个临时的合作伙伴而已,但我也希望他能够尽早恢复过来。而且以后说不定也还有需要与他再次合作的时候。
比起上面这两人,蚁群残党的处境无疑更加消极。
他们在失去了蚁之主以后,身体力行地向河狸市黑色地带诠释了什么叫群龙无首(说他们是龙,倒是褒奖他们),在与河狸公安的对立中节节败退。
这倒也怪不得他们脆弱,失去了权力者庇护的地下组织本来就都是不堪一击的,像地心教会那种能够与联盟和其他地下组织对着干,还能够一路猖狂到现在的才是异数。其他的即便能够显赫一时,最终也都要落得与昔日的黑暗河狸一般无二的结局。
他们甚至还指望着蚁之主已经安全地转生到了某处,会在不久的将来回归蚁群。但很遗憾,那晚在杀死徐全安以后,我和徐盛星已经详细地检查过附近一带了。没有其他的转生仪式痕迹,更没有其他的转生体。徐全安确实是死透了。
徐盛星虽然没能亲手杀死徐全安,但这次倒是看得很开。他并非无法看出徐全安临死前的“诅咒”。最近他的精神也越来越好,不止是恢复了食欲,甚至还有兴趣自己做菜。只是成色却一如既往的差。
“小染做菜比我好多了。以前上学时我还特地拜托她教我。我想如果自己就能做很好的菜,那也没必要到外面吃了。不过烧菜,我确实不拿手,烧人倒还行。”他说的是我和徐吉的母亲,“但她很耐心,一遍遍地教我。每当我做砸了,她总是说:没关系,下次一定能更好。”
“那么,结果呢?”我问。
“结果是还没来得及学会,我们就住一起了。”他说。
*
又一天上午,我去了都灵医生家。
虽然她一如既往地用黑布蒙着双眼,但还是能看出来有点倦意,似乎本来还在睡,却被我进门的动静弄醒了。她是睡眠很浅的人,稍有动静就会惊醒。有次我在晚上为她讲故事,看到她已经完全睡着了,就起身离开,关闭卧室灯光,她却被我关按钮的细微动静一下子弄醒了。大约是警觉性过剩的缘故。
“其实是回笼觉。”她对我说,“吃过早饭以后忍不住又睡了。”
“又是外卖?”我问。
“嗯。”
“在送外卖的人看来,你是什么样子的?”
她想了想,“大约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女性吧。”又笑着对我解释,“我好歹也是女孩嘛,不可以随随便便让人看到自己那么奇怪的样子。”
“四十七岁的‘女孩’?”我故意反问。
“至少身体还是女孩。”她斤斤计较地说,然后补充,“其实我也想长大一些,但这个就跟我的残疾一样,被我的潜意识和灵能冻结住了,不是想正常就能正常的。”
“吃饭也不方便吧。”
“必须有人喂。”她说是这么说,但平时估计都是差遣自己召唤的灵体喂自己的,只是说到这里,又换上了调侃的口气,“这里只能拜托善良的无面人先生了。”
闻言,我倒是想要先故意答应,再看看她会不会窘迫。她好歹也是这个岁数了,我把自己这辈子的岁数乘以二,她都能够再比我多出十一岁。但鉴于她一贯的作风,或许也会泰然处之。我为了保证自己的形象不出错,就跳过这个话题,讲了讲无貌杀人魔和蚁群的事情。我上次向她咨询过前者的话题,这里有必要再为结局给个准信。
“无貌杀人魔应该还会复活。”她分析道,“但如果没有更多的知情者,它的复活时间肯定会很漫长。”
“我想也是。”我说。想要完全消灭精灵,要么是消灭自己在内的所有知情者,要么是指望出现个不讲道理的亡灵不讲道理地灭杀。过去不知道有多少理应能复活的神祇和精灵,都消失在了末日神祇和亡灵们的手里。
“蚁群残党大约也是坚持不到明年了,河狸公安的惩治方针相当酷烈。”她说,“似乎是蚁之主过去的激进活动所留下的隐患终于压不住了。据你所说,蚁之主总共有两代。而从历史上来看,一代的方针是徐徐图之的,而二代却激进得多,很多地方甚至称得上是鲁莽。但因为运气很强,所以反而使得蚁群成为了这么大的组织。”
我提出异议,“但他给我的感觉却是相当谨慎的。”
“我相信你。恐怕他的鲁莽,是故意为之的吧。”说着,她微微一顿,又恢复正常,“有那么一些人,总是期望存在着一股外部的力量,突然将自己的人生弄得天翻地覆。特别是在走入不期望的人生轨道的时候,就更是如此了。”
我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这就是曾经的你之所以成为凋零信徒的理由吗?”
“并不只有这个理由。不过,也有只因为这个理由就成为凋零信徒的人。”她说,“但在过去一段时间以后,退出就会变得很困难了。他们总是能用看似深刻的道理唬骗后来加入的人,甚至自己也对这道理深信不疑。无所顾忌地散播恐惧,和痛苦,以及绝望,也对自己同等残忍,也会毫无踌躇地牺牲伙伴,并且向莫名其妙的存在献上血祭。”
她断言道:“他们都已经疯了。”
“我想也是。”我说。
*
片刻后,我又一次地进入了配制退转药的训练中。
93 都灵医生二(下)
我将折叠式伞车平缓地推入厨房,而都灵医生则躺在伞车里,对我说:“那么,按照惯例,我先为你演示一遍退转药的前期配制环节。”
说完,伞车的旁边,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画笔对着空气倏然地刷了一下,出现了一道宛如幽灵般的湛蓝色身影,正是都灵医生所召唤的灵体。
灵体悄然来到灶台前,轻车熟路地拿出汤锅,往里面加水,再转动灶台旋钮点火。
等水烧开以后,它便在都灵医生的驱使下,从事先备在灶台旁边的麻袋里,拿出了一件又一件灵药的材料。然后按照时间和顺序,一件又一件地放入汤锅中。其中有的像是动植物药材,有的像是金属矿物,有的则是不知道如何说起的琐碎杂物。
在部分人的想象中,灵药的配制工作,要么是如同古代巫师般使用巨大的坩埚和搅拌棍,要么是如同做化学实验般使用精确的玻璃设备,至少不像是眼下这么接地气。
但实际上,配制灵药的方法是千变万化的。
有的灵药会要求药师携带着它,成功地攀登某座山峰,才愿意化为成品;有的灵药则要求药师把所有材料缝入皮肤下,超过一定时间,就会自动聚拢成型;有的灵药甚至要求发育成熟的女性将所有材料吃进肚子里,再让女性以怀孕的形式,将自己产下来,如此才算是完成。
相比之下,退转药就没有那么多的“怪脾气”了。只需要准备好“容器”和“火焰”就行。“容器”可以是玻璃量杯,也可以是汤锅;“火焰”可以来自于酒精灯,也可以来自于煤气灶。
“像这样再过一小会儿,然后放入‘棕榈树的货币’就可以了。”她提醒道。
“我以前就想问了。”我说,“一小会儿时间,具体是多少时间?”
“一小会儿就是一小会儿。”
“真的不能精确到秒?”
“不能。”
“那么,你到底是如何把握时间的?”这不是我第一遍询问了,“这里面有什么诀窍吗?”
“凭直觉。”她断言道,“我感觉可以了,那就说明可以了。”
这就是为什么我从以前开始就无法学习灵药学的理由了。不仅仅是因为那些千奇百怪的配制方法而已。
我忍不住回忆起了自己上辈子自学家乡菜的体验,那时的我时常被菜谱上的诸如“适量”、“少许”、“一汤匙”等等模棱两可的量词所困惑。加入适量的水,具体是多少水?添加少许的盐,少许又是多少?放一汤匙的耗油,这个汤匙又是多大的汤匙?恨不得抓来菜谱的作者,逼他们将计算单位统统精确到克。后来我逐渐熟悉过来,也不至于再被类似的量词所迷惑了。
眼下的我所面对的问题看似相似,实则不同。家乡菜谱之所以采用模棱两可的量词,是基于“众口难调”这一客观事实,和“回避争议”这一主观选择。若是有需要精确化的场合,也并非不可精确化。然而灵药学的模棱两可,却是真正的模棱两可。
这门学问里充斥着大量的神秘主义和超验主义。比起物质,更加重视心灵;比起形象,更加重视抽象。而更加荒诞的是,在这个存在超自然力量的宇宙中,这种观念似乎是行之有效的。
至于她所说的直觉,也与我所理解的直觉截然不同。我所理解的直觉是“人的潜意识对于外界信息的处理能力”,看似不可思议,却姑且是能被科学所诠释的。而她提及的直觉则是不容于科学的,是建立在神秘学基础上的玄妙体验。
想要真正地进入配制灵药的程序,有时必须摈弃理性和计算。而这与我的固有观念差别过大。若是试图成为真正的灵药学者,甚至必须先从自己的价值观世界观等等基本思想开始改造。虽说我并不是想要成为灵药学者,仅仅是练习其中一门配方而已,现在看来却也没有那么简单。
“我这里倒也不是没有玻璃量杯和酒精灯等设备,但用那些设备的话,反而不容易帮你找到感觉。”她说,“不过我自己倒是用那些设备更多些。”
“配制灵药也会用到那些?”
“不,是配制普通药物时用到的。我以前四处行医,治疗对象基本上都是一般人,很少用到灵药。”她摇头,又说,“嗯,这里应该把‘棕榈树的货币’放进去了。”
她话音刚落,灵体就往汤锅里放入了一块拇指大的绿色石头。
这就是“棕榈树的货币”。根据我的知识,这是生长在阴暗处的棕榈树,为了向生长在光明处的棕榈树,购买到更多的阳光而发起交易所必需的货币。而在这里则是退转药的辅材之一。虽然没有“蚯蚓的眼球”那么珍贵,但光听描述就知道这和“蚯蚓的眼球”一样,是“不可能在现实世界中存在的材料”。
而这些材料的源头,则是“梦境”。
就如同我能够将反灵能短刀从梦境中带出来一样,也有人能够从梦境中带出来一些现实中绝对无法诞生的材料。这些材料就是灵药的基础,灵药和梦境是不可分割的概念。这也是为什么都灵医生既是灵药学者,又是梦境技术者。
片刻后,都灵医生完成了演示,然后轮到我了。
我尝试着像她一样凭直觉投入材料,却屡屡失败,锅中的材料要么是没有在沸水中正常溶解,要么是水的颜色没有正常变化。
“会不会是因为我的灵感过于迟钝?”我对她问。
她摇头,“虽然灵感强大的话会有助于配制灵药,但其实并不存在灵感迟钝就一定会失败的说法。”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数次,我却一直在失败。
“没关系。”她轻声道,“下次一定能更好。”
我决定再试试看。
又失败了数次以后,我开始思索起其他办法。不知道把火焰从“煤气灶火焰”换成“灵能火焰”会不会更好?
前些时间,徐盛星用“蚯蚓的眼球”从我(无面人)手里买走了火焰手套,又以赠送防身用品的名义交给了我(徐福)。换而言之,现在的我又可以使用灵能火焰了。但若是以无面人的身份拿出火焰手套,怕是有些不妥。
都灵医生面朝着我这边的方向,沉吟道:“或许是观念的问题。”
“我确实和配制灵药的思路合不来。”我承认了。
“我这里有另外一条思路,不知道能否帮助到你。”她想了想,“虽然我认为这个思路有些问题,但在其他灵药学者之间却很是流行,也确实对于配制灵药有所益处。你可以拿来参考参考。”
“请说吧。”我点头。
她缓慢地说:“你不妨这么设想:这个世界其实是你的一个梦。”
我反问:“梦?”
“你所看到的所有外部事物,都来自于你内部心灵的映射。”她解释,“所有的物质,动物,植物,其他人,甚至是你自己,其实都不是实实在在的物质,而是你的心灵对你的隐喻。你是世界的一部分,但世界同样也是你的一部分。”
“只要接受这个观念,就可以提升成功率?”
“没有必要一本正经地接受。像按开关一样,只在配制灵药的时候临时切换过去就可以了。”她建议。
我开始尝试着这么做。慢慢地,我却是想起了自己在涉足“化零为整”之上的领域时,所看到的那片遍布齿轮的隐喻的世界。我感觉自己似乎有点抓住窍门了。
*
我训练到了很晚。在夜深以后,我终于成功了一次。
都灵医生也放松下来,笑着说:“只要能够成功一次,之后就是积累了。”
虽然这只是前期配制环节,但既然能成功,那就说明我并非在配制灵药上毫无天赋。为此,我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我帮助都灵医生,把装着她的伞车推到了卧室里,再将她放到床上去。按照以往的惯例,现在是我给她读故事书的时间了。
但这次,她却提出了个奇怪的要求。
“能否打开旁边的抽屉,为我读放在里面的书?”
