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序
目前,心情比较忐忑,又微微窃喜。
写部小说的念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时常构思结局,揣度主角和情节,不亦乐乎。其实很少读小说,但一个人总有些时候喜欢讲故事,故事的主角可能是自己,可能是幻想里的自己,或是你看到的、你想象里的他人。故事多了,生活似乎也丰富起来,不单调,也就不愿停下来。时间总是飞逝,转瞬即逝,留不住时光,还是时光不留下我们。不得,而知。
写着就容易一相思地拽起小情怀来,玩味着语言的魅力,是多少个文人墨客为荣的风雅。文如其人,字如其人。回到我即将动笔的小说,不知能否持之以恒,将其竣工。我愿在这个年华里,记下一份心想,不论高浅低劣,只是说故事,我讲我的故事。那故事里有的男女,爱恨,情仇,或是憧憬跟梦。童真渴望成熟,长大怀念幼稚。人们在矛盾里过活,荒废了也好,勉力珍惜也罢,千千万个主人公,或被遗忘,或被铭记。多说无益,说得越多,表达得便是愈加局限。然而无言的往事,就只有随记忆风干的份了。
故而,我要讲给你听的是我过往的心动和幻想,那些虚拟的表象下有我曾经的追寻和此时的偏爱,带了几多装点,粉了半目春秋,留一段武林外的篇章,若能只为真心,又何须荡气回肠。
我在我的,世界,不能犯规,你在你的世界,笑我,无所谓。
第一章 繻葛之战
周朝自武王初立而至幽王已历十三世。及至幽王,宠嬖褒姒,重用佞臣,王室更为衰微,终使申侯联缯兵反,引西犬戎族来犯。乱军之下,镐京王城被付之一炬,周幽王身首异处,何其惨然。
在郑、晋、秦三国护佑下,申侯得以更立平王,东迁洛邑,是为东周之始。周平王时代,已是晋、郑、楚、齐四方强起,周天子的分封天下建诸侯之威,已渐成虚名。
平王殁,其孙姬林继位,史称周桓王。他生性傲慢,好大喜功,慕周初之昌盛,尝顾左右言兴周室,王诸侯。
周桓王三年,郑庄公入朝觐见。周天子认为郑公权势过大、不尊周室,况且在平王时期便与郑庄公有嫌隙,以至周郑交质,天威骤降,所以意图重用虢公林父,以制衡庄公。郑庄公见状,心中忿忿,暗自与周天子结怨。
回国后,郑庄公擅自收取王畿温地与成周的麦禾,又私自将周天子赐予的祭祀祊地给予鲁国,以换取许田,实为大不敬,随后,竟一连五年不来朝见,频频对天子不逊。
周桓王见郑庄公如此猖狂,不禁勃然大怒,决定亲自带兵出征繻葛,征讨郑国,一挽周室天颜,史称繻葛之战。
十三年(公元前707年),周桓王率领王师大军,携陈、蔡、卫国等联军同仇伐郑。是时,周天子任周公黑肩为左将军,虢公林父为右将军,自己则亲率中军,是为统帅。周公黑肩乃是姬氏后裔,祖上世袭公爵,天生神力,英勇善战。
战争伊始,郑军从大将子元之计,以“鱼丽之阵”攻之,大破陈、蔡等左右联军,联军不敌,反受其困。见联军苦战不得出,郑军便以精锐之兵一举攻击王师中军,中军溃败。眼见大势已去,周天子只得下令撤离,却不成想郑军竟在此时命弓箭手放矢,以攻逐天子战车,箭如雨下,情急之中,一名将士提议找一个身高与天子相似的兵士,与周天子易车服而行,以确保大王周全。
一个叫成缨的步卒被推了出来,成缨本是入伍不足一年的新兵,没有战功,在军中常被其他将士欺负。可千钧一发之际,不晓得成缨是哪里借来的胆子,竟毫不迟疑地代周桓王着了天子衣冠,又登上天子战车,驱车向西疾行,以掩护另一边的周天子安然撤离。
果不其然,成缨被郑国将军祝聃一箭射杀,而周桓王在暗中撤逃的途中,左肩亦被乱箭射伤,所幸并无大碍。
正在激战之时,黑肩将军猛然发觉其中有诈,猜测到天子有难,遂奋力破敌,急忙回军以救王驾,营救途中,正好遇上勉强脱险的周桓王和王师中军。周公黑肩惊惶万分,慌忙下马请罪,随即御车亲护天子撤行。未几,虢公林父亦率兵赶来,三军相会,周桓王遂转危为安。
其实,郑庄公早以得知被射杀之人实非桓王,只怕自己蒙上个欺凌君上之名,便言,“君子不欲多上人,况敢凌天子乎”,亦未叫祝聃赶尽杀绝。
这一战,王师大败,周天子颜面尽扫。班师归途中,周桓王感念这个叫成缨的义士,吩咐周公黑肩回去安抚他的家人,周公应允。
第二章 回溯嘉柤
这个叫成缨的人是这故事男主角的爹,他死时,男主角还在娘胎里,也就是遗腹子。
话说成缨本是洛邑旁县嘉柤的打铁匠,在两年前由媒人介绍娶了一位韶姓女子,名韶嫄。韶嫄生的窈窕美丽,年方二八,原是外县大户家的女儿,通琴艺,懂诗书,不想父母早亡,哥哥嗜赌成性,一次输了大钱,便拿韶嫄来抵债,抵给年近六十的大户姚氏做妾。韶嫄不肯,连夜逃到了嘉柤。嘉柤的姜老妪见她可怜便收留了她,而韶嫄也是干得了粗活细活,又温良少言。
邻屋的李嫂最爱说媒拉亲,见着打铁的成缨老大不小还没个老婆,便撮合他跟韶嫄。成缨是个闷声蔫头的主儿,自然不会不同意,姜老妪也从中劝说。韶嫄便嫁给了二十有二的成缨,成了成韶氏,随后帮着成缨做铁铺生意。
一年以后,成韶氏便有了身孕。成缨虽是闷粗的人,却也知传宗接代之喜,自然乐不可支。
然而好景不长,正当成韶氏怀孕之时,桓王下诏征兵,成缨应召入伍。
临行时,韶嫄看着成缨,“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嗯……好”成缨答应着,一脸着急地思索,“我没读过书,什么柱啊,飞啊,都好,你看呢?”
韶嫄没有回答他,低头望着,片刻,她对成缨说:“那么,若是男儿,就叫成冲吧?鹄飞万里,一冲昊苍。若是女孩儿的话,就唤她成姵,玉兮蒲兮,望君得归?”
“这个好,冲字好,姵儿也好听。成冲,一飞冲昊天,哈哈,真是我的好孩儿。就听你的吧……”
韶嫄笑了笑,没说什么,心里不禁一阵哀伤,成缨这一走不知多久才归,她和孩子要如何生活。小成冲还是小成姵啊,娘会好好照顾你的。
成缨把卖铁器赚的钱留给韶嫄,又托嘱邻居照顾韶嫄,便跟着新征的行军队伍上路了。
在军队里,老实巴交的成缨常常被老兵欺负,他却心宽,不是很在乎。倒是家里要生产的韶嫄让他挂心不少,时常在训练的间隔空档托人给韶嫄送个口信,报个平安。
半年以后,成缨和随征的新兵都跟着天子上了战场。而在周桓王危难之时,成缨被几个士卒推选出来做天子的替死鬼,他本来是很恐惧的,可一想到韶嫄和要出世的孩子,他便觉得不能做个胆小如鼠的丈夫和爹爹,于是就义无返顾地代周天子突围,被郑军射死。
可怜成缨本想着打了胜仗,风风光光地回嘉柤见老婆孩子,现却连孩子是儿是女也无法知晓了。
而家中的韶嫄一个人靠着成缨留下的钱生活,加上自己织布卖布的收入,虽不容易,倒也可以勉强度日。想那成缨虽然只是一个闷头铁匠,但为人老实厚道,乡人也大都与他交好,因而受他嘱托也对韶嫄多加照顾,特别是临产的日子,李嫂日日都来照应,韶嫄甚是感激。
转眼八月里下旬头一天的晌午,秋意正浓,韶嫄突然肚子疼的厉害,心想恐是要提早半月生了,正不知所措,多亏李嫂赶来,又叫来村里产婆,韶嫄才得以平安生下孩子。
随着孩子“哇”的一生,李嫂欢喜地叫起来:“诶哟,成家媳妇哟,恭喜,恭喜恭喜,生了个胖小子哦,成家真是祖上积德,还不知成缨回来得高兴成什么样……”
李嫂还在说着,筋疲力尽的韶嫄看了看刚出世的孩子,欣慰地笑了:原来是小成冲啊,真是把娘折腾地要命。想着想着又迷迷糊糊地好像看到正往回赶的成缨,不觉睡着了,孩子由李嫂和产婆照应着……
下午时分,韶嫄感觉身体好些了,想着早点托人去告诉成缨,正巧,匆匆忙忙赶来一个捎信的人跟她说,成缨已经跟大王去郑国打仗了,临走时托他转告韶嫄好好养胎,等着他打胜仗回来抱孩子。
韶嫄不禁心里一阵惶恐:“军大人,多谢您了,不知能不能再托您给孩子爹爹带个话,说是孩子出世了,不,就说成冲出生了……”
“我的嫂夫人,现在哪还见得着成缨,今儿天没亮大军就出发了,我是叫刀伤了手臂才被放回来的,等等吧,打赢了仗,成缨就回来了……”
忧伤掠上韶嫄心头,她只得又谢过捎信的人,不再说什么了。她深知刀剑无眼,等待的日子一天一天,虽有李嫂和姜老妪等村里人帮衬着,韶嫄却总是莫名的担心。
待到周王败绩,撤军回到洛邑,小成冲已是两个月了。大军战败的消息早已在乡里传开了,从得知这个消息以来,韶嫄每日只盼着成缨能够平安归来,与她和孩子团聚,再无他求。几日过后,村里被征去的兵士都相继回来了,可成缨却迟迟未归,韶嫄便去问同行归来的刘家小哥儿。
不想刘家小哥低下头,“嫂嫂,成兄弟……他……已经……”
“他……如何?”韶嫄问,深深的恐惧涌上心间。
“成兄弟……战死沙场了,这一仗打得惨烈,好些弟兄都……我们跟着周公将军中了敌人的奸计了,赶回来时大王带的兵几乎都……,后来我才听说成兄弟是为救大王才……”刘小哥话未完,韶嫄便昏倒了,“啊,……嫂嫂……”。
三日过去,韶嫄还是下不了床,虚弱的很,见到小成冲便泪如雨下,“可怜这孩子,出生就没了父亲”。李嫂担心韶嫄这一病不好,几番来劝。
“大嫂,这段日子多亏您了,韶嫄感激不尽,您放心吧,这孩子已是没了爹爹,我自是不会撒手离他而去的……”
几句话说得李嫂也不禁流下眼泪。
而几日以后,韶嫄也着实病好了许多,又开始纺纱织布,维持生计,又得照顾孩子,好不辛苦。
一日,一众侍卫跟着一个衣着华贵、看着大官模样的人来到嘉柤成家,引来不少乡人观望。这人就是周公黑肩,虽郑国一仗战败,可周天子终是赏罚分明之人,也并没有责怪黑肩将军。周公此行正遵天子之意,来安抚成缨家人。见韶嫄独自一人带着不足岁的婴儿,周公开口道:“您可是成缨成壮士的夫人?”
韶嫄望了一眼周公,抱着孩子答道:“是。”
“这位是周公大人,见到大人还不行礼?”旁边的侍从说。
周公示意手下不要多话,自己说道:“鄙人周黑肩,是大王的卿士,奉大王之命拜访成家夫人,想必夫人已知成壮士不幸丧生之噩耗。”
韶嫄心又是一沉,下意识地拍了拍怀中熟睡的成冲。
“此战之败,我身为主将军,罪责难免。然而成义士为救大王殒命,实在让我与诸将钦佩。受大王之托,我定保夫人和孩子衣食无忧。如夫人不弃,黑肩可为夫人孩子安排一切。”周公继续说道。
“大王和大人的好意,民妇感激不尽。只是沙场之上,刀剑无眼,生死不可预见。成缨为救大王而死亦是他自己的选择。况且民妇年纪尚轻,可以养活自己与孩子,着实不劳将军费心了。”
周公见成韶氏如此答复,不免有些惊愕,这女子倒是不同寻常。
半晌,周公方开口:“呵呵,既夫人有此傲骨,我亦不好勉强。”又吩咐属下留下布币百铢,锦绢十匹。成韶氏推脱不得,只得受之。
周公临行,看了看成韶氏怀中的婴儿,交给她一块玉玦,说,“日后若有难处,可去洛邑周公府找我,黑肩定当相助。”
围观的乡人见周公黑肩率手下离开,也都散开了,李嫂赶紧走进来:“傻妹子,怎得不叫那官大人为你娘俩在洛邑都城置办个大房子,也好安排几个下人照料你们。”
“嫂子莫提这个了。”
“唉,好在留了这么些钱财,布匹,哎哟,这可真是上好的布匹那!”李嫂摸着周公部下留下的布匹,嚷道。
“嫂子喜欢的话,就拿去吧,反正我也是用不上的。”韶嫄笑。
“哎哟,那我就不客气了呀……嘿嘿,这……多谢妹子啦,不去洛邑也好,在嘉柤,嫂子也能给你搭把手。”
韶嫄笑笑,没说什么,手里摸了摸周公留下的玉玦。
这时候,小成冲醒了,哭闹起来。
第三章 公卿府之托
话说成韶氏独自带着成冲在嘉柤,虽有周公当日里留下的财物,但身为一个弱女子,日子实为艰难。乡人起初还对韶嫄多加照顾,可日子一久,寡妇门前自然是非多,常有些不正不经的村人来此滋事,打些不正当的主意,怀着骗钱骗色之心。韶嫄虽是恪守妇道,却免不了被人指指点点。韶嫄虽是满腹委屈,却无人可诉,又想着孩子还小,只得忍气吞声。久而久之,周公所留之钱也被人坑骗去大半,就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两年后的春日里,成韶氏因受了风寒,多日不见起色,不想病愈来愈重,近日竟咳出血来,请来村里的大夫瞧过后,大夫只得委以实情,说是寒邪已由表侵入心肺,怕是命不久矣。
韶嫄听了大夫之言,竟未生丝毫悲痛之意,反倒觉得是个了结,而叫她放心不下的唯有三岁的儿子。若是她也不在了,成冲如何活下去?托付给乡里的人么?想到自己在的日子乡人都对她娘俩如此,何况日后一个孤儿,岂不是受尽世间苦难与冷眼,她断不能放心。
望着还不知事的小成冲熟睡的样子,韶嫄彻夜未眠,手中握着两年之前周公给她的玉玦:日后若有难处,可去洛邑找我,黑肩定当相助。她还记着当日周公的话,不知那当官的大人安在?成冲若能跟随他,想必也比在嘉柤强些。想到这,韶嫄打定了主意。
天刚刚微亮,韶嫄就打点好了盘缠,带着成冲,雇了赶车的伙计,一路向着洛邑前进。
次日申时,周公已从朝中归来,正在思忖着朝堂之事,下属来报:“大人,门外有一村妇带着一个三四岁左右的孩子,说是要见大人。”
周公疑惑:“见我?村妇?”
