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酷刑加身叁
日中时分,司寇想起下午还有要事,便嘱咐了几句,离开了天牢。
两个打手连声应承着,等到子禽走出牢门,不自觉地减缓了施刑的速度。
那个心软的打手暗自拭去了其余锥具上的狼毒,尔后的锥刑,都打得很浅,又避过了死穴,保全了其他几处的腑脏不受损。
又过了许久,成冲身体上的十处要穴方刑毕,自外而内的剧痛连番折磨着他的肉体与意志。
这锥刑打下去只是完成了一半,需得再一一拔出来,另受一次摧心剖肝的苦痛,方算完成,且取出了锥器后的疮口不加处理,虽说不大,却因着狼毒的关系,很快便会开始溃烂,后续的折磨将会愈演愈烈、连绵不断。
等到打手们把这十处棱锥取尽,成冲已是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头重重地垂向一侧,双眼紧紧闭着,喘息忽沉忽轻、时停时促,连先前偶尔呻吟的声音都不可闻了,好像随时有可能气绝而亡。
那个打手见着牢外四下无人,便开始去解绑着成冲手臂的绳索。
“你……你干什么?”另一个打手见着同伴的动作,吓了一跳。
“我看他好像快不行了,这么一直吊着太难受了。”打手自顾自地解开绳子,成冲的手臂被勒得太久,又因为受刑的痛而不自主地用力,手臂上、腕上多处都已磨破,绳子嵌在了皮肉里。
“你这样放开他,万一让别人见着怎么办?”
“司寇大人不是说了,不能让他这么快就死了,我这不也是奉命行事。”
另一个打手听着,也不再说什么,上前帮着一起扶起成冲,使其靠坐在墙壁一旁。
成冲尚有意识,身体一下子放松下来,呼吸也能顺畅一点,他靠坐了一会,攒了一点力气,于是缓缓睁开眼睛,可视线还是一片朦胧,恐是流了太多血的缘故。
打手见成冲醒来,便去取了一碗清水,蹲下身来,缓缓递到他的嘴边。
他着实太渴了,接连两日受着酷刑,滴水未进,忍不住张口去喝碗中的水。
还没喝上几口,因着身体的伤发作,成冲便又开始剧烈地咳喘,他身体弯向一边,用手撑着地面,周身随着咳喘而颤动着,鲜血抑制不住地从口中淌下来。
打手见着他实在是痛苦,心有不忍,想要伸手去扶他。
这时,门外隐约传来争执的声音。打手心里一紧,怕是子禽返回来,急忙起身望向牢门之外。
“王子殿下,您不能进去。里面的犯人正在用刑,当心血污脏了您的衣裳。”一个武侍追着王子阆,试图阻止他进入牢房。
“少废话!”王子阆快步向着里面走,一边四处寻觅,一边问道,“成冲在哪间牢房?”
“王子殿下,成冲是死囚,没有大王的命令,您不能见他呀。”武侍无可奈何道。
“滚开!你不说,我自己也找得到他!”王子阆不顾一切地要见成冲一面。
此时,王子阆已经离成冲所在的牢房很近了,说话声传过来,虽不是特别清楚,可成冲还是一瞬间便能听得出是王子阆的声音。
“……殿下么……”他心里一惊,用手掌去支撑自己的身体,想要站起来。
打手回过头,见成冲自己踉踉跄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大吃一惊,心道,刚刚都快死了的人,怎么还有力气站起来。
成冲一手扶着墙壁,定了定神,另一只手擦了擦唇上的血,尔后尽量拢了拢敞开的衣襟,那衣衫上尽是裂痕,已成褴褛,透着他数不过来的一道道伤口。
他之所以不想让王子阆看见他这般狼狈的模样,一是不想王子殿下冲动,再做出什么无法挽回的事,把自己也搭进来;二是不想让王子阆心里太愧疚,后半辈子都活在阴影之中。
“少傅……”王子阆走到牢门口,看到成冲,先是欢喜,随后见着他一身的血迹和伤,又悲痛袭来,“你……”话未出口,便凝噎住。
成冲勉强将扶在墙上的手撤回来,尽量若无其事地慢慢走过去,每走一步身上都像被撕裂了一般的疼痛,他却装作没事一般。
“殿下……来这做什么?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成冲走近王子阆,方开口道,声音微弱无力,若不是离得近些,王子阆恐怕都听不清他的话。
王子阆没想到成冲要受这样重的刑罚,不由得默然良久,神情凄怆。
“把门打开。”王子阆转过头,对那武侍命令道。
“殿下,万万不可,您来此已是不合规矩了……”武侍推脱着。
“我让你打开门!!”王子阆怒吼着。
“这……王子殿下恕罪,如若开了门,小人怕是人头不保了。”武侍跪在地上,哀求道。
成冲看着王子阆愤怒的样子,轻声劝道,“殿下……何苦为难他。”
王子阆逼迫武侍不成,只得屏退了众人,想要单独和成冲说几句话。
两个打手知趣地下去了,那武侍却依然杵在那里。
“没听见么,我叫你们都下去。”王子阆又重复了一遍,武侍拧不过他,只得默默退下。
“殿下今日太冒险了,快回去吧,此地不宜久留。”不及王子阆开口,成冲便劝他离开这。
王子阆满眼愧疚地望着成冲,摇了摇头,“他们怎么能这样折磨你?我要去求父王,让他放你出来!”
“不许去!”成冲此时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他吃力地说着,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强硬些。
“可是……你会死的……成冲,我不想你死,我不想你死啊!”王子阆的眼泪不争气地流出来,声音变得有些哽咽。
成冲看着眼前这个他用性命护着的人,心里有些感动,想着,能有他这句话,也算值了。
成冲站了这一会,便觉得疲累不堪,他一边扶着牢门,一边尽力喘匀一口气,勉强微笑道,“哭什么,殿下不是小孩子了……”说完,喘了两口气,又接着道,“别再为我……去求大王……皆是徒劳。殿下若是因我而受牵连……成冲……便白死了。你是要做太子的人,不可……再意气……用事。”
王子阆隔着牢房的门去抓着成冲的手,带着哭声说,“可是你若死了,我还如何去求太子之位,都是我……都是我的错……”
“殿下。”成冲打断了他的话,蹙着眉摇摇头,似是在提醒王子阆,此刻虽无其他人在侧,仍需小心隔墙有耳。
“回去吧。时候……不早了。”成冲又一次赶他离开。
“不!不!我走了,他们是不是还会打你?你怎么受了这么多伤啊?我从来没见你伤成这样……”王子阆哭得泪人似的,他确实没见过成冲这样重伤无助的时候,在他印象里,成冲从来都是他的依靠,他的参谋,文武双全,无所不能,他可以全心指望,不会有失。
可是,就是这个他从十岁便相识相知的人,转眼间就要赴死了,还是拜他所赐。
“我没事……皮外伤,不碍事。”成冲睁着眼睛说谎话,只为王子阆能心里好过一点,“殿下……”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怎么了?你说。”王子阆擦擦脸上的泪,连忙应道。
“朝中……太宰、司空,军中,子突、詹无极,这些人……皆可用,殿下……要留心……结交。”成冲的声音比适才更弱了些。
王子阆以为他要说什么,没想到又是在为自己出谋划策,不由得心里难过得要命,答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
“还有……上个月……教你的……剑法,要练熟……防身总是……需要的。”成冲说道,脸上带着几丝笑意,就像所有的伤痛都不复存在了一样,极释然而美好的微笑。
王子阆又泪目了,用力地点点头,他好后悔,从前没好好练习成冲教他的功夫……
“好了,你走吧。我累了。”成冲挣开王子阆拽着他的手,转过身去,不再看他。
“成冲……”
“快走!”
王子阆站了一会,见成冲始终不肯转过来再看他,唯有擦干眼泪,说了句连自己都觉得无力的话,“少傅……保重。”然后慢慢地走出天牢。
成冲听着渐行渐远的脚步,方卸下心里提着的这口气,一下子重心不稳,倒在地上,他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手触着身上一处疼得厉害的伤口,缓缓闭上了眼睛。
第九十一章 劫后余生壹
丑时三刻,是天牢防守最为薄弱之时。
受尽了折磨的成冲奄奄一息,意识也在一点一滴地丧失。
此时,一行虎贲卫径直来到牢门处,领头的正是子突。
牢房外的几个武侍本已昏昏欲睡,见有虎贲卫来此,忙上前问道,“将军何事?”
“大王连夜传讯死囚成冲,速去开门,容我提人。”子突的话掷地有声,不怒自威。
武侍见这阵势,也未作他想,连忙去将半死不活的成冲拖了出来。
子突见着自己的好兄弟,竟遭了这样的罪,差点失去理智,好不容易压住了怒火,同手下带着成冲迅速离开了天牢。
这行人未离去多久,武侍忽然有所警觉,想着既是天子传唤,怎么不是司寇前来,反而是虎贲军来此提人,又想到成冲从前是虎贲上将,恐与那些虎贲卫有什么私交……不禁一丝后怕,连忙带人去追赶虎贲卫,同时派人去禀报司寇子禽。
子突前几日一直在西郊军营练兵,今日才听说成冲的事,便连夜赶回来,他思来想去,唯有孤注一掷,劫狱救人,方能替成冲求得一线生机。
他本是想一人独自行动,却不想,七八个旧日里跟着成冲出生入死的兄弟,看穿了他的心思,也坚持要一起前来,还说从前在战场上,是成冲救了他们的命,所以无论如何也要还他的恩情。子突拗不过他们,才有了先前的那一幕。
没想到,牢门口的武侍一时大意,他们竟如此顺利地救出了人。
不多时,子突一行已经到了宫门口,宫门外有个虎贲卫已备好了马匹、马车和盘缠,以作众人的接应。
眼见着大功告成,子突忽见着天牢的一众武侍正向着宫门这边急匆匆地赶来,他一惊,想要冲出宫门。
这夜,负责巡视宫门的虎贲卫,正是嫘牧。
他见着子突,本欲阻拦。忽然瞥见其身旁由人搀扶着的昏迷之中的成冲,再看看他们身后正追赶的武侍们,心中已了然。
“子突,就算你们今日出了宫门,也跑不了多远,大王必会设下追杀令。”嫘牧开口说道。
子突冷冷地看着他,不屑道,“这人,我非救不可,死又何惧!”
眼看着武侍就要赶上来,嫘牧犹豫了几分,忽然举起手,示意看守宫门的士兵,说道,“开门!”
子突一愣,没想到嫘牧竟然在紧要关头,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多谢。”子突撂下这话,便与众人匆匆离去。
待天牢武侍追赶上来,宫门已关。
“快打开宫门,罪犯逃脱,势必要捉拿回来。”武侍急迫地对着嫘牧说。
“哪里来的罪犯,适才是子突将军有要事在身,我等岂敢拦截?”嫘牧想着跟他们纠缠一会,方能为成冲争取些离开的时间。
“我告诉你,那被劫走的人是杀死虞姬的重犯,若是被他逃了,你我都得被株连!”
另一边,子突救下了人,找到了接应的虎贲卫,将重伤的成冲扶上马车,一行虎贲卫遂一路疾行,不再回头。
嫘牧那边无力阻拦太久,只得再度放行。很快,天牢武侍便追了上来。
虎贲卫们只有停下,与武侍交手,以期能够缠住他们,而子突无心恋战,不顾一切地驾车疾行。
天由墨色转亮,一乘劫后出逃的马车飞驰着。
又过了许久,路过一处清水河,子突便下车饮水,又装了些,想给成冲喝一点。
等到他拉开帷幔,去察看成冲的状况时,才发现成冲的呼吸微弱,远比自己想象的严重许多,子突轻轻将水喂到他唇边,润了润他的嘴唇,可成冲仍是毫无反应,子突不免忧心起来。
这一路,为了避开城中守卫和宫里的人,子突只得沿着鲜少人烟的荒地驾行,可如今成冲伤成这样,就算不贸然去找医者,也总得帮他包扎一下伤口才是。
好在子突随身带着祖传的刀伤药,他将成冲小心翼翼地抱扶下马车,让其倚靠在一颗古树旁。
子突解开成冲的衣裳,方见着其早已遍体鳞伤,溃破的皮肉连成一片,惨不忍睹,子突眉头紧锁,心中难过,“怎么会……伤成这样……”
他的手颤抖着去帮成冲涂药,可伤处太多太重了,从前在战场上,就算敌人再凶残,也没见成冲遭这样的罪啊……想到这,子突情不自禁地为成冲感到委屈、不公和心疼。
刀伤药敷在伤口上,难免带来刺激,让成冲渐渐恢复了知觉,苏醒过来。
他只觉着浑身难捱的痛楚袭来,眉头紧蹙着,口中近不可闻地呻吟了两声。
子突见着,不禁由悲转喜,停下涂药的手,关切地问道,“你醒了?!是不是我弄痛你了?”