闻言,我便打开床头柜抽屉,在里面找到了一本册子。册子封面看着相当陈旧,边角也显得破烂,里面纸面泛黄,而且都是些褪色的手写文字。大约是三四十年以前的东西了吧,笔迹看着像是成年男性的。故事内容也不怎么样,无论怎么看都是拿来哄小女孩的,显得天真幼稚。
或许是她父亲的遗物,我无法不这么想。
“从头开始读,可以吗?”我问。
“可以。”她说。
我翻到第一页,平缓地念了起来。她相当安静地倾听着,不像是以往一样,会不时地问我故事里的细节。
过了一会儿,她的呼吸逐渐均匀。
虽然她双眼一直被黑布蒙着,难以辨别,但应该是睡着了。
我合上故事书,悄然将其放回抽屉里,然后起身走向出口。然而门轴的润滑似乎不行,开门时发出了细微的动静。我反射性地回过头,向她看去,但这次她没有被惊醒。我第一次见她睡得这么熟。
第三集总结兼请假
《降魔专家》第三集《杀人魔》顺利结束,可喜可贺。
但因为第四集尚未构思好,所以还是需要请假一些时间。在这里先总结一遍第三集的创作过程吧。
就如同很多读者所知道的一样,第三集在构思阶段并不顺利,是经历了犹如严重便秘般的卡文,才终于设计完成的。在此期间,我成天沉浸在无法输出故事的低谷情绪里,同时为了寻觅灵感而四处摸索。也在这段时间里看完了《1Q84》,第三集在介绍蚁群时,特地提及了他们在郊外建立村庄,自给自足,并且向城市输送农产品,这处细节多少是致敬。而蚁群本身的运行模式则是参考某些大家都知道的非法组织。
但第三集的灵感并不来自于《1Q84》,而是来自于第二集总结中提过一嘴的《黎明之街》。或许这么说很多人会不相信:那天我坐在沙发上(记不起是白天还是晚上),神游物外地想着自己在2019年后半段看的书(以村上春树为主),然后回忆起了《黎明之街》(作者不是村上春树而是东野圭吾)中的婚外恋情节,紧接着,不知道是哪里触动到了我,我决定写一个连环弑父故事。
至于“婚外恋”和“连环弑父”之间存在什么关联,我也不得而知。所谓的灵感,就是这么一种不知道在什么时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不知道以什么形式倏然生出的东西。
硬要说的话,东野圭吾在描述婚外恋的时候,曾经这样比喻过,“之前觉得那道底线上耸立着巨大的高墙,可一旦越过去,就发现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高墙只不过是自己制造的幻觉”,而我则由此联想到了“驯象人的故事”,继而派生出了“原来根本没有什么锁链”。
只不过……这个好像也跟连环弑父没什么关系啊。
总而言之,既然得到了灵感,那就不可以浪费。我开始设计起了细纲。
*
在得到灵感以前,我自然并非毫无作为。
第三集的基调是从一开始就确定的,由两个基础要素组成,分别是“蚯蚓的眼球”和“河狸市犯罪组织”。
前者是本书的主线之一,即徐福对灵能的追求;而后者则是我希望写写河狸市的犯罪组织。之前说了那么多遍“河狸市有着很多罪犯”,但只是作为背景设定的话未免过于苍白。纵使无法立刻表现出河狸市的黑色地带生态,好歹也要拎出来其中一角纳入视野才行。
然后,我又确定了第三个要素,那就是“无貌杀人魔”。
之所以要写这个角色(角色?),是因为徐福正在面临重大的身份危机。
早在构思《欢迎来到安息镇》的时候,我就意识到了徐福和胡麻在安息镇的活动,会使得徐盛星对徐福产生确切的怀疑。当时我为了圆这个剧情,也有做过相应的准备,但是基于某些理由,我搁置了。这就导致到了第三集,徐福将会面对无法回避的身份危机。虽然也有考虑过“暴露也可以”的路线,但这么写的话,大约就再也无法写某些有趣的情节了。至少不可以这么早暴露。因此就有了突然闯入河豚大酒店,当众杀死徐福祖父的无貌杀人魔。
最后,就是第四个要素,“家族”。
既然徐福有父亲和弟弟,那就肯定还有其他长辈和亲戚。这些人具体是个什么状况,又如何看待徐盛星及其儿子徐福,同样也是故事的重要组成部分。
虽然我不擅长描写亲情,但有余力的话,也想试试看自己能否写出一个其乐融融的家族来。
……呃。
*
在完成第三集细纲以后,说实话,内心忐忑。
第三集与前两集的不同之处,在于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反转结局。无论是第一集的“面具之下,仍是面具”也好,第二集的“梦中梦中梦”也罢,都是我站在作者的角度上,对读者布置的“阴谋诡计”。虽然我从上本书开始就说这种手法不过是“魔道功法”,但也必须承认这种手法相当方便。即使前面写得不那么好,只要结局反转成功,那就足以留下不坏的印象。
但在第三集,则没有这种真正的反转。归根结底,这就是一篇先在开头登场一个“看着就像是坏人的角色”,再在结尾告诉大家“这家伙果然是坏人”的故事,哪怕推理过程再崎岖也无济于事。到了这个地步,我也只能脚踏实地做铺垫埋伏笔了。
不止是新的铺垫和伏笔,最好能够再活用前两集的某些要素。我一边这么想,一边修改细纲,于是就有了被环境束缚的蚁之主和被蚁之主束缚的工蚁们,有了蚁之主在最后所说的“为什么就不能是我”;无貌杀人魔也在这个过程中加深设定,并且将其与蚁之主的恶行连接起来……若是细说下去,就会变得没完没了,就不继续展开了。
从完成以后的评价来看,第三集的水准似乎符合预期。虽然还是不放心,但这里就先当作是“姑且可以”然后接受下来吧。下次再接再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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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初版细纲里,结局本来是“徐盛星杀死了徐全安”,由此安排出“曾祖父被祖父杀死,祖父被父亲杀死”的家族悲剧连锁。但是前面都说过那么多遍“根本没有锁链”了,没必要再给徐盛星和徐福添加什么莫须有的宿命锁链。
于是在结局部分,徐福捡起了徐全安掉落在地的手枪,然后在徐全安对徐盛星说出诅咒话语的下一瞬间,将其当场射杀。
虽然破坏了连锁,让结局变得不那么艺术,但是我更加喜欢这样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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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开始就是第四集了,希望能够早些构思出来。
预祝大家新春快乐。
94 愚者(一)
十二月上旬,一名不速之客来到河狸市,为还在苦恼于退转药剩余两门主材的我,带来了一则杀气腾腾的消息。
他告诉我:一个比起特级灵能者更加棘手的敌人,正在疯狂地寻找我,并且很可能已经盯上了我的项上人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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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徐盛星已经去上班了,我独自在家里,审视着自己的身体。
虽说距离上次的“杀人魔”事件才过去一个月不到,但是与上次的我相比较,如今的我在实力水准上,又有了显著的成长。
具体来说,我已经跟当初在“梦中梦中梦”里,与暴烈战斗时占据上风的自己差不多强了。
这必须归功于上次与无貌杀人魔之间的生死搏斗。与“另外一个自己”的交锋,令我对于“化零为整”这门秘技,又多出了一些在正常情况下绝难收获的理解。
其中,最为直观的改变就是:我能够使用“化零为整”的时间,从上次的最多二十秒钟,增加到了三百秒钟(五分钟)以上。
在一场争分夺秒的厮杀中,长达五分钟的超级必杀技,足以贯穿战局的始终。
带来的改变还不仅如此。
在“安息镇”事件中,我曾经想过,“化零为整”这一技术,或许能够从极深极细微处重新改造身体。只是当时在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我对于“化零为整”的理解还处于较为肤浅的阶段,远不足以将这个想法支撑起来。而今时不同往日,我已经能够在“化零为整”模式下,找出潜伏在身体里的所有暗伤,也就是当时所说的“错位、脱落、残破生锈的齿轮”,并且将其一个个地修复过去。
我不止是说说而已,实际上,我这会儿已经全部修复了。
在武术家们口口相传的某些传承中,这样的武学境界,被誉为“金刚不坏”,是功法的最高成就。
现在也有人赞美一些武术大师,说他们达到了“金刚不坏”,但据我所知,那仅仅是“金刚”,而无“不坏”。“金刚”与“不坏”,代表的是武术功法的两种路线。前者是外功,是在无止境的苦练中强壮肌肉,最终达到宛如钢铁般坚不可摧的地步;而后者,则是内功。当然,虽说是内功,但也绝不至于锻炼出什么内力,而是借由良好的生活习惯调理身体,延年益寿,使得病痛远离自己的一系列养生方法,到达极致时,即使百岁以后也思维敏捷,且行走如风。
武术家越是追求外功,越是容易积累暗伤,少壮骄傲,晚年落寞;而越是悉心伺候身体,则越是难以使身体具备犹如兵器一般的强大。很多武术家,虽然会兼顾两边,但这样就绝了将其中一边推到极致的可能性。
因此,在武术界看来,真正的“金刚不坏”,是从来只存在于美好假设中的纸面上的领域。
我好不容易将其练成,按理说,是应该骄傲骄傲,但是我忍耐住了。因为,我比起与其他武术家打交道,更多的是与灵能者打交道。在对灵能者们不可思议的力量司空见惯以后,再回头去看武术家们所吹嘘的“金刚不坏”,便不免觉得名过其实。即使真的把肌肉打造得媲美钢铁装甲又能如何呢?真正强大的灵能者,撕裂钢铁犹如撕纸,我如果傲慢,也会落到相同的下场。
所以,只是修复暗伤是不行的,我还必须将组成身体的“齿轮和杠杆”锤炼为更加优秀的组件。我确信自己正走在其他武术家从未步入的黑暗道路上,因此必须步步为营。毫无规划的改造,只会让身体报废而已。
不知不觉,时间已经接近中午。
我换上易容的面孔,轻车熟路地去了都灵医生的家里,像过去一样训练自己的退转药前期配制技巧。训练结束以后,又帮都灵医生打开电视机,陪她看了一会儿。她虽然失明,但似乎还是知道画面里在播放什么的,我偶尔会很好奇,她纯粹凭借灵感,在自己脑海中形成的世界,到底是什么面貌的。
片刻后,画面进入了新闻节目,主持人低头翻了翻讲话稿,然后对着镜头说:“那么,今天的第一则新闻:就如同大家都有所耳闻的一样,四天前,在备受瞩目的柳城灵能竞赛中,一名乱入的神秘武术家,打败了被视为夺冠黑马的特级灵能者,而就在昨天,我们的前线记者,终于采访到了这名武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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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柳城灵能竞赛,指的是在“柳城”这个外地城市所举办的,一场由灵能者为主要参赛人员的大人气赛事活动。二三十个有着参赛资格的灵能者,要在主办方所指定的区域里,收集主办方所指定的徽章。而在竞赛结束时,手里拥有最多徽章的人就是优胜者,能够得到主办方所提供的超高额奖金和贵重奖品。
人们对于这种赛事抱着喜闻乐见的态度。诚然,人们害怕灵能者,一些人在生活中与灵能者近距离接触,甚至连大声说话都要鼓起勇气,但是只要距离一拉开,灵能者出现在了电视画面里,人们就忽然有了勇气,敢于以居高临下的姿态,去观赏灵能者们互相较劲,或者批评自己不喜欢的灵能者,或者为了自己觉得好的灵能者,而与其他网友吵得不可开交。
一般人是无法拿到这种比赛的参赛资格的,即使能拿到参赛资格,想必也不会有人傻到在灵能者们的包围下虎口夺食。
所以,大家万万没想到,居然会出现一个一般人,以“武夫”作为参赛登录名,加入了这场灵能者们角逐冠军的比赛;而工作人员也万万没想到,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拿到参赛资格的“武夫”,居然还真就是一个武夫而已。
这则新闻新鲜出炉之际,整个联盟都沸腾了。
顺带一提,在河狸市的黑暗地带,传闻这个“一般人”的真实身份,是由于手头缺钱而易容去参赛的我。但实际上,这个传闻有一半是谣言,我没有去参赛。
这个“武夫”的真实身份我倒是知道,网络上也已经有消息披露了,他就是在如今的武术界被誉为“天下第一”的拳神。
这个“天下第一”的含金量具体有多少呢?不如这么说吧,以联盟武术界中人的脾气,如果没有与这块招牌相匹配的无可争议的力量,那么这块招牌必然挂不过一个月。而他今年七十岁,自四十多年前开始,他就是天下第一了。
我没想到他都这样一把年纪了,居然有胆子跑出来与特级灵能者战斗。更加不可思议的是(虽然这话由我来说好像很奇怪),他变得如此之强,居然能在与特级灵能者的正面战斗中战而胜之。
不过,作为代价,他也伤得极重,在比赛结束以后被工作人员用担架抬了下去。
现在是痊愈了,之所以能够这么快痊愈,据说是因为仰仗了非常珍稀的灵药的力量。
言归正传:只见,在新闻画面中,出现了一条人满为患的街道。
一名须发皆白,有着健壮肌肉,站姿宛如标枪般笔直的老人,仅仅穿着一身布衣,面不改色地立在十二月的寒风中;而前线记者则面带冻色,穿着厚实的羽绒服,拿着麦克风,一边吐着白雾,一边热情地提问,并且不时地抛出几句赞美的话。
“您作为一个武术家,达成了在联盟的百年历史中,首次在公开场合下,正面、徒手、一对一地打败特级灵能者的伟大成就,真可谓是前所未有的创举。请问您对此有什么感想吗?”记者问。
“没有。”武夫对这场采访兴趣缺缺。
记者不以为然,继续赞美道:“现在的您,毫无疑问是足以载入人类史册的最强武术家。”
武夫摇头道:“我还差得远。”
“如今您已经功成名就,请问接下来,您有什么计划吗?是准备像舆论所说的一样,在巅峰时刻退隐江湖;还是再启征程,去挑战其他灵能者?”记者脸色好奇地问。
这句话,似乎问进武夫的心里去了。他微微一顿,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接下来,我要去挑战‘魔眼’。”
“魔眼——”记者有样学样,自己也念了一遍,“这听上去像是一个以有着特殊眼睛为特征的灵能者的绰号,恕我无知,请问‘魔眼’是何许人也?”
