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岸谷之变贰
正殿刺客的事,本就是南宫嗣的眼线谎言以报,待一众人马将王宫搜查个底朝天,都未能查出刺客踪迹之时,再问那武侍,他竟改了口,说自己可能是夜里一时错看了,遂领了通责罚,此事也便不了了之。
此时,周天子废嫡立庶的密诏已落入南宫嗣之手。次日一早,他便携诏入了东宫,等胡齐太子屏退了众人,方将密诏呈于太子。
胡齐太子阅罢,眉宇不展,怅然有失,半晌,喃喃道,“父王他,当真如此绝情……”
“太子勿忧,今日已知诏书内容,便可有所应对。”南宫嗣劝道。
“应对?如何应对?纵使我毁了诏书,又有何用!先不说父王归来时,难免会察觉诏书遗失,万一他心中怀疑是我盗取,岂不弄巧成拙?而且,只要父王有此心思,难免会另立一诏,说不准,他连诏书都省了,直接废黜我的太子之位,立了子颓……”胡齐太子愈想愈怕,口不择言。
“请殿下稍安勿躁。”南宫嗣出言打断,“殿下既已知事情急迫,何不听微臣一言,尽早采取行动。”
“采取行动?!”胡齐太子一怔。
“昔日鲍昱欲加害殿下,此事的密谋者怕是另有其人吧?”
“南宫大人也觉得此事是……王子颓在作祟?”
“微臣只是觉得,鲍昱一介武夫,即便与殿下有怨,也不至于斯,且他是我的旧部,我很清楚,能布一个这么大的局,以其一人的心智本事,怕是难为。此外,若殿下蒙难,最大的受益者便是王子颓。所以,微臣很难不把此事与王子颓联系起来。”
胡齐太子长叹一声,“可惜,父王却并不这样想。”
“大王对颓王子的偏爱,群臣有目共睹,也正因此,即便朝中有与我想法类似的大臣,也不敢贸然吐露见解。然而,王子颓既然能布局设计殿下,殿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又有何不可?”
“你要我去暗杀子颓?!”
“不。暗杀一旦不成,便会落人口实,正合了对手的心意。”
“那……如何还施彼身?”
“引君入瓮,坐实罪证。”
胡齐太子抬眼望着南宫嗣,眼前这个深藏不露、韬略惊人的司马大人,让他屡屡震惊,究竟南宫嗣有何锦囊妙计,可以助自己反败为胜,夺得王位……
首先,南宫嗣并没有让太子毁弃王诏,而是让眼线将王诏又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回了正殿。
尔后,南宫嗣便暗中派人放出风去,说是大王已有废嫡立庶之心,不日将废黜太子,立他王子颓为储君。
谣言一出,震惊朝野。王子颓倒是一丝自喜,想着群臣知道也好,正好造势,以助自己。
他哪里知道这个谣言的散布背后大有深意呢。与此同时,南宫嗣立即邀来岳父卫兢入府,做出一副刚听闻谣言的惊讶之状,问卫兢是何意见。
卫兢自然说谣诼不足取,清者当自清,一切等大王回宫,自会有定夺。
南宫嗣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谣言定是王子颓暗中散布,虽为虚妄,可其如此,实在是难称君子,不守孝悌,蛊惑群臣,置太子于危难之境。如此行为,他南宫嗣不能苟同。
卫兢本来是想要明哲保身,可听了南宫嗣的说辞,终是不免为其所动,也便替太子申诉了几句。
话音刚落,只见胡齐太子从屏风之后走了出来。卫兢不由得大吃一惊,刚要行礼,谁料胡齐太子先他一步,拜在卫兢面前。
“司空大人适才所言,胡齐铭感五内。不论日后,胡齐是否还是大周的储君,皆不会忘记今日司空大人的恩情!”
司空卫兢忙将太子从地上扶起来,连声称不敢受。到底胡齐曾是久病不得王宠,惯于察言观色,深知人情冷暖,收买人心的本事要比恃宠而骄的王子颓强很多。
“司空大人,如今朝堂之上,传闻四起。胡齐自知不如胞弟子颓聪慧机敏,如今胞弟既有心夺储君位,不如对我直言,胡齐可至父王处自请退位让贤,何苦要如此,设计离间父王与我,陷胡齐于进退两难的孤苦境地。”胡齐太子自然是演得一副好戏,话说得恳切,几近是落泪。
卫兢到底是五司中的元老,为官多年,虽谙自保之术,却也未失一身正气。他自然不知道周天子立王诏之事为真,只以为尽如南宫嗣所言,胡齐太子一国储君,本就罹患病疾,刚有起色,又被幼弟加害,逼迫至此,何其哀矜。
于是,在南宫嗣的煽动下,卫兢便起了为太子鸣不平之心,答应等天子归来时,连同百官在御前谏言。当然,卫兢能有此意,与胡齐太子对他的虔诚与恭敬之意不无关系,他似乎已经相信,如若胡齐日后即位,自己也算是德高望重的功臣。
南宫嗣心中了然,既说服了卫兢,就等同于拉拢了太宰周忌父。
当初成冲派人端查了柳氏一族的底细,本是想将那柳美人一军,让她老老实实地侍奉在公子阆左右,不想姬颓不依不饶,竟逼得柳美人身死。公子阆虽知缘由,却念及旧情,未曾对外声张,封锁了消息,只说柳美人病死。
可南宫嗣军中眼线众多,那派去侦查的人亦是他的旧部,便把对成冲秉呈的柳氏一族之事,尽数说于了南宫嗣。
南宫嗣当时便觉得蹊跷,于是暗中差人买通了昔日柳美人的婢女,搜集了不少王子颓与柳氏有染,乃至欲谋害公子阆的证据。如今,倒是统统能够派上用场了。
至于军权,南宫嗣亦是胜券在握。一方面,他与成冲本就交情匪浅。另一方面,此番他正是替太子争权,亦等同于为公子阆争权。他相信成冲既是公子的人,没有理由不尽一分力。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南宫嗣还是建议太子召见了公子阆,透露了王子颓是如何蛊惑人心、散布谣言,拉拢权臣、逼迫太子之事。公子阆不明就里,自然信以为真,义愤填膺。
于是公子阆按着胡齐太子的意思,书简一卷,差人送至成冲手中,以告诉他宫中这两日的种种不太平,以期他早做准备,以为太子效命。
成冲在洛郊离宫收到公子阆的秘简,自然有些担心公子阆和太子的安危,可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看似说得通,却不知于何处透露着古怪。
王子颓前不久刚刚陷害太子不成,转眼不多时,竟会故技重施、再次出招么?且以大王易储之名蛊惑朝臣,待周天子回宫之际,又如何可收场呢?退一步讲,若王子颓所言非虚,真有王命如此的话,他又何必急于一时,散布出来,难道就不担心泄露天机,致使天子震怒么。不过,成冲又一想,这深宫王权争夺之中,谁人不是孤注一掷,偏执而疯狂,王子颓一心想要代替胡齐太子,拉拢朝臣,又有什么事做不出来呢,而且以大王对他的偏私,或许真得是有恃无恐、百利无害……
次日一早,周天子在离宫便听闻了朝堂上的流言蜚语,于是龙颜大怒,摆驾回宫。
他亦相信此事是子颓所为,因为毕竟王诏的事,只有他与姚姬知晓,姚姬也极有可能会告知子颓,只是,周天子曾千万叮嘱姚姬,此事时机未到,不可急于一时。因为宫中毕竟还有不少支持太子的朝臣,而且此时的军权尚在成冲之手,连天子都不敢贸然废嫡立庶,唯恐引发王室动荡,可如今子颓竟这般不知分寸,所以周天子焉能不怒。
而这一切尽在南宫嗣的掌控之中。
这边周天子刚一回宫,还没等到召见子颓一问究竟,胡齐太子便极为合适宜地抢占了先机,当着朝堂百官之面,一身素衣觐见了周天子。先是寥寥数语申明了近日传闻,既没有卖惨,又没有指责王子颓,尔后三分甘愿自苦七分家国大义地娓娓道出一片赤诚,自求请去太子之位,以成全大王威名,保全他与王子颓的手足之情。
此言一出,朝中大臣不由得纷纷起了钦佩和同情意。
太宰周忌父、司空卫兢、南宫嗣等人皆上前谏言,褒太子之明德,申储君之冤委,以求天子为胡齐太子做主,以正国本。
一时间,朝堂上群情所迫,周天子不由得有口难言,只道流言可恶,不可取信,安抚了太子和百官。
胡齐太子遂跪拜涕零,做得一出好戏。
退了朝,周王回到寝殿,不由得怒不可遏,狠狠斥责了姚姬。
姚姬哭得梨花带雨,可也说不出什么,就连她也相信是自己的亲儿子一时间得意忘形,忘了嘱托,走漏了风声。
周天子怒骂着,忽然想起那祸事之源,走到了藏匿诏书的龛台处,取出了诏书。
“大王,这是要做什么?这是我们母子的命啊!”姚姬见周天子欲焚了诏书,连忙上前阻止。
不想周王反手一挥,将姚姬推至一旁。一面在火盆前烧烬了诏书,一面说着,“你不曾见今日朝堂百官皆一边倒地支持太子,即便我留了此物,也势必不能服众,恐怕到时兵反内乱,子颓的处境更为艰难。”
这日夜里,南宫嗣依旧在别苑秘密会见了他布在天子正殿的眼线武侍,那人告诉他已从天子的侍婢处,打探到大王今日确实焚毁了一物,他便去暗中去察看,确认灰烬之中尚有诏书的残片。
南宫嗣闻之大喜。
次日一早,南宫嗣便前来拜见周天子,言明了当日王子颓是如何安插了柳氏在其身边,又是如何想要谋害公子阆。
周天子对这个孙儿还是颇为喜爱的,本就生王子颓的气,如今听闻,不由得更为愤怒,他断然没想到,王子颓竟然欲下手毒害公子阆。于是传了证人,一番闻讯,证据确凿,气得周天子险些晕厥过去。
不得不说,南宫嗣这招乘胜追击还是颇为有效的。
无奈之下,周天子不得不下了王命,削去了王子颓的爵位,令其禁足反省,以平朝臣悠悠之口。
第七十六章 岸谷之变叁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即便是周天子,也不能全然不顾朝臣之意,强行改立储君。
朝堂上这么一闹,让周天子原本的计划发生了改变,他一方面对姬颓颇为失望,一方面又忌惮着太子如今在朝臣中的威信,废嫡立庶之心思被搁浅了,再加上姚姬哭哭啼啼地添烦扰,让年近古稀的周天子一时间气滞不舒、大病了一场。
御医忙里忙外,宫中人心惶惶,天子的病虽有所好转,却未痊愈。
姬颓被禁了足,胡齐太子则听了南宫嗣之言,日日前来天子寝殿,尽心侍奉。
一时间,宫中朝臣皆称赞太子忠孝仁义,堪配大德。
这日,胡齐太子刚从周天子处回到东宫,南宫嗣便前来拜见。
“南宫大人,父王的病情近日好了不少,可还是不如从前般精力充沛,这些日子对我的态度也若即若离、一言难尽,着实让本宫心烦意乱。”胡齐太子叹道。
“殿下,大王如今已经毁了密诏,您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了,又何忧之有?”南宫嗣回道,两个人担心的似乎只有储君和王位,至于庄王病情如何,他们并不在乎。
“只要姬颓在一天,我就不得不担心。只怕父王他现在只是在气头上,等到他病愈了,难免会念及旧情,免了姬颓的责罚。到时候他们母子俩再串通一气,对父王软磨硬泡,我真怕父王会再起意,要把王位留给姬颓……”
南宫嗣听罢,沉吟片刻,忽然眼神里闪过一道凶狠,语气却是极镇定自若,说道,“那便不给他们这个机会!”
“司马大人的意思是?!”胡齐太子心中莫名地震慑了一下,觉得南宫嗣怕是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殿下。微臣知道大王一直有服食丹药的习惯,且这个提供丹药的方士乃是姚姬娘娘早年引荐而入宫的。不知这段时间,是否依旧如此?”
“没错,即便父王近日身体不适,也还是会服食姚姬娘娘为他呈上来的丹药,仿佛吃了那药,会让他身体舒畅些。司马大人,你问此是何意?”胡齐太子不禁有些防备,周王到底是他的亲生父亲,南宫嗣这是要打什么主意?
他的猜想不错,南宫嗣确实是动了杀心。
前不久,南宫嗣曾花重金求了一颗金丹,说是有着返老还童、延年益寿之效,只不过,此物药力甚是猛烈,需要配合专门的稳固心神的药剂,否则身体老迈或是孱弱的人服下,很容易无法固摄药力,以至于经脉毁损,命丧于此。
南宫嗣求此丹药,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当今天子而求。南宫嗣随天子出巡时,便知晓了天子有服食丹药的习惯,如今他为太子争权夺位,本就是险中求胜,自然要留个杀手锏。
“殿下过虑了,微臣只是偶然听闻天子所好,想着这金丹毕竟气分厚重,久服恐对身体有伤。”南宫嗣轻描淡写地解释着,他并没有对胡齐太子说起他的计策,毕竟血浓于水,他不想节外生枝。
从东宫出来的路上,南宫嗣遇到了成冲,更准确地说,成冲是在等他。
“大人。”成冲叫住南宫嗣。
南宫嗣听见,便驻足停下,见是成冲迎面过来,有些冷不防地,“成将军?”自打成冲擢升为上将军,南宫嗣便不再如以往一样直呼其名了。
“成冲唐突,在此恭候大人。”
“等我么?”南宫嗣猜想他定是为了近日姬颓被削爵的事,“若有事,成将军不如到我府上一叙?”
“不用麻烦大人,成冲唯有几句话,想请教大人。”
此时四下无人,地处宫中偏境,南宫嗣也便不再小心戒备,“既是几句话,你问就是。”
成冲便言归正传,郑重问道,“成冲斗胆,敢问近日宫中盛传的废嫡立庶言论,可与大人有关?”
南宫嗣心中被他问得一紧,脸上却纹丝未变,似笑非笑地反问道,“宫人皆知是子颓所为,成将军何必妄加揣测?”
“若是子颓所谋,如何会一击即溃,全然无招架之力,便被削爵禁足?”
“这就不是本官所能知晓的了。或许是天意弄人,自作自受。”南宫嗣冷笑道。
“当真是如此么?”成冲追问。
“那依成将军之见呢?”南宫嗣敛了笑意。
这么多年,他太了解成冲了,看似无欲无求的个性,却是较真起来,什么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成冲不知,所以才来请问大人。”
“我说过了,对此事未可知。”
南宫嗣对成冲不乏欣赏,但却不能够放心,所以,他不会将事情始末告知成冲,因为以他对成冲的了解,如果知道实情,不一定会任由他们继续下去。还是那句话,此时已是胜败一瞬,他不愿节外生枝。
“既如此,是下官失礼。另有一事,成冲不得不问。公子妾及其族人的事,大人如何知晓?”
南宫嗣听罢,望着成冲,眼神里已是有些针锋,“有些事,你查得,我难道查不得?”
“自然不是,大人想要知道的事,怕是自有办法。只是此事既已尘埃落定,大人又何必重提,如今公子妾身死,却仍难逃被追以恶名,掘墓迁坟的下场,柳氏一族也惨遭株连,也未免叫人嗟叹。”
几句话听下来,南宫嗣心中怒意渐起,“难道谋害王孙之徒,不该被绳之以法么?本官自认是一心护佑太子、保全公子阆,若是这般不被理解,还被冠以多管闲事之名,也是自讨没趣,无话可说!”