成冲望着他,目光这才稍稍清明了些,微弱地开口道,“子突……这是哪?”
“这么……”子突极目眺望,想着他们是一路往南,才出了洛邑,又到了宁州,这会……“应是快到雍城了。”他回答道。
“雍城……”成冲微弱地叨念着,方反应过来,是子突将他从大狱里营救了出来,他不由得责怪道,“你疯了么?”
子突明白他这话的含意,只道,“我是疯了,见不得你被那些人折磨,蒙冤而死!”
“蒙冤……”成冲微微愣了一下。
“难道不是么?!你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怎么会杀那虞姬,更何况她还怀有子嗣!你分明……分明就是替那王子阆顶罪!”子突说着,不免有些激动。
“……别说了……”成冲有意去打断他,不想他再提这件事。
“为什么不能说?!”子突的情绪愈加激动,“这些年,你为周王室立下了多少战功,流了多少血,受过多少伤?难道,他们就是这么报答你的?就让你这样不明不白地做那王子王孙的替死鬼吗?!”
“子突!”成冲一时着急,想要直起身,却引着伤处作痛,又猛地咳起来,直至又咳出血来。直到这一刻,他还在维护王子阆,仍旧不愿意将事情的真相始末告知子突,“不是……殿下,是我……咎由……自取……”成冲吃力地说着。
子突见着他这副样子,心都要碎开了,只得叹了口气,扶起他,连声说道,“好,我不说了,不说了,成冲,你别这样,不要吓我。”
“子突……我们……回去吧。”成冲带着几分恳求说,“劫死囚的罪,你如何担得起。”
“你胡说什么?!回去?难道任由那些畜生折磨凌辱你吗?”子突有些恼怒,他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才把成冲从天牢里救出来,哪有回去送死的道理。
成冲的嘴唇上仍在滴着血,他用一种似乞求亦似无奈的眼神望着子突,轻声道,“我活不了多久了……若是再连累你,只怕是死不瞑目……”
“什么连累不连累的,都什么时候了,你就不能考虑考虑自己?”子突道。
成冲似乎没听进他的话,忽然地,好似想到了什么好办法一般,拽着他的衣袖,睁大了眼睛道,“不如,你带着我的首级回宫去吧,如此,将功折罪,他们……不会拿你怎样的……”
子突愣愣地看着成冲,好一会儿,方轻轻地抱着他的肩膀,缓缓说道,“这种话不准再说了!我听不得你说这样的话。你不会死的,只要有我在,就不会让你死的,也绝不准宫里那些腌臜小人再伤你分毫,他们没人有资格伤你性命!”
子突的臂膀轻抵在成冲的锁骨处,使得他又不自控地咳了几声。子突知道他的伤重,急忙移开来,看着他的眼睛,接着道,“等到了雍城,我便找医者来给你治伤。你放心,你一定不会有事的,很快,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成冲被子突这番话搅得百感交集,子突祖上世代为官,如今竟为着他,成了宫外在逃的钦犯,这让他于心何忍?
“可是……”
成冲还欲劝子突回心转意,却被其打断道,“没什么可是,我若不救你,只怕这后半辈子,也只能活在愧疚和自责里了。所以……你就当我……是咎由自取吧。”
成冲听罢,心中的感动升腾着,他明白,子突肯为了他两肋插刀、豁出性命去,就如同他为了王子阆心甘情愿地赴死一样,“兄长……”
“好了。别说了,省省力气。”子突微笑道,“你答应我,一定要扛过去,一定要活下来!”
成冲顿了好一会,终于应道,“……好,我答应你。”
子突方欣慰地笑了,“走吧,不能耽搁太久。”他一边扶着成冲起来,一边说着,“马车上给你备了衣服,你且换上。还有干粮和水,就算身上的伤再痛,你也要多少吃些,这样才有力气。”
“好。”成冲轻声应着,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一步步地腾挪。
第九十二章 劫后余生贰
临近傍晚,子突已几近不眠不休地赶了一日一夜的路了,体力再好的人也难免疲惫不堪。
“成冲,你怎么样?累不累?”子突掀起帷幔,方见着成冲的头垂向一旁,似昏死过去一般,身上的衣服换了一半,衣襟尚未系好,显然是重伤之下,连整理衣衫的力气都没有了,身旁的水和干粮丝毫未动,就这样半昏迷着……
子突轻轻扶起他的脸颊,想要叫他醒来吃些东西,却发现他颈上、脸上皆是汗珠,额头摸起来烫得很,“是发热了么?”子突心下一沉,成冲重伤未愈,又生了高热,岂不是雪上加霜,当如何是好。
子突本想替他系好散着的衣襟,无意间却看到他左肩附近的伤口,竟已开始微微溃烂,子突一惊,连忙扯开他的衣服,去察看其余的伤处,只见腹间左右两侧的伤口也有同样溃烂的征兆,其余的伤口倒还好。
“怎么会这样?我分明上过药了,伤口怎么会溃烂呢?”子突自语道,心里焦急万分,正是伤口溃疡不愈,这才导致了突如其来的发热。子突自然不知道,成冲肩处、腹部所受的锥刑是浸了狼毒的,若不是那打手一时心软,恐怕此时他全身的伤处都要开始毒发腐烂了。
这样不行……子突心中焦灼,知道成冲的伤已经不能再耽搁了,必须要尽快找医者医治方可。
“成冲,你醒醒,醒醒!”子突轻轻摇晃他的身体,想唤他醒来。
好一会,成冲的方回过神智来,睁开眼睛,目光飘忽而游离,神情是难掩的苦痛。
子突将口粮递给他,轻声道,“先吃点东西,我带你去找医者。”
成冲没有接,微弱地摇头,“我……吃不下……”
“好几日了,你这样不吃东西,怎么有力气扛过去?”
成冲遂握住子突的手腕,断断续续地说,“兄长……我……怕是撑不住了……你走吧……别……管我了……”
“不!你答应过我的,不会有事的,你一定可以熬过去!”子突有些慌乱。
“就算……我……食言了吧……”成冲呢喃着,说罢,又陷入昏迷,不省人事。
子突心中恐慌,伸手去触了触成冲的颈脉,还好,只是昏过去了。他舒了口气,自己亦顾不上吃东西饮水,便又持了缰,策马驱车,他心里唯有一念,便是尽快找到医馆。
未及片刻,子突只觉着身后有马蹄声传来,还不只一匹马,他预感不妙,却不想耽搁,只继续前进。
然而,他驾的马已疾行多时,早就不堪其苦,行速大减。终于,身后的马蹄声愈来愈近,子突不得已,回头去看,方见着一队宫中武侍追逐在身后,约有二十几人。
这些人是司寇子禽派来的,从天牢里丢了重犯,周天子自然怒不可遏,只道犯人追不回来,便拿子禽是问。子禽惶恐不安,连忙派了得力干将,分头去追。
这二十几人快马加鞭,从宫中出发,一路沿途追赶,竟在此时,遇上了子突,立功心切的武侍们,自然是穷追不舍,恨不能立即斩杀逃犯,换取升官发财的机会。
眼见着身后的武侍就快赶上来,子突恐乱刀之下,伤了成冲,便挥刀斩断了马匹与车相连的绳索。一时间,车前倾而骤停,子突拉开车幔,见着成冲依旧昏迷着,心道,你先休息一下,容我去解决了这些麻烦,再带你去治伤。
尔后,子突持刀而返,应战众人。
“子突中卫,你这是何苦?不如交出重犯,随我们回宫去,还能将功补过。”武侍劝道。
“少废话,一群走狗,识相的都退下,不然老子今天定让你们命丧于此!”子突斥道。
武侍见子突如此,便围涌上前,与他交起手。
二十余人,纵使子突本领超群,也难敌群狼之攻……
他拼尽全力,想击退众人,可武侍见着他孤身奋战,又岂会手下留情。
不多时,子突便意识到,这群人,是打定主意要拦了他和成冲的去路,非死不能退。于是,他只得下了死手,毫不留情。
到底也是军中一等一的高手,就算对手再难缠,也能置之死地而后生。
战马交错,刀刃相间,你死我活的战斗,步步惊心。
随着武侍接连倒下,子突身上亦添了不少刀伤,所骑的马亦被刀砍伤,害得他跌落下来……
疲惫不堪的子突依旧在抵挡着众人,一个武侍已趁乱到马车附近,想要割下成冲的头颅,回去领赏。
子突见状,顾不上与眼前的对手纠缠,急忙追过去,想要护成冲周全,还未及那武侍出手,便一刀割断了其喉咙。
可与此同时,先前与子突纠缠的那武侍,竟趁其不备,从子突身后,一剑刺过,霎时间,血涌不止。
“啊……”子突喊了一声,忍着剧痛,回过身去,重伤之下,五招之内,取了伤他之人的性命。
一边流血,一边迎战,子突是豁出命去了……
终于,随着最后一个武侍中刀而亡,重重栽倒在地。果真,子突凭着一己之力,杀光了所有来追杀的人。
残阳如血,尸骨埋尘。
子突筋疲力尽,血染裳衣,他用手沿着衣角撕了一条,潦草地给自己包了伤口。随身的刀伤药都用在成冲身上了,如今,他已然不顾自己的伤,仍是想着要带成冲去找寻医者。
骏马已不堪其用,他朝着远处看去,目之所及,是一片巍山,隐约似有炊烟,山下该有人家吧,子突暗暗想着。
历经一场恶战,成冲却昏迷未醒,一无所知,自然不见子突是如何为了他以一敌众、重伤流血……
子突将成冲抱扶下马车,看着他苍白的脸,神色凄然,尔后将成冲的手臂搭在自己肩膀上,背着他往前走,心道,就算我剩下最后一口气,也不会放下你不管的。
就这样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了山脚下。
这山,便是依兰山,当日成冲就是来此,请了聂容平入宫,为太子,也是当今的周王医治疾患。
恍然之间,已有两载。
说来也巧,此时天色转暗,正要入夜。聂容平和月儿、阿武、齐伯去下穆村买东西,路上耽搁了一些,返回的时辰比预计的晚了些,这会才行到山脚下。
山下自有寻常人家,绕瓴炊烟,劈柴喂马。
子突剑伤在身,血染衣衫,几近力竭,好容易见到农人,便支撑着走上前,开口问道,“兄台,这附近可有医馆?”
农人见着问寻的人一身血,身后背的人一动不动,怕是已经死了,不由得心生恐惧,支吾道,“不……不知道。”
子突有些失望。他失血过多,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于是又道,“可否借住一晚?”
农人心中害怕,不敢收留他们,便推脱道,“壮士勿怪,我这屋中简陋,家中人又多,实在是不方便。”
子突微微叹气,说道,“罢了。”
日未落,月未升。聂容平一行离着不远,依稀见着子突他们,聂姑娘便对阿武说道,“去看看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人害了病?”
“是。”阿武跑过去,不禁惊道,“子突将军!”
子突抬起眼睛,看着几步之外家仆打扮的男子,略作迟疑,方道,“你……是成冲府上的旧仆?”
“是,将军。”阿武又细看靠在子突背上的人,这才发觉竟是成冲,于是大惊失色,喊道,“主人!!”
见成冲不应,急忙问道,“子突将军,我家主人这是怎么了?!”
子突脸色很差,一边将成冲轻轻放下,一边回道,“他伤得很重,昏迷了足有半日,若再寻不得医者,怕是挨不住了。”
阿武连忙上前扶住成冲,此时的聂姑娘和其他的人亦走到跟前。
“成冲?!”聂姑娘怎么也没想到,一别两年,和成冲再见面,竟是这样的情景。
子突看到聂容平,顿了一会,才想起这人是谁,“聂医师么?”
“小女聂容平,见过子突将军。”
子突像看到了救命稻草,急忙道,“太好了,你快救救他,他受了刑,还发了高热。”
聂容平蹲下身,伸手去察看成冲的脉象,不由得眉头紧锁,一脸凝重。
“他怎么样?能救么?”子突担心地追问。
“我……尽力而为。”聂姑娘何尝不想救治成冲呢,可他着实伤势不轻,亦不好随口而答。
子突听罢,顾不及礼节,抓着聂容平的手腕,求道,“你一定要救活他!”