“着实是一位村妇,看起来面色苍白,怕是生了什么重病,大人,您看?”下属答。
“……让她进来吧。”
“诺”。
周公的家仆将韶嫄引进大堂,周公问是何人。
韶嫄拿出当日周公所赠之玉玦,拜答道:“回大人,未亡人是将士成缨之妻,成缨早年追随大人,亡身于疆场,不知大人是否记得。”
周公一听,抬头望着韶嫄。不等他答,韶嫄拉过一旁的成冲。
“这是成缨之子成冲。冲儿,快跪下叫大人。”
成冲怯怯地喊了句,“大…人……”
周公仔细看了看,记起了韶嫄,“原来是成夫人和孩子,快请起。一别多日,黑肩冒昧,未识得夫人,还望见谅。”
“未亡人不敢。”
“不知夫人来找黑肩,可是遇了什么难处?”周公渐渐记起了当日之诺。
“不敢欺瞒大人,未亡人自是有事相求。”
“成夫人请坐,且说与黑肩,如若黑肩尽力可为,自是不敢推托。来人,替夫人照看好孩子。”
韶嫄将自己的病情和对成冲的放心不下之意说与周公,又起身拜跪道:“未亡人深知此乃不情之请,可还望大人可怜,能够收容未亡人之子成冲。”
周公见韶嫄言辞恳切又如此可怜,言道:“夫人请起,黑肩这就请府上的郎中为夫人治病。至于孩子,承蒙夫人信得黑肩,吾自当好生相待,将其抚养成人。”
韶嫄见周公应允,不禁感激涕零,望望院中,小成冲正由侍女带着,不知愁地跑着。韶嫄欣慰地想,这恐怕是能给成冲的最好的生路了,娘对不起你,见不到你长大成人了。
公卿府上虽有良医,可韶嫄的病已由表入里,又加上舟车劳顿,大夫亦是束手无策。
周公见韶嫄果真要撒手人寰,又看这小成冲长得结结实实地,是个习武的材料。不禁想,这孩子也算忠义之后,留在府上加以调教也好,日后必有所用。
两日后,奄奄一息的韶嫄叫来成冲,“冲儿……”
成冲虽小,不谙世事,却也知他娘患了病,“娘,喝了药,是不是就不疼了?”
“……娘不要紧。冲儿,你记着,以后要好好跟着周大人。”
“……冲儿……要跟着娘。”
“乖孩子,听娘的话,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你要听周大人的话。别让娘难过……好不好?”韶嫄已是泪如雨下。
“娘,娘……你不哭,冲儿听话。”成冲见母亲哭了,有些害怕。
“好,娘不哭。娘要你记住,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这里就是冲儿的家,你好生跟着周大人学本事,好好地……活着……你记住了么?”
小成冲哭了起来。
在一旁的周公夫人见此情形,劝慰韶嫄:“成家娘子,孩子还小,不必如此。你还是多加休养身体吧。”
不想当日夜里,成韶氏便殒命了,只给成冲留下一个玉佩,那上面刻有他的生辰八字。亏得周公信守承诺,还将成韶氏安葬。起初成冲虽哭闹着找娘亲,可毕竟赤子年幼,不消多久,也渐渐适应了公卿府的生活。
周黑肩身为周天子的上卿士,是周定公的曾孙,周朝开国功臣姬旦的后裔,又加之祖上多代辅佐周王室有功,故而深得君王心。然周公与同朝为官的虢公林父却是交恶,常常意见相左,偏偏周天子对虢公林父亦是器重,周公则对虢公极为厌恶。
如今已是桓王十六年(公元前704),距繻葛之战已是三年之久。
自从繻葛战败,周王室已是空得其名,诸侯各国对周天子亦是不放在眼里,颇有取而代之之势。最可气的当为郑国,明明已是险些取了周天子性命,战后竟假意来和,称当时部下莽撞,以为伤了天子性命,得知周天子无恙,特来请罪。周天子虽是不甘,却也丢了士气,奈何不得,只得随郑国公得了便宜卖乖。周公平日上朝,一方面要替天子分忧,一方面免不了党派之争斗,亦是劳顿不堪。
两年以后,周公用计离间朝中大夫詹父与虢公的关系,利用詹父除去了虢公,着实大大顺了己意。自此,周公更受周天子倚重,可谓一人之下。
这周桓王有两个儿子,长子为姬佗,次子名克。王子克与周公交好,周公亦是多次在大王面前称赞王子克的聪慧机敏,宽仁大度。桓王见此,不免生废嫡立庶之心。
公元前697年,也就是繻葛之战十载之后,周桓王因病崩殂,百官恸哭,举国哀思。按照老祖宗的规矩,长子姬佗即位,史称周庄王。这庄王不比桓王信赖周公,他当太子时就与朝中辛于岑一众关系紧密,这辛伯本是太子之师,如今太子即位,自然是加官晋爵,位至大宗伯。想来周公虽原职未动,却也是没有了当日风光,自然分外失落。
此时十岁的成冲,刚在公卿府度过第七个年头。七年之中,成冲在周公府上也得以习武艺、阅诗书,本就聪颖的他又加之勤进,自然很是出色,连周公也不禁对这个收养的孩子多出几分欣赏。
这周黑肩年逾六十,膝下无子,唯有一女,唤周瀛。周公对自己的独女颇为宠溺,替她选了位言听计从的介卿做女婿,入赘周府,名为晏贞。然而周瀛福薄,虽有夫父如此护佑,却还是早早地因病辞世,留下一个女儿,唤晏娈姜。周公其弟名周黑背,黑背有子两人,分别叫作周忌父和周孔,黑肩无子,自是对两侄儿视若己出,多加提携。周忌父亦有两幼子,名周阅和周阀,这两个男孩比娈姜稍稍年长一些,也常在周公府上学习礼乐剑射。
周公的小外孙女晏娈姜,年方九岁,周公每每念及逝女,不免爱屋及乌,将其视若珍宝。
一日,成冲正于厢院练习早晨习过的剑法,不想娈姜偷偷跑来,成冲见她,忙道:“成冲见过小姐。”
“谁要你叫我小姐,叫我娈姜吧。外祖父和爹爹难得出去,我趁奶娘午睡偷偷跑出来,你快陪我玩一会儿。”娈姜吵着要成冲陪她。
“啊?这……”成冲虽只有十岁,却也只尊卑,正不知所措。
娈姜又说:“听慧儿说,这会子知了在树上叫的正欢,昨个哥哥们捉了来耍,都不给我看,你去抓几只来,快去。”
小娈姜贪玩又不知事,只顾推搡着成冲帮她捉蝉。成冲没有辙,只得爬上树给小姐抓知了。小娈姜遂了意,开心的不得了。
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了,奶娘见小姐没在屋里睡着,急得四处寻。好容易在东厢院找到了兴高采烈的两个孩子,忙叫着:“诶哟,我的小姐哟,快跟我回去,怎得这般没了分寸,叫老爷知晓准是一通打手板。”紧连拉着娈姜往里院走,边走边道:“这当下人的也真是愈发没了规矩,看我禀了老爷,着实责罚你一通。”
成冲拍拍身上的土尘,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可又说不出,他知道不该再陪着小姐胡闹的,小姐是小姐,他要做的只是跟着府里的大人们,读书学武,以后为周公大人办事,“娈……姜……小姐。”他小声嘀咕着,拿起剑继续练起来。
第四章 公子侍郎壹
庄王生辰之日,宫中设宴庆祝,群臣百官赴宴,贺庄王寿。
周公为讨新王欢心,携四名府上习武少年一同入殿赴宴,除成冲外,另三人为周阅、周阀、周闵(周孔之子),皆是周公侄孙。
席间四少年应周公之命为庄王舞剑助兴,虽说四人舞剑,成冲之意气却在另三位少年之上。舞罢,庄王见成冲年少却剑术出众,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对曰:“回大王,小人成冲。”
庄王听闻成冲之言,不由得道:“你,不是周府之后?”
周公见状,忙替他答道:“禀大王,成冲之父乃早年繻葛战中,为救先王殒身义士之成缨。老夫受先王之嘱,善待其后,见赤子孑然孤苦,故收养于府上。”
庄王听罢,转而对周公说:“忠义之后,可塑之才。周卿府上果真嘉俊辈出,不可小觑。”
周公对曰:“大王过誉了,老臣日夜为朝纲社稷思虑,却知天命不可违,眼见风烛残年,行将就木,不知能否再长久地为大王分忧,便思忖对后生加以训导,早日代老臣为大王尽忠。”
庄王微微一笑,曰:“爱卿果真是忠义可嘉,难怪父王在世时一直视爱卿为左右手。”
周公只得陪笑道:“老臣愧不敢当,万死难报先帝大恩其一啊。”
庄王又说:“周卿,近来嫡长孙阆儿正少一个侍从郎官,孤有意让成冲入宫,陪同公子读书习武,爱卿意下如何?”
周公原本就知庄王正在王亲贵族中甄选适龄少年作为公子阆的侍从,今日之举也正是推举自己的侄孙,不料侄孙技艺平庸,庄王竟独独属意成冲。
周公自思,罢了,也确是成冲天资聪颖,想来他入府七载,自己又待其不薄,日后也必能为己所用……
想到此,周公忙跪答:“承蒙大王厚爱,成冲若能为大王和公子阆效力,自是他的福分,也是老臣府上之幸事。老臣拜谢大王。”
庄王道:“彩,那就让这少年做公子侍从吧。”
周公道:“谢大王恩典!成冲,还不跪下谢恩!”
“成冲谢大王赏识。”成冲行礼拜答。
可谓天子一言,使得成冲由公卿府上一个家丁似的少年变作公子的侍从,身份大大地不同了。三日之后便要入宫受封,虽只是侍从郎官,却也是协同公子,又是周天子亲口所命,自然轻视不得。
在临行之际,周公叫过成冲说:“成冲,三日后,你亦将入朝为官。你虽是在老夫府上长大,却也要明白日后你我二人均是天子之臣,再无主仆之理了。”
成冲听罢,不由得跪下,一字一句答道:“大人的养育之恩,成冲此生不敢忘,即便入宫,成冲也必将思报大人。”
“哈哈哈,好!你有此心,就不枉老夫苦心教导你近十载,不论日后如何,你只需记得出身自老夫府上即可。不可忘本,方得天道。”周公甚感欣慰。
“诺,成冲谨记大人教诲。”
“好,你先下去打点吧。”周公言。
成冲遂走出大堂。年仅十岁的他其实也并未有何欣喜,入朝为官原本非他所求,当年娘将他托付于公卿府,他所想即是本分地做好府中事,报答周公大人的恩情。可如今……想到要离开这个生活了七年之久的府邸,他有些不舍了,一块练剑的师兄们,教剑法的老师父,周公大人,还有每次盛饭都多给他些的婆婆,还有,还有……娈姜……小姐,一点不像府中其他的公子那样有架子,从不需他行礼,也不找他麻烦。
他越想越觉得舍不得,可又能如何呢?天子之命不可违,又何况周公之意也是如此,说白了他不过是家仆一个,哪有什么权力决定自己做什么呢?先前常打骂他的几个公子知道他要入朝做公子侍从,也变了脸色,客气殷勤的很,弄得他很不适应。
三天时间眨眼就到,明早就要入宫了,再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看看,成冲想到这睡不着了,一个人披了衣服走出来,月亮圆的很,一丝云彩也没有,府上安安静静地,只有知了在叫。
偌大的公卿府,他是不能常出去的,先前老是盼着周公大人吩咐他们出去办事,这样就能在府外逛逛,带些市集的小玩意儿。如今他又要去一个更大的府上了……他伸手捉住了一只飞蛾,想着恐怕这小虫也要更自由些,松开手,放飞了它。
他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没了困意,那月光越来越亮了,他好像看到了他娘在月亮上面对着他笑。
成冲即将陪同的公子阆是太子胡齐的嫡子,庄王的嫡长孙,年龄与成冲相仿,十岁有一。
讲公子阆之前,先来说说胡齐太子。一般来说,身为太子王储,若非威风八面,也应有恃无恐。然而胡齐这个太子当得确是终日惶惶、谨小慎微,兢兢战战,不敢差池一步。论其原因有二,其一,太子胡齐从小体弱多病、汤药不断,稍有不慎就卧榻不起,如今年过三十,精力体力日渐衰微,难免心生恐惧,怕自己命不久矣。其二,胡齐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名颓,是庄王与宠妃姚姬所生的儿子。公子颓聪敏,文采武艺都比病恹恹的胡齐强,而姚姬又是庄王最宠爱的妃子,所以公子颓虽是庶子,却比胡齐更得庄王喜爱。废长立幼之心,庄王不说,并不代表没有,胡齐这般不堪大任,只得将唯一的儿子阆儿作为一直以来的期望,严加管束、不敢有丝毫松懈。
不过事情并非如人所愿,虽然胡齐太子和庄王都对这个公子阆寄予厚望,他自己却是漫不经心、毫不介怀。
这日,公子阆正在宫中学习礼乐,却止不住要打瞌睡,困得要命。教礼乐的先生不禁摇头叹息:“公子殿下……殿下醒醒。”
“诶哟,别吵了,我困着呢,昨夜研习功课辛苦的很。”公子阆不耐烦地说。先生无奈,只得停下。
过会儿,公子睡醒了,揉揉眼睛起身,见先生已经走了,“诶?这礼乐先生真是大胆,还不到巳时就敢退下。罢了,本公子学了这一早上也是累得很,去后花园走走吧。薛逄?”
服侍公子的寺人薛逄赶紧上前,“殿下,可否要去后花园?”
“对,本公子要去杏怡园看看。”
“诺。”
薛逄正要服侍着公子去后花园,正赶上辛伯遣人带着成冲来向公子请安。
“老臣辛于岑见过公子殿下。”辛伯请安道。
“是辛伯呀,起来吧。你不在王祖父那陪着,来我这作甚?”公子问。
“老臣正是奉大王之命,带侍从成冲来见过公子。”
“微臣成冲,参见公子殿下。”成冲见那公子与自己差不多大,身着玄端服,双眼惺忪,没精打采的样子。
“咦?你就是王祖父说的那个侍从郎官?你……叫什么?”
“微臣成冲。”
“哦。”公子阆平日学习礼乐诗书,射箭骑马,虽不用心却也不得不学,太子妃已故,太子多病,又不常来看他,公子阆终日由寺人薛逄陪同着,小小年纪在偌大的梧台宫里,日子无聊的很,眼见着一个年龄相仿的小哥儿,又不是宫里人,肯定比薛逄有意思多了。想到这,公子不禁来了精神,“嗯……咳咳……王祖父早先跟我说过,给我派了个武艺了得的侍从,嗯……既然如此,薛逄?”
