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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AC.珞     东周乱世英雄txt下载     东周乱世英雄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十章 表兄表妹壹

    晏娈姜在公卿府里得到了周忌父和周夫人的眷顾,但周阀却并不是很待见这个多年未见的表妹,即便她花容月貌、倾国倾城。

    当然原因不在娈姜,而是因为周阀想到一个月后,将有一位相识的故人成为自己的妹夫,便心感不悦。周阅、周阀、周闵以及成冲,此四人自小相识,常在周黑肩的府上一起习武读书,从小被父母亲宠溺着的周阀,并不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相反,他是个极为聪慧的孩子,诗书武艺都学得不错,因此心性也颇为争强好胜。周阀没有他哥哥周阅的宽仁敦厚,对成冲这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下等人,格外地瞧不上眼。他不喜欢成冲,最初只是因为觉得成冲的身世不好,不是纯正的王官子弟,又怎配与他们为伍。尔后,这份排斥之心便是出于妒忌了,眼见着成冲练武、读书,各方面都比他出色许多,周阀就很不服气,而周黑肩等人对成冲的赏识,更加重了他内心的不满。再后来,周黑肩安排他们四人去为庄王舞剑,其实是意在推举周阅或周阀成为公子阆的侍郎。可出人意料的是,他们兄弟二人未得大王之心,成冲一个陪衬的角色,倒是能被选中。

    如今,见着成冲顺风顺水,一路做了公子少傅,还得天子赐婚,即将要迎娶表妹娈姜,周阀便忍不住心生愤恨,觉得正是成冲夺走了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倘若当年成为公子侍郎的人是他,一切就会大不相同了。

    虽说周阀未能入宫成为公子侍,却阴差阳错做了姬颓的幕僚。身为二王子的姬颓之所以拜年纪轻轻的周阀为座上宾,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向其父周忌父示好。姬颓的老师是上大夫蒍国,乃老谋深算之辈,常常为王子颓谋划着如何拉拢朝中大臣、结交权贵,以暗中为日后争夺王位做准备。想来太子胡齐终日病怏怏的,一副活不多久的样子,似乎还没有他的父王身体健硕,保不齐就会先于庄王而逝。若真如此,王子颓就是王储的最佳人选,也用不着他母亲姚姬娘娘再去央求庄王废嫡立庶了。

    不过,随着公子阆的长大,倒是让王子颓有些犯难,这个侄儿似乎越来越得庄王之心了,这让他又多了一分危机感。想着自己耐着心性,静候了多年,没能等到兄长胡齐身死的消息,反而等到了另一个可能与自己争夺储君之位的人。于是,王子颓不得已也开始小心提防起公子阆和其身边的近臣谋士来,以免公子阆羽翼渐丰,成为大患,而成冲作为公子少傅,自然是被王子颓一党视为眼中钉,眼见着其今日立下战功,明日又结交了南宫嗣等朝中权臣,如此不安生,实在叫人厌恶。

    现如今,太宰周忌父认晏娈姜为女,又奉天子诏命,将其赐婚于成冲,明摆着就是站在了太子和公子阆一边,这让王子颓很不高兴,于是这几天对周阀颇为冷落。周阀当然知晓其中的原因,所以不免心中怨恨父亲,同时更加怨恨成冲。

    娈姜住在周府的这一个月里,起初周阀忍耐着,并未多说什么。可眼看着周忌父将娈姜当作亲生女儿一样,欢天喜地为其置办嫁妆,似乎真以此桩婚事为荣耀,这让他不禁愈加恼怒。

    终于有一日,周阀前去王子颓府上,听到几个幕僚正在暗中讽刺,说其父贵为太宰,竟然屈尊去跟一个小小的虎贲中郎联姻,当真是老糊涂了。周阀听罢,窘迫不已,回到家中,与周忌父大吵,扬言要不是成冲,当年的公卿府也不会遭受灭顶之灾,而娈姜的外祖父与父亲也不至于惨死刑场,现如今,周忌父竟然是非不辩,善恶不分,要认这个狼子野心之徒为女婿,简直为人所不齿。

    周忌父闻其言,勃然大怒,斥其住口。

    这父子两人的争吵,恰好被娈姜听见,她震惊不已,慌忙走上前来,问周阀道,“你刚才所言,是什么意思?成冲他究竟做了什么,怎么会……”

    “做了什么?!”周阀怒气未消,对娈姜高声道,“成冲害死了你父亲和你外祖父,你一定还不知道吧?!不仅如此,昔日公卿府八十余口的老少性命,皆丧于他手!如此不共戴天的仇人,你竟然还要嫁给他!真是荒谬至极……”

    未等周阀说完,周忌父便大步走上前,狠狠扇了他一个耳光,怒骂道,“混账东西!休得在此胡言乱语!给我出去!!”

    周阀挨了打,恼怒不已,他一边捂着脸,一边眼带恨意地望着自己的父亲,尔后愤然离开了。

    此时的娈姜已被周阀的话带入了深渊,她虽有万般不信,却还是忍不住恐惧起来,她抬起头,问周忌父道,“舅父大人……他说得不是真的,是不是?”

    “他尽是一派胡言,你且不用放在心上!”周忌父说。

    “可是,表哥为何要如此污蔑成冲?还有我的父亲,外祖父,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公卿府八十口人的性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娈姜追问着,她迫不及待地想要知道真相,以确定成冲与他们的死没有关系。

    一时间,周忌父不知如何开口,他实在不愿提起前尘旧事。当年周黑肩谋反,乃是天子定其罪,事到如今,好不容易一切都烟消云散了,如何又波澜再起。可是,如若他不言,娈姜又岂会罢休……于是,周忌父长叹了一口气,方对娈姜道,“舅父一直不曾告诉你,实在是怕你伤心难过。你的外祖父是周黑肩,与吾先父是同胞兄弟,黑肩伯父原是周天子亲命的公卿,位高权重。只可惜,他由于一时糊涂,三年前,竟然想要助纣为虐,协助怀侯,也就是当今大王的弟弟,以篡夺王位。后来谋逆之事败露,大王赐死了怀侯,也……也杀了你外祖父和父亲、以及当时牵连其中的公卿府人……”

    “什么?!舅父是说,我的外祖父、父亲……他们都是大逆不道的罪臣!?都是被君王所杀?!”娈姜难以接受周忌父的话,只觉得心中似有巨石,让她喘不过气来。

    “娈姜,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大王已经赦免了你,并恩准你从我府上出嫁,如今喜事将近,你莫要被过往所扰……”

    “……喜事……喜事……”娈姜叨念着,脑海中尽是一片混沌,已然无法思考。紧接着,她便觉着一阵眩晕,旋即昏倒在地。

    “娈姜!”周忌父大惊,忙叫下人扶她回房。

第三十一章 表兄表妹贰

    昏厥中的娈姜,觉得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缓缓睁开眼,发觉自己竟已回到了昔日的公卿府中,而一切是那样的熟悉,让她得以唤起沉睡的记忆……

    “娈姜!”她转过头,看见了自己的外祖父周黑肩,只不过,此时周公所唤的娈姜乃是一个四五岁的女孩儿。“祖父!”那女孩儿高兴地应着,挣脱了乳娘的手,欢快地跑向周公。“慢点!别摔了!”周公上前抱起她,笑着问道,“我的小娈姜,今日里乖不乖巧,有没有想念祖父?”“有!娈姜可想念祖父了!祖父每日去上朝,最是辛苦,娈姜给祖父捶肩膀。”说罢,那小女孩儿便用稚嫩的小手轻轻去捶打周公的肩。“哈哈哈!娈姜真是我的心肝宝贝哟!”周公被她逗得合不拢嘴,仿佛所有的疲惫都一扫而光……

    那是我么……娈姜见着这一幕,一面会心地微笑着,一面却止不住地流泪,外祖父,娈姜……好想念你啊……

    娈姜很想留住这样的情景,她不自觉地往前走着,想要离外祖父近一些,却不想周围的景象却倏然变幻了。

    “阀表哥,你给我看看嘛!”此时的娈姜已经八岁了,身旁是两个比她年长几岁的男孩儿,正是幼时的周阀和周闵,两人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着刚从树上捉下来的知了。“闵表哥,把你的知了给娈姜玩一会吧。”“不行,我只有这一个,周阀已经捉了好多了,你去跟他要!”小娈姜又跑去求周阀,“不给!想看自己去抓!”见着哥哥们不给她,小娈姜便急得哭了起来。正巧晏贞路过庭院,娈姜便哭喊着,“爹爹!哥哥们欺负娈姜!”两个男孩见到晏贞,赶紧一溜烟儿地跑开了。晏贞走进院子,非但没有安慰娈姜,反而训斥道,“娈姜,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要一天到晚老是跟着哥哥们胡闹,女儿家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娈姜挨了父亲的责备,哭得更伤心了。晏贞这才蹲下身来,轻轻替她拭去眼泪和鼻涕,“你这孩子,真是给岳父大人宠坏了。”

    “爹爹!”此时的娈姜见到景象里的晏贞,情不自禁地喊出了声,她想要伸手去触碰父亲,可眼前的一切又再一次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周阅成亲那日,她与成冲花苑相聚的情形。很快,这一幕又被另外的景象取代,娈姜置身其中,眼见着一幕幕过往,如真似幻,稍纵即逝,抓不住,也留不得……

    直到最后,她再次目睹公卿府被封,府上众人入狱……随即,便是那最为触目惊心的场面,周黑肩、晏贞等人被押至刑场,等候极刑,一如三年前她亲眼所见的一般……

    顿时,她只觉得锥心的痛楚与万分的恐惧袭来,压迫得她近乎窒息,“不!!”她忍不住惊声嘶喊,清醒了过来,此时的她正躺在周府房间的榻上。

    “娈姜!”周忌父见她惊醒,忙上前安慰道,“别怕,是不是做恶梦了?”

    终于,娈姜回忆起了所有的事,突然间失而复得的记忆令她头痛不止,她望着面前的舅父,凄然落泪。

    “好了,没事了,没事了。”周忌父并不知娈姜已经恢复记忆,只以为是她得知周黑肩与晏贞的死因,有些接受不了,以至于此。看着娈姜流泪,周忌父亦不免心疼道,“我适才已经请医者来看过,说你只是有些心神不宁,并无大碍,稍事休息就好。娈姜,再过几日就是你成亲的日子了,可要快点好起来,不要耽误了良辰吉日才是。”

    良辰……吉日……成亲……是啊,马上就要与成冲哥哥成亲了,娈姜心里想着。可不知怎么的,周阀所说的话却一直在她脑海中挥散不去,于是,她忍着心里的痛,再一次地问周忌父道,“舅父,我外祖父与父亲的死……可与成冲有关?”

    “不是说过不提以往的事了么!黑肩伯父与妹夫皆是由于自己一时糊涂,才会铸成无法挽回的大错,以至于公卿府众人都遭受株连。昔日的谋逆之罪,乃是天子亲定,又岂会与旁人有关!好了,娈姜,你要答应舅父,此事莫要再问了!舅父亦不会再提了!”