“大人息怒,下官并非此意,只是心中不解。”
一直以来,南宫嗣不止一次想要让成冲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可成冲对他,敬重归敬重,感激归感激,却并不亲近狎昵,总是有种说不出的疏离感。说白了,终究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南宫嗣沉默了半晌,尔后语重心长地说道,“成冲,好好地做你的公子少傅,有些事,难得糊涂。你为官多年,有些事不需要我再教你了,要知道,忠诚有时要比才能更重要,不是么?”
成冲顿了顿,行礼道,“成冲受教。”
“若没别的事,本官先走了。”
“恭送大人。”
成冲看着南宫嗣的背影,这个被他一路来视若恩人和尊长的人,何时变得如此陌生。
他心里暗念,大人,你对我有恩,成冲不敢忘。可也正因此,成冲不想大人一时糊涂,走错了路。
第七十七章 岸谷之变肆
南宫嗣将自己收藏的那颗金丹交于大王正殿的眼线武侍,要他想办法和姚姬呈给大王的丹药如假包换。
“大人?这是?”武侍心里有些惶恐。
“是我从晋国使臣那里得来的上等丹药,有延年益寿之功。”
“那大人为何不亲自进献于大王?”武侍说完这话,立即就后悔了。
“你今日的话怎么这样多?!”南宫嗣脸色阴沉沉地。
“小人知错。”那武侍忙道。
“你放心,只要你按我的吩咐去做,我保你无事,且平步青云。”
“小人但凭大人差遣,绝无怨言!”
“好,去吧。小心为上。”
“诺。”
今日姚姬娘娘照例让侍女去取丹药来,那侍女取药的时候恰巧遇上武侍,一不留神便与其撞了个满怀,手上的托盘不慎坠落,丹药也险些落在地上。好在武侍身手敏捷,扶起侍女,拾起丹药,放归原处。
“多谢武官。”侍女感谢地说。
“没关系。”武侍说完,径直离开,手里轻轻捏了捏那颗适才被悄然换下的丹药。
周天子的身体本已好转了许多,今日服下了丹药,不想竟觉得通身燥热,姚姬娘娘便言,可能是丹药起了效用,天子也便未怀疑。
不料傍晚时分,天子忽然五内如焚,神志不清。姚姬大惊,忙传御医。
御医来看,察其脉象澎湃而无根,怕是服了什么邪门药物,致使神不归元,气血溃散。于是问道,“启禀姚姬娘娘,大王是否服食了什么药物?”
“药物?大王适才服了金丹,可大王常服丹药,已近数载,且那丹药平和,御医也清楚。”姚姬一听,心里有些慌张。
“这……最近大王的丹药是否增大了药力或是改了配方?”御医又问。
“自然不会,大王今日身体有恙,方士也是极为谨慎。”
“启禀娘娘,可大王的脉象确似服食丹药不当所致。”御医实言道。
“什么?”姚姬不敢相信。
“恐大王近日身体抱恙,元气亏虚,不足以抵抗丹药的药性,故而弄巧成拙,反伤龙体。”
“这……怎会如此?!”姚姬大惊,心想着要是大王真得因丹药而损伤身体,她岂不是罪责难逃!
于是姚姬连忙说,“御医,若真如此,还请你速为大王诊治。”
“回禀娘娘,大王因丹药之故,已致经脉损伤,实难恢复……”
御医正在为难,忽而听得门口有人前来,一声呵斥,“你说什么?!”
众人转身,正是胡齐太子与南宫嗣。
胡齐太子怒气冲冲,质问道,“姚姬娘娘,既然父王大病未愈,为何还要让他服下伤及根本的丹药?!娘娘……究竟是何居心?!”
“胡齐,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我大呼小叫的?!”要知道这么多年,胡齐太子对姚姬娘娘可从来都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
“姚姬娘娘,微臣劝您还是省省力气,不如想想看,该怎么跟百官解释这一切!”南宫嗣在一旁冷冷说道。
“……你们放肆!来人!”姚姬见太子和南宫嗣来意不善,便想叫武侍进来,将他们赶出去。
不想南宫嗣已经部署了一切,御医来之前,姚姬向大王呈奉丹药而使大王重病的消息便已传了出去。
胡齐太子听闻消息,震惊不已,第一时间召来南宫嗣,问他这是怎么一回事。
南宫嗣则镇定自若地说道,“太子殿下,微臣已说过,大王丹药服食久了,恐对身体有碍,姚姬娘娘这般蛊惑大王,只怕是心术不正。”
“心术不正?难道父王出事,她能获得什么好处吗?!”胡齐太子反问。
尔后想到前几日南宫嗣没头没尾地问询,胡齐不禁心下一紧,追问道,“司马大人,此事与你可有干系?你断不要瞒着本宫做什么不可挽回的事!”
“殿下明察,微臣不曾对您有所隐瞒,而此事与微臣也并无关系。定是姚姬见大王毁了王诏,前功尽弃,无奈之下,她便想着毒害大王,趁大王神思不清之际,以听信她言,立子颓为储君。”南宫嗣言之凿凿,将自己撇得干净。
“真没想到,姚姬竟有这么大的胆子!”胡齐太子惊骇未定,又道,“那依司马大人之见,我们当如何做?”
“救驾,清君侧。”
“这……没有父王命令,我怎好如此莽撞?!”胡齐显然被南宫嗣之言吓得不轻。
“大王若醒来,太子殿下便是救驾有功。若大王不醒,殿下便可凭此机遇荣登大宝。”
“南宫嗣……你……父王洪福齐天,怎会有事?!”胡齐太子没料到南宫嗣如此口无遮拦、不加忌讳,即便他胡齐心里这样想过,也断不敢这样说。
“微臣自然希望大王安然无恙,只是若有万一,太子殿下不可不早做打算,机不可失。”
胡齐太子沉吟许久,方道,“好,那便依司马之言!”
随后,南宫嗣便叫嫘牧带人随他们一齐去了大王正殿,进而有了刚才的一幕。
正殿的下人已被嫘牧带来的虎贲军控制住,姚姬自然无可奈何。
“御医,父王的身体情况究竟如何?”胡齐太子焦急地问。
御医吓得跪倒在地,战战兢兢道,“回太子殿下,大王……经脉损伤严重,恐是……难治。不过老臣定当拼尽全力,为大王医治!”
胡齐太子长叹一声,愁容满面地说,“好,那就劳烦御医了。”
姚姬听罢,又加上被胡齐等人如此出言不逊,悲从中来,哭天抢地道,“大王!大王你醒醒,要为妾身做主!妾身实在冤枉啊!”
胡齐看了看姚姬,吩咐左右道,“将娘娘送去别苑,好生守着,父王醒来之前,莫要让她走出别苑半步,也不准任何人前去探视!”
“胡齐!你这般对我,就不怕大王醒来责罚你吗?!”姚姬且悲且怒。
“回娘娘,胡齐一心为父王安危着想,顾不上思虑自己的处境,只知道娘娘你呈奉丹药,害得父王如此。无论如何,在父王醒来之前,我绝不能让你再侍奉左右。”胡齐太子义正言辞,尔后又对武侍说,“把娘娘带下去!”
“诺!”来正殿的尽是南宫嗣的心腹,自然唯太子之命是从。
囚禁了姚姬之后,胡齐又请来太宰周忌父、司空卫兢以及成冲,向他们说明了大王病重之事和其中缘由,太宰和司空不由得大惊,不敢相信姚姬竟有此举。
南宫嗣便让御医和正殿的侍婢作证,周忌父和卫兢方不得不信。
“几位大人,如今父王重病,朝堂动荡,大周存亡之秋,胡齐身为太子,当挺身而出,绝不可袖手旁观。各位大人皆是朝中肱股之臣,还望各位能助胡齐一臂之力,使我大周得以渡过难关!”
事已至此,若是周王真得薨逝,胡齐自然是理所应当继承王位,周忌父和卫兢面面相觑,半晌,跪下表了忠心道,“老臣自当全力效劳太子!”
胡齐太子看了看一旁皱眉不语的成冲,恳切地说道,“成将军可愿襄助胡齐?”
“太子言重,成冲自当效命天子和殿下。”成冲一面施礼,一面匆匆而答。
他没得选,只好如此说,且若是周王归天,胡齐即位是天经地义的,公子阆也便可成为太子……
可是,他却控制不住自己的想法,自从周天子离宫避暑以来,宫里怎得如此多事,又极为蹊跷……
先有姬颓布流言、害王孙而被惩处,又有姚姬加害大王而致使其重病,这些当真都是巧合而已么?他隐隐有种预感,似有一个巨大的黑暗陷阱,正在向他吞噬而来。
“好!好!各位大人如此忠义,胡齐感激不尽!”胡齐太子见众人皆表了态,不由得心中暗喜。
至高无上的王位,似只有一步之遥了。
第七十八章 一念之间
既已答应了襄助太子,成冲正要随周忌父等人离开东宫,不想胡齐太子却请他留步,“成将军,胡齐尚有一事要与将军商议。”
成冲遂留下。
“将军,近日姚姬妄图加害父王,已被禁足别苑。但本宫恐王子颓他会借故犯上,行不义之举,所以想请将军派兵围了子颓府,以杜绝后患。”
成冲不由得睁大了双眸,愕然道,“王子颓并无军权,仅有府兵侍从,殿下是否多虑了。即便他有心犯上,待其有所行动,微臣再应对不迟?”
胡齐太子微微皱了皱眉,尔后笑了笑,说道,“胡齐自幼过惯了如履薄冰的日子,总是要防范于未然,才能安寝。”
成冲不语。
南宫嗣见状,便上前说道,“成将军,你适才不是允诺要全力助太子,怎么?殿下交办的头一件事,就如此推脱么?”
成冲抬眼望了望南宫嗣,那辞严意正的样子让他觉得有几分可笑,分明是赤裸裸地争权夺位,还要这般冠冕堂皇、强加说辞。如今周王还没宾天呢,太子就如此迫不及待了,行径之卑劣较先前的王子颓也不相上下了。
成冲略微想了想,解释道,“自然不是,只是大王尚在病榻,若是不日清醒过来,得知微臣无诏而携兵围困王子府,岂不要雷霆震怒?”
“将军此言差矣,姚姬以丹药损伤龙体,大王若醒来,必会严惩不贷。而姚姬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为了王子颓能夺王位。子颓如此不忠不孝,若是不早做防范,必将铸成大错。将军此行,也是保全他。大王圣明,病愈之时,必了然其中深意,又何来怪罪之有?”南宫嗣身为布局之人,早已将众人的心思摸得通透,任成冲说什么,他也有一万种说辞反驳。
“既然成将军这般为难,不如这样,你只需驻于王子府不远处的军营之中,密切关注其动向,一旦发现子颓欲带人入宫,务必拦住他。不知这样可否?”胡齐太子的一席话,倒似通情达理了许多。
成冲不好再拒绝,便应道,“微臣领命。”
等到他离开东宫,胡齐太子方转了脸色,不悦道,“真没想到他是这般态度!难不成,他与子颓也有关联?当日本宫一心想要鲍昱指认子颓,却不想鲍昱到死也没吐露半个字,不知道一切与他是否有关。”
南宫嗣听罢,一脸凝重,他深知胡齐对成冲已生不满,不由得替成冲有些不值,东宫之乱那会,若不是成冲力挽狂澜,哪有胡齐太子的今日呢?
“殿下,以臣对成冲的了解,他对公子和殿下的忠心不贰,只是,此人个性出世,看似谦和不争,却是倔强执拗,很不容易驯服。”
南宫嗣对成冲的评价倒是不偏不倚,中肯得很,毕竟也是当年自己麾下出生入死的得力干将,南宫嗣心里还是希望成冲能够识时务一些,莫要因一时意气得罪了新主。
“哼,驯服?本宫可没功夫去驯一匹心不在焉的野马,他跟阆儿的关系非比寻常,如何能全心全意地效忠于本宫?”胡齐太子不以为然。
南宫嗣心中一凉,他竟没料到胡齐太子这般心存芥蒂,连自己唯一嫡子的亲信都不能相信。再一想也是,王宫之中,谋权争斗得你死我活的不正多是亲父子、亲兄弟……
宫中的信任,无非是奢谈。无情最是帝王家,此话不假。
“对了,你上次说得那个虎贲中卫,叫……什么?”胡齐太子偶然间想起来。
“回殿下,是嫘牧。”
“嫘牧。好,有机会,让他单独来见见我。”胡齐太子似乎对这个嫘牧很感兴趣。
“诺。”南宫嗣应道。
自古军权之重要,自然无需多言。胡齐与南宫嗣将成冲派去围王子颓,一方面是为了不让王子颓有所行动,避免节外生枝。而另一方面,则是要验证一下成冲的忠心程度,很不幸,成少傅让胡齐太子失望了。因而太子心想,既然成冲这般不识抬举,他完全可以另择一人,取而代之。
次日,胡齐太子一早便去了大王寝殿,南宫嗣一众则在殿外守着。
看着御医在大王榻边尽心医治,胡齐太子开口问道,“父王的病情如何?”
“回太子,微臣已为大王施了针,今日大王的脉象已经有好转的迹象。”
胡齐太子听了御医之言,一面欣慰,一面担忧,这个时候,他心头竟然生出几丝可怕的念头,似更希望自己的父王一睡不醒……
“太好了!那……父王他,何时能够醒来?”太子竭力做出一副欣然之态,追问御医。
“以大王的脉象来看,这两日便有可能苏醒。不过殿下莫急,此事也是需要耐心以待。微臣此刻还需回一趟医署,另配几剂药,以为大王后续的诊治。”
“好,御医请便。”胡齐脱口而答。
御医临走之际,拿出一瓶药剂,嘱咐道,“殿下,若是在此期间,大王苏醒过来,请务必让他服下此药。”
“此药是?”
“回殿下,此药有护心脉,保五脏之效,但需患者清醒时服用。若是大王真能醒来并安然服下此药,便可大好。否则……”
“否则怎样?”
“大王醒来,必仍是虚弱之至,若不及时服下补益之药,恐会延误了医治契机,用不了多久,便会元气耗竭,一旦如此,便再难回天了。”
“好。御医放心,胡齐自会记在心上。”
“有劳殿下,那微臣告退。”
等到御医离开,胡齐将那药瓶放在几案上,尔后看了看依旧昏迷不醒的周天子,忽然间,他心生怅然,对殿内的几个侍婢仆从说道,“都下去吧,我想单独跟父王待一会。”
“诺。”众人闻声,纷纷退下。
偌大的寝殿,仅剩下昏迷之中的周天子和怅然若失的胡齐太子两个人。
胡齐缓缓地坐在榻边,顺手拿起一方绢布,轻轻地替周天子擦拭双手,嘴里喃喃自语着,“父王,儿臣都不知有多久没这样安安静静地望着您了……平素我来请安时,从来都是低着头,哪敢多望您一眼呢……父王,没想到你这一病,倒是成全了儿臣。”
“呵呵,父王是不是做梦也没想到,病卧榻上多年的儿臣,竟然有朝一日,也能这么有出息?”胡齐的手停了停,眉宇紧锁,似乎回忆起了不快的往事。
“这么多年,儿臣诚惶诚恐,在你和姚姬面前百般讨好,不惜装病以博取你的一丝怜悯!可是父王你呢,却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想要废嫡立庶,就连我病愈了,你都没有真正地为我高兴,都没有真心想要传位给我。父王啊父王,废嫡立庶这四个字,就像无形的利刃一样,一次又一次地扎在儿臣心上,让我痛苦地喘不过气来。”胡齐说着说着,情绪激荡难平,就连握着白绢的手也不由得颤抖起来。
或许正是这样强烈而难以控制的情绪透过颤动的手传递了出来,竟使得触到的周天子的手指也微微动了动。
“父王!”胡齐一惊,这一刻,他心中着实是感受到喜悦的,尽管他想要得到梦寐以求的王位,可是,他也是真心想要他父王活着。
周天子几近昏迷了两日,这一刻居然苏醒了过来,他吃力地微微睁开眼睛,眼神涣散,见到身旁的太子,并未有一丝一毫的欣慰与惊喜。
“父王你醒了!”胡齐太子连忙去拿几案上的药,想要给周天子服下。
可此时的周天子虽醒,但仍是未全然恢复精神,双眼直直地望着,过了好一会,才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叫……颓儿来……”
胡齐本已经拿出来药丸,正欲扶着天子起身服下,听到这几个微弱却并不含糊的字,瞬间心灰意冷。
“你说什么?”胡齐听见周天子叫着姬颓的名字,不禁愤然,连敬辞都不顾及了。
“姚……姬呢……去叫……颓儿前来……”周天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断断续续地说出这句话。
胡齐太子心中不禁道,呵呵,父王啊父王,你到底还是只惦记着他们母子。
“父王,儿臣是太子,你有话对我说即可,不必召见旁人!”胡齐太子对着周天子的耳畔,声音虽轻却决绝。
周天子气息不稳,听见胡齐的话,有些怒意,微弱地道,“你要……做什么?孤王……还活着,你……就要抗旨……不遵吗?”