聂姑娘刚刚心都在成冲身上,这会见着子突的脸色,方知受重伤的不止成冲一个,于是点点头,又问道,“子突将军也受伤了?既如此,便随我们去半山腰处,那有我的医馆……”
子突的神情默然,喘了口气,似放了轻松一般,半坐在地上,说道,“你只管救他,我……就不必了。”顿了顿,接着道,“聂姑娘,你替我对他讲,他的命……是我拼死……救回来的,叫他给我……好好地活着,再也不准……糟践自己……”说罢,欣慰地看了成冲一眼,尔后,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子突将军!”众人皆惊。
等到聂容平再看子突,已是脉象全无,呼吸停止。
第九十三章 劫后余生叁
聂容平费了十二分的力气,解了成冲身上的毒,护住了他的经脉,小心清创,悉心调药。
而成冲昏迷了七日,方醒过来。
聂姑娘高兴得什么似的,这么多年来,她救了那么多人,却从没像今日这般开心。
“你醒啦?”聂容平的声音透着喜悦。
成冲伤重至此,又昏迷了多日,几近是从阎王手底下捡回了半条命。刚刚苏醒过来,成冲觉着身体好像不是自己的,麻木里带着疼痛,头脑也昏沉得很,见着眼前的聂容平,愣了会儿神。
“怎么,你都不记得我了么?”聂容平微微有些嗔怪,虽是两载未见,可在她看来,分别似在昨天,怎么成冲见着自己,一点惊喜也没有,俨然一副忘了她是谁的表情。
“……聂姑娘……”成冲终于开口,声音微弱。
聂容平抿着唇笑了下,尔后故作严肃道,“我还以为你都忘了我了,亏得我费了好大功夫把你从鬼门关拉回来。”
“……是你……救了我……”成冲想要坐起来,这一动,引着浑身都痛得不行。
“你别乱动!”聂容平连忙制止他,“慢点!当心伤口撕开,大罗神仙也救不了你了!”
聂姑娘这副严厉医者的样子,还真与她爹聂洪有点相似,成冲见着,恍惚间,想起了当日聂洪救他的场景,眼神里不由得多了几丝柔和。
成冲一边缓慢地支撑着靠坐起来,一边问道,“……我如何会在这?”
聂容平下意识地想要隐瞒子突已死的事,只道,“依兰山下刚好遇着,见你受了伤,便让阿武带你回来了。”
“依兰山……”成冲念着,忽然间问道,“子突呢?”
聂姑娘的心头一紧,不知该怎么跟他说,成冲现在刚过醒过来,身体状况很不好,若是知道子突为了救他而死,免不了要痛心疾首,这么一来,反而会加重伤势……
想到这,聂容平开口道,“他走了!”话一出口,她便纠结起来,自己最不擅长的就是说谎了,这要她怎么编下去……
“走了?”成冲一愣,“他去哪了?”心道,子突救下了他,难道还能再回宫去么?若是不能,又有何处可去?
“我……我也不知道。”聂姑娘支吾道,“他……说有事去办……嗯……说让你安心养伤,等……办完事就……回来找你!”
拙劣的谎话总算编完了,聂姑娘心里七上八下,唯恐成冲听出破绽。
好在成冲未作怀疑,只以为子突是真得有什么事要做,毕竟他世代久居洛邑,怎么能说割舍便割舍。
“他……没受伤吧?”那日成冲虽昏迷,却难免隐约觉察到子突在他耳边说得话,即便记不清内容,也多少有些印象,便不放心地想要确认,子突是不是都好。
“……嗯……没……没有。”聂容平小声地嘀咕着,想起那日子突死之前的悲壮,心中止不住地难过。
“那就好……”成冲眼里闪过一丝慰藉,低声自语着。
聂姑娘觉得但凡成冲再追问一句子突的事,她就要绷不住了,于是赶紧站起身来,搪塞道,“外面我还煮着药,我去看一眼,你……先休息一下,一会我把药拿进来。”
“……好。”成冲看着她,如今聂姑娘也算他的救命恩人,他自然心中感激。
聂容平出了屋子,嘱咐月儿、阿武一众,暂时不要对成冲讲,子突已经不在了的事情。
“主人他醒了?!”阿武问道。
“嗯,刚刚醒过来,情况还不稳定,你们先别进去扰他。”聂姑娘答。
“好,好。”阿武知道旧日的主人死里逃生,心里不知道多开心,“姑娘真是菩萨心肠,神医再世,阿武替主人谢姑娘了!”
“哪用得着你替呀!我们姑娘对成少傅的心意,可是旁人都比不及的呢!”月儿自打跟了聂容平,倒是越发越像主子了,改了唯唯诺诺的性子,反倒成了心直口快的小丫头。
“是是是,阿武说错话了,姑娘莫怪,莫怪。”阿武也跟着笑吟吟地玩笑起来。
“你们两个,都给我少说几句!一会儿罚你们去山顶采石薇!”聂姑娘口上责备着,以掩饰自己的难为情。
果真,得知成冲醒了,整个宅子里都洋溢着轻快和欢喜,之前七日里紧张而担忧的气氛一扫而光。
自从两年前,成冲安排了这几个下人来照看容平,她便不再需要过以往那样易容的生活,而是能像其他医者那般,挂了医馆的牌子,行医救人,安然度日。
就这样,聂姑娘格外地上心,这几日叫阿武关了医馆大门,一心为成冲调治药剂。
成冲服了几日的药,身体开始稳步地恢复了,亏着那个打手避开了要穴,除了左肩处的伤,其余的地方,都开始慢慢愈合。
这日,聂容平待成冲服下了药,便替他把了脉,略感欣喜道,“比我想象中恢复得快些,你这身体,本来底子很好,你却老是不爱惜,怪不得子……”
话未出口,聂容平骤然停下,她本想说怪不得子突将军嘱咐,让你以后不要糟践自己……可眼下,她哪里还能贸然提及子突,就连安葬子突的后事,都是阿武、齐伯他们暗中去做的。
“……什么?”成冲见着她话说了一半,便问了一句。
“没……没什么。”聂姑娘急忙遮掩过去。
次日,天微亮,月儿出来替聂姑娘打水,见着阿武正要出门去,便问道,“阿武,这么早,你去哪里?”
“我去后山子突将军的墓看看,姑娘一再嘱咐,棺椁,墓碑,祭祀的东西,一样也不能少。”阿武答着。
月儿听罢,也感念了几句,“是啊,子突将军真是个重情重义的大丈夫!我听姑娘说,他是叫人伤了要害,竟还能忍着致命的伤,一路流着血,将你家主人背到依兰山下……”
“唉。”阿武叹道,“主人要是知道了,肯定要伤心死了……”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缅怀着子突,竟没注意到成冲就站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手扶着栏杆,碰巧听见他们讲话。
成冲自打醒过来,身体虚弱得很,这几日顶多能在屋内稍稍活动一小会。可偏偏今日,他早早醒过来,自觉着身上的伤好转了许多,实在躺不住,想要出房间走一走。
平时要是被聂姑娘见着,定要阻止他,可这会聂姑娘应是还未起,于是成冲便自作主张,起身缓步而行,刚走几步,便要喘息一会,可他从来都是逞强隐忍惯了的人,纵有七分的力,也偏要逼迫自己做出十分来。
也就是这么巧合,成冲支撑着走到中庭这边,扶着栏杆,歇口气的功夫,便真切地听得阿武和月儿说出这番话来……
“就是嘛,所以聂姑娘才叫我们一定小心,不能在他面前提起子突将军。不过你说,这能瞒多久呢,他日成少傅知道了,还不是一样要难过死……”
月儿还在自顾自地说,阿武却瞥见了向他们蹒跚而近的成冲,不禁大惊失色,连忙道,“月儿,别说了!快别说了!”
“怎么了?”月儿沿着阿武所看的方向转过头去,方见成冲,正站在距离他们十步之外的地方,“成……成少傅……”
成冲定了定神,吸了口气,开口问道,“你们说得……是真得么?”
阿武和月儿不自觉地相互看了一下,皆不吭声。
“阿武,你告诉我……”成冲走近了几步,看着不说话的阿武,重复问道,声音依旧低微,不知道是情绪还是身体的原因,听起来带着颤抖,格外凄凉。
“主人……我……”阿武见他这个样子,肠子都要悔青了,早上真不应该个月儿提这件事。
“你说啊!子突他怎么了?!”成冲抓着阿武的肩膀,有些失控地竭力吼着,话音刚落,又不住地咳起来。
阿武扶着他,不知如何是好。
“……他……死了么?”成冲抬起眼睛,眼神里带着一丝可怜的哀求,他多希望阿武能告诉他,他们说的不是真的,子突没有死,只是像聂姑娘说得,子突去洛邑处理完事情,就会回来见他。
然而,此情此景,阿武实在没办法再欺骗自己的主子,只得万般无奈地点点头。
成冲见状,心中的绝望到达顶点,只觉着五脏六腑都要爆裂开来,胸腔内的气血奔腾着,他按着胸口,颈上青筋泛起,牙关紧咬着,像是在努力压制着……猛然间,鲜血不受控制地自口里喷出,下一刻便跪倒在地,吓得阿武和月儿皆失声叫嚷起来。
聂姑娘听见庭院的动静,慌忙跑出来,见着这幅景象,来不及多问,忙去审视成冲的脉象。
成冲一边望着聂容平,一边口中低声念着,“子突死了……是我……害死了他……”
“成冲,你不要这样,你要节哀,你的身体已经受不住这样悲痛的情绪了!”聂容平又着急又担心,一边替他擦拭唇边的血迹,一边心疼地劝道。
成冲的眼神变得空洞,魂魄像是出离了身体一般,呢喃着,“该死的人,是我……”说完便昏倒在聂容平的怀里。
聂姑娘一边抱着成冲,一边泪如雨下,心中难过不已,想着这才刚有了起色,又叫他挨这肝肠寸断的痛,悠悠苍天,究竟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呢……
第九十四章 雨过天霁壹
聂姑娘一边配着药,一边有些出神,成冲知道了子突的事,又昏厥了一天一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
配好了药,她端着药碗走到成冲的房间,推开房门,却是空无一人,聂姑娘不由得一惊,急忙跑出去找人。
庭院各处,四下皆找不见成冲,阿武和月儿也不知道他的去向,聂姑娘担心的要命,生怕他是想不开,而有什么不测。
正在焦急之际,见着齐伯从门外回来,聂姑娘一问,齐伯方道,“他在子突的墓前。”
“什么?”聂姑娘一惊。
“他醒过来,问我子突葬在哪,我便带了他去。”齐伯道。
“齐伯,你也真是的,主人伤重未愈,你怎么能留他一个人?”阿武责怪道。
齐伯叹了口气,说道,“唉。他想要一个人陪陪故友,这样也好。”
聂姑娘没再说什么,朝着门外走去,阿武连忙跟上来,聂姑娘只道,“子突将军的墓离后院很近,不用担心。”
阿武仍然有些不放心,月儿连忙拉住他,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跟着姑娘了。
容平来到子突墓旁,果真见着成冲一个人伫立在墓前。
今日的风不小,山雨欲来,乌云漫天,像是一只巨大的手,笼罩在山峦上空,浓重的压迫感袭来,阻碍着喘息。
聂姑娘走过去,轻声道了句,“原来你在这。”
成冲没有回答,一只手扶在碑上,衣角四下摇曳,头发没有束,风一吹,散乱地摆动在脸颊旁。他整个人立在风里,忽远忽近的风呼啸而过,将他的背影衬托出几分苍凉。
“这里风大,你的伤才有好转,先回去吧?”聂姑娘见他不说话,又道。
“他是怎么死的?”成冲开口。
聂姑娘一怔,有些无从回答。
“别瞒我,我想知道。”成冲又道。
聂姑娘无奈,只好说道,“他……受了重伤,失血过多,来不及救治了。”
“是刀剑所伤么?”成冲问,尽力压制着情绪,使语气听起来还算平静。
“……嗯。”聂姑娘答道。
成冲一手拔出佩剑,伸到聂姑娘面前,“聂姑娘能判断出,伤他的兵器比起这剑如何?”他问这话,是想确认,子突是不是宫中武侍所杀。这样尺寸的佩剑,唯有宫中武侍或是虎贲军才配带,虽然,成冲心中明了,子突定是因为自己的原因而遭宫中的人追杀……
聂容平是试图救子突的,也仔细验过他身上的伤口,“……他背后有一处致命伤,伤口大小与这剑的尺寸差不多。”
成冲强忍着悲痛,看似平静地听着聂姑娘的话,他似乎能想象到子突是如何一个人拼死突围,如何为了他护他周全为伤痕累累,血流不止而死……
“是我害死了他。”成冲的语气满是自责,似乎自己是一个不可饶恕的罪人。
“你别这样说,不关你的事。”聂姑娘劝慰道。
成冲又陷入了沉默,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聂姑娘有些担心,上前了一步,小声道,“就要下雨了,先回去吧。改日我再陪你来拜祭子突将军。”
成冲似乎没听清聂姑娘的话,他侧过头来,带着一种异样的眼光,望着容平,呢喃着,“天煞星……”
“你说什么?”聂容平没太听清。
“你知道……天煞星么……”成冲缓缓地重复着,脸上没有表情。
聂容平有些奇怪,她不知道成冲问这个做什么,回答道,“天煞星么……我……倒是听我爹爹说起过,那是一种极致的命格。我爹说,煞星命格的人通常都饱受劫难,往往难以善终……更有甚者,还会刑父母,克妻子,杀兄弟,祸及他人……”
话未说完,成冲的神色便不对了,说不清是绝望还是难过,半晌,才凄然地重复着几个字,“刑父母,克妻子,杀兄弟……”
聂姑娘这才反应过来,成冲是在往自己身上安这一桩桩的罪名,忙失口否认道,“你……别乱想,我听爹说,这样的生辰八字极难遇见,鲜少有人合得上,你断然不是。”
成冲听罢,苦笑了一声,“我是聂神医亲指的天煞孤星……”顿了顿,又道,“怎么从前不知道自己是这样的祸害……否则,不如早早地自绝于世,也能少牵连几人,也不至于害死兄长。”
“你别这样。”聂姑娘见他这般意志消沉,不由得担心道,“我爹说的话向来是故弄玄虚,没什么根据的,你别信他!”