但武夫好像走神了,看着远处发起了呆。
电视机前的都灵医生将头往我这里偏了偏,口气感慨地说:“我以前对你说过,像你这种能够与特级灵能者周旋的武术家,即使放眼全球,也是十年一遇,但这是把那些天生具备强悍身体的亚人武术家也计算在内的说法。如果仅仅计算普通人类,那么自联盟成立至今,大约就只有你和这武夫两例而已了吧。”
“或许吧。”我一边说,一边想到,我的灵魂来自于其他宇宙,如果我没有穿越过来,那么他才是联盟历史上当之无愧的唯一。大约也是因为这个吧,我并没有产生什么“自己应得的荣誉被抢先了”的小情绪。
都灵医生说:“你有没有想过,要像他一样站到人前?在我看来,你比他更强。现在很多人依然把无面人当成都市传说,甚至在其他城市,无面人的名声很少流传,但只要你愿意站出来,全世界都会为之震惊。”
我摇头,“没有必要。”
“因为你的志向在于其他,武术家的荣誉对你而言只是累赘?”都灵医生笑着反问。
我没有回答她。其实,某些时候,我也会忍不住产生困惑:自己现在这样真的好吗?
虽然在世界这个巨大的舞台上,我并不是什么真正强大的角色,但是将舞台缩小到我的周围,缩小到河狸市一地,我已经是当之无愧的超级强者,甚至,哪怕有旁观者质疑我“你都强成这样了,还有必要追求灵能吗?”也不足为奇。所以,就算我停止前进,也应该没人能对我说三道四才对。不如说,这样才是聪明人的活法——难道不是吗?
相比之下,追求灵能的道路,实在太辛苦了。回首过去,充满了失败与挫折;而展望未来,则只能看到一道令人望而生畏的高墙。
但是,与我心中的另外一个极其偏执的念想比起来,这个困惑微不足道。我时常会在这个另外的念想中,回归我前世被枪杀的夜晚,就在那个停车场里,那具尸体躺在冷冰冰的地面上,头部朝向我这边。
已经够了吗?尸体常常这么问我。
远远不够。我说。
我不知道自己凭什么能够死而复生,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但是,这已经无所谓了。我一定是为了成为我想要成为的自己,才会来到这个世界的。
我向都灵医生道别,然后走出屋子。此时已经是傍晚了,我拿出工作手机,连接网络,登录自己的某个邮箱,找到了一封不久前发送过来的邮件。
邮件的署名是:武夫。
95 愚者(二)
武夫发送给我的邮件,内容相当简单,大意是他最近想要与我会面,但是不知道我住在什么地方。如果方便,那么他希望我能把自己现今的住址告诉他;而如果不方便,那么他希望我抽空,主动到河狸市去找他。他说自己最近会在河狸市住上几天到十几天的时间。
我看着这封邮件,思忖片刻,然后将一家快餐店的地址,和碰面的时间一起发送给他。
是的,我与这个如今变得家喻户晓的武夫,其实是旧识。
我与他初次结识的时间,甚至先于我与前任搭档。
为了说明与他结识一事的来龙去脉,有必要先从我学习武术的经过开始讲起。
我之所以会学习武术,是因为相关统计结果显示,武术家觉醒灵能的概率比起一般人更高。健康的身体,能够培养起健康的灵魂;而强壮的身体,自然能够培养起强壮的灵魂。虽说其他体育运动也同样有着强身健体的作用,但大约是性格使然,我这个人,就是更加喜欢帅气的事物。而我对于帅气的定义,就是能够潇洒地将坏人打倒在地。说得难听些,就是暴力。所以我最终还是选择了武术。
起初,我听从徐盛星的推荐,去了一家普普通通的道馆,报名了较为长期的兴趣班,跟随馆中的老拳法家学习武术基础。因为我有着过人一等的武术天赋,所以在技巧层面上进步神速,至于打熬身体方面,这终究还是急不来。只是,我越是学习,便越是困惑。
这个困惑就是,不知何时,且不知为何,我似乎已经掌握这个道馆的最终奥义了。不对,其实我很清楚自己是怎么掌握的。因为那些师兄和师范就在同一个道馆里天天演武,我看在眼里,回家以后有样学样,居然也仿得八九不离十。
但是,如果仅仅用眼睛看,就能把其他人的拳法学过来,那还要拳经做什么、还要师范做什么、还要道馆做什么?因此我不自信,就把领悟藏在心里,老老实实跟着其他学徒打熬身体。
当我总算意识到自己的领悟并非幻觉,而这家道馆对我的确再无助益以后,我就直接退出了兴趣班,自己在空闲时间训练。
遗憾的是,在训练到某个瓶颈以后,我还是没能觉醒灵能。我只好假设,是自己的训练还不够多。如果去学习更多的武术,或许会有所成效。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一个残酷的事实,那就是,自古以来,凡是像我这种灵感重度缺陷的人,从来没有过成功觉醒灵能的例子。
对,从来没有。
不是罕有,就是没有。
而这,就是拦在我这种人面前的,堪称绝望的高墙。
继续说回往事:我为了学习更多的武术,而将目光投向了更多的道馆。我想,难道自己非得一家家报名过去,做那些人的学徒吗?我虽然不是没有这个耐心,但我没钱,也不好意思问徐盛星要钱。这些兴趣班要钱可多了,有的道馆还不面向社会招生。既然自己能够仅凭观看就学会他人武术,那么不妨去踢馆,逼迫他们使出浑身解数好了。
就这样,我蒙面挑战了一家又一家道馆,将他们的武术秘技全部学来。所幸联盟交通便捷廉价,让我能在空闲时间里去到更多更远的地方,空闲时间更多的时候,连樱花地区的道馆也去挑战过。也逐渐在武术界闯出了颇为响亮的名声,人们甚至还给我取了绰号。
这期间发生的种种冒险,如果铺开说,那就又是另一个故事了,所以这里就直接讲到我与武夫相识的那一天。
那时我人在外地,正走在一条大雪纷飞的山道上,目的地是一家声名远扬的道馆。就在这时,有人拦住了我。
来者是一名六十多岁的老人,身穿布衣,身材强壮,似乎已久等多时。他一见我就问:“听说最近数月,武术界出现了一号来路不明的蒙面人,他有着一双能够洞悉所有武学的魔眼,任何武术秘技一看便会、一试便精,这个人就是你吗?”
“是我。”我毫不犹豫地回答。那时的我大约是吃亏太少了,与灵能者战斗的次数也不多,所以没有现在的谦虚。如今回忆,连我也觉得那时的自己有点讨人嫌。
话虽如此,对着这武夫,我也不敢掉以轻心。他在这天寒地冻的地方,似乎散发出来一股灼热而又狂暴的氛围,仅仅看着他,就觉得眼球发干,甚至要起褶皱。这真的不可思议,他怎么看都是走“金刚”路线的武术家,因为这种武术家是用过于酷烈的方式训练自己,所以走得越远,巅峰期越短。但眼前这个老人,却让人觉得还在巅峰,仿佛他在金刚法的道路上走得太远,所以绕行地球一圈,从反方向走过来了。这简直是违背天理。
当我知道他就是那个传说中的拳神时,已经是我打败他的一周以后的事情了。
在我战斗过的所有武术家里面,他是唯一一个直到我都打赢了,都还没看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强大的人,后来我又与他较量过两次,这才算是把他的一招一式全部学了过来。不得不说,与他的三次战斗,我的收获甚至超过了其他所有。他的武学素养之丰富,不止是能用浩如烟海来形容,还有着足以将其全部串联的像总纲一样的东西,日后我之所以能开发出“化零为整”,也是因为有过那三次较量。
其他武术家都非常敬畏他,认为他的身体里流淌着古代的超级灵能者的血,所以才与自己云泥之别。不过,据我观察,武夫的天赋不过是中人之姿。我倒也能理解其他武术家为何要那样想,因为武术之路是残酷的,没有天赋就是没有天赋,不是说勤加苦练就能打破天赋桎梏,苦练过头反而还要伤到根基。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有武术家能够进化到打败特级灵能者的地步,那就已经不是用天赋好就能形容的次元了,所以反而不是那么计较天赋。或许武夫也与我一样,在人生的某个阶段,从心灵的极深处,领悟了某种无法用人类的语言来形容的抽象之物——就好像我领悟了“化零为整”一样。
时间回到现在,我已经先到快餐店,找了位子坐下来。
片刻后,武夫也到了。他推门而入,而站在近处、每逢来客就会说欢迎光临的服务员,却好像根本看不到他。这是心法达到天人合一境界的武术家的特征,能够抹杀自己、融入自然,连灵能者都难以觉察。这也是我过去能够刺杀灵能者的关键所在。
心法这个词语,看似玄幻,其实毫无神秘。过去的人很早就发现了,人体在愤怒时会爆发出更强的力量,因此就在战斗时主动想象让自己愤怒的事情,以提升自己的爆发力,而这就是最原始的心法。后来者演化出了更加复杂的心法,比如学猴拳的人会想象自己是灵猴、学虎掌的人会想象自己是猛虎,更有甚者,会想象自己是神祇和魔鬼。
但讽刺的是,真正能够解放肉体全部性能的,反而是“什么都不想”,也就是没有心法的心法。而这就是“天人合一”,武术界视其为心法最高成就。
他一进门,就看到了店里唯一在看他的我,然后走了过来。难怪他要维持融入自然的姿态进门,原来是因为我用了易容面孔,所以他认不出我,要把我试出来。
他到我对面坐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我这次出来,是为了三件事。”
“三件事?”我意外道。因为我以为他仅仅是来挑战我的。在我心里,他就是个典型的武痴,像从漫画里走出来的,视武道最强为毕生追求,对其他一切漠不关心的武道家角色。本来我大可无视他,但这种事越早解决越爽利,所以才来见他的。
“第一,你肯定也能想到,我最近变强了,所以要挑战你。”他说。
我毫不意外地问:“第二呢?”
“第二,我风闻河狸市有一则都市传说,有一个绰号是‘无面人’的武术家,他曾经亲手杀死过不止一个做过坏事的特级灵能者,恶人们无不闻风丧胆,连一些灵能罪犯也害怕无面人的凶威,陆续从河狸市里仓皇出逃。”他说,“我听说以后,心痒难耐,想来验证这则传说是真是假。”
“假设无面人真实存在,你要去挑战他吗?”我问。
“不。”他居然摇头。
这下,我是真的惊讶了。
他看出我的表情,笑道:“你是不是也以为我就是个武痴,所以一遇到强者,就会一门心思想要去挑战?”
“难道不是吗?”我反问。
“不是。”他说,“对我而言,无论是与其他人较量,还是自己独自研究武学,都是其乐无穷的事情,惟独与比自己弱小的人战斗,非但自己无聊,对手也难受。我知道无面人迄今为止的那些战绩,如果他真实存在,那么在他看来,我肯定也是那种很无聊的晚辈。虽然我乐于挑战强者,但正所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不会做那么没常识的事情。”
难道乱入灵能者竞赛、去单挑特级灵能者就很有常识了吗?我本来想这么说,但想想自己,住口了。
他的意思,我也明白了,看来以前是我误会了他。我结合过去与他的交流,重新把握住了对他的认知。很可能,在他看来,武术就和普通人眼里的电子游戏是一样的。单机游戏很好玩,对战游戏也有趣,遇到过不去的关卡,一边研究攻略、一边尝试解法也是乐趣。但是如果打对战游戏的联机方是个菜鸟,那么自己也会被带得提不起劲。所以他沉迷武术就和普通人沉迷电子游戏是一回事。真不知道其他武术家知道此事会是什么心情。
这也难怪他能够凭那种天赋走到这种地步。对其他武术家来说,锻炼是辛苦的,将心思专注于一点是吃力的,但对他来说,搞不好将专注力从武术上转移开来才是辛苦而又吃力的。有一句很多差生司空见惯的话,叫“你如果把打游戏一半的兴趣放到学习上就好了”,但没想到真的有人能这么干。说他是中人之姿的确是看扁他了,某种意义上,这才是最高档次的天赋。
我一边想,一边问:“那么,你为什么要找无面人?”