“仆在。”
“带成侍郎下去安排吧。”
“诺。”薛逄随即领着成冲去梧台宫偏殿厢院安排衣食、行宿等事宜。辛伯见状,辞了公子,转而去向庄王复命了。
话说公子阆虽十岁有余,却还心思稚嫩,贪玩贪食的很。“薛逄?”“仆在。”“那个……成什么?”“回殿下,是成冲。”“嗯,对,那个成冲怎么不来见过本公子呢?”
“回殿下,他这会儿应当去面见太子殿下了。”
“哦,诶?你说,他会不会是王祖父和父亲大人派来监视我的?昨儿礼乐师父准是又去父亲那说我的坏话了。哼。上回见着父亲又挨了训,这回……”
话还未完,门外的侍卫通报:“禀公子殿下,侍郎成冲前来拜见殿下,正在门外候着。”
“快快快……让他进来。薛逄,快看看本公子今天怎么样,有没有威严?”
“回禀公子,您精神饱满,神色威仪。”
话音刚落,成冲进来,已是换了侍从服饰,白衣,束发,干净利落。“成冲见过公子殿下。”
“嗯,起来吧。”
“诺。”
“嗯,成冲,你既是本公子的侍从,就要知道规矩。本公子平日要读书习武,很是辛苦,你身为侍从,都要一同陪着。嗯,还有,不能贪食。本公子最不喜贪食之人。还有,就是,要是你胆敢去父亲大人那里进谗言,说我的不是,我就让你大刑伺候。听到没有?”
“……成冲明白。”成冲听公子一席话,絮絮叨叨的没个逻辑,又不便说什么,只得应承。
公子见成冲允应又少言,以为自己太过有威严吓到成冲了,又担心日后没人陪得他玩,赶紧接着说,“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本公子轻易是不责罚人的?是吧?薛逄?”
“诺,诺,那是自然,公子殿下体恤下人,宽厚仁慈,待仆甚好,仆等感激不尽呀!”薛逄赶紧答。
“嗯,这样吧,今儿申时的武课,你就随我一道。”
“诺。”
申时,公子便至辟庸校场习射弋之术,成冲随着一道,只见公子果真是娇惯生养,射弋、剑术都一塌糊涂,又不堪辛苦,几番下来便叫苦不迭,说什么也不再碰弓箭了。教授武艺的公子武师乃是长于骑马射箭,又剑法精进的大司马邹偃,一向负责各位公子的武学指导,尽管邹大人自身武艺了得,却没把公子阆教出什么起色。成冲一旁不语,看着邹大人的教授,不觉也有所启发。
就这样,成冲随公子一道,研习诗书,精进武艺,一些时日下来,与公子阆也熟稔一些。
这公子虽不善诗书礼乐,也不喜舞刀弄枪,却有两大嗜好。一为尚食;二为秋兴。说到饮食,从淳熬到炮豚,从捣珍至渍熬等等,真是吃的分外讲究,公子阆好食,并且吃得出炮豚用的豚肉是否足够鲜美,所杀之时是否恰合适等等。而秋兴即为斗蛐蛐儿,这本是洛邑城百姓的玩乐把戏,不久前传进宫里,一帮玩斗蛐蛐儿的寺人教会了公子,公子爱玩得不得了。有一回玩的兴起,被庄王逮到,杖毙了好几个寺人。自此,公子阆也是久不敢提了。
第五章 公子侍郎贰
秋去春来,风霜雨雪,不知不觉中成冲做公子侍从已然四个年头。即将十五岁的成冲已是目若朗星,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了,四个年头的宫中生活让他更为成熟、沉稳,拜公子的文武师父们所赐,更是在智识武艺上均有所精进。
“公子殿下,老臣近日所教的剑术还望殿下能试练一番,老臣也好帮殿下精艺一二。”邹偃道。
“先生,不如这样,成冲每日陪我习武,我二人剑术不分伯仲,近日本公子身体不适,就让他代替我与先生比试,也好让先生指点一二,如何?”公子阆一听让他舞剑,赶忙又拿出老把戏,说自己身体不适,让成冲代考。
邹偃自然知道公子是借故推脱,可又没法强迫公子,只得让成冲代替公子试练新学的三合剑术。
“成冲,这回你要赢了老师,本公子就吩咐膳夫做齐八珍,好好犒劳你。”公子悄悄地跟成冲嘀咕。
“殿下……又让我去……”成冲微微皱了眉头。
“当然了,难不成你想见我出丑?上回练什么二十四式,弄得我一身伤,到现在右手还疼痛不止呢,”公子见成冲犹豫,赶紧连连诉苦相逼。
邹偃已是年过七旬,然人老技不老,尤长于剑术,四年来成冲从他身上学到很多,受益匪浅。年初之时,成冲代替公子阆与邹老切磋轩辕剑法,竟能百余回合不分胜负,让邹老极为惊讶,连连赞叹英雄出少年。
公子见成冲跟邹偃比划上了,长舒了口气,这骑马舞剑的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倒是上个月父亲宫里膳夫做的八珍菜肴真真地叫人赞不绝口。八珍也,是指牛炙、羊脍、豚膮、麋脯、卵酱、雉羹、粉酏和重醴,共计八种膳食和美酒。他只在太子胡齐的寿宴上吃过,最近想吃的不得了,寻思想个什么缘由让那膳夫也来他的梧台宫里做上一席。
正思忖着,却见那边成冲与邹老的剑法招式时而迅疾如风,时而轻如飞燕,他不由道,成冲这小子果真是个习武的奇才,每次老师教的,他都能不费力地领会,再融合以往的招式,自然灵活得很。果然,三合剑术虽是邹老所教,成冲却领悟得很是通透,天地人合一,秉万物之息,借力打力,刚柔并济,又加之正直年少,体力胜邹老一筹,竟能在百余招后胜了邹偃。
蓄发相间,一击即中,邹偃未及迎招,只得缓缓放下手中剑,笑道:“成冲,你胜了老夫了。”
成冲未料到自己能够胜过邹偃,亦放下剑道:“大人承让了,成冲侥幸。”
“哈哈,公子殿下礼贤下士,人才得归,实乃我王室之喜,老夫恭贺殿下。”
“先生过奖了,其实学生的武艺较成冲还差些许,不过先生放心,学生自会勤加练习,还望先生在回禀父亲大人和王祖父时能如实相告。”公子阆赶紧说,寻思胡齐太子一高兴,那么八珍宴就好办了。
想那邹偃是个忠厚之士,回禀太子时果真替公子美言,胡齐太子信以为真,予以嘉奖。公子阆也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八珍宴,“这淳熬的火候还是欠了些,到底比不上父亲宴上的,”公子说,“成冲,这次多亏了你,来,陪我喝一杯。”“成冲不敢。”“真是扫兴,本公子叫你喝,你就乖乖坐下。”成冲只得坐下。
屋外侍卫们守着,屋内宫人们伺候着,桌上只坐着公子阆与成冲两人,公子虽贪食,却不胜酒力,几杯酒进,已是半酣,“成冲……你可知我为何不愿习武?”
“成冲不知。”
“……是啊,你如何知道。你只需做自己的差事,不比我……终日被父亲大人训斥……什么也做不好……我做什么他都不满意……要不是母妃走得早……父亲也不会这般严苛待我……无论我练武受了多重的伤,他从不可怜我,只是每日里逼迫我习武读书,不许我歇息片刻……父亲身体也不好……唉……连宫人都议论纷纷,说王祖父迟早会废嫡立庶……”
“……殿下多虑了,宫人之言,何必介怀。”
公子阆已是九分醉意,摇着头,说道:“不……你不懂!我这个公子当得……真是……不尽艰难。朝中……那些大臣……就知道说父亲的坏话,王祖父他,他也不信父亲,只信那个姚姬娘娘……我上回去请安时,在门外亲耳听到姚姬央求王祖父,要他立子颓为储君……我回去跟父亲说……他还不信我……还叫我不要乱说……说我诗书不长进……只知道学宫人嚼舌根……可我分明听得真切……整个王宫里,哪有人顾及我的感受……就算我勤学武艺,父亲也不会对我好……母妃在时,父亲就不会这般……母妃……母妃……儿臣想念你呀,母妃……”
成冲从公子阆这番零零碎碎的抱怨和眼泪中也多少听出了一些东西,想来公子虽是嫡王孙,却也有不易与辛酸之处,甚至不比他这个侍从来得自由。他见公子已醉的不省人事,便叫来薛逄,等一众寺人服侍公子妥当,成冲便退下了。
次日辰时,太傅鲁跖给公子讲读《五典》,公子由于前夜醉酒,头痛不已,根本无心听太傅之言。鲁跖乃是教授过太子的老先生,自是德高望重,公子也最是畏他。如今见公子目光呆滞,神情苦闷,毫无热情,不禁十分气闷。见成冲于一旁站着,故而说:“公子殿下无心读书,汝为侍从,当问罪责!”
周朝原有这样的规矩,即王侯公子们犯了错,或是书读得不好,一并是要惩戒侍从的,跟着公子阆,成冲自然免不了隔三差五要挨一顿惩处,或是打手心,或是扳子,或是罚俸禄……
公子见鲁太傅又要罚成冲了,忙说:“太傅,这原不关成冲的事,学生昨日里贪杯多饮,致使今早头疼欲裂呀,还望太傅准学生回宫休息调养啊。”“岂有此理,成冲身为侍从,见殿下多饮不加劝谏,反而听之任之,以致殿下抱恙,真是罪不可恕,来人!带成冲出去,重打十五大板!”
成冲:“……!”
公子:“……!”
这鲁太傅是出了名的老顽固,年至古稀,连庄王都要让他三分,看来成冲这次是逃不得了。好在习武之人,平素里挨个扳子也不算什么。
是日夜里,成冲身处梧台宫厢院,背上腰上尽是伤痕,虽往常亦是难免无缘由地挨顿打,这次板子落得格外重,怕是鲁太傅当真气恼不已了。成冲怕天气炎热伤口发炎,便想找些酒水处理下,未来得及去拿,便听有人敲门。开了门,见是公子阆,不禁吓了一跳:“成冲参见公子殿下!”
“得啦,免礼吧,我思忖着你还没睡下,来看看你,还有上回齐国使臣进贡来的化瘀散,父亲赏给我两瓶,一并给你带来。”
“殿下……不必了吧。”
“唉,这次怪本公子连累于你,你不收我自是过意不去。”
“……那好。多谢殿下。”
“那我叫薛逄帮你看看伤势……”
“不劳殿下费心了,小伤而已,要是传到太傅耳中,知成冲如此劳烦殿下,再治不臣之罪,怕是难捱啊。”
“嗯……你说的也是,那……你自己当心吧,我回去了。
“诺。恭送殿下。”
成冲送走了公子,看着桌上的九曲化瘀散,又想起那日公子醉酒耍疯的样子,不禁觉得这个同龄的王室贵族也蛮单纯的。见着自己总是帮他捱板子,还放下架子来给他送药,倒是重情义。“王侯将相家的儿女也是有不介乎高低卑贱的吧。”成冲想着,隐隐地记起公卿府的日子,虽是周公日日来朝,他陪着公子也难得相见,周公年迈,身体不比从前了。还有公卿府上其他人,嗯,娈姜小姐该是长高了些吧,久日不相见,不知卿安好?
第六章 花苑重逢
周公的侄孙,周忌父的大儿子周阅,长娈姜小姐五岁,才行弱冠之礼,便应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准备迎娶朝中司空大人卫兢的小女儿卫莞儿。周公视侄孙若己出,这桩亲事也是他一手促成,黑背夫妇对此甚是满意,便提议让周阅的大婚之礼在公卿府上操办,一为公卿府增添喜气,二为交结显贵,进而替自己的孙儿仕途谋远计。周公自然应允,亲择黄道吉日,选定娶亲之时,整个府上为此忙忙碌碌,好不热闹。朝中大小官员见公卿府有喜,纷纷来祝,宾客络绎不绝,车水马龙。
成冲奉公子之命,也带礼前来道贺,还未近公卿府,便听得锣鼓齐鸣,不由得驻马踟蹰片刻:这是怎么了,在宫中之日,常想着有朝一日重回公卿府,如今得以回来,却是说不出的滋味。
“成侍郎,公卿府吉时已近。”同行的侍卫道。
“好,走吧。”成冲一众向着公卿府继续前行。
一入府,便得周公黑肩、黑背夫妇和周忌父等人接迎,想来五年之间,与周公大人还算见得几面,公卿府其余的人倒真是一别多时了。环顾府内,似乎一切如初,并未有多大变化,只是门口的杏树和松柏又高壮繁茂了些。成冲上前见过周公,言:“大人,成冲奉公子之命,前来道喜。”
“老臣谢过公子殿下!”周公吩咐下人收了贺礼,作揖答谢。成冲眼见周公已不若当年之勇,面容体态都已见老,不禁一丝酸楚。而周公却见成冲更添英杰之风,不禁笑道:“老夫听闻成侍郎新晋虎贲士卫,亦当恭喜,可谓英雄出少年啊。”“大人……”成冲本就不善言辞,虽有百感,亦是无从说起,“……过誉了。”
“公子贵体安好?”周公又言。
“是,公子无恙。”成冲答。
“老夫年迈糊涂,虽有心拜谒公子,无奈朝中事务繁杂,不得抽身。还望成侍郎代为转告。”
“成冲谨记……不知大人身体可好?府上众人可都好?”成冲不由得问,又恐自己失了言,接着道,“……公子殿下也常挂念朝中的股肱之臣。”
“老夫及府上,承蒙大王之恩,亦都安好。老臣再谢过殿下。”周公答,“胞弟之孙成亲之礼将始,还请上座。”
待着周阅行了娶亲之礼,拜过了高堂天地,便是成亲之宴,宴上众人祝酒同欢,喜气洋洋。成冲本不喜贪杯,想着此番重返公卿府,实属不易,不如趁众人兴致高涨,把酒连连之时,去原住着的厢院看看。于是起身离席,而主客忙于喜宴,自是无人察觉。
成冲独自缓步于府中,仿佛一砖一瓦都能勾起旧时之忆。偶然见着大堂与厢院间的别苑中,木兰开得正好,便不自觉进了花苑。只见苑中一位妙龄女子正站在木兰树下,身着粉红色丝衣,拾摘着开熟的木兰花。女子明眸皓齿,气质清雅,淡妆玉琢,倾城之姿。
“是谁在那?”那女子瞥见成冲,放下手中木兰,问道。
“在下成冲,奉王孙之命来贺阅公子婚喜,行至此,多有冒昧,还望宽宥。”
“成冲?!你就是先前跟着外祖父他们学武的成冲小哥儿?”原来那妙龄女子正是周公的外孙女娈姜小姐,本以为今日表哥婚宴,府中宾客熙熙攘攘,她一个女孩子家的不便抛头露面,就打发了下人,独自在别苑赏花,不想正撞见成冲。
想来二人虽相识于垂髫之时,相别于总角之年,却也都不曾忘了彼此。成冲听得娈姜的话,不由得脱口而出:“你……是娈姜小姐?”