    待周忌父离开,娈姜一个人坐在榻上,心里暗自揣思,既然舅父已经说了,此事与成冲哥哥没有关系,那便是了。可是……为何周阀表哥要给他安了那样恶毒的罪名呢?倘若真得与他没有半点关系,那这三年来,为什么他从未跟我提起过外祖父呢,而外祖父分明对他有收养和栽培之恩……难道,他真得只是怕我伤心难过么?

    人在脆弱的时候就很容易疑心,一旦疑心,便总会朝着最坏的方向想事情。想来娈姜虽然恢复了记忆,却并不清楚当年周公谋逆的前因后果,更不知道周阀所言的真正意图。“有些事忘了也好,记着反而痛苦。”这是成冲曾对她说过的话,如今言犹在耳。她越想越怕,心乱如麻……

    夜幕降临之际,周阀坐在房里,回想起白天挨的一巴掌,脸上还像火烧一般,“哼!”他不由得气得拍案。这时候,却听得有敲门声传来,周阀遂起身开门,来人竟是娈姜。

    “是你?”周阀见到她,不免有些奇怪,“你来做什么?”。

    “娈姜有些事情想要问表哥,还望表哥能委实相告。”娈姜开门见山道。

    “问我?”周阀猜想着,她多半是因着白日里他说得那番话,所以才会来找他。这个傻丫头,难不成相信了?他心里想着,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有什么事?进来说吧。”

    娈姜遂跟他走进了房间,只见周阀坐下,给自己斟了盏醴酒,尔后也给娈姜斟了一盏,他持着酒盏,饮了一口,方道,“表妹来找我,无非就是想问我日里所说得话,是真是假吧?”

    娈姜见他已猜出自己的来意,便直言道,“表哥,娈姜只是想不通,你为何要无缘由地污蔑成冲?”

    “污蔑?!”周阀笑了笑,“好表妹,你若真觉着我在污蔑他,就不会多此一举地来这问我了,不是么?”

第三十二章 表兄表妹叁

    娈姜心里一紧,说道,“我只是不想你们二人有什么误会罢了。”其实她自己也不清楚,为什么明明不相信他的话,却还是要来问个究竟。

    “误会?”周阀盯着她,眼神里有种莫名的阴鸷,让娈姜感到有些紧张。“我没有误会他,更没有污蔑他。我今日所说的句句属实,成冲的确是害死你祖父和父亲的罪魁祸首,若不是他,当日的公卿府也不会罹难,而你,或许还在好端端地做你的大小姐。”

    “不!你说谎!昔日之事我已经都记起来了,且舅父大人也告诉我,谋逆之罪乃是天子定夺,跟成冲并无关系……”娈姜反驳道。

    周阀听得娈姜已经恢复记忆了,不免有些惊讶,不过他很快想到,纵然如此,娈姜也一定不知道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否则她便不会再来问自己。“哦?你想起以往的事了么……那真是太好了,表哥还真怕你一直蒙在鼓里呢。既然如此,我就把所知道的都告诉表妹,你放心,我可不会像我爹那样,连说出实情的胆量都没有!”

    “实情?!好,那你倒说说看,实情究竟是什么?”

    “不急,此事说来话长,我先给你看样东西,以免空口无凭,表妹还以为我在杜撰。”说罢,周阀从自己屋内的榻下取出一个已蒙尘的小盒子,打开那盒子,内有一张卷着的兽皮,似包裹着什么东西。周阀再将那兽皮打开,里面竟是一片竹简。

    此竹简本是前一阵周阀无意中在周忌父房里发现的,当初他看到,只是惊讶于成冲竟然也是周黑肩案的帮凶,因而愈发加重了他对成冲的仇视,可随后当他持着竹简去问自己的父亲时,周忌父却言此事皆是天子之意,辛伯之谋,彼时的成冲不过是一个位卑言轻的公子侍,被利用其中,毫不知情。况且,就算没有成冲,周公谋逆已成事实,公卿府终究在劫难逃。周忌父遂让周阀毁了此简,不得再提此事。说来也巧,当日周阀虽答应了父亲,却鬼使神差地并未烧掉这简,反而收藏起来了。今日娈姜向他询问旧事,他便想到了此物。

    既然是天意如此,那就怪不得别人了,周阀想着,于是拿起竹简,交给娈姜,只见上书:

    “周公欲举不义,王从辛伯计,暗使公子侍虚言以告,以察其行。今果谋逆,遂擒之,兢唯望长万好自求全。”

    这书中所说得长万就是周忌父,长万是他的字。

    娈姜见此书,不禁大惊失色,暗使公子侍……虚言以告……公子侍说得不就是成冲么……怎么会如此……

    她万万没想到成冲竟然真得参与了此事,强作镇定道,“这简牍……是哪里来的?”

    “此简是公卿府事发之日,司空大人卫兢派人交给我父亲的,我也是后来才在父亲房里偶然发现,想着此物如此重要,自然要好好替父亲保管才是。正是因着此书,父亲与祖父当日方能有所防备,不至于同受牵连。你也看到了,这上面说得清清楚楚,伯祖父之所以被擒杀,全都是因为公子侍成冲虚言以告。呵呵,想必他一早就知道此事,不仅不劝阻伯祖父罢手,反而诱骗欺瞒,不惜将他们逼上绝路。所谓伯祖父谋逆之事,或许就是成冲去向大王告发的。伯祖父对他如此信任,必是毫无防备,怎会想到自己竟然收养了一个恩将仇报的虎狼之徒。”

    娈姜一遍遍看着手中的竹简,物证尽在,如何可抵,她迫不得已相信了周阀的话,相信成冲不仅与她至亲的惨死有直接关系,还是整件事的同谋者。

    “……他在公卿府生活了七载,祖父与爹爹都待他不薄,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如此!?”娈姜伤心欲绝。

    “像他这种忘恩负义之徒,行事近如豺狼吮血。当时,伯祖父与怀侯交好,不得大王重用,此事人尽皆知。成冲定是为了自己能够博取大王和公子的信任,不惜背叛、加害伯祖父以求自己的前程,像这样的奸恶小人,又怎会顾念多年的收养之恩?”

    娈姜只觉得肝肠寸断,欲哭无泪,“那当日他又何必救我,今时又何必与我成亲,不如杀了我,岂不更好!?”

    周阀见状,知道他已经成功地激起了娈姜心中的恨意,不由得心里一丝得意,看来当日留下这竹简,真是明智之举,若能假娈姜之手除掉成冲,那真是件快事,想必王子颓也一定会对他刮目相看吧,他暗暗想着。于是故作怜悯道,“傻表妹,你生得花容月貌,试问普天之下,哪个男子见到你,会不动心呢?想必成冲也不例外。况且他以为你失了记忆,纯良可欺,自然着急想要……”

    “别说了!!你不要再说了!”娈姜已濒临崩溃,“我这就去跟舅父说,我不嫁了。”娈姜欲起身出门,却被周阀拦住,“你要做什么?!如今乃是天子赐婚,岂是你说不嫁就不嫁的,难道你想害得父亲被大王惩处么?”

    娈姜听到他的话,不禁怔住了,是啊,若自己抗旨不遵的话,或许会牵连舅父他们……如今她的亲人,便只剩下舅父一家了,无论如何,不能够再让他们因为自己而有闪失了。娈姜想着,心里痛苦万分,此刻,她觉得周阀说得没错,就算周黑肩、晏贞一众有谋逆之心,倘若成冲当日能实言相告,加以劝阻,他们也必不会以身犯险,落得如此下场……

    “表哥放心,娈姜……虽是无用之人,却也知天命难违……我……不会连累舅父的。”娈姜已难以自持,有气无力地说道。

    “表妹怎会是无用之人?如今伯祖父、姨夫含冤惨死,你难道没想过要替他们报仇么?”周阀见她已经方寸大乱,知道不需多言,便可以让她对自己言听计从。

    “报仇?!”娈姜心头一颤。

    “没错,成冲害得伯祖父他们身首异处,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昔日公卿府人枉遭劫难,而今他自己却逍遥法外,平步青云,难道不该让他血债血偿吗?”

    “难道……你……你想让我杀了他?!”娈姜只觉得喘不过气来。

    “不错,他这种人,早就该死了。”周阀看着娈姜,眼神也变得异常凶狠起来。

    娈姜惊惧不已,花容失色,她从未想过要去报仇,更未想过要去杀人,还是杀她昔日最爱的人……

    “难不成表妹对自己的杀父仇人还有情意?”周阀见娈姜犹豫不言,便想要进一步激怒她。

    “不。如今,我对他,只有恨!”娈姜冷冷地说。

    “好!既然表妹如此,表哥倒有一计,可以助你报仇雪恨。”周阀说道,“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表妹只要忍辱负重,伺机而动,还怕报不了仇么。”

    “暗箭……难防?伺机而动?”娈姜听其言,心中已是乱作一团。

    “不错,你嫁过去,就是他的枕边人。你不说,他自然不知道你已经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所以必不会防备于你。等稍过些时日,你就可以在他的饭菜酒水里下毒,神不知鬼不觉地取了他的性命。你放心,到时候表哥一定会去求父亲,让他将你接回周府,我们一家人便可团聚了。”周阀这招借刀杀人倒是想得周全,连如何取成冲性命于无形之中,都已经计划好了。

    娈姜的心尚在挣扎着,她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

    周阀遂拍了拍娈姜的肩,说道,“我知道表妹你贤淑善良,要你去手刃仇人,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可是,表哥是真得不愿你和杀父仇人同衾共枕,我想,就算是伯祖父和姨夫泉下有知,恐怕也难以瞑目吧。”

    此时的娈姜,已被这突然袭来的仇恨蒙蔽了心智,周阀用死去的周黑肩和晏贞来刺激她,让她彻底舍弃了最后一点对成冲的情分,“我知道了……表哥的话……我会放在心上……”

    待其准备推门离开之际,周阀在她身后嘱托道,“今日之事,还希望表妹不要再对其他人提起。”

    “好。”她应着,只觉得魂魄都已经快要出窍了。

    娈姜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房间的,刚打开房门,便看见屋里的几案上堆满了前日里周夫人命人送来的喜服、首饰与婚礼之物,她只觉得格外地讽刺。关上房门,她蜷缩在一隅,痛哭不止,不知哭了有多久,她站起身,瞥见铜镜里的自己,头上还带着成冲那日送她的白玉簪,她便将其摘下,狠狠地掷在地上,那簪子被摔得粉碎,亦如她此刻的心。

第三十三章 之子于归壹

    婚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事宗庙,下继后世,故君子重之。

    成冲与晏娈姜的成亲之礼,就这样如期而至。这日黄昏时,新郎着玄端礼服,缁衣纁裳,亲迎新妇。亲迎之礼,乃是成婚六礼中的最后一步,依着礼数,婿当执雁入女家庙堂,揖让升堂,再拜奠雁,尔后授绥御车三周,方先行归俟新妇。

    肃雝兮,嫁女之车。敬慎兮,其仪不忒。彼襛兮,棠棣之花。子归兮,宜谁室家。

    成冲新置的宅舍并不大,虽够不上华丽气派,却也有种清逸雅致的风骨,如今配上这成亲的种种装点,倒是相得益彰,别有风韵。身为傧相的詹无极和子突,一早便来此帮衬着,迎宾客,引赞礼,忙里忙外,好不辛苦。詹无极倒是信手拈来,乐在其中,可是对于战场之上威风凛凛的子突,这个差事实在是让他叫苦不迭,别说要去笑盈盈地见宾客,单叫他穿上这身傧相礼服,就已经是别扭得很了。

    “兄长躲在这里干什么?南宫将军来送贺礼了,快同我去迎一下啊。”詹无极好不容易找到了缩在庭院角落,只顾着吃喜果的子突,忙上前叫他。

    “你去!”子突答道,丝毫没有动身的意思。

    “哎呀,我的好兄长。我一个人哪里顾得过来,你快随我一起!”詹无极拉起他就往外走。

    “早知道这般麻烦,我当初他就不该答应成冲那小子!”子突冲着詹无极道。

    “那当日你怎得不拒绝?”詹无极反问他,“还不是一听得他说礼成之后,要把剩下的所有好酒都拿给你,你想都没想,便欣然允应了,现在反悔有什么用!我不也是见着兄长应得这么爽快,才同意了!”