“虽然我不与他较量,但等我见到他,有一句话,一定要亲口对他说。”他回答。
我点头,然后说:“我就是无面人。”
此时此刻,我的想法非常简单:与其放任他在河狸市里到处乱找、节外生枝,不如直接告诉他真相,这就是我的结论。
不过在说出口的瞬间,我竟有种杂陈的心情,要去看他的表情。
就好像少年时期的徐盛星,在隐藏灵能的同时,又期待有人能够发现自己的非凡,我或许也在心里的某个角落,幼稚地期待身边的人能够发现,我不仅仅是他们看到的那样。这一句我就是无面人,其实也早已默默地演练多时了。
但,武夫,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人。
或许是因为我现在用的身份,并非“残疾少年徐福”,而是“蒙面武者魔眼”吧。当他听我说出这句话的一刻,既看不到他脸上的震惊,也听不见他口中的询问。
他直接动手了。
只一瞬间,他的拳头就以雷霆万钧之势,来到了我的面孔前。
出击之迅猛,好像他的手臂真的变作一道雷霆,直到落入我的掌心,才重新变回肉体。
没错,我挡住了。
如今的我,对于“化零为整”的理解,早已今非昔比,纵然他这一招暗劲汹涌多变,我也能够悉数瓦解。
接触之际,他的力量全部被导入了我的脚下,同时,店里的地面突兀地抖动起来,似乎是地震,却又立即消失了,令服务员大吃一惊,随后困惑不已。
“恐怕自联盟建立以来,只有你才到达如此境界,称得上百年一遇的超级武术家。”武夫似乎已经相信了我,他收回拳头,坐了回去,又好像有点心痒难耐,想再打我一拳。
然后,他吞下一口空气,凝视着我,过了一会儿,这才继续说:“武术家的修行,说来说去,就是心、体、技,三个方面。而在技法的方面,什么才是最高成就,一直众说纷纭,但在我看来,你这个秘技,当得起我心目中的最高峰,想必其他人也无法对此说三道四吧。不过,现在的你,还能看见前面的路吗?”
他虽然这么问我,但似乎并不想要知道我的答案,又说了下去,“我的第三件事,正好也与你有关。”
我并不介意他刚才的试探,接了一句,“是什么事?”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自己获得了灵能,会是什么样子?”他问。
这正好挠到了我心里的痒处,但我反而不想正面回答他的问题,“有话直说。”
“你应该非常清楚,最高级别的武术大师,一旦觉醒灵能,立刻就是特级灵能起步,再加上自身的武艺,战力直追降魔专家。”他微微一顿,继续说,“据说,那个曾经被你挑战,并且惨败于你之手的岩流道场继承人,如今已经觉醒灵能,还加入了地心教会。就我所知,有超过三个联盟方的特级灵能者死在了他的剑刃之下,临死前连为他制造一道伤口都没能做到。而他现在正在满世界地搜寻你的下落。”
“从被你打败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疯了。除了杀你,他什么都不想要。”他说。
96 愚者(三)
武夫声称武术大师一旦觉醒灵能,就是特级起步,这个观念,并非基于他身为武术家的自豪心理,而是有着真实的理论依据。
特级灵能者与普通灵能者之间的真正差别,并不是特级灵能者的灵魂更加强壮。因为灵魂这种东西,某种意义上与肉体一样,虽然会有个体差距,但差距不会巨大到根本是两个物种的地步。特级灵能者强大的真相,在于想象力的纯粹程度。
灵能者驱动灵能时,想象力越是纯粹,灵能的效率越高。普通灵能者杂念丛生,灵能自然效率极低。而即使想要斩杀杂念、提纯灵能,但这个“斩杀杂念”的念头,本身也是杂念。说到底,人是无法用真正地意识去控制意识的,就好像人无法用手抓住头发将自己举起来一样。灵能者只有设法突破这个矛盾,才可以拥有特级灵能。
而能够被武夫这等人物唤作“武术大师”的武术家,找遍全球也不会超过二十人,这些人的心法造诣堪称出神入化,即使到达不了武夫和我所处的天人合一领域,也足以满足特级灵能的必需条件了。
岩流道场的继承者,就是其中一人。
“他现在已经成了地心教会的一把利刃,自号‘剑客’,做着杀手的活计。”武夫说。
我看着他的表情,不免好奇,“过去的他,比你弱小得多,却突然觉醒灵能,只因为这个,就反过来成为了远比你强大的角色,能够高高在上地看你,但你似乎并不在意?”
“我只对武术感兴趣。”他这话说得跟“舍武之外,别无所求”的武侠小说强者似的,但我一想到他此刻的心理模式,很可能与那些说“我只对游戏感兴趣”的游戏宅相差无几,就觉得氛围完全蒸发了。
“也就是说,你对灵能,及其使用者,都漠不关心,那么,你为什么要去挑战特级灵能者?”我问。
“其他人总是说武术练得再好,也不是灵能者的对手,我听得多了,难免挂心。再者,我已经找不到对手很久了,你又音信全无,我就只好去找灵能者这块骨头啃啃了。”他半是自嘲地说,又话锋一转,“比起这个,你似乎对‘剑客’的消息并不惊讶?”
“你来晚了。”我对他说。
他一怔,“什么?”
其实,早在一周前,剑客要对我动手的消息,就先武夫一步,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人,实不相瞒,又是无人机。
他知道我曾经使用过魔眼这个身份,因此也知道我与剑客之间的恩怨,在得知这条消息以后,便立刻转发给了我。事实上,河狸市从来不缺少企图深挖无面人真实身份的情报工作者,他们自然也都把目光投向过曾经在武术界昙花一现的“蒙面武者魔眼”,只不过无人机是唯一找我核实过的人而已。我从一开始就不准备在此事上撒谎,对我而言,只要把徐福这个身份好好保住就可以了,即使被人知道魔眼就是无面人,也无非是为无面人的传奇色彩——这个由我来说还挺害臊的——增添些许笔墨而已。
我将最近的事情与他一说,他听完后,叹息道:“看来我是白跑一趟。”
“不对,光是能知道无面人就是你,也不算是白来了。”紧接着,他订正了自己的说法,又说,“现在时间还不晚,不如我们交换一些武术心得如何?我最近也有一些突破性的招式见解,如果你不介意,不妨品鉴一二。”
连他都说是突破性,想必不同凡响,我自然是答应了。
交流持续到了夜深才结束,武夫心满意足地出了一口气,接着起身,向我点头道别,转身向出口走去。
*
换位思考,如果有人对我滔滔不绝地讲述自己的往事,我肯定也会心生不满。但是,既然已经提到了“剑客”这号人物,那就有必要谈谈我与他之间的恩怨,以更加直观地理解,为何他偏偏要对我死咬不放。
这件往事里,我自己也有一些不够成熟,需要反思反思的地方。
之前也有说过,那时的我,有点讨人嫌。具体来说就是,可能是被身体的年纪影响到了……不,这个只是借口而已,我还是承认为好:我一直都是个喜欢黑暗与暴力,即使被人说成是“怪物”,也全然不觉得耻辱,反而为之暗喜的幼稚之人。而那时的我,则比现在更幼稚些。
至于剑客,他所在的岩流道场,是樱花地区首屈一指的剑术道场,而他本人则是前任道场主人的儿子。他自幼学习剑术,并且由于天赋惊异,少年时竟就有了岩流剑豪的异名,而在他青年时继承道场以后,更是横扫樱花地区所有道场。本来有些同辈嫉妒他,后来也兴不起嫉妒的心了,反而崇拜起了他,认为他是过去创造出岩流道场绝技“燕返”的大剑豪的转世之身。
人,一旦看到自己怎么也翻越不过的高墙,就容易擅自将其神性化,或者妖魔化。
在这种舆论氛围下,他也变得越来越骄傲,甚至在有人煽动他去挑战武夫的时候,他还扬言,如果不是因为武夫年事已高,自己即便胜利也胜之不武,他现在便可以去战而胜之。
这听上去像推脱的借口,但我后来想想,他或许是真心这么想的。
不过,虽说天赋异禀,他的性格却有暴戾的一面。动辄诉诸武力,暗地里操纵黑色交易。传闻他曾经打死过在自家道场里学习的弟子,事后又用金钱和关系摆平。如果是现在的我,或许就借着挑战的壳子动真手了,但那时的我虽说“幼稚”,却没有现在的杀人如麻,更重要的是,缺少证实途径和调查经验。万一是误会,自己岂不是杀错人了。
总而言之,我因为听说了绝技“燕返”的神名,所以去岩流道场挑战了他。
当时他正在道场里训练一众弟子,见我突然走进道场,就停止下来,皱着眉头看我。
“听说初代岩流剑豪是个使用三尺以上的野太刀的奇人,他曾经对人说,燕子能够顺应风势而闪避,而无论什么剑刃,都无法不兴风而挥动,所以,为了斩落空中的燕子,他创造出了绝技‘燕返’。这招虽然已经失传大半,但经过后来者千辛万苦地补全,已经得了部分真意。而你就是这一代的传承者,没错吧?”我问。
他似乎本想斥责我这个不速之客,却忽然停顿下来,似乎从我的身体和行走姿态,品味出了什么东西。两秒后,他露出冷笑,道:“如果我没认错,你就是传闻中的魔眼吧。”
我点头。当时的我已经颇具名气,与众多武术家交过手。有些武术家能够服气,而有些武术家却不服气,甚至不信邪,信誓旦旦地说我有着一双具备特异功能的眼睛,所以自家武学才会被偷去,自己也会败北在我的手里。“魔眼”这一绰号,正源自于此。
“没想到魔眼也会翻墙而入,形迹如此猥琐。”
“我是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进来的。”我说。
“你把门卫怎么了?”他问。
“他很好。只是,没注意到我而已。”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天人合一’了吗?不知天高地厚。”他说,“那些输家把你传得神乎其神,但我与他们不同。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也不过是个一般人,什么魔眼,贻笑大方。”
“我也听说过你的事情。”我说,“既然你那么想要证明自己比起其他武术家都要来得优越,那么为什么非得与武术家较劲,而不去与灵能者一较高下?”
我话音未落,他就猛地握紧拳头,手背青筋毕露。
见状,我故意用自己的推测,去攻击他的心理,“你挑战过,但是惨败了,对吗?”
“你应该知道,我们岩流道场,是剑术道场,只接受剑术决斗。而为了避免某些心怀侥幸的废物寻衅滋事,一向真剑决胜负。”他充耳不闻,只是声音更冷,示意弟子去拿真剑过来,“既然你敢来挑战,那就说明,你有死在决斗里的觉悟了吧。”
弟子很快将两把真剑拿了过来。虽说是真剑,但樱花地区刀剑不分,该说是两把真刀才对。剑客将其中一把扔给我,然后吩咐弟子远离,又对着我摆出了剑术架势。
我对真刀并不习惯,比划两下,然后试着摆出架势。
剑客一看,笑道:“没学过剑术?”
“没学过。”
“那还是速速退去吧。还是说,要我怜悯你,用拳法与你一较高下?”
“不必。”我用心地看了一眼他的架势,观察他哪些地方的肌肉在紧张,从他的皮肤和肌肉的形状,去想象他以前可能经过什么样的训练。
无论是什么武术家,其修行成果,最终都会诚实地显现到肉体上。只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够将其解读出来,有些高手甚至看似与常人别无二致。或许在其他人看来,剑客只是普普通通的强壮而已,但我能够从中解析出很多信息。无论他的品性如何,只看这身体,就知道他的确对于剑道一心一意。
我一边细心观摩,一边缓缓地调整自己的姿态和重心,一秒后,我说:“现在学会了。”
他冷冷地说:“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吗?现在道歉还来得及。”
“不攻过来吗?”我问,“那我就要攻过去了。”
“一派胡言!”他陡然大喝,一个箭步就突进到我的面前来,然后一刀砍了下去。
他不动还好,一动,更多的信息落入我的眼中,让我看到了他迄今为止的漫长修行历程。
几刀下来,我全部顺利招架,并且摸清了他的所有底细。甚至连他尚未出招的“燕返”,都完全暴露在了我的心中。
“怎么可能……”他后退一步,也不知道他从我的身上品出了什么,他非常动摇,旋即咬紧嘴唇,似乎重拾信心,又以极快的速度攻过来。
我又用刀挡住了这一击,但,令人意外的是,在两把刀互相撞击的一刻,我的刀拦腰而断。
我非常确信,两把刀的品质都是相同的,他没在刀上弄虚作假。之所以会变成这个结果,是因为他用了非常特殊的招数。如果我没猜错,是他对于刀剑武器,在材料与结构上的理解更甚于我,所以才能做到这般事情,而这种知识,我是无法从他的身体上获取的。这当然不可以说他卑鄙,因为对于刀剑武器本身的把握,也是用剑者的必备素质之一。
“得手了!”他一声暴喝,剑路骤变,赫然是绝技“燕返”。
这一刻,我似乎产生幻觉,他的剑路分裂成了无数条,全部向我席卷而来。这就是绝技“燕返”,看似只是一剑,其实藏着无穷的变招,无论怎么躲避都会被斩中的必杀之剑。
也就是这一瞬间,我分解了他的所有剑路,甚至逆推出了这个绝技在成为这样以前的变迁历程。一幕幕画面在我的脑海中急速回溯,我似乎看到了初代岩流剑豪创造出这门剑术时的应有的形态。
原来如此,初代的燕返,是这么一回事。
我已经完全学会了。
不过,说来还真是讽刺。这个道场,以还原初代燕返为最高使命,越是接近初代燕返的剑客,越是地位崇高。
但其实,他们的燕返与初代的燕返,从根子上就是两种截然相反的东西。并且,他们早已超越了初代的燕返,却毫无自觉。
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用这招作为收尾吧。虽然不是多么高明的技巧,但只要拿捏好时机,只用这招,也足以为这场决斗画上句号了。
我索性丢掉了只剩半截的不趁手的真刀,再以手为刀,不退反进,向剑客的燕返迎去。
我与他交错而过。
只听一声钢铁断裂的崩响,他手里的刀从中断成两截,前半截高速旋转着飞向空中,旋即落下,深深地刺入了地面。
我回头看去,他却没有回头,而是背对着我。我看不见他此刻的表情。然后,他松开了手,断刀摔落在地。道场一片死寂,断刀落地的声音清晰得吓人。
胜负已分。
“刚才,那是……”他发出了呆呆的声音。
“是燕返。”我说。
“燕返。”他重复着我的声音。
“初代的燕返。”我补充道。
他沉默片刻,然后用压抑不住愤怒的声音说:“你是在……侮辱我吗。那分明只是普通的一挥而已!”