娈姜小姐一笑嫣然,落落答礼道,“晏娈姜见过成侍郎。”。
成冲没想到,当日那个时常吵着自己陪她玩的娈姜小姐,竟出落成今日的大家闺秀,不由得感叹:“你……都长这么大了!”
娈姜听得这话,不禁被逗笑了,“似乎是你变得更多呢,久日不见了,一切可都好?”
成冲这才想着自己真是失言,时间过去这么久,娈姜小姐当然不是那个总角之年的小女孩了。“都好……娈姜小姐……别来无恙?”
娈姜回答,“成侍郎无需多礼,叫我娈姜就好。自你离府至今,想来已有四五个年头了吧。”
“四年四月有余。”成冲答。
娈姜不由得一丝惊讶,他竟记得这样清楚,想着从前在府里天真烂漫的日子,回忆慢慢涌上心头。
“阅公子喜宴,娈姜小姐如何不去看看?”成冲见娈姜不语,便找了句话打破宁静。
“娈姜不爱热闹,况且那些王公贵人,我又不认得几个。大家忙着表哥婚礼,顾不上我,倒不如在这赏花,自在清静。”娈姜望着成冲,略带狡黠地笑道,“倒是你,怎的不在席上?”
“我……”成冲一时语塞,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喜宴喧闹,想在旧居四下走走,还是有意来寻,若是如此,是寻娈姜小姐么……
“怕成侍郎是跟娈姜一样,不习惯稠人广众、觥筹交错的场合吧。”娈姜不等他答,就自顾自地下了论断。
成冲微笑而不语,眼前的娈姜小姐天真烂漫依旧,婉若璞玉,纯如清泉。
这一别五年,今日再见,春日正好,木兰芬芳。阔别已久的二人,未期,重逢,忆少年时,道今日事。
过了一会儿,侍婢莲儿忙不迭地跑来,“小姐,可找见您了,大人说叫您前去,给阅公子和新娘子行礼。”
“我知道了。”娈姜道,然后转过头来与成冲答礼道别,“娈姜先行一步,成侍郎自便就是。”
“好。”成冲望着娈姜和婢女走出花苑,又停留了片刻,才去辞别了周公和府上众人,和侍从回往宫中。归途中,只觉着心中有一种莫可名状的淡淡的欢喜。成冲闭上眼,脑海里不自主地回想起娈姜小姐嫣然一笑的样子,婉若木兰一般……
回到梧台宫,成冲照例去向公子阆复命,完毕,正要告退,公子赶忙拉住他道:“成冲,本公子叫你带的东西都带齐了吗?”“啊?什么?”“别跟我装糊涂,你不是答应帮我带进宫来几只上好的洛邑吟蛩吗?”公子抓着成冲衣袖急忙低声说。
这吟蛩即为蛐蛐儿,公子前不久得知宫中寺人们斗蛐蛐,又犯了瘾,从薛逄那里得到的都是不成器的货色,听闻洛邑百姓街头卖的胖头吟蛩是极好,又正巧派成冲去公卿府,便缠着他给他带吟蛩。成冲拗不过,只得应承,可是去了一趟公卿府,自己竟把此事忘得干净。
“殿下,微臣担心您因此误事,受鲁太傅责罚,故而作罢,还望殿下谅解。”成冲并没好意思说自己忘记云云。
“成冲!你……哼!真是岂有此理!”公子阆一甩衣袖,悻悻而去。
成冲了解公子阆,知道公子不过片刻不悦而已。果真,没过多久,公子便来找成冲询问,从公卿府成亲之事再到洛邑街头又添了什么新鲜玩意儿。虽然每次出宫祭祀,公子阆都一同前往,可依旧对宫外新奇的琐事好奇不已。无奈成少傅总是问一句答一句,又讲述得毫无生趣,实在叫公子阆扫兴。
成冲回到自己房中,公卿府中的木兰花不知怎得一同带了回来,不经意间落在地上,他把木兰放在桌上,不禁又想到娈姜小姐……
与此同时,公卿府的闺房之中,娈姜独坐在绣床上,回想着日里与成冲的相遇,这一别五年,不知他是如何过来的。想来做了虎贲士卫,日子定也好过的多吧。见他今日里的样子,若树临风,气度非凡,早已不比当年在府里为僮仆的时候了。娈姜想到这,思绪不禁又回到五年之前的傍晚:
“娈姜小姐!”
“成小哥儿?你不是随吴伯他们去办差事了?何时回来的?”娈姜小姐见成小哥儿回来,兴冲冲地问。
“午时左右,这次吴伯只教我们帮忙看着车骑,别的也没什么。嗯……这个给小姐。”
“这是什么?”小娈姜接过一瞧,只见一个手帕包着的椭圆状的玩意,打开来,原是块五彩的石头,还熠熠闪着光,“呀!这是什么?好漂亮!”
小成冲挠挠头,不大好意思地说:“这石头原是在洛邑郊拾到的,夜里会发光,想着小姐喜欢稀奇的玩意儿……”
“哈哈,谢谢成小哥儿。”娈姜拿在手里,喜欢的很……
那石头如今还在娈姜的首饰盒子中收着,她起身翻找出来,欣喜浮上眉梢,可转念间,又掠起几丝愁意,君为公子侍郎,还能挂念起娈姜么?
翌日,成冲如常陪同公子练习射术,然而却有些心思不定,致使发挥失常。
公子阆见状,哂笑道:“你这是怎么了?出了趟宫门,武艺损失不少?本公子见你心浮气躁,难不成看中宫外哪户姑娘了?听说周公有个外孙女叫……晏娈姜……跟成侍郎怕不是青梅竹马吧……”
“殿下何必取笑我。”成冲正经道。
“哈哈,父亲大人前一阵还跟我说起娶亲之事,提到的几位公侯家的女子之像我都见过,真乃闭月羞花之貌……嗯,你若是看上哪家姑娘,可得告诉我,本公子一定禀明王祖父,给你赐婚……”公子阆眉飞色舞地说着。
“公子殿下莫要玩笑了。”成冲打断公子的话。
“我说求王祖父帮你赐婚,有这等好事,你还不乐意,真是木头……”公子阆见他无动于衷,不禁觉得扫兴。
“成冲未报大王与公子的知遇之恩,怎敢顾及儿女之情。”成冲一边说,一边拿起一支翎羽箭,挽弓似满月,箭出,正中靶心。
“彩!”公子阆拍手道,“我也来试试!”
第七章 谋逆与牺牲壹
庄王有个弟弟名姬克,在庄王做公子之时便是桓王最为钟爱的小儿子,早早地封了爵。
一直以来,周公与王子克私交甚好,原以为可以助得王子克继承王位,不成想桓王一病来得急,骤然崩逝。朝中辛于岑、郢叔等官均站在姬佗一边,未得桓王遗志,自是姬佗立为新君。王子克则被封为怀侯。庄王听信辛伯等众,而周公与怀侯交好又是宫中人尽皆知之事,故而庄王对周公虽未明防,却也暗暗冷落,大有借故削权之意。
周公自然清楚个中道理,周公弟黑背曾劝其疏远怀侯,以免庄王生疑,可周公却不以为然,近几月,更是成为怀侯府中常客上宾。
“禀侯爷,周公到!”一日,周公入怀侯府议事,侍卫通报。
“快请!”姬克吩咐。
周公入得内堂,“老臣参见侯爷!”
“周公,快快请起。多日不见,本侯甚是挂念。听闻公之旧疾发作,不知如何?”
“承蒙侯爷挂怀,老臣无大碍,还请侯爷放心。”周公答。
“前日里,吾特意叫人备了上参和灵芝,对公去疾大有裨益,还望周公笑纳。”
“老臣多谢侯爷!”周公感激不已,“侯爷,日前托嘱老臣办得事,已有些眉目。还望王爷听老臣细言。”
“甚好。”怀侯答,转而对侍从道,“你们都下去吧,没我吩咐,不得入内。”
待众人退下,周公秘道:“侯爷,老臣已得消息,本月中旬,大王要去西郊王陵拜祭,而届时正是将军南宫嗣和王师巡边之日,因而此番出行并未由大军保驾,只有亲信仆从同往,不过百余人。”
“好!终于等到这么一天了。当日父王已答应吾废黜姬佗,立吾为储君。却不想王王骤然殡天,白白便宜了姬佗。吾苦心孤诣四年之久,如今,终于有机会了!”
“此乃先王保佑侯爷,此举也是顺应先王之意,老臣定为侯爷肝脑涂地,夺得大势!”周公拜言。
“好!好!周公不愧是先王的肱骨之臣,更是本侯的恩公,待本侯荣登大宝,必将封大人为三公之首,以谢大人。”
想不到,怀侯与周公早有谋逆之心,然周公军权旁落,难成大事。而今终于天赐良机,南宫将军奉庄王之命带大军巡边未归,庄王想与一众亲信微服祭祖。此行只去西郊王陵,因此庄王并未调遣南宫将军之兵,也未在朝中公开提起。可这个消息周公如何得知呢?
原来,日前周公曾几次私下找成冲,表面关心公子与太子近况,实则暗中以成冲为耳目。祭祖此行,公子阆自然同去,公子言行无忌,谓于成冲。成冲对周公敬重至极,见周公得问公子之情,毫无怀疑,自然知无不言。周公得知消息,喜出望外,待成冲离去,忙禀了侯爷。
为了不引庄王起疑,怀侯府上门客甚少,在朝中亦极少有结党营私之嫌,会见周公亦是较为私密慎重。然而周公府上门客众多,精进武艺之人亦是不少,几年来皆是为怀侯培养贤良骁勇之士,希望有朝一日,能扶得姬克登大典。
却说周公命晏贞选得府上忠良勇士二十余人,个个绝顶高手,日日勤加苦练,准备于本月十五在西郊王陵行刺庄王。月中这日,怀侯在府中坐等周公事成,自是心急如焚。周公手下正要受命赴往王陵,正在此时,公卿府竟被辛伯和朝中军士团团包围。辛伯带人闯入府中,将周公刺杀桓王的罪行逮个正着。
原来,辛伯早已觉察周公异心,禀明庄王。此番祭祖更是庄王有意为之,南宫将军的部分人马早已秘密回到了洛邑都城护驾,旨在将怀侯等人一网打尽。
“周黑肩,大王带你恩重如山,你竟如此大逆不道!来人,将其绑了带进宫面见大王。其他府上所有人等也都押下去。”辛伯大怒。
可怜公卿府上八十余口,老少妇孺顷刻间一并被拿下,偌大的府院哀嚎一片,转眼被封成了空宅。
“呵呵呵,老夫祖上世代公卿,不想今日落得如此下场。罢了!罢了!天地不仁,吾之命矣!”周公见事已败落至此,不由得仰天长啸,何其悲凉。
待到宫中大殿,周公被五花大绑,跪在中央,抬头见庄王正怒目相视:“周黑肩!你好大的胆子!竟要置孤王于死地!”
“大王,事到如今,老臣无话可说,杀剐悉听王命!”周公凛然。
“你!孤早就知道你是姬克的人,留你至今,可谓仁至义尽。亏你先祖世代为官,替王室立下汗马功劳,你竟生弑君谋逆之心,真是罪大恶极,不可饶恕!”
“大王明鉴!此事与怀侯断无干系,单是老臣一人所为,老臣愿以死谢罪。”周公竟到此时还替怀侯开脱。
“一派胡言!!你当孤糊涂不成!来人!传孤的旨意,将周黑肩压入大牢,三日后斩首示众!严加审讯周府众人,务必查出所有参与谋逆者,严惩不贷!”
“先王!老臣有愧啊,老臣九泉之下愧对先王!”周公伏于殿上,泣不成声,侍卫将其带下。
未几,将军南宫嗣来报:“启禀大王,怀侯姬克已畏罪潜逃,末将已派人捉拿。”
“什么?跑了?务必给孤捉拿回来!”庄王大怒不止。
“诺!”南宫嗣答。
梧台宫这边,公子阆本想着要与庄王前去西郊王陵祭祖,却迟迟不见动静,他沉不住气,问成冲道:“成冲,王祖父和父亲大人说今日去西郊王陵拜谒祖上,为何还不见宣?”
“属下不知。”成冲今日一早便觉得宫中蹊跷的很,武士们慌忙行进往来,不知作何,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
“殿下!殿下!不好了!”薛逄打探消息回来,慌慌张张地跑。
“放肆!什么不好了?本公子好得很!”公子阆呵斥。
薛逄赶紧跪道:“殿下,仆适才听说怀侯与周公作乱谋逆,妄图弑君,已被打入天牢。大王龙颜大怒,此刻正与辛伯商讨如何处置周府谋逆之人呢!”
公子惊道:“什么?”
成冲大吃一惊,一把抓起薛逄领口,怒目道:“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殿下,殿下救我!”薛逄被成冲吓得不轻,忙向公子阆求救。
“成冲,放开他!”公子忙道。
“殿下,周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定是奸人谤诟,望殿下禀明大王!”成冲着急道。
“你别急,还不知怎么回事,等等再说。我相信王祖父断不会诬赖忠良。”公子阆道。
不一会儿,宫中传遍了周公造反妄图弑君之事,公子阆派人于秋官司寇处探得,果真如传闻所言。
成冲心乱如麻,不能相信,“周公绝不会谋逆弑君!”
“我也不相信,可司寇大人都说了,想必是真的。不过你放心,虽说你原是公卿府的人,本公子一定会保你性命。”公子阆对成冲说。
“殿下……”成冲跪。
“我知道你忠心耿耿,又岂会青红不分,你不用感激如此,快起来吧!”公子阆见成冲跪下,不禁说道。
“成冲是有事相求!”
“什么?”公子阆愣了一下,没想到成冲还有要求,“你说吧,什么事?”
“听闻周公入狱,成冲想见他一面。”
“你疯了?!这个时候你还要去见周黑肩?!本公子都说了,你现在躲都唯恐不及,还去见他,若是王祖父怪罪,我当真保不齐你了!”公子阆大声说道。
“殿下之恩,成冲铭感五内。可周公对我有养育之恩,如今他蒙难,我如何能坐视不理?”成冲苦苦恳求。
“他分明是自作自受!你休要牵连其中!我说不可就是不可,此事我是爱莫能助!!”说罢,公子阆拂袖离开,成冲依旧跪着,惊惶无措。
酉时时分,成冲在宫中多番询问,打探事情原委,终于得知周公的关押之地。
在成冲心里,周公一直是忠君忠国的谋臣,亦是他最敬重的人,公卿府七年的生活,他觉得自己了解周公的为人,绝不可能是乱臣贼子,如今之状,他定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遭人构陷……总之无论如何,他都要见周公一面,如今府上八十口均被押解在不同牢狱之中,严加审讯,人人自身难保,只有他能帮上忙了,娈姜小姐,不知她在哪,牢狱之地,她一个弱女子,如何受得?!
