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愚者(九)
如果我把这件事与其他人说,其他人未必会相信,但事实就是,我真的把剑客追丢了。
没错,我把那个心肺俱碎,并且浑身上下炸得没一块好肉的人追丢了。
这也是特级灵能者们所常见的本领之一。
或者说,其实不局限于特级灵能者,几乎所有灵能者都有这种本领,只是强弱不一而已。这种本领就是超越一般人的“生存能力”。只要灵能者还没有放弃求生的意志,就会比一般人更加难死。如果只是二三级的灵能者,那还不怎么离谱,但到了一级和特级,这种生存能力就会显得非人。特别是特级,大部分特级灵能者只要有那个意思,就能够暂时忘记所有杂念,甚至连“自己快要死了”这件事情都忘记,然后获得暂时的不死性,只要大脑还没被破坏,就能够使身体继续发挥性能,甚至是发挥出直追全盛期的性能。
当然,无论是什么灵能者,其实越是反抗死亡,越是会在勾勒出自己的死相。就如同都灵医生曾经所说的一样,死亡才是这个宇宙中万事万物绝对无法反抗的命运。
这也就是为什么特级灵能者即使有着这般神通法力,也不得长生的缘故了。往往灵能者越是拒绝死亡的命运,越是容易短寿;如果不去追求长寿,那么寿命也就和一般人没什么差别了。而武术家一旦成就“不坏”,那反而比灵能者还要长寿。所以如果只是为了活得久的话,追求灵能反而是舍本逐末……
不,想远了。总而言之,特级灵能者的所谓不死性,无非是暂时的应急措施而已。如果无法在一定时间内修复所有致命伤,那么一样是要毙命的。
剑客也是如此,他的致命伤过多、也过重了。虽然他的逃跑速度非常快,连我也无法在“化零为整”模式的限定时间里追上他,但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就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了。尽管没有亲眼看到他的尸体,我也着实无法放心。
我回到了刚才战斗的地方。这时,地上的血水已经被大雨稀释了。我看着地面,忽然升起了某个以前没怎么深思过的疑惑。
初代岩流剑豪所使用的,是野太刀,那种武器比起精巧纤细的剑术,更加适合大开大合的剑术,过去的燕返传承者们不会不知道。既然如此,又为何要将燕返“补完”成那种截然相反的招数呢?
如果说过去的人们,只是因为不理解初代燕返的术理,这才积非成是,那么剑客那种以初代岩流剑豪转世身的名誉为傲、又才华横溢的传承者,为何也对燕返毫无质疑,而不是推倒重来,打破武术界对燕返延续至今的误解?
我怀着这个问题,又转头去找之前被我从列车上带下来的那个青年。他也已经走了,不过还没走远。我很快就找到了他。
他被我按住肩膀,整个人抖了一下,回过头来,一看是我,就哭丧着脸问:“那个,还……还有什么事吗?”
“我想问你一些问题。”我说。
“什么问题?”他紧张兮兮地问。
我之所以会把他带下来,自然不是无的放矢。我可没有忘记过,之前剑客称呼他为“这个不幸的青年”,这个措辞令我有些在意,就好像剑客对他知道些什么。当然,或许也只是剑客随便捡了个词,其中没什么深意。但我必须好好确认。
“你之前为什么会被人追?”我先从这里开始问及。
他沉默下来,似乎有难言之隐,然后反过来问我,“请问,你是灵能者吗?”
“现在是我在问你。”我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了威胁的口气。
他大约是想起了刚才我与剑客的战斗,嘴唇哆嗦了下,然后回答道:“他们……想要杀我,不,确切地说……是要把我当作活祭品。”
“他们是凋零信徒?”
“啊?不是。”他连连摇头,“他们信仰的是叫‘谷神’的神祇。”
“我没听说过这种神祇。”我说。自地狱浩劫以来,满天神佛都被亡灵们杀得片甲不留,以至于能够从中幸存的神祇们都很好记——不是因为厉害,而是因为真的太少了。
会不会,其实不是神祇,而是精灵?我听说在有些地区,依然残留着精灵信仰的文化。
他苦涩道:“因为那神祇,是被编造出来的,完全是迷信啊。”
“迷信。”我重复道。在我的故乡世界的祖国,迷信和有神论是一回事,但在这边的世界,两者要区分对待。
我看了看周围,这里环境黑暗,还下着大雨,于是就对青年说:“先找个避雨的地方吧,详情之后再谈。”
他没有反抗我,表现得非常服从。
我们很快就走出了谷底,并且在附近找到了一条公路。沿着公路走,没过多久,就在路边找到了一家冷清的汽车旅馆。
这时,我才从身上拿出一把雨伞,一边撑起来,一边带着青年往那里走。
青年见我撑伞,顿时面露疑惑之色,“就算你这时候才开始撑伞,也……等等……”他这才注意到,“你身上一点也没湿?”
他没有看错,我的确没有因为大雨而湿透。
将明劲与暗劲练到炉火纯青的武术家,能够用全身的肌肉来发劲,若是更进一步,即使被人用水泼洒到身上,水珠也无法沾身,立刻就会被震散开来。不止是水珠,连落在身上的火苗也能够这样震碎。在武术理论里面,这被誉为“水火不侵”,是远比仅仅苦练就能达到的“寒暑不侵”更高段位的领域。若是灵活运用,就可以做到雨中漫步而不湿身的效果。
不过我倒也不是完全没湿,刚才与剑客战斗的时候就没分心用这招,事后也没法把渗透进衣物里的水分完全震干,但也相差无几了。我身上没带换洗衣物,只好先用这招顶着。至于现在之所以要打伞,则是为了避免在进入汽车旅馆的时候被人看出不对,徒惹注意。
青年抱着自己湿透的上身,羡慕地说:“不愧是灵能者。”而我也没有辩解,任由他误会。
很快,我们在旅馆里租了个房间。青年先去洗澡了,我趁着这段时间,向都灵医生打了一通电话。
虽然没能从剑客的口中问出“外来神的触觉”是什么意思,但是我可没有搁置这个问题的打算。既然我自己孤陋寡闻,那么就理应去求教博学多识的年长者。
都灵医生接通了我的电话。我不由自主地思考起了没有手脚的她是如何把电话接起来的。
“无面人?”她的声音传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回应道:“我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你。”
“嗯,请说吧。”虽然我的来电有些唐突,但她还是没被打乱节奏,缓慢地说,“只要是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解答。”
我先是表达谢意,然后说:“我想知道,外来神的触觉,是什么意思。”
闻言,她停顿了几秒钟。
“我就先不问,你是从哪里听说这个称呼的了。”
“多谢体谅。”
“我先确认一遍,你知道‘外来神’这个词语的意思吗?”她问。
“是来自于其他宇宙的神祇的意思吧。”我说,“如果我们向祂们发起献祭,就会得到相对应的馈赠;而作为代价,会遭天谴。”
“不仅如此,还会因为亲眼目睹到某些无法理解的事物,而陷入错乱与疯狂。灵感越是敏锐,越是如此。”她说,“既然你对外来神有所知晓,那么话就好说了。嗯……”
她似乎正在斟酌话语,过了片刻,这才说:“你还记得,几天前的晚上,你对我念过的睡前故事吗?”
“你说的是哪篇?”
“《人熊》。”
“记得。”
“能否再对我念一遍?”
“我只记得梗概,或许会念错。”
“但是,我还记得一清二楚哦。”她笑着说,“那么,就由我来吧。”
我隐约有所预感,然后答应,“好。”
手机的另一边,都灵医生慢条斯理地讲起了这个篇幅不长的故事:
据说在很久以前,在某处偏僻的小镇里,居住着一个平凡的男子。他有一个年迈的母亲,和一个已经失踪多年的朋友。
某一天,他从附近的森林中狩猎归来。因为贪图方便,所以他走了一条捷径。自古相传,这条捷径所在的地方,有吃人的熊出没。而男人却不以为然,他沿着捷径,十分安全地回到了小镇。
但那天晚上,男子却做了个梦。
他梦见自己又来到了那条捷径,他茫然地走在捷径上,忽然从深林中听见了朋友的呼唤。他循声走去,发现自己失踪多年的朋友,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林间。
男子和朋友都欣喜于这场感动的再会,两人一边聊着往事,一边走回家。忽然,朋友浑身长出黑毛,身体变得巨大,竟成了一头熊,把男子吃进了肚子里。
梦到这里就结束了,但,从这天起,男子越来越奇怪。他发现自己的皮肤正在长出黑毛,面孔也逐渐扭曲,嘴巴愈发像是兽类的吻部。他还喜欢起了吃生食,并且越来越无法控制自己。白天,他闭门不出;晚上,他偷偷走出房间,从冰箱里拿出生肉来吃。
几天后,他的母亲在回家时,便在意外之下,看到了这样的场面:自己的儿子正蹲在敞开的冰箱前,满嘴狼藉地吃着新鲜的生肉。
而在母亲惊愕不已的凝视下,男子终于清醒过来了,他想起了所有的事情。原来真正的他,早已在那天回家时,连肉体同灵魂,都被吃人的熊所吞噬了,而现在的它,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异形而已。于是它忍不住流出了绝望的血泪,在大声的嚎哭中活生生地吃了那个女人。
邻居因听见母亲的惨叫声而赶来敲门,但打开门的,却是完好无损的,似乎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母亲,男子则已经不翼而飞了。
将这个睡前故事讲完以后,都灵医生这样对我说:“所谓外来神的触觉,就是这么一回事。”
103 愚者(十)
闻言,我先是在心中提取了这则故事里的关键要素,再经过思考,然后试探地说:“你的意思是,外来神的触觉,本质上是一种拟态怪物,会在吞噬受害者以后,获得受害者的记忆,并且拟态为受害者的外表;而与此同时,它们毫无怪物的自觉,会把自己误以为是受害者本人。是这样吗?”
“大体上是这样的。不过……”都灵医生在同意之后,又话锋一转,“与故事中的熊不一样,触觉往往并不存在实体,而是会以某种抽象的形态,造访我们所处的宇宙。那或许是一段不经意的思考、一道源头不明的噪音、一行似乎是污渍在巧合下形成的字迹……不一而足。在其他人看来,受害者的生活很可能是波澜不惊的,却全然不知,受害者早已在人生的某一阶段,就从里到外都被完全啃噬、消化、顶替了。”
她所描述的东西,听上去和某些虚构故事里,以进入其他人身体的形式完成复活的“穿越者”颇具雷同,但是,和我这个来自于其他宇宙的灵魂,又有着根本上的不同。因为,我既没有夺走过其他人的身体,也没有获得过其他人的记忆,而是带着我自己的记忆,在这个世界上投胎转生,从零开始重新成长起来的。
那么,为何剑客又会如此笃定,我就是“触觉”?
都灵医生继续解释道:“究其根本,触觉,其实是外来神的细胞,外来神或有意、或无意地,将其抖落到了其他宇宙。当然,因为我们尚不清楚外来神的生命形态,甚至连那是不是生命都不了解,‘细胞’一说只是牵强附会,你姑且听听就好,无需细究。
“虽说那仅仅是小小的细胞,但对人类而言,却是莫可匹敌的怪异,连强大的灵能者,也有过被触觉吞噬和置换的记录。
“触觉似乎会对行星的环境进行考察,而这种考察的目的到底为何,谁也不知晓。同时,触觉因为并非人类,所以具备着种种人类所不具备的本领;但另一方面,因为要潜伏在人类社会里,所以这些本领都不会直接显现,而是会以人类本身所具有的天才的形式表现出来。
“在完成置换以后,触觉的意识会分成两个部分,一部分是以受害者的记忆和经验为主体的表面意识,还有一种是细胞本身的意识。后者会以潜意识的形式,在幕后操纵前者。其实触觉本身不具备‘意识’这种对外来神而言低等级的概念,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大约是因为我们人类就是这种意识结构吧。”
不愧是都灵医生,她的知识非常丰富,找她是正确的。
剑客之所以会说我是触觉,根据是我在武术上表现出的非比寻常的天赋吗?似乎不仅如此。我记得他拿出过一个石印,在看过那石印以后,他才非常笃定我是触觉。
我向都灵医生询问,凋零信徒是否有着检测触觉的方法,她给出了肯定的答复:“大约有五十种以上吧。”
“这么多?”这是我始料未及的。
更加没料到的是,她还补充道:“其中四十五种以上,是凋零信徒发明的。没想到吧?”
我心服口服地说:“确实没想到。”
“事实上,全球超过一半的因被人阻止而失败的外来神献祭仪式,都是凋零信徒所阻止的。”她说着超出一般人常识的发言,“凋零信徒和外来神信徒有着不可调节的冲突。因为凋零信徒所信仰的凋零,可以说是被这个行星的生态圈所孕育出来的究极存在,也就是所谓的‘本土神’。作为本土神的信徒,自然无法坐视外来神将自己的触手伸入这个行星。我这样说,你能明白吗?”
“明白。”我回答,同时想到,这个世界的人类还真是艰难,本土神是个一醒来就要炸毁地球的东西,外来神又尽是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仅仅目击到就会让人陷入疯狂的怪物。反抗外来神魔爪最积极的居然不是联盟官方,而是成天想着怎么拉全人类一起去死的凋零信徒。
而全民信仰的拜火教所崇拜的太阳神“克图格亚”,根据我在“安息镇”事件里所掌握到的信息,又似乎有着重大的外来神嫌疑……
这种种险恶的线索,令我不由得产生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念头:自己以后是不是应该多查查资料,看看能不能想办法带着家人们,回到自己的故乡世界。
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先摸清自己身上的问题。
“你刚才所说的检测触觉的方法,其中有没有一种,是这样的?”我说完,向她描述了剑客拿出来过的石印。
都灵医生回答道:“那是凋零信徒们经常使用的检测道具。但那道具偶尔会判断失误,因为它所检测的,严格地说并不是触觉,而是外来神的气息,只会对带着浓郁气息的对象起反应。当然,一般来说,如果都浓郁到了会使其起反应,那十有八九就是触觉了。但凡事皆有例外。”
这么说来,剑客的石印所检测到的,也有可能并不是我,而是我体内的血之力……我一边告诉自己要镇定,一边继续问:“还有其他简单的检测方法吗?我是说,连我也能使用的。”
“有。”她似乎想了想,又说,“电话里说不太方便,我等会儿用短信发给你吧。”
“谢谢。”我说,“另外问一下,如果凋零信徒遭遇了触觉,一般会如何处理它?”
“如果有处决的条件,就会当场处决。”她回答,“而如果不行,则会当场布置‘遣返仪式’,设法将其遣返到本来的宇宙。”
*
倘若有人旁观过我的故事,或许会觉得,我的武术天赋,是在穿越以后才获得的。
其实不然。
从前世开始,我就已经具备了与其他人不在一个层次上的运动神经。虽然不怎么打架,但打架从来没有输过,连学会武术的人都不是我的对手。不过当时的我连武术的基本功都没有学过,所以也谈不上分解其他人的武术了。要类比的话,就好像是存在一个天才,只凭借初中数学知识,就能够解开世界级的数学难题,但反过来说,如果这天才连小学阶段的数学都没有学过,那么成就也会变得有限了。再怎么顶尖的天赋,如果不经过打磨,也无法开花结果,我的武术天赋如果没有经过长期而又严酷的训练,到最后也是被人拿枪打死的程度。
换个角度来说,或许就是因为我的天赋过高了,所以才不至于去想学习武术。因为正常人要凭苦练才能办到的事情,我仅凭天赋就能办到了。而另一方面,因为缺乏比较的对象,我也不知道自己天赋的底细。如果前世有人突然走过来跟我说,“你只要努力锻炼就能用手刀砍出音爆云”,我根本不会相信,甚至会想,“胡说八道,你说的真的是武术,而不是什么超能力吗?”
