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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C.珞     东周乱世英雄txt下载     东周乱世英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十五章 悠悠我思

    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天子之师,保我万邦。

    周天子设西六师、成周八师与殷八师,各司其职,守疆土以捍卫王权。然而如今的东周,国力早已不复当初,王师之军的战斗力也是锐减,“赫赫明明,整我六师”的强兵劲旅之风采已成过往,只存在于洛邑街头百姓传唱的歌谣之中了。

    不过三军之外,尚有王城虎贲卫,是由早年追随武王伐纣的主力部队逐渐演变而来,掌先后王而趋以卒伍,内可卫王宫、守王门,外可平战乱、襄夷狄。虎贲军分为左右两组,两组各设上将一人,位同大夫,左将较右将更为尊,因而在征战时,常以左将军为主将,称为师氏,右将军则为副将。如今的左将军便是南宫嗣,右将军则为鲍昱。除此之外,左右两组还各设虎贲中士六人,常称“虎贲中将”或是“虎贲中郎”,战时多命为牙将或偏将,不一而足。

    如今,成冲首战建功,便获此封赏,成为十二虎贲中卫之一,也是难能可贵。公子阆闻此,大喜过望,专门在梧台宫摆了庆功酒,替他接风庆贺。

    成冲见如此劳烦公子,不由得道,“殿下这般,折煞成冲了。”

    “哎呀,你快坐下行不行!都是打了胜仗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斤斤自守。说好了,今天晚上一定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公子阆兴高采烈地说着。

    “这……”成冲刚想说,明日公子阆不是还要去辟雍练习骑射,若是今晚醉酒,怕是不妥吧。

    公子阆打断他道,“这什么这,不许推辞。如今你可是梧台宫的功臣,必须要好好犒劳一番。适才我去给父亲大人请安,他还跟我提及你,称道本公子爱才好士,得人者兴。哈哈哈哈,要知道,父亲大人可是甚少称赞我的,此番皆是拜你所赐!你想想,你既立了战功,那就是替梧台宫扬名,本公子身为一宫之主,自然也是颜面有光,对吧?”

    成冲见公子阆这样说,便道,“成冲愿不辱没殿下声名。”

    “咳,你这人啊,最是无趣。”公子阆哂笑他,尔后举起酒爵道,“成中卫,今日昔酒无量,还望无算爵!”

    “诺。”成冲亦举爵而饮。

    别看公子阆嚷着不醉不归,饮不算爵,其实不过是三樽五盏,便醉倒人侧。未几,成冲看着不省人事的公子阆,同样的场景似乎还记忆犹新,只不过今日公子可未曾牢骚满腹,而是言笑晏晏,欢欣得很。成冲遂将公子送至寝殿,自有婢女侍奉他。

    想来战地之日,时常怀乡情切,可忽然之间回到王城,竟一下子不适应起来,毫无倦意的成冲遂独自走出梧台宫。

    沉沉幕色,穆穆王城,夜凉似水,满月如镜,已足有四月未值守王城宫了,一切还是如此熟悉,成冲走着走着,不自觉地来到了尚衣房。在战场之上,最让他挂心的就是娈姜了,数月不见,不知她安然否,无恙否,憔悴否……她是否已能忆起些旧时事,还是依旧忘却前尘而不自知……不管怎样,希望她可别把自己忘了才是。成冲正在想着,只听得一声熟悉的呼唤,婉如出谷之莺,“成冲哥哥!”。

    成冲一惊,抬起头,借着月光皎皎,只见正是娈姜从尚衣房宫门处,向他轻趋莲步,翩然好似风中芙蕖,娉婷恍若月下仙子。

    “娈姜?!”他连忙迎上前去,吃惊地问,“你怎么还在这里?都这么晚了,为何不去休息?”

    “我在等你呀!”娈姜见到成冲,分外欣喜。

    “等我!?”成冲一怔,“你如何知晓我会来此,若我不来,岂不是要你空等一场。”

    “是嫘缀衣跟我说的,她说今晚十有八九你会来尚衣房,所以娈姜就留在这里,等成冲哥哥。”娈姜莞尔一笑。

    “……缀衣倒真是了解我,只是可怜了娈姜你,在寒风中立了这么久,当心别着凉了才是。”成冲一边说着,一边从身上解下氅衣,替娈姜披在身上。娈姜原本确是有一些冷意,可待成冲给她加了衣,便觉得身上一下子温暖起来,她用手拉了拉氅衣的衣襟,尔后,仰起头来望着成冲。

    夜色弥漫,月光与宫灯笼罩之下,娈姜的脸庞格外动人,就连眼眸里也映着蟾光,惹人垂怜,成冲看着她的眼睛,怦怦然不能自已,尽管此时已是岁聿云莫,他内心之中却似有一团火,熊熊兮,烧灼兮,燎烈兮……

    片晌,成冲有意识地避开她的眼睛,问她道,“这几个月来,你过得好不好?”其实在他看到娈姜之时已然心安,可还是忍不住要问她。

    未曾想,娈姜却喃喃地说道,“……不好。”

    “……这……怎会如此?难不成……尚衣房之中还有人苛待你!?”成冲惊道。

    娈姜摇摇头,说道,“那倒不是,嫘缀衣待娈姜很好,而今,尚衣房之中也并无人轻慢于我。”

    “那……又是为何。”成冲不解。

    娈姜想了想,徐徐答道,“是因为……成冲哥哥不在宫中,不能来看我,娈姜每日里盼着哥哥能平安回来,常常担心得要命,所以觉得这样的日子不好!”

    娈姜的话让成冲心中很感动,同时也让他舒了口气,“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你受了什么委屈……”继而笑道,“这样说来,原是我的过错。”

    “那是当然。”娈姜亦笑。

    没过多久,成冲见夜已深,便护送娈姜回到尚衣房女辅、女婢统一宿住的厢院之中,他站在远处,看着娈姜进门,又驻了一小会,方才返回梧台宫。

    成冲回到自己的房间,躺在榻上,心里却盈盈绕绕,尽是娈姜的身影,美目盼兮,巧笑倩兮,他止不住地去想,彻夜未眠……

    虎贲中士,不比普通的虎贲卫,平日里需要做的,是带领若干护卫巡视王宫,而先前那些值守各宫各院的差事,便无需再做了。不过,这对于成冲而言,并非所愿,相反,让他失去了能够时常看望娈姜的机会。每当他巡视路过尚衣房,总是忍不住要慢下脚步,远远地看上一眼,希望得以见到娈姜。一些时日下来,心照不宣的两人似乎同时寻得了相见的法子,一个往往在固定时辰里出门,从尚衣房前去各宫取送衣样,另一个则总是在巡察王宫之时,于同一时间里经过尚衣房,刚好,相逢。

    只可惜,每次相遇,成冲身后往往有一众虎贲卫相跟随着,多有不便,见到娈姜之时,多半也只是擦肩而过,匆匆相视一眼。好在公子阆有时会让成冲前来尚衣房,传达梧台宫衣裳冠冕之需,也唯有在这时,两人才能多相处一阵,多说上几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城阙千仞,云何人之思。

第十六章 角斗七星场壹

    威仪哉虎贲,中郎将者得其十二,皆为忠赤勇武、功勋卓著之士。成冲以舞象之年,一战闻名,上得天子之封赏,下蒙将军之青睐,未及弱冠而锋芒既出,终是木秀于林,难辞众口之谮。

    同为虎贲中卫的子突、詹无极,与成冲皆为左卫军,同属南宫嗣将军麾下之士,此番二人虽未被选作征伐西戎的先锋军,但以往亦是征战多次、屡立战功,对于成冲这个新晋的后生小子,自然鄙夷不屑。尤其是子突,年长成冲七岁,见其初出茅庐便与自己分庭抗礼,实在忿忿难平,故而常对成冲出言不逊,可成冲却一直不予理会。

    一日,成冲带虎贲卫巡察王宫而返,未及虎帐,便听得子突、詹无极等人在军中跟一众将士谣诼自己。

    “呵呵,那个成冲小儿,不过就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一直以来寂寂无名,如今仗着与王孙亲近,便妄想要一步登天,也不以溺自照!”子突大声辱谩道。

    “就是,想来兄长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之时,他还只是个龀齿孩童呢,现在也配与我们平起平坐,真是不知廉耻!”詹无极附和着。

    “说到底,那黄口小儿不过就是王孙座下的一条犬!”子突变本加厉,言辞粗恶更甚先前。

    “子突将军,那成冲似乎确是有些本事,我听此番战场回来的兄弟讲,当日敌军数倍,他只身一人于乱军之中射杀了戎军首领……”子突营里的一个虎贲卫说。

    “啐!你这小子,少在这长他人志气!”子突骂道,“我怎么不信他有这个能耐,每次一见着本将,惶惶焉莫敢矢气尔,想来在战场上也必是个胆小如鼠的懦夫!”

    “还不知道是怎么个阴差阳错,歪打正着的,白白捡了如此战功!”詹无极接着道。

    “莫不是南宫将军或是鲍昱将军自己射杀了敌首,然后迫于公子阆的颜面,不得以让给他的?”另一个将士揶揄道。

    “哈哈哈哈!”众将士听罢大笑。

    此时,成冲等人已行至军帐门口,如此污言秽语,暗地中伤,同行的一众将士皆听得句句真切,不禁面红耳赤、勃然作怒,反观成冲,倒是镇定自如,面不改容,他正准备推门而入,身旁的虎贲卫伊捦拦住他道,“成中卫,此时入内,怕是要起争端。”

    “来之,则安之。”成冲答,遂入,身后的虎贲卫亦同入虎帐。

    原本在这诌得热火朝天的众将士见成冲等人进来,不由得一惊,赶紧四下散开,唯有子突和詹无极仍蹲坐在原地未动,成冲不言,目不苟视,径直走过他们。

    “哎!你等等!”子突忽然起身,在背后叫住他。

    成冲停下,并未回头。

    “成冲,适才我们说的话,你可都听见了?何不自己好好给我们讲讲,你如何射杀戎首的事?”子突问他,言辞里无一丝愧疚与尴尬,反倒充斥着挑衅的意味。

    成冲转过身,看着面前的子突,从容道,“子突中将,有如此闲暇方人,不如好好练练骑射。”

    子突见他所答非问,还胆敢教训起他来,不禁怒火中烧,“小子,我练骑射之初,只怕你还尚在娘胎呢!”

    “呵,军家以武艺论长短,像子突中将这般,时时以年长他人几岁为功自傲者,我还是头一次见。”成冲冷笑对答。

    “你!!”子突勃然大怒,正想要挥拳动武,在一旁的詹无极拉住他,劝道,“兄长莫动气,此处乃军营重地,不可用武。想要收拾这小子,我们有的是时间!”

    “哼!”子突听得他言,暂且忍下怒气,扭头大步离开军帐。

    詹无极看着神情自若的成冲,留下一句,“善!汝小子姑且待之!”便跟着子突一齐离开了。

    “中卫,子突可是整个左军卫里武艺最高的,无论是骑射还是刀剑,样样精通,皆是旁人不能匹敌的,今日你与他结怨,怕是麻烦不小……”伊捦见此,好意提醒成冲,望他有所防备。

    成冲看了一眼伊捦,笑了一下,并未再说什么。

    孟冬之月,日在尾,昏危中,旦七星中。其日壬癸,其帝颛顼,其神玄冥。是月也,天子乃命将帅讲武,习射御,角力。——《礼记·月令》

    每隔三载,在岁末孟冬之时,周天子便会命司马、司士两位官员,依着时令节气之习俗,于王城北郊设立竞技斗武之场,名为七星场,以供王室众武士角斗切磋,上至武官将帅,下到虎贲甲士等,均可报名参与,除了疆场之外,此处当可谓是武人扬己露才、一展身手的绝佳圣地。因为届时不仅天子和众王宫贵族玄端以出,另有朝臣百官同赴于此,许多千金待字闺中的官家老爷,便是经此留意勇武之士,以图谋为自家的骐骥才郎。

    今年冬月,正赶上七星场角斗的盛事,依照旧例,周王便将此事交由司马、司士全权操办。想来司马邹偃年事已高,对如此热闹之场面已是淡然,所有重任便落在了新晋司士南宫嗣的身上。说来也巧,当年南宫嗣为虎贲中卫时,便是在七星场角斗之中,过关斩将,屡屡得胜,一举拔得头筹,获得“常武勇士”的美誉,也正因此,他被司空卫兢选中,娶了司空的大女儿卫蓁,成为其乘龙快婿,尔后步步高升,青云直上,当然这是后话了。

    近来,南宫嗣筹划整场角斗竞技之事,不禁让他有些头疼,这其中不乏繁琐周密细小之处,可不比打仗来得流畅痛快,于是,他便想到让中卫成冲前来帮忙协助,算是替自己分担一下。自函谷伐西戎一战,南宫嗣对成冲很是信任,常常有意提携,成冲见将军开口,便应允下来,亦尽心而为。

    终于,经过南宫嗣率虎贲、趣马、携仆、百司等众人历时多日的精心筹备,万众瞩目的王城北郊七星场终于将在明日,再一次迎来时隔三年的角斗盛况。

    钟鼓将将,洛水汤汤,安得勇士,驻守四方。四牡奕奕,淑旆绥章,王有勇士,保其家邦。

    赛事将始,只见周天子身着九章纹冕服端坐于观台中央、王室子孙、百官群臣皆华服以出,庄严列坐于其左右,秩然有序。成冲奉南宫嗣之命,协助鲍昱带众虎贲卫于固定时辰全程梭检于会场各方,以护卫天子和众人的安全。对于虎贲上将南宫嗣和鲍昱而言,此等赛事他们早已亲历多此,此番必然不会再与后辈争先后、比高低,而成冲作为赛事筹备的协助者,又肩负任务,亦是无需参与角斗。