戌时时分,天色尽黑,成冲决定孤身前往大狱,不管什么方法,他都得进去问个究竟。他换了装,手持佩剑,正要出门,却听得一阵敲门声,不免惊惶,连忙一边应声,一边匆忙换回装束。门外竟是寺人薛逄,“成侍郎,公子殿下命我将此物转交于你,殿下说,无论怎样,今日亥时前务必交还于他,不可有丝毫闪失。”
成冲定睛一看,是公子的符节,不觉感慨嗟讶:“……殿下他……”
“殿下吩咐仆提醒成侍郎,莫忘了身份。”薛逄说道。
“诺,成冲谢过殿下!”成冲感激。
待薛逄离去,成冲携公子符节直奔宫中圄狱,守卫见是公子阆之符,不敢有违,只得放成冲进去。
第八章 谋逆与牺牲贰
成冲步入囹圄之中,寻得周公,见周公面容憔悴,闭目盘坐于地上,一夜之间苍老许多,再无当日的大将风范。成冲不由得跪身道,“大人,成冲来迟了!”
“天牢重地,你来此做何!?快回去吧!”周公见成冲来此,不禁道。
“大人,成冲无用,不知如何才能为您洗脱罪名。”成冲只觉沉痛万分。
周公看着成冲,感慨道:“成冲,老夫如今乃谋逆罪人,遭万夫唾弃,旧相识者皆避之若浼,你又何必来此,徒惹麻烦。”
成冲不由得落泪道,“成冲自幼寄居府上,大人带我恩重如山。如今大人身陷囹圄,公卿府上下遇劫,我如何能够坐视不理?成冲一定会全力以赴,查明真相,还您清白!”
“呵呵,还我清白?成冲,你听老夫一言,莫要牵涉其中。即便你贸然为我出面,也是自寻死路,白白背上个串通谋逆之罪。”
“可是………您一生鞠躬尽瘁,大王难道不信您吗?………成冲斗胆问一句,大人当真……当真……”成冲心中焦急,却说不出口。
“当真行谋逆之事?”周公见他所问吞吐,便替他说道。
“……成冲不信。”
“你既不信,便不会问!成冲,你想问的事不是空穴来风,老夫也并非衔冤负屈,事到如今,皆是我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老夫甘愿受罚。”周公平静答道。
“不!不会!您是不是受人要挟,或是有苦衷……”成冲闻此,犹如晴天霹雳,他一直都相信周公是冤枉的,虽然只在片刻间闪过一丝丝的怀疑。
“成冲,老夫问你,我自是谋逆造反的罪人,你当如何看我?”周公打断成冲说。
成冲默然良久,一字一句道:“……不论怎样,您都是成冲心里最敬重和感恩的人,无论何时,成冲都愿听您差遣、肝脑涂地!”
周公听罢,超然一笑,缓缓说道,“你错了!当日繻葛一战,你父成缨为救先王身死,乃是先王仁慈,嘱我安抚成氏后人,才有后续公卿府托孤之事。你若感念收养与栽培之恩,不如尽忠于先王后裔,那才是真正的知恩图报。”
“大人,正因为您向来都如此教我,成冲才不解,大人怎会如他人所说?”成冲反问。
“成冲,老夫谋逆不假,但谋逆亦为另立他主。昔日先王在,老臣忠于先王,肝脑涂地。先王宾天,老臣忠于先王之嗣,亦无愧于先王,所事之主异而。”
“怀侯?您口中的主上是怀侯?”成冲一惊,追问道。
周公看了看他,缄默不语。
“可是……”成冲刚想说庄王已经继位,姬克也获封怀侯,为何兄弟不能相安,一定要为了王位争个你死我活才肯罢休?
“没什么可是,侯爷对老夫恩高义厚,老夫万死不辞!成侍郎无需再为老夫费心思了。你走吧!此地不宜久留。”说罢,周公转过头,不再看成冲。
“成冲自知位卑言轻,但无论如何,我亦会去求大王开恩。”
周公又言:“你既身为公子侍郎,又是虎贲士卫,理应知道此举非但无济于事,更会招致杀身之祸,累及公子,又是何苦?”
“公子殿下……”成冲忘了自己还拿着公子符节,如有冒失,公子阆也会受牵连……
“你能如此,已不枉老夫昔日栽培,想我跟随怀侯多年,为助其大业,早已将生死度外。”周公侃侃道。
“那公卿府其他人呢?!大人不为他们着想一下么?”成冲心急如焚、口不择言。
“圣意已决,无力回天,这是老夫与府上众人的命数。”周公凄然说罢,再不言语。
成冲从囹圄出来,仿佛丢了魂魄一般。他从周公口中证实了这一切,事情果真按最糟的方向发展了。自从他娘将他托孤于公卿府,他便视周公如亲人一般,勤学武艺,谨言慎行,只为不枉娘的嘱托,不负周公的收留。如今,公卿府受灭顶之灾,他却无能为力,恨不能自己拿性命去抵周公府的平安。然而谋逆之罪,岂可小觑。他几乎想到要以一己之力去劫狱救人了,可这样做,不光自己是飞蛾扑火,公子阆也不免遭受牵连……如何是好,成冲从未如此不知所措过。
周公赶走了成侍郎,不免仰天长叹。如今之际,他深知再没有人能够救他,也没有人能够救得了公卿府上下,又何况成冲只是区区虎贲卫,即便加上公子侍郎的身份,也是位卑言轻,根本无力扭转乾坤。所幸的是,怀侯姬克已经得知消息,先行脱身,还不知能否顺利逃过此劫,只愿天佑怀侯,留得青山。
成冲此刻并不知当日告诉周公的消息乃是大王和辛伯有意为之,引君入瓮。如今事败,自然也与他无干系,况且后生可畏,周公亦不想殃及无辜,因此劝其明哲保身。
成冲魂不守舍地回到梧台宫,将符节归还公子。公子阆询问他探问之事,成冲只能委实相告。
“什么!?周黑肩好大的胆子!竟真干得出这般大逆不道之事!本公子原以为他受人陷害,哼!活该千刀万剐!”公子阆听罢,大怒道。
成冲思绪混乱,心中焦灼,不知如何答话,只得默然不语。
“成冲,你莫不是还同情这等罪大恶极之人?若是如此,别怪本公子不讲情面!”公子阆生气地说道。
“……成冲不敢。”
公子阆听罢,气消了几分,又想着成冲虽出自公卿府,但昔时年幼,入宫以来忠心耿耿、尽心尽力,自是不会参与此番谋逆,“王祖父向来最忌大逆不道之行,你身为侍郎,莫要言语无状,有失分寸,害我为难!”
“诺。”成冲明白公子阆的意思。
次日一早,武官鲍昱带一众侍卫进入梧台宫:“禀公子,微臣奉大王之命,带成冲面见大王。”
成冲一听大王要见他,不觉猜到是缘于昨夜私自探视周公之故。
“不知王祖父找成侍郎何事?”公子阆慌忙问道。
“回公子,微臣不知。”鲍昱答,“还烦殿下恩准!”
公子阆不由得心头一紧,他不知大王叫成冲作甚,难不成要当反贼同办,又想到自己昨日借了成冲符节,瞬时惴惴不安起来,“好…………那成冲你……”
“殿下放心,成冲明白事关重大,一定谨言慎行。”成冲见公子阆担心,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连累于他,可分明昨夜拿着公子的符节,又该作何解释……他一面跟随鲍昱赴大殿面见庄王,一面焦急揣思着如何应对。
行至大殿,庄王危坐在上,辛伯、郢叔一众也同在殿内,气氛肃杀。原来昨夜里,看守囹圄的侍卫虽准成冲进入天牢探视,却也暗中派人回禀了大王,一并言说了公子符节一事。庄王火气未消,怒目道:“成冲,孤王问你,昨夜戌时,你可去大狱见了周黑肩?”
“回大王,是。”
“擅入囹狱重地,你可知罪?!”庄王喝道。
“成冲知罪。”
“你……你竟拿着公子符节私闯大狱!你且说!是公子派你前去的?还是你私盗公子之物?”庄王见成冲一一承认,不禁怒火中烧。
“回大王,正是殿下之意。公子得知大王为周公……谋逆之事忧虑,夜不能寐,而怀侯脱逃,更害得大王烦心不已,所以……所以派微臣去询问,看看周公可否知晓怀侯行踪,也好为大王分忧。公子殿下知微臣与公卿府渊源,以为周公可看在旧日薄面告知微臣……”成冲倒真找出一番冠冕堂皇的话来搪塞庄王,为了不连累公子阆,欺君罔上什么的,他也顾不得了。
“哦?!阆儿他果真能如此?”庄王一听,本以为公子阆不分轻重,连符节都教近臣挪用,又想着成冲出自公卿府,定是要为周公开脱。然而,此事终归是借成冲之口,方能将消息传递给周公,遂将其众一网打尽,因而迟迟未予治罪。
适才庄王听闻成冲所言,信以为真,认为公子阆非但不是无能之辈,反倒得知自己忧心之处,因而怒意全消,深感慰藉,“那你可曾问出姬克的藏身之处?”
“回大王,周公说……怀侯此时正逃亡南燕。”
“此话当真?!周黑肩果真如此说?!”
“是。”成冲这样说,并非为了解一时之围而信口开河。一直以来,他都知道周公与南燕来使交好,以往见周公之时,他看到过南燕使臣客居于公卿府。况且南燕地势偏狭,不便搜寻,怀侯如今被通缉,定然是不会藏身洛邑,而郑、晋等邻国虽为强国,其意却贪婪,若得了已无权势的怀侯,多半不会收留他,八成会以其作为利益交换的筹码,绑了他与周王谈条件。因此,怀侯逃亡南燕的可能性最大。
另有一因,就是昨夜里成冲去见周公之时,周公面北而坐,提到怀侯之时,他亦是不由自主地向东北而视,正是南燕国之方向,虽其不言,但成冲当时便有所觉察。他在来的路上已拟好这套说辞,想着若是能抓到怀侯,周公也算将功赎罪,若是不成,就算作公子阆孝心可嘉,帮忙未成,亦是无妨,故而这般。
“好!来人,传孤的旨意,叫鲍昱带人即刻出发,前往南燕,捉拿反贼姬克!”
“诺!”侍卫应声。
“大王,周公谓臣,此举实为一时糊涂,他已悔不当初,也愿助大王捉拿怀侯归案,以此将功抵过。还望大王念其戎马一生,为大周立过汗马功劳的份上,免其死罪吧!”成冲终究是要为周公求情。
“大胆成冲!周黑肩企图弑君谋逆,此等滔天罪责,岂容饶恕?!孤险些忘了你出身公卿府,自然免不了要与叛贼同流合污,来人!”
庄王刚想将成冲拿下,与叛党一并惩处,老臣辛于岑上前说请道:“大王,成侍郎入宫多年,忠于公子,想来已与公卿府无甚瓜葛,况且当日西郊祭祖之讯息,也是由成侍郎告于周黑肩,这才有机会根除乱臣贼子。如此说来,成冲也算有,还望大王体恤。”
辛伯之所以为成冲说话,完全是看在公子阆的面子上,辛伯早就有意将自己的亲孙女嫁于公子阆,而公子阆与成冲的关系很好,他是知道的,所以自然要卖个人情。
如今之际,庄王对辛伯深信不疑,几乎言听计从,见辛伯为成冲说请,便道:“好吧。辛伯言之有理。成冲,孤暂且不与你计较适才的事,你好好回去思过吧!”
成冲听得辛伯之言,犹同五雷轰顶,无论如何他也没想到这是大王与辛伯一众所设下的圈套,目的就是诱周公和怀侯入网,而他自己竟也不自觉地成了其中一枚棋子,成了加害公卿府的一份子……他本想着自己能为周公求情,免其死罪,却不想这根本就是无稽之谈,他接受不了这个消息,只觉得心如刀绞,痛得不能言语。
“成侍郎,还不谢恩退下。”辛伯提醒他。
“……诺……”成冲脑中一片空白,神情恍惚,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离开大殿的,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他需要一些时间想想清楚。
第九章 幸免于难
次日,鲍昱来报,果真于南燕边境处发现怀侯和燕使,如今已禀明南燕王,将怀侯姬克擒回。
未免夜长梦多,庄王下旨,赐姬克毒酒一盏。姬克被迫服之,旋即身亡。无奈一代怀侯,先王在世时风光无限,如今为夺取王位苦心孤诣,事败落逃如丧家之犬,却仍被王兄追回赐死,实乃无情最是帝王家。
怀侯既身死,庄王边着手惩处周公及所谓的参与谋逆之众,依照各典狱官严加拷问审理而得的供辞,公卿府上下八十余人,均要按罪责轻重论处刑罚,不尽相同。处以大辟者,周公黑肩、其婿晏贞、府上死士、参谋共计二十有二;处以膑刑者,管家、府上执事、府上谋士共计二十有六;处以黥辟者,周公外孙女晏娈姜,府上仆从、婢女等,共计三十余。
王诏一下,公卿府的灭顶之灾来临,却见周黑背一脉,无论是周忌父、周孔皆未遭受株连。回想当日周忌父成亲之礼皆在公卿府操办,附庸周公之心,何其彰显,而今公卿府落难,周公死罪在即,以致胞弟侄亲都唯恐祸及己身,不惜主动与之划清界限。周黑背一早就跑去讨好周忌父的联姻亲家卫兢,连同其主动面见庄王,不但替自身摘得干净清白,还将旧日所知道的些许周黑肩如何与怀侯、南燕使臣相勾结之零星细节全盘托出,以表忠心。
庄王见黑背言之凿凿,大有为王室大义灭亲、赴汤蹈火之势,又加之司空卫兢左右逢源,于是庄王并未加罪于周黑背、周忌父等人,相反,为了显示宽仁公正,还封赏了周黑背。
另一边,成冲为了周府之事食不知味、夜不能寝,他深知自己无法左右大王的诏命,于是只能再去求公子阆,他也知道对于公子而言,自己的请求未免强人所难,可是除此之外,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未及卯时,成冲跪在梧台宫正殿门外,公子阆晨起走出殿门,见他跪着,不须多想便知所为何事。
“殿下……”成冲正要开口。
“哎呀,你可别逼我了!!我真得帮不了你!”公子阆百般为难道,“王祖父最恨不忠不义之人,周黑肩谋反叛乱、妄图弑君,有此下场本就是咎由自取,你何必为他如此!按眼下的情形,你能保全自身就实属万幸了,哪有螳臂当车、飞蛾扑火之理!况且,父亲大人日日叫我谨言慎行,不可忤逆王祖父。先不说我去了,王祖父能否听取我的话,就算现在我说要去见王祖父为周黑肩求情,父亲大人也万万不会同意的!!”