甚至就连我自己,在这边最初发现这个天赋的真面目的时候,也很是怀疑,以为自己不是天才,而是疯子。
如果我前世就意识到了,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
但是,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这一切都是我的误会,其实我的天赋,虽然本来也很好,但不至于进化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前世的我只是普通的运动神经很优秀而已,真的没有在这边这么厉害。其实在不知不觉中,我早已在新人生的某一阶段,就被外来神的触觉所啃噬、替换,而我连自己早已不是自己也毫无自觉。我的天赋,是因此而变得如此非凡的……
我凝视着早已结束通话的手机,等青年洗完澡,走出来问我怎么了,我才醒过来。
现在青年已经换掉了那身湿透的衣物,他穿的是从旅馆老板那里买来的略显宽松的格子衬衫。我暂时还不知道他的真名叫什么,所以方便起见,先叫他“格子衬衫”。
我告诉他没事,然后转身走入浴室里,取出来一个脸盆,先是拿出红色粉笔,在底部刻画简单的仪式图案,再往里面装满自来水,端出来,放到了床柜上。
这就是都灵医生告诉我的“其他的检测方法”,能够准确地识别出对象是否为外来神的触觉。只要我将鲜血滴入这盆水里,再看看颜色有没有异常变化,就能够完成识别。如果水没有突然变成墨色,那就说明不是触觉。凋零信徒居然能够将检测仪式简化到这种地步,真要钦佩他们对于外来神那前仆后继永不熄灭的斗争热情。
格子衬衫惊诧地看着我,而我则背过身去,拿出反灵能短刀,打算划破自己的手指。直到这时,我忽然发现,刀尖竟在控制不住地颤抖。
确切地说,是我握着刀的右手,正在颤抖。我用左手按住了右手腕,但是左手也在不住地抖。而在脑海中,则不由自主地响起了都灵医生讲述那则故事的声音:原来真正的他,早已在那天回家时,连肉体同灵魂,都被吃人的熊所吞噬了,而现在的它,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异形而已。
我好害怕。
虽然我早已明白,自己不过是个容易担惊受怕的胆小鬼而已,正因为如此,才要披上恐怖的外衣,让那些凶神恶煞的坏人,也错以为我是个人物。但是,我居然会因为那则故事,会因为触觉一说,而害怕到这个地步。害怕到连刀都握不稳,丢人现眼至极。
我尽可能地使自己的心绪平复,这个样子绝对不可以让格子衬衫看到。虽然让他看到也没什么,他连我的身份也不知道,难道他还能在事后广而告之吗?但是,我就是不想被其他人看到自己担惊受怕的脸。那样违背我的美学。
我终于下定决心,划破手指,让血滴入了脸盆里。
在这之后,我凝视了脸盆很长时间。而盆里的水,在晕开血滴以后,一直都很清澈。
104 愚者(十一)
我一直高高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之前的剑客用石印检测到的,并不是我,而是我体内的血之力。这股力量,虽然并不像是灵能一样绚丽多变,效果只局限于让我在受伤以后很快恢复过来而已,但也是货真价实的外来神之力,会被那石印所误判,也在情理之内。
“你在做些什么?”格子衬衫在旁边不安地问我。
也对,他之前会被人追,是因为别人想要把他献祭给什么谷神,现在看到我这个来路不明的人突然装神弄鬼似地不知道在做什么,应该是会有点忐忑的。我默默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刚才已经解决了最紧要的问题,现在也是时候要摸清他的问题了。
说到底,我是因为都灵医生的占卜,才会去那列车上,然后救下他,被剑客所锁定的;而剑客则也是因为其他人的占卜,才会通过我救下他一事来锁定我的。他似乎是这个占卜的中心,即使他本身是一般人,也应该有着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特别意义才对。
不过,说来也真是讽刺。如果不是因为占卜,我和剑客都不会碰到一起去。与其说是因为有此命运,才有此占卜;不如说是有此占卜,才有此命运的。何等的奇妙。
“现在,来谈谈你的事情吧。”我以占据对话主动权的姿态走近了他,他无意识地后退一步,然后被后面的床所绊倒,坐到了上面去。
他畏畏缩缩地仰起脸,小心翼翼地问:“什……什么事?”
“当然是你所说的谷神与献祭一事。”我笔直地俯视着他,“你是如何与那所谓的谷神扯上关系的,为何会被当成活祭品,还被列车上的两人所追逐?”
他犹豫不决,然后好像硬起了胆子,提问道:“你问这个,是想要做什么吗?”
“我会听完以后再做决定。”我说,“然后,就像你所看到的一样,我不是什么好人。接下来,我建议你只回答,而非继续提问。要知道这里是公路旁的汽车旅馆,而不是城里,我在做‘收尾工作’的时候也可以很省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脸色发白,连连点头。
片刻后,他酝酿过了言语,这才说道:“之前追我的俩人,都是丰收村的居民,而谷神则是丰收村的信仰对象。丰收村在偏僻封闭的山区里,每过一段时间就要举行祭祀。我被选为了活祭品,但我逃跑了。”
“你也是这个丰收村的居民吗?”我问。
“以前是。”他说,“最近因为某些事,我返回了丰收村这个故乡,但没想到……”
偏僻而又封闭的山村、野蛮血腥的宗教习俗、返乡的青年……我感觉自己好像能够从脑海里找出不少与这些关键词组相对应的恐怖故事。
但为了避免某些成见影响到自己的判断,我还是继续听他讲了下去。而我之后听到的,也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故事。但细究起来,却又能够从中品出一些相当不对劲的地方。
*
青年接下来所说的话,虽然显得交浅言深,但或许是迫于我制造的压力,或许是他心里积攒了太多恐惧,所以他全部向我倾吐了出来。
首先是丰收村,这个山村和我想象中的封闭山村不太一样。要说哪里不太一样,那就是它的封闭程度超乎想象——村民们在最近一个世纪里,大约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以为外界都已经没活人了。
是的,这些村民的祖先,其实就是当年为了躲避地狱浩劫,而逃入山中的幸存者们。
因为村子有着这种起源,所以也留下了某些严厉的规矩,比如说,村民们不可以去往外界。毕竟当年外界都是亡灵和活死人们,某些村民去村外事小,逃回时把亡灵和活死人们也带回来就事大了。其实现在的村民们也不知道这条规矩是为何而设的了,只是对于地狱的恐惧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村民们的基因里。只要能够不外出,在村子里安全地生活,他们什么都愿意做。这甚至已经形成了某种顽固的意识形态。
具体有多顽固呢?打个比方来说……有一片南方蟑螂组成的湖泊,村民们住的地方就是湖心岛。村民们从来不觉得住在里面有什么不方便的,要前往外界也可以,但湖心岛没有船只及其他交通工具,想去外界就只能游到对岸。在这种前提下,村民们对于“去外界”一事,除非是疯了,否则想都不会想。
当然,这个比喻是经不起推敲的,但多少还是能拿来参考一下。另外,虽然不知道在现实中,是不是真的有人会去游蟑螂湖,可在丰收村里,倒的确有一人去了外界。
这个人就是格子衬衫的父亲。
谁也不知道,他在前往外界的时候,对外界怀有什么期待,但从他在数年后回到丰收村重新生活这件事来看,他对外界估计是失望的。不过,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还带回了一个女人,这个人就是格子衬衫的母亲。后者是怀着身孕来到丰收村的,因此很快就把格子衬衫生了下来。
从小,格子衬衫就对周围的一切都怀有强烈的好奇心,对任何事都喜欢刨根问底。其实严格地说,儿童基本上都好奇心旺盛,只是未必能有与好奇心相匹配的家庭环境而已。而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格子衬衫正好就有那么一个接受过系统教育、并且有意识维持儿童好奇本性的母亲,以及赞成此事的父亲。
随着时间推移,儿童成长为少年,少年成长为青年,他凡是都要刨根问底的性格愈演愈烈,并且对村子风俗的质疑心越来越重,也逐渐地与其他村民发生了更多的摩擦。都说人的性格要看成长环境,这是有道理的。其他村民越是说他,他就越是对抗性地强化这种性格,因此他这个性格,也不能说没有环境的影响。不过他也明白,与村子里延续不知道多少年的陈旧观念相比较,自己实在是太过于渺小了。生活在这种环境里,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正在变得越来越怪,或许再过几年,他也会变得和其他村民没什么两样。
某一天,他终于离开了村子,去城里谋生。
经过一番好不容易的折腾,他终于在城里获得了容身之地,逢年过节也会回村里去看父母。但是四年前,噩耗传进了他的耳朵里,他的父母在山里被卷入了泥石流,双双身亡了。
这使得他后来再也没有回过村里,直到上个月的傍晚,他的发小突然给他打了一通电话,说他的父母不是“意外身亡”,而是“遭人谋杀”的。
*
我听到这里的时候,其实有点疑惑,这么封闭的山村,居然还有与外界的通信工具吗?所以我就这点细问了格子衬衫。他点头说,村子里别说是通信工具了,甚至连电都不通。当然,也不是说完全没电,比如说村子里有几个广播喇叭,这些是要用电的。但除此之外,除了天上的雷电,和秋冬季节蜇人的静电,基本上看不到任何电力的踪影。村民们的生活方式相当原始。
那么,这电话又是从何而来呢?信号又是怎么保证的?
他告诉我,这电话是他在城里攒钱买的卫星电话,还配了太阳能充电器。虽然后者充电效率很差,而且还要看天色,但拿来偶尔通个电话还是足够的。本来这电话是送给他父母,好方便彼此时不时交流感情的,但自从他父母死去以后,这电话就搁在老屋里没动过。他也没把电话转赠给发小,估计是后者擅自去取的,还从记录里找到了他的号码。
在疑惑解除以后,我示意他继续讲。他先是沉默了下,然后说:“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发小在这通电话里,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虽然句句属实,但究其根本,都是为了索我的命。”
*
发小并未在电话里具体说明,杀害格子衬衫父母的凶手究竟是谁、动机为何,而发小又为什么直到今天才对格子衬衫说出真相。
他只是对格子衬衫说,如果想知道所有真相,就回丰收村吧,他会当面说明一切。
闻言,格子衬衫立刻就马不停蹄地回到了丰收村。
其实这个谜题根本没什么悬念,他的父母为什么会死?十有八九是被当成活祭品,献祭给谷神了。至于凶手是谁,这反而已经不重要了。
但为什么格子衬衫就无法料想到这种可能性呢?他说,因为自己在村子里从小长到大,人祭的习俗什么的,他半个字都没听说过,更加没有见识过。
那么,是因为村子里的长辈们因为忌讳,所以没告诉像格子衬衫这样的小辈吗?好像也不是。格子衬衫信誓旦旦地说,这种野蛮而又血腥的习俗,长辈们肯定也都不知道,甚至是连村长都肯定不知道。
然而,非常矛盾的是,虔诚地喊着陈规旧俗的口号,将格子衬衫的父母献祭给谷神的……也还是这些人。
格子衬衫,就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回到了阔别四年的丰收村。
那些与他关系不好的村民,这次居然非常热情地为他接风洗尘,还布置了丰盛的宴席。本来他是想要在回来以后直接询问发小的,但被这么一弄,倒是不知所措,甚至是受宠若惊。所以他决定先吃完饭,再找发小私下聊聊。
然而吃着吃着,他忽然发现了不对劲。这个不对劲,倒不是饭里被下药了,而是他注意到在屋子的角落里,坐着一个怪人。
这个人既不吃饭,也不聊天,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根据格子衬衫的记忆,村子里应该没有这号人才对,这显然是个外乡人。而且他的穿着打扮也非常古怪,他穿着一袭斗篷,仔细一看,身上还带着一把刀,散发出来一股危险人物的味道。
无疑,他,就是剑客。
剑客一言不发地凝视着格子衬衫。
后者正想要问话。就在这时,村长突然走进屋里,问他有没有满意,不满意的话,还可以再多上些菜。
他说满意。
村长先是点头,再对着他身后的村民们说,是时候办正事了。
他疑惑地回过头去,还没来得及问,就被一众村民按倒在地,手脚也被紧紧地捆起来,然后他就被扔进了这屋子的地下室里。
105 愚者(十二)
村民们并未立即献祭格子衬衫,大约是因为还没到祭祀的日期吧。格子衬衫在地下室里被囚禁了很多天,几个村民轮流看守他。他询问自己为何要遭遇如此对待,但是没人回答他。
他偶尔能够隐约地听见村子里定期举办的集会和演讲的声音,也能够听见设置在各个地方的广播喇叭里响起的诵读福音经书的声音。这很异常。虽然在他还生活在村子里的时候,村子里也会举办演讲,也会用广播诵读福音,但是现在过于频繁了,他几乎每天都能够听见。似乎有一种带着剧毒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狂热之雾,蔓延到了村子的所有角落。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他终于见到了自己的发小。后者面无表情地走进了地下室。
格子衬衫干哑地问:“到底,为什么……”
“你被选为了活祭品。”发小说,“献给谷神的。”
直到这时,格子衬衫才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人祭仪式?我是活祭品?”
这里就需要说说谷神的来历了。
结合他从外界所学习到的知识,和村子里口口相传的神话传说,所谓的谷神,毫无疑问是被以前的人所捏造出来的。
在地狱浩劫时代,死气侵染了土壤,使其无法种植庄稼。而当时的村子应该有着灵能者,或者是有着相关技术的人,设法拔除死气,才使得农业成为了可能。
领袖为了管理上的便利,创造了简单的宗教,并且将这种功绩宣传成了“谷神”的神力。
后来的村民们虽然会祭祀谷神,但那只是献祭牲畜而已。并且为了防止浪费,村民们还可以瓜分祭祀过后的牲畜。至于人祭仪式,那是闻所未闻的。
“现在才想通了吗。真是迟钝。”直到这时,负责看守的村民这才说话了。或许是因为格子衬衫在村子里不受待见,而发小则与之相反,人缘极好,左右逢源,所以村民似乎也有了些许谈兴,“你又不是不知道。这种仪式,村子里以前也不知道举办过多少回了。现在只是轮到了你而已,为何如此大惊小怪。还是说,你仅仅是在装傻,想要我们也奉陪你?”
“什么?”格子衬衫震惊得无以复加,“以前也举办过?还很多回?”他连连发问,“什么时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怎么会不知道?你的祖父祖母,你叔叔的儿子,还有……”村民举了不少例子,而发小则一言不发,然后,村民说,“都是被献给谷神的活祭品,不是吗?”
格子衬衫这会儿连震惊都忘记了,只觉得魔幻。因为村民所举例的那些人,虽然确实都死了,但死因都是老死、病死、意外死,其中甚至有他亲眼见证如何去世的,怎么会是因活祭而死?他甚至忍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在返乡的时候?意外地穿越到了科幻故事中所说的“平行世界”了。
“难道说?我的父母也是……”
“是的。你那曾经去过外界的父亲?和从外界而来的母亲?是村子里最不受欢迎的人,所以被选为了活祭品。”发小这才说话?“当时想着反正你都离开村子了,就欺骗了你?免得你憎恨村子,把麻烦从外界带回来?但是现在也没有必要继续隐瞒真相了。”
格子衬衫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片刻后?他突然问:“你才是本来的活祭品吧。”
这下,轮到发小沉默了。虽然格子衬衫也不过是在假设而已?但是发小的态度,已经说明了一切。
“我自问和你没有过节,甚至应该说?你是我在村里极少数关系友好的朋友。而你的性格也绝对没有恶劣到,会无缘无故地陷害我。所以?你一定是为了让我替你去死,而召唤我回村的。”格子衬衫死死地盯着他,“我说得没错吧!”
发小似乎再也不敢面对他的眼睛,匆匆地离开了地下室。
又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仪式的日期到了,格子衬衫终于重见天日。
村民们把格子衬衫双脚上捆着的绳子解开了,但双手上的还留着。他被两个强壮的村民夹在中间,走出屋子,穿越土路,来到了一座像寺庙一样的石制建筑物的门前。村民们将他团团围住,而他则注意到建筑门前站着两个陌生人,其中一人是剑客,另外一人则是个穿着棕色长袍的老人。
那老人被很多村民跪拜着,格子衬衫听见,有人既敬畏、又狂热地称呼他为“谷神”。老人充耳不闻,只是手里拿着一件木制品,垂目端详着。那似乎是个佛雕。
忽然,老人抬起眼,看了他一眼,又转头面向剑客,问:“就是他了?”
剑客一言不发地点头。
格子衬衫不可思议地看向村民们,大声喊道:“你们都疯了吗,他是谷神?无论怎么看,他都是个人啊!”
闻言,老人露出了冷血的笑容。
格子衬衫的声音,完全无法传进村民们的耳朵里,甚至还被人用手肘狠狠地殴打了肚子。他痛苦地屈起身体,却没有甘心屈从于这股暴力,而是又看向了人群中的一人。那是他的叔叔,以前多有照顾他,虽然有点懦弱,但本性善良,绝不会插手这种恶事才对。他盯着叔叔,声音既恐惧又愤怒,“你们真的要把我,献祭给这种莫名其妙的家伙?”