    整场七星场角斗赛将持续两日,每两人组队进行,相继较量三场,分别比试弓射、剑术与角力,三局两胜制,落败者下场,获胜者再与另外队上的胜者相较量,如此往复,最多可三组同时于场上进行比试,最终获胜之人便可获得本次赛事的最高荣誉——“常武勇士”之称。

    吹角其喧,击鼓其镗,角斗伊始,只见陆续有虎贲甲士摩拳擦掌、争相上场,另有武侍在侧,分辨高低,一定胜负。勇士们两两成组,立于斗场中央铺着硕大的赤色织皮之上,或角力高下、或切磋剑法、或比试射艺,龙争虎斗之激烈,如火如荼;鹰击长空般迅猛,汹涌澎湃,使得观者亦是心弦紧扣、激动不已。

第十七章 角斗七星场贰

    角斗激昂,目不暇给,不知不觉,已有数十名勇士相继竣赛离场。此刻,角斗场上正有两组武士同台对决,皆为角力之战,即徒手相搏以比试拳脚功夫。只见一组相持不下,打斗得难分难解;另一组则实力相差悬殊,不出几招,便高低自见。

    “子突中郎,怎得不上场去一展雄风?”场外观斗的一名甲士问子突道。

    “不急,先看看热闹。”子突一边欠伸着,一边随口答道。

    “纵观场上,哪里有配得上与我们中卫交手之人!”子突身旁的虎贲卫,言之嚣嚣。

    “那倒是,想来三年前,子突中郎劲勇无双、鳌头独占,一人战胜一十六名武士的英武场面,我们可都是见识过的!”甲士称赞道。

    “中卫的‘常武勇士’之称,岂是浪得虚名!”虎贲卫亦道。

    “子突兄,依我看来,今年的‘常武勇士’,依旧是非你莫属了。你且看右军之中,武力出众者,除了中将魏庆,勉强可称,其余的人,哪里还有成气候者,真是替鲍昱将军惋惜。”詹无极一边看着场上的角斗,一边笑着对身旁的子突说。

    子突言,“魏庆、越仲之徒,何足挂齿!此番‘常武勇士’之荣,我亦是志在必得!不过,无极,除此之外,我倒是还有一件事很想要做。”

    “何事?”詹无极问道。

    “成冲那小子,我倒想借此机会好好教训他一番,也好让大家看看,这个所谓一战成名的中卫,不过就是个碌碌无能的鼠雀之辈!”子突答。

    “呵呵,若能在如此场面之下,使其一败如水,跪地求饶,岂不是很有意思!”詹无极也觉得子突此举甚为可行。

    “哈哈哈,届时,再看看王孙和南宫将军还如何护着他,想必从今以后,他在军中也是再难有立锥之地了吧!”子突得意地笑道。

    话说公子阆此番亦在观战席上,对于他而言,这可真是千载难逢的热烈场面,虽然他一早便知成冲不参与角斗,略感遗憾,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沉浸于精彩绝伦的比赛之中,只见他时而目瞪口呆,时而连声喝彩,坐在一旁的太子胡齐见其如此大呼小叫、有失礼数,不免频频怒目而视,公子阆只得忍住激动,尽量不作声响。不过由于太子体弱,观看了半日,便先行离场,回宫去了,公子阆这才能够无拘束些。

    转眼间,日中将至,天子乘朱辂前往不远处的北郊离宫以歇午,王亲百官亦有相随者,鲍昱、成冲等则率虎贲士同行以护卫左右,而尚未登场的勇士们则留在七星场外临时搭建的营帐中用膳、休息。

    下昼,比赛接续而来,待到日薄西山之时,已是赛程过半,近百位勇士都已败阵离场,而剩下未上场的人则愈来愈少。其中,左军中卫子突、无极,右军中卫魏庆、越仲,皆按兵未动、蓄势待发。

    号角又宣,今日比试方告一段落,众人离场之际,詹无极四下看了看,问子突道,“兄长,怎得未见着那成冲?”

    “我也觉着奇怪。”子突道。

    “难不成这小子畏怯,根本无心参加比试?”詹无极道。

    “这……他好歹也算个中郎将,不至于如此吧?”子突不禁犹疑道,“且看看明日吧。”

    翌日,虎贲右军中郎将魏庆率先登场,这个魏庆是鲍昱将军的得力爱将,号称气力如虎、勇冠三军。果然,魏庆刚一上场,便阵势非凡,无论是角力还是剑术,皆堪称绝佳,不出二十招,便逼得对手自乱阵脚、纷纷败下阵来,根本不等比试弓射,便一连胜了四人,引得观者连连叫好。

    子突见其如此炫耀卖弄,便想要起身对战,詹无极却道,“兄长且慢,让我先来会会他。”说罢,詹无极一跃登场,誓与魏庆一较高下。詹无极虽武艺不如子突,但也绝非等闲之辈,高手过招,分外精妙。子突当然希望自家兄弟能够得胜,奈何最终却仍是魏庆技高一筹,詹无极惜败。

    按照角斗规则,一连战胜五人的勇士需要先行歇息,待其他胜者决出,方可再度自行出战,以免体力过耗,影响发挥,有失公允。魏庆赢了詹无极,刚好赢了五人,便暂且下场,稍事休息。子突走上前,拍了拍詹无极肩膀,以示安慰,并用余光扫了一眼气焰嚣张的魏庆,尔后凛然登场,一如适才魏庆一般,子突亦是在短暂的时间里连胜五名勇士,甚至比魏庆赢得还要快些。

    经过多番的激烈角逐,终于,场上只剩下子突与魏庆两人。首场,二人角拳脚,子突胜。次场,比剑术,魏庆乃于百余回合后,险胜。第三场,二人比试弓射,观战众人激昂振奋,屏息拭目,以待新任“常武勇士”的揭晓。随着子突最后一箭的射出,依旧稳稳地扎进靶心正中,名副其实地获得了最后的胜利,魏庆只得甘拜下风。

    “常武勇士子突!”场下的詹无极高兴地大喊,众人亦同呼应和,“常武勇士子突!常武勇士子突!”

    观台这边,南宫嗣见二人输赢已分,便起身而行,带着一众随从走向斗场,准备引领最终的获胜者子突,上前接受至高荣耀——由天子亲赐其含光剑,再授之以“常武勇士”之名。子突得胜,自然意气扬扬,甚是自得,环顾斗场之上,舍我其谁,正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时,却无意中望见观台方向守卫着的鲍昱、成冲等人,不禁打定了主意。

    待南宫嗣行至斗场,本欲祝贺,不料子突竟说,“南宫将军,子突虽胜,尚有一事相求,还望将军允应。”

    “中郎将何事,但说无妨。”南宫嗣虽道,却不知子突意欲何为。

    “子突愿与虎贲中卫成冲在此角斗,以较高下!”子突大声道,指名道姓地要与成冲比试。

    众人闻之皆哗然,七星场角斗,从来只有武士主动对战之说,岂有强行点将之理。

    “子突中郎,成中卫此次承担着斗场守卫之事,未曾参与比试,亦无需与他人对战。”南宫嗣听得其要与成冲角斗,便解释道。

    “南宫将军此言差矣,七星场角斗乃是众将士一展武艺的好契机,即便成中卫有要务在身,如今赛事已毕,大可以一显身手。况且如今十二虎贲中卫里,唯有成冲不曾参与比试,子突不愿胜之不武!”子突又道。

    子突见南宫嗣未答,便对着不远处的成冲喊道,“成中卫,你可愿与子突一战!?”

    众人皆看向成冲,成冲却无动于衷,并不言语。

    南宫嗣连忙斥道,“子突大胆,天子面前,岂容你任意妄为,还不就此作罢,随我前去领受大王封赏?”

    子突是个极为倔强的人,一旦决定要做什么,怕是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将军明鉴,子突绝非儿戏,只是不想成中卫白白丧此良机,亦不愿自己落个不战而胜的虚名!不过,若是成中卫武艺不精,实在不敢与我一战,任凭旁人看低了去,子突亦不勉强!”他见成冲不应战,便如此言,想着即便不能亲手教训他一番,也能够让大王与群臣众将好好看看,他有多么软弱无能。

    “子突,你与成冲皆为虎贲中卫,怎能如此无礼放肆!”南宫嗣见他这般挑衅,不由得指责道。

    “是子突无礼,还是将军对某人多加袒护!?”面对南宫将军,子突依然我行我素,毫不退让。

    “你……给我住口!”南宫嗣不禁发怒道。

    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有言说子突咄咄逼人者,亦有认为成冲胆小怕事者,更有甚者,叫嚷着要成冲赶快出来对战,场面顿时混乱起来,连观台上的周王亦是微微皱了皱眉……公子阆见状,不禁愤愤然,想着这个子突,既已赢了,乖乖上来领赏就是,为何要与成冲这般为难。

    “南宫将军!”成冲阔步行至斗场,望了一眼子突,面不改色地对南宫嗣道,“蒙子突中卫如此抬爱,成冲岂有推辞之理,自当勉力一战。还望将军禀明大王,得以成全。”

    南宫嗣看看成冲,又看看斗场外群情激昂、盼望着看好戏的众人,低声问他道,“你可想好了?”

    成冲点头。

    南宫嗣遂行至观台向周天子奏禀原委,为二人请求加试,周天子听罢,曰:“善。”

    观台之上,观者俱拭目以俟;斗场四周,众人皆翘首跂踵,等着看成冲如何应战冠绝七星场的子突,而公子阆亦不禁为成冲捏一把汗。

    成冲走到子突面前,直言道,“比什么,你选便是!”

    子突见成冲胆敢来应战,还如此目空一切,便冷冷笑道,“小子,莫要太猖狂!你不是常以骑射自诩?既如此,今日便让我好好看看你的弓射,究竟能有几斤几两!”

    成冲听罢,只道,“好,那便比骑射。”

    在角斗场比弓射,武士既可选择立身定射,亦可以选择骑马行射,当然后者的难度更大,故大多数武士不会选择,因而场地也设在了稍偏的地方。与定射不同,参赛的武士需要一边骑马一边朝着十个依次排列的箭垛上分别射箭,累加其成绩以定胜负。

    子突与成冲遂行至角斗场比试骑射之处,只见子突率先趋马而行,张臂举弓,拾羽箭以作开弓之势,弓紧弦崩,手则稳如泰山,松开之霎,箭随之出,应声而直中靶心。如此往复,马不停蹄,接连十次,箭箭正中。众人见状,不禁纷纷喝彩。

    “贯中,满!”辨胜负的武士喝道。

    见子突十羽射毕,成冲即飞身上马,策马而驰,较子突骑射之距离箭靶更远。正待众人皆惊,迅疾若此,何以中垛之时,只见成冲抽羽而发,翎羽箭笔直中靶,穿心三寸,镞白反见于后。未及众人定睛,成冲又于马背之上俯身连发五箭,五矢皆参连而出,箭羽头高镞低而去,剡剡然如嘶鸣于空,须臾之间,皆透靶心,三寸有余。顷刻,箭筒之中,唯余四羽,成冲便以单手尽取之,横弓而握,四箭在弦,满弓而出,羽如流星,势如闪电,与此同时,成冲勒缰急刹,待马停下,箭支皆尽数中的。成冲遂下马而立,众围观者则无一不瞠目结舌,惊为天人,交口赞誉成冲真乃神射手也!

第十八章 角斗七星场叁

    此刻,虽二人皆是十矢贯中靶心,在众人眼里却已是胜败已出,高低自明。武士遂入斗场,见成冲所射十羽,箭镞皆力透垛背,射距又远于子突,故喝道,“首场,成冲,胜!”

    南宫嗣本就知道成冲骑射本领不凡,但想着子突亦是军中之翘楚,所以在比试之前,二者孰优孰劣,他并不能预知。如今见着成冲射弋功夫如此了得,他不禁在心里暗暗叹道,“白矢、参连、剡注、襄尺、井仪,这个成冲,倒真能将五射之艺领会得通透,实乃后生可畏。”

    骑射场之中的子突见状,亦不免惊讶,“难道真得是我小瞧他了?”正思忖着,只见成冲走到他面前,说道,“中卫不是问我如何射杀戎首,便如今日这般。”

    子突听其言,冷笑道,“呵呵,小子,有点意思!可是你也别高兴得太早!弓射之外,尚有斗剑与角力,我必不会手软!不过,若是一个不留神,使你挂个花、添个彩,还望毋怪!!”

