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同赴洛邑
话说成冲按照神婆的描述上山去寻那毒蛇之胆了。走出神婆住处,循着昨日进来的山洞按原路出去,那洞走起来要比昨日夜里容易得多,想是夜里更为漆黑的缘故罢。
出了洞口,再看那巨石上面的字,只见书“上翕”两字,亦不晓得作何解。
蛇头龙虎口,黑质白花。二十四方胜纹,念珠斑……成冲一边拿着随身佩剑往山上走,一边默念着神婆交代的蕲蛇样子,毕竟自己未见过此种蛇,生怕忘了,到时不认得。
神婆这边倒很是担心,今番本是想提个出乎情理的要求吓退成冲,无奈这人竟这么不顾性命地答应了。虽说自己的确是想要得那蕲蛇胆,但成冲若是因此丧命岂不成了她的罪过。想来平日里尽是治病救人,今日难道要成了害人性命之辈,真是如何是好,但愿那成冲能够知难而退罢。
两个时辰过后,已是正午时分,神婆见成冲还未回来,便猜测定是凶多吉少了。于是起身走出屋门,想着毕竟是因自己的缘由害了人家,无论如何,还是循着山路上山一看吧。
还没走出屋外几步,只见成冲竟匆匆地回来了,手上还拿着由几片宽草叶子包着的东西,迎面见着神婆,成冲忙道,“婆婆,快看看这东西是不是您要的?”
“……你?!”神婆见成冲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已是惊讶不已,打开几片宽草叶,见着三幅蛇胆沥沥地泛着青液,虽是叫人倒胃口,但正是此物。
成冲又接着道,“这是从那取胆之蛇身上切下的,想必该是是婆婆所说的蕲蛇罢?”
神婆见着成冲手中的一块巴掌大的蛇皮,不禁愕然道,“正是蕲蛇不错。”又抬头看看成冲道,“你……还好罢?”
“我没事。这蛇果真机灵得很,想要捉住着实费了一番力气。”成冲笑道,又看看三颗新鲜的蛇胆,不禁自顾自道,“想来这物虽有毒性,原也无尤,这么被我杀了倒也可怜……”
神婆拿着取回的蛇胆,又见成冲毫发无伤,不由得感叹到底是洛邑王宫的武官,果然是身手不凡之人,于是一边转身回屋,一边谓成冲道,“已过了晌午,进来吃饭罢。”
两人坐在正屋隔壁的屋子,桌上依旧是几道清淡小菜和饭食。
神婆只顾细嚼慢咽地吃着,并不与成冲说话。
成冲本想着问她,既已拿到蛇胆,是否该兑现约定随其入宫,又不敢冒昧开口,只得搭话道,“婆婆,这么大的屋子只有您一个人住?”
神婆没有看他,继续夹菜,只是道,“不然呢?”。
“……您为何不下山去村中居住?”成冲又讪讪问道。
神婆瞪了他一眼,说道,“你怎么如此多话?!”
成冲只得闭口,不敢多言。
过了半晌,婆婆道,“你放心,我既答应你的事,自然不会食言!”
成冲不禁松了口气,要知道眼前这位神婆实在是高深莫测,他很是担心她又有反悔之意。
吃过中饭,神婆问成冲道,“洛邑都城距我下穆是多久的路途?”
成冲忙道,“若是骑快马兼程,不出三日便可到达!”又言,“但婆婆不比在下是习武粗人,难免要行得稍久些”。
“不错,我若与你下山去洛邑之地,必不能行夜路!且到傍晚酉时时分,你便要找间客栈于我歇息,直到次日卯时方可继续赶路!”神婆道。
成冲不禁觉得奇怪,这神婆不是担心下穆村人,故而不愿久离么,怎得提出如此要求。这样的走法,怕是四五日才到得洛邑!但婆婆能答应下山已是万幸,自然她说什么是什么,于是赶紧允诺,“皆按婆婆之意!”
“在我夜里歇息之时,绝不许旁人惊扰!”
“当然。”成冲一一应道,又拜谢道,“成冲代公子殿下谢过神婆。”
“你先别谢得太早!我只是与你去见过太子,至于能否医治得好还要再看!”
“成冲明白。”
“一会儿你且去上翕洞外等候,待我收拾打点好,便出去找你,即可动身。”神婆吩咐道。
“好!劳烦您了!”
话说成冲在上翕洞口处足足等了约有两个时辰,才见婆婆出来,已是换了件紫色衣裳。
成冲接过婆婆手中的不小的行囊,不禁暗自道,婆婆是带了什么,这样沉重,又不好多问,只得背着,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下了山,下穆的村人都识得婆婆,见其出山远行,不免吃惊,问其归期。
神婆只道,“几日便归。”众人又问是否要帮忙云云,神婆一一相拒。
成冲本想拿身上的钱帮神婆置办一辆马车,不想贩马车的村人坚持不肯收钱,还说他当日也是蒙神婆相救,如今权当是报答。
成冲只好谢过村人,待婆婆上车坐定,便驱车离开了下穆。
成少傅与神医婆婆已是行进了一个下午,此时已是傍晚之时,虽天未黑尚可赶路,不料婆婆却要找客栈歇息。成冲记得当日在山上之言,只得答应,将马车停于宁州一家客栈,用过晚饭,要了两间楼上客房,先送神婆入内歇息。
“我不喜人打扰,夜里休得叫人进我房间!”神婆道。
“好。”成冲应道,见神婆安顿好,也便进入自己的房间休息。
想来之前接连赶路,到了下穆依兰山中又发生种种,成冲一连几日也没怎么好好休息,今日倒借婆婆之光,好好地睡了一觉。
次日卯时清晨,成冲收拾好行囊出门,见神婆房门仍紧闭,便只得先下楼去。等了一会儿,才见婆婆出来,又是换了件不同的衣裳。成冲不禁觉着这婆婆虽已年迈,倒也衣食讲究得很……
“婆婆可还休息得好?”成冲问。
“还好。”神婆答道。
新的一天伊始,两人在客栈用了早饭,又补充些口粮,准备出门赶路。成冲待神婆上了马车坐定,便又如车夫般赶车前行了。
不出半日,两人路过了一条清水河流,成冲便照应婆婆下车饮水,在婆婆上车之时,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身上掉下,不过二人均未察觉,也就径直过了河水之地。
想来这宁州城的南北被此河流隔开,南北两部分虽只有一水之隔,却是极不相同。南部民风朴厚,富饶繁华,北部却土地贫瘠,常有盗贼劫匪,民心惶惶。
除去中途饮水和日中停下马车稍作歇息的时间,成冲几乎是一刻未曾耽搁。眼见着日头西斜,成冲想着就快傍晚了,怕是婆婆又要停下休整了罢,可这城北之地不比城南,一路上客栈驿馆也甚是少见,还不知到哪里找歇脚的地方,记得自己来的途中也只随便找了处树下休息……
“神医婆婆?”
“……何事?”婆婆于车内帐中回应。
“城南之地驿馆甚少,成冲冒昧,不知婆婆能否于车中勉强一夜,等到明日即可到达洛邑?”成冲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可!!”婆婆厉声道,“速去给我找间客栈落脚!”
“…………好罢,那您再等等,我再去找……”成冲只得答,又驾车向前一路寻找。
又过了一个时辰,已是酉时一刻,只听得神婆在车帐中翻拾行囊的声音,似乎在着急寻找什么,成冲便问,“婆婆可是遗失了什么?”
“你可见着一个青蓝色的瓶子,黄色木栓,掌心大小?”神婆焦急地问道。
成冲只得说并未看见,接着问是不是重要之物,是否需要回头去找。
神婆想着不定是丢在哪里了,还如何找得到,于是便说并非重要之物,不找也罢。
成冲再赶路向前时,便听神婆连声催道,“你寻客栈需快些!”
他只得允应。
终于,在一处路边,成冲看见一家小驿站,虽称驿馆,却是微微败旧,也没几个投宿的人,正犹豫要不要进去。
只听神婆急声问道,“怎么停了?是找见客栈了么?”
“找见是找见,只是这驿馆……”成冲本想说还是再走走看看吧,不想神婆却直接出来,道,“这么晚了!就住在这吧!”
成冲看看天色还未转黑,实在不解为何神婆如此焦急难耐。不过她既不嫌弃此地破旧,自己当然也无妨。
成冲照例跟小二要了两间客房,刚想问婆婆是否要点东西吃,却见婆婆神色匆匆,脸色也不是很好,一口回绝后,径直先进了房间。莫不是这一路累坏了老人家?成冲感到很过意不去。
成冲进了自己这间房,只觉得陈设简陋,不知婆婆那间如何,是否介意。
第六十一章 易容之术
这日夜里戌时,成冲想着既无事,不妨早些熄灯休息吧。
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之际,听得似有人于窗中跃入屋内,听声音极细,必是身手矫捷之辈,成冲一惊,随手拿起佩剑,起身道,“谁?!”
只见那人慌忙撞门离开,成冲赶紧点亮灯火,并未发觉遗失什么。
婆婆!他忽想起神婆,不知她是否安好,于是赶紧跑去神婆屋门处,只见房门紧闭,里面还亮着灯火,成冲不禁放下心来,寻思既然来了,还是问问婆婆吧。
于是叩门问道,“惊扰婆婆了,成冲刚听得似有窃贼之声,想问婆婆安好与否?”
然而,屋内却迟迟未有答复,成冲不免奇怪,分明点着灯,婆婆应该不会睡下……又再叩门,还是未有答复,成冲不免有些担心。
等到再问之际,却分明听得屋内有东西落地打碎之声,成冲一惊,想着不会那窃贼谋财害命了罢?那婆婆一个老人家,岂不是不妙?
事情紧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成冲遂用力撞开屋门,只见婆婆背对着自己,站在靠近床榻的位置,怒道,“……谁让你进来的?!”话中虽带怒意,却听得出很是微弱,像是身体有恙或是极为劳累之状。
成冲见着屋中几案上尽是大大小小的药瓶,地上打翻的正是其中一瓶,不禁道,“婆婆既是无事,为何不应在下?”
“出去!”神婆并未回答为何刚才不说话,只是叫成冲出去。
成冲不解,只得按照其吩咐做,刚想退出去帮其关上房门,只见神婆身体一晃,似要昏倒之状。
成冲担心道,“婆婆您没事吧?”
婆婆并未作答,却已是站立不住,不能自持,只得倚坐在床边。
成冲此时方能看得神婆的脸,不禁大惊,这人根本不是婆婆!而是……而是一个年轻女子!可衣裳和声音又与婆婆无异!成冲实在吓得不轻,惊愕道,“你……你的脸!”
那女子身体虚弱得很,见成冲如此,只得言,“把门关上。”
成冲忙关了门,惊得说不出话来,四下看着屋中,想着神医婆婆哪里去了?这个年轻女子又是谁?她是生了病么?难不成要婆婆医治?可……成冲彻底混乱了,百思不得其解。
“把桌上红色瓶子的药给我。”那女子低声道。
成冲见其似有病痛,忙把药瓶递于她,再见其手,不禁愕然,这人的的确确是神婆。当日曾见婆婆医治小天的手,与此无异,可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成冲想要问这女子,又见其服了药,靠在床边甚是虚弱,正闭着眼睛休息。他也不便惊扰,便立在不远处待着,心里已然是一百个疑惑。
大约半个时辰过去,那女子方慢慢睁开眼睛,面色也似好些,只见似有二十出头的样子,面庞皎若秋月,眉目则如画。未及成冲开口询问,那女子便道,“吓着你了?”
成冲只道,“还好。……你……可是神医婆婆么?”
女子见成冲已经猜出,而自己与他几日相处下来,也知其并非恶人,便想着算了,如今也只有跟他讲明吧,否则他定然拿自己当做妖怪了,“是,神婆与我乃是同一人。”
“那……为何容貌相差如此之大?”成冲大为不解。
“你可听过易容之术?”女子问。
成冲微微摇了摇头。
“易容之术是一种较为上乘的医蛊之术,需得一种不易炼制的药配合针灸方才可用。易容之人服了药,用医针刺入天突、上星、神庭等穴,便可刺激面部皮肉,化作老人之状。”
“啊!?那么……在下和村人所见的神医婆婆乃是……”成冲吃惊道。
“不错,是我易容之后的样子,但这药力只能持续十个时辰,时辰一过,我便不能易容了。所以村人也只都在白日里见过神婆。”
成冲听到这,不觉解开了些许谜团,虽还是觉得难以理解,可想想初次见神婆便觉得她不像老人之状,又想到她确实是只有白日才行医问诊,而当日夜里那样求她也无济于事。不免能够相信她所言,“可是?姑娘又是为何要如此?”
“你叫我什么?”女子听得成冲叫她姑娘,不禁问。
成冲只得道,“看姑娘相貌,年纪尚轻,在下……总不能还叫你婆婆?”
“……罢了,随你吧。只是你既已知晓一切,还望能为我保守秘密。”女子道。
“……好。”成冲应允。
“我本是医者之女,我爹是下穆一代名医……”
“令尊是……聂神医?”成冲打断她。
“你如何得知?!”女子一惊。
“记得那日在依兰山上成冲提及聂洪神医时,姑娘似有所触动。所以在下猜测你与聂神医该是相识,而现在看姑娘的年纪,想必便是神医之女了。”成冲如实答。
“不错,我姓聂名容平,父亲正是聂洪,由于我是独女,他便将所有医术都传授于我,但是碍于女子身份,行医问诊之事实在多有不便,所以父亲在时并不允许我为他人诊治,只希望我日后能够为自己调养之用。四年前,父亲一心想要去川匈国寻不死药,却不想再未得归。”
“不死药?”成冲听得云里雾里。
“是。父亲在一卷残缺的古简中见到,所以想要一探究竟。”聂姑娘神色有些哀伤,“我曾沿着他出行的路去寻找他,却并未能找到他。”
成冲不由得有些怅然,像聂神医这样的杏林高人,竟也会执迷于长生不老之传闻么。四年……去哪里都该回来了……难不成……自己的救命恩人已经……他不敢告诉聂姑娘这个猜想,有个希望总是好的。
聂姑娘并未看出他的所思所想,接着道,“那时候,我只是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子,父亲留下的积蓄很快就花完了,不得已,我只有再回到下穆,想着能像爹爹那样,继续完成济世救人的意愿。可是,就像我刚才所说,一介女子,又是孤身一人,要像父亲那样坦坦荡荡地救死扶伤实在不易,很多人前来并不是为了看病,还有……唉……为了防止歹人来滋事,我便想出了易容之策,并且离开了原来的房子,搬到了爹爹当年在山上建造的幽居之所。现在想想,爹爹已经走了四年多了,而我过这样的日子也已有四年之久,时间一长,下穆众人也皆以为我真得是位老妇人了……”
成冲听得这位聂姑娘一席话,不觉感慨唏嘘万分,想不到她竟如此艰难,只为济世救人,实在是叫自己心生钦佩,“是在下冒犯姑娘了,可若是适才姑娘稍作言语,成冲并不会破门而入……但是,姑娘为何会这般似有病患在身?难不成这易容之术会伤身不成?”