“你明明是燕返的传承者,却看不出来吗?不过也对。记载中,初代岩流剑豪所使用的,是长达三尺以上的野太刀。而如果不是那么长的刀,这招是显示不出神异的。你们不理解这点,所以连错在哪里都不知道,与初代燕返背道而驰。”
他勃然大怒道:“不要说得好像很明白一样!”
“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我说,“那么,再见。”
我再也不看这个败北的剑客,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家道场,前往下一个对手所在的地方。
当我从岩流道场那威严的正门走出之际,隐约听见道场里传出了极度悲愤的咆哮声,和某些事物被打烂的动静。传闻自那以后,岩流道场的主人再也没有公开与人比武过。
97 愚者(四)
那时的我四处挑战道馆,无论对谁,都故意地扮演出目中无人的姿态。这是因为武术家基本上都是自尊心极强的生物,时常话不投机,便大打出手,而有些修习特殊心法的人,甚至会养成强烈到畸形的自尊心。退一步说,道馆武术家哪怕是不在乎自己受辱,也要在乎道馆的名望,所以我这姿态还是挺管用的。
只不过,人在扮演什么的过程中,也容易不知不觉地改变自己的本性,到后来什么是扮演,什么是本性,都要逐渐错乱。人们视我为冷酷武者,我竟为之沾沾自喜,甚至还在某些时候说出了一些令成年人脸红的发言(至于具体是什么话,还是不说为好)。如今想来,真的是让人想在地板上找条缝隙钻进去。好在我抽身及时,大约是没养成什么坏根子,后来也对那段时间的“失态”有所总结,不至于毫无成长。
在无人机告诉我剑客已经重新出山,并且正在满世界疯狂地寻找我的时候,坦白说,我不是特别重视。因为魔眼是我早已抛弃的身份,他想要通过这条线索找上门来,那是没戏的。别说他战力直追降魔专家了,哪怕他的一剑之威直追传说中的阿尔法级灵能者,只要劈不到我身上,那就等于没有。再者,想要找到我杀死我的人,数量早已多到不知道能排成多长的队伍了,倘若仅仅因为有强人对我杀意盎然,我就夜不能寐,那我还是早早退隐为好。
就这样,这天中午,我又去了都灵医生家里。这次不止是去训练灵药配制技巧的,我有事请她帮忙。
她似乎刚刚吃完午饭,我注意到她家的垃圾桶里多出了几个外卖盒子,从食物残渣来看,又是那种不怎么健康的菜。她明明是医生,生活习惯却跟徐盛星似的,只要我一转移视线,就根本记不起来营养是怎么写的。
既然如此,下次我不妨为她做点什么吃的吧……不可以,我现在是无面人。我要保持冷酷的态度,冷酷的无面人,怎么会亲自买菜和下厨,给都灵医生做饭吃?
“怎么了,无面人?”都灵医生的声音传了过来。此时她正躺在伞车里,伞车放在客厅里,我站在她的不远处。
我回道:“我有事请你帮忙。”
“是什么事呢?”她慢悠悠地问。
“你对于这个东西,有什么了解吗?”我把一张照片从口袋里取出,拿给她看。
她倒也配合,微微动了动头颅,好像真的能用那双被黑布蒙着的眼睛,看到照片上的东西,“嗯,这个是……”
照片上面所显示的,是一尊灰尘遍布的佛雕,木质的,又破又旧。
是的,这个世界也有佛文化。只不过,佛文化在很久以前,就与前文明一起,随着地狱浩劫的到来而绝迹了。
另外说句题外话,因为这个世界与我的故乡的某些异同,我曾经怀疑过自己并不是穿越到了异世界,而是穿越到了故乡世界的未来,只不过因为中间隔了一次地狱浩劫,才使得这个世界面目全非,变得像异世界一样——其实不然,联盟并未封印关于前文明的知识,我自己也有做过深入调查,这里就是地地道道的异世界。
然后,再来说说这个佛雕吧。
这个佛雕本来为河狸市的某个富豪兼收藏家所拥有,但就在半个月前,富豪把佛雕与其他收藏品一起运送到郊外的别墅,却在郊外遭到了凋零信徒的袭击。结果,人被就地献祭了,佛雕丢了,其他收藏品安然无恙。他的亲属们一看这猎奇的现场,就知道是凋零信徒的所作所为,随即立刻在黑色地带找了一些“私家侦探”,想知道凋零信徒袭击富豪的真实原因,免得凋零信徒在抢走佛雕以后事情还没结束,火烧到他们那边。
至于他们为什么不报警,这里就只说两点:第一,富豪和他们这帮亲属,其实屁股都不怎么干净;第二,在这座罪恶之城,最大的恶势力,并不是地下势力。
不过,他们显然对于黑色地带并不熟悉,所以这件事很快就被无人机这种情报商所知悉,并且转告给了我。
他之所以转告我,是因为我付费委托他,帮我留意与凋零信徒有关的情报。
我为什么要去关注与凋零信徒有关的情报呢?理由为三:第一,凋零信徒很可能参与了去年使我的前任搭档背叛我的事情;第二,据暴烈所说,凋零信徒如今仍然打算对我不利;第三,退转药的剩余两门主材,其中一门只有他们才有,还有一门虽然并非他们的专有物,但他们也占有很多。
那两门主材,分别名为“胎儿的遗书”和“死者的新血”。
虽然我本来的打算是,先成为灵能者,再去找他们的麻烦,但是如今看来,我的打算还是太理想化了。
我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给了都灵医生,她听完以后,点头道:“你的情报是正确的,这的确是凋零信徒的所作所为。”
“为何这么说?”我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我对这个佛雕有印象。”她说。
我想起来,她曾经也是凋零信徒,或许她对于凋零信徒抢夺这佛雕的理由心里有底。
“你是否记得,我以前对你说的,凋零信徒之所以对你不利的理由?”她问。
“我记得。”我说,“你是这样说的,凋零信徒认为,‘与众不同的人’,在灵魂上与一般人有所差别,这对于他们的邪恶仪式能够起到某种帮助。所以每个领域的天才都有可能成为他们的猎物。”
“那么,你又是否知道‘先知’?”她又提了个听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我回答:“‘先知’指的是,在地狱浩劫时代,某种能够未卜先知地看到前进方向上的危险,使得某些团队得以幸免于难的角色……为什么要提及这个?”
她说出了令我始料未及的话,“所谓的‘先知’,与凋零信徒所追求的真正的‘与众不同的人’,其实是同一种人。”
“凡是在某些知识领域中前进了一定距离的人,都会看到比一般人更多的事物。比如说,同样面对一杯颜色浑浊的溶液,一般人只会看到表面,化学家却可能通过它的具体颜色和气味,以及与其他物质接触时的反应,判断出溶液的成分和比例;而如果把溶液换成人,化学家换成外科医生,前者在后者眼里,则可能会呈现出人体剖面图一样的画面。”她虽说外表仅仅是九岁左右的残缺幼女,却时常好似博学多闻的老师,用循循善诱的口吻说话,“当然,并不是说真的能够透视到这种画面,这只是根据自己的丰富知识,在脑海中推理和想象出来的画面而已。”
“但是,其中有个别者,与众不同。他们或许是过于沉迷了,又或许是过于天才了,亦或是心理有了某种畸变,所以逐渐无法分清现实与想象之间的界限。”她继续说,“如果只是这样,那还能够当他们是疯了,看到了不切实际的幻觉而已。幻觉就是幻觉,哪怕看似真切,在细节处也无法与现实相吻合。实际上,也的确有不少这种精神病例。但问题就在于,他们,能够从本应是幻觉的景象与声音之中,得到能够与现实相印证的信息。”
她说:“在他们看来,我们所生活的宇宙,可能是由所两种不同的信号所组成的;可能是由语言和文字所组成的;可能是由只能用数学才能描述的膜和频率所组成的……”
——或者,是由齿轮和杠杆所组成的。我心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我反复咀嚼她的话语,将这些骇人听闻的秘闻与唾液充分混合,并且在自己舌头上缓慢发酵,最终全部吞进肚子里。
过了很久,我终于发出了声音,“所以,这就是先知。而先知之所以能够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危险,是因为他们的确看到了不同的宇宙。”
“正是如此。”她点头。
“那么,这与凋零信徒抢夺这尊佛雕,又有什么关系呢?”我问。
“数年前,有一个天才木雕艺术家,突然在家里发狂,并且在一个月以后自杀身亡。在自杀前,他雕刻出了不计其数的艺术品,这尊佛雕就是其中之一。据说这尊佛雕蕴含着狂人的知识,惟有其他先知才能够获取其中内容。而凋零信徒则相信,他之所以自杀,是因为他看到了宇宙更深层次的某种不为人知的面貌,他那疯狂的灵魂,就被关在其中一件艺术品里。”
也就是说,凋零信徒真正想要的,既不是佛雕,也不是佛雕里的某种骇人听闻的知识,而是可能藏在佛雕里的艺术家的灵魂。
“这个艺术家叫什么名字?”我好奇地问。
都灵医生记忆力过人地回答道:“弗兰齐斯科.托斯卡纳.阿雷佐。”
方便起见,以后就管他叫“疯狂艺术家”吧。
“那么,无面人,你希望我帮助你什么呢?”都灵医生问。
“我要找到抢夺这尊佛雕的凋零信徒。”我说。
“找到以后呢?”
“从他们的嘴巴里,问出有关于‘胎儿的遗书’和‘死者的新血’这两门灵药材料的线索。”
“但是,我已经脱离地心教会很久了,并不了解河狸市、及其附近一带的凋零信徒的行踪。”她说。
“自古以来,梦境都与预言息息相关。擅长梦境的灵能者,往往也擅长占卜。”我说,“我想请你为我占卜。”
98 愚者(五)
从人们还无法正确认知梦境本质的史前时期开始,梦境就被认为具有不可思议的魔性,人们相信自己能够从梦境中得到隐喻性质的启示,并从中获得足以解开自己在生活中遇到的疑难杂症的智慧钥匙。当然,这里所提及的“启示”,肯定不止是用来告诉做梦者是否可能有着恋母情结,也可能会告诉做梦者有关于当下的危机,或者未来的信息。
在心理学的领域里,这种启示,被认为是做梦者的深层意识,处理了某些被表层意识忽略的现实线索,然后以梦境的形式提醒表层意识;而在灵能学中,则被认为是因为梦境与宇宙的抽象领域息息相关,所以能够从时空中神奇地捕捉到游离的信息,加入到梦境里来。
其实,不止是灵能者,哪怕是一般人,只要有着一定程度的灵感,也能够利用梦境与占卜的技术,占卜出未来的线索。当然,准确率如何,那就不好说了。像我这种人要是用了,那肯定跟普通地做梦也没什么差别。
而如果是都灵医生这种,虽然并非灵媒,但灵感也足够敏锐,且梦境造诣极深的灵能者使用,准确率一定是极高的。
“我明白了。我会为你占卜的,无面人。”都灵医生先是温顺地点头,再用告诫的语气说,“但是,我不知道你对于占卜一事,具体了解多少。如果你知道的不多,那么我就有义务提醒你,占卜绝非世人想象中那般方便的工具。”
“愿闻其详。”我大约知道她想要提醒我什么,但是作为占卜的门外汉,我还是要放下一知半解的心态,认真听听她这个专业人士的告诫。
“假设,存在一个擅长占卜的人,我们方便起见,称其为‘占卜家’。有一天,占卜家掷出了三个骰子。但在此之前,他出于好奇,提前占卜了自己掷骰子的结果。占卜的结果显示,他会掷出三个六。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了,然后掷出了那三个骰子。”她井井有条地说,“那么,问题来了,他真的能够掷出那三个六吗?”