叔叔似乎有些胆怯,言不由衷地回应道:“既然是自古以来的规矩,延续到了今天,那么肯定是有道理的。……对吧?”他一边说,一边征询身边人的同意。
身边人与他对视,并且点头,“是的,从来如此。”
叔叔的目光向着其他人看去,其他人也纷纷表现出了肯定的态度。这下,叔叔的口气变得坚定不移,“我们村子是因为谷神的祝福,才能够延续至今的,不容许你出言玷污。”
格子衬衫的心,被更加压倒性的绝望所吞没了。他即使不具备灵能者那神奇的知觉,却也能够感受到一道十足有韧性的纽带,将村子里的人与人连接了起来。他们互相肯定,甚至互相煽动,形成了某种坚硬而又邪恶的整体。
他心里明白,这绝对不是合理的、自然发展出来的集体心理。一定是有着某种亵渎的外来之物,侵犯了他们的心智,使得他们陷入了这么扭曲的狂热之中。而这一定与那老人息息相关,只是,他已经无法破解真相了。
他在恐惧中全力挣扎了起来,但就在这时,异常离奇的事情发生了。他感觉双手的绳子居然被自己挣脱了开来,以至于身边夹住他的俩村民也措手不及,竟被他撞开了。他自己也大吃一惊。这一刻,他心里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是不是应该趁此机会,去扑击那“谷神”。
但纵使心里再怎么悲愤,他也不敢去反击。他只是转身就跑,还撞开了企图拦住自己的村民,冲入村外的密林中。
也不知道是村民们追击的速度不及极度恐惧的他,还是因为村民们根本没追出村外,他发现自己的身后竟没有一个追兵。但他还是不敢慢吞吞地,一直跑到了筋疲力尽为止。
而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由于过于慌不择路,不小心在林中迷路了。
之后几天,他一直在森林中风餐雨宿,说不出的狼狈。甚至连做梦都不安稳,梦见自己被村民们抓进寺庙里,然后惊醒过来,而现实也不轻松,他甚至几度怀疑自己会饿死在林中。
后来,他总算脱离了森林,并且找到公路,幸运地搭上了路过的便车,然后来到了最近的城市——河狸市。
*
格子衬衫说到这里,喝了一大口水,好让自己的嘴巴和喉咙重新湿润。
我默默地思考着他的所见所闻。
剑客之所以会出现在那里,应该是为了锁定格子衬衫,进而在之后锁定我吧。而那个“谷神”,既然与剑客在一起,那么,不出所料的话,他也是凋零信徒才对。
格子衬衫说自己在谷神(因为不知道老人的名字,所以先称其为“谷神”)的手里看到了佛雕,如果不是巧合,那么,谷神应该就是我最初寻找的“持有佛雕的凋零信徒”了。
看来格子衬衫的确就是占卜所示的线索,我没有白白地错过。
“然后呢?”我问,“你去报警了吗?”
“是的,我去了河狸公安。”他放下水杯,脸上却流露出了不堪回首的色彩,“但没想到,他们居然连河狸市的治安者都收买了。我才在那里坐了没多久,就看见两个村民被带了过来……”
“稍等一下。”我说,“你之前不还说,他们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去外界吗?”
格子衬衫点头道:“我当时也非常震惊,但后来想想,对于不知为何变得极端狂热的他们来说,在如此重要的活祭仪式上,献给谷神的活祭品却跑了,这件事或许就跟天塌了一样严重吧。”
换而言之,他们之所以能压过对未知外界的害怕,是因为更加害怕那个同样未知的、却又近在咫尺的谷神吗?可能还有其他因素,比如说,因为有了他父母和他本人的先例,所以村民们眼里的外界,也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极端的未知和恐怖了。
宗教信仰的力量是恐怖的,对于狂信徒而言,即使神真的叫他们去游蟑螂湖,他们没准也就真的游了。
不过,像他们这样涉世未深的村民,应该是无法收买河狸公安的。这里应该是借助到了谷神和剑客在外界的打点吧。
否则他们恐怕连河狸公安的门都没摸到,就先被其他河狸人吃抹干净了。
“之后,你又跑掉了吗?”我问。
“嗯,本来都被抓住了,但我一番挣扎,居然又挣脱开来,然后逃跑了。”他庆幸地说,“连我也觉得幸运,一路上似乎都有如神助,他们硬是没抓到我。”
他这么一描述,搞得好像他有着某种自己也不自觉的潜在力量一样,总不至于他才是外来神的触觉吧。我心里出现了这么个颇为牵强附会的想法。不过,除此之外,我倒是还有另外一个比较可信的假设:其实是剑客在暗中帮助他。
对剑客而言,格子衬衫是可以锁定我的唯一线索,所以他会帮助格子衬衫脱离所有生命危险,直到锁定我为止。
不过,这个假设也有站不住脚的地方。都灵医生说过,知晓预言的人,本身就是对预言破坏性最强的能动体。剑客干涉了这么多次,预言应该也已经被影响到不足以实现“魔眼就像预言中一样,正好搭救了格子衬衫”这种情景的地步了。还是说,这也在预言的容错范围内吗?
我安静地转动着思考,同时又想到了另外一个问题:我应该去丰收村,尝试捉拿谷神吗?
虽然“捉拿一个凋零信徒”才是我的本来目的,但现在情况不太一样。我知道自己不是触觉,剑客却不知道,而触觉正是凋零信徒的大敌。剑客已经败给了我,或许下一步就是呼唤支援了。如果我把丰收村定位下一站,是否会被人围攻?
而另一方面,即使不计算本来的目的,我也的确想对那个在偏僻封闭的山村里,通过某种扭曲亵渎之法,洗脑了一众村民,大搞野蛮血腥祭祀之事的谷神,多少“做点什么”。按照我曾经对暴烈说过的话,我就是有种不足为他人道的英雄情结,时常贪图杀戮坏人而产生的道德快感。而更加无可救药的是,我已经完全没有挣扎的意思了。相反,我其实非常喜欢正在这么做的自己。哪怕我知道这有时会给自己带来无法处理的麻烦。
我缓慢地闭上双眼,然后快速地下了决定。
要去丰收村吗?要去。
要防备凋零信徒的支援吗?要防备。
如何防备?以最快速度前往丰收村,赶在敌人支援以前,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解决所有问题。
虽然不知道那谷神有多强,但我也不是没有退路。如果打不过,那就逃跑;打得过,那就全部杀了。
不,不对……即使打得过也不能全杀了。我至少还要抓个人,问问关于退转药剩余两门主材的线索。满脑子都是要杀坏人,差点把最重要得目的忘记,只记得手段了。除此之外,其实也要多少防备格子衬衫的叙述中是否存在不实之处,虽然他没有欺骗我的动机,但我也不是会全盘接受他人说辞的人。
我重新睁开双眼,问格子衬衫,“你之后要怎么办?”
“这个……”他迟迟无法下决定。就算他想要去其他地方报警,也或许已经对报警一事有心理阴影了吧。
我这样跟他说,“我要去一趟丰收村,你能为我带路吗?”
“啊?这个……”他惊讶地看着我。
我拿出手机,调出电子地图,然后问:“丰收村在地图上的哪里?”
他傻傻地指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你现在就要去?丰收村距离这里至少一百五十公里啊。”
“只有一百五十公里吗……”我看了看地图,“那或许今晚就能解决了。”说着,走到了窗户前。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我回头问他。
他一边跟了过来,一边近乎于下意识地回答:“纳波穆西诺.雷梅迪奥斯.特里尼达。”他还特地补充了一句,“我的母亲给我取的。”
方便起见,他以后还是叫“格子衬衫”。
我伸出左手,推开窗户,同时用右手抓住了他的肩膀,“出发了。”
格子衬衫:“嗯?”
106 愚者(十三)
常言道,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这句话如果只看字面意思,是不切实际的。实际上应该反过来,这个世界上或许会有伯乐一样的人物,但能够日行千里的骏马,别说是常有不常有,那是根本不存在的神奇动物。
然而,对我而言,日行千里,并不是做不到的事情。
只要我有这个意思,像奔驰在铁路上的高速列车一样以时速两百公里以上的速度前进也不在话下,甚至这还完全不是我的极限。而只要慢慢地把速度提上去,对格子衬衫的负担也能够减轻到最低程度。不过理所当然的是,我终究是个人类,这种爆发力我是无法长时间维持住的。如果光顾着赶路,却把战斗时必需的体力都消耗一空,那么这趟丰收村之行就不过是送命而已了。
所以在前进途中,经过附近一带的铁路时,我还顺道搭了个“便车”。
总而言之,在这样那样的“舟车劳顿”之后,这一百五十公里以上的“旅程”也没有预想中那么耗时耗力,倒是最后在深入山区森林的时候费了一番周折。因为天还是黑的,山林地形崎岖不平,路上很多土坡树木阻拦,还得时不时停下来拜托格子衬衫摸黑指路,感觉上耗时最多的就是这里。中间还要把他放下来,给他休息的功夫。虽说只是被我扛着,他的消耗也蛮严重的。
我一把他放到地上,他就双手撑地,一边冒汗和呕吐,一边大口喘气。
“真不愧是灵能者,也太乱七八糟了吧……”他在呕吐的同时这么说。如果现在纠正他,告诉他我不是灵能者,估计还要多费口舌解释,所以我索性将错就错了。
“如果我也是灵能者,那就好了。”他好不容易缓了过来,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这时候已经没在下雨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们离开了降雨的区域。然后,他心思复杂地感慨着,“这样或许就能亲手查出所有的真相?也能亲手为父母报仇了。”
“你也想要获得灵能吗?”我问。
“想是想过。不过,也只是想想。”他说?“我去测试过了。没有才能。”
“不觉得失望?”
“失望啊。失望极了。只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天注定的。”他摇头?“但说不定?我也会像那极少数的幸运儿一样,即使什么努力也不去做?就突然在某天觉醒灵能吧。当然?只是说说,我也明白这不现实,但稍微想想也不会遭天谴吧。”
“嗯。”
“据说还有极少数人,好像说是灵感缺陷吧。这些灵感缺陷者才是真的毫无希望。自古以来?就没有灵感缺陷者能够成为灵能者的。”
“是的。”
我只能这么回应。因为,他的说法毫无错误。
对于灵感缺陷者来说,这就是一面无法跨越的绝望之墙?我无可辩驳。但是,即使在这条看不见尽头的道路上,充满了辛苦和挫折?我还是想要试一次、再试一次。
或许一直到连最后一次尝试也失败了,我才会心甘情愿地放弃吧。只是,连我也不知道,到底是第多少次尝试,才能够成为我的最后一次。
休息过后?我带着格子衬衫继续赶路。
“你为什么要帮我?”他终于问了?“如果是为我报仇……”
“你是不是过于自作多情了。”我说。
不过要说我对他的遭遇毫无同情之心,这是假的。换位思考,如果徐盛星被不知从何而来的家伙活祭了(虽然正常来说是他反过来把人烧了),那么我肯定也会悲伤和愤怒到无以复加,甚至连我也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怎么做……所以从这方面来讲,我虽然不是为了替格子衬衫死去的父母而行动的,但也不介意在行动的时候,多少带上些许“为了雪清他的仇恨”的念头。
“你只需要带路就可以了。”我对他说,“村子在森林的哪里,像寺庙一样的建筑又在村子的哪里……全部帮我指出来,你的任务就结束了。”
是的,我并没有忽略,格子衬衫在讲述自己的事情时提到过,他当时见到谷神的地方,是在一座“像寺庙一样的石制建筑物”的门前。都灵医生占卜到的第二幕画面也提示过,我在像寺庙一样的建筑里,手里拿着佛雕,双眼布满血丝,表情恐怖。
那佛雕很可能有问题,但既然我已经知道,那么大不了不去拿就是了。反正我的目的也只是凋零信徒而已。
“之后的事情你可以远远地看着。”我说。
“不,我也要跟你一起。”他的口气格外坚定,“我必须知道一切的真相。我应该有这个权力……”他忽然一顿,斩钉截铁地订正,“不,应该说,我有这个责任。”
如果他刚才坚持说是权力,那么我到地方以后的第一件事,肯定是先把他打晕了。
我表现出不置可否的态度,然后说:“我准备先从村子里抓个人出来,问问情况,你觉得谁会是了解情况比较多的人?”
“如果可以,先把我的发小抓出来吧。”
“是为了泄愤吗?”我故意这么问。其实,我也感觉他的发小有点问题,不过这里还是要听听他的看法。
“不,我感觉他有疑点。”他说,“既然村子允许发小拉我做替死鬼,那就说明活祭品的人选并不那么讲究,估计是谁都可以的。事实上,我的父母也是因为在村子里最不受欢迎,所以村子才选他们做活祭品,至少我的发小是这么说的。但是,如果选活祭品的条件是受欢迎与否,为什么村子会选中人缘极好的他?”
他此刻怀疑的方向,和我相差无几,所以我赞同了他的意见。
终于,我们到达了丰收村。
这座村子由于基本上不通电,又没有奢侈地使用燃料的习惯,所以在夜间能见度极低。纵使我眼力过人,也颇受影响。格子衬衫在村口为我简单地指了路,我让他在远离村子的地方待着,而自己则扼杀气息,深入村中。很快,我就到了他的发小所在的屋子前。
我没有着急进入,而是伸出手掌,按住了屋子的石砖墙壁,感知这座建筑的内部结构。
在武术中,有一个概念,叫“听劲”。
这是常见于武术家之间推手较量的词语,掌握听劲的武术家,能够在自己与对手接触的时候,凭借触觉去感知对手肌肉的动势,判断对手之后会如何运劲。如果是训练到出神入化的地步,那么即使闭上双眼,也能够应对第一次招架以后的所有攻击。
而如果是由我使用,则能够在接触到对手的瞬间,判明对手身体里的所有传动结构,一切的一切都如同剖面图一样,在我心里纤毫毕现。
当然,听劲这种东西,原本是只对会自己运动的对象才奏效,而建筑物本身是不会动的。
所以这里就需要我自己动了。要由我来对建筑物发力,从反作用力里去感受建筑的承重和受力结构。并不需要猛烈的力气,只需要小小的暗劲就足够了。
我立刻就对屋子里的结构了如指掌,然后撬门,步入其中,来到了发小所在的卧室里。
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在卧室门上做了小机关,会在其他人尝试进入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动静,但我当然不会栽在这种门外汉级别的小机关上,很轻易地回避了。不过,为何他要做这种机关呢?是因为曾经被选为活祭品,所以对其他村民都有了戒心吗?
他此刻正躺在床上,我悄然地来到了他的身边,看清了他的脸。他是个和格子衬衫差不多年纪的青年,面部特征也与描述相同。突然,他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
这差点把我惊吓到了,但仔细一看,他并非发现了我(按理说也发现不了进入潜行模式的我),似乎是被什么噩梦惊醒了。然后他坐在床上,双臂环膝,瑟瑟发抖起来,还沉浸在我所不知道的恐惧里。
我没有向他搭话的意思,非常直接地击晕了他,然后将其扛在肩膀上,离开屋子,回到了格子衬衫所在的一处空地上。
我当着他的面,将他的发小扔到地上。在我们的注视下,发小缓缓醒来。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叫,而是傻傻地撑起身体,看样子是脑子还没能好好消化自己的处境。
“如果你喊人,我就从你的舌尖开始,把你的舌头一点点地剪断。”我说。
他这才反应过来,想要尖叫,但同时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无比惊恐地,用很低的嗓音问:“你、你是谁?”
“你不至于已经把我忘记了吧。”格子衬衫这才说话,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幽幽响起,传进了自己发小的耳朵里,“我回来了。”
“纳波穆西诺?”发小震惊地说,“你真的逃出去了?你还敢回来?”
格子衬衫像变了个人似地,冷冷地说:“你以前都是叫我昵称的,现在变得这么生分,我很伤心。”
发小不敢吱声。
格子衬衫问起了正题:“村子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自称谷神的家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发小瑟缩地说,“谷神他,他自古以来,就在村子……”
格子衬衫顿时震怒,将发小从地上拉扯起来。当然,他至少有在注意不发出很大动静。他的声音令人联想到猛兽的低吼,“别跟我说什么‘自古以来’!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虽然其他村民都被那所谓的谷神用某种方法洗脑了,但你应该没被洗脑吧?或者说,虽然你也被洗脑过,但因为某些理由,解开了洗脑?亦或是,你虽然没有解开洗脑,但是以某种方法,调查到了村子里的真相?告诉我,到底是哪边!”
发小惊骇地瞪大双眼,“你、你怎么知道……”
“你是用‘我的父母并非死于意外,而是遭人谋杀’的消息,使得我返回村子的。”格子衬衫的声音非常冰冷,“但这难道不奇怪吗?其他村民以为村子里过去的逝者,都是死于献祭,并且以为我也应该知道这件事。而以此作为前提,既然村民眼里的我是这样的,那么在听到你这句话的时候,我一定会得出这样的结论:我的父母极高概率是被村子献祭了,村子非常危险,我应当对村子保持戒心,不轻易涉足陷阱。”
发小自言自语般地接道:“而我的初衷是让你一无所知地回到村里,然后替我去死。如果使你得出这种结论,会对我自己不利……”
“所以你和其他村民不一样,你记忆里的我,和我记忆里的自己,并无关键的出入。”格子衬衫说,“换而言之,你的记忆大概率没有遭到篡改。”
发小顿时哑口无言。
格子衬衫所说的话,是连我也没想到的点。他从之前就表现得脑子灵光,无论是被发小陷害的时候,立刻推断到原本的活祭品是发小,还是要求我先把发小抓来时使用的理由,都显示出了他对于局面并非毫无判断力,但那些都没有此时此刻令我来得意外。或许,是他自幼起延续至今的,对任何事情都要刨根问底的好奇心,训练出了他今天的智慧。
本来,我只是单纯地视他为这起阴谋的受害者,是只能被动接受事态的弱小者,但现在看来,他自己也有主动探索丰收村的迷雾,将真相亲手从黑暗中挖掘出来的调查者的才能。
发小双手抱头,畏惧地说:“我不能说……说了的话,一定会被杀得……”
格子衬衫恶狠狠地问:“为什么你觉得我就不会杀你?”