    子突被詹无极说得无言反驳,只得瞪了他一眼,一脸不情愿地跟着他,脚下似有千斤重物一般。“兄长今日穿得这般俊逸,就该多去门前见见宾客,说不准便得了哪家女子之意……”詹无极笑着逗他。

    “算了!眼见着成冲娶亲,我都觉着麻烦,真轮到我自己,岂不要烦扰死了!”子突不以为然道。

    詹无极看了他一眼,一面走,一面道,“那你便鳏着!看到时候你爹娘会不会夜夜托梦给你!”

    成冲的宅舍距离王城很近,当然离周忌父府上也并不远。按迎亲之礼,新郎需先行回至家中,在院门外等候新娘的车马,所以成冲便提早一步回来,等着娈姜的嫁车和迎亲之众。

    他刚一入院,便见着公子阆带人前来,于是上前行礼道,“不知殿下来此,微臣失迎。”

    “少傅成亲之日,本公子岂有不来道贺之理。”公子阆笑吟吟地说,“薛逄,快让人把贺礼拿过来。”

    “诺。”薛逄应。

    “谢过殿下。”成冲道,遂让伊捦收下贺礼,尔后,又对公子阆说,“成冲这几日误了殿下的武课……”

    不等他说下去,公子阆一把拍在他的右肩膀上,连忙道,“不耽误!你成亲是大事,我已经跟父亲大人说过了,此乃王祖父赐婚,非同小可,你再过……五七八日再回宫即可,到时我再接着练前几日的剑法!少傅意下如何?”

    成冲看着公子阆一脸期待的表情,自然知道公子分明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好好偷懒一番,可是又不好说什么,只得应道,“好。”

    此时,迎亲之众正拥着娈姜的马车徐徐而至,铃音肃肃,四牡旁旁,尔后车马众人便停驻在宅院门口,待成冲行过揖礼,娈姜遂由陪嫁的周府婢女牵引着,自嫁车缓步而出,赤舄先着,尔后方见一身玄色纯衣纁袡礼服,头上蒙着纁赤色流苏锦布盖头,依稀能显出副笄六珈的轮廓来。

    成冲眼见着心爱之人缓缓而近,心中既是激动,又是欢愉。象服是宜,佩玉将将,将翱将翔,彼美娈姜。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云如之何……

    待到依着赞礼,行仪式毕,又过了近两个时辰,众人才尽数离去。此刻,良宵难得,新宅里除了周府陪嫁而来的婢女与仆从数人,便只剩下这一对璧人。成冲方得以入内室,只期与等候多时的娈姜共牢而食,合卺而酳,以成合体之亲。

    他推开房门,便见着娈姜独自端坐于榻上,头上的盖头未掀,身前的几案上是早先摆好了的共牢与合卺酒。月色入户,红烛高照,此时的成冲只觉着面微灼,头微晕,心则跳得厉害,好像要从胸中怦然而出,而这一切亦真亦幻,妙不可言,让他不禁恍然若梦,沉醉其中。

    有美如斯,我心载驰。

    他慢慢地走近,绕过几案,心中的期待与紧张并存。他走到娈姜面前,轻轻地替她掀起尚盖在头上的红绸布,尔后满心欢喜地望向他的新娘。

    然而,与他热切而赤诚的目光相对的,却是猝不及防的,娈姜所给予他的冷厉而肃杀的眼神,这是他从未见过的眼神,若寒冰,似锋刃,从他的双眸瞬间刺入,直击他的心脏。成冲不由得心中一丝悸动,却仍是微笑着轻声问她道,“怎么这样看着我?”

    娈姜遂将他掀了一半的红绸布摘下,依旧用那极为冷峻的目光盯着成冲,一字一句地反问他道,“那我该如何看你?我的杀父仇人!”

    成冲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两步,“你……说什么?”

第三十四章 之子于归贰

    此时的娈姜,面如凝脂,口似朱玉,云鬓花颜,美若天人,却冷的让人望而生畏,无法靠近。她站起身,望着面前的成冲,缓缓说道,“我是说,要成少傅教教我,该如何对待害死至亲的罪魁祸首?!”

    成冲被她的话惊得方寸大乱,他竭力地定了定心神,望着她道,“究竟发生什么事了?还是谁与你说了什么?你怎会这样想?”

    娈姜冷笑了一下,回答道,“何需旁人再对我说什么!难道你真得以为,我会一辈子都记不起以前的事,任由你欺瞒摆布么?!”

    “……你……恢复记忆了?!”成冲惊讶道,他想不到在这短短地一个月里,娈姜竟然能够恢复记忆。

    “是啊,怎么,看到我想起以往之事,你不为我高兴么,成冲哥哥?看你这般惊慌的样子,一定是做了很多不为人知的事吧?”娈姜的话里带着讽刺与敌意。

    成冲分明感觉得到,她此刻已经认定自己是她的仇人了。

    不错,当日自己确实稀里糊涂地被庄王当作了棋子,将其西郊祭祖的消息告诉了周公,才会促使周公有所行动……可是,周公谋逆之心,庄王一早便知,又岂会容他长久……无论如何,纵然自己有错,似乎也够不上她所说的……杀父仇人啊……这里面定是有什么误会,他焦急地揣测着,迫不得以重提旧事以作解释,“你能恢复记忆,我自然是为你高兴的。只是,既然如此,你当知道昔日周公与晏大人……是因何而入狱……”

    “是,我当然知道!我当然知道他们是因何入狱,又是因何而惨死刑场!”娈姜不等他说完,便激动道。

    成冲望着她难以平静的样子,有些心疼。他很清楚,这是娈姜心里始终绕不过的伤,于是只道了句,“天意难测,王命难违。”

    然而,他的话在娈姜听来,不过就是冠冕堂皇的狡辩与逃避……恨意正浓的娈姜,执意要撕下他‘虚伪的’面具,于是嗔怒而道,“天意?王命?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肯承认么?!我只问你,这三年来,你为何对外祖父和昔日的公卿府只字不提?!”

    “我……不想你因旧事而伤怀。”成冲答。

    “呵,那你又为何骗我,说我在这世上已是举目无亲?”娈姜追问,很显然,她并不相信成冲的话。

    他望着她,一时间不知如何解释。难道要告诉她,当日她的亲人为了独善其身,而不肯收留她的事么?

    “你不说话,我也知道。因为你心里有愧,所以害怕见到周府的人,更怕他们告诉我事情的真相!成冲,我真得没想到,外租父收养你多年,待你若亲人一般,可你非但不怀感恩,反而害得他们入狱惨死!”

    “娈姜……我没有……”娈姜的话着实刺痛了他的心,他用一种几乎哀求的眼神看着她。

    “你没有?!”

    “我从未想过要害大人,也没有想过害公卿府的任何人。”成冲解释着。

    “好啊。那你告诉我,当日究竟是不是你虚言以告,才让外祖父信以为真,进而做了无法挽回的错事?!”娈姜狠狠地盯着他,目光如利剑。

    成冲听罢,只觉得心里哀伤,原来,她真得是因此而怨恨于他。

    “我只问,是不是你做的?!”娈姜向前一步,逼问着他。

    成冲不言。

    “是与不是?!”她穷追不舍。

    他依旧不言,步步后退,以至于快要撞到身后摆放着合卺酒的几案。

    “是与不是?!你回答我!”娈姜几近嘶喊。

    “是!”成冲被她逼得无可奈何,只得承认。

    这一瞬间,他是如此得恨,不是恨别人,只是深深地恨自己,三年前被封印起来的罪恶感再一次如滔天巨浪般袭来,咬噬着他的五脏六腑。是啊,她说得没错,周公的死,公卿府的劫难,无辜之众的性命……这一切本就与他有着撇不清的干系,又如何能妄想着洗清罪孽,如今,他还能说什么呢,说他当时并不知情,皆是无心之过么?如此苍白无力的辩解,她如何能信,又如何能原谅他……想到此,成冲的心中痛不堪言……他甚至不愿再去解释什么了……

    娈姜看着他,心里的仇恨已然到达了顶峰,极端的、冲动的情绪支配着她,让她失控,近乎疯狂……突然地,她从衣袖中取出一把预先藏好的青铜匕首,拔刀出鞘,直对着成冲。

    成冲被她此举震惊了,不由得道,“你这是……要杀我?!”

    “至亲血仇,怎能不报?!”娈姜回答着,声音因着紧张与恐惧而颤抖着。

    成冲看了看身前的利刃,那刀似与手等长,倒比寻常的匕首精致小巧些。他抬起头,问她道,“难道你跟我成亲,就是为了杀我?”

    “是!今日,我就要以你之血,祭奠我死去的亲人!”娈姜咬着牙道,双手紧握着匕首。

    成冲看着她满是恨意的眼睛,只觉得心在滴血,他带着三分自嘲,七分苦痛,缓缓说道,“我还以为,你是真心想要嫁给我……没想到,终究是我一厢情愿,痴心妄想……”

    此时,娈姜手里的刀距离成冲很近,近到只要她再上前一步,便会刺入他的身体。

    “动手吧。”他说,想着与其被她这样仇恨,倒不如死在她手里。

    娈姜愣了一下,她没想到成冲就这样地甘心一死,难不成,自己可以这般容易地,杀他报仇了么?她想着,可双手却止不住地发抖,眼泪亦不争气地流下来。此时此刻,无论心里再怎样恨他,她始终下不了手啊。

    就这样,僵持了好一会,娈姜没有伤他,她慢慢地把匕首放下来,忍不住失声痛哭,她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这样软弱,以至于根本无法狠下心来,手刃仇人。

    成冲看着她伤心欲绝的样子,不知所措,他还能说什么呢?又哪配再说什么呢……

    哭着哭着,娈姜似想到了什么,猛然间,她复举起匕首,向着自己的颈部刺去。生死之间,触颈未及,刀刃已被成冲用手牢牢握住,割破的手掌,有血溅到她的颈上,宛若素锦布上绣着的红梅。

    “你不是要报仇么?怎可自戕?!”成冲一面握着刀,一面厉色问道。

    娈姜看着他,一脸决然地说,“我既杀不了你,也断不会原谅你!与其要嫁给害死至亲的仇人,我宁愿去死!”