    成冲遂答,“刀剑无情,拳脚无眼,子突中卫尽管使出全力,成冲奉陪到底。”

    “好!!”子突见其毫不示弱,便铁了心要在斗剑和角力场中大显身手,一方面要在众人面前搬回自己的声誉,另一方面则要好好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夫剑之功夫,运气于器,合手眼,稳腰步,内凝于心神,外化于招法。涵虚太清,得擎电拿云之妙,九转还原,有惊神泣鬼之奇。

    斗剑场上,子突、成冲二人,虚步持剑正对,招未出而风起,其声簌簌,众人屏息以俟。

    霎时间,只见子突恃剑而走,直斫以击,其力之劲,似可开山破石,成冲静立于原地,待其逼近,方顺势而反,二人之剑频频撞击,锵锵作响,时如龙蛇飞舞,时如苍鹰捕兔。转而,子突点剑以进,虚实相间,欲乱其眼,欲戳其身。

    成冲见状,便以身步相随,五步之内恃剑而杀,直取子突虎口,一式“苍龙出水”,作跃步穿杀。逼得子突忙以“长蛇分水”相遮架。成冲见其避闪,则劲蓄两肘,左右弓步,持剑送收,正反格击。子突望之来势汹汹,便以退为进,电光石火之间,以解连环格杀,数招之内,反以“泰山压顶”来袭。

    成冲侧身躲之,双手带剑向右,前以左进,退以右趋,掠杀四通,谓之银蟒。成冲的银蟒势虽攻杀有力,子突却亦有妙法相迎,见其身腰蹲坐,左右横出,与此同时,手中之剑劈向左前,复向右下绞掠。此式即为剑法中的第一击杀之招——“逆鳞斩蛇”。眼见着斩杀之招近身,何其凶险,成冲急中生智,轻身后翻以避之。

    子突见“逆鳞斩蛇”不成,又出一招“探海捉鳖”,剑靠左膝,旋刺左前,转体伴剑以绕,速速回剑而击,意在直击成冲喉颈。通常来讲,此招乃是要命的招数,众人观之皆大惊,却见成冲微侧其身,横剑以抵,迅疾作闪,步若生风,未及刺颈,此招迎刃而解。

    说时迟,那时快,不等子突再度出招,成冲便向后故作偷步,与此同时,剑尖由上转下,落至腿前,撩起定势,掀挑而击,抢步坦腹钻杀,一招而定胜负,此招名为“苍龙搅海”。

    话说子突只觉腹部一阵巨痛,不禁连退数步,手中剑亦落,心里想着成冲之剑必是已经刺穿己腹,正欲低头看伤之时,却见腹部并无一丝伤痕血迹。

    “没刺中么?可分明疼痛难捱,却是为何?”子突暗思不解,遂抬头而视,只见成冲手中之剑,不知已于何时反持,原来成冲竟以剑柄击其腹,而出剑与反手之速度太快,以至无一人能有所觉察。

    随着场上观战之武士一声喝道,“次场,成冲,胜!”众人方从这惊天一线、洞天彻地的剑法较量中回过神来,一时间,不禁纷纷交头接耳,惊诧万分地议论起来,“这……是成冲胜了?”“想不到子突将军竟然输给了一个如此年轻的中卫?!”“这成冲年纪轻轻,怎会武艺如此了得?”“是子突非要与人家比试,不想反倒自取其辱!”“真是,这子突以后如何在军中立威立足啊……”

    隐约听得场外众人之言,子突不禁恼羞成怒,想不到自己勇冠三军的一世英名,今日竟然毁在一个毛头小子手里,简直是奇耻大辱!!

    “中卫已失两场,还需再比么?”成冲见子突面红耳赤,青筋渐起,立在场上,不肯离去,遂问道。

    “我不服!我不服!!”子突听见成冲开口,不禁怒火中烧,他实在不能服气,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

    “既如此,再送你一场又有何妨!”成冲遂将手中剑用力一掷,只见青铜剑斜插入地,剑柄摇摇而晃。

    “你既战了一天,再来与我比,难免不敌。角力之战,我便让你一只手。你若胜了,先前两场皆不作数,所谓的‘常武勇士’还是你的。”成冲对子突说道。

    成冲本意确是觉得子突已经历了一天的车轮之战,难免体力大减,因而想着公平起见,让他一只手。又觉得“常武勇士”之称,对于自己而言,并未有多大意义,于是想着若是子突角力赢了他,称号给了他便是。

    不过成冲还是太年轻,想象不到这一席话,对于将颜面看得比命还重、自尊自傲至极的子突而言,分明就等同于天大的羞辱,简直要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是可忍,孰不可忍?!

    “狂妄之徒!!我杀了你!!”怒不可遏的子突大喊一声,也顾不得角斗规则,一记重拳打向成冲。

    成冲未及应战,猝不及防,便被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胸口,双脚不自觉地向后退,足有数米,方才停下。只见成冲单膝着地,并之以单手撑地,顿了一会,方才抬起头,缓缓站起身,看着已然如疯狼猛虎般的子突,成冲一边用右手擦了擦嘴角的血,一边背过另一只手去。

第十九章 上巳之约壹

    当下之时,依着七星场角斗的规矩,成冲已是胜者,奈何二人并不理会,只顾着出拳发招。观台之上的南宫嗣本欲起身叫停二人,却见天子不言,观者不语,众人似乎对两人这场最后的角力之战充满了期待。

    罢了,南宫嗣想着,既然左右两人的角斗已是逾越规则之外了,就索性任其比试完,再作定夺吧。于是亦未多言。

    话说成冲未及准备,便挨了子突忽如其来的一拳重击,遂起势而御,单手还迎,但见对手势若猛虎,快如疾风,拳拳到肉,招招带狠。

    一时间,成冲心里的斗志亦被熊熊燃起,真应了兵家常讲得那句话,出手不留情,留情不为能。

    众人遂见场上二人,身法多变,进退相宜,刚柔并济,干脆利索,吞吐沉浮时,仿若蜻蜓点水,闪展腾挪间,有如斗转星移。出拳者颠打有力,快而不乱,落手如劈雷击地,移步似蹑影逐风。应招者依势而为,自然而然,无极可生化万物,包罗而春满乾坤。

    “出手!!”子突猛攻速进、拳拳紧逼,意在逼迫成冲使出左手,而成冲却仍是以单手迎招、借力打力,手法之纯熟,几近若无心之举。

    话说角力之拳脚对打,本是兵家习武的基础之学,竟被两人运用得如此出神入化、石破天惊,也是叫场上的众人大开了眼界。

    招招势势,相连绵而不绝,起起落落,如天衣而无缝,转眼之间,两人已在场上打了足足有二百回合,却依然难分胜负。不过,任凭子突如何相压制逼迫,成冲始终能以单手抗击且不落下风,这不禁让子突有些沉不住气,愈加地焦躁起来。

    出拳在心,心神定而招式澄明,方能无懈可击。若心有杂念,则不自觉外化于拳脚,难免遗人以破绽。高手对决,成败往往一念之间,所谓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子突虽拳法高妙,却求胜心切,恨不能一招制敌,终使得二百余回合后,有所疏漏。

    成冲见状,疾出劲拳以击其颌,回肘借力而攻其肩,落拳未及腰右,复屈膝而长拳骤起,直杀中腹,待其中招身倾步乱,遂以右腿横扫其足,招式之间,顺势相连,出奇制胜,一气呵成。

    子突招架不能,身体顿失平衡,重重坠地,败下阵来……五尺之内,成冲掷的青铜剑,被震得再度摇动。

    武士乃呼,“终场,成冲,胜!”

    成冲看着倒在地上的子突,说道,“承让了,子突中卫。”转身之时,余光掠见子突撑地而起身,拔起地上插着的青铜剑,成冲以为他是要偷袭自己,忙回过身,却见子突竟欲以剑自戕,成冲大惊,出手侧击其腕,剑复坠落。

    “你……这是做什么?!”成冲惊愕道。

    “大丈夫丧节辱名至此,还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子突冷冷答道,愤慨之意,悲叹之情,溢于言表。

    成冲惊诧万分,竟无语凝噎……

    詹无极适才看到子突之举,惊慌不已,奔入斗场而来,见子突已被成冲拦下,遂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兄长万万不能意气用事啊!”

    “成冲,今日是子突技不如人。你既胜了我,我无话可说。常武勇士,非你莫属。”子突面无表情地甩下这话,便大步离场而去,詹无极看了成冲一眼,亦随之一道离开。

    此时的成冲,心中却是五味陈杂,他无论如何,也没能料到,在自己眼中不过是争狠斗勇之举的角斗游戏,竟然被子突看得如此重要,以至于不能承受有所败绩……他未能理解,或许,他本就不该应战吧……

    正陷入沉思,只听得斗场上众人齐呼,“常武勇士成冲!”而最为激动的当属观台之上的公子阆,他见成冲连连得胜,勇冠七星场,简直喜不自胜,欢欣若狂。

    尔后,南宫嗣步入斗场,引成冲至观台,只见天子亲授以含光剑,拜以常武勇士之名。

    至此,这场声势浩大、激越震撼的七星场角斗,便落下帷幕了。

    尔后,成冲在军中声名鹊起,再没有人胆敢对他有所不敬,而子突则总是对他避而不见。成冲知道,自己怕是已经成为子突心上的一根刺了。

    冬三月一过,便迎来孟春之时,至春三月,桐始华,萍始生,田鼠化为鴽,国人始乘舟。三月三日这天被人们称作“上巳节”,最开始的传统是天子祭祀宴饮,兰汤沐浴以祓除灾邪,后来传到了民间,便被大家增添了许多有趣的内容,成为寻常人家女子笄礼、上巳春嬉的好时日。渐渐地,上巳节进一步演变,成为了男女相会,一起郊外游春、水滨踏青,进而相互表达爱慕之情的美丽节日。

    今年的上巳节,缀衣嫘萦照例要出宫去洛邑城中采风,以为王宫的诸位妃嫔设计常服与头饰的新样。除了御车与护卫的侍从数人,嫘萦还带了娈姜一齐出宫,说是要娈姜帮她搜集洛水之滨的花草图貌,用来编织配饰的花纹。如今的娈姜在宫中已经度过了快两年的时光,亏得嫘缀衣的关照,让她在尚衣房的日子过得还算太平,也让她渐渐地适应了宫中的生活。不过,她依然记不起以往的事来,似乎一切都是新的开始,以前的种种都已经随风而去了。这么长时间里,有成冲在她身边默默守护,即便只是心照不宣的邂逅,不需多言,也能让她感觉到安心。

    “就在这停一下吧!”嫘萦对御车的护卫说,尔后,转头对娈姜道,“这里就是洛水之滨了,你且在这下车,去前面河滨之处收集花草图纹吧。”

    “嫘缀衣不与娈姜同去么?”娈姜看看她,这是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出宫,本以为只需要跟着缀衣帮衬着就好,没想到嫘萦却让她先行下车,自己去洛水之滨。

    “我还要到前面的集市去看看,可能需要一段时间,你就留在这等我吧,等到日暮时分,我再来找你。”嫘萦似乎并没有听出娈姜的话里的一丝紧张之意,仍是执意要她独自下车。

    “日暮时分?”娈姜有点惊讶,要知道,她们一早出宫门而来,此时距离日暮时分可还有四、五个时辰之久呢。可是,既然嫘缀衣吩咐了,她也没法拒绝呀,只好小心翼翼地下了车。

    “走吧!”嫘萦见娈姜下车站定,便吩咐御车的人向着洛邑集市的方向继续前行。

    “缀衣……”娈姜忍不住去叫她,可是马车已经起行了,嫘萦并没有停下来。娈姜立在原地,眼看着嫘萦的马车越走越远,不禁有一丝惊慌无措,可又能怎样呢?她只得依着嫘萦的话,独自向着洛水之滨走去,去寻找诸如蘋草、苓耳、萧艾、芍药、泽兰一类的花草……

    瞻彼洛兮,其水涣涣,士与女兮,方殷且盈。洛水之滨,可以采蓬,有女如玉,其心有忡。

第二十章 上巳之约贰

    桃之夭夭适君子,绿竹猗猗悦佳人。此刻的洛水之滨分外得热闹,洛邑城中的少男少女们都纷纷来此,或觅寻佳偶,或互诉衷肠,凭曲水流觞而传缱绻情愫,思报李投桃以期琴瑟和鸣。

    娈姜远远地看着,这幅洛滨上巳节的画卷,真是美无度,她若有所思地自语着,“有君子兮,不可谖……”

    与此同时,娈姜觉着似有个身影正向她走近,侧头而视,只见那人款步而来,一身皓衣白裳,配以玄带素韨。

    “成冲哥哥?!”娈姜且惊且喜,脱口而唤。

    “你在看什么呢?”成冲走到她面前,和言以问,眉扬若剑,目作月弯。

    “我……没看什么……”娈姜轻声而答,面缀绯红,正如季春之花,“倒是哥哥怎会在此?是……有什么要事需得出宫来办么?”