发小似乎还有侥幸心理,闭口不言。
格子衬衫一时间也不知道拿他怎么办,两人陷入了僵持。
也就是说,是时候轮到我出马了。
“交给我吧。”我说。
格子衬衫先是一怔,再恍然大悟,然后松了口气,好奇地问:“难道你可以用灵能入侵他的精神,让他说出真相?”
“很遗憾,我不会那种把戏。”我说,“但是说到如何辅导他人改善心境,使其自愿地说出心里话,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说完,我对着发小的身体,伸出手去。
三分钟以后,他蜕变了,成为了一个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非常诚实的人。
107 愚者(十四)
凡是有所成就的武术家,对于人体的所有敏感点都了如指掌,也知道如何为人带来最大限度的痛楚。而发小又不是像蚁之主亲信那样意志如铁的角色,在我给他制造了足够的痛楚,并且令他明白我真的可能会杀人以后,他就把所有的事情都抖了出来。
经过他的陈述,我们得以判明,他的确没有受到洗脑,或者,确切地说:他一开始也被洗脑了,但是一个月前,他的洗脑被解开了。
而解开他的洗脑的,不是别人,正是谷神的意思。
至于谷神为何要解开他的洗脑,这个问题暂且搁置,稍后再谈。这里就先说说发小所知晓的,有关于“村子是如何变成现在这样”的来龙去脉。不得不说,我和格子衬衫都找对人了,从发小口中挖掘出来的情报,竟帮助我们,直接解开了九成以上的谜题。
*
首先从四年前,也就是格子衬衫父母死亡的那年开始说起。发小对于这期间的记忆虽然印象深刻,但终究是四年前了,难免有不牢靠的地方。因此有些细节是他自己的臆测,也有我本人的推理和想象的润色。
那年的某个白天,两个不速之客来到了丰收村。其中一个是老人,也就是今日的谷神;另外一个却不是剑客,而是一个佩戴十字水晶耳坠的黑发少年。
发小当时在村口见到这两人,便立即上去问话。却不料,那黑发少年只是瞥了他一眼,发小就化为了无法思考的人偶,只知道傻傻地站在原地。不止是他而已,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心灵波动直接覆盖全村,整个村子顿时变得静谧,好像所有村民都化为了僵立不动的人偶。之后的事情,发小本来是没有记忆的,但大约是因为现在洗脑被解开了,所以化为木偶的这段时间里的记忆,也都能够回忆起来了。
先说话的人,是黑发少年,他对老人说:“你为了甩脱追兵,不止是脸,也身体都改成了这样。不过到了这里,降魔局肯定也找不过来了。”
老人点头,接着说:“之前真是九死一生。但在这里,我也能继续自己的实验了。”
少年好奇道:“我其实难以理解,你把猪的身体改造成人体,和你研究先知的秘密,这两者间到底有什么关联?”
闻言,老人毫不介意地说出了自己的观点,“先知之所以是先知?是因为他们的思维与正常人迥异。他们凭借着迥异的思维?而获得了更加高等的知觉?以窥探到更深层次的宇宙。但是,你有想过吗?”他继续说,“先知的知觉,真的是更加高等的知觉吗?先知窥探到的宇宙,真的是更加深层的宇宙吗?会不会那仅仅是‘有差别’而已,所谓的高等低等、深层浅层,只是我们人类的一己之见而已?如果这个观点成立,那么我把与人类在思维和知觉上都截然不同的动物灵魂,转移到人脑里?岂不是也能诞生出先知来?”
少年接道:“但是,动物的灵魂和人体是不兼容的,更别说是人脑了。”
“所以我才要把动物的身体改造成人体,看看能不能就这样直接造出先知。”老人说?“但还是不顺利。人脑实在太复杂了?虽说我有着生物改造的灵能和相关科技,造出来的无论怎么看都是人?也有着人的完整知觉能力,思维也脱离了猪的领域……然而不足之处也多得是。”
“那些人容不下你也是理所当然的。”
老人不悦道:“那只是因为我失败了而已。如果我成功了,他们立刻就会奉我为上宾。你们凋零信徒会接纳我,让我成为其中的一员,不也是因为相信我的实验有成功的可能性吗?”
少年话锋一转,“你在这里也要做相同的实验吗?”
“不,我这次要换个思路。正好,这里的村民们很符合成为我新实验素材的条件。他们足够愚昧,而且有你在,还能够变得更加愚蠢。正所谓‘惟上智与下愚者不移’,这样的灵魂更加容易孕育先知。虽然制造智者困难,但制造愚者就简单得多了。”老人回答,“我之前对你提过的‘要求’,你现在就帮我实现吧。”
少年笑道:“就在你跟我说话的那段时间里,我的洗脑工作已经结束了。”
“这么快?”老人意外道。
“因为只是修改了他们对于死者的记忆而已。具体地说,我让他们以为,过去的所有去世者,都是作为活祭品而被献祭给了‘谷神’——也就是你。而其他部分则都原封不动。”少年说,“人对死者的记忆最方便修改,因为死者不会自己跑出来,质疑被修改的记忆。接下来的话,你只需要在暗中不时地用灵能破坏庄稼,逼迫他们向你献祭活人就可以。最初的几个活祭品,应该会是村子里最不受欢迎的人吧。”
“真就这么简单?”老人质疑。
“你会看到成果的。‘从来如此’,是一股非常巨大的、却又透明的力量。其实不止是这些村民,就连此刻置身事外、对他们评头论足的你我,也被种种‘从来如此’的锁链所束缚而不自觉。”少年说,“你虽然已经是特级灵能者,但如果无法体察自己的心灵,明悟根本不存在什么锁链,那就仅仅是操纵灵能的凡人,而不配自称灵能者,也永远无法更进一步,解放‘真正的灵能’。”
老人先是皱眉,然后说:“这种程度的控制是不可能长久的。这样压迫,村民们早晚会觉醒。”
“你本来也不准备一辈子都守在这里吧。”少年说,“不用那么担心,几年内不会有变故的。我的老师说过,追求幸福是需要勇气的,非但必须面对可能失败的恐惧,即使到手,也要面对可能失去的恐惧;但只要从一开始就放弃,屈从于力量,那么立刻就能得到安心。所谓的安心,就是没有恐惧的状态。”
(听发小陈述到这里,我忽然觉得那少年所表达的思想,自己曾经在哪里听到过。)
“好吧。”老人转而说,“那么,你能再用灵能,给他们的脑子增加些许‘保险措施’吗?免得出现意外,他们反抗我。”
“你倒真是谨慎。不过以我现在的能力,能做的精细事情不多。之前那些就已经是极限了。”少年摇头,“而且,你不是特级灵能者吗?虽然你不擅长战斗,但即使他们反抗,你也能够自己处理吧。”
两人又谈了一些话,就此分别。黑发少年远去了,而谷神则留在村里。
之后,经过了四年,村子里被献祭了一些人,其中自然也有最先被献祭的格子衬衫的父母。村子中央还搭建起了石制的寺庙,谷神就住在里面,所有活祭品都被送往其中,村民们出于畏惧而不敢接近,更别说是进入里面了。
但就在一个多月前的上午,发小进入了里面。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进入,现在想来,肯定是被操纵了精神。
他在里面看到了三个人,分别是老人和剑客,以及黑发少年——后者经过四年,有所成长,应该改叫青年了。
操纵发小进来的,无疑是这青年。他先不理发小,而是先对谷神说:“如今的我比四年前更强,是否需要我帮你加上保险措施,以免他们反抗你?”
“不需要。”老人,或者说谷神,此刻姿态放松,“我好歹也是特级灵能者,而他们无非是些哪怕悲愤,也不敢反击,只会转身逃跑的弱者而已。”
闻言,青年看了看他。两秒后,他点头道:“也好。”
谷神也在凝视他,似乎得出了某种结论,“你现在用的不是自己的身体吧。”
“我只是把自己的心灵投影到了这上面而已。如果你有需求,我也可以让本体过来,把你的心灵投影到其他身体上,这样你就能同时在两个地方活动了。”
“不必了,我没有让其他人玩弄自己的灵魂的兴趣。比起这个,还是说说正事吧。”谷神先是拒绝,接着说,“这四年来,我的实验一直不顺利,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你的心灵干涉一直在他们的脑子里存在着,或者,是不是我从一开始就不应该选择这个村子里的人……但你之前也说了,这不是你的本体,所以无法全面解除四年前所设置的洗脑,最多篡改两三个人的精神而已,那么至少帮我把这个村民的洗脑给解了吧。”
“当然。”青年打了个响指。
直到这一刻,发小才终于从洗脑中解脱。
然后,想起了所有事情的他,很快就意识到……他要成为谷神那不知所谓的实验的小白鼠了。
在求生欲望的驱使下,他立刻就说,自己在村子外面有个朋友,既没有被洗脑,也不算是村子里的人了,能否让他顶替自己。
谷神来了兴趣,“哦?”
“等等,他说的那人,能否交给我处理。”剑客忽然出声了,“他可能是‘心魔’为我所做的占卜里,所提示的人。”
他所说的“心魔”,指的似乎是那青年。
“我拒绝。”谷神竟丝毫不卖剑客面子,非但如此,他看向剑客的眼神还有着露骨的鄙夷,“你不过是个外围的成员而已,组织有很多情报你都不知道吧?连灵能都是用那种方法得来的,少给我得寸进尺了。”
闻言,剑客按住了自己的刀柄,眼神非常危险。
两人的矛盾,一触即发。
*
发小的陈述到此结束,我一言不发地消化他所提供的信息。
就和我在过来之前所想象的一样,将这个村子变成如此模样的元凶,正是凋零信徒。那个自号“谷神”的凋零信徒要在这里推进与“制造先知”相关的实验,而洗脑村民的人却不是他,是另外一个青年灵能者。之所以洗脑,既是为了方便管理,也是为了推进实验——虽然我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原理。
至于剑客,他在最后应该还是设法说服了谷神。或许是用暴力,或许是用其他理由。按照发小的情报,谷神是不擅长战斗的特级灵能者,真要厮杀起来,只怕剑客一刀就能索了他的命。
格子衬衫在意地问:“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发小摇头,“等我回过神的时候,就已经在寺庙外面了。”
格子衬衫沉默了下,然后说:“你就这样把我卖了?为了保全自己的性命?”
“不,他没答应放过我。”发小害怕地说,“他说作为奖励,会晚点处理我……”
“你就这样认了?”格子衬衫怒道,“再说了,你明明就有卫星电话,为什么不报警?好吧,就算你连报警的号码都不知道,但你好歹也从记录里找到了我的号码吧?而我就身在外界,只要你从一开始就和我说明一切,我就会救你们的!”
我倒是能够想象到发小之所以不愿意向格子衬衫说明一切的心理动机,不过,事到如今再说这个也已经没用了。发小只是畏畏缩缩地蜷缩在地上,不敢面对格子衬衫的逼问。
“我一开始也有想过要反抗,也觉得这种事情岂有此理,但是,我无法鼓起勇气……”发小抱着头,混沌地呢喃着,“大家都说着一样的话,我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是,所有人都在这么说啊……时间一久,我也变得越来越奇怪……”
他向格子衬衫下跪磕头,“是我错了,原谅我,求求你,原谅我吧……”
见状,格子衬衫维持着指着他的动作,一时间不知所措,下意识地看向了我。
发小的认罪看上去的确情真意切,我相信,他现在是真的认为自己错了,是真的想要悔过。但是,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人是活在情境中的动物。现在的他面对着格子衬衫这个“复仇者”,同时面对着我这个无法回避的死亡威胁,他当然会痛改前非,连自己都不会怀疑自己的忏悔是否掺杂水分。
但是,如果他又回到了之前那个充满了种种“从来如此”的环境里,他又会如何去想呢?如果当初格子衬衫真的死了,他会不会心中暗喜,觉得幸好自己诱骗格子衬衫返乡,否则被献祭的就是自己了呢?
我不会被这种廉价的忏悔轻易触动,继续问及了其他细节——比如说,那青年是否还在这里。闻言,发小摇头,说那青年早已离开了。
然后,我又问了寺庙内部的构造。不过,发小自己也没有在里面到处转过,对此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寺庙只有一个出入口,平日里被相当厚实的铁门所封锁。在打造时,这个铁门被设计成了无论出入都要用钥匙才能打开得东西。村民们即使有胆子接近,也无法涉足内部。
问完以后,我击晕了发小,然后向寺庙移动。
在到达能够看到寺庙的距离以后,我转过头,对格子衬衫说:“接下来我要独自过去,敌人是特级灵能者,你跟着我也只会碍手碍脚,所以留下。”
我知道他非常想要跟着来,所以完全没有跟他客套说话的打算,越能打消他的意图越好。
他先是迟疑,然后答应了。
我转身向寺庙潜行而去。一边走,一边观察。那寺庙只有一层,占地面积相当于高中的室内体育馆,但不知道是不是夜晚的缘故,看上去像匍匐在地面上的怪兽。
才走出去一段距离,我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动静。
回头一看,是格子衬衫,他居然又跟过来了。我正要问他为何不守约定,却发现他的眼神非常不对劲。完全没有看我,而是直愣愣地凝视着那宛如怪兽一样的寺庙,似乎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夺取了心智。
108 愚者(十五)
我立即抓住了格子衬衫的肩膀,并且故意使了会使他疼痛的力气,要将他从这种迷幻的神态中强行拽出来。
在疼痛的刺激下,他猛地清醒过来了。
“我不是叫你别跟过来吗?”我问。
“这……我不知道。”他自己也非常错愕,“不知不觉就跟过来了……”
我回头重新观察寺庙。在黑暗中,寺庙的轮廓显得更加诡秘了。那里是存在着某种能够影响人心的事物吗?因为我的灵感过于迟钝,所以在免疫的同时,也无法觉察到?
都灵医生占卜的第二幕画面所提示的“能够侵害他人心智的某些东西”,已经盘踞在这寺庙里面,并且对外界散发出了某种有毒的“香味”?
既然如此,那就必须让格子衬衫先离开村子了。况且,我也不得不防备这样一种可能性,那就是占卜第二幕画面里的“疯了的人”,会不会其实是跟着我一起进去的格子衬衫。
无论是不是,只要他不跟着我进去,就不会变成那种未来。
“你先回去把自己的发小看好了。”我随便找了个理由,“否则任由他醒来,去警告其他村民,我们潜入的事情就败露了。”事实上,以我的“手艺”,那人短时间内是不会醒来的。
“好吧。”格子衬衫点头,转身离开了村子。我看着他的身影远去,继续接近寺庙。
我来到了寺庙门前,先用听劲探测了内部的结构。没感觉到什么特别的机关陷阱,或者奇特的构造。然后开始想办法对付面前这面门。
和格子衬衫的发小所交代的一样,真是一面厚实的铁门。以我的能耐,要用暗劲直接破坏锁芯倒是轻而易举,但此时周围如此寂静,我的破坏动作势必会发出刺耳的噪音,必须改用其他方法。
我的方法非常简单。既然周围没人看着,我就索性拿出了自己出售给徐盛星、再由徐盛星转赠给自己的火焰手套,再释放出无比凝练的高温,直接烧融了锁的部位。
然后,我收起火焰手套,进入寺庙里。
门后没有大厅,直接就是一条灰扑扑的石制走廊,走廊两边是一扇扇木门。我陆续推开,这些房间大多数是空房间和杂物间,还有起居室,但也有一看就很古怪的房间。比如说,当我推开第五扇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间手术室一样的房间。
与其他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房间不同,这间手术室显得相当正规?放着所有医院的手术室都应有的设备,也有一些我看不出用处的设备。不过在卫生条件上?这间手术室做得却相当糟糕。遍地都是血迹和脏污,很可能使用者从来没有打扫过卫生吧。
角落还有一盏灯泡,提供着微不足道的光线,却非但没将这里照得亮堂?还显出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悚氛围。一定要形容的话,我觉得这间手术室很适合放入那种以废弃医院作为主题的血腥恐怖游戏里。
我也被这股氛围弄得有点不安?然后?我在角落的铁柜上?看到了一些散乱叠放的文件。于是悄然走过去?借着灯泡的光线?观看起来。
这些文件应该是谷神手写的?上面这么写道:
“半个月前?其他凋零信徒抢夺到了那个疯狂艺术家的佛雕。但在确认内部没有疯狂艺术家的灵魂以后,这尊佛雕就成了废物。我听说在佛雕的内部?蕴含着惟有先知才能获悉的狂人的知识,就将其讨要过来了。
“即使在我的实验室里真的诞生了先知?我也没有信心将其与普通的疯子区分开来。但只要有了这尊佛雕,我就再也不用担心了。这简直是天赐之物。”
这是谷神的研究日志吗?我一边想着?一边去看其他文件。
“部分人认为,只有深入知识领域的人?才能够成为先知,但这个观点是不对的。
“在古老的知识体系里,先知,亦被称作‘佛陀’,是悟得‘诸相非相’之人。任何人都有成为佛陀的潜力,而想要成为佛陀,则必须‘觉悟’。
“所谓的觉悟,在古代宗教看来,就是灵魂受到启迪,开悟智慧的意思。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灵魂,都有资格觉悟。惟有‘坚定不移的灵魂’,才有缘到达这种地步,并且悟得‘诸相非相’。我能够接触到的所有资料,都对此语焉不详,按照资料里的比喻,人是与大地一起转动的,所以在人看来,无论是自己还是大地都是不动的;而惟有真正不动之人,才能够看到不同的大地。
“话虽如此,凡事皆有例外。也有些凡人,会像偶然接收到某种信号一样,突然就觉悟了。这种人多见于艺术家,比如说那个雕刻出这尊佛雕的疯狂艺术家……就是因为无法承受智慧,所以才会疯狂。而如果是真正的先知,就绝不至于如此。因为在真正的先知看来,‘诸相非相’是能够理所当然接受的事情,甚至不会意识到这是可能对自己有害的。
“对其他凋零信徒而言,只要到手的是先知的灵魂,疯狂不疯狂都无所谓,但是我的野心远不止如此。”
原来如此,先知也有佛陀的意思。不过,我是佛陀?我哪里有佛教徒所追求的、斩断一切烦恼的能耐,反倒是业障缠身、杀生无数,说不定还有很多人觉得我是魔头呢。我这么想到,换了一份文件看。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能否实现我的野心,但是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任何机会都不可以错过。
“正所谓:惟上智与下愚者不移。这个村子的人们深陷迷信,脑子里装满了食古不化的顽固;但往好的方向看,这种怎么教都学不好的愚蠢,不也是一种‘坚定不移’吗?