这话使得胡齐更为愤恨,他收起了已经拿出来的药丸,面无表情道,“父王怕是昏迷太久,神志糊涂了,您还是好好休息,剩下的事都交给儿臣吧!”
说罢,胡齐太子站起身,后退了几步,看着瘫软无力的周天子慢慢耗尽余下的精力……
第七十九章 血雨腥风
御医的话是对的,周天子虽可醒来,却已是强弩之末。
眼见着其呼吸声渐重,眼神愈发涣散,胡齐太子实在不忍,复拿起药,走近周天子,跪在地上,将脸轻凑到天子耳畔,似祈求般地低声说,“父王,你答应儿臣,日后定传位于我,好不好?”
周天子已经闭起来的眼睛,又慢慢睁开,粗重地呼出口气,“孤王……自有……定夺……”
“你答应儿臣啊,父王!”胡齐太子一时急切,声音较适才提高了些。
“……姚姬……去……哪了?”周天子声音低微,近不可闻。
“姚姬……子颓……父王,你只想着他们么?!你别忘了,我才是太子,我才是储君!”胡齐并没有嘶喊,可这压低了的声音伴同着急促的呼吸声,让人更加地不寒而栗。
周天子怕是已经痛苦得不行,神情愈发地扭曲,呼吸断断续续地,脸色憋闷得发黑……
“御……医……”天子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求生的欲望燃烧着,身体却在一点点走向衰亡。
胡齐太子喘着粗气,高度地惊慌与矛盾让他空前地紧张,此刻,他的父王,正在他面前走向死亡……
不!不能这样!胡齐太子在最后一刻舍弃了这个念头,他慌忙从药瓶中取出药,惊恐使得他的手不大听使唤,越急迫越是连瓶塞都拔不出……
终于,他手里拿着那救命的丹药,颤巍巍地准备送入周天子口中,“父王,你服下这药,便可以痊愈!”
就在此刻,周天子的余光瞥见太子的手和手上的药,他心里是清楚的,怪就怪在他太清楚了,又太多疑了……竟然紧紧闭口,不去接受那药,并本能地向相反方向微微转头……
胡齐愣了一下,被这一幕震惊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王在临死前,还百般防备他,“……你……你怕我下毒?”
如此父子,如此亲情,也倒是可笑之极,可悲之至!胡齐的心如剑穿过,痛彻脏腑,他一面疯了似得无声地笑,一面止不住地留下眼泪。
这一瞬间,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拿着药的手收了回来,悬在身体一侧,将手中的药捏得粉碎……
没过一会,周天子又陷入了沉沉地昏迷之中。
胡齐太子有些出神,他转过身,不再去看榻上的周天子。可这一转身,依稀竟看得见门外似有个人影,他心头一惊,按捺着心绪,轻缓移步到门口。
确是一个人影,在门外立着无疑,他不知那人是谁,也不确定那人是否听到了他与天子的对话……
胡齐太子有些慌乱,可眼下还不是慌乱的时候,他遂定了定心神,猛然打开了寝殿之门。
原来正是南宫嗣的那个眼线武侍。
“殿下。”那武侍被太子猛一开门惊到,又见着太子极为阴沉和可怖地脸色,吓得不轻,忙跪在地上。
胡齐见状,稍有所安,问道,“你怎么在这?!”
“回太子殿下,南宫大人适才派小人来此候着,说是……若太子殿下有什么吩咐,要小的第一时间回应。”
“你适才便在这里?”
“是。”
“听见什么没有?”胡齐太子尽量一脸无事地问着。
那武侍忙道,“回殿下,小人……什么也没听见。”
“恩。”胡齐太子舒了口气,顿了顿,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殿下,小人张疏。”
“去将侍奉的宫人叫进来吧。”胡齐太子说道。
“诺。”
几个侍婢和仆人遂入内,立在一旁候着。
胡齐太子坐在几案之侧,手中握着那御医留下的药瓶,满脸急切道,“本宫自顾自地对着父王说了好一会话,可是父王却还不见醒,着实让本宫心中焦急。”
没过上半个时辰,那床榻边立着的仆从,忽然间见着周天子的喘息似有似无,脸色也愈发地暗沉了……
他便惊慌慌地禀了太子。
胡齐太子顺着他的话,也是一脸地惊惶,疾步上前去察看他父王的状况,手足已不温,呼吸近不可察。
胡齐遂知道,这一次,周王是真得要宾天了。他发了一身的冷汗,命那身旁的仆从道,“速去请御医前来,就说父王他昏沉不醒,似不大好。”
“……诺。”仆从如惊弓之鸟,忙不迭地跑出去。
在外恭候多时的南宫嗣,见太子一直未出,心中预感有大事发生,此刻又见着仆从慌乱地去请御医,心里便更确定了……
一切要尘埃落定了。南宫嗣心道。
待到一众御医纷纷前来天子寝殿时,周天子一息尚存,可御医使出浑身解数,依旧回天乏术。
南宫嗣便差了人,去知会了太宰周忌父、司空卫兢以及一众朝臣,请他们来正殿候着。
消息一出,自然有姬颓的人闻讯,费尽周折地前去禀了姬颓。
王子颓半信半疑,虽禁足在府,可情势所迫,再无法耽搁了,以至于他都没来得及找蒍国商议,便亲率了府兵,匆匆地往王宫赶。
未行至中道,子颓便遇见了成冲的人马。
“王子殿下留步,禁足期间,您不可出府。”成冲道。
王子颓见着成冲亲自带人来拦他,气急败坏道,“成冲,你给我让开!父王重病,本王子此时便要进宫!”
“殿下,恕微臣不能从命。”
“放肆!你算什么东西,也敢拦我?!”王子颓怒斥道,他只想着必须要进宫去,如今他父王毁了立他的诏书,若是真有不测,他岂不是竹篮打水,徒劳一场。
见着王子颓没有停下的意思,成冲不再多言,挥手示意了一下,一众虎贲卫便围了子颓的人。
“成冲,你是不想活了么,竟然对本王子兵戈相向?!我劝你还是识时务些,迅速撤兵,若是再挡我去路,我定叫你人头不保!”王子颓一开始见着成冲,便猜到是胡齐的意思,他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若是他再不入宫见到周天子,只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日后殿下想如何惩处微臣,悉听尊便。只是今日,您不可入宫。”成冲面无表情地说。虽然,他此刻并不是真心想拦子颓,一是因为周天子情况不好,他亦有所耳闻,父子团聚,乃是人之常情;二是,宫里的虎贲军也不是吃素的,王子颓这点人马,掀不起什么风浪。不过,他到底是答应了胡齐太子与南宫嗣,不好食言。
“呵呵,好,很好!我倒是看看,谁敢对本王子动手!”王子颓怒不可遏,顾不上那么多,只得与虎贲军硬碰硬。
“将军,我们真得要与王子殿下动手么?”手下的虎贲卫低声问成冲道,毕竟,未得王诏而擅自围困王子,搞不好也是掉脑袋的大事。
“尽数拿下!”成冲一脸冷漠,令道。
“诺!”军令大过天,虎贲军不得不听命。
“留心些,别伤了殿下。”成冲平静地补了一句。
王子颓的府兵终究是不敌正规军,才刚一交手,便败下阵来,免不了尽数被擒拿。
“成冲,我定让你不得好死!”子颓被几个虎贲卫按在地上,蓬头垢面,狼狈不堪,依旧不休地怒骂着。
成冲就在不远处,自始至终未曾下马,目睹着这场胜之不武的对战,再看着被制住的王子颓一众,他心里升起一丝苦涩,自己今日所做得,究竟是对是错?
第八十章 新王登基
就在王子颓一众被成冲手下的虎贲军压制住时,一骑快马,自王宫而来,正是嫘牧。
嫘牧匆匆上前,低声对成冲道,“将军,太子殿下请您即刻回宫。”
“即刻?”成冲微微皱了皱眉,轻声反问。
“是。宫中恐有大事,太子请将军回去商议。”嫘牧回答。
大事……成冲不由得一丝闪念,莫非天子有事,太子如此急切地让自己回去,是为了助他登基么?
不由得他细想,只得对手下的虎贲卫道,“替我好好护送王子殿下回府,其余的府兵,暂且留在军营,以候王命。”
“诺!”
交待完毕,成冲便和嫘牧一道,快马加鞭地赶回王宫。
路上,嫘牧忍不住开口解释,“师父,近日阿牧刚好在东宫附近当值,有幸在太子跟前混了个脸熟。今日,事出急迫,殿下算是信得过阿牧,便差我来此找你。”
虽说忽然之间,看到嫘牧替太子办事,让成冲稍感奇怪,不过他并没有想要问询的意思,所以听着嫘牧这通解释,成冲只是笑笑道,“蒙太子信任,总归是好事。”
等到成冲回宫,见到太宰、司空等一众朝臣,正神色愀然地立在殿上,方知一切与他想得无差,天子已薨,未留遗诏,依照惯例,太子将要继承王位。
南宫嗣遂在众人面前慷慨陈词,一劝诫太子节哀顺变,莫要因伤怀先王而致使身体抱恙;二申明国不可一日无君,呼吁朝中大臣拥立太子早日登基,以告慰先王在天之灵。
太宰周忌父、司空卫兢等人见状,也纷纷相应支持,又加之成冲在军中的地位,政权、军权皆成了胡齐的囊中之物,继承大统已是大势所趋。而今,就算五司当中有王子颓的人,也不敢贸然反对,只得先审时度势、自保为上。
公元前682年,周庄王去世,太子胡齐继位,是为周釐王。
或许是早年受得苦难不少,新王对姚姬母子实在是恨之入骨,便想要借当日姚姬的丹药和王子颓无诏携兵出府的由头,给这对母子定个谋逆弑君的罪名。
还不等他出手,姚姬便当着朝臣的面,着了纯衣丧服,独步上殿,自言一切都是她的过失,愿自请一死,但王子颓毫不知情,请新王看在先君的份上,饶过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说罢,曾经绝代风华的姚姬,便一头撞死在正殿的柱子上,血溅当场,百官震惊。
新王目睹这一场惨烈的自戕,不由得惊骇万分,险些跌落王座。
由于姚姬死得凶横,又兼摆不脱呈奉丹药、谋害先王的罪责,故而新王下旨,不得入王陵,也不得进祠堂供奉。仅仅拿草席卷了尸身,由宫人运至宫外,草草埋了。
那日成冲亦在殿上,本欲去阻拦姚姬,不想慢了一步,终是没能救下她,眼睁睁看着这个风光了一世的几同王后的女人,为了救自己的儿子,这样惨烈地死去。而王子颓,依旧被禁足在王府,连父母相继去世,都未能见上最后一面,何其哀哉。
姚姬已死,虽死前哀求新王饶过子颓,可新王却并未有此意。不出几日,新王便召见成冲,希望次日他能在百官面前,将子颓那日欲领府兵入宫、谋乱犯上之事,公之于众,好给自己一个很好地降罪于子颓的机会。
不料,成冲听罢,却迟迟未应,沉默良久。
“将军为何不言?难道此事有什么困难么?”新王不由得有些奇怪。
成冲遂跪下,一字一句求情道,“大王,先王薨逝不足月,姚姬惨死殿上,百官唏嘘。此间,大王又相继处死了先王殿上旧仆和牵连的方士、武官,多达百人……如今,若再治罪于异母胞弟,恐让天下人妄生议论,说……”
“放肆!”成冲的话还没说完,新王便动怒了,才刚登基,一切还未抓牢,如梦如幻的日子,让新王的内心转变很大,哪里还听得了这样的忤逆之辞,于是呵斥道,“几时轮到上将军来教孤王做事了?!”
“……微臣不敢。”
“不敢?!”新王怒气未消,“孤王看你是胆大包天,还有什么不敢的?”
“……大王息怒。”
“哼。你下去吧!”新王不愿再听成冲说下去,这个直言进谏的武官让他愈发的心生厌恶。
新王初登基,正是人前立威和扶植新势力的好时机,成冲此时不去阿谀奉承也就罢了,反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触怒新王,也是绝无仅有了。
可是,这话如若他不说,成冲怕是一定会后悔,日后也一定会怨恨自己。与其违逆本心地去取悦君主,倒不如问心无愧地直言进谏。
成冲走后,蒍国前来进谏。新王虽想治罪子颓,可多少还是碍于蒍国这个三朝元老的面子,蒍国恳求大王,莫要牵连子颓,同时声称自己是子颓的老师,如若大王有心责罚,他愿替子颓受罚。
新王只得先安抚了蒍国,毕竟朝中五司,有三司都是蒍国的亲信,其势力之深厚,众人皆知。新王初登基,还不确定能否一举拔出蒍国党羽,而不引发朝堂动乱。因而,只能暂且安抚住这位元老,说自己并未想要责罚子颓。
等到蒍国告退,新王不由得愁容满面。
傍晚时分,得南宫嗣求见。
新王便宣,尔后忍不住向南宫嗣诉苦,苦于不知是否能顺利地除掉他那个斗了半生的手下败将的弟弟。
不料,南宫嗣却说,“臣倒是觉得,大王不必着急责罚子颓。”
“南宫爱卿,你是何意?难道你也要学其他人,要劝孤王放了子颓一马?!”
看到大王有些不悦,南宫嗣笑了笑,解释道,“吾王息怒,子颓如今已是难成气候、不足为患,大王不如就顺应了众人之意,不仅不罚他,反而封赏他。这样,既堵住了百官悠悠之口,又可以彰显我王之仁义厚德!”
“可是……这不是给了他喘息的机会?”
“大王明里封赏,暗里控制打压,如此一来,何患子颓他再起丝毫风浪?且日后子颓所言所行,一切尽在大王掌握,正好可以看看朝中那些人是其同党,假以时日,不愁不将其众一网打尽、斩草除根!”