聂姑娘答道,“适才我正用医针灸要穴,由于刺入较深,一时失语是很平常的。等我拔了针能说话时,你就闯进来了……易容术虽不至于伤身体,但是确是需要服一些药物,里面混着几位毒草和毒虫,服食久了难免会导致气血虚弱,所以我时常备着补益的丸药,本来自是无事。可今日可能是途经洛北河流的时候,随身带的补益丸不知丢到哪里了。我以为几日不吃无大碍,没想到刚刚一时着急,反而使得身体有些亏虚,竟站不稳了。”
成冲一时间不知说什么才好,种种先前的不解和觉得神婆怪异之处现在都明朗起来了,原是事出有因,想来聂姑娘不愿下山来,亦是有她的不便之处,今日还因自己的莽撞不得不讲出埋藏心底的秘密。
他感到有些歉意,便道,“那姑娘好好歇息吧,今日之事,我亦不会告于他人。还有,姑娘所说的补益之药,明日待我返回河滨寻找。”
聂姑娘见他有意相助,便道,“你不必找了,这药原就是我自己配制的,只不过须得几位药材,你若有心,明日帮我买来吧。”
“好!”成冲问明几种药材的名字,暗熟于心。
“那你出去吧,我也休息了。”
成冲便问聂姑娘刚才是否听得有窃贼,聂姑娘只道没有。
成冲想着或许那贼已是逃去了,一时间也不敢再来。于是帮聂姑娘关好房门,带着一头的感慨和惊叹回屋去了。
次日,天还未亮,成冲便向驿馆主人打探哪里有药铺,接着便跑了不少路,弄齐了神婆所说的几位药材。待其回来,还未见神婆,应该说是聂姑娘,于是他便将药材带到聂姑娘房间处道,“聂姑娘,我帮你带了之前所说的药材。”
只听得聂姑娘开了门,说,“你进来吧。”
成冲站在门口,见聂姑娘今日并未易容成婆婆,依旧是昨晚的样子,只不过一夜休养,今早看起来更为清秀了,成冲只道,“这些是姑娘所要的草药,不知有无差错。”
聂姑娘看了看,答道,“嗯。就是这些了。”
“你身体可好些了?”成冲又问。
“嗯。再休息一日就差不多了,只是恐怕一连几日不能再用易容之术了。”聂姑娘答。
成冲听得其言,说道,“那姑娘安心在此休养,有什么需要,只管告诉我就是。等你痊愈了,再赶路不迟。”
聂姑娘本想着这些秘密告诉他,不知会带来什么麻烦,不想成冲如此体谅,她不禁甚感欣慰,看来这个洛邑王城的公子少傅,倒是个古道热肠的君子。
第六十二章 东宫太子
天子出宫祭天,对于王子颓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为此,他与蒍国等一众谋士幕僚精心谋划。
第一,由于耿直不阿的张御医随行天子,姬颓一早便派人重金收买了宫中御医,对待胡齐太子的病,他们不仅不用心医治,反而开出相左的药剂,以至于太子这几日的身体每况愈下。
第二,公子阆那天姿国色的宠妾柳氏,原本就是姬颓安插在其身边的一枚棋子。早在柳氏入宫之前,姬颓便与其有私,而为了成就自己的大业,姬颓不惜将其拱手送给自己的侄子作妾,并暗中承诺柳氏,只要她乖乖听话、为其办事,用不了多久,等到自己成为天子之时,必会封其为王后,而那柳氏居然也信了姬颓的花言巧语。
第三,此番南宫嗣随天子出行,虎贲军也是万数以出,尤其是左军,子突、无极等人都随军而往。所以,留在宫中的鲍昱、蒍国等人便有了很好的话语权。当然,这些有一个前提,就是得将同为上将军的成冲支出宫去。于是,便有了后续的御医下毒致使太子头疾难耐,柳氏看似无意地跟公子阆提及宫外医者、并建议公子阆让少傅成冲暗中寻访神医等一系列的事情。
如此种种,最终的目的便是能趁此机会除掉太子,再加害公子阆,等到庄王与百官知晓,便可以说太子操劳病逝,公子阆哀伤过度而致。到时候,太子之位顺理成章就是他姬颓的了!
如意算盘打得很好,可若他也留在宫中,自然是难逃干系、过于明显。于是,等到计划部署完毕,他便坚持要随周庄王出宫,以做出自己不在场的证明,清清白白地守株待兔、坐享其成。
庄王离宫的第十日,成冲奉公子阆之命寻访神医,前脚刚刚出宫去,宫中的姬颓一党便迅速开始行动。
不出三日,胡齐太子便拜御医所赐,变得神志不清,性情大变,以至于时而认得清周围的人,时而认不出,这让侍妾虞氏不免担忧起来,御医只道,太子本就体弱久病,此番代理国政,实在过于操劳,因而身体不免难捱,只能慢慢调理。
鲍昱则以保护太子安危为由,增派了不少武侍在东宫,并封锁了太子病重的消息,以至于非姬颓党的朝中大臣想来探视,皆被挡在门外,只道是太子偶感头疾,不愿见人。同时,为了掩人耳目,鲍昱还假意派出了一众人马,命其快马加鞭,将太子的近况呈秉大王。
公子阆近日来看望胡齐太子,下人均说太子身体不适,不予接见。
几次下来,公子阆不免心中起疑,以往父亲大人有疾,也不会这样对自己避而不见。如今,是怎么了呢?而且东宫凭空增设了这样多的侍卫,又是何故?
公子阆知道,王祖父不在宫中的这段时日,本是他的太子父亲代理国政、有所作为之时,只要在此期间不出纰漏,稍有建树,等到王祖父回来,必然会感到欣慰,或许日后就不会再起废嫡立庶的念头,而是顺理成章地将王位传给太子了。
然而,父亲大人偏偏此时疾患加重,以至于多日不能理政,政事全靠着太宰周忌父和司空卫兢等人一手操持。如此下来,岂不是授人以柄,等到大王回来,势必会心生不满,如此利害,连他一个王孙都明白,胡齐太子又怎会不清楚呢?
所以,公子阆断定,胡齐太子必不是像御医所说,只是偶发头疾、精力不济这样简单。
这日,公子阆又来东宫,下人依旧是相同的说辞,不准其觐见。
他打定主意,这日务必要见到太子,于是想要强行进入,不料,却被侍卫拦住。
“大胆!你们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连公子殿下也敢阻拦?!”公子阆怒气冲冲。
“公子息怒。太子殿下身体不适,已下令,无论何人来此,一律不见。”
“放肆!正是因为父亲大人身体不适,本公子才更加要入内探望,你们谁敢拦我,等王祖父回来,我必让他下令,将其斩首示众!”
“还望公子殿下莫要为难小人!”侍卫面露难色。
“为难?你们在此添阻设妨,居心叵测,还敢说本公子为难你们!岂有此理!鲍昱呢?是不是他叫你们这样做的?”公子阆高声斥道。
“回公子,确实是太子殿下命小人守在此处,并不是鲍昱将军的命令。”侍卫回道。
正在此时,鲍昱赶到,他见公子阆如此不依不饶,便走上前去,笑道,“公子殿下,您怎么来了?”
“鲍将军,你手下的虎贲卫真是越来越长本事了,连本公子也敢阻拦。我告诉你,无论如何,我今日都要见到父亲大人,你们谁也别想拦住我!”公子阆鲜有地决然道。
鲍昱微微蹙了蹙眉,尔后依旧是一脸笑道,“公子言重了,微臣怎敢阻拦您与太子相见。只是,太子有恙,正在休息,明确下令,不得任何人进入打扰,所以,若是您贸然入内,引得太子殿下动怒,可莫要怪微臣没有从旁提醒。”
公子阆被他说得心下一紧,可是他转念一想,眼下也顾不了那么多了,必须得先见到太子才行,于是说道,“你放心,是本公子执意去见父亲大人,若是他真得怪罪下来,我自己担着,与你们无关!”
“好吧,既如此,请公子入内。”鲍昱一摆手,守门的侍卫便立在一旁,给公子阆让出了通行的路。
公子阆见状,径直走入东宫正殿,只见殿中多了些陌生的面孔,他便疑问道,“你是何时来东宫的?我以前怎么不曾见过?”
“回公子,小的是三日前调来东宫侍奉太子殿下的。”下人回道。
“那之前的春儿、冬儿呢?”
“她们服侍太子不力,已经被杖毙了。”
“什么?!”公子阆心中有些乱,春儿、冬儿两个侍婢已经跟随胡齐太子多年,怎么会服侍不力,看来,其中必有蹊跷。
他顾不上再多说,匆匆进入内殿,只见太子靠坐在榻上,虞氏在一旁持汤药。
“拿走!我不喝这药!”太子怒道。
“殿下,御医说这药有助于你的头疾,不能不喝呀……”虞氏小心翼翼地回道。
只见太子伸手猛地一掀,将药碗打翻在地上,“我说不喝便不喝,你休要再啰嗦!”
公子阆目睹眼前之景,不觉一惊,太子几时变得这般暴戾无常。
好在看到太子此时似乎尚有精神,并未虚弱得不能言语,他倒也放心了许多。
公子阆当然不知道,胡齐太子此时得的狂臆之症,要比缠绵病榻的虚症更可怕,如若再这样下去,恐怕不出十日,他便会五脏气逆,高热惊厥而亡。
“谁在那?”胡齐太子看见门口有人进来,便问道。
“父亲大人,是阆儿前来探望您了!”公子阆连忙走上前去,给太子请安。
“阆儿?……谁让你进来的?!”胡齐太子好像丝毫不欢迎公子阆的到来。
“……父亲大人……阆儿实在担心您的身体情况,所以才不得通传,擅自进来,还望您恕罪……”公子阆虽心中失落,却仍是一片孝心地解释着。
胡齐太子看了看公子阆,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却并没有说话。
“父亲大人近来可有好转?阆儿听闻洛北有位聂神医,前几日已经派成冲前去寻访了,估计不日便会将医者回宫,希望那聂神医能手到病除,替父亲大人祛除病痛!”公子阆久未见到太子,确是心中多有惦念,迫不及待地告诉太子聂神医之事,希望能够宽慰父亲。
胡齐太子的手难以察觉地攥了攥紧,隔了半晌,忽然作怒道,“你给我出去!!”。
公子阆一阵惊慌,忙道,“……父亲大人!是阆儿说错话了么?怎好端端地惹父亲动怒?”
“出去!!我不想看到你!给我滚出去!!”胡齐太子仍是一副情绪失控的样子,俨然已经疯了。
“……父亲……大人……”公子阆跪在地上,头低着,没人看得到他眼角流出的泪滴。他默默地给胡齐太子行了大礼,尔后起身,离开了东宫。
第六十三章 宁州遇袭
宁州邑南的客栈之中,不知怎么,成冲总觉得有些许不对劲。
先是晚上莫名的有窃贼,却又没有遗失什么。
而次日他去集市给聂姑娘买药材的时候,也隐隐察觉到似有人跟着,以至于让他不得不警觉起来。
既然聂容平说怎么也要一整日的功夫,方能调理好身体,继续赶路,于是成冲唯有耐心地等。
这家驿站平日里来饮酒吃饭的人倒还有些,但夜里投宿的人却没几个。
到了晚上,成冲熄了灯,躺在榻上,他有几分预感,前夜里那个'窃贼‘’怕是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
果然,不出半个时辰,成冲便听见有人用刀轻轻划开了门,轻轻地走进了屋子。成冲没有立即起身,只是闭着眼睛,仔细听着。
这人没有在屋内翻找财物,而是径直走到榻边,猛地提刀砍向成冲。
在落刀的一瞬间,成冲睁开眼睛,同时右手抄起剑抵挡,“铿”的一声,那人一惊,后退了一步,成冲便拔剑出鞘,跃身而起,与那人交起手来。
屋内一片漆黑,来人又蒙着面,成冲并不知道他是谁,只知道从招式来看,这人绝非寻常的盗匪,他的功夫既有章法又兼凶狠,身手也算得上是上乘。
百招混战,来人见一时间无法取成冲性命,便不再恋战,找准时机,迅速地翻窗离去。
成冲本想着追上去,看看究竟是何人想要杀他,但转念一想,聂容平还在这里,便未离开客栈。
他匆忙走到聂容平的房间,敲了敲门,问道,“聂姑娘,你还好么?”
只听里面传来聂姑娘的声音,“我还好,刚刚是怎么了?有人打架么?”
聂容平的房间离成冲的房间很近,很容易听见打斗的声音。
“没事……你别担心,好好休息吧。若是发生什么事,你喊我便是。”成冲并未告诉容平,刚刚是有人来杀他,他只怕如实以告,会将她吓得不敢入眠。
毕竟袭击他的人身在暗处,他不能不防,而此行最重要的事,便是保护聂姑娘的安全,容不得有一丝一毫的差池。在确认容平安然无恙后,成冲仍不放心,就站在门外,守了一夜。
他忍不住左右思量,那刚刚的杀手,究竟是什么人。
虽说王子颓不在王城,但其党羽势力庞大,也不是不可能……
又或者是,鲍昱……当年在战场上他便想置自己于死地……
可是,成冲出宫寻民间医者的事,除了公子阆,再没有其他人知晓了,那个杀手怎会如此清楚他的行踪……
次日清晨,聂容平打开房门,见着成冲站在不远处,倚靠着墙壁,微闭着眼睛。
她不由得一怔,“你……怎么还在这?”
成冲睁开眼睛,看到聂姑娘一脸惊诧,微微笑了笑,“昨夜似有窃贼,我担心此处不安全,所以来看看……好在没什么事。”
他这是……在自己屋外,站了一夜么……聂容平想着,心里有些许感动。
“今日,我们就继续赶往洛邑吧。”聂姑娘说道。
成冲看了看她,不放心地问道,“你已经恢复好了么?不要太勉强了。”
“当然了,不然我是不会跟你说赶路的。”聂姑娘笑道。
成冲想着,既如此,也好,接连两日,此处都有人袭击,而且看样子是专门针对自己而来,并没有去冒犯聂姑娘。他很担心会再遇着什么不测之事,千万不要因着自己连累了聂容平才好。
再往前走的话,不出几个时辰便能到洛邑,洛邑王城一带的守卫军都认得他,若是谁想在洛邑城中对他搞暗杀偷袭,可没有那么容易。
于是两人继续向着洛邑进发。
马车行到洛邑城与宁州城交界处,路过一片竹林。
走着走着,竹林深处,忽然之间,不远处出现了一行蒙面的黑衣人,显然埋伏已久。
糟了,成冲心里想着,如此大的手笔,莫不是又来取他性命的。他匆匆扫了一眼,十几个黑衣人正持刀围涌上前。
“聂姑娘!”成冲缰绳顿收,马车骤停。
“什么事?”聂容平被猛然停下的马车晃得周身一颤,不禁问道。
“一会你就待在车里,不要出来!”成冲顾不上解释,直言道。
聂容平不解,掀起帷幔,瞥见渐近的黑衣人,不禁大惊,“他们……是什么人?要做什么?”