“我要他们从自己人里面选择活祭品,而活祭品本身虽然想要反抗,但那只是由于不想死而已,他们其实都有意无意地认同了这种野蛮血腥祭祀的‘合法性’。我想,这样的实验品,或许能够更加接近我所想要的愚蠢之人。
“但是……已经四年过去了,已经四年过去了!一点点成功的苗头都看不到,我真的能够在最后得偿所愿吗?
“我听说,在地心教会里面,曾经也有一名先知,因为体验了正常人远远无法想象的不幸与绝望的人生,从而万念俱灰,却反而变得能看到死亡的领域了,甚至还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看到凋零本身。她与生前的‘凋零神选’有些相似之处,本来,她或许有机会成为凋零主祭的其中一员,为什么到头来,她却要作出那样的抉择?”
愚蠢之人,坚定不移的灵魂……这就是他对村民们出手的动机吗?我又翻了翻其他文件,已经没多少有价值的信息了。于是将其放下,观察周围。
在旁边的墙壁上,还有一扇遍布血污的木门,通往隔壁。我安静地走过去,缓缓将其推开。
然后,我看到了一些悬挂在这个房间里的东西。
在看到这些东西的瞬间,我立刻意识到了三件事情:
第一,里面这些东西,毫无疑问,就是占卜的第二幕画面中所提到的,“能够侵害他人心智的某些东西”;
第二,我一看就知道,这些东西并不会侵害他人的心智;
第三,这些东西对我毫无威胁,但我能明白都灵医生为什么会害怕。
我向着这些东西走了过去。就在这时,我感觉到有人出现在了身后的门口处。在我回头看去的同时,那人对我搭话道:“你好,魔眼先生。或者,我应当称你为‘触觉’?”
站在门口的,是一个老人。我有理由相信,他就是谷神。
他一说话,我就从中提取到了一种可能性,“剑客还活着?”
“是的。他把你的事情告诉了我。”谷神说,“所以我在寺庙里设置了对天人合一武者的警戒对策,否则就无法注意到你进来了。那家伙,虽然就灵能者而言是次品,满脑子都是肌肉,但提出的意见有时候还挺管用的。”
“你把他治好了?”我问。
“也不能说治好了吧,他伤得太厉害了。虽然我好歹挽回了他的命,但暂时还无法动弹。”他居然直接说出来了,这反而令我严重怀疑其中的真实性。
不过,剑客居然能凭借那副残躯,逃到一百五十公里外的这里,真是令人震惊的求生意志。
“如何?你对我的实验室,有什么看法吗?”谷神看向了我身后的那些东西。
我直言道:“你令我作呕。”
“有时候,道德和伦理,也必须为进步而让路。”他凝视着那些东西,“拿走四肢、拿走眼球和舌头、废去所有感官系统,使得肉体沦为纯粹的囚禁灵魂的黑暗牢狱。在此基础上,继续摆弄他们的神经,使得对时间的体验变得如字面意义上度日如年。同时用电极刺激大脑的部分区域,迫使他们的意识空前活跃,无法进入睡梦……除此之外还有很多程序,多到说不过来的地步。这样的实验,以前在边境地区等联盟管辖不及的地方时常进行,比这更加激进的也不计其数,甚至听说还出现过极其罕见的成功案例。但在我这里还没有成功过,很遗憾吧。”
“我唯一的遗憾是,让你这种人,与我呼吸同一个房间的空气。”我说,“你不惜做到这种地步,到底所求为何?”
“惟有盲目,方见诸相非相。而愚痴的灵魂,则不至于在真相中轻易破灭。”他重新将目光投到了我的脸上,“我所追求的目标有两个。第一,是人工佛陀。”
他似乎是故意用古老而又神圣的词语称呼先知,来衬托自己企图将其拖入凡尘的超越性。然后,他接着说:“第二,是在第一步成功的基础上,在死神收走我得性命以前,能够以清醒的灵魂,亲眼见证‘诸相非相’为何物。”
“你再也没有这种机会了。”我说,“我就是你的死神。”
109 愚者(十六)
闻言,谷神有恃无恐似地背起双手,走入房间里,同时说:“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成为我的死神。哪怕是你也一样,触觉。”
我并没有贸然进攻。现在的我,杀意非常坚决,同时也非常谨慎。如果情报没有致命的疏漏,对方所擅长的领域应当在于“生物研究”,而非“战斗”。如今却主动现身,敢于面对我这个连剑客也击败过的人,无疑是有我杀不死他的强烈自信,甚至是可能有着赶在我动手杀死他以前,先一步解决我的自信。
“你如何看待死亡?”大约是因为真的以为我是外来神的触觉了吧,他好像自以为是地沉浸在了某种并非与其他人类,而是与神祇之细胞对话的迷幻感情里。
他缓步走到那些活祭品的近处,似乎正在回忆自己过去的种种画面,“我与其他凋零信徒不一样,对死亡非常畏惧。越是衰老,越是能够嗅到死亡的味道,恨不得逃得远远的。但遗憾的是,我们灵能者,越是想要逃离死亡,就意味着越是深刻地意识到自己的死相。灵能会以违背本人意愿的方式,将我们拖拽到死神的跟前。”
“直到有一天,我放弃了。因为我终于醒悟了,惟独死亡,才是这个宇宙中万事万物绝对无法逆转的命运。当我接受这一点的时候,我的心居然莫名地安定了下来。”他说,“曾经的我,是多么的浑浑噩噩,空有抱负,却虚无度日,不知道自己是谁,形同废物一般。但自那以后,我就决定要让自己短暂的生命爆发出光华来,因为我的余生已经所剩无几了。法律也好伦理也罢,统统要为我的光华让路。”
“你有前身被吞噬时的死亡的记忆吗?触觉。如果你有,那么,此刻正在模仿人类思维的你,或许也能明白我的感受吧。没有比死亡更能鼓舞生命的东西了。”他继续说,“不知不觉地,我已经陶醉于这样的自己,陶醉于正在走近自己的死亡。我甚至已经不想回归本来那个废物一样的自己了。如果死神一定会造访,就任由死神造访吧!我哪里都不会去。当我深切地产生这个念头的时候,我竟已经成为特级灵能者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我。”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朝闻道,夕死可矣。亲眼见证‘诸相非相’?并且在那个宇宙中闭上双眼?是我为自己的人生所准备的最好的休止符。你是无法阻止我的。”
原来如此,这么说来,他的确不是纯粹的凋零信徒。因为他所追求的并非死亡?而是濒临死亡的自己。我一边在心里总结?一边不为所动地说:“像是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很多。”
他皱眉?“什么?”
“真正的你?是你误会了吧。说什么任由死神造访?说什么不想回归本来的自己……你不过是心想,反正自己已经死定了?所以想要对自己耍帅,同时也对其他人表现出潇洒无畏的态度,仅此而已。居然陶醉在自己的演技中不可自拔,连自己都欺骗过去了?真是可悲至极。”我此刻所说的话?有七成以上是故意讽刺,要让他愤怒和失态,露出某些破绽来?“别以为只有自己才是特别的。你毫不特别,就和其他凡人一样。一旦明悟到必然会死,便会幡然醒悟;而若是重新给予生的希望?反而毫无廉耻。这才是真正的你。”
“嗯?你说得很对。”他非但不生气?还点头承认了,这反倒叫我无法继续轻蔑他,“如果给予我希望的光芒,我一定无法维持住绝望的傲慢。但是,那又如何。这种假设毫无意义。难道你就能逆转我的死亡吗?你不能。谁都不能。”
他接着说,“况且,人本来就是活在情境中的动物。因此在不同的情境中,会有不同的灵魂。这才是自然之理,哪有可能坚定不移?如果有,那也不可以说是人的本分了。无论是那些一般人也好,还是我这样的特级灵能者也罢,归根结底——”
说到这里,他突然打住,自己怔在了原地。我等了好一会儿,他还是像傻子一样站着,没再继续对我夸夸其谈。
正当我想要趁此机会,做些什么的时候,我忽然听见门外传来了足音。谷神也好像醒了过来,将目光投向门外。
在我们的注视下,足音来到了门口。
我以为会出现在那里的,可能是剑客。却不料,竟是格子衬衫。
“你怎么进来了?”我立即问,“我不是叫你老老实实等在村外吗?”
他自己居然也有些混乱,前言不搭后语地说着,“因为,我,我听见里面很长时间没有动静,以为……所以……”
他以为什么,以为很长时间没有动静,所以里面就是安全的?还是说,以为我死在里面了,所以无法坐视,这才进来一探究竟?
就在这时,谷神说话了。
“别怪他。”他说,“大约是潜意识地明白了寺庙里藏着真相,所以回来了吧。”
回来?这个用词叫我大惑不解。与此同时,格子衬衫也注意到了房间里悬挂着的活祭品们,表情彻底凝固了。
而我则顺着他的目光,倏然注意到了一件骇人的事实。
因为之前光线昏暗,加上格子衬衫不在身边,所以直到这时,我才迟迟地反应了过来。坦白说,即使是我这个见多识广之人,在注意到这件事实的时候,脑子也一时间没能处理过来是怎么回事。
这件事实是:在那些悬挂着的活祭品里面,有其中一个,在身体的轮廓细节上,与我身边的格子衬衫,完全一致。
在我的脑海中,有数条看似互不相干的线索,汇聚到了一起。
现在已知的线索是:眼前这个谷神有着生物改造的灵能,他曾经将牲畜的身体改造为人的身体,并且本人也有着一定程度上的易容能力,在逃避降魔局的追杀时,他修改过自己的脸和身体;
而协助他洗脑所有村民的,绰号疑似为“心魔”的黑发青年,则有着心灵投影的技能,非但能够将自己的心灵投影到其他身体上,还能够将其他人的心灵投影到其他身体上;
谷神想要用格子衬衫做实验,而剑客则希望格子衬衫逃出丰收村,好让预言得以实现,这两个人的想法彼此矛盾,并且都没有为彼此让步的意思。
那么,是否存在着某种“两全其美”的办法,能够同时满足这两个人的需求?
真相昭然若揭。
我几乎不忍去想那个残忍的答案,而都灵医生过去念故事时的声音,则在我的耳畔若有若无地回响了起来:原来真正的他,早已在那天回家时,连肉体同灵魂,都被吃人的熊所吞噬了,而现在的它,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异形而已。
格子衬衫说过,在他逃离村子,徘徊在森林里的那段时间,他梦见自己被村民们抓进寺庙里。
那不是梦。
他再也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颤抖地将身体斜靠在了门框上。
“那具身体是我合成改造而来的,材料则是村民们献祭给我的牲畜祭品。合成出来的身体其实和他本来身体的素质差不多,不过因为发号施令的脑在这边的本体里,所以很容易就能在激烈情绪的推动下,操纵那边的身体发挥出不计代价的潜在力量。用你们武术家的话来说,就是打破了无意识中对肌肉力量的限制。”谷神笑了起来,“我的手艺应该不错吧,非但他自己察觉不到不对劲,即使是专业的外科医生,也无法看出构造上的不协调。”
“剑客并没有帮他逃离村子,因为他本来就没有逃离村子;也没有帮他逃离追兵,因为他是靠着自己的力量逃离的。”我紧紧地盯着谷神,“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的事情,又为什么会自己进来这个寺庙?你们对他的意识做了什么手脚?”
“如果你以为我在他的意识里设置了某种诱导他回来的程序,那么就大错特错了。他只是知道这里藏着一切的真相而已,所以才会像扑向烛火的飞蛾一样自己走过来。顺带一提,虽然我说得好像都在预料之中一样,但其实我很意外。”他说到这里,又看向了格子衬衫,“本来剑客是想要拜托心魔,对你的记忆做些什么的,但没想到在把你的心灵投影到这具身体里以后,你就把所有事情都忘得一干二净了。不,应该说是无意识地阻止自己回想起来了吧。连自己没能逃出村子的记忆,都记成了对自己有利的事情。也不是无法理解,许多遭受巨大心理创伤的人,会主动把与心理创伤相关的记忆封印到潜意识里,这种心理病例不在少数。”
他残忍地笑着,“不过,虽然只是关了你十几天,但你明明在实验设备对脑神经的劫持下,相当于处于这种状态十几年,早已发狂到无以复加了才对。居然只是因为捡到了能够自由活动的、尽情感知世界的完整身体,就把自己早已发狂了的事实都扔到脑后了。这也是我始料未及的。真是不可思议啊。”
“我……我……”格子衬衫的声音愈发扭曲,眼泪不停地掉落下来,“不要……我不是……我明明已经……为什么……”
“这不就是你所追求的真相吗?即使知道会步入疯狂,也要刨根问底、追求真相,这是人类的劣根性。”谷神的口气里多出了欣赏之意,“真遗憾呀,虽然你也不是我想要的那种灵魂,但如果早知道你是会回到这里来的人,我会收你做学生的。”
格子衬衫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好像要把脸皮撕扯下来一样,发狂地嚎叫、哭泣了起来。
原来,根本没有什么会侵害心智的怪物,这里有的,只是一个异常残忍的真相,和一个无法接受残忍真相、被击碎了自己的世界的凡人而已。
*
局面已经很明显了。格子衬衫,就是那个“疯了的人”;使他疯狂的,则是这些活祭品里的他的本体。不仅如此,如果不出意外,四年前遇害的他的父母,很可能也在这些活祭品里。
我将所有注意力都放到了谷神的身上,却不知不觉地失去了愤怒,留存在心里的,仅仅是一个冰冷的决心:我要杀了他,就在今晚,就在此地。
我想,就是因为有这过于坚硬的决心,我的愤怒才反倒浇灭了。就好像是面对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我起初会为他的罪行而发指,但当法官宣判他的死刑的那一刻,我的怒火就结束了。因为,虽然他的死刑尚未执行,但我已然晓得他的命运。我甚至能够用十分宽容的态度,去看待他那邪恶而又亵渎的举止。因为我最清楚,自己握着斧头的手有多么坚决。
说我傲慢、不知天高地厚也可以,此时此刻,我就是要做他的法官,我就是要做他的处刑人。
这一瞬间,我使用缩地成寸的步法,陡然突进到了他的面前。他反应不及,我也绝不会给他丝毫反应的时间,一拳就击碎了他的头颅。
血肉与碎骨爆散开来,但是里面没有碎裂的脑子,他的脑袋里面空空如也。与此同时,他竟然还能继续活动,退出了我的攻击范围。
他的大脑不在头颅里,难道这不是他的本体,是他拜托那黑发青年,为他制造的心灵投影的分身?不,即使黑发青年是他的伙伴,他也不会任由自己的灵魂受到其他灵能者干涉才对。这么说来,可能性就只有一个了。
他用生物改造灵能,转移了大脑在自己身体里的位置。
既然都能做到这种地步了,那么其他的人体要害,也一定不再是他的要害了。他所具备的,是有着较高完成度的不死身。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理由?