南宫嗣着实是老谋深算,几句话说得大王心花怒放。新王不禁大赞南宫嗣是智勇双全,于是依了南宫嗣之言,答应不日封子颓为简侯。
“南宫爱卿,旧日侍奉先王左右的奴仆做事不利,孤王一早便下令尽数处死了。可是,为何孤王前些日子,似乎在宫中看到了一个先王的旧仆,似叫张……疏?”新王转而又想起另外一件事,正如成冲所说,新王在这不足两月来,先君未及葬,杀戮倒是造了不少。
新王说得这个漏网之鱼,倒是确实存在。那人正是先王身死之日,在殿外守着的张疏,他本是南宫嗣的眼线,故而南宫嗣便设法李代桃僵,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救了出来。
南宫嗣自然没想到,新王竟然还记得一个不怎么引人注目的奴仆,不禁有些吃惊,只得如实承认,那小人姓张名疏,一直是自己的眼线,忠心耿耿,曾暗中帮助大王取出先王密诏,是大王顺利登基的功臣。如今,此人已被他安置进虎贲军中。南宫嗣当然没提自己让张疏换丹药,毒害先王的事……
“爱卿,此人还是尽早除了吧。他是先王旧人,孤王不想留他在宫中继续做事。”新王说得极为自然,似乎并未因此人襄助过他而改主意,还是想要诛杀这个张疏。
南宫嗣一惊,心道,当今大王的心狠也是一等一了,且过河拆桥、兔死狗烹的做派他也是不止一次地领教了……
南宫嗣自然不会明白新王为何一定要除了此人,其实当日新王下令处死所有先王的侍从,就是为了杀掉这个张疏。因为,新王心中有恐惧,不放心当日张疏是否听到了他与先王的对话……若是被这个下人听到了,且泄露了出去,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怎么?爱卿难道有异议?”新王见南宫嗣沉吟不语,便追问道。
“臣不敢。”南宫嗣赶紧回过神来,应道。
“好,爱卿果真是明理之人。”新王赞誉道。
“大王过誉了。”
这气味相投的君臣二人,看似信任有加、无话不谈,却依旧是彼此各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可笑的是,他们的秘密竟同时被这个叫张疏的武侍知晓……
第八十一章 引火烧身
虽说周庄王突然病逝,让公子阆心感悲痛,可如今他父亲胡齐成了大王,他这个独子便是日后的太子,想到此,公子阆也便宽慰不少。
正当一切似要归于平静之时,宫中一隅,仍在上演着暗杀的戏码。
军中,嫘牧拿着一坛好酒,暗自前来见张疏,只道,“这是南宫将军亲赐的佳酿,请张兄品鉴。”
“多谢南宫大人。”张疏收下酒坛,随即带了几分好奇,调侃道,“不知嫘中卫何时也与南宫大人走得这样近?我还以为,嫘中卫一直是上将军的人呢。”
嫘牧听得这话,心里有几分不悦。不知为什么,一提起这茬,他便觉得自己好似背叛了成冲一般。
“张兄此话,嫘牧就听不大明白了。南宫大人与成将军,都是大王的肱股之臣,嫘牧效忠于大王,自然要对他们都是毕恭毕敬、言听计从,怎可厚此薄彼。”
“呵呵,嫘中卫说话还真是滴水不漏,张某佩服!”张疏笑笑,不再自讨没趣。
正当他以为嫘牧仅仅是来送酒之时,忽而又听得嫘牧说道,“张兄,南宫大人还有一要事,要亲自对你讲。”
“亲自?大人是何事?”张疏一怔,南宫嗣想要联系他,自有办法,今日如何让嫘牧代为传递消息?
“嫘牧不知。南宫大人只说,今日戌时,烦请张兄至宫郊北门处的别苑一叙。”嫘牧一面说着,一面拿出了一块腰牌。张疏自然认得,那是南宫嗣的腰牌,他不由得叹道,看来眼前这个人,倒是真得南宫大人的信任了。
“既是大人之命,我自会按时赴约。”张疏应道。
等到嫘牧离开,张疏一面摆弄着酒坛,一面陷入沉思,凭借多年来做眼线的经验,再加上今日嫘牧的话,让他心里有种不安地危机感……
未到戌时,张疏如约出现在了别苑,可他却未见到南宫嗣。
正当他有些困惑之际,隐隐听得身后有声音传来,他警觉地回过身,只见一道剑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自己劈砍过来。
张疏慌忙躲闪,但已是不得全然避过,剑遂砍在他的左臂上,顿时鲜血涌溅,伤口深重。
“你是何人,竟在此偷袭我?!”张疏一面拔剑,一面质问。
那人蒙着面,显然是有备而来,一击未能致命,便继续攻杀。
几招下来,张疏发觉这人的招式很有特点,并且……很是眼熟,张疏忽然记起,那日依旧是在这别苑之中,他当着南宫嗣的面,曾和一人交过手……
“嫘牧!你为何假借南宫大人之名,前来刺杀我?”张疏愤然问道。
嫘牧见自己被对手认了出来,遂不再隐瞒,冷笑道,“假借?我何必假借,正是南宫大人派我来取你性命!”
说罢,剑招狠绝,直逼对手。
“你胡说!我替大人卖命至今,忠心不贰,大人有何理由杀我?!”张疏不能相信,毕竟南宫嗣答应过,要给他荣华富贵,助他青云直上。
“呵呵,大人想杀的人,还需要理由么?怪就怪你知道的太多了,让主子们不放心了吧。”嫘牧虽不能确定,但也猜得到七八分,所以不由其分说,继续持剑相迫。
张疏的身手本来不弱,但碍于被嫘牧偷袭所伤,所以渐不能敌。
眼见着嫘牧的佩剑就快抵到自己脖子了,张疏用剑拼命阻格着,左臂的鲜血直流,“嫘牧,你若杀了我,有朝一日,你的下场也会如我一般!”
“你放心,我可没你这么蠢!”嫘牧不屑一顾道。
“嫘牧,你别杀我!我可以将我知道的告诉你!”张疏求他道。
“免了。嫘牧一介武夫,听不得这样机密的事,你还是留着对阎王说吧!”嫘牧一脸狠意,丝毫不为动。
“你以为……杀了我,南宫嗣就能高枕无忧了么……”张疏的脖子已被嫘牧的佩剑压出血痕,他只得用气音骗嫘牧道,“我来之前,已将一切……记在竹简之上……若我身死……便会……有人将其……公之于众……”
嫘牧听罢,略微有些迟疑。
就在他出神的一刻,张疏使出了全身力气,奋力格开了嫘牧的剑,随后狠狠一击,正中其要害之处,痛楚袭来,嫘牧不禁连连后退。
张疏遂在千钧一发之际,拖着伤躯逃出别苑。
嫘牧一时间痛得不行,不得不稍作缓解。
离别苑最近的宫殿要属梧台宫了。说来也巧,成冲今日因着公子阆有事相询,直到戌时,方才离开。
此时,其他几处宫门已关,仅有北门尚可通行,他沿路走去,却见着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迎面而来。
“什么人?”成冲一惊,问道。
那人见是成冲,慌忙跪在地上,几近是爬到成冲脚下,带着哭腔哀求道,“将军救我!”
成冲有些愕然,问道,“你是何人?”
“小人张疏,是新来的虎贲卫,原是先王的御前武侍。”
成冲这才有一丝印象,见着他一身的血,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是……嫘……嫘牧要杀小人。”张疏回答的声音有些颤抖。
成冲不敢相信,“他为何要杀你?”
“小人掌握着南宫嗣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怕小人走漏风声……所以派嫘牧前来灭口!”
成冲半信半疑,瞥见别苑方向,有一人赶来,正是嫘牧。
嫘牧走近,见到成冲,带着一丝紧张开口道,“将军。”
“王宫之中,你这是做什么?”成冲问,想着张疏明明说是南宫嗣要杀人灭口,为何嫘牧要帮南宫嗣做这些勾当……
“……师父,此事容我稍后跟您解释,今日,我必须要杀了此人。”嫘牧硬着头皮坚持道。
“我教你武功,不是让你屠戮同僚的。更何况,张疏既入了虎贲卫,生死由军法裁定,连我也没资格随意伤其性命,更何况是你。”
“师父!就当徒儿求你了,此事你莫要插手!”嫘牧有些着急,他害怕成冲从中阻拦,若真如此,他便是毫无办法了。毕竟,成冲是他师父,况且,即便他敢对成冲出手,也远不是其对手。
“你身为虎贲中卫,不思沙场克敌,反要在我面前残杀同侪,我如何坐视不理?”
“……师父,是……南宫大人命我取其性命的!还望师父成全阿牧!”嫘牧求道。
一旁趴在地上的张疏大气都不敢喘,此时的成冲,便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南宫大人何故杀他?”成冲面不改色地问,他倒想知道,南宫司马要以什么借口,派人这样暗杀一个新晋的虎贲卫,也是为人不齿了。
“阿牧不知……”嫘牧说得是实话,南宫嗣交办任务,向来不喜欢下人多问一句。好在南宫嗣并没有说是大王要杀张疏的,所以嫘牧也并不知道这件事最后的黑手是谁。
“不明缘由,便答应伤人性命,嫘牧,你几时也这般是非不分了?”成冲有些失望。
“……师父……我……”嫘牧赧然,无言以对。
“你不必叫我。今日有我在,这个人的命,你是取不了了。即便南宫大人在,我也要问个究竟。草菅人命的事,成冲做不得,也希望嫘中卫你,不要再做了。”
“师父,你可知道,今日你拦下我,便是等同于和南宫大人反目了。你何苦要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虎贲卫,得罪了自己的旧日上司,今日的五司之首呢?”嫘牧做了最后的挣扎,这确实是他的心里话,无论如何,他不希望成冲与南宫嗣结怨。
“我说过,虎贲卫的赏罚生死,皆有法度。你今日欠我一个合理的说法,张疏既然没有必须死的罪责,我身为虎贲军主将,便不可任旁的人杀他。南宫大人也曾是虎贲上将,你将我的话转述于他,我想,他自会体谅。”
成冲几句话说得掷地有声,嫘牧心里清楚,他今日是要无功而返了。
“好。师父既如此坚持,嫘牧告退!”嫘牧无奈,转身而走。
张疏死里逃生,将成冲视为救命恩人,一面捂着淌血的伤口,一面叩首拜道,“小人谢将军救命之恩,恐此生无以为报!”
“起来吧。”成冲扶他起身,扫了一眼他的手臂,说道,“你伤得不轻,去宫外找个医者吧。”
“是。”张疏答着,却因着伤口流血过多,导致一时眩晕,险些倒下去。
成冲见他这般,一时善念,想着好人做到底吧。
于是带他出了宫门,同乘着自己的马车回了宅子,让下人给他清了清伤口,敷了金疮药。
“在此歇息一晚吧。”成冲见他已有好转,扔下这话,准备离开。
“将军!”张疏叫住成冲,郑重其事地说,“南宫嗣不惜杀人灭口想要隐藏的秘密,将军不想知道么?”
成冲愣了一下,淡然说道,“既是他人的秘密,我何必要知道。机密知晓得多了,免不了惹祸上身,不是么?”
第八十二章 风声鹤唳
“将军,此事关系到新王即位之事,张疏恐今日不说,等到下次,就没这么好的运气,得将军出手相救了。”心里存着天大秘密的人,总归不愿悄无声息地带着秘密一起入了土,特别是在被前主子狠狠算计、朝不保夕以后。
成冲已经快要走到屋门处了,听得他的话,忍不住回过身,“新王即位?不是南宫大人的私事么?”
张疏拖着重伤的手臂,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压低了声音说道,“将军,你有所不知,那日致使先王重病的丹药,并非姚姬所奉,而是……南宫嗣所为。”
成冲闻之,震惊万分,“怎么会?!若真如此,为何宫中无人见过南宫大人进奉丹药?”
张疏遂跪在地上,无奈道,“小人罪无可恕,当日南宫嗣将丹药交于我,让我暗中替换了姚姬之药,还说是此药有延年益寿之功。小人不明就里,一切照办……却没想到,先王服下那金丹不久,便身体损伤,一病不起……”
成冲着实被这个消息惊得头脑发懵,半晌,复开口道,“先王对他不薄,他为何要如此?!”
“小人不知。恐是……为了当今大王……”
“当今大王本就是储君,他何以至于,因其而毒害先王?!”
张疏今日被成冲救下,便无意再对成冲有所隐瞒,战战兢兢地说道,“……小人只知道,先王曾立下密诏,曾属意颓王子为储君,此事也是小人无意听得,并暗中禀报南宫嗣……”
“果真如此……”成冲这才与先前的种种怀疑联系了起来,南宫嗣是在知道了先王废嫡立庶之意后,才做了这一系列的事,散布流言、嫁祸王子颓、扶持太子,想来他是为了替自己谋后路。
“将军,除此之外,还有一事……”
此时的成冲,心中已是激起千层浪了,按照张疏所言,南宫嗣已不仅仅是谋权夺位,而是……弑君之罪了……成冲万般地不愿相信,一路提携他至今日的南宫嗣竟然会做出这种不忠不义之事……
“还有什么?”成冲定了定神,想着无论再有什么,应该也不会比这个消息更让人震惊了吧。
“先王薨逝那日,御医原是留下了药,说若先王醒来服下那药,便可以大好。可是,那日新王屏退众人,在先王苏醒之际,并未让其服药……以至于先王错过医治时机,不久便不治而亡……”
成冲瞠目而道,“既是屏退众人,你又如何得知?!”
“将军,小人那日就站在先王寝殿门外侯着,依稀听得几句他二人的对话,虽声音低沉,却是针锋相对,矛盾重生。”
“先王真得醒来过?!”成冲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千真万确,小人的命是将军救得,怎敢有所欺瞒。只是后来,大王对众人说,先王一直昏迷不醒……而且……那日小人在门外之时,曾被新王发觉,还问了小人几句。”
“大王知道你在门外?”成冲心里一紧。
“是,但小人只说什么也没有听见,大王也便没再多问。”时至今日,张疏还以为前日的刺杀,都是南宫嗣的主意。
成冲沉默了良久,知道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以当今大王的性格,怎会轻易相信他,若是怀疑了此人,他如何还有活路……他长叹了口气,想着自己今日贸然救下了这个虎贲卫,还不知道会带来什么麻烦……他救得了此人一时,恐怕救不了其一世。
“……我知道了,今日的话,莫再对旁人说了。”成冲一脸凝重。
“将军是不是后悔救了小人?若是会因此牵连将军,您不如……将我交到南宫嗣手上,左右我也是难逃一死!”张疏有些激动地说道。
成冲望着他,想着这个张疏,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之人,那些真正的幕后黑手都可以居高临下、为所欲为,他一个棋子似的小角色,又哪有什么必须死的理由呢?
于是,成冲答应道,“我既救了你,便不会将你交出去受死。只是,如今我这里,也未必安全。你……先稍作歇息吧。”
说罢,成冲走出了屋子。
接下来的一个时辰,成冲命下人备了马和盘缠,交到张疏手上,尔后淡淡地说,“王宫既不能留,天涯海角,随你去。”
“将军,你当真要放我走?!可是你……”张疏没料到成冲会如此,心中感激不已。
“快走。”成冲没有抬眼看他,只微微道了两个字,好像在打发一个不相干的人。
张疏遂跪在地上,行了最重的感恩之礼,尔后骑上马,快马加鞭出了成宅,消失在夜色里。
今夜,无月亦无风,天气清冷。
成冲站在院子里,心中是难掩的怅惘。
他断然没料到,自己今天竟知道了这样多‘天大的秘密’,难怪南宫嗣要痛下杀手,不,或许下令诛杀此人的,并不是南宫嗣,而是……当今的大王!
造化弄人,天意难测。
他本以为,胡齐从前遭了不少苦难,要比那姬颓清白正义得许多。
可现在看来,自己所效忠的君主、所支持的权臣,也不过都是些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无耻之徒……而自己,在某种程度上,何尝不是助纣为虐、滥杀无辜的帮凶?
想到这,成冲已经出离了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无力感。
半生戎马倥偬,成冲本以为能无畏死生,超然物外,可到底还是怕于人有愧,于心有悔。又偏偏地,总是有很多事、许多人,让他难以左右、无力保全……
“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他拔出含光剑,轻抚了抚剑身,暗自讽道,“成冲啊成冲,为何你总是这般身不由己,无可奈何……”
次日天刚亮,成冲便起身,整理好着装,让下人把大门打开。
下人不禁有些奇怪,“将军,今日不是无需早朝,何故起得这样早?”