“恐是来杀我的吧。”成冲匆匆说着,语气平静得很。
“他们……为什么要杀你?!”聂容平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心中惊慌不已,眼见着这么多凶煞的人,成冲一个人要如何应对。
“我不知道。”成冲回过头,看了一眼聂容平,眼神里含着几丝歉疚,“你别怕,我不会让他们伤害你的。”
聂容平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么多人,成冲如何能保证他们不伤害她……她不过就是答应来为太子医病的,怎么就会遇上这样可怕的事,聂容平顿时后悔不已,自己该不会丧命在此吧,早知道她就不该离开下穆……
“聂姑娘,你在这等我,不要下车!”成冲说完这话,便持了佩剑,一跃而下,独步上前,迎战众人。
这一众人是王子颓豢养在府中的死士,个个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平素极少出现在人前,因而,成冲并不能识。
蒍国依着计划行事,一早便安排了人手在宁州城北的客栈附近守着,那是成冲返程的必经之路,他先是命人至客栈刺杀,不料未遂。尔后,便令这十二死士倾巢而出,命其务必要将成冲阻杀在洛邑城外,永绝后患。
转眼之间,成冲已经被这十几人团团围住。
“无冤无仇的,为何要杀我?”成冲轻描淡写地问着面前这群人。
“呵呵,成将军见谅,我等也是奉命行事。”死士的头目答道。
“奉谁的命,鲍昱?还是姬颓?”成冲复问。
死士头目并未吭声。
“既想要我的命,总该让我死个明白吧!”成冲笑道。
“鲍昱算什么东西,我等只受命于王子颓和蒍大人。”死士头目幽幽地答。
这死士的头目名叫跖披,他冷眼看着眼前这个七分文质的上将军,并未着急出手,反而退后了几步,随之一摆手,其余的人便一拥而上。
成冲心道,果然是姬颓,人都已经去骊山了,还能在王城搞出这么多花样来,看来自己真是太小瞧他了……
顺着想下去,成冲不禁有些担心起来,蔿国在这个时候派人来暗杀他,那公子阆会不会也遇上了什么危险……成冲一面心里想着,一面拔剑而出。
乱刀之中,见招拆招,以一敌众,倒是成冲的强项。
不过这些人终归不是一般的武侍,武艺了得。
成冲对抗着众死士,却并未想要直取众人性命,心想着若能叫他们知难而退,也就算了。毕竟聂容平还在,叫她一个女儿家目睹着太过血腥的场面,他也是于心不忍。
然而,众死士可不这样想,即使不能敌,也并没有退意。按照蒍国的命令,今日若是不能杀了成冲,他们也是不能活。
带着几分手下留情的意思,再去招架着四面来袭的刀刃,成冲不免渐感吃力。
此时又不比在战场上,身上没有铠甲护着,一不留神,他手臂上就添了道刀伤。
成冲看了一眼臂上淌着血的伤口,心想着自两年前边邑之战以来,已经许久未添新伤了。眼下这帮人这么锲而不舍的,再不给点颜色,怕是要打到天荒地老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抚剑跃步,足若生风,俯仰倾身间,众人刀不可及。掀挑掠杀时,对手尽为剑伤。
不多时,已有五六人被成冲伤得不轻,四散蜷伏着,不能再出手。
再战下去,怕是这十一个死士都会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
跖披见状,心下一沉,蒍大人说过这个成冲不好对付,可断没想到如此难敌,怪不得派去客栈的人三番两次不得手。他略微紧了紧眉头,手中刀一握,跃身而上,来会一会这个以一敌十还占尽上风的上将军。
跖披原是戎族,多年前曾为战俘,姬颓见其勇武,留了他一条命,他便死心塌地的成为姬颓的死士了。
刀一出,还没过上几招,成冲便看得出跖披的刀法似有戎狄之风,心想着自己还真是与戎狄有缘,屡屡与之交手。眼下这家伙的刀法可比起当年的潞婴,还要高出几分。
清风起,竹影动,一人转刀而劈,一人持剑反格,时而驱步逼进,时而翻身而解。电光火石间,两人招招紧迫,追风逐影时,刀剑惊杀四周。
马车里的聂容平看着这一幕,心都要提到嗓子眼了。如此高手打斗的场面,她一个弱女子还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今大开眼界,她心中的恐惧反而逐渐变成了惊叹。
聂容平拉开车幔,紧张地望向成冲那边。
数十米之外,一个被成冲打伤了的死士瞥见了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蒍大人可是明确吩咐了他们,除了成冲,若是他带回来什么医者,也一并结果了,不过这死士倒是有几分惊讶,这医者怎么是个女子,还是个挺漂亮的女子。
不远处,成冲与跖披打得正焦灼。成冲一眼瞧见持刀正走近马车的死士,心下一惊,想着这些人难道要伤害聂姑娘么……
他欲摆脱跖披,却是被其穷追不舍的攻击逼迫得分身乏术,眼见着死士已经快要接近聂姑娘了,成冲却仍不能阻拦。
他一时着急,顾不上想自己,下意识地将手中的含光剑用力横直掷出。剑一脱手,犹如飞刀一般,一瞬间,便直直地插入那死士背部,那人面对着聂容平,登时血从口出,两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啊!”聂姑娘是头一回见着大活人这样地被杀死在自己眼前,惊得杏目圆睁。
跖披见成冲如此介怀车上女子性命,不觉一笑,“成将军,你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护着美人。”
话音刚落,跖披闪电般地出刀一扫,成冲剑不在手,只得后弯腰仰身躲避,同时脚下猛地一踢,狠狠踹在跖披下腹。
跖披毫无准备地被成冲反客为主地一击,不禁连连退步,心道,都已经几百招了,还不出破绽,他倒真是个能打的主。
不过此时成冲手无兵刃,跖披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马车,心生一计。
“给我杀了那车上之人!”跖披对众死士喝道。
成冲一听,心中一慌,嘴上斥道,“王子颓的幕僚,竟也这般小人做派么?!何必要对一个无辜女子下手?!”
“呵呵,无辜女子?在我这里,从没有什么无辜有罪之分,只看是不是挡了颓王子的路。”跖披一脸轻蔑道。
成冲心中焦急万分,无论如何,他都得保聂容平周全。
眼前这些人如此不义,成冲不由得怒从心生,见跖披仍是不依不饶地挥刀斫击,成冲心知,不解决了跖披,他根本难以脱身。
于是,成冲一面避着利刃,一面出拳以对,其拳脚功夫迅疾猛烈,招招式式,如风似电,力道刚劲,直取对手要害。
狂怒之中的成冲,杀伤之力向来惊人。
不出二十招,跖披章法略失,被成冲直击腕门,手中的刀竟被打落在地。
成冲见状,长拳起落,步步紧逼,跖披被动接招不及,败绩已露。成冲遂在展闪腾挪间,拾起地上的刀刃,一刀直插其左腿,利刃穿骨而过。
跖披惨叫一声,痛得不能自持,摊在地上,血流不止。
成冲下了狠手,好不容易摆脱了跖披,急忙奔向马车,两个死士正要对聂容平不利。
成冲顾及不了其他,出手挥刀,正中一人后颈,回肘再击,另一个死士也应声而倒。
“你没事吧?”成冲看着车内怔住了的聂容平,急忙问道。
聂姑娘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那就好。”成冲舒了口气。
“小……小心背后!”忽然之间,聂容平惊叫着。
成冲猛然回身,刚刚那个被他砍了一刀的死士,竟一身血地爬起来,瞬间便给了成冲一击。成冲不及防,本能地用双手攥着刀刃,退了两步,靠在马车的轸轴上,刀虽不至于伤及胸腹,却是割破了双手,血染白刃。
他腾不出手来,腿下一记横扫,那死士中招,踉跄了一下。刀一松,成冲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反持着刀,割了那人喉咙,当即溅了他一身的血。
成冲站起身,四下扫了一眼,算上跖披,十二死士伤的伤,亡的亡,能站起来的几乎没有了。他的心终于能够放下,转过头来,看着聂容平,只道,“对不起,吓着你了。”
聂容平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尽力克服了恐惧道,“我没事,你的手……受伤了?”
成冲低头看了看自己满是血的两手,只道,“不碍事。”他看了看脸色煞白的聂容平,愧疚道,“今日真是对不住,我似杀人狂魔一般,叫你经历这样残忍血腥的场面……”
聂容平今日里着实是被吓得够呛,但也奇怪,并未因此对成冲心生恐惧和芥蒂,便言,“罢了,你也是为了自保,还有……保护我的安危。”
成冲感激她的谅解,又道,“聂姑娘,我们怕是得尽快赶路,我担心宫里有变。”
“有变?还会有人来杀你么?”聂容平不明白他的话,只想着怕不是前路也会像刚才一般,凶险异常。
“应是不会了。前面就是洛邑了,到了洛邑,自有守城的军卫,会护佑姑娘周全的。”
“护佑我?那你呢?”聂容平不禁问道。
“等到了洛邑,我会先入宫,确定一切无故,再来接聂姑娘。”
而今行在半路,聂容平只得听从成冲的安排,她看着成冲鲜血淋漓的手,便撕开了一方随身的手帕,抓起成冲的手,想要替他包扎。
成冲一丝惊诧,忙欲移开自己满是血污的手,“不用劳烦姑娘,这一点小伤……”
“别动!”聂容平没有看他,只是抓着他的手,一边自顾自地将他伤口缠好,一边说道,“你还要驱车,总不至于一路淌着血赶路吧。万一再碰到歹人,我可还指望着你呢。”
“是不是?”聂姑娘抬起头来,对着成冲浅笑了一下。
成冲亦笑了笑,“也对。”
聂容平替他缠好一只手,尔后换了另一只手,也仔细地包扎起来。
成冲不再拒绝,看着眼前这个医女,心想着,她竟如此果敢,见着这等血战,还能谈笑自若,倒是不同寻常……
等到两人再次准备向着洛邑驶去时,只听着血流不止、动弹不得的跖披叫嚷着,“成冲!你别走,有种就杀了我!!”
成冲并未理会,驱马驾车,疾穿竹林,留下一地血淋淋、惨兮兮的死士。
第六十四章 暗流涌动
傍晚时分,成冲刚进了洛邑城门,便遇着嫘牧。
“你怎么在这?”成冲疑惑地问,心想着此时嫘牧不是应当守在王宫里么。
“回将军,鲍昱将军前几日调换了军中将士的值守,安排我这几日来守城门。”嫘牧回答。想来成冲不在,左右军自然是皆听鲍昱差遣。
“调换?”成冲的猜测似被进一步印证了。
“是,左军不少人都被外派出宫,分散在洛邑城各处。”嫘牧如实道。
“伊捦呢?”成冲问。
“他……此时应还在宫中。”
成冲心道,蒍国和鲍昱倒是计划的缜密,连左军都分散出去了,这会必是要在宫里兴风作浪。
他皱了皱眉,对嫘牧说,“传我令,城门军一半留守,另一半随我回宫。”
“现在么?”嫘牧不明就里。
“即刻!”成冲一脸凝重。
“诺。”
“另外,派人给车上的聂姑娘找间客栈,安排几个身手好的人,千万保护她的安全。”成冲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吩咐道。
“是,将军。”嫘牧应着。
成冲一行人,快马加鞭地往宫里赶。
他一边走,一边想着,此时姬颓离宫多日,倒是有了很好的不在场证明,就算太子遭遇什么不测,他也能够开脱……还有公子阆,保不齐现在也正身处险境。成冲不由得后悔出宫这一趟了,若是公子真有什么危险,他可实在是失职又罪过!
可是,怎么就这样巧,公子恰好就让他出宫寻医,他的行踪又是如何被蒍国知晓了呢……他记得公子说……是侍妾柳氏告诉他的,真得只是巧合而已么?还是彻头彻尾都是姬颓一众的设计……
想到这,成冲不由得挥鞭策马,加快行速,身后的一众虎贲卫,紧随其后。
东宫。
自打前日里太子对着公子阆如疯似狂地叫骂了一通,鲍昱便放心了许多,他还以为胡齐太子会跟公子阆说些什么,没想到是自己高估了太子的心智。
今日里,胡齐太子卧在榻上,看着仿若只剩了出的气……虞氏哭哭啼啼,手足无措。
下人便去禀了鲍昱,鲍将军装模作样地来瞧过,不禁放松了警惕,堂堂的周室储君,竟被逼迫到这步田地,不仅病入膏肓,还失了心智,看来也是没两天可活了,他也就不再强迫下人喂胡齐太子那搀着毒的汤药,封锁了消息,任其自生自灭。
梧台宫,相似的戏码正在上演。
成冲出宫之前,曾嘱咐伊捦这几日替他负责梧台宫的安全。
今日,天色刚暗下来,魏庆受了鲍昱差遣,着了下人的衣服鬼鬼祟祟地溜进了梧台宫后院,暗中交给柳氏一包药粉。
那公子妾柳氏被姬颓骗得死死的,便决意助纣为虐,帮那旧日的情人姬颓来谋害亲夫。
两人在私语之时,恰好被伊捦瞧见。
伊捦远远看着,只觉得那人陌生,却并未认出是魏庆。
而魏庆与柳氏说了几句,便从后门离去。
伊捦心中起疑,便也跟了上去。一路追出梧台宫,恰好路过宫中别苑,人烟稀少。
“站住!”伊捦追上了魏庆,手中持着佩刀,抵在魏庆身后,问道,“你是何人?为何进梧台宫,又为何私下接近公子妾?”
魏庆拔出佩剑,回身与伊捦交手。
此刻虽是月色朦胧,伊捦也能看见魏庆的脸,不禁一愣,“魏将军?!”
魏庆不由分说,手上的剑未停,趁着伊捦惊讶犹豫之际,一记横刺。
“你……”伊捦的话不及口,便被穿了心脏,倒在地上。
魏庆将他拖到一处枯井,径直推了下去,心道,别怪我,谁让你看到了不该看的,还跟错了主子。
柳美人得了那毒害公子阆的药粉,便悄悄地去了卧房,混在了公子常用的酒觞里,而后小心翼翼地出来。
话说公子阆自从东宫碰壁而归,就一直是心中苦闷,既担心又委屈。公子的正妃辛宓前来相劝,却并不能令公子平息,他原就不喜欢这个端庄拘束的辛宓,向来是专宠柳氏,于是不自觉地迁怒于她,辛宓暗自伤心,便默默离开了。
柳氏正往梧台宫正殿走着,见辛宓一脸泪痕地走出来,不由得嘲讽似的一笑,想来这个辛宓如此一心一意地待公子,却一向不讨喜,而自己不过逢场作戏,稍加哄诱,便牢牢地抓了公子阆的心。
“公子……”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呼唤,柳氏踏进正殿。
公子阆抬起眼皮,看了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柳美人,并未像往常一样拥佳人入怀,依旧垂头丧气。
“公子这是怎么了,一脸的闷闷不乐,真叫妾身心疼呢?”柳氏一面说着,一面娇柔地环住公子阆的肩膀,缓缓地坐在他腿上。
公子阆被她这么一绕,整个人都精神了一半,便道,“美人有所不知,父亲大人近日性情大变,我去东宫看他,他非但不高兴,反而将我赶了出来……我真是不明白……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柳美人一边抚着公子的发髻,一边轻柔柔地说道,“公子,太子殿下定是叫那病痛折磨,才这般糊涂,你莫要介怀么。来嘛,让妾陪你去小酌一杯,以解心头忧。”
“好,美人,你真是甚得我意!”公子阆遂抱起柳氏,走入卧房之中。
一番……画面太美不可描述。
“公子,来,妾先为你满一杯。”柳美人斟满那混了毒药的酒,却一瞬间在心里生出恐惧和不安来,毕竟听魏庆说,这药会永久地损毁人的心智,让公子阆变成一个痴痴傻傻的人。想着她嫁给公子阆这么久,公子阆也对他不薄,如今却要亲手毁了他……
“美人,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公子阆一边接过酒,却不着急喝,依旧在柳美人的纤纤玉手上抚摸着。
柳美人心中的矛盾变得强烈起来,一脸掩饰的笑意,道,“殿下就会哄我,怕是在辛姐姐面前,也是这般吧。”
公子阆放下手中的酒,一把将柳美人抱在怀中,低语道,“怎么会。宓儿如何同你比,你放心,日后我若为王,必封你为后。”
柳美人的心里咯噔一下,她从未想到王子阆会有此心。
此时此刻,她忽然不想让公子阆喝那毒酒了……
眼见着公子阆手里拿着那杯酒,正要喝下去,柳美人忽然道,“等一下!”
公子阆一惊,奇怪地看着柳美人,“怎么了?”
柳美人夺过公子阆手里的酒盏,搪塞道,“妾忽然记起殿下这几日不是身体略有不适,还是喝些温过的酒才好。”
一边说着,一边将酒盏和酒壶都放到了一旁的几案上,尔后吩咐下人另去准备一些温酒来。
公子阆不免心里有些疑惑。
“殿下!”公子阆正想着,听得屋外薛逄的声音。
“这没规矩的下人,都这么晚了,还来相扰殿下。”柳美人不悦地说。
“想必薛逄是有事。”公子阆直起身,柳美人遂帮其整理了衣衫。
“进来吧。”公子阆道。
薛逄赶紧进门,急忙道,“殿下,成少傅他……”
“成冲?!他回来了?”公子阆心中一喜。旁边的柳美人不由得倒吸了口冷气,今日里魏庆分明说,蒍大人已经派了人去解决成冲了,怎么会……是失手了么?