    “要事?”成冲笑了笑,想了一下,对她说,“今日确有一要事,那便是同你一道过节。”

    “过节?!”娈姜看着他,似诧异不解。

    “是呀,如此上巳佳节,若是辜负了,岂不可惜。”成冲半开玩笑地回答她,“走吧,洛邑城郊的梅浆与粉酏,味道都不错,我带你去尝尝!”说罢,转身向着不远处,圈指嘘声作哨,便见着一匹白色骏马,双耳竹批,四蹄轻灵,笃速而至,到了成冲面前缓缓停下,驯巧得很。

    娈姜见状,心里一面是突如其来的惊喜,一面是砰砰乱撞的慌张,“可是,我……还要帮嫘缀衣,找寻织衣用的花草图纹……还要在这……等她来……”

    再看成冲已是跃身上马坐定,他伸出一只手,看着有些担心的娈姜道,“没关系,她知道的。”

    缀衣都知道?这让娈姜有些出乎意料,难不成是成冲哥哥一早就去找了嫘缀衣,所以她才带我出宫而来,才会留我一人在洛水之滨?想到这,她抬起头来,将信将疑地把手递给他。

    成冲遂将她拉上马背,靠坐在自己身前,双手持缰而策,只见骏马呼啸而奔,迅疾而沉稳。此刻,娈姜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不知道是因着自己初次骑马有些害怕的缘故,还是因着就这样靠在成冲身上,任由他双臂相围,颈面相近,让她面生灼炽,心起波澜。

    “别怕,这马儿听话得很。”成冲一面挥缰,一面宽慰她道。娈姜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头耳正贴近着他的唇颌,以至于他说起话来就宛如是在自己的耳鬓低吟。

    白牡孔阜,笃速以歌,君子驾之,缰辔在握。伯兮僴兮,其温如玉,朅兮朅兮,乱我心曲。

    分明已经行了半个时辰,娈姜却觉着似乎就在眨眼的功夫,便到了成冲口中所说的城郊集会,见成冲将马停在一片梧桐树下,便带着她走到了庙会入口。按照他的话,这里虽不比城中的集市繁华熙攘、满目琳琅,却也称得上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淳熬醢稻,八珍之首!淑人君子,闻之且来!”

    “快来尝尝饴蜜桃脯啰!撒暂,撒暂,甘而不腻,回味无穷!”

    “新酿的梅浆!沁人心脾,且行且饮!”

    “桃菹菜唻!桃菹菜唻!”

    ……

    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一时间,看着商贩们陈列出各色各样的货品,诸如精巧小食、衣履冠梳、织巾缎匹、牲畜活禽……娈姜看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这位吉士!这位女子!来一份桂花糗饵吧!这可是掺了枣花蜜的桂花糗饵,软糯香甜,回味无穷呀!”一个卖糗饵的小贩见成冲与娈姜路过,便对二人推荐起自家的小食来。娈姜看着这做得格外精致的小点心,不由得停下了脚步,成冲见她停下来,便对小贩道,“给我们包两份吧!”“得嘞!”小贩欢喜地应道。

    接过还温热着的桂花糗饵,娈姜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小口,倒真是如小贩所说,很是香甜可口。

    “好吃么?”成冲微笑着问她。

    “嗯。”娈姜点点头,笑逐颜开地说,“成冲哥哥,这里好生热闹啊!倒是有很多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娈姜都未曾见过。”

    “那我就带你一一去看看。”成冲见她这样有兴致,很是高兴。就这样,两人在这城郊集会之中,随行随赏,饮啖自得,足足过了两个时辰,才准备返还。

    正待要往回走时,忽然见到这集会的街角尽头之处,有一片白玉木兰,那木兰花正开得芬芳馥郁、明媚绚烂,引得娈姜不自由自主地走上前去,以纤纤玉手轻拂花瓣,一笑嫣然。成冲看着她,心里掠起一丝颤动,这样的场景,恍如那年公卿府的别苑,当时的娈姜也是这般地站在木兰花下,美得不可方物……

    随即两人折返而行,中途,成冲略带心事地问她,“娈姜,以前的事,你还是想不起么?”

    娈姜摇摇头,努力地回想了一下,尔后说道,“我只是偶尔能梦见一些人和事,虽也感到熟悉,却记不起他们究竟是谁。”

    “那以前的事,你不想知道么?”成冲接着问道,“还有你的亲人?”。

    “可哥哥不是说过,娈姜的至亲都不在了么?”娈姜反问他。

    “嗯……”成冲心里又是一阵忧伤。

    “既然不在了,记不记得对于娈姜而言,又有什么关系呢?”娈姜天真地说道。

    是啊,故人已逝,往昔云云,即便他想说,又如何开口,旧事重提又意义何在呢?不过是害得娈姜徒增伤悲苦楚而已,两年前的痛苦与绝望,险些吞噬了她,如今好不容易忘却了,得以平静而纯粹地生活,何苦还要再去打破……

    想到这,成冲抬起头,释然道,“你说得对,夙昔往事,不记得也好。”

    不知不觉,两个人又回到了来时集会入口的地方,正待要解马离开,却看见远处有一支迎亲的队伍正经过眼前,众人御车乘马,肃雝以过。

    “他们是在做什么呀?”娈姜充满好奇地问。

    “良辰吉日,婚男嫁女。”成冲转过头看着她,接着道,“他们在迎亲,以成新婚之礼。”

    “新婚之礼?”娈姜似问非问地重复着。

    成冲以为她不解,遂与她解释,“就是相互爱慕的男女,结成夫妇,以作鸾凤和鸣,琴瑟之好。”

    “那……成冲哥哥以后也会娶亲么?”娈姜接着他的话而问。

    成冲未料及此问,略作迟疑,“我……”

    “那是不是等到哥哥成亲了,就不会再来看娈姜了?”娈姜见他不答,似心有戚戚。

    “怎么会?!”成冲忙道,“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那……成冲哥哥就和娈姜成亲吧?这样,我们就能一生一世在一起,不分开了。”娈姜望着他,一脸认真地说。

    其实,自娈姜经历劫变而失去记忆以来,心思也单纯得异于常人,以至于尚衣坊的缀衣们经常暗地里嘲讽她是个呆头呆脑的小傻瓜。不过因为有嫘萦在,其他人倒并不会在明里为难她。

    而此时的娈姜,脑海里仅存的情感与记忆都是近两年来发生的点点滴滴。于她而言,成冲已然成了心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不知从何时起,她全部的希望都是能够与他相伴,就如今日这样。

    成冲虽然清楚娈姜超乎他人的单纯,却依然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他心里充满了感动与惊喜,以至于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不禁用手握住娈姜的肩膀,睁大眼眸,问她道,“你当真愿意么?”

    娈姜看着他,点了点头,眼含笑意,面若桃花。

    此时此刻,成冲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他将娈姜抱在怀中,一字一句地承诺道,“你放心,我定会娶你为妻!”

第二十一章 援虞之战壹

    赶在日落之前,成冲带着娈姜回到洛水之滨,等候嫘萦。

    “这个送给你。”成冲递给娈姜一支白玉发簪,只见那玉簪雕琢有木兰花样,色如凝脂,淡雅剔透。

    “好精致的簪子!”娈姜见到,很是欣喜。

    成冲见她喜欢,便说,“我来帮你戴上吧。”于是持簪轻插云鬓,玉照佳人。

    斜阳半落,将水面映得通红,清风阵起,吹皱一江春波。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娈姜方看见嫘缀衣的马车缓缓趋来,她依依不舍地作别了成冲,迎上前去。成冲望着娈姜上了马车,便也骑马远远地追随着,回宫而去。

    马车之中,嫘萦并没有问娈姜今日采集了何种花草,而娈姜亦未再提,她知道成冲就在她们身后,于是忍不住总要轻掀帷幔,往马车后方看去。

    “娈姜为何总是盯着轩外,莫不是那外面有什么人?”嫘萦明知就里却故意调侃,惹得娈姜玉面泛红、不知所措,嫘萦见状,不由得掩口而笑,“好了,你不必难为情。今日之事,原就是我的主意,不过一会回了宫去,你便不可再对旁人提起了,知道么?”

    娈姜见嫘缀衣这样嘱托,便心存感激地点点头。

    季秋月朔,商序之时,距离上巳,已过半载。这日朝堂,庄王下诏,令周黑背承袭周氏公卿之爵位,是为新任周公。这诏命来得并不突然,自从周黑肩谋逆被斩,黑背日日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终于苦心不负,不仅与他这个乱臣兄长彻底划清了界限,还通过卫兢等人的关系,成功地讨好了庄王、重新赢得天子的信任。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太过于忧心操劳,周公黑背获封不久,便身染重病,卧床不起。两个月后,弥留之际的周黑背对他的儿子说,“予使周氏复蒙天子之恩,泉下亦可不负先祖!”说完就一命呜呼了。

    依照惯例,周黑背的周公爵位由其长子周忌父承袭,由于周阅三年前娶了司空卫兢的小女儿卫婉儿,因此周忌父与卫兢便有了联姻之谊。这个卫兢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卫蓁嫁给了南宫嗣将军,当然嫁女之时,南宫嗣还是个虎贲中将,也正因有岳父一家的好风借力,南宫嗣才能青云而上,加官进爵。如今卫婉儿的夫家复得荫封,司空卫兢自然亦是功劳不小。这个周忌父是个很有才能和谋略的忠义之士,如今有公爵加身,很快便深得庄王重用,官拜太宰,掌了王宫大权。

    这年冬天,晋国借故攻打虞国,虞为小国,难抵强晋之敌,虞侯便向周天子求救。在当时,周天子虽然已经是王权渐落,却依然有着分封建制的天子之名,而虞国好歹也是先祖周康王亲封的诸侯国,如今被晋国大军围攻,正处存亡之际,周天子于情于理都应施以援手,所以便答应虞侯,自会发兵相助。

    不过此时的周庄王虽表面答应出兵救虞,私下里却并不想因此而大费周章,以至于国本有损。于是,等虞侯离开,周庄王便思量着派何人援虞才合适,有下臣不解庄王意,推举南宫嗣领兵出征,庄王听罢,不禁怒道,“南宫爱卿乃国之柱石,区区营救虞国小事,何至于此!?”

    听得庄王之言,鲍昱顿晓大王之心,要知道,若是上将带兵,少则甲士数千,多则兵以万计,如此浩荡以出,绝非庄王之所愿。所以未及庄王问询,鲍昱便上前禀奏,自言有负薪之忧,不宜远征,庄王遂点头默许。南宫嗣见状,思来想去,只得跟庄王推举了中卫成冲为此次带兵之将。天子欣然允应,遂诏命成冲带兵千骑,于次日出兵,以援救虞国。

    南宫嗣携诏而宣,成冲闻之,虽领命,却不由得心生困惑,要知道他此前只去过一次战场,便是在函谷关伐戎之时,如今大王竟然要他作为主将,领兵援虞!?这究竟是为何……难不成……难不成庄王根本不关心此战能否得胜,只是迫于天子之名、悠悠之口,方想着出师有名,做做样子而已……

    南宫嗣道,“王命如此,有劳于你了。此刻且随我一道去军营点兵吧。”

    “诺。”成冲允应。

    两人向军营走着,南宫嗣见成冲沉思不语,便说,“此番出征,你为主将,乃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成冲遂答,“成冲不才,只怕有负将帅之名。千骑王师,伐晋救虞,也绝非易事。个中原委,还望南宫将军明示。”

    南宫嗣看了看他,不禁反问道,“你若有所思虑,不妨说来听听。”

    “……属下不敢妄测天子意。”

    “此处仅你我二人,你若信得过我,但说无妨。”南宫嗣道,他倒是很想听听,成冲是否真得能猜得出庄王的心思。

    “……属下斗胆,以为此番出师,大王抑或不为取胜,只为虞侯之请,天子之名。”成冲言。

    南宫嗣的脚步停了一下,接着道,“……若如你所言,该当如何?”

    “既为主将,无论如何,自当全力而战。”

    “全力而战?”南宫嗣笑了笑,“如何全力一战法?你可有应对之策?”

    “……仓促之间,属下未有良策……只想到既是晋国攻虞,当以防守为主,防而必固,守其所不攻也。”成冲虽跟着邹偃习了不少兵法,可一时间却并不能想得周全。

    南宫嗣看了看成冲,对他说,“虞虽小国,亦有举国之粮草与民,晋虽大国,却也是于千里异地举不义之师。上无天时,下无地利,名不正而师已出,故欲以强兵速决。你能想到踞城固守,已经很好了。只是唯此一计,还远远不够。”

    成冲听他如此说,便追问,“若是将军领兵,还当如何?”

    “一曰严防死守,二曰兵不厌诈,王师虽区区千余骑,亦当分兵以出,虚实相合,同时暗以士卒告晋人,此乃王师先军也,不日必有天子大军来援!晋军闻之,必生疑虑。此谓乱其士气!”南宫嗣缓缓而道。

    成冲不由得在心中惊叹,南宫将军果真是身经百战、足智多谋。

    不及他言,南宫嗣接着说,“三曰袭其粮草,此谓断其命脉。不义之师,士气已乱,命脉已绝,再举兵攻之,方可谓全力而战!”

    成冲听罢,双手揖礼道,“闻将军此言,成冲受教了!”

    “哈哈哈!”南宫嗣遂大笑,顿了一会,又正色以告,“成冲,你且莫大意轻敌,要知道晋兵有勇善射,且人数众多,即便你按照吾之计策行之,也不过只得五六成的把握取胜。所以,本将想告诫你的是,你既已经猜出了大王的意图,就该清楚,此战不是非胜不可。倘若不能克敌,当力求自保,切不可贪功恋战、以身犯险,以落个杀将覆军的下场。”

    “诺!成冲当牢记将军所言。”

    “很好。”南宫嗣眼见着快行至军营了,便问成冲,“副将一职,我想让子突来担任,你意下如何?”

    “子突!?”成冲惊讶,南宫将军又不是不知道,子突与他,不说是势同水火,也算是积怨已深,如何可让他做自己的副将?