“等人。”
“等人?谁会这么早地来拜访?”下人轻声嘀咕着。
院子里木兰已开,芬芳了半个宅院。成冲深吸了口气,轻轻呼出,脸上挂着以往般的沉静。
下人刚打开院门没多久,果真见着一队人马疾驰而来,不由得嗟叹,“真是神了……”
第八十三章 在劫难逃
一行人马来势汹汹,成府的家仆不由得有些慌张,眼见着为首的人渐行渐近,却是一张熟悉的脸庞,家仆方带了几丝惊喜道,“嫘牧?!”
毕竟嫘中卫从前也是在这做下人的,故人久未见,却今非昔比。
嫘牧见着一番热情的下人,倒没什么表示,只一脸严肃道,“将军呢?”
家仆有些自讨没趣,便指了指院内,回道,“就在里面。”
嫘牧遂带着一众甲士走进了院子,微微摆了摆手,身后的甲士便停在靠近院门的位置。
嫘牧走近成冲,抱拳行礼,“将军,阿牧奉命来此,请将军入宫一趟。”
成冲抬起眼睛,瞥了他一眼,云淡风轻地道了句,“奉谁之命?”
“回将军,奉……大王之命。”嫘牧刻意地提高了声音,却依旧掩盖不住紧张。他依旧很怕成冲,敬畏之心不减,可如今是大王与南宫嗣要他前来,他别无选择。
成冲遂看了看门外的甲士,淡然笑道,“也是,除了大王,还有谁能调遣得了成周甲士呢。”尔后,又对嫘牧说,“你是来押我的?”
嫘牧嗓子一紧,忙道,“嫘牧不敢。嫘牧只是奉大王之命,请将军入宫一叙。”
“那好。走吧。”成冲答着。
两人走到院门处,家仆正有些不放心地看着,成冲经过他面前,似想起了什么,侧过头来,轻声嘱咐了句,“娈姜的墓,替我照看好。”
“将……将军……”家仆忙追出来,心里七上八下地,目送着他们离开。
入了宫,成冲见嫘牧并没有往正殿方向走,微微有些惊讶,“这是去哪里?”
嫘牧只答,“将军,大王说,入宫后先请您去一趟天牢密室。”
成冲顿生一念不好的预感,莫不是,那张疏没能逃脱么……
二人进了天牢,弯弯绕绕地走了一会,方到了最里面的一间密室。
在他们来之前,这偌大的密室之中,唯有三人。
分别是南宫嗣,刑讯逼供的刽子手,和双手吊在桩上、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然气绝的张疏。
南宫嗣见到成冲和嫘牧进来,方示意刽子手和嫘牧先退下。
等到他们离开,南宫嗣方开口,“成将军,此人是昨日宫中的刺客,欲对大王不利,我王今日已下令将其处死。”
南宫嗣一边说着,一边望着成冲,想看看他作何反应。毕竟,他让刽子手毒打了张疏两个时辰,张疏至死都没提成冲一个字,南宫嗣也不能确定,成冲究竟知不知道他命人私盗密诏、私换金丹的事。
“刺客之名,非同小可,是有人亲眼见着他行刺大王了?”成冲听着他们给张疏安的罪名,不由得觉得恶心。
“自然是有证人,难道你质疑大王的决断?”
成冲看着皮开肉绽、死状惨烈的张疏,叹了口气,想着自己到底还是没能给他一条生路,于是所答非问道,“既然大王要杀他,司马大人何不给他个痛快,何苦这样折磨他。”
“怎么,成将军同情这个刺客?我倒是听宫人禀报,昨日是成将军将这个刺客带离了宫门,所以,大王特意命我问问将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南宫嗣不能相信,成冲只是出于一时好心才救了张疏,以己度人来看,他必是有什么更深远的想法,才会冒着被大王惩处的危险,来趟这浑水。
成冲看着遍体鳞伤的张疏的尸体,心生悲悯,有些凄然地说,“事情经过,大人还不清楚么?张疏应该都告诉大人了吧。”
“这刺客嘴硬得很,至死也没说起将军一个字,不然,我也不必为难地,把你请到这里。”南宫嗣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
成冲听罢,不免加重了悲意,这人是怕连累了自己么……
“昨日别苑,他和嫘牧交手,受了伤,我不想虎贲军内斗,所以拦下了二人。”成冲轻描淡写地说。
“呵呵,成将军说得倒是轻巧。若不是有人亲眼见他从成府出来,想必这会他已经逃了。放走刺客,该当何罪,你应该知道。如今你只说是为了阻止军中内斗,就算我信你,大王也不会相信。”
“成冲所言非虚,至于大王与司马能否相信,并非我能左右。”
事已至此,成冲不愿给自己另找理由开脱。他耻于再做这些瞒天过海、颠倒是非的勾当,面对这些争权夺位下的流血牺牲,让他心力交瘁。
“你这是什么话!成冲,你不要以为你身为虎贲上将,便可以目无王法,随心所欲。大王要杀的人,你私自放逃,本就有罪,如今没个合理的解释,就算我想帮你,也无能为力!”
成冲抬起头,盯着南宫嗣,许久,方一字一句地说,“大人,你真得是想帮我么?还是想看看,成冲知道了多少大人不为人知的往事?”
南宫嗣没料到成冲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心中一惊,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武将,脸上仍是波澜不惊,“好,你且说说,我有哪些不为人知的往事?”
成冲今日并非是一时冲动,南宫嗣对他而言,一直似师长一般,可一桩桩、一件件的事,让他心里失望至深,难以言表。
无论怎样,他今日都要问个清楚,才肯罢休,于是开口道,“大人,先王可曾有废嫡立庶之诏?”
南宫嗣看着成冲决然的眼神,良久,竟给了他一个明确的答复,“是。”
“所以,也是大人散出消息,嫁祸给王子颓,又利用公子妾的事,让先王心生犹疑,终未能宣诏?”
“……不错。”南宫嗣接着答道,心中隐忍着渐渐燃起的怒火。
成冲眉宇紧锁,似经过了一番挣扎,复开口问道,“那么……亦是大人……将先王的丹药换下,以至于其……不治而亡?”
南宫嗣的脸色变得青黯,他沉默了好一会,方用一种极为阴鸷的语气说道,“成冲,你可知道,你问的这话,意味着什么?”
南宫嗣见他不语,接着道,“你要知道,你这个虎贲上将,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当日既然可以立你,今日便可以废了你!”
“我自然知道,大人如今呼风唤雨,有何不能?可是,即便大人要取我的命,我还是想要问个明白!”成冲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冥顽不灵!成冲,你太让我失望了!”南宫嗣这话倒是真情实感,但凡成冲收敛些,也不至于让他这么为难和愤怒。
看着南宫嗣怒不可遏的样子,成冲知道,已经不需要他的回答了,一切的一切,尽是南宫嗣所为无疑。
“先王在世,对大人何其信任,你如何下得了手?!”成冲忍不住质问他,但凡有第三个人在场,都会觉得此时的成冲已经疯了。
南宫嗣被成冲问得既心虚又恼怒,面色铁青,牙关紧咬,“成冲,难道你希望王子颓即位么?你有没有想过,一旦子颓即位,死得人将会更多,太子、公子阆、还有你,没有人能幸免!想想王子颓对你做过的事,哪一件不是心狠手辣、赶尽杀绝?”
“那大人今日的所作所为,比起颓王子,难道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么?!”
“够了!自古成者为王,败者为寇。我只不过是帮了当今大王一把,助他登上王位,又何过之有?!成冲,你若是能安心追随于我,我就当你放走张疏之事没发生过,也不记恨你今日种种。若你仍是不识好歹、顽固不化,就别怪我不顾念旧日之情!”
“成冲十四岁入虎贲军,幸得大人青睐提携,方有今日。我视大人如师长,心怀感激,不敢有悖,可时至今日,恕成冲不能再听从大人之言。”
“呵呵,好。那你是想去告发我?让大王赐我一个谋逆弑君之罪么?!”南宫嗣冷笑道。
成冲听罢,亦无声地笑了笑,心道,此时此刻,大王恐是比南宫嗣更想自己死吧,且南宫嗣做这些事,大王十有八九是默认的,他去告发什么呢。
“王权争斗,是非难断,成冲无力左右,也没资格评论他人罪过。”成冲的语气里不自觉地透着倦意,他自觉已经做了太多违心的事、牵连了太多无辜的人,不想再这样违心下去了。
南宫嗣听着他没头没尾的感慨,不由得有些奇怪,“那你想要如何?”
成冲长舒了口气,像是在为自己博一个赏赐,缓缓说道,“成冲孑然一身,愿请辞官爵,若大王恩典,饶我一命,天地之大足以了此生。若大王责罚,赐我一死,成冲亦甘心领罚。”
“你?!要辞官?”南宫嗣惊诧万分,无论如何,他都没想到,成冲救下张疏,一连串地质问自己,不仅不是为了加官进爵,反而竟要辞官离宫……
此刻,恐怕也只有成冲自己清楚,以当今大王多疑的个性,必然已经怀疑张疏,进而怀疑自己知晓其加害先王的事,所以才派南宫嗣杀鸡儆猴,以探口风。就算成冲今日屈从臣服、俯首帖耳,恐怕胡齐日后也不会放过他,与其举步维艰、坐以待毙,他莫不如请辞。只是,让他唯一放不下的是公子阆,好在公子是胡齐的独子,倒是可以免去许多权谋争斗路上的龃龉与险恶……
第八十四章 顺水推舟
天牢密室中央,立着的木桩上,尚有被拖走了的张疏的尸首所留下的血迹。
南宫嗣去向大王复命,仍未归来。
密室之中没有窗,透不进一丝光来,只有天牢里点着的昏暗幽微的灯火。成冲被困其中,已有两日。门外是摆着的饭菜,虽说是天牢,可端来给成冲的食物,也倒还不错,可他都没怎么动。
成冲回想着过往种种,兀自觉得可笑,前日里还是风光无限的上将军,今日便成了等候发落的阶下囚。
大王会否放他条生路,他并没有把握。即便他曾拼了命平了东宫之乱,请来聂容平医治好了大王旧疾,可他到底是公子阆的人,三番五次忤逆了新王的意,如今又阴差阳错知道了大王的把柄……
想着想着,他又开始咳起来。
大约是两月以前,成冲觉着自己的咳疾愈发地严重起来。以往只是入秋的那一阵,夜里会咳个不停,过了仲秋之时,也便无碍。
可今年还未入秋,他就几近夜夜咳喘难耐,睡个安稳觉倒成了奢求,以至于经常大半夜地起来挑灯练剑,转移注意,下人担心他,找来淳于髯。
淳于先生给他号了脉,不由得叹气道,“将军的身体……”话刚开口,却又停下。
成冲见他支吾,便道,“先生但说无妨。”
淳于先生遂皱着眉头,一五一十道,“将军旧日的刀伤不轻,本应好生调养,可惜休养不当,恢复不佳,反反复复,由表及里,伤了腑脏,竟成了沉疴痼疾,损及了本元。”
“沉疴痼疾……”成冲没有惊诧难过的意思,只淡淡地重复了一句,接着带着几分揶揄的语气道,“那岂不是难救要了?”
淳于髯见他还有心情半开玩笑,不禁一脸郑重道,“将军莫要仗着年纪轻,不以为意。这旧创伤及了肺腑,如今不好生调治,恐怕用不了多久,便会化成绝症,夺人性命。”
“先生何必吓我,成冲这条命是战场上捡回来的,死生自有定数,随它吧。”
淳于髯听罢,摇头道,“唉……老夫行医半世,最不愿医治的便有两种人。”
“哦?先生悬壶济世,还将病人类分不成?”成冲倒是想听听,淳于髯不愿医治什么人?是大奸大恶之人,还是病入膏肓之患?
“一类是极尽贪生之人,顾虑畏惧太多,疑心疑神,所求无度,多半是心病难医。”
成冲笑了一下,觉得有理,又问,“另一类呢?”
“另一类,便是如将军这般,空惯死生,不惜性命。想来上天有好生之德,不贵生,岂不罪过。”
成冲遂笑,尔后回道,“先生是慈悲之人。而成冲,是造杀戮之人,自然是罪不可赦,又哪里配得好死呢。”
淳于髯望着成冲,惊异过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将军生性宽仁,沙场之上免不得流血杀戮,莫要太苛责自己了。”说罢,顿了顿,又道,“老夫早年未能救下尊夫人,已是有愧,如今确是希望将军能够康复。”
成冲听罢,默然片刻,方感慨,“先生说的是,成冲自当好生调养。”
淳于髯遂点点头,说道,“好。我先给将军配制一个月的药,日日需服,不可断绝。以后我每月来此,再依将军脉象续配药剂。少则数月,多则一载,以观后效。”
“这么久……”成冲不自觉地说着,想着怎么好端端地,自己就要成了个药罐子。
“除此之外,老夫还有一个建议。”
“先生说就是。”
“将军若有可能,近三载内莫要再于战场厮杀了,再添新伤,怕是不妥。”
成冲一愣,几分无奈道,“这可由不得我,成冲本职,若不固守,岂不尸位素餐。”
淳于髯见他这样说,便不再要求。次日配了药,亲自送来,又嘱咐道,“将军万要记着,日日服药,不可中断。此番医治,是逼迫了经络,向外拔沉疴,若是不能坚持,还不如不治得好!”
“成冲知道了。有劳先生。”
本来这两个月里吃着淳于髯配得药,成冲的咳疾已经好了不少。但这几日因着宫里的事,一是常顾不上服药,二则终是心绪难平,兼着天牢夜里幽暗潮湿,便又引着开始咳起来。
成冲起身,一手扶着冰冷潮湿的石墙,一手用力按压着胸口左侧,咳喘却不受他控,愈演愈烈,不一会,他觉着喉咙里一阵血腥味,咸腥的液体涌上来,自口中滴落。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擦拭,果然,是血。
成冲在心里暗暗骂了句,天杀的,这是怎么了,是要死了么……
怪不得淳于髯千叮咛万嘱咐,叫他不要贸然停药,否则扰了经脉,气血逆行,反倒是加重了病情。
不过沉积在腑脏的瘀血咳出来些,成冲反倒平静了下来。就在这时候,武侍打开了密室的大门,成冲听得背后传来南宫嗣的声音,“成冲,大王要见你。”
他提了口气,尽量喘匀,转过身来,对南宫嗣道,“好。”
两个人来到周王的侧殿,武侍收了成冲的兵器,方准其进入。
天子寝宫侧殿,成冲于堂下跪着,周王坐在殿上,缓缓开口问道,“成将军,前日里司马派人擒拿刺客,你为何不问究竟,将其救下又私自放人?”
成冲听这冠冕堂皇的一席话,真不知该如何作答,难道要陪君王演一出戏,尔后求饶么。他满心抗拒,只道,“微臣确不知其有罪。”
“哦?既不知其罪,亦是该问询清楚,怎能擅自将宫人放逃离宫?可是你与那刺客有何关联?还是他跟你说了什么?”周王接着问道,话已经说得很明白,他想看看,成冲是否知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
“回大王,张疏新入虎贲军,非成冲旧识。因他是虎贲卫,所以微臣出手关照,换了旁人,微臣亦会如此……不想失了分寸,反生事端。”成冲不动声色地答。
周王听罢,虽心中犹疑未解,也算舒了口气,听成冲言之切,似无逆意反心。
然而,成冲终非大王的亲信,又兵权在握,难免让周王不安,想着若有朝一日,他挑唆公子阆也做了逼宫篡位的事,岂非不妙……
“刺客一事,原是孤王心中疑虑,不得不彻查清楚,此间也是委屈将军了。”
“大王言重……微臣……应当受罚。”成冲不得已而回道,这两日他在天牢密室,寝食不得安,又兼旧疾复发,脸色委实差得很。
“如今事情水落石出,将军大可不必介怀。可孤王却听南宫爱卿之言,将军有意辞官?可有此事?”周王说这话,表面带着关切口吻,却是想借机免去成冲的兵权,以绝后患。
成冲本不知如何开口,见周王主动提及,方抬起头,很认真地说道,“是,还望大王成全。”
“好端端地,将军为何会生此心?难道是因刺客一事,心中意不平,便不愿再辅佐孤王了?”周王见成冲确有此心,不由得心中暗喜,可又不好明示,只好故作姿态,推脱道。
“成冲不敢。”
“那又是为何?你是虎贲上将,是孤的肱股之臣,若是辞官,孤王岂不如断手足?”