成冲转过身来,正对着容平,“我也不想信,可是,却不得不信……这么多年算起来,我已经害死太多人了……”成冲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好像那上面沾满了冤魂的鲜血一样。
“没有!他们不是你害死的!”聂姑娘双手抓着成冲的胳膊,想要把他从无边的黑暗中拉出来,“成冲,你清醒一点,事已至此,你无需这么责怪自己。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掉的……”
远处,响起一阵雷鸣,紧接着,雨便跟着来了。
雨水落在两个人的发上,脸颊上,衣衫上。
成冲向后退了一步,移开聂姑娘的手,说道,“你不该救我的,我早就该死了……我该为那些无辜的冤魂偿命,该为我的过错赎罪……”
聂容平不知道怎样才能救他走出苦痛,于是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坚定地说道,“不是这样的!你没有错,也不需要抵罪。”
大雨倾注,风飘摇,须臾之间,两个人被雨淋得全身湿透,狼狈得惹人心疼。
聂姑娘低声道,“你别这么想,不要伤害自己,好不好?”
成冲有些恍神,不知过了多久,才淡淡地开口道,“你知道么,我还没出生的时候,我爹就战死了……”
聂容平抬起头来,松开抓着他的手,望着他,而成冲只是看着远处的山脉,眼里难掩哀愁。
“等到我三岁的时候,娘亲也病死了。”成冲接着道,“她将我托付给周公大人。我自小寄居在大人府上,尽力去学本事,只望有朝一日,能报答收养之恩……”
“……可是,事与愿违,大人好意推举我入宫,却不料我犯下弥天大错,害大人满门尽数获了重罪……”
“我原以为,可以救下娈姜,娶她为妻,给她平安的生活……可是……她也离开我了……”成冲一边说着,一边流着泪。
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原原本本地道出心里积压的悲痛,容平听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着,陪着他一起感同身受。
成冲触摸着墓碑上的字,那是阿武替他刻的:“子突将军之墓”。
“娈姜死后,我生无可恋……是子突帮我从丧妻之痛里走出来,我视他为兄长……他和殿下,是我在宫里仅有的牵挂,是我愿意拿命去保护的人……可是,到头来,我竟连他都害死了……”
容平看着几近崩溃的成冲,又心疼又忧伤,她抬起手,去触碰他的脸庞,轻声安慰道,“子突将军不是你害死的,你说愿意以命去护他周全,他又何尝不是呢?”
成冲默不作声,容平接着道,“我一直未曾告诉你,子突临死前,曾让我告诉你,他说,你的命是他拼死换来的,让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不可以再糟践自己。”
成冲听罢,抬起头来,有些发愣地望着容平。
“你要好好地活着,不然如何对得起他呢?这个世上,活着的人,有时远比死去的人更艰难。”聂姑娘温和的话语似有一种治愈人心的力量。
良久,成冲长叹了口气,他知道,聂姑娘说得是对的,他是得活着,替子突活着,这条命,他自己没有资格轻易结束。
急雨匆匆,微光初霁,照在整个院子里,将先前压抑的氛围一扫而光,远处的山峦在薄雾里显得愈加巍峨。
成冲从失魂落魄的状态里渐渐恢复,才意识到聂姑娘已经站在风雨里陪了他许久,身上的衣裳尽湿。
成冲有些歉疚,“对不起,让你淋了雨。”
聂姑娘相信,再沉重的伤痛,总是说出来的好,不至于一个人背负着。
“是啊,我自然是担心。你不知道,我为了救你,费了多少天的心血。所以呀,你一定要好好养伤,不然,当真是对不住我。”
容平的话,就好像一见如故的友人,带着揶揄的口吻,用最稀松平常的言语,表达着最深切的情感。
“……嗯。”成冲低低地应了一声,几近不可闻,“先回去吧,你得换件衣服才是,当心着凉。”
聂姑娘笑了下,俏皮地回道,“你还知道关心我呀?”
成冲被她这么一问,多了几丝窘迫,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答。
聂姑娘见他的神情,有些忍俊不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说道,“走吧!”
第九十五章 雨过天霁贰
回去路上,两个人遇上阿武,原来阿武不放心,又见着天下了雨,所以出来接应。
“主人,你……没事吧?”阿武看见成冲,连忙问道。
“没事。”成冲答着。
“没事就好,聂姑娘……不是,大家都很担心主人。”阿武本想着说聂姑娘担心他,可又一想,女孩子家矜持得很,怎好随随便便吐露心意,连忙又改了口。“这山雨来得快,走得也快,不偏不倚地,恰巧让你们赶上了,这都淋湿了,赶快回去喝碗姜汤。”
“不是和你说过,别再叫我主人。”成冲没听出来阿武的言外之意,只是叫他不要再以主仆相称。
“他既叫习惯了,你就随他吧,一个称谓而已,何必这般拘泥。”聂姑娘在一旁说着,她倒是不介意自己的仆从仍是对成冲忠心耿耿。
“就是,主人对我恩重如山,阿武还未及报答,便离开了成宅。如今好不容易再遇上你,也算是老天爷有眼。”阿武笑吟吟地附和。
当初,阿武和阿牧同在成冲府上做事,转眼间,沧海桑田,世事难料,阿牧恐怕已成了南宫嗣手下的红人了吧……成冲兀自想着,没再说什么。
“在想什么呢?”聂姑娘问道。
“……没什么。”成冲回过神来,随着聂容平回到了住处。
这十来日,成冲几乎都是在昏迷中度过的,多亏有聂姑娘悉心照料,喂药、敷药,一样不落,成冲的伤也倒遂人意地愈合得不错,只是左肩处的旧疾顽固,并没什么起色。
今日淋了冷雨,月儿为他们煮了姜汤,聂姑娘饮下,倒不觉得有何不适,反倒是成冲,这日夜半,咳得厉害。
他与聂姑娘的屋子隔得不远,山中的夜晚本就寂静,他怕吵着其他人安眠,便起了身,披了衣裳,来到中庭。
雨后山中,空气清新,偶有一两处蝉鸣,也与氤氲月色相得益彰。
成冲静静地站着,回想着日里与聂姑娘的话,天煞星的谶语言犹在耳,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心道,“子突啊子突,你若知道我是这样的宿命,还会舍命救我么?我哪里值得你这样做呢……”
“怎么了?是睡不安稳么?”
成冲的思绪被说话声打断,他回过头,看见聂姑娘正站在他身后,提着一盏灯。
“还好,许是这几日休养得过分,所以睡不着。”成冲搪塞着,不想提及自己的咳疾,他不愿再给聂姑娘添麻烦了。从今日醒来时,他便思量着要离开这里,毕竟自己是朝堂钦犯,一直住在聂容平这里,怕是会连累人家,又加上天煞星的预言,让他不敢再与别人走得过近了。
与其担忧着会不会再害了旁人,倒不如就此孑然一身,飘零天际,生如行,死如归。
“你何必瞒我,分明是适才咳得厉害,因此而不得安眠。让我看看你的伤吧。”聂姑娘道破了成冲的刻意隐瞒,随即伸出手,想去察看成冲的脉象。
未及,成冲的手不自觉地向后躲闪了一下,说道,“不必了。”
聂姑娘一愣,“怎么了?”
成冲只道,“我这咳疾已经迁延许久,只在入秋发作,不碍事。”
“怎么不碍事?咳疾可大可小,最是顽固,若不根除,怕是会伤及根本。”聂姑娘执拗起来,可是旁人左右不得的,她又一次伸出手,去察看他的脉象。
成冲不得已,只得由着她。
片刻,聂姑娘方道,“你这咳喘的症状是因着肺脏的伤,本就反反复复的不见好,这回遭了罪,更加损伤了脏腑……所以……更难调养了。”
成冲听着她渐渐犹豫的话,知道自己的病没那么容易好,非但没觉得可惜,反而觉得有些解脱。子突只是叫他好好活着,不要糟践自己,可若真是天命有常、差强人意的话,他也只有欣然接受,也算不上对不起兄长了。
“没关系……你放心,我一定能找到办法医好你的伤!别忘了,我可是下穆的神医婆婆!”始料未及,聂姑娘却来了这么一句。
成冲听着她信心满满的话,自心底泛起了感动。两年前,二人不算至交,如今,至多算是萍水相逢,天下之大,如何便能得到她这样真心相待,而此时的自己身无长物、罪名加身,又该怎么还这份恩情……
“聂姑娘……”
“恩?”容平不晓得他要说什么。
成冲心里千头万绪,却不知该说什么,唯有轻声道了句,“……多谢你。”
“谢我?”聂姑娘浅浅一笑,半开玩笑道,“谢我救了你吗?”
“……嗯。”成冲口上应着,心里想道谢的却不只如此,为他治伤,救他性命,听他诉心事,劝他振作……哪一个不是该感激的恩惠呢?
“那你准备怎么谢我呀?”聂姑娘笑道。
她倒是与别的女子不同,可能是自小生在山野,又加上有个极具个性的父亲,所以性情刚强而直率,从来是有什么说什么。
“……但凡有效劳之处,必不推脱。”成冲允诺道。
聂姑娘笑了笑,“效劳?那还没有。暂且记下吧,容我好好想想,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到时候可不要反悔哦!”
成冲听着她的话,似乎心中的苦痛得以短暂地封存片刻,亦淡然地微笑道,“好。”
容平抬起头,此刻朗月当空,映得人心下澄明,分明已入秋的夜,却未感凉意,只有微风拂面,沁润舒畅。
次日,成冲由于夜里睡得不好,起得晚了些,阿武端了粥进来,说道,“你醒了,主人?”
“嗯。”成冲道。
“聂医师一早出门时便吩咐,说你昨夜因旧伤扰了安眠,今早得多休息会才是。”
成冲看了看窗外的阳光,格外温暖,他心想着,这里倒是个让人平复的地方,前尘于此,似乎皆成云烟,一切遥远地恍若上辈子的事。
快两个时辰过去,聂姑娘还不曾回来,月儿便有些着急,“姑娘怎么去了这么久?”
“不如我出去看看吧。”阿武说道。
“也好,我早上就该陪着她一起,可是她非说我碍手碍脚,连翘和迎春都分不清,只会给她添乱。”月儿自责地嘀咕着。
“别担心,山上的路,聂医师熟悉得很,闭着眼睛都走得回来,准是只顾着专心采药,忘了时辰。”阿武劝她道。
“可往日她总会赶在正午之前回来,怎么今日去了这么久,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你快去看看,”月儿催促着。
阿武正准备出门,却在庭院里遇见成冲。
“主人……”
“去哪?怎么这样慌张。”成冲见他急急忙忙地,便问道。
“我去山上寻聂医师,她一大早出去采药,好几个时辰了,还没回来,月儿担心她,让我去看看。”阿武如实相告。
“我和你一同去吧。”成冲说道。
“……主人的伤还没好,还是……”
“无妨,走吧。”成冲口上不说,心里多少有些担心容平。
第九十六章 有惊无险
依兰山上,聂姑娘平日去的路就那么几条,阿武带着成冲找遍了,却仍不见她踪影。
“主人,聂姑娘会不会是去山下村子里了?不如我们下山看看吧?”阿武提议。
成冲见山上找不到人,也只有寄希望于村子了,“……也好。”
两人正要往山下走着,成冲忽然开口,“阿武。”
“怎么了,主人?”