    成冲听其言,不禁神情凄然,半晌,他攥着刀刃,将她手中的匕首硬生生地夺下,尔后,望着那张梨花带雨的脸庞,叹了口气,格外平静地说道,“晏娈姜,是我欠你的,或许早就该还了……也罢,今日,就还个彻底。”

    持刃之手稍松,刀柄便滑至手中,还未及娈姜明白他的意图,便见成冲已是手起刀落,白刃直插入腹,顿时,鲜血四下迸溅,染在纁裳之上,浑然一色。

    娈姜被这一幕吓得惊声尖叫,一时间,她什么话也讲不出来,只是睁大了眼眸,直愣愣地望着他。

    成冲实在是舍得对自己下狠手,这一刀刺得很深,然而他却并未觉得有多痛,反倒有些许莫名的兴奋。他没有将刀拔出来,亦能感受到有温热的鲜血涌出,流过自己纁红色的婚服,再滴落到地上,斑斑驳驳的,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他松开满是血和伤痕的手,想到在这心心念念的新婚之日里,自己竟落得个如此下场,不禁感慨命运真是讽刺。他低头看着插在身体里的刀,又抬起头,望向自己心爱的人,说道,“从今以后,我再不能守着你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娈姜听着他的话,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他……是快死了么?可为什么自己丝毫感受不到报仇雪恨的快意,反而只觉得心如刀绞,恐惧万分,一如三年前眼睁睁地见着至亲离去一般……

    成冲见她落泪,轻声道,“哭什么,大仇得报,该高兴才是……”他伸出手,想要帮她拭去眼泪,却是还未触到她的脸庞,便停下了,随即,又黯然收回自己伤痕累累的手。

    他不再看她,只顾拖着重伤的身体,一步步地往前挪着,就这样,与她擦肩而过,相隔渐远。

    忽然间,娈姜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她转过身,对着成冲的背影喊道,“你要去哪?”

    成冲微微侧了侧脸,并没转过头来看她,只道,“我不能死在这。你记着,今天的一切,都与你无关。”说罢,便推门而出。

第三十五章 命悬一线

    成冲之所以要离开,是不想连累娈姜,新婚之夜,若他惨死宅中,叫娈姜如何脱得了干系,还不如趁着一息尚存,寻个人烟罕至的地方,悄无声息地死去……数日之内,应该不会有人知道他已死,姑且就算失了踪迹,音信全无……即便以后尸身被人发现,也早已面目全非,不过被当成个孤魂野鬼罢了……

    他踉踉跄跄地走出门,正巧遇着屋外的陪嫁仆从阿牧,这个阿牧原是周府新招不久的下人,此次娈姜成亲,周夫人便将其和另一名家仆阿文、以及两名婢女梅儿、冬儿,一起赏赐给了娈姜,以作陪嫁媵人。

    阿牧见他伤成这样,不禁吓了一跳,慌忙问道,“少傅大人这是怎么了?”成冲并不理会,只想着快点离开,于是道,“去把院门打开……”阿牧不明就里,只得听他吩咐。

    成冲支撑着身体,一步步地挨到庭院,解开绳索,将马牵了出来。他艰难地爬上马背,策马欲离开宅邸,却见娈姜追了出来,她知道成冲这样离开,必死无疑,于是不顾一切地冲到院门处,张开手臂,挡住了他的去路。

    “吁!”成冲眼见着自己的马差点撞到她,慌忙勒缰急停,马蹄微举,马背稍倾。此时的他应是伤重脱力过度,再难支撑身体,于是重重地摔到地上。他本能地用手去护着伤处,却是一点挣扎着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娈姜见状,忙上前扶起他道,“你怎么样了?”

    成冲只觉得伤口作痛,痛得他连话都说不出,而体内似有血气上涌,由腹入喉,以至于他喘息不得,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来。随即,他的意识也渐渐模糊,甚至快要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娈姜看着奄奄一息的成冲,急忙对着仆从大喊,“快去找医者来!!”阿牧闻此,急忙跑去门口,驾着今日迎亲的马车,向着城南方向匆匆而去。

    阿牧知道,距离这两条街的地方,有一个医馆,医者复姓淳于,因为太宰大人常请他来府上替夫人把平安脉,也算是旧识。

    酉时已过,医馆应该已经关门了,希望那个淳于先生能够看在太宰的面子上,来此一趟,真不知道这夫妻二人因何仇怨,竟在新婚夜里闹得你死我活的,想着自己刚刚被指派到成冲这里来,该不会第一天就失了东家吧,那也太晦气了……阿牧一边赶路,一边想着。

    很快,他赶到了医馆,见着馆内似有灯火亮着,不由得心中暗喜,太好了!没白跑一趟!他遂跳下车,疾步上前,一通用力地敲开门,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先……先生,……太宰大人……有……有请!”

    淳于髯之所以今日尚在医馆,是因为有朋自远方来。他的这位朋友,也是位医者,本住在洛都城外的下穆之野,人称下穆神医聂洪。淳于髯早年闻其名,曾专门因着几方药案去下穆拜访过此人,二人一见如故,便成好友,他曾问聂洪,“兄有医术如此,何不入宫以为王者御?”不想聂洪却不悦地回道,“医者本心,乃是救死扶伤,君王庶民,又有何异?!”淳于髯闻之,不禁拜服。

    前几日,聂洪受洛邑望族柳氏之请,来洛都替柳府千金医治头疾,果真是名不虚传,药到病除。聂洪治好了病人,便顺道来见淳于髯,二人正于馆中相谈甚欢,不知觉忘了时辰,直至阿牧前来敲门。

    淳于髯因着故友来访,本不想出诊,见是太宰相请,不得已而应。随后入内与聂洪解释,意欲相邀同去,引其结识一下当今太宰,不想聂洪却一口回绝,只道,“贤弟但行无妨,我即在此等候。”

    淳于髯无奈,只得带上医具,随着阿牧匆忙而行。

    另一边,不省人事、生死未卜的成冲已被仆从小心地扶至屋内,以待医者。娈姜望着他,心急如焚,她已经不再想要报仇了,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此刻,她只希望成冲能够活下来。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娈姜忽然听见外面有马车声传来。

    “这里……并不是太宰之府啊?”车上的淳于髯一脸疑惑地问阿牧。

    阿牧停下车,扭过头道,“没错,就是这里!先生要医的乃是太宰大人的女婿。若是医好了他,想必太宰大人也会重谢的!”

    “这……”未由得淳于先生分说,阿牧便将其匆匆带进庭院,径直进入内房道,“夫人,医者来了!”

    娈姜见到淳于髯,忙起身道,“有劳先生了!”

    淳于髯认出了眼前这个身着婚服的女子,正是前几日,他在周忌父府上所医治的人,遂知阿牧并未全然骗他,于是走上前,看了看躺在榻上的成冲,替其号脉,察看刀伤,折腾了好一会,却摇了摇头,说道,“他伤势过重,怕是好不了……”

    娈姜一阵寒意涌上心头,“求先生想想办法,能够救他性命。”

    淳于髯为难道,“并非我见死不救,只是伤者锐器入腹,脉象似有似无,恐已伤及内脏。恕我医术不精,实在是无能为力。”

    娈姜听罢,痛心地望着昏迷不醒的成冲。

    淳于髯想了想,又道,“在下有一故友聂洪,此时尚在寒舍,他医术高明,不妨请他来一看。”

    “先生说得是真的么?”娈姜问,似看到一丝希望。

    淳于髯点点头,遂让阿牧复去医馆,接聂洪前来。

    聂洪本以为淳于髯是去太宰府中医治个小病小痛而已,见阿牧又来相请,方知是有人命悬一线,他便不再推辞,随之来此。

    待聂洪见到成冲,一边诊伤,一边问道,“他这伤,如何而来?”

    娈姜心中苦痛,愀然答道,“皆是因我而起。”

    聂洪看了看她,惊道,“你伤的?!”

    娈姜摇头,尔后又点点头,“是我逼他如此……先生,他的情况如何?”

    聂洪只道,“还剩一口气,不过也快要耗尽了。”

    娈姜遂跪求道,“还望先生救他一命!”

    聂洪听罢,竟冷言道,“你既想要他死,现又欲救他活,如此儿戏他人性命,也是可恶!”

    娈姜不言,任其斥责。

    淳于髯见状,忙上前扶起娈姜,又惊讶地问聂洪道,“兄长莫非真有回天之术?”

    “不好说,姑且一试。”聂洪似信口而答。

    淳于髯了解聂洪医治病人的习惯,从不喜他人在侧相扰,因而和娈姜先行离开屋子。

    娈姜站在门外,不出片刻,便听得屋内传来一声惨绝的呻吟声,她一惊,想要推门而入,却被淳于髯拦住,他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进去,娈姜只得作罢,随后的时间里,屋内都是一片死寂。

    就这样,大约过了快两个时辰,几近夜半时分,聂洪终于打开了房门,娈姜忙进去看成冲,只见其仍是昏迷,上身赤裸着,伤口已被整整齐齐地包扎好,依稀透着血迹。

    聂洪一边收拾好医具,一边对娈姜说道,“明日午时之前,他若醒了,再来医馆找我。”

    “若是没醒呢?”娈姜追问道。

    “那便埋了吧!”聂洪一边离开屋子,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

    娈姜心里一沉,亦不敢再多问,只得让仆从好生送两位医者回医馆。

    她小心翼翼地替成冲盖好衾被,默默念着,“你一定要醒过来啊!”

第三十六章 天煞孤星

    娈姜望着昏迷之中的成冲,思绪万千,她觉得自己实在是荒唐而反复,分明前一日里还恨毒了他,一心想要置他于死地,可真到看着他受伤,流血,倒在血泊之中,她竟然一刹那恨意全无,只剩下锥心刺骨的痛和难以摆脱的不忍。

    恨意淡褪之后,过往的点点滴滴便悄然浮上心头,娈姜回忆着旧日里成冲对她的种种好,心中既矛盾又难过,“为何你偏偏是加害祖父和爹爹的人啊……”她对着成冲痛苦地问道,可他依然双眼紧闭,毫无反应。

    祖父,爹爹,娈姜不孝,不能为你们报仇了……不管怎样,我真得没办法就这样看着他死去,我希望他活着,希望他醒过来……对不起,你们不要怪我……娈姜默默地向着她的亲人忏悔。

    残夜尽,日将出,就这样,娈姜守着他,彻夜未曾合眼。

    “夫人,您歇息一会吧,我给您准备了糕点。”一个婢女进来说。

    “天已经亮了么……”娈姜抬眼看了看窗子,似有晨光微微透入,屋内的红烛快要烧完,她问婢女,“现在几时了?”