他在后退以后,整个人陡然膨胀,化为了一头三米以上的,好像虚构故事里的恶魔一样的怪物,向我扑击过来。然而,这个攻击动作缺乏技巧性,就如我所知道的一样,他果真是个不擅长战斗的灵能者。我在规避他的攻击以后,又是一拳击中了他的身体。他的上半身好像被戳破的泡沫一样,盛大地爆炸开来。但是依然没有大脑掉落出来。
他那只有下半身的身体再次后退,同时无比快速地膨胀,恢复了完整姿态。这简直比我所见识过的所有超速再生能力者都要快十倍不止,更加了得的是,他的皮肤还一阵变化,像变色龙一样,融入了黑暗的环境之中。
同时,他打开房间里通往隔壁的门,去了其他房间。
我也跟着进入了那房间,但这是一个巧妙的陷阱。
并不是我毫无防备,其实我早在进入寺庙前,就用听劲确认过寺庙内部没有任何机关陷阱了。着实是这陷阱过于巧妙——不,考虑到谷神并不知道我是先知,很可能这也不是他故意设置的陷阱。
“陷阱”的本体,是一件放在角落柜台上的物品。
那是一尊佛雕。
当我看到那佛雕的一瞬间,就感觉自己被诡异地虏获了心神。按理说,我是不受心灵干涉的,但是这东西虏获我心神的方式,与所谓的灵能者的心灵干涉,有着次元上的差异。
我以近乎于不自觉的方式,来到了佛雕的面前,然后将其拿了起来。我眼前的一切形象,都在变得抽象化,耳畔的声音也不像是本来的声音了。这种感觉,与“完形崩溃”有着相似之处。而在这片抽象的景象中,我似乎再次接近了那片充满了“齿轮与杠杆”的隐喻的宇宙。
但是,就连这种意象也在变得扭曲,似乎是有人正怀着某种恶意,要用其他颜色,去涂改本来协调的画作。
而佛雕在我眼中的形象,亦是愈发怪诞,甚至恐怖。那粗糙的外壳,似乎也在蔓延出某种密密麻麻的像触角一样的东西。耳畔的声音更加扭曲了,因为过于扭曲,所以反而像是形成了某种有意义的言语。
——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尊异界的佛雕似乎在对我这么说。与此同时,一些被诅咒、受忌讳的知识,好像也要进入我的脑壳里,企图以此作为先锋,彻头彻尾地侵入我的心智。
就在这时,一道刀光破墙而出,似乎是抓住了我此刻的破绽,要割下我的首级。
来者正是完好无损的剑客。
谷神之前果然是在欺骗我,他已经把剑客完全治愈了。
但是,剑客大约并不知道,此刻的我,有着何等敏锐的知觉。而他企图偷袭我的动作,也早已被我纳入脑中,并且为我奏起了最响亮得警铃,强行将我拽出了这种危险而又不由自主的状态。
我像从一开始就没被佛雕影响过一样,提前避开了这道刀光,并且清醒地意识到了,占卜的第二幕画面所提示的“黑暗中的存在”,就是指现在隐身在黑暗中的谷神。
至于我刚才是不是表情恐怖、双眼布满血丝,这我自己是看不到的,也就无从得知了。
总而言之,在这种狭窄的地形上,一边应付剑客,一边应付黑暗中的谷神,是不明智的对策。
我不假思索地撞破墙壁,将战场转移到了外界。
110 愚者(十七)
我来到了寺庙外的空地上。剑客也从破洞中跃出,站到我的对面去。谷神亦是从黑暗中现身,出现在了剑客的身边。
剑客难敌,谷神难杀,无论哪边,都是棘手的敌人,加到一起更是令人头痛。特别是后者,非但找不到要害在哪里,还有着如此神速的再生力,正好克制我这种只会以点对面的武术家。想要杀他,必须先找出他的大脑在身体的哪个部位。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他无法增加自己的大脑数量。人的思维终究是依托于大脑的,很多灵能者曾经寄希望于脑组织领域的研究来强化灵能,但事实证明,这是一条暂时走不通的道路。随意增加大脑的数量,会对自己的思维造成重大影响,动辄就会造成灵能暴走,甚至是魔物化。况且,他自己也没有研究明白人脑的所有奥秘,最多只能增殖脑组织的体积而已——这种改造大脑的行径或许比单单增加大脑的数量还要冒险。
然后,我又想起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向他问道:“为防万一,我先问一句,你知道‘死者的新血’和‘胎儿的遗书’吗?”
“听上去像是灵药的材料。这种与我的实验无关的东西,我怎么可能会去了解。”他说,“况且,即使知道,你以为我就会告诉你了吗?”
剑客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同时对谷神说:“按照本来的作战计划来。”
“不,等等。”谷神眼神敏锐地说,“他刚才似乎对佛雕起了某种反应……”
“那又如何?”剑客打断道,“他是外来神的触觉,能够捕捉到一般人所无法捕捉到的神秘信息,那也是十分正常的。”
说到最后,他索性扔下谷神,独自向我突进过来。
“你这家伙是不是听不懂人话!”谷神勃然大怒的声音传了过来,“所以我就是跟你合不来!”
他这些话才起了个头,剑客就已经和我厮杀到一起了。说是厮杀,但由于我手无寸铁,所以也只能先被动地回避他的攻势。而谷神在说完以后,也没有丢下剑客独自走人,跟着剑客一起攻了过来。
他与剑客之间,应该没有什么所谓的“战友感情”,恐怕是为了抢回我手里的佛雕吧;又或许是凭着我刚才对佛雕的反应,疑心我并非触觉,而是先知,所以动了生擒我的念头……虽然听上去异想天开,但以他此前的表现,即使真的有这种念头也不足为奇。
或许我此刻把佛雕捏碎,谷神就会转身离开了,这样也能够大幅度减轻我与剑客厮杀时的负担。但是,我已经决定了,一定要将谷神这家伙斩杀在这里。为此?我甚至愿意冒着更多的风险。
经过几次交锋以后?我隐约地感觉到?这两人企图继续转移战场,方向则是丰收村附近的湖泊。
要想处决我这个“外来神的触觉”,凭借他们两人,未必有万全的把握。而念及他们刚才提到的作战计划?以及都灵医生曾经传授给我的知识?他们本来的作战计划?很可能是发动针对触觉的“遣返仪式”?将我遣返到本来的宇宙去。
忽然?谷神再度变成了身高超过三米的“恶魔”,甚至变出了三个头颅,向我扑击过来。
但是他的近战本事实在过于稀烂?甚至这一扑击,还不小心妨碍了剑客的连击。而我则毫不犹豫地施以反击。虽然我知道他大约不会把脑子放在任何一个头颅里?但或许他会反过来利用我的思维定势,所以还是连续出了三拳?几乎同时地打碎了他的所有头颅。
而果然,这下还是没能正中要害。他眨眼间就复原了自己的头颅,并且一边后退,一边故意向我发出嘲笑,“有谁规定过,脑子一定要装在头颅里吗?”
此刻,我们的战场已经转移到了村子附近的树林中。远处传来了骚动声。估计是这边战斗的动静过于巨大,以至于把正在睡眠的村民们都吵醒了。
谷神好像也意识到无法在近战上占到我的便宜了,所以这回,他退到远处,要用远程攻击方法骚扰我。他的右手臂一阵变形,变出了似乎是用几丁质等物质形成的甲壳,甲壳则形成了炮管的形状,炮口对准我,从里面释放出了紫蓝色雷电形成的电浆炮弹。
炮弹速度极快,我甚至差点没来得及避开。并且威力也极强,从我的脸颊旁边飞过以后,我眼睁睁地看见它落到了远处的村子里,像导弹落地一样炸起了高高的泥土和尘埃。冲击波一路传播到这里,依旧非常强烈。
刚才这一击,是他在身体内部形成了电鳗一样的发电器官,用灵能增幅以后爆发出来的吗?无论如何,不可以任由他继续发动这种恐怖的攻击了。好在,轰过这一击以后,他似乎进入了短暂的冷却时间,只是游走在我的附近,慢慢蓄力。然而不巧的是,我一想接近他,就被剑客拦截了下来。
我不得不将注意力放回剑客身上。必须承认,如果他接下来要配合谷神的炮弹,发动“强制双杀”,那么即使是我也不知道要如何应付。
但忽然,我注意到了一件事。从刚才开始,他非但没有发动过“强制双杀”,连那结合灵能的燕返,也再没有用过。虽说他上次被我反杀过,可只要吸取上次失败的经验,他的燕返依然是十足麻烦的招数才对。
“怎么了,不用用你那个……虚假的燕返吗?”我有意使用会令他烦躁的说法。
他咬牙切齿道:“你用的燕返,怎么可能才是真货。”
“为什么不可能?”我反问。
“如果真正的燕返这么简单,那么我岩流道场历代的继承者,又怎么会在错误的方向上前进这么久。”
“那么,何不拿出你‘真正的燕返’,来向我证明自己呢?”我说,“如果你现在与谷神打配合,对我用出那招,或许还有机会打败我。”
岂止是有机会,坦白说我觉得自己根本打不过,但表面上还是必须拿出无所畏惧的模样。
他不再说话。
我忽然意识到了某个可能性,“你不会是,无法使用了吧?”
他依旧没有说话,但这令我感觉自己摸索到了真相。他居然在意识到自己的燕返,真的与初代的燕返不一样以后,就对自己产生了怀疑之心、甚至是否定之心,继而无法使用自己的燕返了。
我的记忆中浮现出了他过去骄傲的面孔。崇拜他的人们说,他是货真价实的天才,他是初代岩流剑豪的转世身。
但是,他自己的燕返,明明比初代岩流剑豪的燕返还要出色啊。
归根结底,像他这种天赋绝伦超越先代的骄傲之人,又怎么会对燕返这一招数毫无怀疑,只会循规蹈矩地练习和研究?
他真的如我想象一样,是一个发自内心对自己骄傲的人吗?
“你这种妖怪,又怎么能够明白我的真心。”他忽然说。
“你那强烈的自尊心,源自于你相信,自己就是初代岩流剑豪的转世身。”当我这么说的时候,他面不改色。
但我出于试探之心所说的话,却令他勃然色变,“但这到底是你想要相信的,还是你周围的人想要你相信的?”
“住口!”他攻势更猛,剑路却变得乱七八糟。
而与此同时,谷神的蓄力也完成了,他的炮口再次出现了满溢而出的电光。剑客脸色猛地沉住,似乎要收拢自己躁动的心,要配合谷神,对我完成绝杀。
但,就在这时,谷神身后的黑暗中,猛地扑出来一个人,用力地锁住了谷神。
扑出来的人,赫然是面容狰狞的格子衬衫。他居然在这个节骨眼,企图影响这个与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他这个勇敢的,或者说是疯狂的行为,既不值一提,又举足轻重。
不值一提的地方在于,他作为一个普通人,即使能够在极端感情的推动下,解放所有肌肉力量,也无法为谷神这种特级灵能者刻下一丝丝伤口,甚至连影响他的动作都做不到,如字面意义一样的螳臂当车。
而说他举足轻重则在于,谷神突然被他锁住,还是反射性地送了他一肘,将他击飞到了远处。
无论之后战局如何变化,格子衬衫这具身体,肯定是活不成了。而站在谷神的角度出发,他这一分神也没有战术逻辑上的错误。因为他与我之间距离足够长,我又没有远程攻击手段,即使尝试投射暗器,也无法携带暗劲,更加无法越过灵能防御对他造成伤害;而且即使能够对他造成伤害,我又不知道他的大脑在身体的哪个部位,打中了也完全不碍事。
但这是错误的。
第一,我有远程攻击手段,那就是我的反灵能短刀,我可以在任意时间点将其作为暗器投射出去,贯穿灵能者的灵能护盾;
第二,我其实已经知道他的大脑在哪个部位了。
就如我所说过的一样,我能够凭借听劲摸清对手的身体构造。而刚才我击碎他的三个头颅的时候,就已经有意识地完成了这个工作,并且锁定了他大脑的具体位置。之所以没有立即投射短刀,是因为他终究是个灵能者,一旦我产生了能够对他造成性命威胁的企图,他就会立刻用灵感捕捉到。
但反过来说,如果有个对他毫无威胁的人接近了他,并且让他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那么这一瞬间,就将会成为他生命的最后一个瞬间。
在他击飞格子衬衫的同时,反灵能短刀,以比声音还要快的速度,造访了他的侧腹。
他的侧腹,连同内部的大脑,就像纸糊的一样,被轻而易举地撕裂开来,爆出了大量的血肉和脑浆。而反灵能短刀则去势不减,一路飞到了远方的黑暗中。
他无力地倒在了地上,身体一抽一抽地。这与刚死之人的肌肉抽搐不太一样,他很可能还没有完全死去,真是个有够难缠的家伙。我想,他估计是在明悟到无法回避刚才那一击的瞬间,选择了铤而走险的做法,然后瞬间增殖了自己的脑组织,这才勉强留住一命。
但这样只能保证不死而已。因为他无法制造出足以承载完整思维的脑部结构,所以现在的他无法继续运行思维,更加无法继续发动灵能了。只能像待宰的牲畜一样,躺在地上等死而已。
见到这一幕,剑客微微一顿,旋即竟收起攻势,转身就跑。
我真正想要杀死的,可不止是谷神而已。剑客,这个与谷神狼狈为奸得家伙,我一样不会放过。
我暂且搁置了远处濒死的谷神,第一时间向剑客追去。
剑客来到了附近的湖畔,然后,他的足底发出了灵能的光,令他一路进入湖中,确切地说,是令他如履平地似地奔跑在了湖面上。而在跑出三十多米以后,他终于停止下来,回过身,看向了我。
阴云缓缓散开,月光照射到了湖面上。我产生了一种预感,这里,一定就是我与剑客最后的决战之地。
他似乎已经没有继续逃跑的打算了,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
他是以为,只要自己站到湖面上,我就无法攻击到他了吗?