我回答,“既然你都这么问了,那么答案应该是‘未必’。”
“是的,未必。”她肯定道,“在占卜学中,有着‘命运的必然’一说。所谓命运的必然,就是人终有一日会死亡、国家终有一日会瓦解、恒星终有一日会熄灭。换而言之,只有死亡,才是这个宇宙中万事万物绝对无法逆转的命运;而反过来说,除此之外,万事万物皆可改变。其中,也包括那三个骰子。”
她继续说,“在有些虚构故事中所登场的占卜家,因为预言到了某些悲剧,所以想方设法去改变,结果自己反而讽刺性地成了悲剧的要因,这显示出预言的绝对性。但在真实的占卜中,是反着来的。对于占卜家所获得的预言来说,占卜家本身就是会破坏预言的能动体;而如果占卜家将预言告诉给其他人,其他人则也会成为破坏预言的能动体。以我之前假设中的占卜家来举例,他之所以未必能够掷出三个六,是因为已经知道结果的他,与预言中的他,已经是性质不同的个体了。”
“所以,虽然你会占卜,但当初也被暴烈困在了安息镇里。”我说。
“是的。”她承认道,“尽管也有暴烈自己也是占卜家的缘故,不过你要知道,这个世界是有很多占卜家的,有时自己的占卜,也会正好与其他人的占卜所冲突,并被影响。”
“但你从刚才开始说的,都仅仅是‘占卜未来’的弊端而已吧。”我问,“如果我只是请求你占卜现在某个物品的线索而已呢?”
“如果是那样,那倒是轻松得多。但很遗憾,我无法做到。因为你要寻找的佛雕,是与我因缘浅的物品,而我所擅长的梦境占卜,则是以占卜家为中心的占卜,占卜的对象与自己因缘越浅,越是失效。”她说,“但如果我占卜的对象是你,那就不一样了,你是与我站在同一战线,共同对峙凋零信徒的伙伴,我可以为你占卜。只是,因为连你自己也没有佛雕的线索,所以我就只能去占卜‘你可能已经找到了佛雕的未来’了。”
“原来如此。”
“不过——”她话锋一转,“如果你允许我进入、并且操纵你的梦境,用你的梦境来为你自己占卜,那么前提就不一样了。”
“我拒绝。”我毫不犹豫地说。无论对自己再怎么自信,我都不会任由一个梦境大师,潜入到我的梦境里来。
她预料之内似地笑道:“我们不是彼此信赖与扶持的好搭档吗?”
“当然不是。我们仅仅是临时的合作关系而已。只是因为敌人恰巧一致,这才姑且走到一起而已。”
“真冷漠呀。”她感叹着,然后说,“那么,就请你说一句‘我允许你预言我’吧。你身上似乎有其他人所设置的反占卜措施,如果没有得到你的亲口同意,我对你的占卜就无法得到足够准确的结果。”
她所说的反占卜措施,是前任搭档在很久以前为我所布置的,主要能够将占卜家对于我真实身份的探测,和未来行踪的预言变得模糊化,当然,如果是以灵媒为对手,就难免在某些地方出现破绽。
我先是点头,再开口,“我允许你预言我。”然后补充,“但仅限寻找佛雕一事。”
她轻轻地嗯了一声,然后说:“那么,我开始了。”
说完,她沉默下去。虽然她用黑布蒙住双眼,无论醒着还是睡着,看上去都差不多,但从呼吸的规律来看,她似乎一说完就睡着了。
真不愧是做梦大师,说睡就睡,一瞬间就能入眠……我心里才产生这个念头,她就醒了。
“怎么了?”我一时间以为,她是不是被什么弄醒了。
而她说的却是,“我占卜好了。”
我意外道:“这么快?”
“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操纵梦境里的时间流速。”她说。
一定程度上?从她的表现来看,这个“一定程度”,估计是个非常巨大的区间。不过,为什么她在安息镇事件里,没有表现过这种能力?这个问题才一浮现,我就想到了答案,因为那不是她自己的梦境,而是梦境魔物的噩梦。
“那么,结果如何?”我问。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吐出来。
“占卜,成功了。”她说,“我总共看到了两个画面,和一些零碎的信息。”
“你好像有点难受。”
“不用在意。”她先是摇头,再说了下去,“第一个画面是,你在今天傍晚,登上了一部列车,往远离河狸市的方向疾驶而去。看上去只是普普通通的火车,会在河狸南站那里经过。我之后会告诉你关于这部列车的车次号和停靠时间等具体信息,方便你的行动。”
“好。”我点头,“那么,第二个画面呢?”与佛雕相关的,应该就是第二个画面。
“第二个画面是,我看到你,站在一个十分黑暗的、围绕着绝望与疯狂的、好像寺庙一样的建筑物里面。不,确切地说,是在这个建筑物的某个房间里面。而那尊佛雕,就在你的手里,被你紧紧地握住。”
她用回忆般的口吻说,“与此同时,在你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着某个强而有力的、满怀恶意的存在,正在凝视着你,企图伺机袭击你。你尽管知道这个存在就在周围,却无法确定其具体位置。还有,不知为何,你的注意力似乎也不在寻找对方身上,而是双眼布满血丝,露出恐怖的表情,凝视着那尊佛雕。
“黑暗中的存在非常忌惮你,必须要用黑暗作为自己的保护衣,才能够免于为你所毁灭。
“这个存在,正在等待你的注意力松懈的一刻。
“另外,你所处的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上。在门外似乎还有一个人。我看不清他的具体穿着和长相,但我能够感觉到,他已经疯狂了,同时还跪倒在地,口中呢喃着破碎的话语。
“他既没有看着你,也没有看向黑暗中的存在,而是凝视着边上的、同样处于门外的某些东西。似乎就是因为看到了那些东西,他的心智被彻底击溃,所以他才发狂了……”
她在描述第二个画面的时候,用了比描述第一个画面更多的文字量。毫无疑问,这个画面才是关键。我不由得问:“你说的‘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东西?听你的用词,似乎数量还不少?”
“抱歉,我没能看清那是什么。”她摇头,“但是,我感觉非常害怕。是的,那个人所看着的,一定是令我非常害怕的、某种扭曲而又亵渎的、令看到的人不敢去描述形状的东西。”
说到这里,她居然有点发颤。这令我非常吃惊,有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在我心里,都灵医生之坚强,宛如最坚硬的铁石。甚至,直白地说,我非常尊敬都灵医生。因为我非常清楚,在本质上,我不过是个容易担惊受怕的胆小鬼,什么傲慢的蒙面武者魔眼,什么冷酷的怪物无面人,那都是我为了掩饰自己心灵的不成熟之处而佩戴的假面。而都灵医生的勇敢,则远胜于我。
但现在连她都会害怕,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
片刻后,她整理好了自己的情绪,对我说:“对不起,我失态了。”
“我继续说下去吧。那些东西……虽然我没能看到是什么,但在那个画面中,无论是你,还是黑暗中的存在,似乎都不认为,那些东西会对自己构成危险。”她说出了出人意料的话,“不过,我想,那些东西一定是具备着某种不可思议的魔性。因为那个发了疯的人,心智被击溃的程度太彻底了。一般来说,就算有人看到了极度恐怖的事物,也只是会陷入精神错乱而已,哪怕是最坏的情况,只要回归正常生活,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将自己的心智拼凑起来。但是那个人不一样,他的心智已经和被卷入碎纸机的文件没什么差别了。所以这种情况下,我只能认为,是那些东西具备着侵害他者心智、并且对其造成毁灭性打击的魔性。”
原来如此,难怪“我”会不认为那些东西对自己有危险。因为我的灵感过于迟钝,不害怕直接影响心智的力量。
那么,那个黑暗中的存在又是怎么回事?既然会忌惮我,就说明是有心智的。却又漠视门外的东西,莫非与门外的东西是一伙的?或者,是也和我一样,不惧怕影响心智的法术?又或者,这个存在索性根本就不是人类?
那个疯了的人又是谁?为什么会在距离我和黑暗中的存在这么近的地方?他是一般人,还是灵能者?
在这里对着空气白想也没用。我接着问:“除此之外,还有其他什么吗?”
“有。”她点头,“或许这个才是最紧要的。”
闻言,我摆出了洗耳恭听的姿态。
“根据我的占卜结果,就在最近,凋零信徒,也对你完成了一次占卜。”她对我说,“而且还是那种非常成功的、准确的占卜。”
99 愚者(六)
凋零信徒成功地占卜了我?这话绝对不能当作没听到。
我立即询问都灵医生,“凋零信徒对我的什么事做了占卜?”同时全神贯注,不放过她之后的每一个字。
她回答:“就和我一样,占卜了你不久后可能会遇到的事情。”
“对方是如何突破我的反占卜措施的?”
“没有突破。只不过,因为我刚才对你做了占卜,而这次占卜,也正好与对方的占卜互相影响,这才使得对方得出了较为准确的结果。”我注意到,她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态度并不紧张,“我之前也说过,占卜家本身,就是对预言破坏力最强的能动体。而如果两个占卜家同时预言同一对象,就会被迫将彼此对预言造成的影响力也纳入占卜,最终,彼此都会得到一个被对方影响过的占卜结果。”
我现学现用地问:“那么,我是否能够理解为,因为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你预言的画面,也知道对方预言了我,所以‘我知道了’这件事本身,就足以对预言造成一定程度的破坏?”
她点头。我本来想着,自己这次找都灵医生占卜,是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但现在看来,我并非全无收获,而事情也没有想象中那么糟糕。
她补充道:“还有,对方占卜你的时间,并不是最近几天,而是上个月的事情。”
“你连对方占卜我的具体时间都能知道吗?”我思考片刻,然后问,“那么,这是否意味着,对方也早已知道,你今天会对我占卜?”
“不,他应该不知道。另外,我有必要申明一点,那就是论及占卜技术,其实还是我技高一筹。”她说到这里,忽然一笑,对我说,“因为,虽然他占卜到了我的占卜,但是我占卜到了他占卜到了我的占卜,而他则没有占卜到我占卜到了他占卜到了我的占卜。”
“麻烦你讲得简单些。”我没好气地说。
她从谏如流道:“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占卜已经被我们发现了。”
我反问道:“你刚才是故意说得那么绕口的吗?”
她似乎也为自己刚才的话语忍俊不禁。非常罕见地,她像个真正的小姑娘一样笑了起来。黏着在她的皮肤上的,因为亲眼看到预言中的画面而害怕的残余味道,直到这一刻,好像终于被驱散了。
见状,我也多少放心下来了,再继续向她确认其他细节。一段时间过后,我向她道别,离开了她的家。
*
根据都灵医生的预言,如果我想要找到持有佛雕的凋零信徒,那么就必须按照预言所述,搭乘第一幕画面中显示的列车。
只要我搭乘列车,就一定能够遇到凋零信徒吗?也不尽然。都灵医生只能确定,这部列车上有着能够对我起到帮助的线索,但是我未必能够将这条线索辨别出来,或许会看得到、却注意不到,从而白白错过这得之不易的线索。
此刻,我已经获悉了这部列车的车次号等信息,并前往它之后会停靠的河狸南站。我虽然非常清楚,自己的行动可能就在凋零信徒的占卜与预料之中,但最终还是没有放弃这次行动。
其中一个非常重要的理由是,就连都灵医生也不知道,对方占卜出来的具体是什么内容。如果我决定放弃行动,而对方占卜出来的,正好是“我没有行动的未来”,那么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
这叫我发自内心地感到:占卜,真的是一门令人头痛的学问。
既然无论出发与否都有风险,那么我还是选择即刻出发。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在我离开前,都灵医生还做过第二次占卜。这次占卜的目标,并不是“佛雕”,而是“持有佛雕的凋零信徒”。而占卜的结果,与第一次占卜几乎一致。
也就是说,在第二幕画面中显示出来的“黑暗中的存在”和“疯了的人”,这两者之间,必然有一个是凋零信徒,或者两者俱是。
占卜我的凋零信徒,会不会就是持有佛雕的凋零信徒呢?我满腹心思地想着。潜伏在暗处的占卜家……无论怎么想,这都不是能够轻松对待的事情。
当我到达河狸南站时,已经是傍晚了,头上开始掉雨。抬头看去,天空铅云密布,云层间偶尔亮起白光与轰鸣。或许是之前接触了占卜,这怎么看都不像是吉兆。
很快,我就进到车站里,然后上了预言指定的列车。顺带一提,我把反灵能短刀也带上车站了,至于我是如何欺骗车站安检的,这就不是很方便说明了。遵循都灵医生给出的预言细节,我在列车上的位子是卧铺,但理所当然,我没有躺下。要知道,我是来这里找线索的,当然不可能任由自己一路躺到终点站。
我非常用心地观察着周围,这一节卧铺车厢乘客也不少,男女老少比比皆是,也有行动不便的孕妇等。仅仅用肉眼去看的话,倒是看不出来谁与凋零信徒沾边。
片刻后,列车发动了。
时间逐渐地从傍晚,进入了夜晚。车窗外一片黑暗,雨势越来越大,远方不时地亮起惊雷。我用手机看了看电子地图,已经离河狸市蛮远了,中途也多次地停靠过其他车站,但还是没能看到线索。或者,其实线索已经出现,只是我无法从周围辨别出来?