“你先去山下看看吧。”
“主人是累了吗?不如你先回去休息,山下村子我熟得很,说不定还没下山,就遇到聂姑娘了。”阿武以为成冲是伤未愈,身体不适。
“不是,我想回山顶看看,刚刚有几条路,我们不是没去么。”成冲说道。
“你说那两条山崖边的崎岖小路?主人不必去了,那两路险得很,聂姑娘不会去的,平素她也时常告诉我们不要误入了,以免失足犯了险。”阿武连忙解释着。
“我还是去一趟,总觉得不放心,没关系,我有分寸。”
“这……好吧,那主人小心。”阿武拗不过成冲,只得容他一个人重返山上。
成冲顺着那两条小路,一路去寻,仍是未找到容平,他不禁有点失望,难道自己是多虑了么,但愿阿武说得对,聂姑娘是去下穆村了。
正当他要折返之时,无意间踩到一块有些松动的石块上,一个不好的念头袭来,距离此处几步外就是峭壁,若是采药的人,一不小心滑了下去,岂不要粉身碎骨……
他便又朝着山崖边小心地走了几步,向下眺望,深不见底,再仔细顺着脚下看去,仿佛下面有一处可以落脚的坡地。
不知是不是幻觉,成冲只觉得隐隐听见有声音传来……难道聂姑娘在那里么……
他想着,虽然不确定,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先下去看看再说吧。
峭壁不比一般的山路,成冲虽然身手好,可毕竟才受了重伤,也是费尽周折,才到了刚才依稀可见的平地。
成冲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转过身来,不由得又惊又喜,聂容平就在不远处的地方,可是,好像是受了伤,倒在那里,一动不动。
“……聂姑娘!”成冲连忙过去,才发现聂容平已经快要昏厥了,口中的求救声已经含糊不清,显然是从山崖上面跌落下来的。
“聂姑娘,醒醒。”成冲小心地扶起她。
容平听见成冲的呼唤,慢慢地睁开眼睛,“成冲……”
“你别怕,怎么样?还能走么?”成冲担心地问。
聂姑娘这才完全恢复了神志,带着委屈道,“我从上面摔下来,脚都断了,还怎么走啊?”
成冲心下一沉,看了看聂姑娘的左腿,紧张道,“那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聂姑娘想了一下,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尔后对他说,“你去找几根光滑的树枝来,帮我把手上的地方固定一下,不然骨头错了位,就更难痊愈了。”
成冲依着聂姑娘的话,赶紧找了木枝,又撕下衣角做绷布,给聂姑娘固定了受伤的脚。
聂容平忍着疼痛,脸上汗滴微微,成冲看着她,不禁皱眉道,“很疼么?”
“当然疼了,不信你试试?我现在动都不敢动。”聂姑娘小声抱怨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我背你回去吧,我小心一点,尽量不碰到你的脚。”成冲道。
聂姑娘抬头看了看那段峭壁,有些犹疑地说,“这么陡,我们真得能上去么?”
“嗯,没事的,你相信我。”成冲望着聂姑娘,很坚定地说。
聂姑娘遂点了点头。
成冲小心翼翼地扶着容平站起来,然后背着她,虽然山路陡峭,可容平靠在他的肩膀上,却是踏实得很。
成冲既要顾着容平的脚伤,不能让石块草木碰到她,又要循着峭壁吃力地往上走,过了好久,才快要到山顶,可却不想手上抓着的岩石一松,他们几近又滑落下去。
“啊!”聂姑娘吓了一跳,不自觉地喊出来。
成冲用尽力气,连忙抓住手旁的木枝,手臂上难免被锋利的石块划伤,“你没事吧?”他担心地问容平。
“没……没事。”容平应着,心道,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只不过又要重新艰难地攀爬山路了……
终于,过了近一个时辰,两个人才好不容易平安到达山顶。
聂姑娘却道,“你先停一下。”
“怎么了?天色不早,我们得快点回去,不然天黑就不好走了。”成冲提醒她。
“我知道,只停一下就好。”聂姑娘坚持着。
成冲只得轻轻地将她放下,让她坐在一块岩石上,问她究竟什么事。
“你看那边!”聂姑娘伸手指着,在不远处,靠近峭壁一侧,盛开着几株紫色的花。
“那是什么?”成冲虽见着,却不知道她的意图。
“你知道么,那些花叫紫苑,是专治咳疾的良药,你去采回来,我在这等着你。”
“……治咳疾?”成冲一怔。
“对呀,你这几日的咳喘一直不见好,我记着山顶这边有紫苑花的,只不过数量太少了,只发现这一处,你快去采下来,小心点!”聂姑娘说着,似乎忘了自己的脚伤了,也没注意到成冲的表情。
成冲眉宇紧蹙,心中百感,良久,才一脸凝重地问道,“你是为了给我采药,才跌落到山崖下面的?”
聂容平一时语迟,“我……”
成冲轻叹了口气,复抬起头来,望着聂容平的眼睛,说道,“若你再有事,我怕是真得无颜苟活了。”
聂容平见着他认真而又愧疚的样子,心头多少有些温暖,她的付出从来都是心甘情愿的,没想过要什么回报,只是现在看来,她对成冲的种种好,他都记在心里。这就够了,聂姑娘心道。
“瞎说什么呢!我不是好端端的,只是伤了脚,骨伤是恢复起来慢一些,不过顶多三两个月,也就好了,你不用有什么愧疚之心。”聂姑娘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
等到成冲依着她,拔了峭壁边上的紫苑,递给她的时候,聂姑娘忙宝贝似的接过来,小心地握在手里,不自主地喃喃道,“就差你了,这回的药一定奏效。”
成冲的心里感动的一塌糊涂,他断然没料到,聂容平会因着他的旧伤这样犯险,叫他如何能受得起呀。
斜阳草树,他背着聂姑娘往山下走着,不一会,便遇见了阿武、齐伯他们,“主人,聂姑娘!你们真得在这里!”阿武喜出望外。
“姑娘的脚怎么了?”齐伯见着聂容平不能行走,关切道。
“不碍事,齐伯,扭伤了,回去叫月儿给我捣点药,敷一阵子,就没事了。”聂容平的手里攥着紫苑,故作轻松地解释道。
一行人回到了院子。
晚上,月儿帮容平宽衣的时候,才发现容平手臂、腿上好多处淤青和擦伤,想是从山崖跌落时弄上的。
“姑娘怎么这么不小心,亏得山崖下有方平地,不然可怎么好?”月儿难过道。
“行了行了,去把捣好的药给我涂一些,我可不想落下残疾。”聂容平虽是姑娘家,可矫揉造作、哭哭啼啼的把式,她最是厌烦,不许自己有,也不许旁人有。
月儿赶紧收起了眼泪,拿来药,小心翼翼地把容平敷在脚伤。
“诶呀,你轻点,没轻没重的。我这可是伤了骨头!”
“好好好,姑娘快别喊了,月儿知道。谁叫你非得去给成少傅采药,自己摔伤了不说,人家还不知道领不领你情呢!”刚刚还一副为容平心疼流泪的架势,转眼又开始奚落自己的主子,这个月儿也是得了聂容平的真传,近墨者黑无疑了。
“我才不用他领什么情。”聂姑娘嘴硬道。
月儿嘴一撇,喋喋不休道,“就你刀子嘴,不知道是谁,见着别人夜半咳嗽睡不着,自己也跟着睡不着。见着别人为兄长的死痛心昏迷,自己就在一旁没日没夜地守着,黑眼圈皱纹都熬出来了,这不是对人家有意思是什么?现在倒装着不在意。”
聂容平听着她的话,佯装生气,瞪起眼睛来看着她,月儿吓得赶紧闭了口。
没出一刻钟,小话痨又开口道,“不过我说,姑娘啊,成少傅现在可是戴罪之身,你可要想好,自己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万一……”
“万一什么?”聂姑娘打断她的话,笃定地说,“他是怎样的人,我心里清楚,也断然不会看错。所谓的罪责,也不过是强加给他的冤屈,不然,何至于被施加那么重的酷刑。”
“既然如此,姑娘怎么不问问清楚,成少傅究竟因为什么事获罪,又被仇家追杀?”
“问不问又如何?况且,他若想说,自然会告诉我,既不愿意说,我何必要勉强他。他已经遭受了太多,不如了去前尘,统统忘了的好。”
月儿听得发愣,好一会,方叹道,“希望成少傅可别辜负了我们姑娘的深情才是。”
聂容平浅浅笑道,“什么辜负不辜负的,我跟他呀,还不知道会怎样呢。他心里面有人,我原本就是知道的,又怎么会勉强。”
“不不不,姑娘若是真得有心,定要告诉他。况且,成少傅的妻子已经过世好多年了,他总不能一直活在回忆里呀。我们姑娘,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好女子,他若错付了,便是有眼无珠。”月儿急忙说道。
聂容平被她逗得不行,只道,“这会倒是会说话了。”
“哪有,月儿一直不都说,我们姑娘是天下一等一的妙人。”
“好啦。别贫啦,去给我倒点水,我口渴了。”聂容平知道,再不让她闭口,恐怕着小丫头要说到天亮了。
“好,好,好,姑娘放心,这几个月,月儿一定好好伺候你。”月儿一边说着,一边乐吱吱地去倒水。
第九十七章 有惊无险贰
容平受伤的这些天,由于行动不便,给病人号过脉,剩下的开方、取药,一系列的事也便都交给阿武、齐伯等人。
成冲因着聂姑娘的伤,暂时将离开的念头埋在心里,也帮着她料理医馆的事。见着她看病救人,又看着众人采药、拿药,一些时日过去,成冲也潜移默化间记下了很多草药的位置和基本功效。这让聂姑娘很是惊讶,原以为成冲只是擅长剑法武艺,却没想在这些事上也学得很快。
“看来今日应该没有病人来了,我这就去关了大门。”阿武见着天色不早了,说道。
月儿早就饿得肚子咕咕叫了,“姑娘,你饿不饿?我去看看齐伯的饭菜做好了没有。”
容平笑笑道,“我看是你自己饿了吧。”
“姑娘别笑我了,今天病人这样多,我一会忙着抓药,一会忙着送客,都快累死了。真不懂,只是寻常小病小患,这些人也不嫌累,非要爬到半山腰,来咱们这医馆。难道山下村里的那几家医馆连寻常的风寒都医不好了么?”
“你惯会抱怨,他们既然来了,便是信得过我,我哪有拒人千里之外的道理。”容平一边轻轻捶了捶没受伤的那条腿,一边说着。虽然有众人帮衬着,一天下来,她也是疲倦不堪了。
“是,姑娘是菩萨心肠,月儿是恶毒的小丫鬟,小丫鬟去帮齐伯做饭了,不然一会大家都没得吃啦。”月儿玩笑着,跑去后厨。
成冲倚在屋门边的栏杆旁,看着她们主仆一如往日的玩笑拌嘴,想着寻常人家的生活,也是自有滋味。
聂姑娘瞥见成冲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脸上还有一丝浅浅的笑容,不由得问他道,“你在想什么?”
成冲遂抬起头,眼带笑意地看着她,道,“没什么。只是想到与两年前相比,聂姑娘倒是变了很多。”
“变了……很多?”聂容平有些吃惊。
“是呀。当初我来依兰山请你入宫的时候,你可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架势。”
聂容平这才听出来成冲的言外之意,似乎这还是成冲头一次跟她开玩笑。
“……我那个时候不是有苦衷嘛,爹爹不知所踪,我一个人当然要想法子保护自己了。”
“当然。”成冲轻声道,“我只是觉得,你比起当初,日子过得轻松了许多。”
聂容平笑道,“那还不是拜你所赐,让阿武、月儿他们来照顾我。自从他们住在这里,我几乎每天都过得很开心。”
成冲笑了一下,不再说话,眼光转向窗外渐成暗色的天空,尚有几道绚丽的晚霞缀着,迷人得很。
“这会的晚霞是不是很漂亮?”聂姑娘见他凝视着窗外,问道。
“嗯。”成冲回过头,知道容平腿不方便,说道,“我扶你来看看?”
“好呀。”
成冲便走过去,小心地扶着容平站起来,然后慢慢搀扶她到窗边,给她搬过一把椅子。等她坐定,方见着此时的天空,已是挂满霞光,如此炫彩多姿。
不多一会,月儿便来叫他们去吃饭了。
容平这才想起来什么要紧事似的,“诶呀。”
“怎么了?”成冲问。
“这几日患风寒的人不少,常用的那几味草药恐是快没有了。”聂姑娘说道。
“没事。我一会去看一下,把不足量的记下来,明日去采一些就是。”成冲宽慰道。
“……你都认得全么?”聂姑娘将信将疑,她自然不知道,成冲已然将她这几日用得药都记熟了。
“我记不清,不是还有阿武么,别担心了。”成冲笑道。
次日一早,聂姑娘醒来,听着外面有窸窸窣窣的响动,便拉起帘子,看见阿武在院子里忙忙活活的,他身后是一片片整整齐齐晾晒着的草药。
容平很是惊讶,顾不及叫月儿,便一个人扶着墙壁走出来,“阿武,这些药都是你采得么?”
“姑娘当心啊。”阿武见她出来,连忙上前,扶她坐在院子中间的竹椅上,回道,“这些都是主人采得。”
恰巧成冲从装药材的屋子走出来,见着聂容平坐在院子里,对她道,“我昨日看了药房里不足量的药,今早去采了些,你看看,应该没错吧?”