“是,成少傅在正殿求见。”薛逄小声道。
公子阆急忙起身往正殿走,顾不上柳氏在身后的轻呼。
眼见着公子阆出去,柳氏急忙叫来自己的心腹婢女,“萍儿,你速去东宫找鲍昱将军,告诉他,成少傅回宫了。”
公子阆进了正殿,看着一身便装的成冲,不由得笑道,“少傅怎得连装都未换,就急着赶来了。怎么样?可寻着那聂神医了?”
“事急从权。殿下可好?”成冲见着公子阆,方心安了大半。
“好啊,怎么这么问?”公子阆看着成冲一脸严肃的样子,有些不明白。
“太子呢?太子可好?”成冲又问。
“父亲……父亲大人他,唉……别提了,也不知是怎么了,这些日子父亲大人的病又重了些,连朝政都不能顾及了,还不准我们前去探望,鲍昱派人在东宫里外围得跟什么似的,非说是父亲有恙,要他去守卫。连我想去看望父亲,都难如登天……”公子阆喋喋地说着。
成冲不由得心道,不好,看来他们是对太子下手了……
“殿下。”成冲打断公子阆,郑重其事地说道,“微臣需要和殿下一道,去一趟东宫。”
“什么?去东宫?这个时候?”公子阆险些惊得跳起来,要知道自打上会他被胡齐太子骂出来,几乎想着这一个月里都不再去东宫自讨没趣了。
“是。”成冲坚持道。
“……父亲大人怕是已经休息了……对了,你不是去寻医了,人呢?可一同来了?不过怎么也得明日再去。”公子阆解释着。
“殿下,微臣怕太子有危险。”成冲只得实言道。
“有危险?父亲大人是有病在身,可是御医日日前去诊治……眼下东宫守卫森严,有何危险?”公子阆实在不解。
“微臣只是推测,王子颓恐是要对太子不利。”
“王子颓?少傅,你的话越来越让我糊涂了,王子颓远在骊山未归,如何能害父亲大人……”此话一出,公子阆忽然想起了那日在东宫所见,东宫的下人尽数被更换,鲍昱与王子颓私交甚笃,他是清楚的……
“还容微臣稍后跟殿下解释清楚。此时,确是需要请殿下带微臣去一趟东宫,以确保太子无恙。”
“……好。”尽管公子阆还半信半疑,可成冲从未骗过他,此番定是有什么事。
第六十五章 力挽狂澜壹
公子阆随着成冲出了梧台宫,方见着宫外待命的一众虎贲军。
成冲一边派嫘牧去宫外将聂容平接进宫,一边让虎贲军同往东宫。
未至东宫门口,成冲便吩咐虎贲军,“守住东宫前后门,除了嫘牧和医者,没我的命令,不要让其他人进出。”
“成冲,你疯了?这是东宫,不是你的军营!”公子阆惊道。
“殿下,走吧,先去看看太子。若是太子无恙,微臣稍后自行领罚。”成冲回答。
公子阆看着他这般凝重,心里惴惴不安,便只得由着他。
两人踏进东宫,武侍正欲阻拦,方见着是公子阆与成冲,忙道,“公子、成将军,请留步……太子殿下有吩咐,让我等在此守卫……”
成冲看了一眼,直言道,“鲍昱人呢?”
“鲍将军刚刚离开。”武侍回道。鲍昱这会正在蒍国府上,蒍大人因派去的杀手久久未归,心中忐忑,便找鲍昱前去商议,而这会柳氏派去传话的侍婢还未赶到。
成冲听得武侍言,冷笑道,“他不在?那倒是省了不少麻烦。”说罢径直往前走。
那武侍本是鲍昱的心腹,受鲍昱之命,严禁任何人进入东宫,见公子阆与成冲要硬闯,急忙说道,“太子殿下有恙在身,不宜见客,还请……”
成冲目光冷厉地看了他一眼,只道,“让开!”
武侍心下一慌,不敢再言,毕竟在军中,成冲与鲍昱官同职,他实在抵不住成冲的喝令,只得退让到一边,心想着等成冲进去,自己得赶紧去通知鲍昱才是。
此刻的东宫,鲍昱不在,公子阆由成冲陪同着,要见到太子,便容易了很多。
眼见着进了内殿,一众眼生的下人把守着。
成冲遂道,“都出去吧,公子殿下与太子相见,不喜旁人打扰。”
众人面面相觑,并未动身。
“没听见么?都下去!”成冲喝道。
公子阆还是极少见到成少傅如此强势凶悍,简直让人不寒而栗。
众人只得听从。
公子阆继续向着寝殿走去,那其中一个武侍,一时着急,欲加阻拦,成冲抬起手,看似随意地一击,那人退了几步,险些撞在灯柱上,便不敢再拦。
到了寝殿,公子阆终于见到胡齐太子,此时的胡齐太子似与前几日不同,躺在榻上,精神更为不济。
“父亲大人,阆儿前来给您请安了。”
“……你……来了。”胡齐太子慢慢睁开眼睛,有气无力道。
公子阆不由得一怔,几日不见,父亲大人怎么病成这样,而虞氏也不知去了哪里。
“御医呢?”公子阆问太子的近身婢女。
“回……公子,今日御医……已经来诊过了,太子殿下也……已服了药。”那婢女回答得颤颤巍巍,似乎怕得要命。
“再去请来!”公子阆心中焦急。
“公子殿下,聂神医已经在路上了。”成冲看着太子这般,又看了看寝殿众人尽是一副做贼心虚的神态,心中已然猜出了七八分。
他将寝殿的几个下人一并屏退,尔后拜道,“太子殿下,微臣去寝殿门口守着,此处只有您与公子二人,还望您将事情原委说于公子,微臣当拼死护卫您与公子的安全。”
胡齐太子此时已是半坐起身,他看了看成冲,深思了片刻,方道,“有劳成将军。”
公子阆见其父似真得有话对他说,不由得一丝惊讶。
等成冲出去,胡齐太子开口道,“阆儿,鲍昱一众欲加害为父。”
“什么?!父亲大人何出此言,鲍昱不是受了父亲之命,在此护佑么?”
“我几时叫他来……他定是受子颓之命,知道一直为我调理的张御医随父王出宫,他们便收买了御医,如今来东宫的御医,每日里开的药剂,我一喝下就……觉得心绪不宁、精神难安,不多时便愈发地四肢乏力。”
“啊?!”公子阆大惊,“……阆儿罪不可恕,竟不知父亲大人受如此煎熬。可父亲大人为何不将那鲍昱、御医统统治罪?”公子阆追问道。
“那鲍昱以我之名,封锁东宫,趁我服了那药……神志不清之际,换了东宫侍婢、守卫,我根本无法将消息传出去……”胡齐太子一边说着,一边咳起来。
“父亲大人。”公子阆连忙递了杯茶,说道,“可我那日……来东宫时,父亲也不曾对我说这些?”
胡齐太子叹了口气,“那日鲍昱就在东宫,宫内尽是其耳目,我若跟你说了实情,唯恐他们会对你不利。”
话虽这样说,可胡齐太子更担心的是,他那日若冒昧跟公子阆说了什么,鲍昱恐怕会立即谋害了自己的性命。
他原本想着,装出一副癫狂之态,瞒过鲍昱等人,让他们放松警惕,不至于逼他太甚,尔后他再偷偷把那毒药倒掉,以挨到周王回来。
“父亲大人……阆儿不孝,不能为父亲分忧。”公子阆几近落泪。忽然间,公子又想起虞氏,便问道,“虞娘娘怎不在父亲大人身边侍候?”
“她跟着我,也是受了不少苦,担惊受怕地病倒在东宫别苑。我自顾不暇,亦不知她可安好……”胡齐太子长叹一声。
“阆儿,定要将那鲍昱碎尸万段!”公子阆已是怒不可遏。
“不可轻举妄动,鲍昱手上掌管着王宫半数以上的虎贲军,稍有不慎,便会打草惊蛇。”
“虎贲军是保卫王宫、护卫父亲大人安全的武人,岂容他鲍昱以权谋私?!”公子阆无法理解。
“阆儿,你有所不知,虎贲右军如今已大部分是鲍昱,不,是子颓的私军了……”想来胡齐太子终日疾患缠身,不离东宫,竟然对军中和朝中的事情了如指掌。
公子阆听罢,不由得震惊,“难不成?他们……他们要造反?!”
“父王健在,他们暂时应没有这个胆量,可虽如此,不代表他们不敢暗中与我东宫作对。等到父王百年,子颓想必是会借鲍昱之力谋权篡位。”
“可是,父亲大人,如今鲍昱这般害您,我们岂能坐以待毙,任由他这般猖狂?”
“……当然不是。阆儿,你去叫成冲进来,为父当日听晓他不在宫中,着实心中惶惶。如今他回来,事情便有了转机,想来虎贲军亦有他的人,就算与鲍昱正面对抗,也尚有几分胜算。”
“是。”一时间太多的信息袭来,让公子阆不得不感到危机重重、心下难安。
待成冲复进入内殿,胡齐太子只道,“成将军今日来东宫,想必已知道事情的严重吧?不妨说来听听。”
“回殿下,成冲不敏,全凭猜测。王子颓离宫,以鲍昱、蒍国为刃,怕是欲对太子殿下不利。”
“没错。鲍昱看似守卫东宫,实则围困封锁,险些毒杀本太子。”
成冲不禁一愣,他们当真如此小人手段,也是令人不齿,“殿下恕罪,微臣救驾来迟。”
“成冲,你是当真愿保本太子和阆儿?”胡齐太子正色而问。
“殿下明察,微臣誓死护殿下与公子周全,绝无二心。”
“好!”胡齐太子听罢,不免心有慰藉,“既如此,还望成将军即刻调遣人马、守卫东宫,莫要再让鲍昱为虎作伥、胡作非为。”
成冲皱了皱眉,“殿下,左军主力已随南宫将军护天子出行,微臣手中人马,不及鲍昱右军十一。单凭微臣的左军,怕是不足以与其抗衡。”
“那少傅是何意?”一旁的公子阆不由得问。
“回殿下,算起来大王此时应以返程多日,可派人去禀明大王和南宫将军,鲍昱意欲谋反,请其速归。”
“可父王回宫尚需时日,远水如何解近火?”太子道。
“近火之解,还需成周八师的甲士。”成冲道。
“成周八师?!”胡齐太子一惊。
“兵印虎符,大王出宫之时,必是交于太子殿下保管了吧?”
“话虽如此,可成周甲士向来是父王亲命,用于外御敌军。若是我擅自调遣,父王怕是会……”胡齐太子这么多年一向小心谨慎,生怕僭越逾矩,在周王那失了信任。
“殿下,顾不得那么多了,成周八师若真能保殿下周全,自是功不可没。”
“……是啊,父亲大人。若有成周军来助,鲍昱必是不敢造次了!王祖父回来,定会理解、支持父亲的做法!”公子阆亦劝道。
胡齐太子听罢,便起身在寝殿秘处拿出了兵印,递于成冲道,“既无王诏,我便将兵印交于你,由你调遣成周师。成冲,你莫要辜负了本太子的信任!”
“诺。”成冲接过虎符。
正当此时,却听得外面传来争执的声音,成冲以为是鲍昱回来了,遂出寝殿门,一探究竟。
原来,是嫘牧已将聂容平接进了宫,正在东宫门口,与武侍纠缠。
成冲见着他们,不禁心喜,对武侍道,“太子有令,速让聂神医进来!”
武侍无奈,只得放行。
成冲担心鲍昱回来会伤害太子,便将兵印与自己的符节秘密交于嫘牧,让他替自己再走一趟,速去成周军营班师而归,自己则留在东宫。
第六十六章 力挽狂澜贰
成冲将聂容平带进东宫内殿,她便见着寝殿之中一脸病容的胡齐太子。
想来聂姑娘虽是头一次进宫,却先是路上遇着要置人于死地的暗杀、进了宫又见着剑拔弩张的争执,本就是非同一般的经历,惊叹已经足矣。这会宫中再多的琼楼玉宇、华丽陈设、王公贵族,也难以让她心生波澜了。
“这位是?”胡齐太子见着这位素衣常服的年轻女子,眉眼清秀,举手投足却有一股超出年龄的安然与自若。
“她是微臣在宫外请来的医者。”成冲答。
“少傅,不是说去请聂洪神医,怎么找了位女子?这……”公子阆见着聂姑娘如此年轻,又是女子,不由得心中疑惑、不能全然信任,想着成冲怎么如此草率,事情竟办得这样随意。
“殿下,聂姑娘正是聂洪之女,术精岐黄,可为太子殿下诊治。”
“这……”公子阆犹豫不定。
聂容平见着这公子阆和胡齐太子的神情,不禁觉得可笑,心道,这王宫子弟就是娇贵多事,请医者来还畏首畏尾。
成冲知道时间紧迫,索性跪道,“太子殿下,鲍昱既命人下毒,恐您身体已有损伤,聂姑娘医术高明,是微臣亲眼所见,臣以命担保,她是可信之人。”
聂容平听着成冲这样说,不由得心里泛起一阵感动,这才相识没几日,他竟这样信任自己。
“好,那有劳聂医师。”胡齐太子想着,此时自己的命都在成冲手里,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聂容平便上前,替胡齐太子把了把脉,观了观其面色,尔后道,“确是中了毒,不过尚可解。”
尔后,她从身上拿出一个小药瓶,说道,“这里面原是解毒的药,是我配来防范蛇蝎一类的,太子贵人服了,虽不能尽解身上之毒,却也可好转一些。”
胡齐太子接过那药,稍作迟疑,便服下了,一旁的公子阆忙递上水。
鲍昱在东宫安插的武侍,见着成冲一众又是单独见了太子,又是请了宫外医者,眼看着要坏了鲍昱的大事,便想要暗中离开,不料东宫前后门均有成冲的人。
虎贲军两方冲突愈演愈烈,争执竟变成了武斗。
趁乱之际,一个武侍匆匆离开东宫,去向鲍昱通风报信。
话说成冲和公子阆来东宫之前,柳美人的宫人已跑去东宫,见鲍昱不在,便将成冲回宫的消息告诉了鲍昱的心腹之臣魏庆,魏庆没料到成冲他们会连夜而来,于是快马加鞭地出宫去蒍国府上寻鲍昱。
蒍国、鲍昱听得魏庆之言,大为震惊。要知道,事已至此,断不能让太子再留命到庄王回宫。
不过此时的鲍昱,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其一,他不知道太子是装疯卖傻,还以为他已是毒入骨髓,不日便会身亡。其二,太子的所言所行,让鲍昱误信,胡齐太子尚不知道自己在害他。其三,鲍昱以为成冲是一个人回来的,却不想他已经调遣了守城的虎贲军,围了东宫。
东宫的武侍还未及出宫,便在宫门口遇着匆匆而返的鲍昱、魏庆一众。
“鲍将军。”武侍急忙上前。
鲍昱看了他一眼,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低声问,“出什么事了?”
“成将军带人去围了东宫,我们的人跟他们交了手……”
“什么?!左军的人我已尽数经调离宫外,他哪来的人?”鲍昱一惊。
“属……属下不知。”武侍惶恐。
“搅局之徒,阴魂不散!”鲍昱骂了句,问道,“他带了多少人?”