就在我疑心的时候,异变出现了。
我听见,其他车厢传出了骚动的声音,并且越来越接近这节车厢。其他乘客也都听见了,有些人便好奇地起身,想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也不例外,对我而言,这部列车里发生的任何非比寻常的事情,都是必须倍加关注的。
没过多久,骚动的源头,就闯入了这节车厢——只见一个青年突然将门撞开,跌跌撞撞地冲向人群。
他一边大喊“让一让,让开”,一边手脚并用地挤过那些看热闹的人。紧接着,又有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赶了过来。凡是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这两个男人是来追赶前面那青年的。不过,比起前面那青年,后面那俩人就莽撞多了,也不提醒其他人避让,抬手就是非常粗鲁地将人推搡开来,眼里仿佛在喷射怒火与恨意,投向前面那青年。
我开始思考,是否要帮助前面那青年,摆脱危机。为什么要思考呢?一来,虽然后面那俩人令人感觉野蛮而又暴力,青年慌不择路的模样令人怜悯,但这并不足以说明,青年就一定是个良善之辈,或许他是干了什么坏事,这才触怒了后面俩人;二来,我并未忘记自己是被凋零信徒所占卜之身,如果在这里随意出头,或许会被潜伏在暗处的凋零信徒所注意到。
当然,这里有个问题,为什么我会认为只要自己不出头,就不会被注意到呢?答案是,因为我现在用的面貌,是平时不怎么使用的其他的易容面貌。如果我不知道自己被凋零信徒占卜过,是不会换上这个面貌的。而按照都灵医生的理论,即使凋零信徒占卜到的画面中,有我本来会使用的面貌,也肯定不是我现在的这个。
不过,说来也奇,这时帮助我在犹豫不决之际拿定主意的,居然不是什么算计,而是一处小细节:我注意到,那青年即便在害怕逃跑的时候,也竭力地避开了路上的孕妇和老人;而相比之下,后面那俩人却是令人不快,似乎只要能够向青年发泄自己的暴力,无论是谁碍着自己了,都要一把推倒。我一看,心里倒还没来得及组织起什么特别的感想,腿就已经自个儿搁出去,把后面俩人绊倒在地了。
他们咬牙切齿地站起来,并且将暴怒的目光投向我,我心想也好。如果说在我自己身上,最惹我自己火大的,可能是什么地方,那毫无疑问,其实并非胆小,而是犹豫不决。
这下倒好了,要做的事情变得一清二楚,我的心情非常清爽。
我走到了前面那青年的身边,后者也停了下来,惊愕地打量着我。我正要询问他为何会被后面那俩人追逐,就在这时,又一起异变出现了。
这第二场异变,与第一场异变比起来,根本不是一个次元的问题。
最先注意到第二场异变的,毫无疑问,是我。
隐隐约约地,我听见了利刃出鞘的声音。
这道声音不在车厢内部,而在车厢外。具体地说,是在车厢的上方。并且,我其实并不是听到了这道声音,而是感觉到了。打个比方来说,就好像这道源头位于车厢外的声音,通过了看不见的齿轮与杠杆,以非常奇妙的形式进入我的头盖骨,在脑浆的表面牵起了一丝丝连我也差点漏看的波纹一样。
如果我真的错过了这个波纹,那么,我想,我一定会死吧。因为就在下一瞬间,一道匹练般的银光,像最锋利的剪刀切开报纸一样,骤然突破列车的外壳,进到了车厢内部。我甚至没来得及看清这道银光的真面目,但我非常清楚,银光的目标,就是我的首级。
我差之毫厘地避开了这一道恐怖的突袭,而银光则斩入了车厢的地板,转瞬即逝。
然而,它所留下的后果,却并未随之消逝:只见这部列车从中间被拦腰斩断,前半段和后半段的速度发生差异,四壁的缝隙逐渐扩大,化为鸿沟,能够直接看见外界上方的夜空和下方的铁轨。暴风夹带雨水,急速射入车厢内部,人们惊恐的吵闹声此起彼伏。
然后,我清楚地看到了,就在愈发远离这边的对面车厢的顶部,站着一个手持银色刀刃的男人,他穿着一袭随风狂舞的黑色斗篷,似乎是索命的死神,而他的身后则是深邃的夜空,与不时在云层间醒来的惊雷。
100 愚者(七)
刚才我还在担心,自己帮助青年出头,会不会被凋零信徒注意到。这下倒好,真的被注意到了。
但是,作为交换,我也找到了凋零信徒。
来者之身份,无需多言,正是已经加入凋零信徒行列的岩流道场之主——剑客。
我之所以能够得以一眼认出他,倒不是因为他没有遮盖自己面孔。其实时隔多年,我早已忘记他的脸和名字了,只记得他曾经是如何出招的而已。我认出他的关键,在于他手里握着的刀。
根据无人机交给我的情报,这把刀,名为“虎彻”,如今为剑客所拥有。这虎彻,既是一件灵能物品,也是一把妖刀,据说如果握着它的人,并不是一流的武人,那么它就会把持有者全身的精血一吸而尽;但与如此骇人的风险相对应,它的性能也是不俗,虽然平时威力不显,但只要以人为猎物加以挥动,就会爆发出惊人的锋利性。被砍的人,无论是穿着动力装甲,还是具有坚固的灵能护盾,都会被其像是裁纸一样一刀两断,又或者,就像是敌人的身体自动把刀吸了进去一样。
他的目标,一定就是我。但是,问题在于,他是来找魔眼的,还是来找无面人的?
虽说两者都是我,可如果是前者,那么他就只是来处理私人恩怨的;而如果是后者,那么附近肯定还有其他凋零信徒埋伏。
“好久不见,魔眼。”他完全没被我的易容面孔所迷惑,态度笃定,语气冷酷,姿态杀意盎然,声音十分清晰地穿透狂风,直达我所在的地方,“就如预言所示,你出现在了这里。”
有些乘客似乎意识到了不对劲,将注意力投到剑客与我的身上。
我明知故问道:“预言?”
“自你从武术界销声匿迹以来,便再也没有活动过,我想找你,也无从找起。但在加入地心教会以后,我便认识了会占卜的人,然后从他那里得到了线索,知道你会出现在这部列车上,还会帮助这个不幸的青年。”他所在的断裂车厢距离我越来越远,但他的目光却好像根本不受影响,似乎在打量着我的面孔,“原来如此,你是这个长相吗?我已经记住了。然后,我再也不会把你放跑了。”
“岩流,免许皆传……”这一次,他站在断裂车厢的顶部,拿出端正的架势,非常严肃地报出了自己的流派名、位阶、姓名,接着停顿两秒,似乎在沉默中酝酿出了某种静谧而又灼热的极意,而他自己的身体,也随着与这边逐渐拉开距离的断裂车厢,被远处的黑暗夜色所逐渐隐没,直至消失。
下一瞬间,一声炸喝,从那宛如帷幕般的黑暗中,滚滚传来,“——参上!”
一道奔雷般的银色剑光劈开黑暗,与握着这道光的剑客一起,向我所在的地方奔袭而至。
我并没有在列车上与这个特级灵能者战斗的打算,所以,就在他袭来的同时,我毫不犹豫,一把抓住了身边还在茫然中的青年,纵身越出车外。
这时,列车正好经过一座大桥。桥下不是河,而是深达三十米以上的谷底。这种程度的深度,我自然不至于摔伤、甚至摔死,所以非常稳定地落了地。然后把青年扔到远处,转头看向了紧随其后落地的剑客。
从他刚才的发言中,可以听出来,他并不知道我另一个无面人的身份。大约是心急于报仇雪恨,所以一遇到会占卜的人,就立刻请求占卜;然后一拿到占卜,就立刻开始准备了吧。他甚至未必知道我是从河狸市过来的,因为那部列车在远离河狸市以后,中途也停靠过几次其他城镇,发车也不是从河狸市发的。以他的性情和履历,或许连那部列车的所有沿途停靠点这种程度的情报都不知道要去调查。
而且,我也没有看到其他跟着跳车的人。这次来找我的,大概率只有他一人。
一落地,他就用力蹬踏地面,把岩石地蹬得好像高威力地雷爆炸一样,整个人如同高速列车般狂暴地突进而来,剑光掠向我的喉咙。
他的速度,他的力量,即使放到某些以力量著称的特级灵能者的区间里,也是不容小觑的水准。但最关键的,还是他身为剑术大师的技巧。刀刀索命,变化无穷。更加要命的是,他还放弃了用肌肉驱使身体的方式,改成了用灵能驱动身体,所以招招出手毫无征兆。哪怕是我,如果一不注意,也要首级落地。
上次为我带来这种压力的,还是驾驶着黑暗河狸装甲的徐全安,他以超越特级灵能者领域的能量功率和高性能计算机的战斗程序,曾一度令我陷入苦战。而现在的我,尽管比上次更强,却一时间也找不到还手的机会。
理由可以说很多,但最关键的,还是那把妖刀虎彻。
正所谓一寸长、一寸强,武术家有武器,和没有武器相比较,那是天壤之别。我曾经凭借过这个优势,把本来与我不相上下的无貌杀人魔,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而这次,毫无还手之力的人,变成了我。
那把锋利无匹的妖刀,使剑客能够在我攻击不到的距离,肆意妄为地攻击我。而手无寸铁的我,非但无法还击,就连招架也做不到,只能连连躲闪,非常狼狈。
又是一击,剑客上前一步,以仿佛能带出残影般的超级速度,向我劈来致命一刀。但这次,我终于找到了破绽。我勉强地回避了这一刀,并且抓住了这得之不易的机会,上前攻去。
然而,我却没有料到,这个破绽,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已。
剑客刚才上前了一步,而在他本来站着的地方上,那个我以为是超级速度所残留的影子一样的东西,居然一下子凝实,变成了由灵能形成,像是用半透明的蓝色发光物质打造而成一样的分身,并且当头向我劈来一刀。
几乎是同时,剑客的本体也间不容发地出了一刀,劈向我的胸膛。
我立即收起攻势,急速后退回避。但,剑客再次上前一步,在他本来站着的地方上,居然又多出了一个灵能虚影。总共四步以后,一共四个灵能虚影出现在了他的周围,同时向我攻来。更加恐怖的是,每一个虚影的速度和技巧,都与剑客的水准完全一致。
我只能一退再退,阻止他与四个虚影对我形成合围,否则,我就真的无力回天了。
好在,剑客并没有选择自己站在后方,只让四个虚影进攻我。我想,他不止是不打算做,同时也是做不到。这取决于灵能者的性质。灵能者变强的关键,不在于想象出“最强的招数”,而在于想象出“最强的自己”。剑客想象中的最强的自己,一定不是端坐后方,指挥军队战斗的司令,而是一骑当千的武将。如果他不起先头,反而未必用得出这个分身。
只不过,我此刻不免有些疑惑:这就是他的全力吗?
是的,他很强,强到令我也陷入束手无策。分身的灵能之力,也能够为他增加更多的战术选择。但是,仅仅这种水准,就说是“战力直追降魔专家”,着实令我心生疑窦。说这样就能够毫发无损地折损联盟阵营三名特级,也叫我难以信服。
他的近身战实力的确足以傲视众特级,但特级灵能者,并不只有近身战。
暴烈无法在近身战里打败我,但是暴烈会飞;徐盛星的近身战也不如我,但徐盛星会远远地放火,即使我好不容易打中他,打中的也可能只是他的火焰分身而已。
他一定还有隐藏的招数。
就在我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他忽然和四个分身一起停了下来。
“就和我料想的一样,这种程度的把戏,果然不足以杀你。”他说。
不足以杀我?这话真怪。他心里的我,应当是数年前的魔眼才对。那时的我,别说是特级灵能者,连一级灵能者也没把握打赢。我有点怀疑,他眼里的我到底是个什么形象。
“这就是你的灵能吗?成为灵能者以后,你的剑术未见进步,花样倒是变多了。”我一边装作无所畏惧,一边全力思考自己还有什么手段,去对付那把棘手的妖刀和四个灵能分身。
要用反灵能短刀吗?不行,反灵能短刀就如其名,是把短刀,在长度上远不及妖刀虎彻。剑客一直都在非常谨慎地维持与我之间的距离,非但没有因为灵能而目空一切,反而远比上次与我战斗时还要小心。我贸然拿出反灵能短刀,反而只会白白地暴露手牌,不足以颠覆战局。
或许反灵能短刀能够更加轻松地破坏灵能物品,但那是因为,它能够解除灵能物品对自身强度的增幅,之后还是要看各自的材料强度。而反灵能短刀如果除去反灵能之力,就只是一把普通的短刀了,无法与本身就是名刀的虎彻相提并论。不过,拿来对付那四个灵能分身,倒或许有奇效,只是从剑客的反应来看,制造分身对他而言不费吹灰之力。
“灵能者?我吗?”不料,剑客并未因我的讽刺而暴怒,反倒是流露出了自我讽刺的意思,“我,哪里是什么灵能者呢,不过是……”他摇起头来,忽然伸手进了自己的斗篷里。
我还在疑虑他的话语,为何他说自己不是灵能者,他用的分明就是特级灵能。接着一看他的动作,立即警惕起来,防备他会不会突然掏出手枪之类的暗器。
他并没有掏出手枪,而是掏出了一个灰色的石头制成的印。这石印表面似乎刻画着什么怪异的符号,限于距离和光照,我看不清楚,只能勉强认出,那上面好像刻画着某种形状接近五芒星、却略显扭曲的图案。
他低头看着石印,再看了看我,然后将石印收起来。这次,他看我时的神色变得不同了,变得非常凶险,又似乎有着“果然如此”的意味。他说:“就和我之前所想象的一样,果然,你是外来神的触觉。”
外来神的触觉——我没有听错,他说的就是这个词组。外来神,大约是指像哈斯塔一样的异宇宙神祇吧,但,“触觉”又是何解?是否可以理解为像触角,或者触手一样的东西?他把我当成了异宇宙神祇的身体的一部分了?