容平细细看了看,“连翘……黄岑……白芍……”尔后转过头,粲然笑道,“没错,就是这些。”
成冲亦笑,“那就好。”
阿武的草药整理了一半,见成冲出来照看聂姑娘,便放心了,又去一旁晾晒草药。
“你竟记得这样清楚,看来不出多少时日,你便无师自通了。不如这样,我雇你做学徒,工钱月结。”聂姑娘半开玩笑道。
成冲被她逗笑了,“好啊,不过你救了我的命,又让我在这住了这么久,工钱就不用了。”
“那不行,一码归一码。我救了你,还没想好要你怎么还。不过你帮我采药,我是要付你工钱的,嗯……除去你在这吃住,这样……每月十五个布币。”聂姑娘一脸认真,念念有词。
“……啊?”成冲惊诧不已。
“怎么?你觉得少呀?那……二十个吧,不能再多了,还要看你做得怎么样,如果真得学得好,能够帮我医治病人的话,我再给你加工钱,怎么样?”聂姑娘兴致勃勃地说着。
成冲被她弄得啼笑皆非,不知所措。
正巧,月儿跑出来,“姑娘原来在这,月儿今天起得迟了,去房里没见着姑娘,吓了一跳呢。”
“你担心什么,我脚好了很多,再过一个月,就差不多能走路了。对了,正好你来了,给我们做个证,刚刚成冲答应我,他替我做工,我付他每月二十布币的工钱。”
成冲心道,我哪答应你了……
月儿听得这话,“噗嗤”一声笑出来,想着她家姑娘也真是奇人,分明是喜欢人家,结果现在非要人家做她的学徒。
“你的腿不能一直吹风,让月儿扶你进去吧。我去帮帮阿武。”成冲找了个话题岔开了。
从这日起,聂容平果真开始吩咐成冲做这做那,要他记下穴位、辨认药材、阅览医书、施针布药,也会把来的病人的情况告诉给他。
成冲起初不大适应,可慢慢地,想着这样也好,多知道些也能多替她分担。
这样过了半个月,成冲倒是真得能够处理一些基本的病症。而且有一件天大的好事,便是聂姑娘新调配的药,果然对成冲的咳疾很有效,这段时间下来,他几乎好得差不多了。
月底的时候,聂姑娘清算了一下这个月治病救人的钱,交给齐伯、阿武一部分用于生活的采买后,真得从剩下的钱中拿出二十个布币,交到成冲手上。
“这个你拿着,我说过的。”聂姑娘俏皮地一笑。
成冲觉得既无奈又有趣,只道,“好,我收下了。”
第九十八章 重阳时节
叶落而知秋。
转眼间,成冲在容平的医馆已经住了足有两月了。
朝夕相对,也让两人更加熟悉。眼见着聂姑娘的脚基本恢复如初,成冲倍感欣慰。
这日是重阳节,成冲去子突的墓前拜祭过,便至下穆村买些东西。
无意中,却见着村中集市有几个虎贲卫,似乎在挨家挨户搜罗什么。
成冲心中一惊,没有多留,便提着买的东西回到了医馆。
晚饭时,容平见成冲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事。
成冲笑笑,只说没什么。
他心里知道,以当今周天子的性子,怎么会就此放过他,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两个月了,宫中总会有些许风声,所以虎贲卫来此查找,也不稀奇。
这两个月的时光,如浮生偷得的安闲,想必就算离开,日后也会怀念吧。成冲心想着。
这日夜里,成冲以为众人都歇下了,便一个人来到院子里。
满目繁星,夜如水,鸟鸣喈喈,山更幽。
想着自己要离开这,成冲还是有些不舍。可他没得选择,总不能连累聂姑娘她们吧。
容平对他的好,他岂会无动于衷,不知有几个瞬间,他也会暗自闪念,若是他没有娶娈姜,若是他不是钦犯,会不会就此跟聂容平携手在这山水间,行医救人,度过这一生……可是,他的经历,他的过往,哪里容许他有这样的想法与奢求呢。
“你今天是怎么了?”
成冲回过头,见容平出来,走路已经无碍。
“晚饭时候你便心不在焉,这会怎么又不去休息?”聂姑娘接着道。
“……重阳节,难免忆起故人。”成冲找了个托辞,他还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跟容平告别,“我……”
“正巧,我也心有思念,睡不着。”聂姑娘莞尔一笑。
“对了!今天阿武买了糯米酒,既然今晚我们都睡不着,不如你陪我喝一点吧?”聂姑娘提议道。
“啊?”成冲一怔,“想不到……你还喜欢喝酒?”
“我不是喜欢,只是从前我爹在家时,每到过节,总是要喝点酒,然后就会逼着我陪他喝几杯……”聂姑娘说道。
成冲方明白,今日聂姑娘心中思念的亲人,是她的父亲,“也好,自从子突不在,我也没再饮酒了。”
两个人就这样突如其来的起了兴致,容平取了一坛糯米酒,还拿了剩下的糕点。
聂姑娘斟了酒,举杯道,“来,我敬你一杯。”
“敬我?”成冲反问着。
“是啊,敬你这么多日子,帮我打理医馆。”聂姑娘笑道。
“你不是付过工钱了么?还是我敬你吧。”成冲接着道,“敬你救我性命,还收留我这么久。成冲感激不尽。”
聂姑娘见他尽饮,也便跟着喝完了杯中的酒。
“诶……”成冲刚想制止她。
却不想聂姑娘说道,“你放心,我酒量很好的,我爹都夸我是女中豪杰,千杯不醉。”
成冲不由得心道,这是什么父亲,怎么这样教女儿家喝酒,又不好驳了容平的话,只道,“还是少喝点吧。”
月夜厢院,知己共酌。
成冲听着聂姑娘讲着她小时候的事,讲她父亲的种种,讲她一路行医的经历,从这些故事里,愈发能拼凑出一个完完整整的容平,那样地特别,那样地与众不同。
不知道喝了多少杯,显然,聂姑娘已经有点微醺了。
“差不多就不要喝了,喝醉了,明早会头痛的。”成冲见她一脸桃红,酒意泛起,提醒道。他从没跟女儿家饮过酒,自然不知道所谓的女中豪杰,千杯不倒就是这么一点酒量,对于他来说,这样的糯米酒,几近与喝水差不多。
“不会的。这才喝了半坛不到,我们今晚把这坛都喝光!”聂姑娘一脸的豪情壮志,属实让成冲有些无奈。
“对了,你刚刚说思念故人,是不是,在思念你的妻子啊?”聂姑娘终于问了这句压在心里的话。
成冲没有回答,轻轻放下手中的酒盏,想到再过一个月,便是娈姜的忌日了,可是他都没办法到她的墓前看一看……”
聂姑娘放下酒杯,叹气道,“这么久了,你从来都不曾忘记她么?”
成冲抬起眼睛,“她是我的妻子,如何能忘。”
“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她已经……”聂姑娘确实喝醉了,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想要说什么。
“无论生死,她都在我心里,无人能及,无人能替。”成冲道。
看着已经有些迷糊不清的聂姑娘,成冲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想要夺下她手中的酒盏,“好了,别喝了。”
“不,我要喝。你还给我……”聂姑娘似乎仍未尽兴,即便醉了,也没有要停下的意思。
成冲不理会她耍酒疯一般的言行,只是说着,“走吧,我送你回房,时候不早了。”
他想扶聂姑娘站起来,可她几乎醉得神志不清,没办法,成冲只得背着她,往她的房间走着。
走到院子里的时候,只听得身后的容平,似有似无地呢喃着,“……好羡慕你的妻子啊……她都不在了……你还这样……牵挂着她。”
成冲听着,没有作声,只觉得心头有些微微的哀伤。
快到时,成冲将她放下来,轻声道,“到了,你还好吧?”
聂姑娘抬起头来,看着他,四目相对间,院子里灯火掩映,她绯红的脸庞美得惊人,似醉似醒间,她轻声道,“成冲……我对你的心意……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他躲过她炽热的目光,只道,“你喝醉了,快回去休息。”
不知道聂姑娘是因着话一出口,再无顾忌,还是因着饮了不少酒,情绪自心头涌起,一发难收。
朦胧月下,她轻轻踮起脚,去亲吻成冲的唇。
猝不及防地,成冲被这一吻引得不知所措,身体依然不听使唤,只觉得容平对他的情感,经由这一吻全然地传递给他,打开了他尘封的心,让他情不自禁地,很想要去接纳、呵护她,去回报这份无比珍贵的爱意。
良久,成冲伸出手,情不自禁地去轻轻拥抱着聂姑娘,然后给予她同样的,炽热而绵长的吻。
就在情感一步步地变得更加炽烈的时候,仿佛一切都要随着洪水般的情愫发展下去,成冲的理智终于还未彻底沉沦,他突然地意识到,他不能够这样下去。
于是,他强迫自己停下来,向后退开,“不,不……对不起……”
月儿在房里睡着了,听着有阵敲门声,方才醒过来,一开门,方见着是成冲敲的门。
他扶着聂姑娘,将她送还到月儿怀里,道了句,“她喝了不少酒,烦你照顾她休息。”
“……哦……好……好的。”月儿看着成冲匆匆离开的背影,再低头看着一身酒气,眼神迷离的容平,糊里糊涂地将她带回了房间。
成冲回到自己房里,关了门,靠在一旁,心道,容平,对不起,我配不上你的心意,我不值得。
第九十九章 天涯与共
一夜未眠,成冲知道,自己一日也不能再多留了。村中的虎贲卫是其一,更重要的是昨晚的事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就算聂姑娘是酒后失了分寸,能够忘记。可是他,他是清醒的,他骗不了自己的心。
他没办法再若无其事地面对她……
更没办法给她一份安稳快乐的生活……
而今,唯有离去。
夜未央,朝阳未至,成冲将随身的玉佩放在几案上,那是他一直带着的,虽不至价值千金,却也抵得上寻常人家期年的口粮。
尔后,他又握了握那装了些布币的钱袋,脸上浮起一丝微笑,那是聂姑娘算给他的工钱。他终究没有将这钱留下,而是重新收好,然后离开了医馆。
打开大门的时候,正赶上阿武从房里出来,见着成冲,惊讶道,“主人怎么起得这么早?”
成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声张。
阿武忙闭了口,走近道,“主人这是要去哪里?”
成冲笑了笑,说道,“我也不知道,天涯之大,总有容身之地。”
阿武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半晌,方道,“为什么?你在这不是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走?!”
“我是罪臣,继续在这,恐怕会连累你们。”
“可是……”
“没有可是,我就是不想你们留我,才想一个人悄然地走。你既叫我一声主人,便不要阻拦我。”
阿武急得不行,苦求道,“那你总该告诉聂姑娘一声吧。”
成冲心里一颤,叹了口气,只道,“不了。我已经给她添了不少麻烦,就免了这份别离之忧吧……若她问起,你替我告诉她,成冲不过周之弃子,不值得她半分挂怀,她虽是慈悲之人,可怜悯心也不必浪费在我这样的人身上。”
成冲说完,拍了拍阿武的肩,头也不回地推门而出,留下一脸愕然、不知所措的阿武。
日出之光,映在门扉。
成冲循着下山的路走去,淡淡的哀伤漫上心头,他本以为子突死了,他遵其遗愿,残生了度,也必是再无牵挂地来去,却不想,也终是在不知不觉间,又辜负了一段情深义重。
约着再有半个时辰便能下山了,成冲回过头,怅然而望,那半山的房子已然消失不见。他想着,自此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你了吧。
却在这一刻思绪之时,闻得达达马蹄声近。
伊人,轻骑,笃速而至。
“容平?”成冲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先是不知道聂姑娘是会骑马的,尔后顾不得多思,便见着一身素衣的聂容平,骑着马到了他面前。
俯身下马,成冲方见着聂容平脸上没了往日的笑容和轻快。
“成少傅,就打算这样不辞而别么?”聂姑娘对他的称呼倒是莫名地疏远了,显然是心生了怨念。
“我……”成冲听着她面无表情淡淡地问,反而有些愧意涌上来,不知如何回答她。
聂姑娘见他踟蹰不语,不由得冷冷一笑,说道,“怎么?连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么?”
成冲叹了口气,一脸凝重道,“我是朝堂的死囚,本就罪不可恕,不愿再牵连无辜之人。还望聂姑娘宽宥。”
聂姑娘走近了两步,看着他的眼睛,尔后道,“宽宥?你如何需要我的宽宥。既出了王宫,改头换面亦非难事,你为何一定要对前尘旧事耿耿于怀?究竟是要惩罚自己,还是不能信任旁人?”