    “卯时一刻。”婢女答。

    “卯时了……还有三个时辰……”娈姜喃喃自语着,尔后对婢女道,“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婢女应道。

    娈姜心中不安,她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成冲,轻轻说道,“你会醒过来的,对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她的心煎熬着,却又害怕这煎熬的时刻就此过去。她用浸过了温水的葛布替成冲擦拭脸庞,连同嘴角的血痕也一并拭去,尔后,又用手轻触他的额头,以确定身体并未变得冰冷。

    很快,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至近乎头顶的方向了,“已经午时了么……”她无法相信成冲会就这样死去,于是紧紧握住他的手,一遍遍地对着他念着,“你起来啊,醒过来啊。”

    终于,一只脚已经踏进鬼门关的成冲似乎有了些许感应,“咳……”他的喉咙微微地动了一下,这让娈姜惊喜万分,忙吩咐阿牧快去医馆请聂神医前来。她欣慰之余,耐心地等了好一会,方看见成冲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你醒了?!”娈姜道。

    成冲虽醒过来,却仍是一脸惨白,浑身乏力,神志也尚在恢复,他朦朦胧胧地看了一眼娈姜,呼吸都显得微弱而吃力。

    娈姜坐在榻边,对他道,“喝点水吧。”于是持着勺子喂他水喝。

    水慢慢地滴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似乎让他的知觉得到了恢复。他望着娈姜,虚弱地开口道,“为什么……要救我……”

    声音虽低微,娈姜却听得清楚,她没有回答,只道,“你伤得很重,先别说话了。我已经让阿牧去叫了医者,他医术很好,自有办法救你。”

    成冲听罢,苦笑了一下,皱眉道,“……这算什么……可怜我么……”

    他并不知道娈姜心里的挣扎和抉择,亦不知道她是如何苦苦哀求医者救他性命。毕竟,她曾视他如仇人,又说了那么重的话,宁可死也不肯嫁他……所以,他只以为此刻的娈姜不过是出于一丝好心,留了他一命,对他也只剩下一点点的怜悯之情,就像对待那些受了重伤的丧家之犬一般,甚至还不如那些丧家犬……

    然而,他不愿意接受这份怜悯!于是强撑着起身,也不管伤口会不会撕裂。

    “你做什么?!不要命了么?!”娈姜见他如此,惊慌道。

    “呵,我这条命,不留也罢……”成冲喘着粗气说着,已是支撑着半坐而起,颈上丰筋绷起,额头汗珠涔涔。四目相对,半晌,他方断断续续地说,“你不用可怜我……我说过以命抵罪,便不会食言……一死而已,何其……容易……”

    成冲的确是有些负气的,从昨晚到现在,他如此冲动地自戕自残,几近丧命,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受不了娈姜的恨意。晏娈姜是他的软肋,占据着他内心最柔软而纯净的地方,容不得一丝一毫的亵渎与损毁,他深陷其中,甘之如饴,也唯有娈姜,能够使他理智尽失,冲动若此,宁愿一死,只为换得她不再恨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娈姜听了他的话,心中难过,她把头转向一边,任泪珠滑落脸颊,过了片刻,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看着他道,“不错,我是想过要杀你。可是,当你重伤流血时,我的心也会痛。我做不到,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你死在我面前……刚刚你昏迷的时候,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你能醒过来……”

    成冲迟疑地望向她,良久,方低语道,“……你……把我弄糊涂了……可是……”

    “可是什么?报仇么?”娈姜平静地说,“够了……你受的伤,流的血,已经够了……”

    成冲愣愣地看着她,有些出乎意料。

    “聂神医应该快来了,我去接迎一下。”娈姜起身,替他披上单衣,尔后离开了屋子。

    她这是……原谅我了么?成冲不敢相信……

    他仍觉得口渴,便支撑着身体,想要去拿几案上盛水的碗,他一点点腾挪着,吃力得很。

    正在这时,有人走进来,成冲因着伤势而恍惚不济,又加上渴得要命,只顾着去取水,并未察觉有人走近。求生欲是本能的,他好不容易拿到碗,正欲一饮而尽,却被来人一把抓住手臂,未及饮,碗便打落在地。

    成冲惊诧地望着那人,正是聂洪。

    “这两日,不得饮水,不得进食!”聂洪道。

    ……是医者么?成冲见他手中的药箱,猜到应是他为自己治了伤。

    “你着实是命大,诚不辜负我一早起来配药。”聂洪盯着他看了看,问道,“感觉如何?”

    “……我……伤口痛……无力气……”成冲如实相告。

    “老实躺下!”聂洪一边命令道,一边开箱、持具、取药……从容而不迫,严谨却优美,宛如排兵布阵。

    成冲依着聂神医的话躺好,能感觉到他在自己的伤处四周以指轻点。

    “壬申、庚戌、癸亥、壬子,是你的生辰八字?”聂洪突然问道。

    “正是。先生……怎知?”成冲有些惊讶。

    “你腰间玉佩所刻。”聂洪答,昨日给他治伤的时候,便留意到了那玉佩。

    “原来……如此……”成冲话音刚落,便感到聂洪猛地按压他伤口近旁一处,剧痛袭来,他险些又昏死过去。

    聂神医洪却丝毫不在意他如何疼痛难忍,一番看似漫不经心地施针用药后,又问,“现在如何?”

    成冲再去感觉自己的伤口,似乎已不那么疼了,呼吸也轻快、顺畅了许多。“好像……好多了。”他惊讶不已。

    聂洪点了点头,似乎对自己的成果很满意,随后,他排出两瓶药,置于几案,对成冲道,“每日早晚吞服,期月而止。”

    “……好。”成冲答应着,慢慢起身,已比适才容易得多,“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聂洪不言,继续手法娴熟地收了药具,起身而走,行有数步,复停下,他缓缓转身,看着成冲,眼神凌厉而深邃,似有寓意道,“天煞星之相,劫数远不止于此!”

    “先生……此言何意?!”成冲一惊,不解地问。

    “天行有常,道则不离,你好自为之吧。”聂洪没有解释,反而又留下句玄之又玄的话。

    他打开门,对着等在外面的娈姜交代了换药之法和当心之事,娈姜遂一一记在心里。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一点心意,还望神医收下。”娈姜拿着一袋布币,感谢道。

    “有缘一场,不须了!”聂洪说罢,便扬长而去。

第三十七章 如何是好

    聂洪留下的药果真是奇效,再加上娈姜日日用心仔细地换药,成冲恢复得很快。

    虽然娈姜已经不再想要报仇,对成冲也不再带着仇恨,可每日里依旧对他冷冷清清的,让成冲有些无所适从。

    第十一日,未免落人口舌,虽然尚未痊愈,成冲仍决意入宫去。公子阆一见着他,便愠色道,“成冲,我说让你迟些时日入宫,你倒真是毫不客气,竟然一连十日不见踪影,今日若是再不见你,我可当真要禀告王祖父,罚你俸禄了!”

    “……微臣知罪。”成冲心里清楚,公子不过就是说说而已。

    果真,几句话过后,公子阆又开始没个正形,哂笑道,“诶?少傅,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啊?是不是一连数日,沉湎于美色,不能自拔了?成亲归成亲,你可得保重身体才是啊。”

    公子阆当然猜不到成冲是因为有伤在身,所以即便看到他清瘦憔悴了许多,也并未多想。

    成冲被他揶揄得无言以对,硬生生地岔开话题道,“殿下先前的剑法练得如何了?”

    “剑法?哦,那个……我已臻佳境。”公子阆眉宇轻扬,似胸有成竹。

    “那就试练一下吧。”成冲拿起剑,递给他。

    公子遂拔剑而出,一动起舞,似有吞牛之气。成冲见其架势十足,不免暗自嗟讶,莫非公子这些时日当真发奋用功起来了?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正想着,只见公子三招舞毕,戛然而止。

    “怎么停下了?”成冲问。

    “因为剩下的,我都忘光了!”公子阆心安理得,全然没有难堪之意。

    “……你适才不是说已至佳境么?!”成冲简直不能相信,他竟然就记下了三招……哪怕记得个二三十式也勉强说得过去啊。

    “难道你不觉得我这三招已至佳境了吗?”如此厚颜簧舌、强词夺理,怕也只有公子阆一人了。

    成冲哑言失色。

    “诶呀,这不是等少傅你来教我呢么!”公子见他默不作声,赶紧圆道。

    “……好,那我演示一遍,殿下且看清楚。”成冲伤口未愈,本想着只在公子阆舞剑时于一旁稍作指点便可,谁知道公子竟然忘性如此之大,他逼不得已,只得挥剑而起,亲自上阵。

    句芒剑七十二式,成冲烂熟于心,但碍于有伤,击剑的力道与速度都大打折扣,整式下来,却还是伤痛隐隐、疲惫不堪。

    “你来!”他收剑入鞘,扔给公子阆,尽量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公子接过剑,为难道,“太快了,我没记清楚,你再来一遍吧。”

    成冲力不从心,哪里还能再来,遂道,“能记住多少便练多少!”

    公子阆瞥着他一脸凝重,辞色俱厉,以为是因着自己这十几日里懒散懈怠,全无长进的缘故……他想着,毕竟是自己理亏,所以没好再说什么,遂拿起剑,依着记忆尽量去练,成冲见状,便站在一侧给予提点。

    一连数遍,成冲仍然没有让他停下来的意思,公子阆已是气喘吁吁,叫苦不迭,“不行,我太累了!我不练了!”

    “那今日作罢。”

    “啊?你不教我些新的了么?!”公子疑惑道。

    “不教。”

    “这……”

    “殿下休息吧,微臣告退。”成冲拜礼,尔后便走了。

    公子阆见他就这样径自离开,心中不悦,他忍不住对着薛逄牢骚,“他不过这才刚当了少傅,就这般倨傲无礼!全然不把我这个公子放在眼里啊!实在是可气!”

    “殿下息怒!依仆看,这成少傅确实是日渐骄奢,此番入宫竟还专门备了车马。”薛逄道。

    “真是岂有此理!”

    另一边,成冲由于体力不济,唯恐公子生疑而暴露伤势,因而先行乘着马车回到私宅,刚一进院门,便见到娈姜站在庭中,显然是在等他。

    “你还好么?”娈姜有些紧张地问,毕竟聂洪说过,要一个月后,成冲才可以行动自如的。

    这一路上,成冲本来撑得很是辛苦,可一听见娈姜关心自己,便心生喜悦,痛楚全无,他微笑着问道,“你是在担心我么?”