成冲听得公子阆之言,心底最后的一丝希望也破灭了。他明白公子阆的苦衷和难处,也能够理解他与太子的不易处境,周公与府上之人的命运,没有人能更改了么?成冲陷入绝望,他低头望向地面,没有再说什么,周公大人……真要难逃一死了么?……还有,还有娈姜小姐,她一个女儿家,若被处以黥刑,该如何挨得过啊……就算挨过,日后又要如何过活,他只觉得无比心痛,不敢再想……
公子阆见他默然不语,接着说道,“我知道你重情义,可有些事也不是你我可以改变的,既然已成了定局,就不要再执著于此了,这样自己也好过些……”
“……成冲明白,是我让殿下为难了。”成冲看着公子阆说道。
“你能明白就好。”公子阆见他这样说,心里也宽慰不少,“快起来吧!我还要去给父亲大人请安呢。”
“诺,那成冲先行告退。”成冲站起来,转身准备离开公子寝殿庭院,只感到晕晕沉沉的,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起来,他勉强支撑着,还未及殿院门口,便眼前一黑,重重地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成冲!!”,公子阆见状,连忙叫下人扶成冲至偏殿,请来张御医替他诊治。想来这几日,成冲心乱如麻、度日如年,几乎未曾好好进食,也没怎么休息,终究精力不济、体力不支。
“他这是怎么了?”公子阆问御医。
“回禀公子殿下,成侍郎是劳形苦心、疲乏过度,加之肝气不舒,心火灼肺,进而五脏燥郁,气血不和,才会突然晕厥……”张御医替成冲仔仔细细地号过脉后,絮絮叨叨地言说起来。
“这……严重么?”公子阆听得云里雾里,不由得打断他。
“回殿下,此症并无大碍,但着实是需要好生休养几日,断不可再忧苦劳心才好。待微臣开一剂养心安神汤,给成侍郎服下,这药有安神的效果,会使人昏睡不醒,不过不必惊惶,多则两三日,待其药效一过,便会醒来,到时再服些补益心血的汤药,即可痊愈。”张御医一一陈说道。
“哦,那就好!”公子阆听得御医之言,放心许多。
次日一早,公子阆前来看望成冲,见其仍未醒来,又想到御医说过,怎的也要昏睡两日,正待离开之际,却听见成冲在迷迷糊糊之中正喃喃地说着什么,不由得走近榻边细听。
“……娈……姜……”
“……他说什么?”公子阆没有听清,转头问身边的婢女。
“回殿下,好像是‘娈姜’,成侍郎从昏迷到现在,已经多次重复这两个字了。”婢女回答。
“……娈……姜?难道是……周黑肩的外孙女,晏娈姜!?”公子阆虽未见过娈姜,却知道周公有个外孙女叫晏娈姜,想来成冲在周公府生活七载,必然与之相识。
公子阆心里暗暗思忖着,这都昏迷了,还喊人家名字,难不成……难不成这个晏娈姜是他的心上人?……可是……从未听他提起过啊。
看着昏厥之中的成冲,公子阆陷入了沉思,过了好一会,方叹了口气道:“唉,算我怕了你了,不过结果如何,可不是我能定夺的。”说罢,又跟婢女吩咐了几句,起身离开。
公子阆这两日因为成冲昏迷的事有些内疚,毕竟成冲跟随他快五年,此前从未有求于他,如今因周公之事三番五次求他无果,好像倒真显得自己有些不近人情了。今日偶然间听见昏迷中的成冲唤晏娈姜的名字,他便料定此女子是对成冲重要的人,周黑肩不可救,但晏娈姜却不同,若能免去她的刑罚,成冲也会很欣慰罢。
虽说如此,要让公子阆自己去求庄王放过晏娈姜,他可没有这个胆量,于是,他决定去找一个人帮忙。
此人便是当今炙手可热、权倾朝野的辛于岑——辛伯,如今,他的话对于大王是最有分量的,即便此番平定叛乱、捉拿周黑肩是辛伯一手策划的,但娈姜到底是一介女流,也未参与谋反之事,只要辛伯肯开口,免其黥刑未尝不是件易事。
打定主意后,公子阆便来辛于岑府上,辛伯见公子阆到访,喜出望外,得知公子来意后,辛伯略作为难。奈何公子阆反复恳请,致使辛伯不禁心生疑惑,“公子殿下何故对罪人之后如此挂怀?”“唉……还不是因为侍郎成冲,他早年寄养于周黑肩府上,与其外孙女相交甚好。如今这个晏娈姜虽未定重罪,但女儿家施以黥刑,想来亦是惨绝。成冲念旧,我不忍见他太过于痛心。”
辛伯听罢,念着公子阆为太子胡齐嫡子,不出差错乃是日后的太子,自己又有意将孙女嫁于他,断不能驳了情面才是,于是硬着头皮,应允道,“殿下放心,您既信得过老臣,老臣定当全力以赴。”
“那就有劳辛伯了!”公子阆见他答应,如释重负。
待公子离开,辛伯左右思量,如何能够办成此事,正一筹莫展之际,庄王派人来传,说是国郊祀礼将近,请辛伯前去共商祭天之事,辛伯顿时心生一计。
辛于岑为大宗伯,其职掌建邦祭祀之礼。“此番天帝祭典,实为大祀。礼曰:承天地之仪,尚宗庙之飨,当礼太牢,序合乐,致鬼神示,以和邦国、谐万民、安宾客。吾王颂祷先君配天之德,泽被万世及天下苍生。”辛伯依大祀礼述于庄王,庄王悦。
辛伯见状,顺势进言,“我王仁德,如今祭礼将至,若能化醇而刑措,量情以赦宥狱牢,必使精诚致祭,祈降甘泽,四海蒙福,人心得归。”
“爱卿是让孤大赦天下!?”庄王不由得想到谋逆者如周公之人,如何可赦。
“回大王,赦宥囚卒当量其刑、察其情,慎图之,若赦谋逆、叛国之罪,则法度不治、礼义不兴。若其情可原,其罪且轻,赦之则无损也。”辛伯早就想好应对之词,从容答道。
庄王听罢,打消了顾虑,于是道,“既如此,便依辛伯所言!五刑之罪,除大辟之刑不予赦外,宫、刖之刑视其情,可降为劓刑,劓刑可降为黥刑,黥刑者察其原委,可酌情免之。”
“我王大德!”辛伯拜道。
庄王的大赦令一下,囹圄之中获减刑、免刑者数以千计,周公府三十余本应施以黥刑者,也得以侥幸释放。
娈姜所在的牢狱中,所关押者不少为周府旧仆,待武侍宣毕赦令,获免者不禁喜极而泣。“那我外祖和爹爹呢?他们可也能免罪?”娈姜虽被赦免,心里更挂念的却是周黑肩与晏贞,于是起身追问武侍。
“大王有令,大辟之人皆不赦!!”武侍道。
“大辟之人!?难道我外祖和父亲……”娈姜这几日身在狱中,并不知周黑肩和晏贞的状况。
“王诏已下,周黑肩、晏贞一众罪臣,于明日午时斩首示众!”武侍冷冷地说道。
“什么?!这……不可能!!……不……我要去见外祖父和父亲!!”娈姜听得武侍之言,悲痛欲绝,难以置信,她抓住武侍的手,慌乱而失控地喊着。
武侍见娈姜如此纠缠,便狠狠地甩手推开她,奈何娈姜一个柔弱女子,如何经得起,被推得身体一倾,倒在了墙角,头刚好撞到牢房的墙壁,鲜血顿时涌了出来。
“小姐!!”同牢房之中的婆婆见此情景,连忙上前扶起娈姜。
“父亲……外祖父……”娈姜顾不上自己头上的伤,悲痛万分,泪如雨下,血和着泪水一滴滴落下,染红了衣衫。“小姐要保重自己呀!”婆婆一辈子在周府浣衣做事,和娈姜主仆情深,亦不免落泪。
武侍看了一眼,并未理睬,转身离去。
次日,巳时已过,娈姜等人便被侍卫带出大牢,依照惯例,这些被赦免的囚徒,在离宫前会途经刑辟刑场。如果经过的时候正赶上死囚行刑,就无法避免要看见头断血流、肢体崩裂之惨像,着实令人毛骨悚然,真可谓虽免其身罪,犹儆其心志。
对于娈姜而言,这注定是悲恸万分、万念俱灰的一刻。在刑场外围,晏娈姜目睹着自己的父亲、外祖父和府上的亲旧骈首就戮、血溅当场,九转回肠之苦痛,至欲赴死,她恨不能以己之身代他们去受刑殒命,于是如疯了一般地想要闯入刑场之中,拼了命地嘶喊着、哀求着,却被武侍们死死拦住,任凭她如何肝肠寸断、痛不欲生……同行的人群之中,不乏周府旧人,见此情形,不免纷纷落泪、泣不成声。
从今后,娈姜与至亲阴阳相隔,只道碧落黄泉寻两处,相见无由空断魂……
第十章 如真似梦
梧台宫厢院内,昏睡了两日的成冲仍未苏醒……迷茫之中,成冲似乎听闻周公身首异处,公卿府一众被流放边邑的消息。他骑马追出洛邑城,赶上了流配的队伍,求得监军的通融,亦见到受了黥刑的娈姜。
“娈姜小姐……”成冲见娈姜消瘦不堪,受此艰辛,不觉心如刀割。
“成侍郎,娈姜如今亦是戴罪之身,勿唤小姐罢。”此时,娈姜亦是历经坎坷,心如死灰,“今日之时,不比昔日府上……”
“是成冲之过,害得大人、小姐如此。”成冲满心愧疚。
“天意弄人,怨不得他人……”娈姜自顾自言道。
“娈姜……你,跟我走吧!我们就此隐姓埋名,过寻常百姓的生活?”成冲打断娈姜的话。
娈姜没料到成冲会如此,不禁愕然,过了良久,莞尔一笑,笑容中带着七分哀婉,三分决然,“成侍郎,就算你肯放下一切带我走,我们又能去哪呢?公卿府已不在,昔日的小姐娈姜已死,今日的娈姜不过是罪躯苟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戴罪之人岂有清白日子可过?”
成冲只想着能够奋力带着娈姜脱逃,自此远走天涯,再不回洛邑,却是来不及考虑后续种种,听得此问,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娈姜从头上摘下一支珠花,放到成冲手中说:“成侍郎,你的好意,娈姜心领了,只不过娈姜走不得了,这是公卿府的劫数,也是娈姜的宿命。成侍郎与我,怕是注定了无缘罢。”
这时,监军催赶道:“休息的时辰过了!继续赶路!”说罢走到成冲身边,“成士卫,前行的时候到了,您请回!”
“我知道了。”成冲明白这不过是自己的冲动,娈姜不会跟他走的,她说的是对的,他依旧什么也做不了。
“那……你要好好保重才是。”成冲不知自己该说什么,握紧了手中的珠花。
“好,你也是。”娈姜说罢,跟着监军回到流配队伍,整个队伍继续前行。成冲望着娈姜踉跄的背影,想到昔日花苑之中仙女般的娈姜小姐就要跋涉边邑,生死未可知,不由得心头滴血。
既然不能带她走,那么就一起去边邑吧!成冲实在无法眼看着娈姜就此孤苦伶仃、流放边邑,于是决定与她生死与共,共赴边陲。正待他要纵马追赶之际,却发觉队伍已走出很远很远,他急忙策马扬鞭,人群却愈来愈远,遥不可及,他想要叫住娈姜,可任凭他如何呼喊,娈姜小姐也并不回头。渐渐地,无论马跑得再快,终究是望尘莫及,娈姜和同行的人群消失在他的视野之中……
他一惊,清醒了过来,发觉自己正躺在梧台宫厢院,自己的房间之中,他下意识地看了看手中,也并没有珠花。
“成侍郎,你可醒了,你都昏迷了两天了。”旁边的寺人见成冲醒了,忙说,“公子殿下很是担心,派御医来瞧过,说是急火攻心,冲撞了心脉,并无大碍。”
成冲右手扶着床榻坐起来,感觉头还是沉得很,“两日了?!”他都不觉得自己睡了这么久。
“仆这就去回禀公子殿下。”
虽说成冲抱恙昏迷,公子阆不免担心,但没他在身边敦促,公子阆终日跟薛逄及一众寺人聚在别苑斗蛐蛐儿,倒也自在。
“殿下,成侍郎醒了。”寺人来报。
公子阆玩得兴味正浓,只听说成冲醒过来,便道“知道了,去吩咐膳夫做几道好菜拿给成冲。诶诶诶,咬它,咬它!这可是我花了大价钱买来的……快……”“殿下这只还是不成啊,哈哈。”
“诺。”寺人告退。
半个时辰后,成冲来见公子阆,远远地看他正跟着寺人们斗蛐蛐儿,直到走近,公子阆也未发觉,薛逄赶紧提醒道:“殿下,成侍郎来了。”
“嗯?”公子阆转头见到成冲,不免有些尴尬,起身笑道:“成冲你醒了,感觉如何,可好些了?这两日着实叫本公子忧心得很。”
成冲知公子玩得不亦乐乎,还要装出一副样子来,不免觉得好笑,言:“我没事,劳殿下费心了。既然公子殿下如此兴致,成冲先行告退。”
公子阆见状,顾不得玩乐,拦住他说:“你且等一下,我有事跟你说。”
此时的成冲还未得知周公等人已伏诛的消息,更不知娈姜的处境。公子阆知道他心中所牵挂的事,如今周公已死,娈姜还……他没想好如何跟成冲说,就这样,两个人一同走着,各自沉默。
半晌,成冲先开口道,“殿下,周公府之事怕是再无转机了吧。”
“我……正想要告诉你,……周黑肩他……已经处斩了……”公子阆说得时候略带小心,生怕成冲再受什么刺激。
虽然成冲已经猜到七八分,可亲耳听到消息,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颤,不自主地停下脚步,神情凝重地问,“是……什么时候?”。
“……昨日午时。”公子阆答,尽管他明白这个消息成冲迟早会知晓,长痛不如短痛,可话从自己口中说出来,还是觉得有些残忍。
“那周府其他人呢?”成冲又问,他尽量地去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和语气。
“皆已按罪论处。不过,在你昏迷的时候,我去找了辛伯,让他去王祖父那替周黑肩的外孙女——晏娈姜求情,王祖父答应了。”公子阆想着周公虽死,晏娈姜得以免罪,对于成冲而言也是件安慰的事吧。
果然,成冲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希望与感激,他抬头看着公子阆,“殿下说得是真的?娈姜小姐……她?”