成冲遂叩首陈词,“微臣……有愧大王信任,只因旧日战事,顽疾缠身,精力大减,恐无力再为大王分忧,故起了私心,以求远庙堂。”
周王一听,起身走到成冲跟前,扶起他,惺惺作态道,“竟有此事?!爱卿为大周立下了汗马功劳,功不可没!都怪孤王体恤不足,明日,我便派御医替你好生诊治!”
成冲见状,忙回道,“谢大王。不必烦劳御医,微臣已请了医者。”
“也好。这样孤王便放心了。既如此,确是不该让将军再劳心劳力了。不过,爱卿是朝堂重臣,又是阆儿的少傅,孤王不能答应你就此离宫。不如这样,你且安心休养,痊愈之前,上将军一职便让南宫爱卿兼代。爱卿只需任公子少傅即可,如此安排,不知爱卿意下如何?”
果然,大王既要没收了他的兵权,又不能放心地任他离宫而去,竟想了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也是煞费苦心了。或许是他说要离宫,倒让大王放松了几分警惕,留了他一命,如今只陪在公子阆身边,远离了腌臜龃龉的是非之事,也算得个清净。
想到这,成冲遂行礼,再拜道,“微臣,谨遵大王旨意。”
宫深似海,入则无往,谁还能奢望,赎个自由身出来呢。
第八十五章 中道易行
成冲府中的下人见着主子两日未归,惊惶无措,便去请子突相助。
子突听得云里雾里,想着成冲身为上将军,应该不会有事,可见下人慌慌张张,也不免生出几分担心来,急忙进宫去,想找嫘牧问个究竟。
军营中,嫘牧正在跟两个虎贲卫交代事情。
子突走近,径直打断道,“嫘牧,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自打嫘牧入虎贲军,子突就没怎么给他过好脸色,也不知怎么,就像成冲说得,偌大的王宫之中,能入子突将军眼的人,还真没有几个。而这个嫘牧,他尤其看不上眼。
子突虽说是协助成冲负责一些右军事务,可毕竟不是大王亲封的右将军,名义上与嫘牧算是平级。这般不假辞色、驳斥颜面,叫底下的虎贲卫都有些难堪,嫘牧心中虽不满,但碍于子突在军中的威望和一贯嚣张跋扈的性格,也不好说什么,只得听了他的话,随他出来。
还没等嫘牧开口,子突便冷着脸,劈头盖脑问道,“说,成冲去哪了?”
嫘牧想着成冲在密室的事,已被南宫嗣封锁了消息,旁人皆不知,他不便透露,于是隐瞒道,“上将军行踪,嫘牧不得知。”
“胡说八道!你去成府请的人,难道会不知道他去哪了?!”
嫘牧心里一紧,这才反应过来,应是成府下人找过子突了,他只好搪塞着,“嫘牧只是奉大王之命,请上将军入宫,当日将军见过大王,出宫后又去了哪,嫘牧确实不知,或许……是去完成大王交办的任务了……”
子突听着,目光愈发凌厉,显然是不信,“不必在这遮遮掩掩,你既不说,我去问南宫嗣就是!他若不说,我便去问大王!”
“子突将军误会了,嫘牧……不曾遮掩什么。”
“呵呵,很好。成冲失踪了两日,你这当徒弟的,倒是沉得住气,丝毫看不出担心来。”子突冷笑道。
嫘牧难免有些汗颜,只道,“师父……不,将军他武艺绝伦,能伤到他的人不多。”
“不错,他是武功高,可再好的功夫,也抵不过无耻小人的暗箭!嫘牧,成冲是如何待你,不需我说。你不报答他也就罢了,若是敢加害于他,我绝不饶你!”子突甩下这话,拂袖而去。
百感交集的嫘牧,独自站了许久,他何尝不是饱受良心的折磨。可是,如今的局势,他别无选择。那日面对南宫嗣的威胁,他并没有畏惧,而让他真正下定决心的,是南宫嗣开出的条件,极具诱惑的条件。他入宫前吃了那么多常人无法想象的苦,如今入宫,他唯一的愿望便是能成为呼风唤雨、有权有势的人。
他感激成冲,可是,他想要的这一切,成冲给不起他,他唯有自求。如今,好不容易攀上南宫嗣这棵大树,他不能再失掉机会了……
这几日,嫘牧私下打点了天牢武侍,要其给成冲准备上好的酒菜,也曾暗中去求过南宫嗣,希望他放过成冲。当日若不是嫘牧暗自跟踪,带了人在成宅之外守着,也没那么容易将张疏拦住除掉,所以,南宫嗣一口答应,说会在大王面前替成冲求情。
张疏已死,可周王还是借故关了成冲两日,无非是想好好教训一下这个桀骜不驯的上将军。南宫嗣因着成冲揭了他的底,心中戒备,便挑唆大王罢黜成冲的官职,周王本身就对成冲一百个不放心,所以采纳了这个建议。
一切如周王意,成冲答应交出兵权。
从侧殿出来的成冲,还没行几步,便遇着匆忙而来的子突。
“你没事吧?”子突见成冲安然,这才放心。
“没事。你怎么来了?”成冲一脸惊诧。
“今日你府上下人来找我,说嫘牧带人请你入宫,已有三日未归。我不放心,前来看看。”子突直言以告。
成冲笑道,“我若是没出来,你难不成要硬闯天子正殿?”
“那还能怎么办,我去找嫘牧,那家伙非说自己一无所知,我去又找南宫大人,也未得见,无意间听宫人说,见着你在此。我自然要来确认一下,你到底有没有事。”子突带着抱怨说道。
成冲听着他的话,心中慰藉,可能是这两日身体的缘故,他突然想到,若是自己就这么死了,恐怕能给他收尸入土,祭一炷香之人,也只有子突了。
子突见成冲脸色极差,又不吭声,便不放心地问,“究竟发生什么事了?你这几日去哪了?”
成冲看了看他,若无其事道,“走吧,回去说。”
子突遂跟着他回到宅邸。下人见到成冲平安回来,方才舒了口气。
“你说什么?你辞了军中职务?!”子突听着成冲说他不做上将军,不由得大惊。
“嗯。”成冲没看他,手上摆弄着佩剑,依旧心平气和。
“为什么?!”子突不能理解,从来没听说哪个大将军,好端端地会跑去跟天子辞官。
“没什么。”成冲听得子突语气里的不悦,方抬起眼,一脸轻松地开玩笑道,“才不配位。”
“你少跟我贫!”
成冲不想把自己知道的那些扰心事告诉他,毕竟南宫嗣还很信赖子突,以子突的脾气,要是知道南宫嗣为了权利不惜谋害先王,他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至于当今大王,成冲就更不好说什么了,知道得越多,越是徒增烦恼,普天之下,莫非王臣,既是改变不了的事,还不如毫不知情、一腔坦荡的好。
“疑人不用,大王既不信我,我不如自请辞。”成冲简而言之,希望结束这个话题。
“大王不信任你?何出此言?”子突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
成冲不自觉地蹙了蹙眉,不知怎么解释才好。正在这时,下人端了药上来,“大人,您已经好几日未按时服药了。不能再耽搁了,明日是淳于先生来请脉的日子,若是恢复得不好,他又要怪罪我们这些当家仆的,照顾不周了。”
成冲没说什么,接过药碗,一饮而尽,仆人遂端了空碗下去。
“你这喝得什么药?”子突有些纳闷,在他印象里,成冲从来都是逞强得很,大伤小伤,只要没夺了他的命,他便能挨过去,之后就跟没事人似的,鲜少求医问药。
成冲听他这么一问,心里倒想了个好理由,于是顺着答道,“旧疾反复,抓几服药来调理。”
“……咳疾么?”子突想起来成冲确是常常犯咳喘的毛病,他还问过几次,不过成冲都道无妨。
“嗯。”成冲看着他,应道。
“医者怎么说?严重么?”果真,成冲说完这个,子突倒是不再纠缠他做不做上将军的事了。
成冲见他一脸关切,语气也缓和了许多,心里一丝窃喜,脸上却不动声色,答道,“嗯,淳于先生说,近一段时间都不宜再领兵打仗,若再受伤,我就要去见阎王了。如今戎族已定,战事稀发,我虽辞了将军位,也不会对军中造成太大影响。”
子突听着成冲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希望成冲好好活着,所以不忍苛责,心道,不做上将军就不做吧,即使不能再同仇敌忾,也好过眼见着好兄弟年纪轻轻就丧了命。
默然了许久,他像是劝自己,也像是劝成冲道,“不去打仗也好,也该好生调养调养。”
成冲明白子突心里的失落,一入虎贲军,便打定要血染沙场、马革裹尸的决心了。死尚不惧,又岂是疾患病痛所能更改的。
中道而易行,实非君子之所愿。
次日朝堂,成冲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递了请辞简,驳了周王虚与委蛇的挽留,在众人几多唏嘘、几多暗喜、几多惋惜中辞了上将军一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正殿。
公子少傅,虚职而已,自是不必再上朝了。
军中将士听闻,纷纷自发来送别他,成冲心里又感动又不舍,却不好多说什么,来送别的都是跟他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而南宫嗣重掌兵权,若见着众人与其离心,怕是要做怒。
于是成冲收起一腔悲情,只道了句,“成冲有负众将士信任,大家请回吧。”
公子阆这边倒还好,成少傅失了兵权,他起初多少有些不高兴,可他这个人,很容易想得开。毕竟,他父王刚刚做了大王,他又是独子,暂时没有什么争王位、谋权势之心,见成冲可以从军中事务中脱离出来,专心来辅佐他,竟觉得是件顶好的事。
这样平静的生活,持续了约有数月,直到一个惊天的消息,传到梧台宫。
第八十六章 立储风波
“你说什么?虞姬有孕?!”公子阆,不,此时应该称王子阆了,大惊失色。
“是,殿下。仆听得侍奉虞姬的婢女所说,太医已经把过喜脉,确认无误了。”薛逄噤若寒蝉。
“父王多年未有子嗣,怎么偏偏这个时候,虞姬会有孕呢?”王子阆还是不能相信。
薛逄只得道,“殿下,大王正值壮年之际,想来能得子嗣也并非稀奇之事呀。”
王子阆沉默了一会,方道,“不错。父王身体好转,又兼登基之喜,如今又添了王子,真是好事连连。”
王子阆虽这么说,心中还是忍不住有些担忧。自从他王祖父那一辈,再到他父王这辈,嫡庶之争愈演愈烈、不曾断绝。而今,他本以为是周王独子,可以免去尔虞我诈、争夺王位的苦恼之事,却不想,凭空地出了这样一个惊天消息。
次日,成冲刚一来梧台宫,王子阆便急不可耐地告诉他一切。
“少傅,你说这可如何是好?父王宠爱虞姬,如今她有了子嗣,父王定会偏爱于他,说不定,不久便会立这个襁褓婴儿为太子……”王子阆因着这事,一夜未眠,愈想愈觉得慌乱。
“殿下何必惊慌。”成冲宽慰他道,“虞姬只是有身孕而已,是男是女尚不可知。况且,赤子年幼,如何能越过殿下,被册立为太子呢?”
“少傅,你不知道。父王早年身体孱弱,本就对我疏离,虞姬又很是针对我。好不容易这几年,因着你在我身边辅佐,渐得朝中大臣拥戴,故而父王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可是……很难说父王会不会因为虞姬而立庶子为储君,一旦如此,我的下场岂不比姬颓还惨?!”
成冲看着一脸焦急不安的王子阆,想着是何时起,那个整日贪玩、读书武艺皆不用心的少年,竟也这般痴迷于王位,以至于患得患失了呢?帝王家的子孙,都逃不过权欲的折磨么?
“殿下。”成冲复开口道,“一切皆非定论,此时筹谋,为时尚早。莫不如放宽心,努力精进自身,想必大王会看见殿下的用心。”
“话虽这么说,可是,我很难不多想啊,我听薛逄说,虞姬已经怀胎三个多月了,用不了多少,我就要有个争宠的弟弟了……”王子阆被这件事惊扰得不清,几乎无法跳脱出来。
成冲知道,王子阆的担心不无道理,可他更多得还是觉得可悲,不由得直言道,“殿下这般忧心,亦是无济于事。况且微臣不明,难道王子王孙,除了继承王位,便不可相安了么?西周初年,周公辅武王、成王,功成天下,后世缅怀,难道不足效么?”
王子阆从没听过这样的话,亦没料到这样的话会从成冲口中说出来,既惊诧又恼火,“少傅,你……怎能这样说?!我可是父王的嫡子!当然该继承王位!如果连你都不替我说话,我还能指望谁来助我?!”
成冲的话一出,就知道自己失言了。王子阆说得没错,如果连他这个少傅都不尽心尽力辅佐他,不能替他未雨绸缪,他难免会感到寒心无望。
“微臣知错。”成冲的语气变得缓和了许多,“一切来日方长,殿下放心。微臣定会全力助殿下,以成为储君。”
王子阆听罢,心感慰藉,怒意消去,走近了几步,将手扶在成冲肩上,回道,“我自然信你!”
宫里久未见这等喜事,不出百日,内务百司都忙碌起来,争相为虞姬制备新彩用度。
王子阆自然免不了要去正殿请安,不出他所料,本就不待见他的虞姬,自打有了身孕,更加地恃宠而骄,仿佛肚子里怀的就是未来的太子一般。
在王子阆的生母还是太子妃时,虞氏就与其不和,后来太子妃惨死,个中原因也和虞氏脱不了关系,所以虞氏只要见到王子阆,便能想起旧人来,做贼心虚,自然想要动歪心思。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王子阆每一次去跟虞姬请安,就少不了要受些指桑骂槐的冷言冷语,即便大王在,也并不替王子阆说话,所以王子阆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默默忍受着。
他回到梧台宫,忍不住跟成冲抱怨。
可成冲听了,并没说什么,只劝他不要放在心上。
这日,王子阆心中实在苦闷,便独自饮酒。他的妃子辛宓见了,连忙来劝他,听了这一切,便提议道,“殿下,何不去求太宰大人或是司空大人,让他们在朝堂上,向大王提议,早早立储,这样就不用担心虞姬的孩子会危及殿下的地位了。”
王子阆喝得头脑混沌,又加上心中苦闷无处发泄,也没与成少傅商量一下,便听从了辛宓的建议,连夜给太宰写了一封求助简,言辞恳切,请他在上朝时向大王提议立太子一事。
太宰周忌父收到了王子阆的书简,有些出乎意料,思来想去,他便猜出是虞姬有孕一事,让王子阆感到了不安。太宰一直是个忠厚之人,觉得王子阆是太子一位的当之无愧人选。
故而,次日上朝,周忌父果真连同卫兢,委婉地向周王表达了立储一事。
周王听得此言,心中有些不满,但碍于两位重臣之面,也没好驳斥,只说容他考虑一番。
这事一出,很快便在宫里传开了,成冲不由得觉得蹊跷。来到梧台宫,方知是王子阆的主意。
见着少傅一脸凝重,默不作声,王子阆有些忐忑,小心问道,“此事可有不妥?”