    “我……我怕你误了上药的时辰。”娈姜脸色微红,答非所问。

    两个人进到内室,娈姜帮他解开缠着伤口的绷布,以备换药,才发现伤处已有撕裂的痕迹,她似埋怨似心疼地说,“明明已经见好,怎么会又反复了呢?”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替他涂药。

    成冲靠坐在榻上,并不言语,只是痴痴地望着她,此时的娈姜蛾眉微蹙、朱唇轻咬,为他担心不已的样子格外迷人,随着她涂药的玉手轻轻抚触他的身体,让成冲不禁有些意乱情迷,情难自禁,他不由自主地凑近她的脸颊,尔后去吻她,哪里还顾得上什么伤不伤,痛不痛的……

    一瞬间,娈姜手里的药剂、绷布散落了一地,面对他突如其来的炽热而深情的一吻,她不知所措……

    不,不能这样!她想要拒绝,却推脱不得,无奈之下,便以齿相嗫……

    “啊……”成冲骤起而难平的情意被这微促而明晰的拒却击退了,他不得已而放开娈姜,用手背触了触自己的嘴唇,一道血痕,赫然印下。

    娈姜得以挣脱,遂慌忙起身,拾起地上散落了的药具,匆匆而道,“你自己记得缠好绷带。”说罢,没有再看他一眼,便疾趋莲步离开了屋子。

    她是生我的气了么,都怪自己太冲动了,他平复着自己的内心,却忍不住有些失落。

    次日,娈姜照例帮成冲换了药,依着聂神医之言,这是最后一日需要换药了。不知怎得,娈姜今日始终是眉头紧锁,沉默不语。

    “你怎么了?”成冲见她心事重重,小心而关切地问。

    娈姜淡淡地答道,“没什么……我……想要离开这里。”

    “离开?!为什么?!”成冲一惊,尔后问道,“你是……还在恨我么?”

    “不……不是。”娈姜矢口否认,就像她说过的,在她心里,成冲欠她的,都已经还清了。

    “那为什么要走?”成冲不解,焦急得追问。

    “以前的事,我不会再提了。可是以后,以后的事……我还没有想好,我还不知道……要怎么,该怎么,去面对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娈姜的心里很乱,于是话也说得含糊不清。此时,她可以做到不将成冲视为仇人,可是,又要视他为什么呢?夫君么?即便恨意已去,旧情难舍,她仍不能这么快就接受他,与他两情相悦,琴瑟和鸣……

    “因为昨日么?”成冲听懂了娈姜的话中含义,于是直言问道。

    娈姜微微低着头,没有回答他。

    “昨日的事,是我不好!”成冲不禁后悔起来,“我答应你,以后绝不会再如此了!”

    娈姜看着他道,“我可能,需要一段时间来想想清楚。”

    “好!你需要多久都好。只要你别离开!”成冲一口答应,他着实害怕娈姜会离他而去。

    “可是……我真得不知道,现在该如何面对你……”娈姜心中矛盾,实难抉择。

    成冲听罢,叹了口气,顿了顿,说道,“……那我不去见你就是。以后你的房间,未经允许,我不会再踏入半步!”

    娈姜抬起头,吃惊而迟疑地望着他。

    “只要你留下就好,我定不会烦扰你。别走,好不好?你答应我?!”成冲肯求她道,无论如何,他不能让娈姜再离开他。

    “……好。”看着他赤诚而渴望的眼神,娈姜还是心软了。

    自从这日起,成冲倒是信守诺言,终日早出晚归,回来问过婢女,知道娈姜一切安好,便独自回到靠近院门处的厢房之中。

    本为宴尔新婚,却是孤枕难眠,成冲躺在榻上,心中忧思,娈姜啊娈姜,究竟要我拿你如何是好……

第三十八章 冰释前嫌

    洛邑城,子突府中,成冲正与他对饮。

    “你说你这才成亲多久,不回家去陪娇妻,天天赖在我这作甚?!”子突一脸嫌弃。

    “我把酒都给你带来了,一个人独饮多扫兴,我自然是要来陪你!”成冲安之若素。其实他是有意避着娈姜,才不肯回去,尤其是离宫早的时候,他基本都要赖在子突这。

    “用不着!合着你送酒给我,还要自己饮回去一半?!”子突不肯买他的帐。

    成冲笑而不言。

    这套府邸是子突父亲留下的,其父原为上将军,曾提携过南宫嗣,早年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所以没过几年便死了。三年前,子突的母亲也因病过世。如今,这府上只有子突和几个家仆。子突母亲的胞妹是詹无极伯父的妾室,因而二人算是远亲,又加上詹无极与子突交情甚笃,所以也经常来此,不过自从无极娶了妻,便来得少了。反倒是成冲,如今莫名其妙地成了子突府上的不速常客,子突虽口口声声地说厌烦他,可还是日日叫下人拿出好酒好菜相招呼着。久而久之,两人的关系也变得很近,常常一边饮酒,一边论兵法、道剑术,不亦乐乎。

    今日,成冲又在子突这蹭吃蹭喝,人都说,酒逢知己千杯少,偏偏这两人又都是千杯不倒,所以,也不知痛饮了多少,只见地上已堆满了大大小小的酒坛子。终于,酒量相近的二人都相继泛起了醉意,子突便困惑地问道,“成冲,你是不是与弟妹起了争执,所以……才不愿回家去?”

    成冲不语,自顾自饮着。

    子突一把夺下他的酒盏,“我问你话呢!!”

    成冲笑了笑,自嘲道,“争执……哪有争执……她连见我一面都不愿意,又岂会跟我多说一句……”

    “呵,既如此,你休了她便是!何苦为个女人郁郁寡欢?!”子突不屑一顾道。

    “……你不懂……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成冲将酒盏夺回来,又是一饮而尽。

    “哈哈哈哈……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子突大笑,醉意渐浓。

    几近子时,酩酊大醉的成冲方回到自家宅院,阿牧见状,忙上前扶他。

    “今日……娈姜……可好?”成冲仍不忘问道。

    “回少傅,夫人安好。”阿牧答。

    成冲听罢,便挣开阿牧的手,摇摇晃晃地向着厢房走去,没等到门口,便醉倒在地。

    娈姜在内房之中,心知成冲一直未归,所以并未就寝。直到听到屋外传来的声响,她便披了件氅衣,起身来到庭院。看着倒在地上一身酒气、不省人事的成冲,娈姜微微叹息。

    “夫人,少傅大人醉成这样?还要扶他去……厢房么?”阿牧问娈姜。

    娈姜稍稍犹豫,尔后说道,“……扶他去内室吧,再让梅儿煮一碗安神汤。”

    “是。”阿牧应。

    娈姜替成冲更了衣,又喂他喝了些许安神汤,看着他似睡熟,便想着离开内房,去旁边的屋子,不想却被成冲一把拉住衣袖。

    “别走……”他睁开眼睛,醉意仍未消减。

    “你……喝醉了,好好休息一下吧。”娈姜见他起身,不禁一丝慌张。

    成冲缓缓放开手,坐起身来,半是自嘲半是哀伤地说,“……我知道,你厌恶我……我又何尝不厌恶自己……”

    “我……”娈姜不知该说什么。

    “……你应该恨我,是我害了周公,害了晏大人……娈姜,若是我当日死了,你是不是就不会再恨我了?”成冲抬起头,眼神哀怆地望着她。

    娈姜走近了些,安慰他道,“事情都已经过去了,你不要多想,我不是恨你,也没有厌恶你……你的伤才刚好,怎么就喝了这么多酒,当心伤势复发……”

    此时的成冲,被浓浓的酒意和痛苦的往事催使着,心里既激动又难过,他望着娈姜,忍不住地流眼泪。

    这是娈姜第一次见到他这般脆弱无助,不免有些心疼,她坐在榻边,伸出手,轻轻地替他拭去眼角的泪。成冲遂一把抱住她,将头轻埋在她的肩上,语无伦次地解释着,“我不是有意的,我真得不知道……大王西郊祭祖是假,擒杀周公才是真……我没有,我没有想要害大人。你相信我好不好?娈姜,你相信我……我去求了大王,求了公子,可是没有用。是我太没用了……我救不了他们。我是害死他们的罪魁祸首,罪无可恕……娈姜,若不是我,或许,大人就不会知道大王祭祖的消息,或许他就不会去谋反……对不对,娈姜,一定是的,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成冲说着说着,只觉得头昏沉沉地,眼前也一片朦胧。

    娈姜听着他虽混乱不清却是掏心掏肺的一席话,不禁潸然泪下,原来,他并不知情。原来,他不过就是庄王想要除掉祖父的一枚棋子,无力更改局面,却又痛苦不已。若没有他,恐怕还会有别人去告诉祖父,谋反之罪,岂有转圜……

    是我误会你了么,可是,为什么你才告诉我这些?为什么你宁可死也不跟我解释一切?此刻,娈姜的心既疼痛又释然,她紧紧地抱着成冲。

    次日一早,成冲睁开眼,发觉自己竟身在内室,他一惊,猛然坐起,却是头痛欲裂。

    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自己会睡在这,娈姜呢?!我究竟做了什么?成冲拼命地回忆前一晚的事,却是什么也想不起来。糟糕,喝了太多酒了,莫非是自己酒后德行无状……娈姜在哪……她不会已经离开了吧?!

    想到这,成冲慌忙起身,外衣都没穿便往屋外走,却遇上端着醒酒汤进来的娈姜。

    “你没走,太好了!!”成冲惊喜,脱口而道。

    “我去哪里?”娈姜看了他一眼,似玩笑地说道,“你莫不是昨日里喝了太多,今日还没醒酒。”

    成冲听着她的话,略感惊诧,今日的娈姜对他的态度似有些不同,少了往日的疏离,倒显得亲近轻俏了许多。

    是我的错觉么?成冲暗自揣测。

    “想什么呢?快趁热把醒酒汤喝了。”娈姜催促道。

    成冲接过汤,支支吾吾地问,“我昨天……没有……怎样吧?”

    “你喝得大醉,话都说不清楚,未及躺到榻上,就不省人事了。”

    “……那就好……”成冲听罢,心安了许多。

    娈姜等他服下汤,方道,“今日是上元节,我记得洛水一带常有开灯祈福的景致,我很想去看看,你今日若是早归,与我一同去吧?”

    成冲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她竟然想要跟他一起去赏灯?!

    娈姜见他愣住不语,又轻问道,“你……不愿意么?”。

    “愿意!我自然是愿意的!!”成冲连忙说,心中的喜悦无以言表。

    于是一整日,成冲虽人在宫中,却已是归心似箭,以至于公子阆跟他说什么,他都是心不在焉地附和几句。

    公子阆一边舞着剑,一边问他道,“这一招如何?”