“数十人,不满百。”武侍回答。
“好。我知道了。”鲍昱道,而后,他并未去东宫,而是径直去了虎贲军营。
鉴于成冲人马并不多,他多少可以放心一些,便想到要以‘清君侧’之名,号令右军来绞杀成冲一众。
鲍昱以为胡齐太子此时已是神志不清,既然是成冲先带人围了东宫,那么即使传出去,也是他罪责难逃,只要自己一口咬死,是成冲意欲加害太子,那么,自然是出师有名、诛他无尤。
鲍昱带着一千虎贲右军,自军营而出,直逼东宫。宫人见状,皆心生慌乱。鲍昱便叫人放出风去,说是成冲拥兵谋反,加害太子,自己是去诛杀反贼。
东宫,门外已是武斗重重,喧嚣迭起。
“少傅,外面是不是已起了动乱?”公子阆听见外面的刀剑之声,心中惶恐不安。
成冲抬起眼睛望着他,略加安慰道,“别担心。”说罢,又似自语,“过一会,只怕会更热闹。”
胡齐太子服下了聂姑娘的药,果真觉得精神好了许多。
成冲自回宫时便不曾看见伊捦,不免有些奇怪。可这会也顾不得了,千钧一发,他派了几人离宫而去,迎庄王以禀宫中之事,又命两人持太子书去请太宰周忌父与司空卫兢,要他们连夜入宫而来。
今夜,不是腥风血雨,便是惊心动魄。
成冲谋得胜算的筹码有三个,一个是聂容平,以医太子病患、救其性命。第二个是嫘牧,以请成周援军、铲除叛臣。第三便是太宰、司空一众朝臣,让太子亲自将事情原委说于众人,百官既闻,量他鲍昱也不敢再冒天下之大不韪,硬生生地陷王子颓于不义之地。不过在众人赶来之前,还要靠成冲自己,拖住鲍昱,护佑太子的安全。
转眼间,鲍昱便亲率右军,来到东宫,将整个东宫围了个水泄不通。
成冲带来的数十人,很快便被右军一一拿下。
“传令,上将军成冲大逆不道,欲弑储君,虎贲士随我将其擒杀,以清君侧!”
“诺!”正如胡齐太子所言,虎贲右军已大部分归顺了王子颓,听任鲍昱差遣。
正待鲍昱准备入殿去,却见着成冲敞开了殿门,独自一人走了出来。
“鲍将军,别来无恙。”成冲微微笑道,一脸平静。
“成冲,你带兵围困东宫,企图犯上作乱,罪不可恕!今日,本将军定要将你绳之以法!”鲍昱一边喝道,一边攥了攥拳头,他看着眼前这个死对头,心道,成冲,你真是命硬得很,几番死里逃生,不过今日,可别想再活着走出东宫!
“鲍将军何出此言?我来东宫,不过是护送公子,来向太子请安,何来谋逆作乱一说。你这般给我栽赃罪名,成冲实在受不起。”
“少废话!多少双眼睛见着你带兵围了东宫,谋逆之举已成,岂容你在此狡辩!来人!将他拿下!”鲍昱急着将成冲杀之后快。
黑压压的众人持刀逼近。
成冲心中矛盾,此刻嫘牧尚未得归,成周师未至,朝中权臣也未在场,他如何以一己之力对抗鲍昱的千名虎贲卫,况且若有闪失,太子、公子阆、聂容平岂不都要以身犯险……
兵不厌诈,唯有一搏。
“鲍昱,你若杀了我,不怕颓王子怪罪么?”成冲话锋一转,目光如炬。
“你说什么?!”鲍昱不免一怔,随后又想着,成冲必是诡计多端,断不可信,便道,“成冲,你不必在这顾左右而言他,今日你终是难逃一死,我劝你还是省省力气,少费些口舌!”
第六十七章 力挽狂澜叁
“鲍昱,你打得什么如意算盘,太子殿下清楚得很。挟持太子、毒害储君,桩桩件件,哪一个不是诛九族的罪责?”
“住口!休得在此血口喷人!”鲍昱斥道,心里却不由得一丝冷意,成冲是如何得知自己给太子下了毒?难道,胡齐太子他,并没有发疯?!鲍昱越想越有些慌,如果真是这样,那他今日必要灭了胡齐太子的口,只有死无对证,方能让自己全身而退。
“都愣着干什么,给我杀了他!”鲍昱下了死令。
眼看着众人围上来,成冲叹了口气道,“我最是不愿与虎贲军血刃相见。”
成冲亮了佩剑,说道,“鲍昱今日败局已定,你们若是想活,便都停手!”
“呵呵!成冲,像你这样死到临头还如此嘴硬的人,也是少见!”鲍昱嘲讽道。
“半个时辰前,我便派人去调了成周军前来护驾,这会,大军应该已经快到宫门了。”成冲说得笃定,他心里相信,嫘牧是断不会让他失望的。
鲍昱听罢,心下一沉,“成冲,你少在这妖言惑众,成周八师唯有天子可令,你如何能遣?!简直是笑话!”
“天子之师,受命于王诏虎符。如今兵印在太子处,调兵又有何不可?!”成冲的话掷地有声,以至于近其身的虎贲右军听了,都纷纷生了犹疑,逡巡不前。
半信半疑的鲍昱,没办法再置若罔闻,便暗中叫魏庆赶紧出宫去看看,成冲说得话到底是真是假。
成冲一边抵抗虎贲卫,一边高声说道,“鲍昱,你就算杀了我,也无济于事。太子殿下的书简想必已送达太宰和司空处,用不了多久,满朝文武都会知晓你的卑劣行径。事情败露至此,悠悠众口难堵,就算大王不杀你,颓王子也不会轻饶你。”
“一派胡言,我先杀了你!”鲍昱见着虎贲军要么受其蛊惑,不敢下死手,要么不是成冲的对手,一时心急,便自己亲自上阵。
仇人交手,杀气逼人。
正在此时,魏庆从宫外匆匆而归,他见鲍昱与成冲在东宫正殿外的庭院打得焦灼混乱,急忙说道,“鲍将军,宫外果真有成周师前来,已快要行至宫门了!”
“什么?!”鲍昱一慌,不慎失招,被成冲猛然一击,连退数步,被部下扶定。
一瞬间,混乱的打斗场面安静了下来。
未及鲍昱思量,门外的虎贲卫又进来通传,“将军,太宰和司空大人已到东宫门外,说是今夜务必要面见太子殿下!还说……”
“说什么?”鲍昱自知怕是要事败,底气已失了七分。
“说将军若是再阻拦,他们便联合百官,拼死相抗,同时……同时将事情始末告诸天下……”
“告诸天下……呵呵,我鲍昱戎马一生,岂会怕世人之口舌!”鲍昱手中剑一挥,倒是增了几分末路英雄的豪气。
不出片刻,东宫大门大开,嫘牧携一众甲士浩然入内,嫘牧见着成冲,先是奉还符节与兵印,而后跪道,“成将军,属下幸不辱命。成周甲士五千已至王宫,东宫外的虎贲逆徒已被尽数缉拿。成周军如何部署,还请将军安排!”
成冲看了看风尘仆仆的嫘牧,微微笑道,“很好。”
说罢,成冲四下看了看鲍昱的虎贲右军,众人已是仓皇狼狈之相,尽显无余。
“众将士听着,尔等今日铸成大错,此时缴械,我尚可求太子殿下,饶你们一命。如若执迷不悟,一律格杀勿论!”此话一出,似无转圜余地。成冲终究还是不愿杀了这些虎贲卫,即便他们是鲍昱的人。
五千成周甲,鲍昱的右军就算再忠心,也不愿飞蛾扑火,更何况是背负着谋逆之名而死。
待成冲说完,没多久,便有一些人陆陆续续地弃了手中之刃,跪在地上。
鲍昱见着越来越多的人投降太子党,此时的心情真是难以言表。
大局已定,有惊无险。看来是避免了一场血战。成冲遂走近鲍昱,冷冷地看着他道,“你放心,我不会杀你。你心里藏了那么多秘密,我想,无论是大王还是太子,一定都很愿意听你讲,若是讲得好,也算得上戴罪立功。”
成冲的言外之意,是提醒鲍昱,他若能作为太子扳倒王子颓的有力证人,太子或许会放他一马、免其死罪。不过,整场事件里,王子颓自始至终都未曾在明面出现过,无凭无据地,成冲亦不好直接给他扣上罪名。
鲍昱心中纵有羞愤痛恨,可听了成冲之言,他反倒准备好了要迎接即将到来的种种后果。
正在这时,太宰周忌父和司空卫兢一众,也进入东宫庭院。
“大胆鲍昱!竟然妄图加害太子!真是愧对大王之恩,简直死有余辜!”卫兢高声喝道。
鲍昱却未理会,只是看着成冲,目光出奇地冷静,“真是遗憾,我还是输在了你手上。”
话音刚落,鲍昱便被几个成周甲士按在地上,动弹不得。很快,连同他的虎贲军,全数被成周军压制,再无还击之力。
成冲见时机已到,遂一手推开东宫正殿之门。
只见胡齐太子已是着了玄端朝服,由公子阆扶着,缓步走出正殿,此时的太子,虽仍有病倦之容,却是威严显露,气势不凡。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太宰周忌父率先跪拜。
紧接着,东宫内外的将士均随之跪拜,“参见太子殿下!”
胡齐太子双手抱礼,动容地说道,“众爱卿,众将士平身!胡齐近日饱受奸人鲍昱所害,险遭不测。多亏公子阆忠孝敏慧,又得上将军成冲拼死护佑,胡齐方能蒙天恩福泽,化险为夷。今日之情形,实危实急,亦有礼数不周、权宜之处,还望众卿,众将士见谅。此番东宫平乱,诸位皆是功不可没!众爱卿、众将士对我、对父王、对周室的忠心耿耿,胡齐感怀于心!待父王归来,胡齐定会如实禀奏,以嘉奖诸位之忠勇!还望诸位在此,共同为胡齐做个见证!”
“我等谨遵太子殿下之命!”众人齐呼。
此时的胡齐太子,见着众人跪在地上俯首帖耳、惟其命是从,不由得面露欣慰之意,仿佛此刻起,他的人生才刚刚打开。
君临天下之感,着实是让人着迷。
那些尝过权力诱惑的人,往往欲罢不能,宁愿奋身不顾,殊死一搏。
第六十八章 弃车保帅
东宫事变接近尾声,鲍昱及其党羽尽数被收押入狱,上至虎贲军、御医,下至东宫仆从婢女,无一漏网。
事发后的第三日,宫中有人在枯井之中发现了伊捦的尸首。
成冲闻讯,急忙赶到,看到死去的伊捦,伤心不已。他看到伊捦身上的伤,知道是虎贲卫佩剑所致。这些日子,成冲一直安排伊捦在梧台宫守卫,在伤心之余,成冲猜想伊捦定是看见或者发现了什么秘密,才被人灭口。
可究竟是什么秘密呢?成冲不知,去询问公子阆,亦无所获。
他只得派人厚葬了伊捦,并善待其家人,在心中暗暗允诺,定会查明真相,为伊捦报仇。
次日晚上,关押鲍昱的牢狱先后来了两位客人。
第一位便是成冲,他是替胡齐太子,或者说公子阆而来。
其实对于太子一众来说,东宫事变的背后主谋不言自明,只要鲍昱能够原原本本地说出真相,那么对于胡齐太子而言,就足以扳倒姬颓了。而胡齐太子此时能够给出的条件,便是暗地里放鲍昱一条生路,给他一笔足够安度晚年的财富,自此离开王宫、隐姓埋名。
谈交易,便有条件。价码够了,交易便成了。
在经过了一番强烈的心理挣扎后,鲍昱终究是向生存的欲望妥协了。
他默认了此次事件的谋划者,正是姬颓和蒍国。同时答应,等到天子归来,他自会相助胡齐太子,向天子澄清事情原委。
达成交易的成冲刚一离开,另一位不速之客也悄然而至。
一袭黑袍,斗篷的帽子半遮着眉眼,他身影迅捷,周身却散着阴沉。
“鲍将军。”那黑衣人行至鲍昱的牢房门前,低声说道。
鲍昱坐在地上,抬了眼,望着那鬼魅一般的人影,问道,“何人?”
那黑衣人遂缓缓摘了帽子,露出面容来。
“司寇大人?”鲍昱略有惊诧,那人是司寇子禽,他何故会来。
亏得鲍昱为王子颓卖命了这么久,竟不知道子禽亦是子颓党。不过,司寇这根线确实藏得比较深,不到万不得已,王子颓和蒍国并不会动用。
早在子颓离宫之前,便和蒍国部署了一切。当然,他们也想到了如若失手,将要如何弥补掩盖。
子禽面无表情,语气冰冷道,“有些事,蒍大人不便出面,便由我代他来办。”
鲍昱遂站起身来,问道,“我竟不知,原来司寇大人也听命于蒍大人……”
子禽并未回答,只是盯着鲍昱,目露寒光,“蒍大人托我来问问鲍将军,打算如何向天子解释东宫之事?”
鲍昱一愣,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子禽笑了笑,那笑容之下,似已洞穿一切,“胡齐太子开出的条件,的确让人心动,我若是鲍将军,也难免会犹豫不决。”
鲍昱一惊,方意识到这天牢乃是子禽的地界,自己的一言一行,若他司寇大人想要知晓,又有何难。
子禽见鲍昱沉默不言,便继续道,“你应该知道,如若你真得遂了胡齐太子之意,将颓王子和蒍国大人供了出来,后果会是什么?”
鲍昱听到这,已经清楚子禽的来意是什么了。
他缓缓开口,“后果?鲍昱此时已为鱼肉,要杀要剐,又岂是我能决定的?”
“话虽如此,可鲍将军却能够决定牢外之人的生死。”子禽一脸阴鸷。
“牢外之人?”
“颓王子、蒍大人,整件事牵连的人,想必鲍将军最清楚不过了。除了鲍将军,再无其他人有这个本事,能够拖颓王子下水,不是么?”在这场蓄谋已久的东宫之变中,彻头彻尾都是蒍国在暗、鲍昱在明,王子颓更是全然不在场,而魏庆、御医、虎贲军、东宫守卫,皆是鲍昱直接联络部署。
“牵连?!”鲍昱不禁冷笑一声,“司寇大人,恐怕说反了吧。”
“鲍将军,我劝你还是善始善终,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哦?那大人认为,鲍昱该怎么做?”
子禽望着他,看似很随意地说道,“弃车保帅的道理,不用我来教将军吧。”
“弃车保帅……”鲍昱微微重复了一下,并未有太多惊讶,王子颓和蒍国的行事风格,他是再清楚不过了。
子禽见他似有犹豫,便又道,“将军不用有后顾之忧,你的夫人儿子,还有年迈的母亲,蒍大人都会安排得很好。只要你在最后的关头,不出卖旧主,颓王子可保他们一生无虞。”
鲍昱心下一沉,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今晚的子禽不是来跟他谈条件的,而是,只是,知会他而已。
他如何可抗,若不担下此事,蒍国便会杀了他的妻儿、母亲……同时,也必不会放过他。他原以为,自己可以如成冲之言,逃脱牢狱之灾,可如今,掌控刑罚牢狱的司寇就在眼前,自己又能逃到哪里。
想到这,鲍昱仰起脸,微微闭了闭眼睛,深吸了一口气,尔后缓缓舒出,脸上露出了许久未有过的淡淡的轻松……
次日,天子之师,返还洛邑王城。
周王在返程之时,便遇着成冲派来的人,待其闻讯,盛怒不止。
稍作平息后,周王便私下诘问王子颓,此事是否与他有关。王子颓一口否认,连连喊冤,自称一路陪同父王,毫不知情。
姚姬更是哭得梨花带雨,替王子颓鸣不平。
周王听得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便信以为真。可他又奇怪,鲍昱好端端地放着上将军不做,为何要去冒着死罪加害太子。
等到回宫之际,周王并没有于大殿之上公审鲍昱,他到底还是心里偏爱王子颓,他担心若是真得因此事牵扯到自己这个小儿子,便无法收场了。毕竟,他还曾答应姚姬,有朝一日,要废嫡立庶呢。
另一边,胡齐太子这几日得了聂姑娘配的药剂,果真身体好转了许多。经此一事,他在周王面前倒是得了很好的机会,先是诉了所遭之苦,又是申了家国大义,情之深,理之切,使得周王唯有连连安慰,答应定对谋逆之人严惩不贷。
正当周王准备提审鲍昱之际,不料,却得司寇子禽来报,说是鲍昱在牢中已畏罪自杀。
鲍昱的死讯一出,四下哗然。当然最为惊讶的还是胡齐太子、公子阆一众。
胡齐太子遂召来成冲,质问他不是已经说服了鲍昱为自己所用么,怎么不出几个时辰,鲍昱便自尽了?