“殿下……过于心急了。”成冲答道。
他太了解当今的大王了,心性狠戾多疑。如今太宰在朝中提议立储,明摆着是支持王子阆。大王刚即位不久,自己的权力还没抓牢,嫡子便开始催着争储君之位了,在他人看可能无妨,可对于费尽心思夺得王位的姬胡齐来讲,着实是让他厌恶又戒备。
“可是,我怎能不急?眼见着再过百日,那虞姬就要生下子嗣了,若真是个男婴,她必要去向父王说立她的儿子为太子,到时我再打算,岂不晚了?!”
“殿下应比微臣更清楚大王的性子,他向来不喜旁人左右其想法。先不论虞姬之子是是否为男婴,若届时她真得去游说大王立储,对于殿下,倒是一件好事。”
“好事?!”王子阆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是。大王得今日之位,实属不易。依微臣之见,他在立储一事上,不会轻易受他人游说。只怕越是着急争夺之人,越是不得。”成冲只是简单说了这几句,更深层的原因,他不能透露。因为周王自己几近是靠着谋逆弑父的手段得到王位,所以他很害怕自己会重蹈覆辙,害怕他的儿子会威胁到自己当前的地位。
王子阆听了成冲的话,将信将疑道,“那我该怎么办?”
成冲想了想,说道,“事到如今,殿下不如去面见大王,亲自道明,自己年岁尚轻,尚需历练,只望能从旁为大王分忧。且适逢虞姬有孕,一切未定,故而劝大王不急于立储。”
“这……是为何?”王子阆惊得目瞪口呆,就算不去争储君之位,也犯不着主动去拱手让人啊。
“先打消大王的顾虑,消除虞姬的怀疑,尔后从长计议。”成冲言简意赅道。
“……我不去!这是什么话,简直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王子阆不悦道。
成冲叹了口气,进一步解释,“大丈夫能屈能伸。以殿下当前的势力,无论是军中还是朝中,都不足以应对大王的着意打压,也不足以抗衡虞姬的暗中加害。只是去低个头而已,就可以免去后续的麻烦,殿下何乐而不为?”
正在王子阆犹豫不决之时,忽然听得薛逄前来,说是虞姬娘娘派了仆从前来,说是让王子阆前去侧殿,有事相商。
“虞姬?找我么?我能跟她有什么事商量?!”王子阆不明所以。
成冲只觉得事发突然,隐隐觉得与今日朝堂之事有关,他有些担心王子阆,便道,“微臣与殿下同去吧。”
“也好。真不知道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王子阆嘀咕着。
第八十七章 虞姬之死
侧殿,虞姬一手托着一侧额头,一手捧着安胎茶,见着王子阆进来,便像是有些疲乏地说道,“阆儿,本宫这一阵子总是觉得浑身无力,也不知道是不是肚子里的小王子闹腾的。近几日,晚上又总是频频梦魇,愈发不能安寝了。”
王子阆听着虞姬这一席话,有些摸不着头脑,这些只管跟御医说就是,跟他抱怨什么呢。
虞姬站起身来,走近王子阆,故作玄虚道,“阆儿,你有所不知,昨晚,本宫竟梦见姐姐了,她呀,还是当年太子妃的模样,当真一点没变呢。”
“母妃……”王子阆听了,忧思忽地涌上心头。
“所以,本宫今日想去祭拜一下姐姐,一来是聊表哀思,二来是想求姐姐在天之灵,保佑我腹中王子平安。本宫想邀阆儿随我一同去,不知你意下可好?”虞姬说道。
王子阆没料到,虞姬今日叫他前来,竟是为了此事,又想着自己也确实许久未祭拜母妃了,便应允了。
走出侧殿,虞姬见成冲于门外侯着,不免有些惊诧,“哦?怎么?成少傅也在此?”
“微臣参见娘娘。”成冲行礼,得知公子阆要与虞姬一众前去拜祭王子阆生母,便随着王子阆同行。
当年太子妃早逝,并未列入祖宗灵庙,只是在侧边的祠堂供奉。
众人行至庙堂大门处,虞姬便只带了一个侍婢进入,命一众仆从在外等候。
王子阆亦随之进入,成冲本想跟着他,却不想虞姬不准。
他只好走出去,却又觉得不放心。行到庙堂大门处,见着虞姬和王子阆进了内祠,他便又折返回来,站在内祠外面。
内祠之中,虞姬和王子阆分别给已故的太子妃上了香。
待王子阆诉完了悼辞,虞姬忽然似无心失口,提起了当年太子妃死得不明不白,也是可怜人。
虞姬本是打算得好好的,想要在太子妃灵前激怒王子阆,逼他对自己不敬,甚至动起手来,然后再由婢女出门叫众人前来,当场捕获王子阆以下犯上、想要谋害虞姬及腹中王子的证据,以此促成大王不立王子阆为储君的决心。
果然,王子阆听得虞姬提及自己生母的死因,忍不住追问道,“娘娘所说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我母妃不是病逝的么?”
这太子妃当年的确不是病逝的,而是服了毒药,自尽而死。
这太子妃本是朝中一个百司的女儿,因生得沉鱼落雁,在当年太子胡齐选妃之时,便被父亲送到了宫中,而胡齐太子一眼便钟情于她,册立其为太子妃。
胡齐太子身体不好,身边一直有一个侍妾精心侍奉,这侍妾便是虞氏。胡齐本来很是依赖虞氏,可自从有了太子妃,便对虞氏没那么上心了。
早在太子妃入宫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相好,可自从她入了宫,便不复相见。
谁曾想,突然有一天,太子妃竟然在宫中见到了昔日的恋人。
原来,这男子为了能见太子妃一面,通过了层层选拔,成为了宫中的武侍。
日子就这样过了三四年之久,期间虞氏曾有过一次身孕,却意外小产了。而太子妃入宫没多久,便有了身孕,尔后生下了姬阆。这让虞氏眼红的不得了。
一次巧合,太子妃和那武侍的关系被虞氏得知,她通过一次精心的设计,让胡齐太子亲眼见到了两人私会的一幕。
胡齐太子心性敏感多疑,不由得大怒,随即派人暗杀了武侍。
太子妃与武侍本是清清白白,下定决心斩断前尘,结果却害得旧爱身死,她不禁伤心不已、郁郁寡欢。自此,对待太子也淡薄得很,这让胡齐大为恼火。
可即便如此,胡齐太子仍然是对太子妃一往情深,虞氏心中不甘,便让仆从四下散播,说太子妃生的是个野种,早在入宫前,她便已与那武侍苟合。
谣言一出,胡齐太子几近要气死,来不及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便怒气冲冲地去质问太子妃。
太子妃听罢,冷眼相对,不屑辩解。胡齐太子便狠狠地给了太子妃一记耳光,拂袖离去。
太子妃心性高洁,受此侮辱,自然心痛不已,她看着自己不足五岁的阆儿,默默流泪了一整夜。
次日,为了自证清白,她服下了毒药,想要自尽。
未及毒发,便被下人发觉,下人慌忙找来了御医,可已是来不及,救治了两日,仍是无法将她体内的毒药完全化解。
当时姬阆年幼,胡齐太子悲愤交加,不准其接近太子妃。
可怜的太子妃,在忍受了多日的苦痛折磨后,还是一命呜呼了。
自此,胡齐太子不准宫人再谈起有关太子妃的事,只说是其生了重病,不治而亡。
本是隐藏已久的往事,却因着今日虞姬的心怀不轨,重新提及。
“姐姐自然不是生病过世的,是大王为了照顾姐姐的名节,才不惜杜撰了这样的借口。”虞姬说得冠冕堂皇。
“照顾……母妃的名节?!”王子阆越听越奇怪了,“娘娘此话何意?”
虞姬见王子阆果然上钩了,便作出一副哀伤的样子,长叹了口气,接着道,“阆儿,这话本不应由本宫告诉你。可是,本宫实在不忍心看你蒙在鼓里。”
“娘娘请说。”王子阆有些紧张,预感到虞姬会说出什么惊人的秘密来。
“好吧。”虞姬顿了顿,像是要说什么难以启齿的事一样,“姐姐入宫前曾有一个青梅竹马的恋人,后来,他也入了宫。唉……也难怪,两个人本就是两小无猜,一见面未免旧情复燃……”
“你……你胡说!”王子阆一听,果真有些情绪失控,他竭力平复了一下,反驳道,“娘娘何必在我母妃灵前血口喷人,我母妃一生清白,断不是这样的人!”
“阆儿,本宫犯得着骗你么?你那时年幼,不记得也是情有可原。姐姐因为与宫中侍卫有染,而被大王责罚,羞愧之下服毒自尽的事,当时宫中传得沸沸扬扬,你随便去问问宫中的旧人,都知道这件事。”
“不可能!不可能!不会这样的!”王子阆接受不了这个消息,可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幼时,他确是常常看到母妃独自流泪,看到她与父王争吵,又清楚地记得,当时母妃病重之时,父王说什么也不准他前去探望的事……
想到这,王子阆只觉得头痛欲裂,险些要晕倒。虞姬见着正是机会,便挺着肚子上前一步,佯装安慰道,“阆儿,你这是怎么了?”
王子阆情绪失控,又兼身体不适,下意识地轻推了虞姬一把。本是寻常的一个动作,可虞姬却顺势往后退了几步,尔后坐在了地上,口里“哎哟、哎哟”地呻吟着,仿佛是王子阆用力推她,害她跌倒一般。
早就安排好的婢女见状,赶紧跑出去,准备喊人前来,将百口莫辩的王子阆逮个正着。
王子阆这才反应过来,想要拦住那个婢女,不想虞姬却抓着他的裳脚不放。
“娘娘是要陷害我么?!”王子阆质问道。
“呵呵,陷害?!难道不是你要谋害本宫和腹中的孩儿么?王子殿下?”虞姬终于原形毕露。
“我没有!”王子阆一边想要挣脱,一边担心那个婢女信口雌黄。
婢女匆匆跑出去,却见着成冲站在不远处。
“发生什么事了?”成冲见她神色慌张,问道。
那婢女不言,只是欲快步出去庙堂。
成冲便伸出一只手臂,拦住她,重复道,“究竟发生什么了?”
婢女见成冲这般,只得言之凿凿道,“王子殿下欲加害虞姬娘娘!”
“什么?!”成冲一惊。
婢女见状,赶紧要趁机打开庙堂之门。
成冲一时间猜到事情的严重性,果断转过身来,出手打在那婢女的后颈部,力道虽不重,却足以使其短暂地晕厥过去。
“得罪了。”成冲匆匆将那婢女扶着头放躺在地,然后冲向内祠。
内祠之中,王子阆好不容易挣脱了虞姬,正要逃出这个是非之地,虞姬竟又赶上来,死命拦住王子阆,这样千载难逢陷害他的机会,虞姬如何能放过。
纠缠之际,虞姬觉得有必要在众人赶来之前,再添一把火,便狠狠道,“你要去哪?王子殿下。实话告诉你,你母妃当年与侍卫苟合,也是本宫去告诉大王的!她就是个贱人,哪里配做正妃?!”
“你住口!”王子阆听不得她这样谩骂自己的生母,怒火中烧。
“你生母做出这样下贱的事,还怕别人说不成。不仅如此,或许你也是那个侍卫的野种呢!你根本不配做太子!只有本宫的儿子,才有资格继承王位!”虞姬将最恶毒的话说出了口。
王子阆被愤怒操控着,整个人丧失了理智。一瞬间,他将虞姬狠狠地推倒在地,不再顾忌她是否怀有龙裔。
“啊!”虞姬一手撑着地,一手捂着腹部,这次是真得让她动了胎气。她不由得有些奇怪,怎么仆从还没赶来,同时又有些吃惊,王子阆居然真得敢对她动手。
王子阆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线被击破了,眼前这个贱婢可以凌虐他多年,可以侮辱他,却绝不准许她诋毁自己的母妃。
王子阆顺手拿起一柄祭祀用的吉礼佩刀,走近虞姬,声音颤抖而低沉,“贱婢,你再敢说我母妃一个不字,我便杀了你!”
虞姬虽有些怯意,可想到王子阆一贯在她面前唯唯诺诺,且她此时怀有子嗣,便更为笃定,王子阆绝不敢拿她如何,遂道,“呵呵,你敢吗?你倒是动手啊,让外面的人都看看,你这个不孝的逆子,为了太子之位,是如何谋害本宫的!”
“你!”王子阆像一只愤怒地豹子,手中的佩刀不住地颤抖。
就在此时,内祠的门打开,成冲走了进来,面对着眼前的一幕,目瞪口呆。
“怎么是你?!”虞姬见不是自己的人进来,惊讶之余,连忙朝着门外大喊道,“来人啊!快来人!王子阆……”
虞姬的话还未及喊完,王子阆便在冲动与恐惧之下,将手中的刀一挥,割断了虞姬的喉咙。
“殿下!”成冲试图去阻止王子阆,却已是晚了。
“要……谋害……本……宫……”怀胎五月有余的虞姬瞪着眼睛,用气音念完了这几个字,当场气绝而亡。
成冲走上前,察看了一下虞姬的伤口,侧过头,对公子阆无奈道,“她……死了。”
王子阆是头一次杀人,心中的惊恐已经到达了巅峰,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一时冲动,竟杀死了虞姬……是因为她辱骂诋毁自己的母妃,还是因为她要栽赃嫁祸,置自己于不义之地……他真得说不清……可这一次,他的的确确是铸成大错了。
他将刀丢在地上,后悔不迭。
“少傅,怎么办?我杀人了!我杀了她……还有她腹中的孩子!我该怎么办?我……我不是真得想杀她的,是她逼我……她说我是母妃与侍卫的野种……还说我为了王位要谋害她……少傅……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王子阆几近崩溃。
“我知道,殿下别慌。”成冲见着血溅三尺的场面,努力去想有什么办法,能够收场。
“父王一定会让我抵命的……我杀了他的宠妃,还杀了他的幼子……少傅,我就快死了……”王子阆忍不住啜泣起来。
成冲顾不上安慰王子阆,他知道大王是不会杀王子阆的,但是,王子阆闯了这么大的祸,定是罪责难逃,若是传出去,成了杀害幼弟的凶手,如何面对朝堂和天下的悠悠之口呢。
他看着惊惶无措、可怜兮兮的王子阆,又看了一眼庙堂大门,外面是随时会破门而入的武侍。
虞姬这一招害人不成,反丢了性命,也是咎由自取,只是可怜她腹中的胎儿……也跟着遭此横祸。王子阆不是草菅人命之人,他骨子里有着王侯子弟少有的赤诚和良善,成冲不愿他就此被人唾弃、因此而断送后半生……
想到这,成冲舒了口气,像是决定了什么一样,从地上捡起那把沾血的佩刀,而后拉起王子阆,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殿下,接下来的话,你要记清楚。”
王子阆不明就里地望着他,脸上鼻涕一把、泪一把,显然是惊魂未定。
“虞姬,是微臣所杀,不是殿下。”成冲极为冷静地道出这几个字。
王子阆登时睁大了眼睛,万分惊讶道,“你……说什么?”