    “嗯……”成冲口上应着,心里却在计划着晚上出行的事,这个时节,天气尚寒,水滨尤是,若是骑马带娈姜去,怕是不妥,不如御车而往……

    公子阆见自己费力地练习半天,他看都没看,只是随口敷衍着,不禁怒从中来,一剑朝着成冲劈过来。

    霎时间,成冲似觉面前有剑光袭来,遂侧身轻闪,公子见他躲过,复持剑以击,成冲则仰身相避……来来回回,公子阆奋力劈砍了十余回合,皆不可及,于是累得停下来,弯着腰,气喘吁吁。

    “殿下是嫌一个人练得无趣,想要微臣作陪?”成冲走到公子阆面前,笑着说道。

    “你……我本来……是想好好教训教训你……”公子阆喘着粗气道。

    “这……以殿下的习剑速度,想要教训微臣,怕是还需要不少时日……”成冲故作认真。

    “我……”公子阆见他这般挑衅嘲讽,忍不住又拿起剑,无奈体力不支,复扔下剑道,“哎呀……累死我了……”

    “那殿下快歇歇,不然累伤了元气,岂不又要多日不能练习,到时更没办法教训微臣了。”成冲心情大好,索性开起公子阆的玩笑来。

    “你……真是……要气死我!”公子阆恨不能痛打他一顿,一解心头之恨。

    “微臣岂敢。”

第三十九章 燕雀之志

    春寒尤盛,上元月映,洛水十里灯。千门万户,祈福以祝,长寄相思情。

    成冲与娈姜二人赏灯望月归来,前嫌尽释,重修旧好。

    月色入户,红烛影动,柔情满目两相望。环佩轻响,素手临肩,拥卿入怀心尤怜。云鬓低,朱唇暖,花面相交颈。情难却,意缱绻,玉枕弄娇颜。行云流水无觅处,九霄鸾凤奈何天。

    本是成亲那日的喜事,直到上元节这天,方水到渠成。两个月后,娈姜有了身孕,成冲闻之大喜,满心期待。

    一日,成冲从宫中归来,远远看到阿牧和几个无赖似的人纠缠不清,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多管,径直进门。没过多久,他见着阿牧回来,脸上尽是伤痕。

    “你这是怎么了?”成冲问。

    “没……没什么。我……不小心摔了一跤。”阿牧遮遮掩掩,尔后匆忙走开。

    成冲心里奇怪,此时正逢娈姜有孕,他不得不多留心一些,即便是自己的家仆。不出几日,成冲发现阿牧竟在夜里偷盗宅邸里的东西,尔后拿出去变卖,卖来的钱又拿去赌。原来,在阿牧以往去买东西的时候,也经常会私下溜去赌坊,赌上一两个时辰,甚至更长,回来便说货物售罄,他跑了几条街,都买不到云云。

    由于赌输了不少钱,追债的人便围在门口,好几次对他拳打脚踢,阿牧迫不得已,便想到了偷窃的法子。

    这天晚上,阿牧故技重施,眼见着大家睡下,他便偷偷窜进四下无人的房间,寻找值钱的东西装进布袋……

    “你在找什么?不点烛火,如何寻得?!”

    阿牧听见有人说话,吓得袋子“哐”得一声掉在地上,他慌忙转过身,只见成冲已燃上灯火,屋内一切遂入眼帘。

    “少……少傅大人。”阿牧慌乱之中,想着该怎样找借口,方能骗过成冲。

    成冲走近,地上的袋子里,青铜饰件隐约可见。

    “大人,我是……看着这些饰器有些损旧,想要……拿去集市找匠人修缮。”阿牧情急之下,找来的理由也是拙劣。

    成冲眉头微蹙,想来这个阿牧,曾在他伤重之时竭力寻医,他能活下来与之也不无关系,所以他本是心生感激,宽仁相待。可事到如今,见他是个谎话连篇、偷盗无度的赌徒,唯有赶他离开,“这些东西,你拿着吧,明日我再给你拿些钱,以后也不必留在这了!”

    “大人……是要赶我走么?”阿牧听罢,知道成冲已经清楚原委,不由得羞愧难当,“求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成冲不语,其意已决。

    阿牧见状,自知留下无望,只得落寞离去,也并未拾起布袋。

    “……阿牧!”成冲望着他的背影,突然叫住他。

    他已走到门口,转过身望着成冲。

    “以后别再赌了!”

    阿牧笑了笑,当日夜里,他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宅邸。

    几日后的傍晚,成冲从宫中骑马而归,竟又撞见阿牧被人围追殴打。他实在看不过,遂停下马,出手相救。

    不过几招下去,无赖们就仓惶离去,成冲欲拉起被打得满脸淤青的阿牧,不料被他拒绝。

    眼见着他吃力地挣扎着爬起来,尔后对成冲说道,“阿牧是个腌臜之人,别脏了大人的手……”

    成冲见他可怜,便问,“那些人是来催债的?”

    “……嗯。”

    “你欠了多少钱?”

    “……五百布币。”

    “你倒是没少输,快抵得上我半年的俸禄了!”成冲不禁责道。

    “呵,不过就是些无赖混混,我又没有钱,他们还能怎么样!大不了再挨几记拳脚!反正我都习惯了……”阿牧嘴里嘟囔着。

    “习惯了?!”成冲有些惊讶,“你之前不是一直在周府么,怎么会习惯于这种逃债挨打的日子?”

    “……我当初进周府,不过就是为了躲债。那招工的管家也是糊涂得很,我说我是外县人家的少爷,家道落魄,逃难于此,他居然相信了!想那周府是何等高贵,讨债的泼皮怎敢来滋事!哈哈!”阿牧说着,脸上露出自以为是的笑容。

    之前,成冲就隐隐觉得这个阿牧与其他的下人不同,今日,竟从他脸上看到了一种玩弄人生的肆意,一种并非是奴隶下人该有的姿态……

    “你不是洛邑人?”成冲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他很想要知道这个以仆人身份做幌子的阿牧,究竟有过怎样的遭遇。

    “我?我是禹安人,离这有几百里呢……”

    “那为何要背井离乡?”

    “我爹娘早就死了,家乡又闹了饥荒……阿姐就带着我,跟着逃难的乡民一起离开了禹安……那时候我六岁,阿姐十二岁,日子过得颠沛流离的,饥一顿,饱一顿……”阿牧很自然地说着,似乎在讲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故事。

    “后来呢?”

    “后来,我跟阿姐失散了……我被一个可恶的奴隶贩子捉了去……三年后,我终于找到机会宰了那家伙!”

    阿牧的脸上不经意露出一丝狠意,成冲很难想象一个不足十岁、不会武功的孩子,是如何杀了那个贩奴恶霸。

    “我四处流浪,想着能不能找到阿姐,这一找便是五年……但是一点关于她的音讯也没有……可能她已经死了吧……再后来,我就来到了洛邑,我过够了那种亡命天涯的日子,于是想办法混进了周府,两年不到,又被派到你这里……可惜,如今还是被赶了出来……”阿牧似乎有些遗憾。

    “你喜欢周府,还有在我这的生活?”成冲问。

    “周府……倒是没什么感觉。你这里……”他轻轻叹了口气,低声道,”少傅和夫人,待阿牧很好……”

    “既然如此,你安心度日就是,何必要再去赌?”成冲斥责道。

    阿牧不说话,脸憋得通红。

    “所谓好赌成性,看来说得是真的。”成冲见他不答,便自行下了论断。

    “……不!因为我想翻身……”阿牧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甚至是凶狠了许多,“我也想要成为有钱人!我也要有权有势!”

    看到成冲惊愕的表情,阿牧咧了咧嘴角,冷笑道,“大人自然是不信的,想必以为我疯了吧!像你们这样的官老爷,如何能看得起奴隶!你们手里掌着生杀大权,随便抬起脚,就能踩死我们这些蝼蚁,不是么?!”

    阿牧的心思,成冲是始料未及的。

    “我没有不信。奴隶如何不能心怀大志。你口口声声叫我大人,其实我也并不是什么大人,我在宫里,跟你在我这的境遇,也没什么不同。”成冲看着他,淡然说道。

    “你……”阿牧有些讶异,随即又不以为然道,“你不用骗我了,堂堂的公子少傅,如何可与个奴隶相提并论?”

    “你既然想要改变命运,又何必常以奴隶身份自困?”成冲反问他,又道,“只不过你若想以赌博来换取财富地位,无异于缘山求鱼!”

    阿牧听罢,心中羞赧,默不作声。

    “你若是能答应我,改了赌钱偷盗的毛病,我倒是可以试试,举荐你入宫去。”

    “真的么?!”阿牧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成冲的话说得很真诚,并不像是骗他。

    “嗯。只不过,你需得告诉我,都会做些什么?”成冲想着,若他去求公子阆或是南宫将军,给阿牧在宫里安排个差事,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我……”阿牧思来想去,似乎自己真没什么拿得出的本事……他想了半天,弱声问成冲,“御……御车算么?”

    “当然。”成冲笑。

    阿牧喜出望外,跪道,“嫘牧拜谢少傅大人!”

    “嫘牧?你姓嫘?!”成冲忽然想起嫘缀衣曾跟他提起过,她也是禹安人,有一个弟弟跟成冲年龄相仿……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成冲想着,却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可认得嫘萦?”

    嫘牧一惊,“少傅如何得知我阿姐的名字?!”

    成冲几近目瞪口呆,这世间竟然真有这么巧的事!这个阿牧居然是嫘缀衣的弟弟!

    “你起来!”成冲上前扶起阿牧,粲然一笑道,“有朝一日,你入宫去,便能见得到你阿姐!”

第四十章 生死离别壹

    半月之后,成冲向南宫嗣举荐了嫘牧,出人意料的顺利,南宫嗣竟一口答应,随后奏请庄王,给了嫘牧一个趣马的职位,也就是御马卫。这么多年来,南宫嗣始终觉得对嫘萦有愧,因而得知嫘牧的事,自然格外尽心。嫘牧入宫,见到了失散多年的姐姐嫘萦,二人得以相认。

    自从娈姜有孕,常感身体不适,她口上虽不说,终日里憔悴的脸色和乏力的身体,也让成冲担心不已。渐渐地,成冲发觉她的食欲越来越差,即使他跑遍集市为她买来各类精致的点心,她仍是食不甘味。夜里的时候,她也常常会难以入睡,噩梦缠身。

    这日,成冲又请来淳于髯替娈姜号平安脉。

    几乎每次来,淳于髯都说着差不多的话,什么娈姜体弱,安胎不易,要好生静养,之后便开出一大堆的安胎药。

    成冲每日看着娈姜一碗一碗地喝下汤药,很是心疼她。

    “先生,娈姜近日里寝食难安,我见她如此辛劳受罪,实在是不忍。不知是否有什么办法,能让她好过一些?”成冲一脸焦急地问。

    “少傅稍安,还容我仔细替夫人察看。”

    说罢,淳于髯上前搭脉,过了好一阵,始终眉头紧皱,不发一语。成冲见他如此,心都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了。

    正待成冲要问淳于髯,却听见榻上的娈姜唤他道,“……冲哥。”成冲遂走上前,轻声问她道,“怎么了?”

    “我突然想喝梅子汤。”

    “那我叫冬儿去做。”成冲道。

    “我不想喝她做的,我只想喝你煮的。”娈姜对他任性道,脸色却是极差。

    “好,我这就去。”成冲爱怜地摸摸她的额头,起身去了膳房。

    娈姜见他出门,方对淳于髯说,“先生,是我的身体有何不妥么?”