成冲自然不清楚个中原委,只得请罪道,“殿下息怒,微臣办事不力。”
胡齐太子本来想借此机会一举搬到王子颓,以稳定自己的储君之位。可如今,鲍昱身死,线索便断了,子颓只要不承认此时与他有关,还有谁能指认他呢。
“殿下,或许还可以从御医身上问出些什么。”成冲提醒太子道。
“你说得对。”
第六十九章 悲从中来
胡齐太子本寄希望于天牢收押的御医、虎贲卫等,却是事与愿违。依照司寇子禽呈给天子的口供,但凡能吐露些情报的人,都指认鲍昱为最后的元凶。
王子颓、蒍国一众算是未受牵连,可折了鲍昱,军权旁落,他们也是大伤元气,势必许久不敢再轻举妄动。
当然,胡齐太子对此事的处理并不满意,他受了如此多的苦,险些被鲍昱折磨得丧命,本是期望可以凭此机会彻底灭了子颓党,却不想结局如此。王子颓依旧安然无恙,反而假模假式地携滋补礼品来东宫看望他,一叙兄弟之情,这当然是做给周王和朝臣看的。所以胡齐太子只能强装笑脸作陪,心中却是恨得牙痒痒,待王子颓走后,他便将礼品弃如敝履。
胡齐太子的不悦也顺带传递给了成冲,似乎与未能一举击溃姬颓相比,成冲拼死拼活保全他性命的功劳都不值得一提了。
不过,这些成冲并未在意,让他觉得寒心的是,先前已经跟胡齐太子提过,若是鲍昱伏法,希望能轻判涉案的虎贲卫,饶了这一千多人的性命。胡齐太子本是一口应允,可事到如今,太子却并未跟周王提起片字。以至于周天子很快便命司寇结了案,将涉案之人一一正法。
梧台宫,公子阆亦对不能扳倒姬颓一事耿耿于怀,不过,他并不如胡齐太子看得通透,反而还在执着于没有证人证据来指认姬颓。
他问成冲,“难道就真得没有办法揭穿姬颓了么?东宫之事但凡稍加推测,便知道与他姬颓有说不清的干系!”
“……殿下,正如你说的,推测便可知的事,若非要证据方能追查下去,也便印证了天子对于此事的想法。”
“你……什么意思?你是说,王祖父根本不打算追查姬颓?”公子阆倒是终于开窍了一回。
“……有些话,微臣不便多说。”
“呵呵。看来王祖父还是偏袒姬颓……他犯了这么大的错,王祖父竟然还能听信他、护佑他!”公子阆嚷着,尔后想了想,又道,“成冲,你不是说当初在洛邑城郊有蒍国的人试图暗杀你么?你可否再去一趟城郊,看看能否找到蛛丝马迹,既然王祖父要看到证据才相信,那我们就去找给他看!我定要让那姬颓付出代价!”
“……殿下,微臣斗胆,王子颓失了鲍昱,已无兵权可用,何必赶尽杀绝呢。”
“成冲,你怎么反倒同情起他来?!你别忘了是谁要暗杀你?是谁要加害父亲大人?这样不仁不义之徒,根本不值得宽恕!而且,只有如此,王祖父才会断了废嫡立庶的念头,父亲大人才能顺理成章地即位。”
成冲听得公子阆的话,忽然间就心生凉意。
或许,在权力、利益面前,没有谁能无动于衷。这个看似胸无大志的公子阆,不知是从那一瞬间起,也一样开始了追逐最高的君王之位的征程。
成冲本以为他做的一切只是保护公子、保护太子而已,可如今,他明白,一旦主动权落入太子一党,其实他们也会选择与王子颓相同的路。
王权争斗,永无休止。
而他又算什么呢?救人,还是害人?成冲有些迷惘了。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公子阆,独自去了当初被杀手伏袭的洛邑城郊竹林,而当日的杀手,无论生死,皆已无影踪。
回宫之后,成冲目睹着众虎贲军被处极刑,又想起伊捦的死,心情很是悲凉。
他回到军营,独自一个人站着,目眺远方,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似大逆不道的念头,胡齐太子也好,王子颓也罢,无非是兄弟争王权而已,便要杀得成王败寇,以至于动辄要几千人来做替死鬼……
想到这,他拔出佩剑来,借着舞剑来舒缓一下心中的不平之意,剑气震得四周的桦木落叶纷纷,更惹了萧杀之感。
秋凉,风亦转寒,成冲自打两年前在边邑被潞婴所伤,每年秋冬交际,总是会犯咳疾。他自己也不在意,今年似乎格外重了。
舞剑到一半,成冲就止不住地咳起来,他不禁放下剑,去按住自己左肩处的旧伤,却依旧咳个不止。
“你这旧疾反反复复,也该找御医看看了。”
成冲回过头,见是子突不知什么时候走近。
他望着子突,眼神里一副怅然若失,半晌,方道,“伊捦死了。”
“……嗯。我知道。”子突回答。
“我都不知是谁杀了他。”成冲自顾自地说着,他对于伊捦的死很是伤怀,毕竟是忠心耿耿追随他多年的下属,有些时候,情谊似要比与嫘牧还要深厚。
“别想了。人死不能复生。”子突说道,似有几分安慰之意。
成冲长叹了口气,“虎贲右军一千两百人,尽数被赐死……天子之心,倒也是狠绝。”
子突闻其言,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忙不迭道,“你说得什么话!那鲍昱及同党意图谋害储君,岂不该死?”
“何为当生?何为当死?普天之下,莫非王臣,伴君之侧,又有几人能全身而退?虎贲军法第一条,便是忠于命令,鲍昱麾下将士除了听命于他,又有何种选择?又何错之有?”成冲今日不知是怎么了,一反往日谨言慎行作风,不吐不快,好像他心中有一团火在烧灼着,久久不能平息。
“好了。”子突试图制止他道,要知道这可是在军营,虽四下无人,但保不齐一会就有人经过。
成冲却陷在自己的情绪里,一时无法出来,“子突,我原以为自己坐了上将军的位置,可以多少保护一些人,左右一些事……可是,时至今日,我才发觉,自己不过就是一颗棋子,以至于天子、太子、公子,他们需要我如何,我便要如何,根本没有什么是非对错之分,只有所谓的忠与叛……”
“够了!成冲,别说了!”子突提高了声音,一手抓着他的肩,以期让他清醒些。
成冲这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挣脱出来,他看着一脸担心的子突,定了定神,不再言语。
“我知道,伊捦的死对你触动很大。有些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护驾有功,不仅是公子阆,连大王和太子都对你信赖有加。类似刚才的话,别再说,也别再想了!”子突正色劝诫。
成冲沉默了一会,移开子突扶在自己肩上的手,道了句,“罢了。”转身离开了。
子突看着他落寞的背影,听着他渐不可闻的咳声,心里多少有些不解,此时鲍昱已死,虎贲左右军都由成冲负责,连当日的南宫将军都未及他今日威风,这是多少人都羡慕不及的事,就算伊捦不在了,便引得他消沉如此么?
第七十章 山有木兮
宫乱之中,临危以救储君,论功行赏,自是不可少。
虎贲左右军,尽为成冲掌管。军权之大,也是空前。不过右军中因变处死、刑罚了不少人,一时间兵力空虚,招兵买马也是迫在眉睫。
因成冲之言,左右军重新进行了划分,人员、兵力也都平衡了许多。其后,也是由于成冲的推荐,周王命子突暂协助其负责右军之事,同时擢了嫘牧等为虎贲中卫。
军中已安,另有一人需要封赏,便是聂容平了。
胡齐太子服了聂姑娘配的药剂,果真是大为好转,便想着留聂容平在宫中,为自己调理身体。于是天子听了太子之言,面见了这位冰雪佳人,欲封其做宫中的女医官。
可聂容平倒是与众不同,公然地驳了天子的封赏,一脸淡然道,“民女不愿留在王宫。”
话一出,惊四座。
周天子不由得转了愠色,还不曾有人会这般拒绝他的赏赐。
“大王,多亏聂医师,太子的身体情况方有好转。医者久居故土,心怀乡人,不愿舍离也是人之常情,还望大王原宥。”成冲担心周天子责怪聂容平,忙上前打圆场。
公子阆见成冲这样说,也从旁劝谏道,“王祖父,既然父亲大人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不如就让聂医师继续为父亲调理,等到痊愈之时再做定夺。”
“好。”周天子答应了,尔后转向聂容平,“你且说来,为何不愿留在宫中?”
聂容平想了想,只道,“宫中自有规矩,民女不知礼数,对人对己,皆有不便。”
周天子倒是对这女子的直率和坦荡生了几分欣赏,便笑了笑,随后道,“太子有疾未愈,还需得你医治。宫外西郊,有一处别苑,可供你暂住。你可愿意?”
成冲看了看聂容平,心里有几丝担心,若是聂容平再拒了天子的退步,怕是要触龙鳞了。
“……民女谢陛下。太子之疾,我会尽心。”聂容平应允道。
她自然是不愿留在宫里的,跟她父亲一样,都是极有个性的医者,从来不愿卑躬屈膝、奴颜婢膝的过日子。在她眼里,什么高官厚禄,都不比医治了顽难重症来的喜悦多,更何况她所需不多,又医术精湛,除了需要易容避一避不轨之徒,并未觉得生活之艰。
不过,她还是选择留了下来,太子的病怎么也要调理数月,一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她既答应救治太子,自然要善始善终。其二是因为……因为什么呢,她也说不清楚,好像只是因为上一刻,那个人看着她时带了担忧和关切的眼神……
这一路上,那人,倒也是极不同的,武艺胆识、计谋决断,皆是不同寻常,可等到事情都尘埃落定,他又是一副不声不响的安静从容,似乎没有什么让他欣喜和自夸的,哪里像她所想象的将军样子。于是,便让她有些好奇,想要去看一看,那人,究竟是怎样的……
说来也巧,聂姑娘要暂时入住的宫外别苑,距离成冲的住处倒是很近。依着周王之意,聂容平每三日便来宫中替胡齐太子诊脉,便指了成冲在此期间全权护卫聂医师的安全。
成冲便派人去提前清理那处本是当年芸姬住过的,如今久无人居的别苑,同时安排了嫘牧和一众身手不凡的武侍去守卫。
一切妥当,他方护送聂容平前去别苑。
到了别苑,成冲方来得及对她道,“本以为聂医师来洛邑,不需多久,便可返还,却不想要在这住上好一阵。我也是过意不去。”
聂容平看着他一脸歉意,便笑着回道,“你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我住着这么气派雅致的宫殿,又有仆从左右侍奉,一步登天,岂不是快事?”
成冲听罢,也浅浅地笑了笑,轻语道,“只怕姑娘心口不一吧。”
聂容平一怔,睁着圆圆的杏眼,问他,“怎么说?”
成冲本是随口一说,没想要解释什么,可偏偏聂姑娘要追问,他便想了想,说道,“我觉得你……应当不是看重口体之奉、权力地位之人吧。留在这,本属不得已,又何必强赋说辞。”
聂容平听了他的评价,心中的喜悦要比展现在脸上的更多,心想着,这人,倒还真是蛮懂她的,于是灵巧地一笑,“天子之命不可违嘛。我有什么办法,既来之,则安之咯。”
成冲觉得聂容平的胆识和洒脱,恐怕不少男子都不能及,又加上她是恩人之女,医术高明,便增了不少钦佩意。
“你先别急,等太子再好些,我去向大王提,送你回下穆。”成冲的语气平静而果决。
聂容平看着他的侧脸,那脸庞清俊,棱角分明,平和里透着难掩的倔强,映着夕阳的光,让她一瞬间有些触动,莫可名状的触动。
容平听了他的话,心有慰藉,却只道了句,“好。”
这日夜里,在这偌大的别苑,聂容平却睡不踏实。此处的布置安排倒是周全,除去派来的仆人婢女不提,衣食住行之物也都一应俱全。
聂容平见着寝殿外的婢女低眉顺眼地立在那,她便更睡不着了。于是起身来,跟那婢女交谈。
“你叫什么名字啊?”聂容平问道。
“回聂医师,奴婢月儿。”
“王宫的规矩多,人都是三六九等之分。你在我面前,便不必这样了,坐吧。”聂容平说着,尔后自己坐了下来。
“……”宫婢依旧站着不动。
“坐呀!我不过是个庶民,身份算起来怕是还没你尊贵,你跟我讲什么尊卑礼数。”聂容平一把拉过她来坐下。
“医师……奴婢……奴婢。”月儿战战兢兢,却又耐不过聂容平,只得由着她,一边坐着,一边答她的话。
随着交谈的持续,慢慢地,小宫婢也就放松了许多。
聊着聊着,聂容平便话锋一转,问道,“我问你,关于成冲,你知道多少?”
“成冲?医师是说成将军?”
“嗯,当初他只跟我说是公子少傅,入了宫我才知道,他竟然是将军……我原以为什么将军啊,武夫啊都是粗俗之人,只知道喊打喊杀的,可他却不是,谦和得很……”聂容平自顾自道,说着说着,又看向那宫婢,“月儿,你一直在宫里是么?那你知道有关他的事么?”
“回医师,月儿身份卑微,平日只是做奴婢该做的事,并不知道太多关于成将军的事。只知道,他自幼就是公子阆的侍读,和公子的关系非比寻常,后来做了公子少傅,如今深得大王和公子的信任。”
聂容平听着,又问,“还有呢?”
“还有……他的功夫勇冠三军,有常武勇士之称。”
“常武勇士?”
“是。”月儿便给聂容平讲了那场宫人尽知、众口相传的七星场角斗。
聂姑娘听得入神,心里面不自觉地泛着涟漪,在下穆,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人,智勇双全却又谦谦君子,如今遇见了,似乎有关成冲的一切,都让她很感兴趣,很想知道有关他的点点滴滴。
“成将军不仅武艺双全,听闻当初他和妻子的感情也极好,只是……”月儿打开了话匣子,倒真得一发不可收,平日宫婢闲话议论来的谈资,今日在聂容平这竟派上了用场。
“妻子?!他成亲了?!”聂姑娘只听到这两字,险些站起来。
“是。医师。”月儿见得她这么大反应,以为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地闭了口。
他成亲了……也是……这样的人,怕是钟情于他的女子,也必不少吧。聂姑娘不免有些伤怀,随即心里又暗思,自己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就这样在意起成冲来。
她的小心思自己也不确定,或许,只是觉得成冲不一样而已,惊讶于他的武功、他的决断,仅此而已。可是,她又忍不住去想,他的妻子是怎样的呢?只怕不是个天仙一般的美人,便是哪家王官贵戚的千金吧。
“你刚刚说,他们夫妻感情极好?那……你见过他妻子么?”聂容平尽量矫饰了自己的失落。
“月儿见过,他妻子原是宫里的缀衣女辅。”
“缀衣女辅?是……女官么?”聂容平不在宫中,自然不了解宫里的百官名称。
“也不算是女官,平素协助缀衣做事,倒是比月儿这样的女婢要好一些。”
聂姑娘一丝惊异,堂堂的上将军,居然娶了位类似女婢一样的女子为妻。
“那……她定是倾国倾城之貌吧。”
“成夫人确是位美人,只可惜命苦,没成亲多久,她便过世了……”
“啊?!”聂容平的心咯噔一下,“怎么会这样地不幸?”她不由得格外同情起成冲和这位早逝的美人来。
“听闻成夫人是难产去世的,成将军为此沉沦了许久,至今尚未再娶。”月儿说着,唏嘘不已。
“难产?那成夫人她……走了……多久了?”聂容平问得小心翼翼,似乎只听着这一切,便叫她多少有些感同身受的伤痛。
“大概有三年了。”月儿说道。
这么久了,聂容平想着,但愿那伤痛也该平息了吧……
这一晚,聂姑娘并未得眠,她从月儿口中知道了许多关于成冲的往事,却是苦涩大过于风光。怪不得,她总是觉得从成冲脸上几乎看不出欣喜之意,总是一副平静地如无风的海面的表情,深邃而又带着几分近不可察的淡淡的忧郁。
对于成冲,她从最初的好奇,又多了些作为旁观者的心疼。这样强大的一个人,一贯波澜不惊的,谁知道却裹了这样悲苦的底色……
第七十一章 受制于人
一连两月,聂姑娘尽心帮胡齐太子调养,不愧是神医后人,竟将这御医尽不能去的顽疾治得七七八八。
而每隔三日,成少傅便至别苑之外相侯,以护送聂姑娘入宫。
车马之行,并无多言。
可一路上,掀开帷幔,聂容平总能望见成冲骑马相伴的背影,便觉得安心。
这月的一天,聂姑娘照例从别苑出发,准备去东宫为太子诊治,却未见成冲的身影。
“聂医师,上将军命我来此,护送医师入宫。”嫘牧上前说道。
“好。”聂容平看似无意地问了句,“成将军他,今日是有要事?”