第二十二章 援虞之战贰

    “不错,子突跟随我多年,也算得上久经沙场,有他给你做副将,倒是可以多几分胜算。你放心,他是个有分寸的人,绝不会是非不分的。”南宫嗣知道成冲在担心什么。

    “既然如此,但凭将军安排。”成冲见南宫嗣这样说,知道他主意已定,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二人到了军营之中,便命钲人伐鼓,以点将陈兵,待众将士闻声而来,南宫嗣便持王诏以宣:

    穆穆在上,明明在下,今予一人告汝众,晋侯缗暴虐侮行,予惟命虎士成冲以为将,召王师千骑,克俊有德,以援虞侯,恭行天之厥命。

    宣诏毕,南宫嗣遂命成周二师勇士一千两百骑,为援虞之旅,又择虎贲左卫军五百以作出征先军,众将士皆领命。随后,南宫嗣又命子突为副将,詹无极为牙将。

    话音刚落,詹无极不禁暗中议论,“什么?南宫将军竟让子突兄给成冲作副将?!让我做牙将?”子突听得他如此抱不平,反倒并未说什么。

    “中卫子突!”南宫嗣大声道。

    “末将在!”子突出列以对。

    “吾今命汝为副将,与成冲同征而行,你可有异议?”南宫嗣问他。

    “子突无贰言,愿追随主将效命疆场!”子突言之凿凿。

    “好!”南宫嗣道,心想着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此番出征,他不是没有考虑过要荐举子突为将军,但是子突虽久历沙场,却终是勇有余,谋不足,此乃帅之大忌。相比于子突,成冲倒是更适合在主将的位置,只是由于他缺乏征战的历练,不得不让经验颇丰的子突从旁相助。

    然而,子突究竟能否放下芥蒂、心甘情愿地给成冲作副将,南宫将军亦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此刻便公然以问,意在让子突于三军面前立下“军令状”,而成冲看见子突有此胸襟,也就不再担心什么。

    兵贵速,翌日寅时,成冲以主将之名,持剑而誓师:

    诸将听令,今以尔有众,与吾同力王室,谨承天子威命!

    “吾等愿誓死追随将军!”众将士齐声而和,赫然以出。

    维此冬月,既成我服,于三千里,共武以征。

    行军将至虞国,詹无极好奇地问成冲,“成将军,听闻晋军以一万甲士围攻虞国都城,虞军不敌,而今王师之军不足两千,将军有何妙计可以一举攻克敌兵?”

    “攻克?敌强我弱,实力悬殊,我亦不知,如何强攻。”成冲回答。

    “这……成冲,如今王师既出,你身为主将,竟无制敌之法吗?!那我等还打得什么仗?!”詹无极未想到成冲如此说,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不禁怒道。

    “无极,不可放肆。”子突见詹无极不悦,便出言相劝,接着对成冲说,“若将军无计可施,子突愿打头阵,领兵先行而往。”

    “小敌之坚,大敌之擒。贸然强取,无异于以卵击石。”成冲看了看他,心平气和地说。

    “呵呵,一万晋军,在我眼里,不过就是乌合之众!而今我王师千骑,再加上虞国之兵,数量上也相差无几,又何足为惧?!”子突信誓旦旦地说。

    “虞军尚需守城,怎可倾国而出,倘若败了,岂不要亡国?”成冲顺着他的话反问道。

    子突听罢,半晌未语,过了一会,方道,“就算只有王师这千余勇士,子突也会血战到底,必不退怯!”

    “不错!跟他们拼了,既然大王只派出不足两千人,便是信得过我等可以少胜多,不辱使命!”詹无极见子突如此,也慷慨陈词。

    成冲见这二人倒真得是无畏无惧,不由得说,“两位将军勇武,成冲佩服。既如此,那便奋力一战。成冲虽不知如何一举攻敌,但却从南宫将军那里学来一些‘智取’的手段,不妨可以一试。”

    “智取?!”子突和詹无极听他这样说,倒是愿闻其详。

    成冲遂笑道,“兵不厌诈,伏匿狙击、诓诱偷袭,不一而举,若能胜之,无所不用。”他将南宫嗣的计策一一说于子突与詹无极,二人听罢,皆悦服,表示愿听成冲差遣,以助成大事。于是成冲命子突带王师一千两百甲士,暗中埋伏于虞都城郊百里之外,伺机而动,自己则率领五百虎贲骑士直奔城中,以助虞军全力固守都城。待敌军斗志损耗之时,再由詹无极率虎贲勇士,出其不意,偷袭敌营,火烧其粮草。届时,子突之军复入,攻其不备,与城中军内外夹击,试以破晋军之击。

    “那我要在城外等到何时?”子突问。

    “七日之后,你再引兵入城。”成冲答。

    “七日?!你要以五百骑兵,守城七日?”子突不禁惊讶。

    “城中尚有虞军主力,固守七日,应该不是什么难事。”成冲说。

    “好!那便依你所言。”子突答应,遂领兵伏匿于城外。

    成冲、詹无极等人则携骑兵连夜绕行,避过虞都城正门外的主战场,径直从城南之门而入。待成冲见过虞侯,言自己的五百轻骑士均为王师先军,可襄助虞兵守城,而周天子的大队人马将于七日之后赶到。一旁的詹无极不禁看了成冲一眼,这谎话倒是说得面不改色……虞侯闻其言大喜,遂命城中虞国军士皆听命于成冲,尊其为将帅,统一指挥部署。

    然而,此时的虞国都城,仅余将士甲兵不足五千人,要守御外城、内城,实乃捉襟见肘,朝不保夕。成冲见此情景,不由得心里一沉,堂堂虞国都城,守军竟只剩下五千人马……这可如何是好?耳畔又响起南宫嗣的忠告,叫他自保为上,不要贪功恋战……

    “成冲将军是否嫌我虞都城中兵马匮乏,战力不足?”守城的虞军将士见成冲沉默不语,便如此问道。

    成冲微微皱了皱眉,“不敢。”

    “成将军且放心,我军兵力虽寡,却是人人皆知,此乃家国危难之时,战势已至此,虞人没有选择,唯有背城借一,生死一战!哪怕只剩最后一兵一卒,也将誓死听命于将军,撑到天子大军前来!”

    “背城借一,生死一战!”城中众将士同声而齐呼。

    成冲和詹无极看着虞都城中的将士们如此视死如归,何其悲壮,何其坚贞,不免心有不忍,感慨万千。经过一番思量,成冲便打定主意,竭尽全力,援虞抗晋!

    婴城固守,远比成冲想象得要艰难许多。他派人放出消息,让晋军已得知周兵来援,且主力大军不日将至。晋人生疑,自然欲在周国援军到来之前,速战速决以拿下虞都,因而攻势凶猛异常。城中的虞兵虽死伤惨重,却依然奋勇抵抗,毫不畏惧。终于,挨到了第六日,晋军还是没有能攻下城池,而一连多日的强攻猛进也让晋军的元气有伤,不得已而退军数里以作休养。

    成冲见此,知道机会来了!

第二十三章 援虞之战叁

    当日夜里,詹无极依照成冲之言,带领着数十名虎贲轻骑兵,暗中偷袭晋军大后方的辎重营。随着几道火光冲天,晋人的粮草被付之一炬,晋军不由得自乱阵脚,慌作一团。詹无极一众遂趁乱而走,径直出城,去与子突之军会合。

    晋军好不容易扑灭了火,却是粮草补给已断,其将领自知性命攸关,再不能有所耽搁,于是急中生智,想到了一个能够稳定军心的法子,便是尽快攻城略地,抢夺虞都城内的财物。

    次日,未及天亮,晋军主将便下令全军出击,大举进攻虞国都城,“将士们,今日务必要攻下城池!到时候,不仅城中的粮草物资尽数可得,整个虞国都是我们的了!”

    这一招还真有效,晋军听得主将之言,皆争相上阵,全力攻杀,眼见着守城的虞兵接连倒下,成冲的心里不禁焦急起来,照此阵势下去,他能否等到子突如约而至,都是未可知了。而且,就算他等得到,仅有千骑之兵的子突,又能发挥出多大的作用?先前所定下的里应外合之计,真得能够战胜晋军么?他现在不免也有些犹疑,不会到时候真沦落到覆军杀将的地步吧……

    正在沉思之际,成冲忽见得城下晋军的弓箭手整饬而出,他急忙回身喝道,“传令城上所有将士,速持旁牌以御敌军弓箭!”话音刚落,晋军万箭已发,城上的将士连忙持盾相抵挡。

    而成冲只顾着示意将士们做好防御,自己却未及躲闪,刹那之间,他只觉得背脊传来一阵寒凉刺痛,竟是一箭直射刺入左侧肩背之中。

    “将军!”其手下的虎贲卫伊捦在旁,见状大惊,急忙手挽旁牌上前替他挡护着,“你中箭了?!”

    成冲屈下身来,靠在城墙内侧,一面低声对伊捦说道,“我没事,你不要声张。”一面忍着痛,用右手寻着那中箭伤处,手指用力一折,箭杆遂断,只剩下一小截连着箭镞留在身体里。

    中箭之处在肩背,他虽能勉强触及,却是看不见也顾不得伤成什么样了,他不敢贸然拔箭,只怕稍有不慎,流血不止,可是又担心被旁人见着他受了伤,以致军心不稳,因而先自己折断了箭杆。

    成冲心里清楚,此刻乃是战况凶险焦灼之时,无论是对于城中将士还是城外敌军而言,都不宜让他们知晓王师的主将身受箭伤的消息。

    过了一会,弓矢不复,成冲遂冷笑道,“呵,打了这么多天,谅他晋军也不剩多少羽箭了。”

    伊捦倒是很担心成冲的伤势,忍不住想要建议他回内城之中休养,奈何未及开口,便听得成冲对他说,“去帮我找件披风来。”

    “将军……”伊捦犹豫未动。

    “快去!”成冲道,声音虽低却似命令之意。

    “诺。”伊捦只得依着他。

    等到伊捦回来,成冲接过披风,起身系在身上,他心里暗自想着,好在适才众人忙着躲避弓矢,几乎没人觉察他受伤,现在这般,就算是流血也没人能看得到了。

    直到未时,成冲依旧立在城头,指挥着众将士们浴血奋战、守城御敌,未得片刻歇息。

    “第七日了,再撑上一日,子突他们应该就到了吧。”他自语着,背上的伤口愈加作痛。

    此时的成冲,既盼着子突、詹无极带兵前来,却又担心他们前来,子突那里不过只有一千余众,而眼下的晋军虽有伤亡,却还有六七千甲士,如何可与之相抗衡。说来都怪自己太冲动了,可是得虞国之兵如此信任,将家国性命皆交于他手上,他又岂能只求自保……

    兵临城下,危如累卵,又是两个时辰过去了,虽然得以勉强撑过,城上的守军却已是疲惫不堪,而城中的弓箭、火油、石块等武器也已经快要耗尽。成冲知道,再如此下去,只怕难以抵挡晋军的攻击了……

    就在此刻,伊捦忽然大喊道,“将军,你快看!好像是子突将军他们来了!”成冲遂朝着伊捦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正是子突与詹无极领兵而至,他不由得惊道,“他们怎么提早一日入城了?!”

    战场之上的子突,果真是登锋陷阵、锐不可当,再加上詹无极等一众骁勇善战的虎贲骑士,王师之军颇有长驱直入、所向披靡之势。

    成冲见状,遂拔剑喝令,“众将士听命,立即随我一道,出城迎敌!”

    “诺!”众人皆领命,重新振奋鼓舞起来。

    终于,一连紧闭多日的虞都城门得以打开,成冲率领着城中勇士两千呼啸而出,与子突、詹无极一众形成掎角之势,志在与晋军决一死战。

    想来晋军苦战多日攻城而不得,反倒迎来了周兵援军,不禁面面相觑,大惊失色。因着成冲一早就派人放出消息来,王师援军足有万人,不日将至,晋军也正是因此才迫不及待地想要早日攻城,以规避王师主力。如今见到子突领兵前来,便以为来的正是那一万王师大军,而子突之众马不停蹄,疾驰如飞,卷起黄沙阵阵,接连数里,久不断绝。暂不说慌乱之中的晋军根本无暇细看周军人数,就算是有心来察,亦是难以从弥漫人眼的尘沙之中看清来将几何,心有疑,而景生,故而愈加惶恐不安,钝兵挫锐之势,已成定局。

    夫乱军引胜,智者不能善其后。如今晋人军心大乱,疲惫而生畏,战力锐减,哪有对策可言。以至于任由着成冲、子突各率其众,乘其弊而起,前后夹击,势如破竹。兵者,诡道也,可怜七千晋军,最终竟如此不堪一击,被约其半数的周虞联军打得鱼惊鸟溃、自相践踏,一时间,兵败如山倒。

    至此,援虞伐晋之战,周虞联军以少胜多、大获全胜,共计斩杀、俘虏晋军五千有余,晋侯缗惊闻此,惶惶然派使臣前来求和,并与虞侯约定,五年之内,必不兴兵来犯。顺带提一下,这个协议的有效期只有五年,历史的长河漫漫,虞国最终仍被晋国所灭,不过那大概是三十年之后的事了。

    故军家有言,兵非益多也,惟无武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

第二十四章 断箭之伤

    子突之所以提早一日入城,是因为今日卯时,詹无极率着数十轻骑赶到子突军队埋伏之处,刚一见到他,詹无极就迫不及待地跟他说了火烧敌营粮草的快事。子突听罢大笑,随后问他虞都城中战况如何,詹无极便委实相告。

    当子突听闻城内战况焦灼,不禁有些担心成冲能否守得住城池,他顾不得再多等一日,便决意即刻发兵以出,入城支援。这边詹无极等人本是连夜而来,刚到子突营中不足一个时辰,便只得又随着大军启程,向着虞都城方向赶去。

    王师援军一路火速飞驰而来,终于不偏不倚,赶得正是时候,尔后便引出这场绝地反击之战。

    经过一番激烈的厮杀,成冲与子突两个人相交于沙场之上,“为何不待明日再入城?”成冲一边挥剑杀敌,一边高声问他。

    “还不是怕你扛不住,失了城池,我可没法向天子交代!”子突大声回答着,持缰转身,背对着他,一戟横扫,五六个敌兵随之倒下。

    此时沙场上血战着的两个人,倒是心领神悟,配合得默契十足,似乎以往那些军营斗场的摩擦冲突,在今日生死与共、勠力杀敌的场面前,皆不值一提,涣然冰释了。

    待到击破晋军主力,见其残兵败退之际,成冲、子突知大局已定,方暂舒了一口气,命周虞联军回城稍事休整,再图追击穷寇之事。

    回到城中,众人各自前去军帐歇息,成冲刚一下马,未得走出几步,便觉得背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刺痛,刚刚打仗之时不觉得怎样,这会儿倒是疼得入骨,以至于牵扯着整个胸口都随着呼吸而变得跳痛难忍起来,他不由得慢下脚步,用手捂着左侧胸口处,似乎这样能有所缓解。

    伊捦见状,忙上前扶着他道,“将军,是不是伤口作痛?我这就去城中寻医者来!”