“是,晏娈姜被免罪了,不用受黥刑了!不止她,王祖父下诏,祭礼大赦,除了刑辟之罪,不少囚犯都被减免罪责。”公子阆继续说着。
“那她身在何处!?”成冲着急地问,他要知道在遭遇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娈姜是否安然无恙。
“她……就在……梧台宫配殿的……耳房之中。”公子阆言语有些支吾。
梧台宫配殿!?距离成冲所居的西厢院如此之近,他刚刚从梧台宫厢院出来,竟不知娈姜就近在咫尺。
“多谢殿下相救!成冲感激不尽。”周公已逝,成冲唯一的心愿就是救下娈姜了,他感激公子阆所做的一切,顾不上想公子阆为何言辞闪烁,一心想着尽快回梧台宫看看娈姜小姐,确定她一切安好才是。
“你先别急……晏娈姜她……受了些刺激……尚未完全恢复……”公子阆解释道,他怕成冲一会儿看到晏娈姜的样子,接受不了,“不过我已经叫御医看过了……兴许休养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受伤了!?”成冲听罢,不免慌张。
“倒不是受伤,只是女儿家经此一事,难免心有余悸……不是,是心绪不宁……对,心绪不宁。待御医开几方药服下,就无大碍的。”公子阆安慰他说。
成冲听罢,心里愈加惴惴不安,他预感事情不会像公子阆说得那样简单。可如今公子能出面让娈姜免去黥刑,已是格外的恩惠,如何还能奢求其它,成冲想着一切还是等见到娈姜再说吧。
第十一章 绝望之后
当日娈姜在法场之外亲眼目睹周公、晏贞被斩首示众,悲痛欲绝的她想要挣脱阻拦,闯入刑场,却无力回天,同行的周公府人见状,不免纷纷感旧之哀,唏嘘落泪。
侍卫见娈姜如此,便拔剑威胁,想让她安生一些,莫要惹是生非、不知死活。可此时的娈姜已是痛不欲生,又何惧一死,侍卫见恫吓不成,又事迫群情,未免节外生枝,便起了杀意。周府旧日里浣衣的婆婆已年过六旬,此番入狱以来便一直跟随着娈姜,看到侍卫要伤害小姐,护主心切,竟然挺身而出,可怜花甲老妪,被青铜剑刺穿胸膛,血溅三尺,奄奄一息之际,仍在呢喃,“……莫要……伤害……我家……小姐……”
晏娈姜眼睁睁地看着婆婆为了保护自己而被杀害,她再也无法承受这一切,哀莫大于心死。她怔怔地缓缓跪坐在婆婆身边,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迹,任凭周围的混乱与哗然一片。
此刻的娈姜再也哭不出来,也说不出一句话,她已然察觉不到内心的悲伤和疼痛,自己的意识都变得模糊起来,就好像坍塌的墙壁,正在一块块的剥落、粉碎、散去……
与此同时,公子阆正在梧台宫用午膳,薛逄急急忙忙地跑过来,“殿下,殿下,周黑肩等人已经斩首示众了”。
“这么快……”公子阆一惊,筷箸差点掉在地上,“那晏娈姜呢?我不是叫你去看看她是否平安出狱?”
“回殿下,正是此事,刚刚去打探的侍卫说,被赦免的众人途经法场,闹起事来,还出了人命,好像,好像带头的就有这个晏娈姜……”薛逄连忙说道。
“什么?!”公子阆想着,这个晏娈姜真是不叫人省心,好容易求辛伯救出了她,还生出事端,可别出什么意外才是……那边成冲还未醒过来,该如何是好……算了,还是亲自去看看情况吧,于是公子阆午膳都没吃好,便带着薛逄和一众侍从匆匆忙忙地离宫,奔向刑场方向。
“你刚刚说闹出人命了?死者叫什么名字?”公子阆一边走一边细问侍卫情况。
“回殿下,死者乃一位花甲老妪,姓名……属下还不得而知。”刚刚去打探的侍卫如实答道。
“哦?老妪?这么大岁数还落得如此下场,真是可悲。”公子阆不禁感慨,“还好不是晏娈姜,不然我可不知怎么跟成冲交代。”
“殿下这几日为成侍郎奔波劳苦,他自然是感激都感激不过来,岂敢有旁的想法?”薛逄在一旁附和着。
“话虽如此,唉……”公子阆叹了口气,希望自己这次是真得帮上忙才好。
公子一行赶到刑场外周,恰好见到围观之众和武侍拉扯僵持之景,死去的老妪倒在血泊之中,晏娈姜目光呆滞、神情茫然地跪坐在侧,头上的伤处还未痊愈,正隐隐地渗着血迹。
“住手!刑场之外,岂容尔等如此胡闹!”与公子同来的武侍大声呵斥道,刑场外周的侍卫们见公子阆来此,连忙停手,参见公子,混乱的人群亦安静一些。
“晏娈姜何在?”公子阆问。
“回殿下,此女即为周黑肩外孙女,晏娈姜!方才就是她带头扰乱法场秩序,仆等正要将其捉拿以正群情,不想一老妪不识好歹,妄图阻挡,已被仆就地正法。还望公子明鉴!”杀害浣衣婆婆的侍卫急忙出列回复道,以为自己所行恰切,保不齐公子会嘉奖他的忠心。
公子阆顾不上理会他,径直走到晏娈姜身旁,屈身蹲下,薛逄赶紧跟上,“殿下小心,别沾了血污。”
“你是晏娈姜?”公子阆问道,只见那娈姜面色惨白,神思僵滞,对周围的人和事已毫无反应。
“大胆!公子问你呢?怎不回话?”薛逄连忙说。
公子阆回头瞪了薛逄一眼,吓得薛逄赶紧闭口。
公子阆见晏娈姜一直盯着死去的老妪,目光空空,不发一语,猜测这老妪不是她的亲人也必是故交,于是起身怒道,“王祖父仁德,已赦免众人之罪,汝等抗命不遵,草菅人命,岂有此理!来人!将伤人者押下去,待我禀明王祖父,定治你们的罪!”
正待公子阆惩治伤人之徒,派人安葬逝去的浣衣婆婆之时,晏娈姜因心力交瘁,难以自持而晕倒在地,公子阆忙将不省人事的娈姜带回了梧台宫偏殿,叫来御医替她医治。
御医为娈姜把过脉后,针灸了百会、合谷、内关等穴位,不出半晌,娈姜便苏醒了过来。公子阆见她醒来,很是欣慰,正要上前与她道清原委,却见娈姜神色反常、如惊悸之鸟般坐起身来,浑身颤抖、万分恐惧地望着他。
“晏姑娘,你别害怕……”公子阆见她这样子,想要安抚一下她的情绪。
晏娈姜并未减轻恐惧,反而更加失控,一边惊慌着从榻上起身,一边随手从打开的御医药箱里抓起一把小刃刀,对着公子阆,公子阆不禁吓了一跳。
“公子小心!!”一旁的侍卫见状,忙围上前去护救公子,夺下刀具,同时将躁动不安的娈姜按倒在地。
公子阆大惊,“郑御医,她为何会神志不清、癫狂如此!?”
“回殿下。这晏姑娘横遭变故、惊魂未定,故而七情内伤、心窍闭塞,致使脉象虚弱、气血衰微,脏腑气机错乱失衡,才会如此狂躁不安、举止失常。”御医解释道。
“这……当如何医治?”公子阆有些担忧。
“回殿下,此证来势汹涌,却难根治,不可操之过急。依微臣见,当理气解郁,固本开窍,待以二阴煎合癫狂梦醒汤救治,徐徐以图后效。不过当务之急,是尽力助其稳定心绪,莫要因癫狂之举伤人伤己才是。”
“殿下,晏姑娘如此狂悖无常,不如先将她锁在配殿耳房之中,慢慢医治,以免生出什么事端呀。”薛逄小声提醒公子阆。
“这……好吧,那先派人好好看着她。”公子阆无奈应道。
虽说前有周公谋反,后有成冲抱恙,今日又忙里忙外,救得一个疯疯癫癫的娈姜。如此种种,让公子阆筋疲力尽,正欲倒头大睡之际,猛然间想起别苑的下人说,明日会从宫外给他带回一只号称“常胜将军”的蛐蛐儿,乃是洛邑集市一等一的货色,想到这,公子阆的疲惫都减了七分,怀着期待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再后来的事大家就知道了,正当公子阆心无旁骛,驱“常胜将军”勇战“敌军”之时,醒来的成冲前来找他,他不得以放下“常胜将军”,随着成冲一道返回梧台宫配殿耳房,看望被救出的晏娈姜。
第十二章 若失若忘
公子阆让寺人打开配殿耳房的房门,映入眼帘的一幕让成冲的心都碎了,一个被发跣足、衣衫不整的晏娈姜正蜷缩在屋子一隅,她的双手被绳子绑着,额头和衣衫上都沾染了血污。娈姜见有人进来,不自觉地往后蹭了蹭,像一只受了伤的刺猬,惊魂未定,不知所措。
“为什么要绑着她?”成冲问道,心如刀割。
“这……晏姑娘受了打击,神志未清,一旦放开她,怕她误伤自己。”公子阆解释着,并吩咐照看娈姜的婢女道,“快给她解开!”。
“诺。”婢女连忙小心翼翼地替娈姜解开手上的绳子。娈姜抬起头,看着成冲一步步地走近,走到自己面前,慢慢蹲下身,满是哀怜地望着她的眼睛。
娈姜盯着他,就仿佛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你……是谁……”,她缓缓地呢喃,像是在问成冲,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不认得我了!?”成冲望着她,心痛入骨。
“我……是谁?”娈姜没有回答他,仍自言自语般地问着。
“你是娈姜啊!”成冲忍住心里的痛,轻声地告诉她。
“娈姜?”她听到这两个字,微微愣了一下。
“嗯,晏娈姜。”成冲轻轻地点头,多希望她能够想起来。
“娈姜……娈……姜……”她低声重复着,目光却依然迷离,额头上的伤口已经结了痂,迎着阳光格外鲜明,好似快要凋落了的绛红色的海棠花瓣。成冲看着心疼,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额头上的血迹,未及,娈姜下意识地向后躲闪。成冲迟疑,手悬在半空中,不忍再动,他看着娈姜,眼神里尽是深深的疼惜与自责。
四目相对间,娈姜的心门仿佛被倏地打开了,所有的、压抑的、混乱的情绪争相袭来,犹如洪水一般奔涌着、交缠着、肆虐着,占满了她的身体,她分不清究竟是悲是恐,是忧是恨,只觉得难以承受,压得喘不过气来。突然地,她抓起成冲的手狠狠地咬下去,狠狠地,仿佛要使出浑身力气才肯罢休,又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够平息身体里那些磅礴的、猛戾的情感。
霎时间,鲜血顺着咬痕从成冲的手上流淌出来,染红了娈姜的齿唇,宛若新娘子的口脂。
“成冲!你……”一直站在门口的公子阆担心地提醒。
“我没事。”成冲若无其事地应着,目光却未离开娈姜,就好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一般,任凭自己的手被她咬出深深的伤痕,血流不止,滴落而下。他知道,与娈姜心里的伤相比,他这点伤又算的了什么呢?此时此刻,若是能够让娈姜好转起来,哪怕是要他豁出性命也无妨。
“你别怕。”成冲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我不会伤害你的。也绝不会再让其他人伤害你!”