他当然没有好心到,会主动解答我的疑惑。相反,他在收起石印以后,便重新摆出架势,宣言道:“下一招,就收走你的首级。”
话音一落,他的身影,便陡然消失在了原地;且同时,他出现在了我的身前,一刀劈来。
这是空间转移?我正要回避,却立即反应过来:不对!
我分明地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拒绝了回避的命令。一直以来,只能够回避剑客的攻击的、手无寸铁的我,这一刻,居然在某种外在力量的驱使下,不受控制地,迎向了妖刀虎彻那能够斩断一切的锋刃。
101 愚者(八)
看着眼前这把明晃晃的刀,我在第一时间就理解了自己的处境。
或者说,我理解了剑客这一招的本质。
在几乎所有的实战剑术流派里面,都存在着一个不可回避的核心矛盾。这个矛盾,姑且称之为“双杀”。意思也很简单:如果自己和对手都拿着长度相同的刀剑,彼此剑术水准也相差无几,然后自己去劈砍捅刺对手,但是对手从一开始就没有防御的意思,也在同一时间劈砍捅刺过来,要与自己以命换命,自己应该怎么办。
这个矛盾,连很多剑术大师都无法解决。除非事先有所准备,比如说在对手冲过来的时候,突然掏枪将其打翻,或者自己的剑术水准远超对方。否则,就只能看运气了。而这个所谓的运气,一般是靠不住的。
若是我在这生死一瞬间,根据自己的体验,所得出来的想法没有错误,那么,此刻的剑客对我所施展的异能,就是强制性的双杀。
换而言之,他能够将自己毫无道理地转移到能够砍中我的距离以内;而与此同时,还能够强制性要求我放弃一切回避与防御的动作,去与他的妖刀虎彻硬碰硬。
难怪他能够在毫发无损的前提下,杀害三名联盟阵营的特级灵能者,只因为他既具备在近身战中所向披靡的剑术和武器,又能够无比有效地强迫对手与自己进行近身战。更加可怕的是,发起这场“决斗”的主动权,只在剑客的手里,因此他无论如何都能够抢先一手。而他的对手们往往非但技术远不如他,甚至未必握有武器。
所有思考都在电光石火之际得以完成,我面对他的致命一击,只做出了一个,并且也是在当下唯一能做出的一个,无论怎么想都无比违背武术常识的,极其惊险的决策——我直接以手为刀,与妖刀虎彻劈到了一起。
准确地说,从侧面的角度,在关键时刻拧转手腕,回避锋芒,劈中了他的刀身。
连我都觉得自己的出招不可思议,他大约也已经吃惊到无以复加了吧。但遗憾的是,我没能看见他的表情。因为这一切发生得实在是太过于快速了,以至于他的表情都没有得到足够的变化时间,我就已经将他的刀身劈歪,并且从他的身边掠了过去。
才一站定,我就间不容发地采取了第二个非常危险的决策——我要主动与他拉近距离。
我之所以这么做,一部分是因为,既然他具备那种异能,那么我拉开距离的行为,就必然都是无用功;而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我刚才害怕了,我害怕自己死在他的刀下。
所以,现在我偏偏要反着来,我要让他害怕我——这几乎是我的本能行为。一直以来,我都是这么干的。只要其他人畏惧我,就能够让我显得无所畏惧。这是我的劣根性。
我回过头,只是眨眼间,就突进到了剑客的身前。
此刻的我所使用的,是我在数年前的挑战之旅中,从那个武夫的身上所学来的,名为“缩地成寸”的冷门步法。
虽然这门步法的名字听上去玄奥,但原理其实简单:众所周知,大师级别的武术家,能够发劲于方寸之间,并且动作极快。因此如果将其运用到双腿上,就能够以相当短促的动作完成蹬地突进的动作。而如果学会这门步法,并且练习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再施展出来,旁人就无法看清使用者的双腿动作,只能够看到武术家本人的站姿纹丝不动,所处的位置却闪烁般地变化到了一丈之外,犹如灵能者的空间转移。
而同样的招数,如果是由我配合“化零为整”去施展,则能够将距离增加到十丈之外(大约三十多米)。
这里面其实涉及到相当巧妙的运劲技术。灵能者就算想要用蛮力去模仿,也只会从“急速平移”变成“立定跳远”而已。而说到这门步法的优势,就在于毫无征兆,突然性极强,抓人意识空挡的效果非常强劲。
灵能者归根结底也是人类,是视觉动物,即使凭借灵感多少预知到敌人要突进过来,可一旦看到敌人居然是这么过来的,也很容易被打个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剑客的反应慢了半拍。我抢先出拳,接触到了他的胸膛。
但,我才碰到他,他的身影就好像泡沫一般,再次消失了。
是的,他用空间转移遁走了。那么现在的他又出现在了哪里呢?答案是,他重新出现在了我面前的近处,而且正好是一个我的拳头碰不到他,他却能够用刀刃碰到我的距离。
我立即明白过来了:真的是岂有此理,他的“强制双杀”,居然不止是能够拿来接近我,还能够重新设置与我之间的距离。
而且此刻,“强制双杀”的力量又作用在了我的身上,使得我无法将递出去的拳头收回来。大约收回拳头也被算入回避了吧,这估计在剑客的预料之内,他几乎在重新出现的同时,又向我伸出去的胳膊,劈出了骇人的一刀。
这一次,我故技重施,企图再用手刀,去劈歪他的妖刀。
同样的招数,对剑客管用吗?我能成功做到吗?
我能。
并不是只有剑客才会在战斗中进步,我也可以。而且,我一定能够比他进步更快,我必须相信自己能够做到。做不到,就是刀下枯骨,我的所有追求,都要在此化为泡影。
在我们两人的注视下,妖刀,再次被手刀击开。
见状,剑客发出了惊愕不已的声音,同时企图后撤,重整姿态。
但,这回,轮到我前进了一步,以咄咄逼人的姿态,主动地迈进了他的剑围。
这是为了暂时地把握住战斗的节奏,不过,我并不认为这样就足以奠基胜利,因为我已经看到了他那四个灵能分身正在围过来。我真正的目的是争取时间,再过一点点时间,我就赢了。
我的信心,源自于我的新招数。就在刚才,我用拳头触碰到他胸膛的时候,便已经在他的身体里,埋下了一个小小的“楔子”。
在这里卖关子也无趣得很,我还是直接解开“楔子”的真面目吧。
所谓“楔子”,就是指我最近从“化零为整”的进一步理解中,所创造出来的新招数。我将其称之为“内在封印”,顾名思义,这个招数能够对敌人身体里的传动结构造成细微的破坏,而敌人越是运动、越是容易连锁性地造成自身传动结构的危机。简单地说就是,再过两三秒钟,他就会感觉自己的身体突然卡顿了,像精密的齿轮机器里插了一根阻止运转的铁棍一样。
前提是,我必须撑过这两三秒钟……
然而,事实证明,我没有那么好运。
其实我在看到他用出“强制双杀”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如果他将其与灵能分身相配合,那简直是足以对大多数特级灵能者都造成一击必杀威力的超级王牌,称之为“绝杀”也不为过。
而这一刻,他真的用了出来。
他先是取消现存的所有灵能分身,再发动第三次“强制双杀”,重新将自己转移到了正好将我纳入剑围的位置。
紧接着,他就对我用出了,那招在数年前对我用过的绝技“燕返”。
这个招数看上去还是那么的变招无数,但是,无论能变招多少,物质世界中的他,最终能挥出的还是一刀而已。只不过在配合灵能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我看到他的身体好像重影一样分裂开来,以似乎比思考还快的速度,形成了八个灵能分身,密不透风地围住了我。
这大约就是他能够练成分身能力的原因了,这些分身,其实是燕返与灵能的结合物。
九把妖刀同时向我突刺过来。
毫无疑问,胜负并不在两三秒以后,而就只能在这一秒了。
我并没有去看另外八把妖刀。这一秒的我,再也不去思考其他,只是熟练地用左手击开了本体的刀身,向他袭去。不过,我的速度还不够快。这一定在剑客的预料之内,而我则会被另外八把妖刀同时贯穿全身要害。
因此,只要我的速度足够快,那就没有任何问题了。
初代的燕返,就是符合这一条件的绝技。
这个绝技的真相,其实既不是巧妙到封杀燕子所有回避路线的剑术,也不是与灵能配合在一起,将种种可能性分身具现出来的异能。这其实是异常朴素的,朴素到令人深感无趣的一剑。它的核心理念是,既然燕子能够响应最微弱的风势而回避,那么只要以比任何风都要快的速度出剑不就好了。
换而言之,初代的燕返,就是比空气的振动更加快速的超音速斩击。
发明出这招的剑豪,之所以非得使用长度在三尺以上的野太刀,就是因为挥剑这一攻击方式,与圆周运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武器越是长,末端速度越是快。
虽然我的手里没有刀,但此刻不妨以手代刀,还原出这一绝技。
我以最快速度,取最短路径,击出了自己的右手。因为速度过快,掌缘前方的空气无法像对待正常运动的物体一样及时避开,而是不断地在掌缘前方堆积,并且压缩起来。就在压缩到极致的那一刻,空气爆炸了,凭空形成了白色的水汽和巨大的冲击波。
但是以正常人的视角,想必是无法捕捉到如此快速的过程的,能够捕捉到的最多只有:我突然出现在了剑客的身后,而本来站着的地方,则只有一团突然出现和爆散的白雾,和以此为中心莫名炸开的雷音。
至于那些灵能分身,都在我的攻击完成的一瞬间,悉数熄灭了。
我默默地收起手刀,然后看向了剑客。而后者则单手拄刀、跪倒在地,胸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嘴巴里不断地喷涌出来鲜血。就在刚才,他只来得及用刀刃护住自己的头部和喉咙,但还是被我击碎了心脏和肺部。这个被樱花地区的人们敬畏地称为初代岩流剑豪转世的男人,终究还是再一次地,被我用相同的招数,被初代的燕返打败了。
“这一招是……那个时候的……”他一边吐血,一边神态狂乱地看向我,明明是已经重伤到了一般人立刻就会毙命的地步,他却依然能够说话,“你居然……真的……”
我对他说:“当年的我功夫不到位,无法徒手表现出这一绝技的神异,但是,现在的你,应该已经明白了吧。”
就如剑客数年前所说,那分明只是普通的一挥而已。是的,初代的燕返,的确就是非常普通的一挥,只是非常普通地全力以赴而已。以技巧而论,远不及后世燕返,更不及剑客之燕返。之所以奏得奇效,仅仅是因为我使用的时机正中红心,又兼之“化零为整”的神力而已。
如果还要说有什么,那大约就是“徒手”吧。因为刀剑斩击这种攻击方式,虽然越是接近尖端,速度越是快,但也越是后继无力。在剑术知识中,接近剑尖这一部分的剑身,也被称作“弱剑身”。这其实是杠杆原理在剑术中的物理体现,十分简单的力学问题。
所以,初代岩流剑豪虽然能够用野太刀打出与我刚才速度相同的一击,但后劲远远不如,且无法顺利传递暗劲,也根本无法对剑客这种特级灵能者形成杀伤力。
“我……为了向你报一箭之仇,不惜沦为凋零信徒……不惜用那种方法,获得剑术之外的力量,结果却是这副丑态……”他挣扎着拄刀起身,“我——”
突然,他再度跪倒在地,双眼瞪大。
我刚才设置在他身体里的“内在封印”,终于起效了。
“我问你,你之前所说的‘外来神的触觉’,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来到他的身前,问及了自己关心的问题。
而他却根本听不进耳朵里,“你这个妖怪!我一定,我一定要——”
看到他这个样子,我多少已经不报期望,但还是继续问:“你知道‘死者的新血’和‘胎儿的遗书’吗?”
“无论你想要知道什么,我都不会……绝对不会告诉你的,我……”他咬牙切齿地说,“我绝对,不会……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他的身体里骤然爆发出了无比强力的灵能之光。我先是不假思索地后退了一段距离,再小心观察。但只是定睛一看,我就明白了,刚才的灵能,并不是冲着我来的,而是冲着他自己的身体内部来的。
他的全身爆出了无数伤口和血浆,为了突破我的内在封印,他居然做了这种相当于在自己的身体里引爆一颗炸弹的事情。
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死。非但没死,而且还在挣扎着,向着远方逃跑。他的背影,与其说是求生,更像是仅仅为了逃避某种,自己再也不愿意面对的、极其害怕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