    子突本来走在前面不远处,听到伊捦的话,回过头来,见他扶着成冲停在那,便走到他们面前,问道,“你怎么了?!”。

    “子突将军,成将军一早就受了箭伤,现在还有一截断箭在身体里……他怕影响了众将士气,一直不肯说,也未得医治,苦苦撑了这大半日,只怕再耽搁下去,伤势都要恶化了!!”伊捦一脸焦急地对子突说。

    子突一惊,再看成冲已是面容苍白,唇无血色,于是忙对伊捦说,“快去找疡医!”

    “诺!”伊捦应声而去。

    “别听他乱讲,哪那么严重,不过是一点小伤。”成冲放下捂着胸膛的手,故作无事道,却已是声音低微,不禁透出几分难以掩饰地吃力来。

    “先别说了,我扶你进去休息。”子突一边说着,一边将成冲扶到中军帐中。

    成冲入帐,方将披风解下来扔在一旁,子突隐约可见他左肩胛下方,折断着的几近与练甲相平齐的箭杆,此时已经被血染得殷红,就连被射透了的练甲四周也是血迹斑斑。成冲坐定,见子突仍立在一旁,便说,“你去休息吧,我没事。”

    “不急,等疡医来了再说。”子突并未动身,反倒在帐中生起火来,成冲只得由着他同在帐中,两人各自沉默着。

    就这样过了半个多时辰,却还不见伊捦回来,子突不免有些心急,此时的成冲靠坐在帐中几案旁,头微微地低着,轻闭着眼睛,不发一语,脸色较先前愈加惨白,呼吸也变得愈发沉重起来。

    子突见他的样子,觉得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于是去帐外取了一小坛酒、一把匕首和一些絺布进来,走到他面前,蹲下身,低声叫他,“成冲。”

    成冲方缓缓睁开眼睛,看着他,“何事?”

    “你若是信得过我,我帮你把断箭取出来。从前在战场上,我倒是帮过不少弟兄处理伤口。”子突对他说。

    成冲抬头朝着帐外扫了一眼,只见天色都已经暗下来了,还不知道伊捦何时能回来,若是再过几个时辰,只怕这箭镞真得要烂在身体里了……想到这,他便跟子突说,“好。”

    于是子突起身,帮他把练甲解下来,方见着铠甲里面的衣服,已然被伤口渗出来的血浸透了一片,子突不禁眉头一皱……

    成冲背对着他,自顾自地将前面的护心甲也一并解下,然后解开上衣的衣襟,将和着血汗几近粘连在背上的上衣慢慢脱至靠近腰间的地方,露出身体和伤口来,“这样可以么?”他微微转头,问身后的子突。

    “嗯。”子突见着成冲背上的伤口尚在向外渗着血,鲜血色赤艳,瘀血已玄凝,靠近箭杆周围的皮肉晦暗且模糊,已有溃疡的征兆……他遂打开酒坛,饮了一大口,尔后喷在成冲背上的伤处,强烈的刺激所带来的疼痛,让成冲不由得周身一颤。紧接着,子突将匕首放在火上烤了烤,遂持着匕首将其伤口附近的皮肉微微割开至半寸之深,鲜血淋漓,却依然未能见箭镞显露,子突不禁叹了口气,说,“这箭刺得很深啊。”一面说着,一面不得已又用匕首割深了一些,方才隐约看见箭镞。“忍着点,我把断箭取出来。”子突对他道,似乎已能预见到接下来会引起难耐的疼痛。

    “嗯,你拔就是。”成冲回答着,身体随着粗重的呼吸微微地抖动。于是子突将一截絺布绕在几个指头上,再伸手去抓住那杆断箭,然后小心翼翼地用力向外拔出。随着箭杆慢慢地脱离体外,成冲的脸上、身上皆汗如雨下,他不自觉地用一只手去扶着身前的几案,以支撑着身体对抗疼痛。

    “啊……”随着成冲一声轻轻的呻吟声,子突已将断箭完全地取了出来,鲜血也随之喷涌而出。子突遂用絺布用力按压住伤口,此时的成冲却已是身体不自主地向前倾着。“疼么?”子突问他。“……还……好……”虽然此刻他已痛得不能自已,眼前也一阵天旋地转,嘴上却还是不忘了要逞强。

    子突看着已几近伏在案上的成冲,不由得略带笑道,“你多大了?”

    “……嗯?”成冲似乎没听清他说什么。

    “我问你今年多大了?”子突重复道。

    “……十……十八。”成冲微弱地答,不解子突问这个做什么。

    子突笑了笑,“年纪不大,倒是很能忍。”然后从身上掏出一小瓶药来,接着道,“我长你七岁,以后记得叫兄长!也不枉我把祖传的金疮药拿出来给你用。”

    话音刚落,只见伊捦一边领着一个医官模样的人忙不迭地进来,一边气喘吁吁地解释,“将军,我回来了!这几日城中到处都是伤兵,疡医已是供不应求,我跑了几条街都寻不见医者,无奈之下去求虞侯,方才把他宫里的医官带来了……”正说着,才发现子突已经在为成冲疗伤了。

    “你可算回来了,赶紧让医官来帮他瞧瞧伤势!我手上可没个轻重,已经让他吃了不少苦头。”子突半开玩笑地说道。

    医官走上前来,轻轻移开成冲伤处的絺布,只见那伤口已不似先前般鲜血涌溅了,医官又打开药箱,拿着一把约拇指宽的医刀小心地替他清理了伤口,将周遭破溃的皮肉一一剜下,又涂了十灰止血散和金疮药,尔后才将伤口仔细包扎起来。此时的成冲已是筋疲力尽,伊捦遂替他披好了上衣,扶他侧身而卧。

    这一切处理妥当,医官方对子突等人说道,“将军所受的箭伤较深,又靠近心脉,若取箭不慎,倒很容易有性命之忧。不过此前之举并未有何不妥,也未曾半点伤及脏腑,只是留了不少血,需要小心静养,并按时换药,不消多少时日,便可痊愈。”

    子突、伊捦听得医官所言,方才得以安心。

第二十五章 有违军规

    次日卯时,成冲醒过来,觉着背上的箭伤似乎已经好一些了,虽仍是灼痛阵阵,却已尚能承受,他支撑着缓缓起身。正巧伊捦拿着食物进来,见他如此,惊道,“将军,你怎么起来了?”

    “现在几时了?”成冲不答,反而问他道。

    “卯时三刻了。”伊捦道。

    “糟了,”成冲不禁道,“本该寅时发兵,追击晋军残余势力的……”正待他要着戴铠甲,伊捦连忙扶住他,说道,“将军不必紧张,子突将军已于今日寅时领兵前去攻打晋军了。”

    “子突?!”成冲不由得惊讶。

    “正是。子突将军一早就来此,取走了将军的兵符,还说什么……收拾残兵败将这等小事,就不必劳烦将军亲自出马了。还吩咐属下好生守着将军,在此静候佳音即可。”伊捦对他说道。

    成冲听罢,遂摸了摸身上,果真虎符已经不在了。他不禁想着,自己竟睡得这样昏沉,以至于他拿了虎符都浑然不知。不过子突胆子也太大了,军法之上,他竟明知故犯。可话又说回来,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能让自己安心养伤……

    不出半日,子突、詹无极等人便击溃了晋军的残余力量,得胜而归。子突刚一回来,便当着众人的面,走到成冲面前,请罪道,“副将子突,未得将军之意,擅自调取兵符,还请将军治罪!”

    成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众将士,并未说什么,只是从他手中接过兵符。

    “还请将军治罪!”子突却坚持道。

    见子突如此相逼,成冲不免有些不悦,虽说是副将擅自盗取虎符发兵,本该依军法论罪,可成冲心里清楚得很,子突之所以这么做,无非是不想让他带伤上阵……况且,如今既已凯旋而归,大可以得过且过,不予追究,何必非要来求个责罚?!

    “你虽有错,但念在得胜而归,姑且功过相抵吧。”成冲正色道。

    “将军……”

    “别说了!此战胜之不易,众将士劳苦,都下去歇息,以待虞侯前来吧。”子突本还欲说话,却被成冲强行打断,并遣散了众人。

    成冲行至中军帐,不想子突并未随众人离去,反而来此找他。

    “刚刚为何不罚我?”子突问。

    “你是此战功臣,何罪之有。”成冲说着,却未转身看他。

    “我私自拿了你的虎符,这也不算么?军有军法,岂能儿戏。”子突好像并不领他的情。

    “你知道还如此!若不是念你……”成冲转过身来,可是话只说了一半。

    “念我什么?”子突追问。

    “……念你击溃残余晋军,方可将功补过!”其实成冲想说的是念在子突都是为了他,可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

    “将功补过?此番击退残余晋军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就算有功劳也尽是联军将士的,子突断不敢独占功绩以求抵过。”

    听到这,成冲不禁厉声道,“子突,你不要逼我,你真得以为我不敢罚你么?!”

    “既然将军如此说,那就请秉公以军法处置,以免落个赏罚不辨的名声!”子突抱拳而道,其意坚决。

    “兄长!”站在外面的詹无极见子突如此倔强,不禁走进来想要阻拦。

    成冲看着他如此,心中当真是又气又恼,不由得面色凝重,双拳紧握,良久,方道,“好!伊捦!”

    “将军!”一旁的伊捦看着两人剑拔弩张的架势,本就有些紧张,听见成冲叫他,赶紧上前应道。

    “带他下去!笞刑,五十!”成冲望着子突,眼里都是怒火。

    “……诺。”伊捦只得应下。

    “末将领罚!”子突心平气和地回答,尔后便下去领了五十笞刑。

    未时,詹无极正在子突帐中,一边替他上药,一边不解地问,“兄长何故非要如此?那成冲不是都答应不追究了。”

    “呵呵,若是他今日不罚我,将士们难免会议论他为将无能,赏罚不分,明明是被我盗用了虎符,却不敢定罪,身为主帅,怎可如此。”

    “可兄长确实是得胜归来啊!他说将功抵过也未尝不可。”詹无极实在替子突不平。

    “就算如此,也不能混为一谈。军纪严明,向来是就事论事,若只因我能克敌,便许我在军中为所欲为、罔顾军规,那将主将之威置于何处?况且此番成冲是头回挂帅,怎能因袒护我而失了军中威信,以致效尤者众,难以服人。”子突趴在榻上,跟詹无极解释道。

    “哼,兄长的一片苦心,还不知道那小子明不明白,又是否领情!”

    “哈哈哈,他明不明白,领不领情,又与我何干。”子突笑道,“那日斗场他赢了我,我就知道有不少人妄议,说我心生怨恨,必不容他,可众人又岂知我子突向来不是那等腌臜小人。”。

    詹无极听罢,说道,“兄长之心胸如霁月,无极岂会不知。是非善恶在兄长眼里,从来不曾含糊。想来也正是因为那日成冲胜了,兄长才对他大为改观吧?”

    “倒也不单如此,他确是有些本事,叫我不得不刮目相看了……”子突说。

    此刻,成冲正站在子突帐外,他本是拿了药来看望其伤势的,不成想,刚走到帐门口,就听到了两人的对话。他在外面站了一会,握了握手里的药瓶,没有进去,转身离开了。

    子突说的话,让成冲心里既感动又歉疚。他一边走,一边思忖着,似乎还从来没有人,能这样默默地替他着想、又为了他甘心去受罚……这个年长七岁的兄长,似乎真得将他看作兄弟一般了,这令他心中倍感温暖。

    次日,虞侯前来军中慰劳众将士,并带来了晋侯缗派使者求和的好消息,联军将士闻之,无一不深感慰藉,因为这不仅代表了虞国的最终胜利,也代表了周天子之军终于可以凯旋归乡了。

    陟彼冈兮,瞻望兄兮,上慎旃哉,犹来无死!