如果他真的这么想,那么我就让他知道,大错特错。
我当着他的面,走到了湖面上。
111 愚者(完)
我此刻直接行走在了湖面上,好像湖面不是湖面,而是结实的地面。看似非常神奇,但究其技术原理,是相当简单朴素的。
这在本质上,与一般人踩水没有任何差别。
一般人如果落入湖水中,只要稍微通水性,再双脚蹬水,配合双手划水的动作,就能够将肩膀以上的身体部位带出水面,不至于溺死;而如果是武术大师,即使将双手背到身后,只凭双脚发力,也足以将胸膛及以上的身体部位带出水面,好像水中有礁石给他站着一样。
更有甚者,还专门研究了这门功夫,在水中用脚掌脚趾连续发劲,然后将上半身全部带出水面。到达这种地步,就有人开始将其誉为“辟水神通”。理论上还能再进一步,最终能够到达水不过膝的程度,然而这也是这门功夫的极致了。据我观察,这就是很久以前与我战斗过的武夫所处的领域。虽然我一次也没见过武夫施展这门功夫,也没在武术界听过这种传闻,但我觉得他应该是会的。
而我若是配合“化零为整”施展这门功夫,则能够将脚裸以上的身体部位带出水面。虽然还能够继续,但再继续就无非是炫技了,没有多少实战意义。
或许在其他人看来,这已经与灵能没有差别了。的确,武术在到达一定地步以后,就会令观者产生幻觉,以为这是灵能。但其实这个与灵能相差甚远。因为,比起我这种费尽周折,才能够暂时性地站在水面上的小把戏,无论怎么思考,都是仅凭“想”就能够做到这种事情的剑客比较厉害。
但是他似乎不这么认为,看到我这么做,他脸色恍惚起来,“辟水神通……”紧接着,他的表情骤然扭曲,“怎么可能——”
“没什么了不起的吧。武术家全身皆可发劲,到达高深处可以水火辟易,换句话说就是把沾到身上的火苗和水滴震开而已?你也做得到的。而现在无非是更进一步,只是用很快的速度踩水?形成了能够站在湖面上的假象罢了。”我说?“以你的天赋素质,即使不计算灵能,只要专注这一技巧苦练数年?也至少能够做到水不过膝的程度吧。”
“你以为我会相信吗?这哪里还是武术?这分明是妖法!像你这种不知道从哪个宇宙飞来的莫名其妙的怪物?不要随随便便地把‘武术’这个词语挂在嘴边啊!”他大吼道,同时向我突袭过来。
他的灵能更加凶猛了,这意味着他灌注在力量里面的思想也更加具有爆发性了。对于灵能者而言这是好事,但他是武术家。如此感情用事,只会让自己的剑路变得更加好懂。
我侧过身?避开他的突刺。之后他继续突刺和劈砍?却依然被我看破。他成为灵能者以后脱胎换骨的超凡剑术?如今正在逐渐地为我的掌心所纳入。
忽然?他似乎终于等待到了某种时机,陡然抽身而退?在十几米外站定,然后用刀尖对准了我。
与此同时?我们脚下的湖泊开始发出了月白色的光辉?就好像湖水被转化成了某种会发光的化学液体一样。
“到此为止了,触觉。”随着湖光炽烈到极致,他也对我发出了声音,“虽然无法亲手将你斩杀,令我十分遗憾,但这样就全部结束了。回到你本来的宇宙去吧。”
看来,这就是他和谷神为我准备的真正的陷阱了。也就是针对“外来神的触觉”的遣返仪式,凋零信徒对触觉的王牌。
他之前果然不是在逃跑,而是要把我引到这里。是因为他们的仪式要借助湖泊吗?只有我站到湖泊上,仪式才能够发动?不,应该是哪怕站在湖畔上也会被纳入效果范围吧。他只是想要吸引我接近湖泊而已,并没有想到我能够在湖泊上行走才对。
我一边思考着,一边看着湖光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
然后,湖光退潮了,仅仅两三秒钟就退潮得丝毫不剩。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对面的剑客已经把妖刀虎彻放了下去,而我则依然站在原地。别说是什么遣返,这湖光甚至没能把我挪动哪怕一毫米。针对触觉的遣返仪式,本来就不会对身为人类的我起效。
他呆然地看着我。
但是我没有奉陪他发呆的打算,趁着他还没回过神,我立刻向他冲刺过去。直到我的拳头都快打中他了,他这才从呆滞中抽回心神,连忙挥刀逼迫我回防,但好像还是非常不能接受现实。
“不可能,这是能够将触觉返还至本体所处宇宙的仪式……”他隐隐癫狂地自语道,“怎么可能会失败……既然如此,你又是……”
“你看不出来吗?”我说,“我是人类。”
“我……我是不会承认的!”他的声音越来越疯魔,“怎么可能承认!像你这种家伙,你这种妖怪,怎么可以是人类——”
他一边咆哮,一边挥刀。同时,他的身体与刀刃上所携带的灵能,居然又有了堪称地覆天翻的变化。
这甚至已经不局限于所谓的特级灵能者的领域了。面对如此庞大的灵能,我怀疑自己哪怕仅仅是被划破一道擦伤,擦伤就会转瞬间爆裂开来,变成致命伤。
即使如此,他的刀刃也依然无法触及我。他发出了不可思议的声音,“为什么——”
“还不明白吗?你根据灵能而重新改编的武道,我已经全部看透了。”我说,“原来如此,你还在重新改编的时候顾虑到了我的洞察力,这是为了防止被我洞悉而设计出来的崭新武道。但这已经不管用了。你之后还有什么奇思妙想,都拿出来让我看看吧。”
闻言,他大声地怒吼起来,表现得既像是暴怒,又像是畏惧。
他强大的秘诀,在于超人的武术,和特级领域的灵能。但问题是,他的武道一旦被人完全看破,出招路数就反而比普通灵能者还要好懂。不得不说,他用灵能直接操纵肌肉,以避免出招征兆被我看取,这个点子很好,但如果连自己的战斗心理都被人完全掌握了,那么有没有出招征兆这种问题,就根本是无关紧要的环节了。
而随着战斗继续,更加压倒天秤的事情发生了——虽然他的灵能愈发强大,甚至超越了特级领域,但是我的动作也越来越有力和敏捷了。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是因为我的身体也在战斗中变得更加强壮了吗?当然不是了。
是因为他正在拿出自己的灵能,来强化我的身体。
他当然不可能故意来强化我这个敌人。而我对于这种令人费解的事情,也已经有所答案了。其实这种现象,虽然非常罕见,但我以前也见过几次。如无意外,这大约是因为,他实在是太害怕我了。
因为害怕我,在潜意识中树立了我不可力敌的形象,所以他的灵能使我暂时地变强了。
这种离奇的转变,是从他意识到我并非触觉,或者说,是从他意识到我并非怪物而开始的。
对此,我只能这么揣测:他并不害怕我是怪物,因为如果我是怪物,一切都能解释得通了;但如果我是人类,那么反而显得不可名状。
这倒也不是无法理解,因为我偶尔也会觉得自己有点离谱,如果我不是我,而是其他人,肯定也不会相信一个能够在水面上走路的家伙,居然只是一个武术家而已。这个揣测实在令我五味杂陈,我扮演了这么多年的怪物,只为了使人害怕,却有人害怕我不是怪物。
是的,对他而言,最恐怖的,最能击垮他的,很可能,并非我是怪物,而是,我其实是人。
但,或许……这种事情,我早已不是第一次见了。
人,一旦看到自己怎么也翻越不过的高墙,就容易擅自将其神性化,或者妖魔化。
以为我拥有特别的魔眼,以为我是外来神的触觉,或者以为其他人是古代的超级灵能者的后裔,以为其他人是某某大剑豪的转世身……我想,这在根本上,说不定是同一回事。
剑客的灵能在强大的同时,似乎也在走向混沌。如果放任不理,他很可能就会沦为魔物了。但是在那以前,我会先一步将他处决。
他失控的灵能也正在逐渐脱离刀刃,化为了一道道湛蓝色的光辉剑气,横扫湖泊。但是这些剑气在到达我的身体表面时,却都化为乌有了。这不是因为我防御力过人,而是因为,他一定是打从心底里,认为自己的剑气无法杀伤我。
见状,我对他说:“心怀畏惧是无法打倒我的。”
这句话不是为了提醒,而是为了使敌人更加动摇。这是我根深蒂固的坏习惯。直到话都出口了,我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接着想到,或许这是一招坏棋。
“住口啊啊啊!”剑客崩溃地喊叫起来,他的灵能前所未有地膨胀。
我急退到了湖畔上,与此同时,他身上迸发出了一道道灵能虚影,数量之多,我一时间都数不过来。而这次,这些灵能虚影并未像他上次施展燕返一样凝实,而是全部在一瞬间,融入了他的身体内部。
下一瞬间,他手里的妖刀虎彻迸发出了绚烂夺目的光辉,然后连带着他自己一起,化为了仅有一道的月白色的剑光,突破音障——甚至还在继续加速,以远远凌驾于声音的速度,向站在湖畔上的我劈了过来。
这既不是初代的燕返,也不是后世的燕返,而是将两者合二为一,加入了他自己的灵能所释放出来的,究极之一闪。真正意义上到达了降魔专家的领域,甚至连降魔专家遇到了,也要暂避锋芒的恐怖必杀。
然而,无论是多么强力的一击,心怀畏惧而向我挥刀,是永远无法触及我的。
我在同一时间上前一步,并且以手代刀,与以超级速度向我攻来的他交错而过。
只听一声钢铁断裂的崩响,他手里的刀从中断成两截,前半截高速旋转着飞向空中,旋即落下,深深地刺入了地面。
我收起手刀,回头看去。
他沉默地站在我后面数米外的地方,身上的灵能光辉悉数熄灭。两秒后,他浑身爆出了大量鲜血,再也无力支撑自己的身体,拄着断刀跪倒在地。但很快,他连握刀的力气都失去了,完全地倒在了地上。
我走到了他的身边,却听到他还在自言自语似地说话,声音相当模糊,“我明明已经,得到了,特级的灵能……我是……”到这里,他的声音模糊到了无法听清的地步,然后,他咳出了一大口血,又多少清晰了起来,“我怎么会一输再输……”
“你很久以前也输给过灵能者,不是吗?”我反问,“为什么只纠结于我,而不去挑战那个灵能者呢?”
他将目光转到了我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说:“武术家输给灵能者……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武术终究是不如灵能的……偶尔会有些传闻,说武术家打败灵能者,甚至是打败特级灵能者,但是……只要去核查,就知道都是假的。”他说,“也有人说在河狸市那里,有一个叫无面人的武术家,连强大的灵能者也能够打败……所以我在几个月以前,在加入地心教会以前……也尝试去找。但是,他们说无面人隐退了。都是假的……隐退也肯定只是说辞而已,因为根本就不存在这种人……只有成为灵能者……”
看来,就像发小回忆中的谷神说过的一样,地心教会并不是特别接纳他,因此他对很多情报都不了解。比如说,无面人,也就是我,是存在的,并且因为有可能是先知,所以曾经有凋零信徒尝试过围剿我。
听他说到这些,我就直接对他说了,“我就是无面人。”
他怔住了,然后发出了自嘲的笑,一边笑一边咳血。
“我不知道你当年在输掉以后,都在道场里想些什么,也不想知道你为何非把我当成怪物不可。”我说,“但是,既然你这么难过,难道就真的没有想过吗?”
“想过什么?”他反问。
我斟酌着话语,“或许,自己也能够做到。虽然其他人都说不可能,看不见尽头,会很辛苦、有很多挫折,但是……”
没等我说完,他便缓缓地接过了话。
“哪怕,真的有人能够做到……”说着,他的脸上流露出了迷惘之色,“但那怎么会是我呢?”
闻言,也不知怎么地,我忽然兴味索然,想要结束这场对话。
不过我还没来得及动手,就忽然发现,和上次不同,在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已经断气了。
不过一小会儿,远处传来了骚动声。是村民们循着动静,举着一个个火把,来这里查看究竟了。我注意到格子衬衫的发小也在其中,大约是战斗时的动静过于响亮,提前把昏迷的他唤醒了吧。村民们看到倒在地上的剑客,似乎根据他的脸和打扮,认出了他是与谷神一起行动的人,一阵吵杂。
发小看到了在湖畔上站着的我,和倒下的剑客,顿时脸色剧变。他停住片刻,突然就冲到了剑客的尸体旁边,先是抄起那把断刀,用力地对着尸体捅刺几下,再双手将断刀捧起,对我露出讨好的笑容,向我递送过来。而村民们则纷纷愕然地看着他。
我没有接过断刀,而是看向了远处的树林。濒死的谷神还在那里,我必须去给他最后一击,这样才算是真正的落幕。
耳畔传来了发小被断裂的妖刀虎彻吸干全身精血的惨叫声。
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三天后,一条震惊联盟的消息传遍全联盟的大街小巷,一个化名“武夫”的武术家,在公开场合下,正面、徒手、一对一地打败了特级灵能者。这是联盟历史上首次出现的纪录。
四天后,武夫前往河狸市,与我会面,将剑客盯上了我的情报传达过来。
“你来晚了。”我对他说。
他一怔,“什么?”
我将最近的事情与他一说,他听完后,叹息道:“看来我是白跑一趟。”
如果我与剑客的决斗再推迟至少三天,那么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了吧。虽说到了现在,这种假设也缺乏了现实意义。我不由得这么想,之后又与武夫交换起了武术心得。
结束以后,他起身,向我点头道别,转身向出口走去。
“等等。”我叫住了他。
他头也不回地问:“什么事?”
“你之前不是说,有一句话,你一定要亲口对无面人说吗?”我说,“现在我就在这里,你准备对我说什么?”
这个已经七十岁的老人,转头向我看了一眼,然后回答道:“虽然我一次也没有胜过你,但是你也别太得意,我早晚会追上来得。”
说完,他不顾旁人的目光,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112 愚者after
我返回了黑暗的树林中,准备给予濒死的谷神以最后一击。
但是,我来晚了。
借着依稀的月光,我看到了这样的一幕:身负致命伤的格子衬衫,凭借令人吃惊的意志力,挣扎着爬到了倒在地上的谷神的身边,然后伸出自己的手掌,硬生生地挖进了后者侧腹处血肉模糊的创口,并且像捣碎豆腐一样,捣碎了内部的所有脑组织。
此时的谷神并不是能够驱动灵能的状态,他到底还有多少意识呢?他如果能够思考,那么会对这种局面发表什么看法?他一定从来没有想过吧,他这个自诩为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身负强大灵能的“疯狂科学家”,如今居然以这种形式,死于自己眼中的“哪怕悲愤,也从来不敢反击,只会转身逃跑”的凡夫俗子之手。
我走到了格子衬衫的身边,他已经快死了,甚至没注意到我过来。我本想以绰号称呼他,但还是先停止下来,再努力地从记忆中摸索出了他的真名,然后喊道:“纳波穆西诺。”
他有所反应,脑袋往我这边偏了偏。
“你这具身体已经没救了。”我说。
“嗯。”他应了一声。
片刻后,他说:“能不能帮我一件事。”
“你说说看。”
“请杀了我们。”
他所说的“我们”,无疑是指谷神实验室里的那些实验体。他们被剥离了手脚和所有五感,灵魂关押在无边黑暗的肉牢里,因脑神经被特殊设备所劫持,而渡过了令人无法想象的超级漫长的思维时间,且无法睡眠和休息,至今却仍然活着。谷神妄图依赖这种条件去催生先知,但正常来说这么做只能令实验体的第六感——也就是“灵感”变得更加敏锐而已。想要从中催生出先知来,那是千难万难。
“谷神曾经对我说过,我之前的实验体们,心智都已经完全变质了。这也是他总是需求更多实验体的理由。”纳波穆西诺缓慢地说,“我多少能感觉到他们的心,他们已经无法回归人格的结构了。”
“那么,你呢?”我说,“你没有活下去的打算吗?”这时,我想起的是都灵医生,“我有一个……认识的人,她或许经历了与你们相同的事情,但是……”
说到这里,我觉得那样说不够实在,所以换了个说法,“我的意思是,虽然你现在是那样的身体,但以后或许还有机会,将心灵与特殊的人偶连接起来,获得完整的知觉和行动力。就像是你之前那样。”
而且,与都灵医生不同,他没有灵能,所以不会在进入人偶身体的同时?无意识地破坏人偶所有的知觉系统和肢体。
“……我与其他实验体相比较?也差不了多少。现在的我,就像是一场泡沫般的梦境,仅仅有着短暂的清醒而已。因为已经知道了真相?所以很快就又会变回去?变回那个只知道在寂静黑暗中发狂的自己……”他微微摇头?过了一会儿,他又说:“她一定是个非常坚强的人吧,有着我所无法想象的意志力……但是,她也一定非常孤独、非常害怕吧。我想,你应该善待她。”
“我只是与她合作而已?并不是她的朋友。”我说。
“是吗?”他又停顿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们都觉得,不会再有比今晚更加美好的落幕时刻了。”
似乎实验体们都已经感觉到了谷神的死。因此?他的态度更加坚决了。我只好答应了他。
“谢谢你,那个……”他没有说下去。我这才记起来,他已经向我报过名字了?我却还没有报过自己的名字。
此时四下无人,面前的他又是濒死者,我大可以报出自己的真名。对此,我心中毫无顾虑。但不知为何,我出口的却是:“无面人。”
他点头,然后说:“谢谢你,无面人。”
之后,我履行了与纳波穆西诺之间的约定。并且在离开村子以后,先是将村子的内幕信息发送给了河狸市的手电报社等新闻媒体公司,再过了几小时,又将相同的信息发送给河狸公安。
我不知道如何对待丰收村那些因为凋零信徒的洗脑而犯下罪恶行径的村民,这远非我个人所能解决的问题。但在联盟法律上,倒是早已有了相关的处置办法。即使是河狸公安,在新闻媒体的高度关注下,也多少会卖力些。不过依然不能掉以轻心,我之后会对此事继续跟进一段时间。
我还在谷神的实验室里又找到了一些新的东西,是他与其他凋零信徒交换过的书信与情报文件,虽然没有关于退转药剩余两门主材的直接线索,但若是拿去重新分析,或许会有意外的收获。
另外,借助这些文件,我也明白了剑客为何能够觉醒灵能。
严格地说,剑客并没有真正地觉醒灵能。
他之所以能够拥有灵能,是因为“灵转药”。
是的,就是井上仁太凭借无面之影交给他的禁忌知识,而研发出来的灵转药。
因为灵转药的相关资料早已转移给了地心教会,所以地心教会也具备了制造灵转药的技术。但是,不知道是因为井上仁太故意留了一手,还是因为存在着某些只有具备灵转药禁忌知识的他才能够调整的技术细节,所以地心教会制造的灵转药也有所缺陷。
首先,他们的灵转药只能使人暂时性地觉醒灵能,停止服药的话,灵能就会重新沉寂;其次,服用灵转药会对肉体造成巨大负担,甚至会随着使用灵能而逐渐损耗寿命;最后,灵转药的成品率很低,造价也相当昂贵。剑客之所以有资格服用,只是因为他参与了地心教会的内部报名,成为了测试药物的志愿者而已。
目前,地心教会正在继续追杀无面之影,他们似乎相信后者仍然持有着承载“灵转药禁忌知识”的容器,而禁忌知识则大概率由于井上仁太的死亡,回归了那容器里。
说到井上仁太,就不得不提到此次事件里的黑发青年——“心魔”了。
这个佩戴十字水晶耳坠的家伙,与河狸制药技术顾问“保罗”所提及的,与暴烈一起威逼井上仁太的黑发青年,基本上可以确定是同一人物。在那起事件里催眠了河狸制药的研究者们的,也无疑就是他。
结合此次事件,他的活动范围大概率就是河狸市及其周边地带,我必须对他有所留意。
接下来,就是佛雕和妖刀虎彻了。前者因为对我来说过于危险,所以暂时封印了起来;而后者则由于断裂而失去大多数力量,成了个只会吸一般人精血的废物,所以我也将其与佛雕放到一起了。
至于反灵能短刀,我也将其回收了。虽说回收过程颇为离奇,不过这个可以日后再谈。
最后,则是我在外出晚归上,如何与徐盛星解释一事——这个倒是没什么难度,因为现在徐盛星已经放下了对我的怀疑,所以我还是顺利地编造借口糊弄了过去。而这也是我当初如此爽快地出发的重要因素。
不过,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问题,我有必要向都灵医生问清楚。
“是的,‘心魔’的确是我曾经的学生。”
都灵医生的家中,她对于我的问题,毫不迟疑地承认了。这并未出乎我的预料,心魔在发小的回忆中所主张的某些观点,与都灵医生曾经在我的面前表达过的观点,如出一辙。
“你知道他最近在河狸市附近活动吗?”我问。
“这我倒是初次听说。”她摇头,“因为我已经离开地心教会很长时间了。”
“我没想到你还收过学生。”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都灵医生的外表与“教师”一词实在不搭配。
闻言,她笑道:“某种意义上,你不也是我的学生吗?”