她不知道虎贲卫已经来到下穆村了,见成冲不辞而别,自然心中误会。
“你误会了。你救了我的命,我还有什么信不过你的。”成冲道。
“那好端端地,为什么说走就走,连个招呼也不打?莫非我……我们在你心里,连朋友之交都算不上?几个月来的朝夕相处,连你的一点真心都换不来?”聂姑娘心中不悦,自然专挑重话说。
成冲听着她的话,仍是不发一语。与其让她挂怀不安,倒不如索性让她对自己心生厌恶,也是了去残缘之法。
聂姑娘伸出手,将成冲留下的玉佩递到他面前,“这是什么?”
成冲看了一眼玉佩,对她道,“这玉是我娘留给我的,虽不是价值连城,却也是我身上唯一值钱的东西。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权当给聂姑娘的一点补偿吧。”
“补偿……”聂姑娘自嘲地笑了笑,“好啊,我收下了。既是这么贵重的东西,你也算还了欠我的人情,就此两清了。”
成冲听得这番带了刺的话,心中有些难受,半晌,开口道,“聂姑娘是普度众生的善人,而我,不过是个遭人唾弃的囚犯。承蒙不弃,得你收留,可成冲也该有自知,再留下去,恐是要害了你们。”
“依兰山不比洛邑王城,你留在这里无人问津,又如何会害了我们?”聂姑娘不解地反问道。
成冲无奈,只得道,“虎贲卫已经追查到了下穆村,用不了几日,就会知道我的行踪,说不准,很快就会搜到医馆,进而牵连你们。”
聂容平这才从对他不辞而别的埋怨中走出来,意识到他可能确实是不想连累自己,她扬起脸,执拗而坚决,“我不怕!”
成冲的心里一戳,脱口而道,“可是我怕!子突已经因我而死,我不想你也出事!”
看着成冲有些激动的情绪,聂姑娘知道,他心里是有自己的,反倒一丝欣慰和感动涌上心头,坚定了她的决心。
“所以你走,是被迫之举,对么?若是虎贲卫没有来下穆,你便不会走了?是不是?你便会一直留在医馆,是么?”聂姑娘问道,她想确认,成冲对她,是不是真得如自己所想,有情有意,难舍难离。
“不是。”成冲望着她,一字一句道,“无论怎样,我都会离开。”
“为什么?!”聂姑娘有些失望,难道她真得错了,成冲对她没有一分一毫的情意在么?她不想再把这话埋在心里了,若是今日再不说,若是成冲离开了,可能,她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成冲,难道你感觉不到我对你的心意么?还是你根本都不在意?”
成冲没想到聂姑娘会跟他再一次表明心意,这一次可不是醉酒之后的话,他没法再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了。
愕然良久,他终于说道。“容平,我配不上你的好意,我不值得。”
聂姑娘摇了摇头,“值不值得,我自然清楚。我只问你,你是不是从头至尾,都不曾在乎过我的心意?”
成冲被她这般逼问着,再不想欺骗她,于是承认道,“我在意!我怎么能够不在乎你的心意!”
聂姑娘欣慰地笑了笑,有成冲这句话,让她觉得这一切都值得了。
“既如此,你带我走吧?自今以后,天涯与共。”聂姑娘这话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可话一出口,仍然是勇敢而坚决。
成冲愣在她面前,心中感慨万千,这是怎样的一个奇女子,敢爱敢恨,不计得失,让他没办法不为所动……他伸出手,轻轻扶在聂姑娘肩膀上,动情地说,“容平,你的好意,我必不忘。若我今日非戴罪之身,定会答应你。可是……”
成冲收回手,站定,带着几分决然道,“可是如今,我不能这么做!对不起,你……忘了我吧……”
说罢,成冲不再去看她的眼睛,也不再去安慰她,径自与她擦肩而过。
聂姑娘回过头,叫住他,“等一下。”
成冲停在与她几步远的位置,聂姑娘牵过她来时骑着的那匹马,将缰绳递到成冲手上,“你若非走不可,我不留你就是。这马向来乖巧不欺生,送于你吧。”
成冲看了看聂姑娘,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多谢。”可聂姑娘却不曾抬起眼来再与他对视。
成冲明白她心里的难过,可他不能心软,只有纵身上马,尽快离开她,自此不再打扰她的生活。
聂容平听得成冲马蹄声起,心中瞬时间千头万绪,情感如奔涌之流,倾注而来。
天高路远,就此再也不见了么……
刚刚已然说好不再挽留,可这一刻,不争气的泪水又夺眶而出,聂容平抑制不住地向着他的背影喊出来,“成冲!你这个胆小鬼!怎么连自己的真心都不敢面对,都想要逃避?!我真是错看了你!”
马儿已远,聂姑娘知道再说什么,他已是听不见了,别离总是令人难过的,情有所钟之人的别离,往往痛彻心扉……
聂姑娘哭得蹲在地上,双手抱在膝前,哽咽着,“成冲,你不要走,好不好,别丢下我……”
成冲是下定决心要离开的,他以为自己消失在聂容平的生活,是一个正确的抉择。
可是,当他真得策马扬鞭,渐行渐远之际,方听到身后聂姑娘带着哭腔的话,他才明白自己的心也一样的痛,一样的不舍……
或许,聂容平说得是对的,他只是给自己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逃避而已,而他逃避的,不是聂容平,而是他自己的心。可一个连自己真心都不敢面对的人,又是多么地可悲、可笑……
“吁!”成冲勒住了马,而后调转马头,疾驰而归。
这一旁哭得梨花带雨的聂姑娘,突然地,见着那本已经消失在眼帘的一人一马,又如梦幻般地折返,不由得惊讶不已,她缓缓地站起身,睁大眼睛,想要确认,那迎面而来的人,真的是成冲么……
快到聂容平身边时,成冲方缓了马速,停在她身旁。
他没有下马,只是看着吃惊不已、一脸泪痕的聂姑娘,既心疼又凝重地开口道,“你真想好了么?跟着我这样的一个人,以后便都是亡命天涯、颠沛流离的日子了。”
聂姑娘听着他的话,才回过神来,原来一切是真的,她到底没有看错人。
成冲见聂姑娘不发一语地站着,便一手持缰,伸出另一只手,复郑重道,“天涯海角,唯卿与共,你愿意跟我走么?”
聂姑娘望着眼前的人,带着泪珠的脸上方泛起一丝微笑,而后亦伸出手来。
成冲遂握住她的手,将其一把拉上马,靠坐在自己身前,轻声道,“傻丫头,你放心,我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第一百章 秦人秦地
两人告别了半山医馆,牵两匹马,再带些必不可少的东西,携手天涯,倒是逍遥自在。
留下月儿、阿武一众,看着医馆,依着聂姑娘的话,兴许过些时日,她父亲便回来了。
“驾!”策马扬鞭之际,聂姑娘问了一句,“我们要去哪?”
成冲侧过头,看着她,淡然道,“秦国。”
聂姑娘没再问为什么。对她来说,无论去哪里,都不重要。
对于成冲,去秦国,不仅仅是为了躲避周天子派来的追兵,也是为了报当日秦君与秦公子的恩情。然而,当日他尚有周将的身份,如今已然成了弃臣,秦君能否待他如旧,也不好说,毕竟只是萍水相逢而已。不过,成冲心里总有种感觉,此时,他应该去秦国。
白日行路,夜里投宿,一连几日,也终于到了慷慨多悲风的秦地。
秦周边陲,鲜少客栈,成冲只得问了一户人家,还好秦人虽穷苦却醇良,一口答应让二人落脚。
“看你们的装束,不像是秦人?”这户人家的当家的问道。
“我们是周人,家中遭了变故,来秦避难。”成冲道。
“这倒是少见,都是我们秦人逢了战乱,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流亡到别国的。也都不容易,你们先在这住下,等找到安定下来的地方再走不迟。”那老人家笑笑,也没再说别的。
聂姑娘从包袱里取了些钱,交到老者手中,不想他却推辞。
聂姑娘只道,“老伯,这钱你拿着,不然我们就没法安心在这落脚了。”
老者见她执意如此,只得叫媳妇收了。
“这里,常有战事么?”成冲上一次来秦,这里还是皋落的地盘,如今皋落一族覆灭,地为秦人所收,怎么还是战乱不断,成冲有些诧异。
“是啊,这里是边邑,四面常有猃狁来,头些年打皋落、潞氏,这几年又有伊洛戎、白狄,秦人的日子不好过啊。这一带原本是一片村子,两个月前,不远地方发生了一起恶战,村子受了不小的震荡,这不,大多数人家都搬走了。”长者说道。
“那你们为什么不走?”聂姑娘问。
“……老了,不愿意折腾了,我们这把老骨头,又没儿没女的,一辈子都过来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搬了,不搬了。”长者一边答,一边往院子里走去。
聂姑娘有些唏嘘,转过头来看着成冲。
成冲知道她想说什么,微微笑了下,只说了句,“颠沛流离,终非人愿。”
暂时安定下来,成冲便一个人骑着马四处转了转,想着熟悉一下附近的路。
秦疆多沙地,很适合驰马疾行,走了好一会,成冲忽而听得远处似有战场拼杀之声,他心里一惊,是有战事么?
此刻距离他们落脚的秦人家已经很远了,应是不会对聂姑娘造成什么危险。成冲暗自想着。
不过,一向习惯于征战沙场的他,不自觉地向着传来杀喊声的方向走去。
果然,沙地之中,一场规模不大的战役。
看着装束,正是一方秦兵,一方狄族。
秦兵数量要比狄族少很多,又成被围攻之势,落了下风,显然,是被埋伏的狄族偷袭了。
成冲远远地看着,只觉得那秦军的将领很是眼熟。
……秦公子么?成冲一惊,竟有这样巧合的事。
不错,这人正是秦公子赢嘉,本是受秦君之命,带人外出办事,不想归途中遇到白狄族人的偷袭,情况险恶。
成冲本想着上前助他一臂之力,可自己未着甲衣,又是初来秦地,还不知道秦公子记不记得他了,就这么贸然冲过去,未免不合适……
正犹豫着,只见赢嘉一时不慎,被四面围堵的狄族砍伤了肩膀。
糟了……成冲顾不得那么多了,纵马疾驰,孤身进入已成焦灼的战地。
好在佩剑在,坐骑在,杀敌破阵,他还是当仁不让的。
到底不是战马,成冲总须得小心些,不能太过于激进,他选了条狄兵失防的捷径,一路下去,挥剑杀了四五个狄兵。
直到了赢嘉左右,秦公子眼见着这来路不明、身手超绝的单骑,惊愕不已,定睛看了半晌,才开口道,“成……成将军?”
成冲转头看了看赢嘉,几分欣慰,他竟还记得自己,于是道,“公子的伤严重么?”
赢嘉扫了一眼肩膀上的刀伤,说道,“不碍事。只是将军如何在此?”
“说来话长,等此战胜了,再同公子讲吧。”成冲说完,剑指狄兵。
亏得成冲在,使得秦兵不至于被白狄族消灭殆尽。
正在苦苦交战之际,远方传来马蹄声,原来秦君闻讯,已派援兵前来。
狄族见秦军来驰援,想着胜败恐要逆转,于是下令撤离。
增援的秦人并不多,只是奉命营救秦公子,也便没有追杀下去。
赢嘉转危为安,不顾刀伤,纵身下马,走到成冲面前,抱礼道,“今日之战,亏得将军出手相救,赢嘉感激。”
“公子言重了。就当是成冲报答你三年前的救命之恩吧。”
“成将军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此?难道是天子出师,来此攻狄?”
成冲闻其言,如实道,“不是。我此番入秦,是无奈之举。”
“无奈之举?”赢嘉有些奇怪,不过确实,成冲未着铠甲,不像是领兵打仗的样子。
“是。”成冲顿了顿,方道,“我获了重罪,天子不容我,本是将死之人,却阴差阳错地离了王宫,自此天涯飘零。”
赢嘉听罢,先是一愣,心中不由得感叹,成冲也是个军中奇才,究竟获了什么罪,竟能让周天子弃置,也是可惜。转念一想,又心生喜悦,周王既不用,不如留他在秦!于是笑道,“良禽择木而栖,将军若不嫌弃,可来我秦国,必得重用!”
成冲笑了笑,秦公子果真是豪侠义士,竟不问他罪责如何,便一口应了要重用他。可他就算能留在秦国,于情于理,也要亲自去拜见秦君才是,哪有这般轻易允应的道理。于是他没有答应,只是看着赢嘉肩上的伤口,说道,“多谢公子好意,你身上有伤,得尽快回去处理一下才是。”
“怎么,将军不随我回宫么?”赢嘉有些不解。
成冲稍作思忖,说道,“三日吧,三日后,我去面见秦君。还望得公子引荐。”
“三日?也好……那可否告知,将军如今住在哪里?”
成冲伸手指了指,答道,“向西二十里,一户秦人家。”
赢嘉点了点头,说道,“还望将军莫要食言,三日之后,兄长与我,必于宫中设宴,以迎将军。”
第一百零一章 君心我心
待成冲归来,聂姑娘一脸担心道,“你去了哪里?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未及成冲作答,又见着他衣袖上被刀划破的痕迹,隐透着微微血迹,聂姑娘慌忙道,“这是怎么了?为何会受伤?”