    不得不说,这场战役,虞国虽胜,却也是代价惨重,死伤无数,因此,虞侯便决定在七日后,举行国丧之礼,以慰藉在天的勇士英灵。

    周天子的王师之军,虽数量不多,却也称得上是此场战役的决胜力量,因而为尽礼数,大军也等到了七日之后,虞国丧礼毕,方才班师回朝。回去的路上,虞侯亲命使臣相随,并向周天子进献了虞国的众多珍奇宝物、宝马,以表达对天子的感激之情。

第二十六章 天子赐婚

    这场援虞之战,周庄王原本想着不过是出兵千余,既应了虞侯之请,又成了天子之名,何乐而不为。至于结果,他可是并未抱有多大期望的。然而,令庄王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战役竟然胜了,不仅是庄王,除了南宫嗣,满朝的官员皆为之震惊。而南宫嗣心里却一直在打赌,他赌一个成冲,再加上一个子突,还是有这个本事守住虞都城,直至晋兵粮尽援绝的,事实证明,他赌对了。

    看着虞国进献的宝物,庄王很是惊喜,惊喜过后,便想着要赏赐众将士,正论功行赏之际,成冲却上前拜道,“大王,成冲不要赏赐,只愿求一人!”

    “何人?”庄王问道。

    “尚衣房缀衣女辅,晏娈姜。”成冲回答。

    庄王听罢,言:“一个女婢而已,何必值得一求。”

    成冲遂道,“末将不情之请,还望大王成全。”

    庄王见状,笑道,“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倒是不假。既如此,孤就将这个宫婢赐予你,再擢你为公子少傅,负责指点阆儿的武艺。”

    成冲见大王答应,欣喜不已,拜道,“谢大王!”

    前几日,司马邹偃告老还乡,庄王让南宫嗣接替了司马一职,又擢詹父为司士。而邹老走之前,曾向庄王推举成冲为公子阆的武师,于是庄王为了自己的孙儿考虑,这才想着要加封成冲为公子少傅。

    虽说公子少傅一职,并没有什么实权,不过是教授和陪伴王孙习武而已,可王命一出,虎贲上将鲍昱便很是不悦,厌恶成冲之心愈加强烈,鲍昱早先在平周公乱,擒怀侯一事上立过功,对这个晏娈姜也是多少知道一些的……

    想到这,鲍昱便上前对庄王谏言道,“启奏大王,据微臣所知,这个晏娈姜乃是谋逆罪臣周黑肩的后人,此番成中卫公然与叛臣之后纠缠勾结,实为对大王不敬。且大王亦知,成中卫早年出身于周黑肩府上,今日此举,不知意欲何为?还望我王明鉴,不得不早作提防!”一语既出,朝堂之上皆为之哗然。

    庄王听了鲍昱之言,于是问成冲道,“适才鲍爱卿之言,可是真的?晏娈姜果真是周黑肩的后裔?”

    成冲只得答道,“是……大王。”

    虽然周庄王心里清楚,晏娈姜一个弱女子,即便是周黑肩的后人,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但是鲍昱这么一说,难免让他有所忌讳。正在这赏罚一念之间,太宰周忌父走上前来,向庄王进言道,“大王,微臣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爱卿且说。”庄王道。

    “启禀大王,众所周知,臣考乃叛臣周黑肩之弟,而微臣乃周黑肩之侄。然知其谋逆之时,臣考与臣不惜断亲绝戚,视其若寇仇,为我王之赤胆忠心,天地可鉴!而我王之仁德昭昭,犹如日月昌明,不但未责罚微臣一族,反委以重任,信任有加,以至今日。如此大恩,臣感激不尽,虽万死难报!”这周忌父说着说着,便感恩戴德、泪眼婆娑地跪在了地上,连庄王都不禁动容道,“爱卿快快平身!旧日之事,何必再提。”

    周忌父遂起身,接着说道,“大王明察,这个晏娈姜虽是周黑肩之外孙女,但其母早逝,死前曾将其托付给微臣,因此晏娈姜与周黑肩一众,虽有亲却无情。且平定谋乱之后,娈姜有幸获大王赦免,多年来,她心怀感激,故而一直在尚衣房本分做事,想要以此回报大王之恩情。”

    “哦?竟有此事?”庄王一听,若是真如周忌父所言,那这个晏娈姜非但与叛臣无关,反而是一片忠心了。

    “回大王,确是如此。如今,晏娈姜早已与旧日周府无瓜葛,亦可算作是微臣之女。臣知大王仁德恩义,自然赏罚分明,若真能将娈姜许配给成中郎,微臣亦是感恩!”周忌父这一番说辞,比起他父亲周黑背,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言之切,情之殷,说得既中听又合理,周庄王不禁十分满意,于是说道,“太宰之言有理,既如此,孤王便赐婚于此二人,准晏娈姜出宫,择吉日从公卿府出嫁。”

    “微臣谢过大王!”周忌父拜谢道,尔后看了一眼楞在一旁的成冲,成冲方回过神来,忙跪道,“成冲谢大王恩典!”

    上将军鲍昱本想着凭此机会参成冲一本,没想到成冲不仅有惊无险,还因祸得福,又加上太宰周忌父出面相助,鲍昱亦不敢再多提周黑肩旧事,所以即使不甘心,也只得悻悻作罢。

    就这样,突然之间,成冲与晏娈姜的婚事,倒成了周天子御赐的大好姻缘。

    退朝之时,成冲于殿外赶上周忌父,说道,“今日之事,多谢太宰大人!”

    “不必。我乃娈姜的表舅父,当日她无依无靠,我父未出手相救,对于此事我一直心感有愧,所以今日之事权当作补偿吧。”周忌父答道。

    “无论如何,大人之恩,成冲必不敢忘!”

    “少傅言重了。此乃天子赐婚,于我公卿府而言,亦是光耀门楣的喜事。如今娈姜以我女之名,从府上出阁,算起来成少傅也将要成为老夫的女婿了,哈哈哈哈。”周忌父笑道。

    “蒙大人不弃,成冲荣幸之至。”

    “哈哈哈,好。一个月内,老夫择吉日以告,成少傅大可好好回去准备,公卿府嫁女,聘礼可是马虎不得!”

    “诺!”成冲揖礼道。

第二十七章 梧台宫旧事

    想来成冲与公子阆同受艺于邹偃,八年下来,竟然足以做公子的武师了,不得不说,庄王这个嫡长孙确实不是个习武的苗子,但是蛐蛐斗得还不赖。好在公子阆本人明月入怀、旷达不羁,得知此事,并未有丝毫难为情的意思,反倒很是高兴。当然了,毕竟成冲伴随他多年,就算如今给他当少傅,也要比那邹偃强得多,即便他日后如何耍滑偷懒,成冲也断不至于去庄王和太子那里告状罚他。

    不过成冲向庄王求娶晏娈姜这个事,倒是让公子阆觉得有些突然,于是问道,“你当真要娶那个傻姑娘?”

    “娈姜她……只不过是忘了很多事情罢了。有些事,与其记着也是痛苦,还不如都忘了。”成冲跟他解释。

    公子阆见他如此,便不再说什么。

    成冲接着道,“殿下,梧台宫偏殿的厢房,我这几日便腾出来,也会尽快去择选信得过的人,来此负责梧台宫的宿卫之事。”

    公子阆一惊,“你要离开梧台宫?!”

    成冲便道,“是啊,等到微臣娶了亲,自然是要离宫而住的,总不能带着家眷还要赖在殿下这里。”

    公子阆想了想说,“那倒也是,只是……你要去哪里?”

    “王城附近的住处,微臣已经在找了。”成冲答。

    公子阆听罢,不由得叹了口气,虽然成冲以前是公子侍郎,说白了不过就是他的近身仆从而已,可毕竟待在一起时间久了,他已经习惯了凡事都去找成冲想对策,出主意……现如今,就算成冲是公子少傅,也不过是固定时辰来梧台宫陪他习武而已,恐怕再假以时日,成冲就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忠心于他了吧。想到这,公子阆更不开心了,只道,“好,都走吧!本公子自在惯了,你们这些下人在身边,反而累赘得很!”说完便起身走了。

    成冲看着公子阆离开,从其言语里不难听得出似有些不悦,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是自己太莽撞,没知会公子就擅自做主了么……

    晚上,公子阆坐在梧台宫正殿,薛逄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公子阆却觉得他烦,赶他离开,说要一个人呆一会,薛逄只得退下。过了一会,成冲拿着两小坛酒来找公子阆,公子阆以为又是薛逄,便赶他出去。

    成冲笑着说,“今日还望殿下能赏光,以后只怕是想让微臣陪着喝酒,也是不容易了。”公子阆见是成冲,并未说话。成冲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坛酒,他却并未接,成冲便把那酒放在他身旁的几案上,站在一旁,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是成冲引得殿下不悦了?”

    “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难不成我会因为你要离开梧台宫而不高兴?”公子阆傲娇道。

    “那又是为何?”成冲问。

    公子阆不言。

    成冲接着说道,“是微臣草率了,娶亲离宫之事,当一早与殿下商量。”

    “算了,你又不是寺人,我还能不让你娶妻?”公子阆说,“说到寺人,还是薛逄好,这么多年了,一直忠心耿耿地陪着本公子。”说罢,打开一坛酒,喝了几口。

    成冲见状,便郑重说道,“成冲幸得殿下多年厚遇,感激不尽,即便离开梧台宫,亦当效忠于殿下,绝无二心!”公子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方说道,“我不是怪你,只是想起了一些令人难过的旧事而已。”

    “旧事?”成冲不由得道,想来他十岁就入宫陪着公子阆,竟还有他不知道的旧事么。

    公子阆叹了口气,对成冲说道,“坐吧。”成冲遂坐在几案的另一旁,公子阆也拿给他一坛酒,尔后才缓缓说道,“我五岁那年,母妃突然间生了重病,我不知道她得了什么病,只知道她痛苦得很,终日卧床不起。可父亲大人却不准我去看望她,无论我如何哭闹都没有用。直到几日后,母妃过世,我都没能见她一面。父亲大人的身体一直不好,所以他很依赖侍妾虞氏,偏偏那虞氏不喜欢我,在母妃死后,她总是在暗地里苛待我。可是父亲日日需要她在身边照料着,根本无暇顾及我。再后来,不知怎的,父亲大人就听信了那虞氏的话,把我从东宫赶了出来,让我独自来这个梧台宫住。偌大的梧台宫,除了我,就剩几个寺人和宫婢,那时年少,我就觉得这个梧台宫怎么这么冷清,冷清地让我常常会在夜里感到害怕,必须要彻夜点着宫灯才可以入睡……呵,也不知道为什么,你适才跟我说要离开梧台宫的时候,竟让我隐约想起这些事来,所以心里不免有些不舒服……”

    成冲听着公子阆讲这些话,实在有些意外。在他眼里,尽管公子阆偶有抱怨,可是大多数时间里,他都是一个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人,今日若他不说,成冲怎么也想不到,他在幼年时竟有着这样的遭遇。

    “说真的,你在这么多年,本公子过得很开心。”公子阆喝了一口酒,看着成冲道。成冲亦举起酒坛来,陪着他一起饮。

    “殿下说这话,倒真像是微臣要一去不返了。”成冲开玩笑道,“想来微臣日后还要陪着殿下习武练剑,希望你别一见到我就心烦才是。”

    “那可保不齐,如果你也像邹老那般,终日让我练这练那,我可是一定要翻脸的。”公子阆故意板着脸道。

    成冲听了他的话,反而笑起来。

    “你笑什么?”公子阆问他。

    “殿下如今心绪不宁、性情暴躁,八成是也该娶个妻室才好。”成冲看着他说。

    公子阆听罢,不禁怒道,“成冲,你现在真是口无遮拦,连本公子的玩笑都敢开!”

    然而成冲并未收敛,接着笑道,“微臣记得殿下说过,辛伯的孙女已至及笄之年,殿下可得尽早去提亲,不然到时被哪家公侯子弟中意了去,殿下岂不是要孤守梧台宫了?”

    公子阆听了,不禁觉得又可气又好笑,大声道,“本公子是大王的嫡长孙,普天之下,想要什么样的女子得不到,不用你在这徒操心!”

    就这样,两个人在月色下饮酒,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似乎全然忘却了身份,一切也都释怀了。

    次日一早,公子阆将一盒黄金交于成冲,要他置办婚事用。成冲拒绝,直言自己有俸禄,不劳公子费心。公子阆却说,天子赐婚,必然要风风光光才是,况且他是梧台宫的人,自然更要讲究一些,万不能给他丢脸。成冲推辞不得,只得收下,并谢过公子。

第二十八章 今夕往昔

    娈姜知道自己即将要出宫的消息,并不是成冲对她说的,而是一诏王命,要她奉旨离宫,入公卿府,以俟婚礼。虽然早在上巳节那日,成冲便许下要迎娶她的诺言,但今日的天子赐婚,仍叫她深感意外,紧接着,便有公卿府的仆从前来尚衣房,告诉娈姜,明日,太宰大人将派人来接她入府相聚。接连闻此,尚衣房的缀衣和女辅们倒是热闹开了,纷纷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争相上前来拉着娈姜问这问那,要她说是几时结识了那公子少傅,又是几时得了太宰大人这样的可倚泰山,怎得平日里藏得这样深……当然,即便众人心里如何地嫉妒着,这个憨女子的命怎么这样好,不仅可以出宫,还同时得了如意郎君和显赫身家,如今嘴上也徒有羡慕的份了。

    对于娈姜来说,要与心爱的人成婚,她自然是愿意的,能与成冲同出宫去,也是她的心之所向。可是,凭空多出了公卿府的这一脉亲戚干系,倒让她此时的心里有些混乱。莫非,在这个世上,她还有亲人?可是,为何未曾听成冲哥哥对她讲过呢。又或许这是天子之意吧,需得她入了公卿府这样的高门贵地,才配得起成冲哥哥么?