“嫘牧不知,将军只吩咐我前来,并未言明缘由。”
聂姑娘便不再问。
等到入了宫,为胡齐太子诊脉,一切如旧,直到两个时辰后,她从东宫出来,依旧是嫘牧带人护佑着,返回别苑。
这日傍晚,容平不由得有些出神,心中想着,这么多日里,成冲还是头一次没有亲自护送她,怕是遇了什么事吧。
另三日,聂姑娘方见着成冲,问其原因。
成冲沉默了一会,并未隐瞒,只道,“三日前是我亡妻忌日。墓前久未修,也就耽搁了时辰。”
听了他这样说,聂容平不免有些后悔自己失了言,抱歉道,“怪我唐突,提及你的伤心事了。”
成冲见她一脸尴尬,反倒安慰,“没关系。”
话虽如此,聂姑娘却分明看得出成冲眼里的落寞。
三年之久,忧思仍难忘,情之深,也叫旁人慨叹。逝者虽远,得君子如此挂怀,终是可贵。聂姑娘坐在马车上,竟莫名地对九泉下的娈姜,生出了几丝羡慕。
从前,胡齐天子疾病缠身,御医曾告诉周天子,太子之寿考不固,难以久安,又加上周天子对姚姬母子偏爱有加,口头上不止一次对他们许下了废嫡立庶的诺言。可毕竟胡齐是他的长子,加上已逝的原配王后的情面,周天子便想着等胡齐太子真到病至不省,再以不得已之名而将改立庶子之意公之于众。可如今,因着一个聂容平的出现,事情竟不同了,立嫡立庶之争,也变得明朗起来。
眼见着胡齐太子的身体大为好转,这不禁让周天子的心亦暗生波动,朝中部分权臣也有了投靠太子一党的意愿。
姬颓军权尽失,又是打草惊蛇,朝臣口上不说,心里澄明,一时间,门可罗雀,无人敢近。可他如何能死心呢,非但不死心,反而焦虑意起,暗中叫了公子阆的宠妾柳美人相见。
“我吩咐你下毒给公子阆,你为何迟迟不动手?”姬颓开门见山,兴师问罪。
柳美人的宗族性命皆在姬颓手中,她如何敢实言,唯唯诺诺道,“王子息怒,妾已是将毒药混在酒中,可那日任凭我如何劝酒,公子阆却因身体不适,一直未饮,我怕惹他生疑,也不好太坚决……后来,后来成冲便来见他,发生了东宫之事。我一听闻,也便毁了那酒樽酒盏,销了证据。”
姬颓听罢,面无表情地走到柳美人面前,捏着她的下颌,抬起她惊恐的脸庞,问道,“你说得可是真话?”
“妾不敢欺瞒王子殿下。”柳美人的声音颤抖着。
姬颓盯着她美艳的脸,看了好一会,好像要从这美人脸上看穿些什么一样,尔后猝不防地,双手抓住柳美人的肩膀,将她按在地上……
这把戏,原是两人旧日里的你情我愿。可今日,柳美人却是无法言说的勉强,她竟觉得有些排斥,甚至恶心……
曲意逢迎,到底是容易露出破绽,特别是在姬颓兴致正浓的时候……他感受到柳美人的心不在焉,于是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心中盛怒,遂抬起手,狠狠地赏了柳氏一个耳光,打得她嘴角溢出血痕,泪盈眼眶。
“怎么?你莫不是真得对那公子阆动了情么?”姬颓借着喘息之音,低低地说,似嘲讽又似威胁。
柳氏捂着脸,无力地牵扯着衣裳,惊恐与羞愧压迫得她说不出话来。
“下贱的东西,你给我记着,你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若再敢有旁的想法,我就让你们柳氏一族不得好死。”姬颓整顿好衣裳,撂下这话,转身而去。
柳美人在这侧殿里恍惚悲痛了许久,方重新理了妆容,掩饰起嘴角的伤和哭过的眼,尔后带着往日一般的神色走出了王子府的大门。
路上,她回味着过往种种,不禁自笑,有些人生来不得已,一贯受制于人,虚与委蛇的日子久了,心也就麻木如石,连自己也都分不出心下喜悲。可谁道是,这扭曲可笑的缝隙间,还有人肯施舍她一点类似真心的情意,让她一时间难得清醒,不自量力地贪恋起来。
姬颓说得对,她如何配有真心呢。
原想着神不知鬼不觉,可这日,一切却如涟漪牵起了水下惊洪。
成冲曾因为柳氏力劝公子阆派其出宫寻医而起疑,一早便差了人去暗中查了柳氏一族,终归是有据可循,牵一发而动全身。
就连今日柳氏从王子颓府上进出,也被成冲派去查探的人远远看到,查探的人便急急忙忙回禀了成冲。
“果然如此。”成冲听着下属查来的种种,得知柳氏与姬颓的关系,方知自己的猜测不错。
可随后,他却有些担忧,不知该如何对公子阆说这一切,也不确定公子在知道自己最宠爱的姬妾是姬颓安插的眼线时,会作何反应……
思来想去,他便孤身骑了马,在柳氏快要进宫之时,截住了她和赶车人。
柳美人见是成冲,本就不安的心,愈发地慌张起来。
“少傅大人,何故来此?”柳氏先开口,以掩饰情绪。
“这话该是下臣问公子妾吧?”成冲的语气平和,却有种逼迫不让之意。
“放肆,难道我出宫还要向你报备不成?!”柳氏心里有鬼,恼羞成怒。
“你自然不用知会下臣,但不凑巧,这一路,公子妾的行踪倒是有人看在眼里。”
“你……你派人跟踪我么?!成冲,我要回去告诉公子,你尾随于我,心怀不轨,让公子治你不臣之罪!”
成冲轻笑了一下,回道,“正好,成冲也在犹豫,该如何禀明殿下,公子妾和王子颓的关系。”
柳氏如当头棒喝,她没料到成冲已全然知晓,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做最后的挣扎,“我没有……你休得在这血口喷人!”
“洛邑柳氏,原为望族,数年前因故获罪,本为连坐,却由王子颓偷天换日,掩盖了罪责,柳氏众人死里逃生。次年,公子妾入梧台宫,如今却仍与王子颓相牵连。个中缘由,不用我说,殿下听罢,也会心中自明。”
柳美人的脸色煞白,神无主,魂如脱,只道,“你想怎样?杀了我么?还是想让我去指认王子颓?呵呵,我是不会如你意的!”
“我若是想杀你,直截了当去禀了公子就可,何必在此费口舌。”成冲顿了顿,方道,“我要你立誓,自此与王子颓一刀两断,安心伴于公子左右。”
“立誓?”柳美人一惊。
“不错,公子无恙,此事便烂在我心里。但凡公子因你而有半点闪失,我便将你与王子颓,连同昔日柳氏如何瞒天过海、逃脱责罚的事禀明大王,让你们十倍奉还。”
这话对柳美人是极有效用的威胁,无奈之下,她只得按照成冲之意,在宫门外发了毒誓,表明自己不会伤害公子阆。
第七十二章 美人之殇
人一旦出卖了自由灵魂以换取些什么,随之而来的妥协,便似沼泽一般,越陷越深,难以回头。
所谓身不由己、无可奈何,不过是自我安慰的借口。
没过多久,柳美人便收到了王子颓暗中派人传达的秘密任务,说是从南燕国搜集来了一种秘药,让她给公子阆暗中服下,便可令其于床第间毁伤身体,杀人于无形,届时即便是御医细查也并无痕迹。
一连多日,柳美人心中忧郁,她不敢违背姬颓的意思,却又不想伤害公子阆,况且,她已经答应了成冲。如若食言,自己与族人,恐怕也是定无宁日……
夜里,月色氤氲,四处笼着朦朦雾气。
柳美人照例给公子阆斟了酒,陪他小酌,听着他信口侃侃,再一曲清歌,娆以曼舞。
歌楚楚,舞绰绰,人如花,多芳姿。
公子阆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觉得今日的柳氏格外美,格外动人。
腰肢婉转,舞步渐疾渐幻,忽然地,柳美人似醉似梦般倾倒在地,仿若一气而成,以此完成最后一个舞步。
“好!”公子阆拍了拍手,称赞着,却发现柳氏仍未起身。
他遂起身,走近柳氏,只见她已是口中流出鲜血,身体微微瑟缩着,似正苦痛地忍受着。
“美人!”公子阆一慌,忙抱起她,惊呼着,“你这是怎么了?”
“殿下……妾身……福薄,不能陪伴……殿下了,殿下的厚爱,妾唯有来世……再报……”柳美人断断续续地说着,声音愈来愈弱。
她终日地内心焦灼,苦无两全计,再三衡量,唯有牺牲自己,方能换族人之安,于是下定了决心,今日一早便服下了剧毒。
“来人,快去叫御医!”公子阆大喊着。
“殿下……还望殿下能……看在妾身的情分上,保柳氏一族……周全……”柳美人奄奄一息,仍不忘替族人求一个恩典。
“好,好。美人,我答应你。御医就快来了,你不要吓我。”
未及御医来,柳氏便殒命了。
次日,成冲方听得柳美人的死讯,等到他入梧台宫,方见着公子阆一个人呆呆地站着。
“殿下。”成冲不知如何劝慰。
“少傅,御医说,美人是服毒而亡。”
服毒?成冲心中一惊,有些担心是不是自己那日的话,间接造成了她的死……
“我带她不薄,她为何如此?我想不通……”公子阆自顾自地说着,语气哀伤。
“殿下,有一事,微臣不得不说。”成冲不想瞒着公子阆。
“何事?”公子阆此时身心俱疲,并未有过多的兴趣。
“公子妾她……入宫以前,或是与王子颓有旧。”
“你说什么?!”公子阆回身来,怒目看着成冲,“她都已经死了,你何必在此毁她名节?”
成冲望着愤慨的公子,艰难地继续开口道,“我曾见她从王子颓府上出来,也问过她缘由。公子妾答应过下臣,不会再与王子颓有牵扯……”
话未说完,公子阆上前拉着成冲的衣襟,吼着,“你住口!美人对我百依百顺,怎会与那姬颓有干系?!”
成冲不再说下去了,他知道自己的话刺激到了公子,让他本来哀痛的心变得既愤怒又耻辱。他不禁有些后悔,还不如就让公子不知情,左右柳氏已死,留个美好的念想有何不可,何故要如此残忍地告诉公子阆真相呢。
两人就这么僵持着,公子阆的脸色因暴怒而变得赤红,颈上青筋明晰可见,成冲不发一言,眼中不带一丝情绪地看着公子,全然接受着他漫卷而来的怒火。
良久,公子阆放开成冲的衣襟,向后退了两步,摇了摇头,拖着绝望的步伐,转身离去。
他知道成冲说得是真的,因为他没有理由欺骗他。
只是,这消息过于让他痛心,甚至比柳氏的死本身更让他痛心。若柳氏真是姬颓的人,那么这几年来,她对他的情意是真是假?他不敢再深想。
晚上,公子阆并未让宓儿相伴,只是一个人坐在正殿饮酒。
成冲整日里都放心不下公子,于是向晚之时,也并未直接离宫,反倒又来了梧台宫。
正殿一片黑着,薛逄在殿门口守着。
“为何不掌灯?”成冲走到门口,问薛逄道。
“殿下不准。”薛逄小声回道。
成冲微微叹气,便走了进去,在靠着门口的地方,点了盏灯。
正殿微微明亮了些,依稀可见公子阆落寞的身影,身旁是一排凌乱的酒坛。
成冲走近他身边,无声地站在一旁。
良久,公子阆才喃喃地说,“我原以为我宠爱柳氏,她自会全心待我,却不想,竟是我有眼无珠,留了个姬颓的眼线在枕边。”
成冲默然了片刻,“世事难测,境遇不同,公子妾起初怕也未料想能得殿下如此真心吧。”
“呵呵,真心……要真心有何用?”
“公子妾族人早年因罪入狱,被王子颓所救。她或许也是被迫无奈,方陷入两难,若非不愿背叛殿下,又何必要自绝性命。”
公子阆沉默了好一会,才有些怅然地说道,“成冲,你说,这人心,可真是可怕。连你身边的人都会骗你,害你,又有谁可以相信呢……”
成冲略微低了低头,俯身拾了一小坛酒,坐在公子身旁,说道,“求仁得仁,于心无愧。纵欺瞒背叛,又何足惧?”
公子阆听罢,干笑了两声,无奈道,“说得轻松,哪那么容易。”
成冲亦笑了笑,看似答非所问道,“我只是觉得,人生一世,若真因得权力欲望而舍弃了良善与真心,哪怕得了再多身外之物,也是枉活一场了。”
其实,他这话很久前便想要说于公子阆。
宫中之人,十有八九会为了权欲地位不择手段,可公子阆到底是比旁的人多了几分简单与诚挚,这在宫中已属难能可贵了。所以,这么多年,成冲都心甘情愿地辅佐其右,替他谋划、帮他善后。在成冲看来,无论公子阆日后是否得太子位,是否做周王,都不重要,他只希望公子能够过得随心超然,莫要如姬颓那般攻于算计、虚伪扭曲才好。
可深宫权谋,自古不休,并不是洁身便可自好,那些萦绕左右的明争暗斗,即便有心挣脱,也是难逃其网。
成冲的话,公子阆并未真得放在心上。他到底是王孙,怎会不想日后成为周王。心智单纯,并不代表他对王位没有欲望,试问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如伯夷、叔齐一般呢。
第七十三章 惟愿君安
聂姑娘为胡齐太子调理了足有百日之久,方达到了预期的效果。毕竟胡齐太子久病,想要一如常人健硕也是强人所难,不过,如今的太子,怎么也算是告别了汤药不歇、精力不济的日子。
宫中从来不少尔虞我诈、明枪暗箭,往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成冲见得多了,遇着如聂容平这样不慕权贵、心性高洁之人,便心起保护意,最不愿她牵绞其中,失了自由。
成冲答应过聂姑娘,要送她安然回下穆,于是便向周天子和太子恳请,让聂容平返还故里。
胡齐太子本是不情愿,却因着成冲开口,不得不给他几分颜面,没再说什么,周天子也便恩准了聂容平领赏出宫。
在别苑的这些日子,让聂容平和成冲很自然地熟络了一些,就算是彼此赏识吧。
一个将对方视为恩人之后,有心照拂,多加护佑。一个则是不知所以地起了钦慕意,却暗自珍藏,未曾表露。以至于,当聂姑娘打点妥当,准备离开之际,竟生出一丝不舍和难过。早先在下穆独居地久了,从来不知道,有生之年还会遇上这样的人,这样的事,怕是自此再难忘。
归途中,成冲带了几个随从一道,护送聂姑娘,亦是为了更加妥当。
周天子的封赏自然是很丰厚的,除了赏金,还赐了几个仆人,别苑的女婢月儿也被一道指派给了聂容平,这倒是让那个小宫婢欢欣得很。
行医数年,不及为太子医治百日得来的赏钱十一。就算日后聂姑娘再不去行医救人,天子的赏赐也够她生活下去了。
可成冲心里很清楚,聂姑娘断不会因此而舍了救死扶伤的心,这倒也是令他钦佩之处,心向所愿,踽踽独行,并不因外物或他人而轻言改变。
若心自有清风明月,可拂山石,亦映林泉,尔后归去,不落凡尘间。
别离在即,让容平暗暗地珍惜起这段返还下穆的路途,留恋起这拉开帷幕便能一眼望到的、让她觉得甚为安心的身影。
终于,一行人到了依兰山脚下,待聂容平下了马车,遥遥地望了一眼半山腰处,山色空蒙,旧屋依稀,一切依然熟悉。
这三个月的时光,近如梦一场,如今,便要梦醒了吧。
“阿武是我府上旧人,如今便替我护佑姑娘周全,我多少也放心些。日后若有事,叫他来洛邑寻我,成冲定不敢辞。”
不敢辞……聂姑娘听着,却心自言,我一介布衣女流,日后,又能有什么麻烦事呢?就算是有,又如何得理由,敢劳烦你这个上将军效劳呢?