虽言语温如玉,却有如力千钧。娈姜停了下来,慢慢地松开他的手,唇齿间都沾染了他的血。她不晓得自己为何要如此,也没能想起从前的事,她只是觉得眼前这个人与旁人不同,他的出现让她得以安心,得以将心中无法言说、挥散不去的沉重的苦痛宣泄出来。
眼泪如雨倾注,她开始啜泣,周身都跟着颤抖起来,好像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又好像一朵木兰花在暴风骤雨里飘摇。
成冲看着她的样子,心痛到极点,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心,眼泪亦夺眶而出,用尚在流血的手将娈姜揽入怀抱,连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
公子阆见状,不由得心生怜悯,他叹了口气,转身离开了耳房。薛逄忙不迭地示意让屋子里的婢女都退下去,自己也跟着公子阆先行离开。
就这样,娈姜靠在他坚实温暖的肩膀上,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哭得精疲力竭,没有一点力气。成冲的胸膛让她本能地感觉到安稳,她趴在他的肩上,轻轻地闭上了眼睛,她实在太累了。
成冲跪坐在地上,一只手抱着渐渐睡着了的娈姜,另一只手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他不舍得起身,亦不舍得叫醒她……
在成冲的心里,背负着莫大的罪恶感,他觉得周公和公卿府人的死与他脱不了干系,昔日他娘将其托付于公卿府上,七载光阴,恩深义重,如今自己非但未能报效收养之情,反而害得恩人连遭血光之灾,害得娈姜小姐孤苦伶仃……即便他心里很清楚整件事是大王与辛伯的张机设阱……即便众人皆谓周黑肩谋逆犯上,自取灭亡……即便他从头至尾都毫不知情,只若棋子一枚般被利用而已……即便周公临死前还教他要忠于周王室、忠于公子阆……即便,即便有千万个理由,他却依然无法说服自己,他认定自己是罪孽深重,不可饶恕……然而,此时娈姜的出现却让他暂时得以封存起这份泰山压顶般的罪恶感,让他有了支撑着走下去的理由和希望,柔弱的娈姜就像一道光一样,把他的整个心都照亮了。
我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成冲在心底默默地承诺。
第十三章 缀衣女辅
担任公子侍郎和虎贲卫的成冲,每日除了陪同公子习武读书、护卫梧台宫以外,还需要和其他虎贲卫一样,依着固定时辰轮值守御王城宫。像是太子东宫、尚衣房、膳房,都是成冲时常需要去守卫的地方。自打公子阆救下了晏娈姜,这一个月以来,只要成冲得空,便会赶到梧台宫耳房,照看着、守护着她,生怕再出半点差池。如此地不辞辛劳、尽心尽力,让耳房的两个婢女不禁暗中议论,莫非成侍郎与这个半疯半傻的晏姑娘有私情,这话恰巧被公子阆听见,于是狠狠地训斥了宫人,叫她们莫要无中生有、妄加议论,当心割了她们舌头,吓得两人再不敢言。
正因有了成冲的陪伴守候与悉心照顾,才让娈姜的情绪得以渐渐平复,她不会再惴惴不安如惊弦之鸟,亦不会惊惶失措而做出伤人伤己之事了。加上服药一段时间,娈姜的身体状况也好转许多,等到御医再来看时,亦道无大碍,这让成冲很是欣慰。
然而,娈姜的记忆却仍未能恢复,以往的人、以往的事,似乎都随着那段痛苦不堪的经历全然忘却了,就如同云烟飘散,不落一丝痕迹,连御医也说不准,究竟何时她才能想起从前的事情来,或许期年,或许数年,又或许此生再也想不起了。好在此时的娈姜对日日前来照料她的成冲有一种天然的亲近与好感,即便她心里想不起,口上说不出,却依然觉得好像与他相识多年一般,这种感觉让她能够放下心头的防备,完全地相信他,依赖他。与此同时,失去了亲人和记忆、心思单纯如素帛的娈姜,让成冲的心中生出炽烈的保护欲。
不过,就这样让晏娈姜住在梧台宫耳房里也不是长久之计呀,眼见着娈姜已差不多痊愈,公子阆不由得思量,失去记忆这事,可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恢复的,若真是一辈子好不了,总不能任凭她一直留在梧台宫吧。万一哪天再被他父亲胡齐太子撞见了,发现他私容罪臣之后,必会大怒,到时不仅会将晏娈姜逐出去,恐怕他自己也是免不了一通责罚。
想到这,公子阆连觉都睡不安稳了,急急忙忙去找成冲商量。
当然,成冲是知晓这其中利害的,梧台宫不比其它地方,乃是王孙居所,所以无论是宫人还是武侍,都是严加甄选而来,又岂可随意留居。当日公子能够出手相救,又得以收留娈姜多日,已让他感激不尽了,又怎能再添繁难。
于是,他承诺公子,三日之内,会想办法安顿好娈姜。
次日一早,成冲借着出宫办事的机会,去宫外求见周黑背。他本以为周黑背会念及亲情,收留无依无靠又失去记忆的娈姜。然而,始料未及的是,周黑背竟然一口回绝,并表示自己不想再与叛臣之后扯上任何关系,如此种种,让成冲心寒不已。
离开之际,周黑背的长子周忌父,也就是娈姜的表舅父,送成冲出府门,并对他说,自己会再劝劝父亲,找机会接娈姜回府。
成冲谢过他,却言,“不必了。”
他很清楚周黑背的态度,即便娈姜勉强寄居于此,也是难得礼遇。
回到宫中的成冲,将自己所有值钱的东西都翻找出来,再加上多年积攒下来的俸禄,不知道这些够不够在洛邑城中寻得一个住处,他想着,可是又不禁担心起来,当真要让她一个弱女子在宫外孤苦伶仃地生活么,他又无法随意离开王宫,如何能够在她身边照顾呢?成冲叹了口气,倘若能留她在宫中就好了……
未时,成冲照旧负责值守宫中尚衣房,恰好遇到缀衣嫘萦,见其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原因。
这个嫘萦,是尚衣房的女官之首,而尚衣房,就是宫中专门设来执掌王室衣裳冠冕的官署。所谓天子之衣,王室之服,乃是黼黻文章,必以法故,黑黄仓赤,莫不质良,岂容丝毫差忒,故必设专人妇官以司。所以说,尚衣房里从主事到下人大多为女子,负责设样制衣、染采绣章的女官称为缀衣,还有一些帮忙量衣或是裁剪的下等女官,则被称为缀衣女辅,这些女辅大部分是新进的学徒,虽手艺不精,却也是尚衣房必不可少的人员。
缀衣嫘萦自小入宫,十余载的历练,不仅让她的制衣手艺极为精湛,更让她深谙宫中的人情世故。
嫘萦之所以与成冲相识,则是因为一年前,她不小心遗失了姚姬最喜欢的紫玉手串,焦急得很。正逢成冲为尚衣房值守,便帮她寻找,寻了一夜方才找回此物,嫘萦很是感谢,又加上成冲与她宫外失散多年的弟弟嫘牧年龄相仿,便不自觉地对成冲多关心一些。今日见他眉宇不展,问他何事却又不肯说,嫘萦便不再追问。
正巧百司前来找她,说姚姬娘娘已经知晓尚衣房新添缀衣女辅的事,准许她自行选拔合适的人选。成冲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话,不由得想到,可否让娈姜先来此,日后再从长计议。
于是等百司走后,成冲问嫘萦是否尚衣房需要增加人手,嫘萦说是,且此事已由百司禀明姚姬,如今只差她去选人了。她不大明白成冲问这个做什么,于是成冲跟她说了娈姜的情况,问她能否让娈姜留在尚衣房。嫘萦听罢,想了想,告诉成冲她可以帮这个忙,成冲不由得分外感激。
晚上回到梧台宫,成冲找到娈姜,向她解释说,不能再待在梧台宫了,并问她是否愿去尚衣房。娈姜问那是什么地方,成冲便跟她说了一些有关尚衣房的事,并告诉她,如若去了,少不得要帮忙做事。
“若是娈姜去了尚衣房,也能经常见到成冲哥哥么?”娈姜问他。
“当然了,我会常去看你的。”成冲笑。
“那好,我去就是。”娈姜并未有丝毫犹豫。
成冲见她答应,一面得以安心,一面又有些自责没能给她更好的去处。而今之计,唯有先如此了,等到他立了战功,攒够了钱,便可以在宫外给她寻一个妥当的安身之处,他暗暗想着。
三日后,晏娈姜成了尚衣房的缀衣女辅,不过是介于女官和女婢之间的角色,终日里忙着帮众缀衣量衣、裁衣,很是劳碌,不但如此,尚衣房那些有着一定资历的女辅,经常会欺负、嘲弄新人,失去记忆的娈姜格外天真单纯,自然不能避免。
成冲担心娈姜能否适应新的环境,又不好直接去找她,正巧看到公子阆让婢女去尚衣房领取新的冬衣,忙道,“殿下,成冲恰好未时值守尚衣房,一并办了吧。”
公子阆本想着说,这点小事,何时要你前去,正要拒绝,突然间猜到了成冲的心思,于是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故作不知情地答道,“好啊,既然如此,今后尚衣房的传达,都由你去办便是。”
娈姜作为缀衣女辅,需要跟各宫来人清点、分发衣物,见到成冲前来,不禁喜出望外。成冲问娈姜在这里如何,娈姜说都好,又问她每日要做些什么,娈姜便开始逐一陈述每日里要完成的各种事宜。原是说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成冲不由得有些心疼与难过,他未曾想她每日过得如此辛劳,亦不知道自己要她来尚衣房究竟是对还是错……
这时候,缀衣苏氏出来催促娈姜,见其还未将她需要的衣裳料子准备出来,便毫不客气地出言训斥,数落她的种种不是。
成冲在一旁听着,实在不能忍受,于是便替娈姜说话,苏氏见状,没再说什么,转身走了。
第二日,成冲找到嫘萦,说若是娈姜力不能及,他可以另想办法,不必让嫘萦为难,也不希望娈姜受苦。
嫘缀衣是个绝顶聪慧的女官,听到他这样讲,也便猜到了七八分原因,“娈姜是个好姑娘,倘若是在尚衣房受了什么委屈的话,恐怕也是要怪我这个掌事缀衣管束不力,纵容旁的人欺负了她。”
成冲忙说,“缀衣言重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嫘萦笑了笑,转而问成冲,“这个晏娈姜,究竟是你什么人呀?我想,绝不是像你先前所说的‘故友’那样简单吧?”
成冲未料想到嫘萦会突然问他这个,不免有些惊讶,不知该如何回答。
嫘萦见他不说话,接着追问道,“莫非,她是你的心上人?”
成冲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虽然他知道自己是倾心于娈姜的,可是他也很清楚,宫中的女官,若未得王命,是不能与他人生情的。所以,此刻的他否定也不是,承认也不是。
嫘萦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如此难为情的样子,不需再问,便已了然,于是忍俊不禁地说,“你放心,我知道宫中自有规矩,我会替你保守秘密的。”
成冲见状,只得告诉嫘萦,一切都是他一厢情愿而已,娈姜并不知情。
嫘萦看着他,笑了笑,说她都明白,又告诉他,如今娈姜在尚衣房,她自会多加照拂,请他大可放心。
成冲听罢,郑重地谢过嫘萦,方才离开。
嫘萦望着成冲的背影,心里不免有些感动,赤诚之心,拳拳之意,让她想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个故人……
自此,每到成冲值守尚衣房的时候,嫘萦便让娈姜留得晚一些,两个人得以相见。
第十四章 伐彼西戎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采薇》
洛水之滨,常有猃狁来犯,而周天子王城东迁,镐京不复,旧时宗周西都的繁华亦不再。王土北境,犬戎日渐猖獗,频频南侵,终使王畿黎民流离失所,饱受其苦。《采薇》一诗讲的便是周天子的士兵为了抗击猃狁,连年征战,艰苦卓绝的军旅轶事。
公元前692年,也就是庄王继位的第五个年头,西戎大举攻扰函谷关朔北一带,周天子大怒,命上将军南宫嗣鞠旅陈兵,携王师八千,自王城洛邑出征函谷,志在讨伐西戎,以解边患之忧。王城的虎贲禁军卫,是周王朝的精锐武士,平日里的主要任务是宿卫王室、侍从天子,战时则常常需要他们挺身而出、征戍沙场。
此番薄伐西戎,南宫嗣任大将军,鲍昱任副将军,周王又命虎贲卫八百作为冲锋陷阵的王师先军。这位担任大将军的南宫嗣是南仲的后人,南仲则是周宣王时期讨伐猃狁、平定边患的大功臣,如今洛邑民间流传着的“赫赫南仲,猃狁于襄”,说得便是鼎鼎大名的南仲将军了。
话说自周桓王率联军伐郑落败而归,周王室已有十五个年头未曾干戈征战了,如今若非猃狁猖獗太甚,周庄王也不会下此决心出师伐戎。
作为虎贲卫的成冲,义不容辞地被征调为王师先锋军,这也是他第一次踏上战场。
临行之际,成冲去尚衣房找到娈姜,告诉她自己不日便要远赴疆场,要她好好照顾自己,娈姜听后,虽心里难过,却还是明理地点点头,成冲遂将自己攒下的全部俸禄都拿给她。
“哥哥这是做什么?这么多钱……娈姜不能要。”虽然娈姜入宫不久,却也猜得到这些钱对于身为虎贲卫的成冲意味着什么,差不多是他全部的家当了吧,于是不肯接受。
“拿着吧,就当是你替我攒着。”成冲看着她,执意如此。
娈姜拗不过他,只得答应,“那……好吧,娈姜会好好保管的,等成冲哥哥打了胜仗回来,再来跟我取,好不好?”
“……嗯,好。”成冲笑了笑,如此单纯而善良的娈姜,真是叫他放心不下。
“那你一定要快点回来,你不在宫中,就没有人来看望娈姜了……”她很舍不得他走,而成冲又何尝不希望自己能够早日凯旋呢,于是应着,“我会的。只不过……”
“只不过什么?”娈姜问他。
“只不过……若是万一……我死在沙场了……”成冲本想着说,战场之上,终归是刀剑无眼,若是他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娈姜可以去找公子阆帮忙离开王宫,她拿着这些钱,即使一个人出宫生活,也不至于日子太过清苦。
然而还没等他说完,娈姜就打断他,大声地说道,“不会的!”
成冲连忙解释,“你别担心,我只是说如果……”
“没有如果!没有!哥哥一定会平平安安地回来的,一定会的!”娈姜接受不了这样的假设,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看着她快要哭了的样子,成冲不忍再说下去了,只得应道,“嗯。”
与娈姜道别后,成冲回到梧台宫,正要去往自己的房间,才发现公子阆正坐在正殿等着他。
“你可算回来了!”公子阆见到成冲,兴致勃勃地起身,并从案几上拿起一个金玦似的东西,走到成冲面前,递给他,“这个给你,一定要随身佩戴。”
成冲接过来,方才看清,这个青铜制的小玩意上篆刻有星宿与诸天之象,还有几处符咒似的纹路,佩之以锦带和青色流苏,倒显得神秘精致,原是他未见过的,于是问公子阆,“殿下,这是何物?”
“这个,可是我花了重金,让薛逄从洛邑寺庙里求来的平安符!只要战场上的士兵佩戴此物,就能刀枪不入,大杀四方,不仅能够保肉身,还能够保精神。哎,你知不知道,当年南仲将军,就是凭借此物,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有先祖武王,当时也是……”公子阆神动色飞地讲着,仿佛身临其境一般。
成冲本想耐心听得公子讲完,可眼见着他眉飞色舞、越说越不着边际的样子,一时没忍住,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公子阆看着成冲道。
“没什么。”成冲忙忍俊正色,“殿下继续说,成冲听着就是。”
公子阆见他如此,也没兴致再讲下去了,便说,“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说多了你也不相信,白白浪费本公子的口舌!反正你要记得,一直戴在身上,别弄丢了就是了!”
“好,成冲谨记。多谢殿下。”他答应着。
回到房间,成冲果真按照公子阆的话,把平安符戴在身上,倒不是因为他相信此物如何神奇,只是不想辜负了公子的一番好意。其实,对于成冲而言,此次上战场,一方面是履行虎贲卫之本职,另一方面也是为公子阆考虑,身为梧台宫的人,若能立下战功,于公子阆的名望而言,也必是有所助益。
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成周王师八千甲,奉天子之名,颂战歌以征,浩浩汤汤,行至边疆。匈奴猖蛮,常以杀戮为耕作。千里征战,何惜白骨建功臣。
战而不息,戒而不懈,面对着长于骑射的西戎之军,王师已是筑城戍敌、浴血奋战数月,何其艰苦焦灼。
鏖战至此,即为决胜之秋。今日之役始,南宫嗣便命副将鲍昱率先行军诱击,意在拖住敌军,尔后南宫将军再欲亲率主军围之、分之,方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战术虽佳,奈何鲍昱却判断失误,小胜之后便一路追击不已,反中了戎军圈套,此时已是与南宫嗣的军队相隔甚远。正在此时,戎军首领携数千控弦之士来袭,呼声连连,欲碎山岗,万箭齐发,如雨倾覆。霎时间,王师被戎军包围,中矢、坠马者数以百余计,伤亡惨重,哀嚎遍野。
成冲亦身处于鲍昱的先行军中,他曾几次阻止鲍昱恋战逐敌,奈何将军自负,如何能听取一个小小虎贲卫的建议,终究落得如此局面。
眼见着数倍之多的戎敌迫近,援军又远不能至,难不成八百先行军要尽数殒命于此,成冲想着,猛然间,却看到戎敌之首在围军之外停驻战车,坐享其成,以观激战。顾不得其他了,擒贼擒王!成冲打定主意,在千钧一发之际,策马扬鞭,持刀负弩,飞身驰骋于疆场,逢敌则一刀起落,遇箭则俯身避闪,须臾之际,竟能以单骑突出重围,直逼戎首之地。戎敌之首的从军见有人来袭,领命护驾,只见成冲收刀满弓,三羽在弦,百步之间,箭发,镞中,战车之上的戎首、车右、御者,三人皆头颅尽穿,坠地而亡。戎首从军大惊,慌忙吹角以告,殁了首领的戎军闻之,大乱。天子之兵士气骤增,鲍昱见状,遂带大军奋勇杀敌,没过多久,南宫嗣将军亦率主军前来驰援,顿时一解先行军之困。
此战一举扭转局势,西戎残军节节败退,连连溃逃,终于,历时百二十日,成周王师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回师洛邑的途中,南宫嗣不由得对成冲刮目相看,一个小小的虎贲卫,竟能有如此胆识,凭借过人的骑射,于千军之中射杀敌人首领,力挽狂澜,而王师众将士亦将成冲视为此战的英雄。不过,有一个人却不这样想,那就是因恋战险些害得先锋军全军覆没的副将军鲍昱,他身为将军,犯此过错,本就难辞其咎,见到出尽风头的成冲,便不由得心生嫉恨。
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岂不怀归,畏此简书。执讯获丑,薄言还归。
王师大军跋涉千里,终得凯旋而归。周天子大喜,亲临王城,以慰众将,又于朝堂之上,犒赏三军。南宫嗣大将军则向大王如实呈禀,具言成冲于此战之中功不可没。于是庄王拜南宫嗣为五官之司士、擢成冲为虎贲中士,即虎贲中郎将,赏赐得胜归来的将士千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