    娈姜被尚衣房的缀衣们围着,不知所言,却还得勉力应对着大家的好奇心与各色问题,她心里只想快点去见她的成冲哥哥,好问问他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无奈,此时的成冲却还在陪着公子阆喝酒,听公子殿下回忆着梧台宫的旧事,就算此刻有心来见她,也是分身乏术。

    “你们都在干什么?大王与娘娘们的弁服可都赶制出来了?怎得这样有闲暇议论不止?”嫘萦见着众人正围着娈姜问东问西,便正声问道。

    缀衣们见着嫘萦走进来,只得都各自散开,继续去忙手中的事。

    “娈姜,你随我来。”嫘萦见娈姜也要起身去裁衣,便叫住了她。

    “是。”娈姜遂跟着嫘萦来到了她的房间。

    进了房间,嫘萦关了房门,尔后方开口道,“娈姜,明日你就要出宫去了,如今尚衣房里量衣裁衣的琐事,你便无需再做了,一会儿便下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吧。”

    “是。”娈姜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泛起一阵不舍。

    “本以为你还能留得长久些,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送你离开了。不过,这可是件天大的喜事,我是打心底里为你感到高兴的。”嫘萦说完,取出一个装首饰的盒子,从里面拿出一只精美珍贵的紫玉手钏,递给娈姜道,“这个你拿着吧,就当作是我送你的成亲之礼。”

    “缀衣……”娈姜看着嫘萦,接过紫玉手钏,已是泪水潸然,她跪下身来,感动道,“这三年来,娈姜自知笨手笨脚,给缀衣添了不少麻烦,可你却不计较,还一直待我这样好,娈姜真得很感激缀衣的收留与照顾之恩……也真的很舍不得缀衣……”

    “傻姑娘,快起来,这是做什么。”嫘萦见娈姜如此,也不免眼眶微润,一面拉她起来,一面宽慰她道,“我也是受人之托,必当终人之事呀。不过娈姜你这般的心地善良,叫我是真心喜欢,也是真心想要对你好。可能,这就是冥冥之中的缘分吧……别哭了,娈姜乃是好福气的人,成冲对你的心意,连我这个外人都看在眼里,你要好好珍惜才是。”

    “缀衣放心,娈姜会的。”她点点头,如今离别在即,她不知道嫘萦的这份恩情,何时何月才能够有机会报答……

    又过了一会,娈姜方离开嫘萦的房间。等到娈姜出去,嫘萦一个人坐在房里,她再一次打开了自己的首饰盒子,缓缓地从最里面的位置拿出一个做工精致的绣花金丝锦囊,又从锦囊里面取出一个虽然看着样式已经陈旧,却依然被保存的很好的翡翠镯子,她痴痴地捧着这个并不是很名贵的镯子,双眸渐渐生出浓郁的不可言说的哀伤,而思绪也慢慢随之回到了多年以前……

    那是七年前,当时的嫘萦正是和娈姜差不多的年纪,亦在尚衣房里做缀衣女辅,嫘萦心灵手巧,天资聪慧,那黑黄仓赤、黼黻文章的技法学得是又快又好,以至于那些年长的缀衣们都很喜欢她,她们觉得用不上几年,嫘萦便会成为这尚衣房里最出类拔萃的缀衣。

    彼时的嫘萦,心里面深恋着一个人,那便是南宫嗣。七年前的南宫嗣还是一个小小的虎贲卫,无权无势,一贫如洗。不过,他自幼喜读兵书、又苦练拳脚,在行军打仗方面很有天赋。很快,南宫嗣凭借着出色的能力与不错的运气,得到了将军的赏识,并屡立战功,一跃成为了周天子的虎贲中卫。在晋升为虎贲中卫的当天晚上,南宫嗣欣喜若狂地来找嫘萦,送给她一个翡翠镯子,他激动地告诉嫘萦一定要等他,他坚信自己很快就会成为虎贲上将,到那时,他就能风风光光地娶嫘萦为妻了……嫘萦看着他信誓旦旦的样子,满怀感动地答应了,因为,她比南宫嗣自己更加相信他的才能,更加笃信两个人的未来。

    就这样,默默地相互爱慕着的两人,私定了终身,而那份炽热而纯粹的爱情,就如同今日的成冲与娈姜一般……

    可惜,并不是所有的有情人都能终成眷属。

    不久后的七星场角斗中,南宫嗣抓住了这个能在天子面前大展身手的绝佳机会,他想着如果自己真能够成为常武勇士,那便是所有武人至高无上的殊荣,必将助益他向着虎贲上将之位更进一步。事情也正向他所期望着的方向发展着,角斗场上的南宫嗣一路过关斩将、有如神助,果真成为了那一年的常武勇士。年轻的南宫嗣不仅收获了周天子的亲授荣耀,还意外地收获了司空卫兢的青睐,卫兢对这个野心勃勃、颇有本事的年轻人很感兴趣,并有意将自己的女儿许配给她……

    再后来,故事便改写了……南宫嗣没能娶嫘萦为妻,而是娶了司空的千金卫蓁,随后,他也如愿以偿地做了虎贲上将,进而官拜司士、司马……

    而嫘萦,慢慢地,也当上了尚衣房的掌事缀衣,成为了深受姚姬娘娘信任的第一女官……

    嫘萦本以为时过境迁,自己早已是心如止水。可是今日,她看着即将要离宫而去的娈姜,这份原本已经深埋在心中的记忆,竟被悄然唤醒,毫无防备地冲击着她的内心。当她再次触摸着南宫嗣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时,才发现,所有的一切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般,近在咫尺,清晰可见。一时间,她的泪如雨下,滴滴坠落在手中的翡翠镯子上……

    情如风雪,一动即殇,今夕往昔,曷维其忘。

第二十九章 周府认亲

    次日,成冲赶来尚衣房找娈姜,想着跟她说清楚天子赐婚和入公卿府的个中原委,却未想与此同时,周忌父已经派人来接娈姜离宫了。晚了一步么,成冲暗自想着,于是,只能远远地目送着娈姜离开宫门,坐上了公卿府的马车。

    此时的成冲,不免有些担心,因为这三年来,他只是告诉娈姜,她的至亲都已不在人世了,除此之外,他并未过多地提及旧事。想来,他曾亲眼目睹着娈姜是如何在失去亲人的苦痛与绝望中挣扎着,再到病愈而失忆,他实在不忍再提往事去刺激她的心绪,以免让她再一次痛彻心髓。此外,那日他去求周黑背收留娈姜无果,便想着既然他们不愿认娈姜这个亲人,那么,娈姜也就无需再对他们有所挂怀了……就这样,时隔三年,娈姜尚不知道当朝的太宰大人就是她的表舅父。

    如今,在机缘巧合之下,事已至此。虽然前日,成冲已经跟周忌父委婉地说明了娈姜的情况和自己的顾虑。周忌父亦允诺其自有分寸,对于往昔种种,他会避重就轻,当年周公谋逆案所引发的公卿府之劫,他亦会三缄其口,势必会让娈姜在府上平安宁静地度过这一个月。可是没来得及亲口向娈姜解释这一切,成冲终归是觉得心里不安。

    不知道太宰大人会如何告诉娈姜,而娈姜得知自己尚有亲人在世,又会作何感想……成冲忍不住地去想,尔后又安慰自己,罢了,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人,娈姜在其府上,又岂会有事。一个月而已,很快,他就能与心爱的人长相厮守了。

    这一个月里,按照习俗,成冲是不能提前与娈姜见面的。不过他刚定了住处,还要依着六礼之制,相应地完成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要忙碌的事情必不在少数,好在有子突、詹无极、伊捦等人帮忙张罗,也都一切顺利。

    再说娈姜坐在去往公卿府的马车之上,一路上心里七上八下,惴惴难安,她不知道即将要面对太宰大人时,会是怎样的场面……

    一入公卿府,娈姜便由府上的仆从引领着,前去见过周忌父与其夫人。

    当娈姜望着面前的周忌父与周夫人之时,只觉得心里生出了很亲切的感觉,虽觉得面熟得很,却记不起是哪里见过,来不及多想,她款款拜礼道,“小女晏娈姜见过太宰大人,见过夫人。”

    “好孩子,快起来!”周夫人上前扶她起身,忍不住落泪道,“这么多年未见着,真是可怜了你,受了苦了。”

    “娈姜,无需多礼。只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就好。”周忌父亦笑着对她说,“老夫是你的表舅父,自然要好生照顾你!”

    表舅父?娈姜心里犹疑着,他当真是自己的表舅父么?那为何此前不来找她?

    周夫人遂拉着娈姜的手,亲切地让她坐下,又吩咐仆人去替娈姜打点房间,安顿衣食起居所需的一切。

    “大人适才说,您是娈姜的舅父?”娈姜心中不明,不禁问周忌父道。

    “是。你母亲周瀛,正是老夫的表妹,你父亲名晏贞,与我亦相交甚好。只可惜二人相继早逝,只留下你一个人孤苦无依。”周忌父叹气道。

    不错,成冲哥哥确实告诉过我父亲母亲的名字,还说自己当时由于亲人离世而太过伤神,以至于害了病,才忘记了以前的事……可是,成冲哥哥分明还说过,如今,自己在世上已没有可以依靠的亲人了,不然,他也不会迫不得已,求嫘缀衣将自己留在宫里……

    “娈姜,当日你父亲死后,你由于接受不了这样的打击,以致大病一场,醒来之后便失去了记忆。当时,适逢老夫家中横生变故,实在是顾此失彼,自身难保,无力惠及他人,所以不能及时地相助于你。好在成少傅因着早年受你外……你父亲恩惠,因而将你举荐至尚衣房,方有了后来之事。”周忌父顿了顿,接着说道,“娈姜,舅父没能早日接你来府上,你可怪我?”

    “娈姜不敢。蒙大人今日之恩,娈姜已是心中感激。”娈姜忙答道,她见太宰大人说得这样真诚,并不像是欺瞒,且堂堂朝中公卿,也固然是犯不着欺瞒她一个小女子的。此外,他所言说的,跟成冲之前告诉她的,倒是不谋而合。看来,太宰大人的确是自己的表舅父无疑了,可是,为何成冲哥哥之前从未跟她提起过呢?是他也刚刚得知,还是有什么别的缘由?

    “这孩子,怎么还称大人?要叫舅父、舅母才是。”周夫人在一旁,笑着提醒娈姜。

    娈姜听罢,忙起身拜礼,唤道,“娈姜见过……舅父,舅母。”

    “好!好!”周忌父深感欣慰,高兴地吩咐下人,要他们今晚多备些好菜,以为娈姜接风。

    “呵,父亲何事如此高兴啊?还未进来就听得你们的笑声。”

    娈姜听得一个男子说话,遂转头看去,只见那来人一身玄色织纹深衣,二十来岁的样子,模样虽清秀俊朗,却举手投足间,尽显一股不可一世的傲气。

    “仲逸,你回来的正好,快来看看,是谁来到府上了!”周忌父笑着说道。

    这个仲逸,就是周忌父的小儿子,姓周名阀,字仲逸。周忌父的大儿子周阅,四年前娶了卫婉儿,没多久,便擢升为朝中的大都,又加封了庶常吉士,由于周阅要掌管王畿一带的采邑,因而在王城之外另有住处,鲜少回府。如今,公卿府中,唯剩下小儿子周阀与周忌父夫妇二人同住。

    “娈姜表妹,别来无恙啊!这么久没见,表妹倒真是出落得越发美貌了。”周阀走到娈姜面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开口说道。

    他是谁?!娈姜见到周阀,脑海中似乎一下子浮现起很多片段,是做梦还是现实,她亦分不清楚,但是眼前这个人,她定是见过的!

    “呵呵,我险些忘了,父亲说你之前生了场大病,以往的事都记不得了。看来是真的,把表哥我都忘了,也当真是可悲呢。”周阀接着道,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神里却是难掩的桀骜。

    “仲逸,不得随意玩笑。”周忌父上前道,尔后又对娈姜说,“你一路劳顿,怕是倦了,不如先去房里休息吧!”

    婢女遂带娈姜回到房间,娈姜却无心细看这精心布置的屋子,她坐在榻上,呢喃着,“舅父……舅母……表哥?”此时的娈姜,内心已经可以断定,公卿府中的这些人,当真是与她的过去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联。即便这三年来她从未想要刻意地记起从前的事情,可这一刻,她却很希望能回忆起什么,于是她拼命地去想,以至于头都开始疼了起来……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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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乱世英雄介绍:
东周初年,王权渐落,诸侯强起,四方争霸。一场繻葛之战,周天子大败而收场,一个小卒成缨挺身而出,为救周王而身死,遂有公卿府托孤之事。
七载之后,因缘巧合,其子成冲入宫而为公子侍,入军以作虎贲卫。历公卿府剧变,经函谷关伐戎,名扬斗场,情属佳人,少年成冲逐渐成为一个有勇有谋,重情重义的男子汉……
然而,深宫之中,尽是尔虞我诈,诡谲多变;名利诱惑,终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渐渐地,成冲亦随之卷入一场凶险万分、惊天动地的权谋动乱之中……
道义,情感,命运,抉择……成冲该如何力挽狂澜,又能否全身而退……东周乱世英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周乱世英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周乱世英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