“而且,他也不是我唯一的学生。地心教会曾经收容过很多有才能的孤儿,想要从零开始培养出忠诚的干部,而我则在其中担任过一段时间的教育工作。”她说,“当时的我并不以‘都灵医生’自称,而有着其他绰号。他们称呼我为‘枯萎’,有时会在后面加上‘女士’。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角色吧。”
“这个绰号听上去就很凋零信徒。”我说。
她笑了,然后沉默,又说:“或许对他的所作所为,我多少也有些责任。”
我不假思索地说:“是的。”
“这种时候你应该开解我吧。”她吐槽道。
而我则接着说了下去,同时凝视着她幼小的面孔,“不止是他的恶事,你本身也是作恶多端之人,不是吗?”
“那么,如果我说,我曾经的确做过很多很多坏事,无面人,你会如何处置我呢?”她向我问。
“为了与凋零信徒战斗,我愿意与‘都灵医生’达成暂时的合作关系。”我对她说,“但如果是‘枯萎女士’,我会毫不留情地拧下她的头颅。”
“那么,就拜托你好好地监控我了,无面人先生。”她说出了会令我有点犯罪嫌疑的发言。
而这时,我想的却是,她刚才说我会如何处置她,好像我真的有这个资格一样,但事实又如何呢?她的过去固然遍布肮脏泥泞,我的双手又何曾那么“干净”过?
当我像个超级英雄一样,连超级罪犯的身体带公共设施一起砸得稀巴烂的时候,我又何尝不是某些人眼里横行霸道,只顾着沉浸于自我满足里的超级罪犯?
我真的有处置她的资格吗?
当然,想是这样想,但到时候我肯定不会想那么多。哪怕要想,也是杀完再想。对我而言,自己是否有着审判坏人的资格这回事,无非是在休息时间才会产生的多愁善感之念而已。
“之后呢?”我问,“你又为何要叛出地心教会?”
“并没有什么戏剧性的心理转变,只是慢慢地不想那样了,仅此而已。”她缓慢地说,“因为一些……你也知道的事情,我曾经想过要死,也有过一段时间,想要去找一个看上去最美好的落幕时刻,去结束自己的人生。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变得能够看到其他人所看不到的宇宙了。”
我问:“像先知一样?”
“像先知一样。”她承认道,接着说了下去,“后来,虽然也遇到过几次令我觉得十足合适的时机,但终究还是没有真的去死。”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还是有点不甘心吧。我也想要像其他人一样,有手脚,有眼睛,或者再奢侈一些,能有健康而又完整的身体……然后,终有一日,也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所以……我不想就那么落幕。”她停顿了下,问我,“会不会觉得我很懦弱?”
“相反,我认为你十分勇敢。”这是我的真心话。
她点头,“谢谢。”
“你现在还能看到那些东西吗?”我问。
她摇头道:“在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继续自己的人生以后,那些东西就从我的宇宙中消失了。”
“我想,是因为我无意识地拒绝了它吧。”她继续说,脸上倒是看不出遗憾的色彩,“虽然突然变得不方便了,但即使遗憾也无济于事。本来,那就是像偶然接收到的电波一样,是突然造访的力量,过去的生命所居住的宇宙。一旦打定主意向前看,就再也看不到这些身后的东西了。”
真是任性的力量啊。还有她自己也是。我这么想着,目光扫到了墙壁上的挂钟。现在是中午,已经到饭点了。
我转头问她:“你今天也是吃外卖吗?”
“是的。”她说。
“我突然想起来,我过来之前还没吃过东西。”
“要我也帮你叫一份吗?”
“不用了。我自己做。”
她恍然道:“你今天进门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拿了塑料袋,里面装着得是食材?等等,但你刚才说是突然想起来……”
“那只是随口一说。”我回道。
“是吗?那么,也能帮我做一份吗?”她似乎相当好奇我会做什么菜。
“不行,吃你的外卖去。”我先是拒绝,然后补充,“当然,如果你无论如何也想求我另外帮你做一份,那我倒也不是不能考虑考虑。”
“是的,我无论如何都想吃。”她笑着,用恳求的口吻说,“好心的无面人先生呀,能帮帮小小的、可怜的、饥肠辘辘的都灵医生,施舍她一点点食物吗?”
“既然你都说到了这个份上……”我一边接过话,一边转身,“那么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一次吧。”
说完,我向厨房走去。从这一天开始,我经常在这里吃饭。
第四集总结兼请假
1
《降魔专家》第四集《愚者》平安结束,之后进入总结环节。
在此之前,我必须先为上次长时间的断更道歉,对不起。
虽说主要是卡文相当严重,但也有我因低谷期而难以振作的因素。一方面是低谷期,另一方面是因为低谷期而萎靡的心态。几个月以前我还跟朋友说“不久后复更”,却没想到陷入了这种恶性循环,真是惭愧至极。
尽管这次用《愚者》多少找回了手感,不过第五集暂时没有着落,所以还是要先请假一阵子。希望这次能够尽快尽快尽快地摸出思路吧,否则恰饭大计危矣!
然后是总结环节,其实连我也是在写总结的时候才发觉的,第四集好像在很高程度上反映出了我创作思路变化的成果。
最初的我,是个对于讲故事毫无心机的人,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或许上午我想到了个“城市陷入大混乱,大家非常恐慌,而主人公却是个超能力者,所以大杀四方”的情节,下午就把开头摸出来了,然后跟着直觉一路写至告一段落,丝毫没有拖泥带水的意思。这样或许会出现很多虎头蛇尾的地方(这也是当时很多人对我的评价),但是……管他呢,反正我自己爽到了,不也挺好的嘛。
当时的我几乎没有卡文,但作为代价(这个用词可能不太好),我也产生了不妙之感。因为随着人气增加,开始出现了一些读者,说是一些,其实是很多……一边夸奖我,一边指着文中的某些地方说,这里是伏笔,那里是铺垫,作者必然正在下一盘大棋,以后肯定会超级精彩……回头想想,说不准这是读者对我的阴谋。但当时就是抱着键盘瑟瑟发抖,脑子里既没有主线又没有大纲,甚至连靠谱的设定都没做过,完全是“这个要素也挺有趣,好,塞进去!”的心态,回过神来居然在种种误会中成了备受期待的大棋系作者,心想这下玩蛋,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现在跟所有人开诚布公的话我会不会被吊死云云。听着好像很离谱,但的确是真实发生过的事件,真是噩梦一般的日子。
但好处也是有的,如果没有这些日子,我也不会逼迫自己精进手艺吧。期间也陷入过“为反转而反转”的怪圈,或者琢磨些创作上的魔道功法。我很难不去意识其他人的目光,虽说偶尔会索要赞美,但越是被赞美越是压力大,而批评增加的话压力会更大,既没有赞美也没有批评的话就更加难受。总体来说,就是陷入了必须向前走的境地。而幸运的是,我确实有在慢慢向前走。
我琢磨出来的第一个技巧就是,先为故事准备一个“中心情节”。
对,不是“中心思想”,是“中心情节”。
2
其实站在作者的立场上出发,本不应该在故事告一段落以后,跟读者分析这分析那,这样就好像魔术师当着观众的面分解自己的魔术一样,观众会觉得你不过如此。但另一方面,我蛮喜欢这个跟读者谈论创作技巧的环节,这样会让部分读者产生一种我真的在遵循某些超级严肃的理论一丝不苟地创作的幻觉,从恶臭的爽文写手身上嗅到一丝丝正统派小说家的清香。
回到正题,以《愚者》举例,这个单元剧的原始的中心情节(同时也是原始的灵感)是:不知道从哪里冲出来了个日本武士,徐福用空手入白刃的功夫把他鲨了。
在敲下这行字以后,我便默默地凝视起了这行字,心想这个武士是谁啊,他干嘛要跟徐福打架啊……然后就慢慢地想到,这个人很可能是以前被徐福打败过的武术家,这集估计是来寻仇的吧?然后我继续设问:他为什么不服输,他要在哪里跟徐福打架,他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打过徐福,他从哪里得到这个依仗的……
然后就整理出来了个很粗糙的线,好像是两三个月前整理出来的吧,但当时我把它也扔进材料箱里了。如果想到啥就写啥,那就和最初的我也没什么差别了。这个选择在某种层面上也是我现在的缺陷,我很容易受其他人评价的摆布,已经忘记怎么肆意了。不过就和大家今天所知道的一样,我最终还是将其拿出来了,因为我找到了符合它的“中心思想”。
“中心思想”是我学会的第二个技巧。
这个东西对网络小说而言并不是必备品,甚至对我自己而言也不是必备品。我在以前的感言里也有提到的,我讲故事的初心是让自己开心,或者也可以说是宣泄自己的中二病。如果读者也有共鸣,那么我就会更加开心。但中心思想依然是有必要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故事的主心骨。有了这东西,我就会让故事向它靠拢,故事就有了脊柱。更重要的是,故事会显得超级厉害,我也会显得超级厉害,一箭双雕!
《愚者》的中心思想,就是“愚者”,也就是不受情境摆布的人。
这个中心思想的源头,来自于前段时间,我认真研读(其实没翻多少页)的《社会心理学》,里面有一句话,大意是“人是活在情境中的动物”。我寻思了下,假设有个精神病,他只沉浸在自我世界里,而不去关注客观现实,那么他应该叫什么呢……当然,这无非是我这个门外汉的臆想而已,但灵感有时候就是从臆想中跑出来的。整理好思绪以后,我就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在新故事里向读者卖弄“深刻”了。
不过,虽说我是在卖弄,但真正思绪深刻的读者,或许也会从我的卖弄中联想到一些其他的深刻来。如果我真的起到了抛砖引玉的作用,那么这个故事也不算是白讲了。
剑客和武夫就是根据这一主题而设计出来的人物,以及谷神、格子衬衫、发小,甚至是徐福和都灵医生……我都有意识地赋予了他们与“愚者”这一主题或切合、或背离的品质。
至于什么是愚者、什么作为会背离愚者、愚者象征的是正面意义还是负面意义……这在很多时候是交给读者思考的,而作者没有权力替读者思考。虽然听上去有些狡猾,但讲故事偶尔也需要这种狡猾之处。这点就请各位宽宏大量地原谅我吧。
3
我以前说过,“反转”是魔道功法。上面也提到了魔道功法这个词语。那么,魔道功法是什么意思呢?
忘记是在哪里看到的了,有人曾经说过,要对读者讲一个诚实的故事。
所谓的魔道功法,就是对读者不诚实。
那么,反转就一定是不诚实,就一定是魔道功法吗?也不尽然。
现在的读者们阅读经验丰富,想要让读者感到“预料之外”,已经成了很困难的工作,所以即使是一定程度上的不诚实,也是可以原谅的。只要在最后能够做到“情理之中”,那么依然是讲故事的正道功法。用《致命魔术》的说法就是,魔术的要领不仅在于把东西变没,还要把变没的东西变回来。放到讲故事的领域,就是能够让读者推翻自己对于故事的看法,又能够凭借之前的种种伏笔,使得读者重新建立起不输给之前的崭新看法。
什么程度的不诚实,才算是魔道功法呢?比如说这次,我在结局弄了个叙述性诡计,大家肯定也都看出来了,其实《愚者》的大部分情节是倒叙。《愚者》开头是武夫与徐福会面,然后徐福回忆自己与剑客的初战,而这里有个思维定势,那就是回忆结束以后,读者会以为我要开始讲述现在了,但是我没有这么做。这同样是小说家的狡猾之处,大家以后多加留意,不要上当受骗。
不过这个叙述性诡计也不单单是为了令读者大吃一惊,更多的是为了让读者能够就近比较剑客和武夫的人物形象,而不是看到结局的剑客,却已经把开头的武夫忘记了。为了这个目的,我还特地把“武夫要对无面人亲口说的话”先压下,放到了最后,以形成对比效果。这种程度的阴谋诡计,应该还是可以原谅的吧?
相比之下,第二集《欢迎来到安息镇》的反转就不是值得称道的设计了。那个故事的结局是徐福从梦中梦中梦里醒来,而我则在设计阶段,把这个结局复制黏贴到开头去,营造出了首尾呼应的效果。
这个首尾呼应本身也是诡计,作用是为了让读者大吃一惊,同时点题——然而问题是,这个题目本身并没有其他意思,仅仅是“此处应有一个题目”而已。所以归根结底还是仅仅为了让读者大吃一惊罢了。看着很厉害,核心依然是三流故事,不足为道。当时的我甚至为这种小聪明而沾沾自喜,回头想想真是害羞。
4
我注意到很多读者提问:为什么《降魔专家》里面没有降魔专家?
为此,我准备了一个谎话——因为在《克苏鲁神话》里克苏鲁并不是中心神祇,所以《降魔专家》作为含有克苏鲁元素的小说,降魔专家也并不重要。
而接下来说的则是真话。
在上架感言里我有提到过,《降魔专家》也是我第二个废弃开头的书名。但在很久以前,甚至在我连题材和设定,以及主人公都尚未确定的时期,这个书名就已经作为一个优先度相当高的预备方案,出现在了我的文件里。
为什么呢,因为这个书名相当的万金油。无论是什么题材什么设定什么主人公,只要有在打坏人,那么我就可以把降魔专家这个奖章贴到他脑门上。
当然了,现在都写到这个地步了,那么以后或许会有真正的降魔专家登场吧,我想……
……
……
……
问:为什么在《愚者》里,剑客不止是名字,即使是脸和年龄,也从来没有描写过?
答:从很久以前开始我就已经意识到了,故事人物的脸和名字以及年龄等等设定,都不过是装饰而已。在很多情况下,即使剥离了这些装饰性的外衣,也完全不影响作者刻画这个人物的本质。以前有读者对我说,我在每一集里都会刻画一个主角以外的“无面人”,而这一集的无面人,毫无疑问就是剑客。虽然他并没有被我赋予脸和名字以及年龄,但我想,他的形象已经深入了读者的内心。而这正是我想要通过这个人物对读者表达的真意:当你真正牢记一个人物的形象时,既不是因为他有一张好看的脸,也不是因为他有一个帅气的名字,更加不是因为他的年龄等等无关紧要的装饰——惟有令人印象深刻的灵魂,才是人物真正的血与肉。如果读者能够明白这一点,我这个故事就不算是白讲了。如今的网络社会偏爱表象而忽视内涵,浮夸又蔑视深刻,或许其他人对于这种现象会用“从来如此”来敷衍了事,但我偏偏要鼓起勇气反抗它。这也是我借《愚者》这一主题想要表达出来的观点——即使是“从来如此”,也未必是对的。而今后,我会继续握紧笔杆,勇敢地与这个只重视粉饰表象且愈发浮夸的网络社会作斗争,请志同道合的读者们一如既往地支援我。你们的声音,就是我的力量。谢谢。
问:真话是?
答:忘写了。
住院中
今天是住院第九天。
因为是用手机打字,所以说得简短些。
一开始察觉到身体不对劲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发了痔疮。但不久后,我凭借着自己的键盘侠级肛肠科知识,开始怀疑这并非痔疮,而是肛周脓肿,这传说是只能手术治疗的恐怖疾病。去医院一查,果真如此。确诊当天立即手术,然后菊花就挨了刀,人躺进了住院部。
再然后就是查出了糖尿病和高血压。虽然我以前从来没关注过自己的血糖血压,但想到自己平日里把快乐水当白开水喝,一天五升起的生活习惯,好像也不是特别意外……于是过了几天又转移到了内分泌科的病区,听医生的话,我这个月大约是出不去医院了。本来月初还有点小野心,想争取在这个月更新降魔专家第五集,现在看来还要延后一些。
不过往好的方向上思考,这也是一种另辟蹊径的取材。等什么时候护士把我的胰岛素注射泵撤了,我就在打点滴以外的时间到处溜达溜达,没准儿还能触发什么事件,像是住院部深夜灵异现象啊、身份神秘的病服美少女啊……什么的。
遗憾的是,我上次竟在大意之下,为徐福增加了“金刚不坏”的设定,否则现在就可以为他无中生有一个肛周脓肿或者超级痔疮,再以病人身份开启医院副本,然后顺理成章地活用我此次的取材经验了。真是万分痛心!
总而言之,这个单章的目的,就是简单地汇报近况,说明最近没有更新的原因,并且暗中塑造自己坚持不懈地与病魔作斗争,即使置身于病痛之中也笔耕不辍地写请假条的、菊残志坚的清流作家的形象,以达成令所有读者都对我高山仰止、赞不绝口的不可告人之图谋。
据说不少伟大的艺术家思想家是从贫穷和疾病中诞生出来的,我这四舍五入也算是一种神打术(或者说扮演法)了,或许出院以后就会收到某种冥冥中的加持,立刻文思如泉涌,日更三五万,字数反超我友阴天。想到这里,不禁十分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