成冲瞥了一眼衣袖,刚刚竟没发觉,许是与狄兵交手时候,弄伤的,不过只是一点小小的擦伤,并不碍事,于是解释道,“我在不远处遇见秦人与狄族交战,躲不过,只得出了手。”
聂姑娘瞠目道,“你疯了么?孤身一人,怎可贸然去战场?刀剑无眼,若是真出什么事,我……”
“好了,我知道分寸。”成冲见聂姑娘为他担心不已的样子,劝道,“我答应了要好好保护你,绝不会轻易地就死了。”
聂姑娘没有因着他的话而宽心,依旧一脸的忧郁,一边替他处理手上的伤,一边缓缓道,“别轻易地说死这个字,我不敢听。我只要你答应我,要好好爱惜自己,你若受了伤,我会难过、会心疼。”
聂姑娘做了这么多年的医者,本应见惯生死,却听不得成冲说一句这样的话。成冲听她说着,心也跟着温暖起来,轻声道,“好,我答应你。”
接下来的两日,成冲走了秦地多处,了解秦人习俗、境遇和难处,战乱硝烟不休,民生苦不堪言,又加之秦域多沙地、良田不足,经济不兴,穷苦更甚,饿殍难掩,饥民流离。
成冲既然决心去见秦君,便是想着要辅佐他成就一番大业。察其情,方能有所思,有所为。
第三日,未及成冲动身去秦宫,一出门,便见着嬴嘉带着人马前来。
“成将军,三日之期已至,你可不要忘了你的承诺。怎么样?随我回宫吧?”嬴嘉下马说道。
成冲有些惊讶道,“公子亲自前来,折煞我了。”
“哎,是兄长吩咐的,此番务必要请将军前来,不可有失。”
成冲遂拜礼,“秦君厚待,成冲受之有愧。”
尔后,成冲便随嬴嘉回了秦宫。
秦君开明,求贤若渴,一番坦诚的肺腑之言,让成冲颇为触动,决定尽平生所学襄助秦君。
秦君见成冲答应帮他,心中喜悦,故而欲对成冲拜以重用。可成冲却推辞不受,“我已是周之罪臣,早不是什么将军。如今得君上错爱,不敢无功受禄。且成冲非秦人,无功居高位,难以服众,望君上三思。”
秦君思忖再三,便打消了这个念头,让成冲身居客卿之位,又让其兼任军中之职,名义上作为嬴嘉副将,实则为嬴嘉军师。
秦宫起居事定,成冲便将聂姑娘一同接到住所,正巧被秦公子见着,便好奇问道,“将军身旁这位佳人是?”
“回公子,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成冲道。
聂容平本还不知如何解释,听得成冲这样介绍,不由得霎时脸色绯红。
“原来是将军夫人,嬴嘉失敬!”
数日后,成冲与聂容平在秦公的主礼下完婚,结为夫妻。
在此后的两年里,成冲助秦君扫狄族、灭伊洛戎,让原本如星火的秦国疆域得到了飞速的扩张。
秦君对其信赖有加,先后封其为官大夫、将军、公士。
除此之外,成冲还向秦君提出了立郡县的建议,郡县制乃是对已经攻占下来的疆域进行集中统一的管理,避免了攻取不能久治的弊病。秦君采纳此建议后,秦国的内部政权得到极大的增强,国家的财力势力也因之大涨。
正当秦国势力稳步增长之际,不想风华正茂的秦君却因病而逝,谥号秦武公。秦武公临死前,只有一个未成年的儿子,他不想因秦国国君之位落入幼子而限制了国家的发展,便提出要将国君之位传给他的弟弟,嬴嘉。
成冲在侧,受其临终之情,答应继续助嬴嘉壮大秦国。
秦武公遂放心地闭目了。成冲感慨于秦人之忠义仁德,兄终弟及、让贤以求国安,这些在周国,几近是天方夜谭,没想到,在这个被诸侯大国轻视的西陲之地,却实实在在地发生着。
然而,嬴嘉即位不久,只做了一年多的国君,竟也因病早逝,谥号秦德公。
秦武公、秦德公虽在位时间不长,却在成冲的大力辅佐下,使得秦国的国力得到了空前的增长,以至于梁芮来朝、狄不敢犯,让原本弱小的秦国终于成为了一个真正有实力与底气的国家。
秦德公死后,将即位的长子嬴恬托付给成冲。
成冲心中百感,居秦不足四载,竟已历三朝君主,眼见着未加冠的嬴恬对自己倚重信任,他知道自己需得更加打起精神,帮助这位年少有志的君主治理秦国,只有如此,方能不负武公、德公之旧恩。
次年的春天,周天子薨逝,谥号周釐王。周釐王死后,太子姬阆继位。
这个消息很快便传到了各诸侯国。
成冲得知此消息,口上虽不言,心中却免不了燃起了一丝希望……
一日,看着成冲目视远方,伫立着的身影,聂姑娘走上前去,轻声问道,“在想什么?”
“没什么。”成冲回过头,淡然笑道。
“我知道你的心思,如今周国太子继了位,你希望他颁一道赦令,准你可以回故土,不是么?”
成冲看着她的眼睛,是啊,他的的确确是这样想的,可是,已然数月过去了。他派人暗中打探过了,并没有什么赦令,或许,殿下……不……是陛下,早已经忘记他了吧。
想到这,成冲复笑了笑,对聂姑娘道,“知我者,谓我心忧。”
聂姑娘遂拉着他的手,将头靠在他的肩上,轻声道,“别想了,在这不是挺好的,更何况,秦君年少,你如何能放心地离他而去呢?”
“是啊,你说得对。”成冲缓缓道。
两年之后,周国五大夫与王子颓,联合卫国与南燕,发动叛乱,两度攻打周王宫,终使得周惠王逃离洛邑王宫,不知所踪。
成冲闻讯,寝食难安,虽然周惠王姬阆是他的旧主,可他至今仍然担心着这个旧主的安危。而此时,秦国的体制已经走上正轨,国中也已经提携了不少有识之士,更何况,如今的秦君嬴恬也已经成年,能够独当一面、掌管大权,成冲遂想要返回周国,以确保惠王无恙。
这一夜,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容平。
容平看着他,只道,“你若不去,心便不安。所以,做你想做的事,但求无悔。天涯海角,君在,我在。”
成冲听着她的话,万分感动地拥她入怀,“得卿为妻,三生之幸。”
靠在成冲怀中,容平方喃喃道,“你知道么,我有身孕了。”
“什么?”成冲扶起她,且惊且喜地说道,“是真的么?”
“当然,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已经两个月了。”聂容平笑道。
成冲高兴得不知所措,复紧紧地抱着容平……可是,容平的这个喜讯,却让他改了想法……
次日,成冲去请求秦君,言明自己曾为周臣,受周惠王之恩,如今惠王有难,生死不明,他曾为人臣,总该回去一探究竟、施以援手。
秦君一直视成冲为师长,敬爱有加,见其开口,自然没有为难,非但准了,还提议让成冲带秦国之兵同去。
成冲听罢,却婉言拒绝。他深知,此时的秦国一切刚刚起步,兵力意味着什么,如果此时调兵去周,无疑是将以往的成果拱手让人。主军不在,很容易引起其他邻国的偷袭或是本国宵小之人的动乱,届时,秦君该如何应对……而他又怎可让秦君如此犯险。
于是,稍作打点,他便只带了少许的部下,匆匆返回了周国。
原本,成冲是想带着容平一起回去周国,可如今容平有孕,他不忍让她受舟车之劳。
于是,他便决意,自己先回周国,等到确定周惠王无恙,他再回来。
聂姑娘自然不放心他,可是成冲的固执她再清楚不过,又加上自己腹中的孩子确实需要一个平安的环境,她便答应了成冲。
公元前674年,离开故土六载的成冲,终于返还周国。
费了好大周章,成冲方找到了逃离在外的惠王姬阆,而姬阆见到阔别数年的少傅,不由得大惊,转而痛哭流涕、言说自己的种种委屈。
见着眼前的故人,成冲才觉得一切好似昨天一样,犹如梦境。
成冲本欲带姬阆投奔秦君,可姬阆死活不肯,苦苦哀求成冲助他夺回王位。
成冲只觉得一丝悲悯,可耐不过姬阆的哀求,他思量了许久,终于答应了他。
夺王位,无兵不可。前思后想,成冲无奈,只得带着姬阆入郑国,说服了郑国国公出手相助,当然,这份援助是要用日后的封赏为代价的。
终于,在郑国公的帮助下,惠王姬阆得以重返洛邑,斩杀了叛乱的五大夫,囚禁了王子颓,重新成为周王。
当一切尘埃落定之时,重返天子之位的周王想要成冲如原来那样,在他身边辅佐他,可是,成冲并没有答应。
当日,姬阆不顾一切地要求他,为其夺回王位之时,成冲便已经知道,故人已经不再如昔日少年了。而他,在答应姬阆的一刻起,也默默地答应了自己,等到帮惠王达成所愿,他便再也不牵涉其中了……
权欲、王位,让人沉沦,让人迷失了本性……
见着成冲转身而去的背影,周惠王陷入沉思,旁边的近臣周阀献言道,“大王,成冲有王佐之才,得其在侧,可卫王权。可如今他偏要离宫,这样的人,不能为大王所用,难免是威胁,大王不如……”
周惠王侧目视之,面无表情道,“不如怎样?”
“不如杀之以绝后患。”
“哦?那依爱卿之计,如何除之?”周惠王追问。
周阀遂道,“成冲武艺超群,大王不如以践行之名,赐其毒酒。”
“呵呵,真是好计!”周惠王笑道。
次日一早,周惠王亲自为成冲斟酒送行。
三盏毕,惠王流着泪道,“少傅此行,万望珍重。”
成冲看着眼前泪流满面的周天子,欣慰地笑了笑,只道,“大王,要答应微臣,做一个受人敬仰的好君主。”
惠王听其言,点了点头,正色道,“少傅之言,孤当勉力行之。”
一骑快马,身后跟着的是同来周土的秦人,自洛邑而行,一路向着秦国都城……
那里,有成冲最牵挂的人。
周惠王回到正殿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赐给献言杀成冲的周阀一杯毒酒。
三日之行,几近不眠不休,成冲终于到了秦宫。
正赶上聂容平此时即将要生产,成冲未及休整,心中慌乱不安,只得候在门外,左立难安。
娈姜当日难产的情形历历在目,让他忍不住胡思乱想、愈想愈怕……
终于,随着一声清脆的婴儿啼哭,门打开了,成冲连忙跑进屋内,方听着产婆向他报喜,母子平安。
他看了看产婆怀里的孩子,来到容平身前,看着虚弱的容平,握住她的手。
“夫君,是你回来了么?”聂容平睁开眼睛,虽是筋疲力尽,却因着见到成冲而强打起几分精神来。
“你受苦了。”成冲将容平的手轻轻抵在自己的唇边,动情地说着。
在孩子三岁的时候,成冲跟秦君嬴恬辞了官,带着聂容平和孩子,回到了故土。不是回洛邑王城,而是,返回了依兰山,下穆。
柴扉如故,人如旧。阿武开了门,接下来就是月儿那满院子都能听见的喜不自胜的叫嚷声。
“老爷!老爷!姑娘和姑爷回来了!!还有……还有小拖油瓶。”月儿飞奔着到内堂报信去了。
老爷……聂容平心里一颤,是爹么,爹爹回来了……她不知道该激动还是该欢喜,转过头来看着成冲,说不出话来。
“快进去看看吧。”成冲轻声道,接过她怀里的孩子,打心底里替她开心。
阿武赶紧上前来,笑嘻嘻地拉着成冲道,“主人也快一起去吧。老爷脾气可大了,你可不能怠慢了他!”
“我……”成冲口上应着,可怎么着一下子就觉得脚下沉重了许多,想来刀光剑影的战场都未曾怕过,怎么这会儿……心里就突然地没底了呢……
“门外那个傻站着的,怎么还不进来?难不成要我这个老岳丈亲自出去迎你?!”一声厉言自内堂传来,听起来就是中气十足、不好应对……
“……好……这就来,小婿知错……”成冲的脸色难看得很,硬着头皮走进去,心里面七上八下的……
阿武和齐伯见着,忍俊不禁,怎么这个大英雄似的人物,竟也这般畏惧自己的老泰山,属实是打趣的很。
落日余晖,将依兰山映得很美很美。
炊烟升起,院子里是平凡而又温暖的烟火气。
散去了半生的征战与权谋,而今,格外留恋与珍视的,不过就是这眼前的人,和这日日平淡若水却又温存如光的生活。
一方医馆,扶伤济世。
情寄山水,君心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