“是微臣见着殿下与虞姬起了口舌,方来阻止,不想虞姬出言谩骂,微臣不甘其辱,一时冲动,出手杀了她。”成冲说得果决,像是确有其事一般。
王子阆的嘴角抽动着,他的脑子乱的很,不知道该说什么,难道真得要让成冲替自己顶罪么?他不忍心……可是……还有别的办法么……
“记住了么?”成冲问他,语气强硬。
王子阆不发一言,满眼尽是哀痛。
成冲遂微微笑了一下,劝他道,“殿下是要做太子的人,是日后的王,不可因此失彼,自毁前程。”
王子阆听了这话,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下来。没有了成冲,他如何能继续去争太子之位……
成冲看着庙堂大门的方向,说道,“走出那扇门,告诉外面的人,是我杀了虞姬。”
“我……我做不到。少傅,我做不到。”王子阆哽咽着,不知所措。
“你必须做到,快去!”成冲似命令一般,不由分说。
王子阆的心乱如麻,他别无他法,只得听了成冲的话,一步步向外腾挪,脚下却犹如千斤之重……
打开大门的一刹那,他知道,自己已亲手将成冲送上了一条绝路,一条替自己而死的绝路。
第八十八章 酷刑加身壹
正殿之上,成冲被一众武侍带上来。
周王得知虞姬一尸两命,悲痛交加,暴怒道,“是你?杀了王妃?!”
成冲抬起头,认罪道,“是。”
“……孤王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丧尽天良?!杀了孤的爱妃,还有孤的幼子!孤王……要把你碎尸万段!!”周王怒不可遏。
“罪臣十恶不赦,愿以死谢罪。”面对着周天子狂风暴雨般的怒吼,成冲唯有平静地领死。
周王愤恨难耐,几欲晕厥,“押下去!”
“诺。”武侍正欲将成冲带下去。
周王心中忽然一丝闪念,说道,“慢!”
武侍遂停下。
“此事,可与王子阆有关?”周王的脸色阴暗,语气冰冷。
成冲面色不改,只道,“无关。”
周王并不言语,心中的疑团未解。成冲为官多年,并不是冲动之人,今日如何会犯下弥天大错。莫不是他为了给王子阆扫清障碍,以助其谋求太子之位?
成冲见周王生疑,恐前功尽弃,便又开口道,“知子莫若父。大王应当清楚,王子殿下心性软弱、不善武力,如何敢伤人性命。”
听罢成冲之言,周王方消了几分疑虑,心想,不错,王子阆从小到大连杀牲畜的场面都不敢看,又怎么会有杀人之心。
于是,周王下令处死成冲,又命司寇子禽尽用极刑,要让成冲受尽折磨之后再身首异处,以此为他的爱妃和未出世的王子报仇,方稍解心头之恨。
天牢,死囚室,看守最为严密的一间。
成冲已除去官服,只着一身素衣,发髻虽束着,却已是青丝几缕,散乱在耳鬓旁、眉眼间,双臂平举,双脚拴着铁链,被绑在不知已染过多少死囚血的木桩上。
两个打手正举着手中的鞭子,狠狠地抽打着成冲的身体。
不多久,一袭白衣之上,尽数是裂口,透着斑斑驳驳的血迹,颜色宛若凛冬里的赤梅花瓣。
皮外伤对于这个已戎马半生的人来说,并不值得一提,他甚至都不愿意多吭一声。
以至于那两个打手恍惚以为,这人是不是已丧失了痛觉。
又过了一会儿,司寇子禽带着几个下属缓步而来,走近牢房门口,伸出手示意,一个属下便上前打开牢门。
打手见着司寇大人亲自来此,忙停下来,立在一旁,“大人。”
子禽并未答应,眼光落在满身伤痕的成冲身上,说道,“真是得罪了,成少傅。同僚一场,如今见你如此受刑,我倒有几分不忍心了。”
成冲抬起眼睛,瞥了子禽一眼,目光未做停留,便又垂下眉眼来,一句话也没有说。
子禽看着他,心里讽道,都死到临头了,还如此狂妄。他走到成冲面前,似笑非笑道,“少傅可有什么未尽的事,或是未及言说的话?大可以同我讲一讲,这样我也可以帮帮你。”
“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事。”成冲终于开了口,声音低低沉沉的,似乎未掺杂一丝一毫的情感。
“这就不对了。”子禽话锋一转,幽幽地说着,“人常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况且,少傅若真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不妨细细道来,我必禀明圣上,或许,能为少傅翻案,也未可知啊。”
成冲冷冷地一笑,盯着面前的子禽,目光犀利,似要将他看穿一样。
子禽被他看得有些瘆得慌,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不用深思,成冲便知,子禽是有心让他供出王子阆来,“司寇,你在为谁做事?子颓么?”成冲答非所问,将话题转到了子禽身上。
子禽冷不防地听得这话,心里一紧,忙搪塞道,“你胡说什么?!我乃大王亲命的五司之一,忠心耿耿,岂是你这等叛臣可污蔑的?!”
“是啊,忠臣,叛臣,本是道不同,不为谋。既如此,司寇,还想听成冲说什么呢?”说罢,成冲微微合上眼睛,不再看子禽。
子禽空站了一会,见一无所获,方冷了脸色,斥道,“我就知道,你这硬骨头,没那么容易招。”
尔后,子禽回头望向身后的打手,带着几分狠意道,“成少傅可是叱咤疆场的勇武将军,这等一般的刑罚,如何配得起他?!”
打手不明其意,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去,把殷商传下来的几种大刑,都抬上来,好好侍奉成少傅享用一番!”子禽说得轻巧,两个打手已是震惊。那封在库中的几种惨绝人寰的酷刑,自周初便已停用了,先不说受刑的人会遭受极大的苦痛,不论是卷宗还是传闻里,都没有几个人能挨过多时,就连施刑的人,若是没有一副铁石心肠,都难免会不堪忍受。这人好歹也曾是上将军,如今竟要忍受这般折磨。
“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去?”子禽喝道。
“诺。”打手遂和几个武侍一同下去,不多一会,那看着便叫人触目惊心的刑具被一一抬了上来。
“……大人,先……先用哪一种?”打手的舌头有些打结。
“挑个轻的,烙刑。”子禽叫人给他搬了把椅子,坐在不远的一隅,好像在等着看一场好戏。
“是。”打手应着,尔后取下已是锈迹斑斑的铜烙具。
靠近牢房中央的地方升起了特制的火盆,不足一刻钟,便烧得热滚滚的,两个打手各自持着约一臂长的挑器,挑着烙具,待其烧得通红,便猛然将其贴在成冲身体上。
霎时间,烧红的铜具透过衣衫,毫不留情地将贴着的皮肉烧灼成紫红色,呲呲作响,伴着缕缕微烟。
难以承受的痛楚袭来,成冲不由得向一侧微微扭了扭头,额头和颈处的汗珠渗出来,密密麻麻的,很快便淌成了流,他狠狠咬着下唇,微闭着双目,隐忍着不让自己喊出声来。
打手见烙具凉得差不多,便倏然挪开。
拳头大小的烙具在移开时,免不了将烧伤的皮肉一起粘连下来,撕扯着的痛接连袭来,成冲强撑着,感觉身上整片整片地都生出火辣辣的刺痛,几近让他麻木。
连番施刑,牢房里的空气都因着火盆和刑具而变得炽热起来,所有人都是汗流浃背。
这等见人受酷刑的场面,子禽见得多了,也就习惯了,甚至扭曲到很乐意看人被折磨致死的景象。
过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子禽方站起身,欠伸着,尔后走近了几步,上下打量着已经满身是血污、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成冲,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手一摆,两个打手便停下来。
“去拿桶酒来,给成少傅助助兴。”子禽这话说得好听,他自然没那么好心,叫武侍拿来的酒水并不是用来喝得,而是用来泼灌在成冲身上的。
一大桶酒水刷的泼在成冲身上,皮开肉绽的身体随之颤动,强烈的刺激使得伤口的痛扩大了十倍。
“……啊……”疲惫不堪的成冲终于有些熬不住,低声呻吟着,被牢牢束在木桩上的双手紧握着,指甲已将掌心戳破,手腕也因着疼痛而不自主地用力,被拴着的链子勒出一道道血痕。
子禽笑了笑,缓缓地走到成冲跟前,用手托起他的脸颊,语气既阴鸷又狠毒地问道,“怎么样,少傅大人,这刑赏可还伺候得舒服?”
血水、汗水和酒水交融在一起,全然浸透了已经残破不整的衣衫,成冲眉宇紧蹙,面色惨白。他抬起眼睛,轻蔑地望了子禽一眼,有些吃力地道了句,“好……好得很……”声音很低微,却仍带着宁死不屈的孤傲。
子禽点了点头,一副像是在说,‘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几时’的表情。
此时已是晚膳的时辰,子禽有些倦意,于是撂下句,“今日到这吧”,起身往外走。
两个打手早已是饥肠辘辘,见着司寇走了,恨不能马上离开此处。
未及两人动身,子禽又侧过头,对属下说道,“你留下,看着点,别让他死了。”
“是。大人。”
天色微暮。牢房里愈发地阴沉了。
牢中只有成冲一个人,他太疲惫了,甚至连站稳的力气都快没有了,头低低地垂着,发丝散乱,双臂仍被绑在木桩上,反倒因此才撑着整个身体至于不倾倒下去。
浓浓的血腥味弥散着,血从成冲的伤口中流出来,“滴答滴答”地落在地面上。
牢房外稍远处是子禽的下属,他奉命留守,偶尔听见成冲几声透着痛苦的咳声,便知道那人还有命去挨后续的刑罚。
第八十九章 酷刑加身贰
殷商末期流传下来的酷刑到底是名不虚传,比如极纤细轻长的穿身铜针,可以从身体一侧穿透到另一侧,由于针细如发丝,穿透身体时不会瞬时致命,反而是累积到一定数量,才会让身体千疮百孔,血竭脏衰而死。
再如锋利似刃的铜制或铁制梳子,可以将肋间或是脊背上的肉一条条梳落下来,直至肋骨或脊骨都完整暴露在人眼前,可以依稀看到血淋淋的内脏。
又如一套依着人体几处大穴而制的棱锥,是用锤子锤嵌到体内的,锥头上涂了狼毒,即便将棱锥从身上取出,疮口也难以愈合,终致伤处溃烂而死。
还有棍刑,从后庭直插而入,极容易穿破肠胃,受刑人却不会马上死去,需承受着痛苦,数日而亡。
除此之外,什么能够挖去双眼、割掉耳鼻、卸下膝盖骨、断手断足的刑器,不一而足。总之,皆是叫人遭受了便欲求速死的酷刑折磨。
成冲昨日里挨了半日的鞭笞之刑,下半日又受尽了铜烙折磨,水米未进,昏死了一夜。
这日,打手来到牢房,一桶水泼下去,成冲方惊醒过来。
他身上仍是痛得要命,血倒是不怎么淌了,毕竟是皮外伤,一块块紫黑色的伤处血肉模糊。
一夜似睡非睡的,似乎让成冲缓过来几分精神,可流血流汗得,不免有些脱水,他又闭上了眼睛,忍不住去抿了抿沾在唇上的水滴。
“给他喝点水吧,都熬了这么久了。”一个打手提议道。
“算了吧。这要是让司寇大人见着了,非扒了你的皮。”另一个反对道。
“司寇大人今日还来么?往常施刑,他可是很少这么在旁监视。”
“害,谁知道呢。反正司寇大人准保是与他有深仇,不然怎么连……这些都搬上来了。”打手一边说着,一边用下巴指了指那一排刑具。
“真是。这人好歹也是做过虎贲上将的,如今竟死得这么惨。”
“我跟你说,今儿要是施梳刑,你来。我之前听人说过一回,等皮肉梳落尽,一根根的骨头啊,透过去连着心肝肺肠的都明晃晃的,我怕夜里做恶梦。”
“你个杀千刀的,当了这多年的打手,什么下地狱的场面没见过,今儿跟我在这装什么装。”
“那不一样。反正这个我不行。”
“好好好,我来。那要是棍刑,就你去。我最见不得男人后庭里穿那要命的东西。”
“行,哎?怎么,你……有特殊癖好?”
“去你的!”
成冲被吊在一旁,轻轻闭着眼睛,耳旁有一句没一句地传来那两个打手的对话,让他觉得有些莫名地好笑,不由得心想着,自己怎么死也死不安生,偏要受这些天杀的罕见刑罚,竟让这打手都推脱为难起来,也真是平添了许多罪过……
“司寇大人!”那两个打手刚说没几句,子禽就带人进来了,吓得其中一个赶紧叫了一声,另一个慌忙闭了口,不敢多说一句。
子禽走进牢房,径直走到成冲面前,见他似比昨日刚用过刑后的状态好一些了,便故作几分惊叹道,“真是身经百战的勇士,看来昨日的烙刑,没把你怎么样。今日,还得加点码才是。”
成冲缓缓地睁开眼睛,依旧惨白的脸上挂着一丝不合时宜的超然的微笑,轻轻吐出几个字,“但行君所欲而。”
子禽张了下口,想说什么,却又被成冲的话给噎了回去。于是没再多言,转过身便去挑刑具。
两个打手在他身后各自祈祷着,千万别挑到让自己头皮发麻、下手发憷的种类。
子禽用手指戳戳这个,点点那个,突然转过头来,指着其中一组问道,“这是梳刑?”
“回大人,是梳刑。”打手一边答着,一边心里叫苦,好像要受刑的是他一样。
子禽顿了顿,好似自言自语道,“先等等,我还不想让他这么快死。”
打手听罢,轻舒了口气。
“这个。”子禽指定的是锥刑,一组涂了狼毒的楞锥,锤入身体几处大穴,不会立即致命,却大伤根本,又兼着毒入脏腑,伤口溃烂不愈,都不需别的,只需这一种刑,只稍过上些时日,受刑的人便会痛苦而死。
“是。”打手应道。
两人将手上绑了防护之用的布带,方开始拿刑具施刑,以免稍有不慎,划伤自己的手,毒素入体。
成冲任着打手扒开自己的上衣,露出遍体鳞伤的上身来。
一个打手持着锥器,在成冲血淋淋的身上找了半天,方找到左右腹处的大横穴,于是抵着穴位,另一个打手便开始拿着锤子,一锤锤打下去。
血光飞溅着,锥体刺入得越深,成冲越是痛得说不出话来,满头大汗的他,只觉得跟这种锤心刺骨的痛相比,昨日的伤都是轻描淡写了。
随着锤子打下去,成冲的气息越来越不稳,仿佛每一次呼吸,都会加重痛苦。
好不容易打完了两穴,棱锥几近没过左右腹部的两处,打手各自擦了擦脸上的汗,开始找寻下一处施刑的穴位。
“这里吧。”一个打手小声道,指着成冲左侧锁骨处的天突穴,那里还有一道明显的疤痕,是当年潞婴的刀所伤。
于是那打手持了一个新的棱锥,抵在左天突,另一手持着锤子击打下来,锥体刺破皮肉,扎入体内,复几锤,锥体方又没入得深了些,血顺着穴位涌出,尔后流下去。
成冲颈上的青筋一道道,身体不住地颤抖,神色痛苦得让人心疼。他肺腑本就有旧伤,此番打下锥刑,无疑是雪上加霜,从前淳于髯的救治都前功尽弃了。
“咳……咳……”忽然地,成冲猛咳了两下,吐出一大口鲜血来,刚好落在施刑的打手的手背上,染红了整只手。
打手猝不及防,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施刑也随之停下来。
成冲半睁着眼睛,满脸都是汗,口里的血还没流尽,余光瞥到施刑人的一手血,含糊不清地道了句,“对……不住。”
那个打手心里忽然翻腾了一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人,自己受了大刑,就快要死了,还因着不小心把血吐在刽子手的手上,而说对不住……
打手不由得抬起头来,重新去打量这个人,他口齿上尽是血,眼神有些迷离,睫毛又密又长,脸颊瘦削而有棱角,分明是个顶俊美的人……
“唉。”打手暗自轻叹,心里突然间生了前所未有的想法,他不想要再折磨这个人了,破天荒地,第一次这般强烈的念头,想要对这个人,手下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