虽说成冲是真心话,可在容平听来,也不过只是代替了后会无期的悦耳说辞罢了。
想到这,聂姑娘一声轻叹,随即转过头,用浅浅笑意遮掩了,再去看成冲,心中千言,却只道,“天高水长,惟愿君安。”
这云淡风轻的八个字,终是将不知所起的心意封存了。
既是一厢,又苦别离,昙花般的情愫,道于谁人听……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聂姑娘飘然转身而去,连头也未曾回。
成冲立在原地,目送伊人远去,心里轻轻地道了句,卿自珍重。
机缘而遇,匆匆作别,天高地远,安可再见。
宫中自平了东宫之乱,王子颓少了军权,失了眼线,也便寂然许久,不敢造次。
这一年以来,宫中朝堂看似平静,确是暗地里风云暗涌。
最值得一提的,便是胡齐太子的地位已不同日而语。一个从前不为人重、空有其名的病恹恹的太子,如今倒真成了名正言顺的储君。曾经趾高气扬、风头劲盛的王子颓虽说没被指为东宫之变的最后元凶,但是百官心知肚明,他这一场输得尽然。原来朝臣中站在王子颓一边的,此时也纷纷争向太子示好。
王宫之中,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哪里有永远的敌人,或是永远的朋友呢。只要利益足够,敌友亦可倏然转换。
朝堂之中,自打几年前权倾朝野的周王之师辛伯病逝,今日的权臣之势似要分散许多,太宰周忌父和司空卫兢是一派的,向来是一副正直不阿,一心忠于庄王之态,对于胡齐太子和王子颓的纷争,他们也从来都是不参与,但凭天子定夺。这样也好,这二人深得了周王信任,朝中威望甚高,势力也不小,日后也断不至于揣摩错了圣意,贸然站错了队。
当年,周忌父一面准许自己的小儿子周阀入得王子颓府中效命,另一方面,又将娈姜以女之名,嫁于公子少傅成冲,实在是小心且周全得很。
除了这两人,不得不说的便是大司马南宫嗣了,这南宫嗣与卫兢也有联姻之谊,当年为了能青云之上,南宫将军不惜断了嫘萦的一往情深,娶了卫兢之女卫蓁。他在与卫蓁成亲后没多久,本来是想投靠姬颓的,但是当时姬颓没料到南宫嗣后来能如此步步登高,并没有给这个虎贲中卫以应有的礼遇,反而颇有些瞧不起人的架势。
南宫嗣年轻时候是个心比天高、睚眦必报的人,姬颓如此苛待他,致使其怀恨在心,便暗暗发誓,有朝一日必要扬眉吐气,一雪当年之耻。
他自然是做到了,后来成为上将军时,姬颓曾派人示好,可南宫嗣虽然表面应承,缓和了关系,可暗地里还是心有隔阂。故而,对于姬颓,南宫嗣一直是面热心冷,毕竟武人不比文官,心志更为刚烈些。
姬颓这边见南宫嗣如此态度,也便另择了人选,就是鲍昱,然而鲍昱到底是技不如人,所以眼看着南宫嗣一跃成为大司马,又任其提携了成冲与自己相抗衡,最终即便他是对姬颓忠心耿耿,也难逃成为替罪羔羊、身死狱中的悲惨命运。
说远了,所以南宫嗣心里是站太子这边的,更准确地说是站公子阆这边的,如今成冲拼着命平了东宫之乱,又救治了太子,实在是称他心意。不过,表面上,南宫嗣可是不偏不倚,忠于庄王。又加上此番骊山护驾有功,周王颇为倚重南宫嗣。
说完了太宰、司马、司空,还有司士詹父、司寇子禽和司徒边伯,这三人一直都是姬颓的人,詹父还是姬颓之师蒍国的侄儿。如今的局面,也很是尴尬,他们有心维护王子颓,也不敢与太子表现的太疏离。边伯甚至产生了弃旧主,投太子之心。
不过这些都是朝臣之心,真正决定周王朝储君之位的还是周庄王。
此时的庄王年事已高,身体状况也大不如前,心中已知天命不多,所以不得不谨慎地考虑起这个问题。
最终,在周天子心中,对姚姬和姬颓的偏爱还是战胜了嫡庶有别、长幼有序的传统束缚。他当着姚姬的面,立了一封密诏,明确地表达了,自己死后由立王子颓为新君,同时也写明了原太子胡齐立为襄王之意。
虽为密诏,本应密不透风,可到底是瞒不过南宫嗣在大王宫里安插的眼线,那武侍只从天子内殿门口暗暗听得几分,便将此事立即禀了南宫嗣。
“你说得可是真的?”南宫嗣心里惊涛骇浪,表面却波澜未惊。
“是,大人。”武侍道。
“密诏在何处?”
“小人不知。”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并无他人。”
“很好。你且回去吧,莫要露了行踪。”
“诺。”
第七十四章 岸谷之变壹
南宫嗣先前在军中的威望很高,即便如今虎贲上将军是成冲,但成冲是他一手提携起来的,所以对他既信任又敬重,似半个师长一般对待,但凡他开口,只要不违背原则,成冲都尽量遵从。
可成冲如何能猜想到,时至今日,他所敬重的南宫将军,也要成为一场腥风血雨的宫斗谋划者呢。
这日夜晚,南宫嗣并没有回府,而是暗中去拜见了王子颓。
想来王子颓虽深居简出,鲜少入宫,却已知晓了密诏之事。当然,他知道也不足为奇,毕竟姚姬可是他的生母,自然会想方设法将此事透露给王子颓,并交代他万不可泄露。
故而,王子颓虽未明言,脸上却尽显恃宠骄纵、不可一世之态。
可能是王子颓被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冲昏了头脑,以至于对南宫嗣并未给予过多的礼遇。他料想五司中有三个都是自己的人,何在乎一个在军中已无直接领导权的司马,况且王子颓也并未想在登基之后继续重用南宫嗣。
毕竟南宫嗣与成冲亦师亦友的关系人尽皆知,成冲曾害得王子颓折了鲍昱、失了军权,这个仇早晚要报,所以王子颓骄慢之下,很容易将不满表现出来。
南宫嗣悉心观察着王子颓的举止言行,自然了解这个已视王位为囊中之物的人的心思。
韫椟藏珠,总要待价而沽。
次日,南宫嗣借着公事之由去拜见了胡齐太子,与姬颓相反,此时的胡齐可是对他可是毕恭毕敬,态度堪比当年庄王对待辛伯。
南宫嗣暗暗吐露了大王立下了关乎设立新君的密诏之事,胡齐听罢,良久未言,长叹一声,戚戚然道,“本宫自知一直不受父王喜爱,诚惶诚恐数十载,惟患有失。想不到,时至今日,终是枉然,还是要落得如此下场,为天下耻笑。”
“殿下,莫要过分忧心,臣只是道听途说,大王的密诏内容,臣也并未可知。”
胡齐太子冷笑一声,“呵呵,大人何必违心劝我,若是父王想要传位本宫,又岂需另立诏书?”
南宫嗣沉默了半晌,忽而问太子道,“若大王真有废嫡立庶之心?太子殿下当如何做?”
“如何做?”胡齐太子看着南宫嗣,缓缓而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又能奈何?”
“难道太子殿下不想要奋力一搏?为自己争取一番?”南宫嗣话既出,激起胡齐内心一阵惊涛骇浪。
为自己争取?!胡齐太子瞪大了眼睛,直直地望着依旧面不改色的南宫嗣,难不成,是要他行大逆不道之事么?他如何能够?可是,若真如南宫嗣所说,天子已另设密诏,改立王子颓为新君,这便等同于置他于死地……
思绪翻涌,内心焦灼,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胡齐太子的目光由恍惚逐渐变得狠毅起来。
他向后退了两步,拜礼道,“还请南宫大人为胡齐指点迷津!”
南宫嗣见状,急忙扶起胡齐太子。“太子殿下快快请起,这是做何,折煞下臣了。”
“大人既来此,定是已心有乾坤,还望不吝赐教,助胡齐一臂之力!胡齐自当感激涕零,视大人为股肱之臣!”
南宫嗣听其言,应道,“好!太子殿下有此决心,嗣自当肝脑涂地,一心为殿下谋!”
踏出东宫的一刻,南宫嗣心知肚明,开弓没有回头箭,周王朝的下一个君主人选,他将会起到决定性作用。
仲夏之末,天气炎炎。
就在这几日,周天子携了姚姬,至洛邑郊的离宫小住数日,以暂避暑气,调养身体。
天子本欲让南宫嗣随同,却不想南宫大人竟于灼灼夏日着了风寒,不得已而作罢,便由成冲带人随往护驾。
天子离宫的第三日夜里,忽听得宫中有仆从的喊声,说是有黑衣刺客来袭。
武侍忙悉数而出,按着仆从所言的方向追赶刺客。
这天的正殿是嫘牧当值,听闻宫中有刺客,连忙一同追逐。
追着追着,他忽然很是奇怪,天子、姚姬,乃至贴身侍从尽数在洛邑离宫,此时王宫正殿几近空旷,唯有寥寥数人看守,刺客这番来此是做什么呢?
嫘牧忽然有一丝预感,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
于是,他没有继续跟随武侍前去,反而迅速折回了天子正殿。
未得走近,嫘牧便依稀看到一个矫健的身影从正殿后门一跃而出。嫘牧一惊,向着那个人影离开的方向一路追过去。眼见着那人远远地溜进了别苑,嫘牧便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只见那别苑之中,似有一人提着灯笼,静候多时。此时虽是夜里,嫘牧却觉得那等候的人背影有些莫名的熟悉。
“大人,这是您要的东西。”那人声音虽低,嫘牧却听得清楚。
接着,那人从身上取出一物,似一方竹简状,交给了他口中的那位大人。
那大人借着灯笼的光亮,看了看手中的竹简,似有深意地叹道,“果然如此。”
嫘牧立在别苑入口的一排竹影后,恰好映着光,看清了那大人的脸,顿时震惊不已,那大人竟是南宫嗣。
“谁?!”南宫嗣发觉竹影微动,似有来人,警觉道。
那正殿的来人忙冲出来。嫘牧见自己暴露,躲闪不及,便与其交了手,这才看清,他就是大王殿里负责防备的武侍。
此时的嫘牧已不比当年新入虎贲之时,拜成冲所赐,身手跻身中等,于是那武侍与其僵持了好一会。
南宫嗣在一旁看着,走上前去,一声令道,“住手!”
那武侍遂停下,嫘牧也便立在一旁,眼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惊奇望着南宫嗣。
“速速回去,莫再耽搁。”南宫嗣匆匆对武侍道。
嫘牧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离开别苑,迫于南宫嗣在侧,他不敢轻举妄动。
“我知道你,嫘牧……是吧?”南宫嗣走到嫘牧面前,面色平静得很,完全没有被人撞破秘密的窘态。
“是。大人。”嫘牧应着,却还是忍不住问,“南宫大人,适才的人……”
“适才?”南宫嗣看着他,用一种近乎命令的语气说道,“有些事不该问,就不要问!”
“……诺。”嫘牧只得应道。
南宫嗣走近了两步,继续道,“你是成冲引荐入宫的,我刚才见你的招式,想必你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
“大人……成将军他……”嫘牧自认为自己撞见了南宫嗣的秘密,怕是会招致祸事,不愿牵连师父,故而支吾搪塞。
“你不必惊慌。成冲与我私交甚好,你既是他培养起来的,自然值得信赖。”南宫嗣似笑非笑地说着,尔后话锋一转,对嫘牧道,“不知你可有意帮我做事?”
嫘牧听其言,吃惊得很,只得回道,“小人……不才,如何配得司马大人提携。”
“呵呵,这可是你的真心话么?”南宫嗣反问着,尔后将手搭在嫘牧的肩膀上,一字一句道,“你要清楚,今日你若是答应,自此听我差遣,我便给你一条生路。你若是不答应,可就别怪我不客气了。大王正殿逃了刺客,若是我开口,指认你便是那刺客,你大可想想看,宫中这数千虎贲军会不会相信我呢?”
嫘牧听罢,头皮发麻,南宫嗣的话看似暗藏杀机的威胁,可是,他却并没有因此而有一丝恐惧,相反,嫘牧觉得内心被南宫嗣挑唆得激动而澎湃。
杀机,与转机,往往只在一念之间。
一直以来,南宫嗣对成冲都青睐有加,可渐渐地,他发觉成冲的心性清高,不慕权利,以至于很多时候,他无法让成冲帮自己做一些事情。
故而,南宫嗣便开始在军中找寻其他可以栽培的人,这个嫘牧便是个好人选。自打他擢了虎贲中卫,南宫嗣便暗中留意过他,发现其身上有股子不安分的野心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狠劲,这一点,南宫嗣很喜欢,有所求,便可操控,于是起意,将其收为己用。
正因如此,南宫嗣今日并未真得起杀心,他了解像嫘牧这样的人,正如自己年轻时一般,很清楚内心究竟想要什么,也能够分得清孰轻孰重。他需要的,只是一根绳索。给他一根通向权欲的绳索,他便会乖乖地抓紧,向自己爬过来。
果真,到底南宫嗣是在军中朝堂,一路摸爬滚打而跻身高位的,察言观色,阅人无数,评价人也是极准。
嫘牧沉吟许久,终于抬起头来,几近颤抖地说,“那司马大人说说看,能给小人些什么好处呢?”
南宫嗣一愣,随即道,“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无一不可。你且说说,你想要什么?”
“小人想做虎贲上将军!”嫘牧吐露心声,既狠毅又决然。
“呵呵。”南宫嗣冷冷一笑,未置可否。
“大人这是看不起我,还是没这个本事助我达成所愿?!”嫘牧此生最痛恨他人看轻自己,南宫嗣这一声冷笑,激得他心中怨怒,竟不顾面前人的身份,直言逼问。
南宫嗣依旧面带着笑,复开口道,“你应该知道,成冲能有今天,都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我既然能够扶植起一个上将军,便能扶植起第二个,你说是不是?不仅如此,你只要忠心于我,堪任大事,别说虎贲上将,就算是五司,又有何不可?!”
嫘牧相信,南宫嗣并没有骗他。因为成冲成为上将军,确实与南宫嗣有直接的关系。既然今日得他赏识,自己为何不搏一回呢?焉知不是飞黄腾达的天赐良机?!
“我答应你。”嫘牧应道,尔后跪下,“从今日起,嫘牧愿听南宫大人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如有叛心,愿以死谢罪!”
“好!”南宫嗣欣然道,扶起嫘牧,“看来我并没有看错人!嫘牧,你且记住今日的承诺,用心追随于我,假以时日,必达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