    原来,娈姜初孕之时,由于害喜得厉害,曾一早让阿牧找过淳于髯,淳于髯替她仔细诊过后,说道,“夫人原就先天体弱,又加上后天失养,本不宜受孕,如今虽怀有子嗣,却是胎象不稳,恐难以顺利生育。依我之见,不如及早服下小剂量的活血药,除去此胎,以免迁延日后,引发不测,进而伤及本元。”

    娈姜听罢大惊,心中难过不已,问他道,“倘若我喝了那药,日后还会再有身孕么?”

    “很难。”淳于髯摇头。

    娈姜哀痛,又问,“那若是我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呢?”

    淳于髯劝道,“还望夫人切莫铤而走险。先不说此胎能否依靠药物保全,就算勉强保得住,待到生产之时,恐怕也是九死一生的事……”

    娈姜闻其言,略微沉思了一会,依然笃定地说,“我想要生下这个孩子,还望先生全力相助。”

    “这……不妨等夫人与成少傅商议之后,再做决定吧!”

    “娈姜自己的身体,自己做主便是,我不想让成冲得知我的身体状况,还望先生替我保守秘密。”娈姜恳求他道。

    “这,怎可如此!倘若夫人真有什么差池,成少傅岂不是要怪罪于我!”淳于髯不肯答应。

    “就算我求先生了!”娈姜跪在淳于髯面前。她心里清楚,若是成冲得知此事,必然不会同意她冒险。可是,这个孩子很可能是她与成冲唯一的子嗣,无论如何,她一定要将他生下来,不管有多危险。

    “……夫人快起来,你有孕在身,怎可行此大礼!”

    “先生若不应,娈姜便不起来。”

    淳于髯拗不过她,只得道,“……夫人若执意如此,我也只有尽力而为。只是,此胎在体内多留一日,便是多一分的危险。保胎期间,若夫人身体实在承受不得,我也只能强行滑胎,届时的凶险,夫人不得不知……”

    “我知道了,多谢先生成全!”娈姜见其允应,甚是欣慰。

    此后的三个月里,淳于髯尽心尽力地为娈姜配制安胎药,以期能保住这个孩子。无奈,娈姜的身体还是每况愈下,不堪重负,时到今日,几近形成胎停之象。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淳于髯叹息道,“夫人近日脉象更为虚弱,我担心……此胎难以维系……”

    娈姜闻之大惊,“怎么会?我分明已经按时喝了安胎之药,每日里也小心静养,近乎不出门去。如今已经五个月了,这孩子怎么还会保不住?!”

    “唉……夫人的身体虚不受补,药物之力已难以企及。为今之计,我劝夫人莫要再执着了,此时服下堕胎之药,仍可保全性命。若是再拖下去,只怕……”

    “只怕怎样?!”一声冷峻的诘问传来,淳于髯忙转过头,只见成冲正一脸铁青地立于门口。

    成冲知道娈姜是故意支他出来,他猜测到是有什么事,于是站在门外,不曾走远,直到听到这一切,让他惊如五雷轰顶。

    “冲哥……”娈姜见他走进来,心中不免紧张。

    成冲并未理会她,目光如炬地看着淳于髯,质问道,“她身体是这般情形,你为何此前不说?!”

    未及淳于髯开口,娈姜慌忙起身,拉着成冲的衣角解释道,“冲哥,你别怪罪淳于先生,是我不好……是我叫他先别告诉你……”

    成冲转过头,望着娈姜,既恼怒又心疼地问道,“为什么?!”

    “你别生气,我孕初时便胎像不稳,淳于先生曾要我堕去这个孩子,可是……我舍不得……冲哥,我真得舍不得!这是我们的孩子……我好想留住他……”娈姜一脸哀求,泪水已湿了眼眶。

    一瞬间,成冲心如刀绞,他轻轻地抱住娈姜,安抚她道,“我知道,我知道,娈姜,我没有怪你,是我不好,让你受苦了……没事的,你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他扶娈姜躺下休息,尔后请淳于髯来到屋外,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淳于髯迫不得已,将事情的原原本本委实以告。

    “我本以为能帮夫人撑到生产之日,可事到如今,以其当前的身体状况来看,我实在没有把握能够继续维系此胎……还请少傅恕罪!”淳于髯带着歉意道。

    “……先生适才说,若娈姜服了堕胎药,便不会有性命之忧,是么?”成冲的声音颤抖着,此刻他虽心痛,却必须面对,无论怎样,娈姜的性命是最重要的。

    “如果夫人初孕之时服下此药,自是无大碍。可如今胎儿已在其腹中五月,强行堕胎,也会有凶险。然而,已是别无他法,若再耽搁下去,等到胎停腹中,怕是会……”

    “你别说了!”成冲料到淳于髯会说什么,他不想听也不敢听到接下来的几个字。“先生去配药吧,只要能保娈姜周全,其他的……都不重要……”成冲忍着痛说出这话,连握拳的双手也不自主地抖动起来。

    这日夜里,成冲守着娈姜,一夜未眠,他内心挣扎着。

    次日,淳于髯果真配了足量的滑胎之药,来到成宅。

    等到婢女熬好药端上来,娈姜却拒不肯饮,她看着成冲,流着泪道,“冲哥,我不想喝!一定还有别的办法,我腹中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我是他的母亲,我怎么能……怎么能够杀了他!”

    成冲看着娈姜,强撑着安慰道,“不关你的事,你已经尽力了,是这个孩子与我们没有缘分。等喝下这汤,你养好了身体,我们还会有孩子的!”

    娈姜摇头,痛苦万分,“不,不会了!冲哥。我不会再有孩子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激动地将药碗摔在地上,任药汤撒了一地,碗的碎片四下散落。

    这一刻,成冲的心似乎也一起碎了,他拥她入怀,而怀中的娈姜已是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无奈之下,成冲复去求淳于髯。

    淳于髯却已无计可施,只道,若娈姜仍坚持保胎,那么,就只能另请高明了。

第四十一章 生死离别贰

    娈姜固执地相信,定会有保胎之法,因而一拖再拖,不肯放弃腹中孩子。成冲跑遍王城,上到王宫御医,下至民间先生,寻医求药,一一相请,却不得良策。转眼之间,已逾半月。

    江寒野旷,叶落而秋。

    重阳节的前夕,娈姜忽然觉得腹痛不止,似有小产之象,还未及下人将医者请回,竟已见红。

    待医者来时,娈姜已经是鲜血尽染衾裳,苦痛莫能名状。医者遂屏退众人,只留下一个婢女在旁帮忙。

    成冲候在门外,五内如焚,屋内传来的一声声凄惨的哀嚎,令他感到空前的惶恐……

    绝望来袭,总是猝不及防。

    两个时辰之后,医者方出,手上、衣角,皆染了血迹,他看着成冲,摇摇头,说道,“老夫已经尽力了……”

    “什么叫尽力了,把话说清楚!”成冲盯着医者追问。

    “夫人她小产血崩,元气衰竭,已成真脏脉,恐再难救治……”

    这医者是宫中的郑御医,常年为庄王姚姬诊疾,因着公子阆的情面专程来此。

    “你胡说什么?!孩子保不住也就罢了,娈姜怎么会有事?!”成冲抓着他的衣襟嘶吼着。

    “还望少傅勿怪。老夫必会竭尽全力为夫人调养,只是能坚持多久,实在是难说。”郑御医道。他知道成冲心绪难平,言行失控,所以并未与他计较,然而娈姜的情况,他不得不如实相告。

    正在这时,婢女跑过来,对成冲道,“大人,夫人她……想要见你。”

    成冲顾不得再跟御医多言,遂匆匆步入内室。

    屋内窗幔遮掩,陈设亦显得朦胧而昏暗,犹似梦境一般。几案上摆着的铜盆里血水涟涟,周遭散落的带着斑驳血色的絺布还未及清理……

    “冲哥……是你么……”娈姜躺在榻上,吃力地开口,声音低微。

    成冲走近,轻轻坐在她身边,紧握着她的手,他望着衾褥上一片片触目惊心的赤红,强作镇定地说,“你累了吧,膳房里还备了薯蓣粥,一会我喂你喝一点。”

    “娈姜真是没用……没能保住我们的孩子……”她一心想着那个刚刚失去的孩子,哀伤而又自责。

    “别想了,娈姜。”成冲攥着她冰凉的手,缓缓地贴靠在自己的脸颊上,尔后闭着眼睛,似祈求又似自语道,“我只要你没事。只要你好起来。”

    接连几日,娈姜虽服下了郑御医的药,却还是不见好,她终日躺在榻上,昏沉沉地,时睡时醒。按御医的话,他开的药只能勉强维持娈姜的性命,却无法令她痊愈,至于能维系多久,也是未可知。

    成冲整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

    小产后的第五日,娈姜一早便清醒了过来,她似乎觉着精神较前几日好了许多。看着趴在榻边已经睡着了的成冲,娈姜忍不住轻轻用手去抚摸他的头。

    成冲睡得极浅,因而有所觉察,他抬起头看到娈姜已醒来,欣慰道,“你醒了?怎么样,感觉好些了么?”

    “嗯。我今日的身体似轻快了许多,头也不像先前那样昏沉了。”娈姜说着,声音虽仍然无力,眼里却已多了几分神采。

    成冲悬了多日的心稍稍踏实了一些。

    “冲哥今日不用进宫去么?”娈姜想到成冲似乎已多日未曾入宫了。

    “我今日陪着你,哪也不去。”成冲握着她的手说。

    待到娈姜服过汤药,不出一个时辰,竟然能够起身下床。

    成冲见状,心中既惊喜又慰藉。看来郑御医开的药还是有效果的,等再过些时日,或许娈姜就会好起来吧,他心想着,尔后亲自出去为她煮粥。

    等到他离开,娈姜缓缓地走到妆台边,她对着镜中憔悴不堪的自己,暗暗忧伤着,病了这么多天,竟不想容颜枯槁至此……

    她终究不愿让自己这般颓唐,于是唤婢女前来帮她梳妆。

    病卧多日,今朝当窗理云鬓,愁容隐去,尚可对镜浅弄妆。

    正在这时,成冲持着亲手为她煮的粥和下人刚买的糗饵进来,娈姜遂略带自嘲地对他道,“我憔悴得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成冲走上前去,望着镜中的她,深情道,“我的娈姜,怎样都好,不施粉黛,也是绝美。”

    娈姜冲他莞尔一笑,“冲哥何时也学了这样哄骗人的话。”

    看着娈姜展颜,成冲亦笑。

    经过一番打扮过后的娈姜,几乎看不出倦容病态,一如往日的明艳娇媚。

    用膳之时,娈姜看见盘中的糗饵,喃喃自语着,“记得那年上巳,城郊集会,小贩卖的桂花糗饵极为香甜可口,不知这会还在不在……”

    “你若想吃,我让阿文去买。”成冲道。

    “不必了,这个也是一样的。只是,我已经很久没有走出过宅院了,很想出去看一看。”娈姜对他说,神情惹人怜惜。

    “那等到你身体再好些,我便带你出去走走。”成冲应着。

    “娈姜今日便想去。”她看着他,一脸期待。

    “今日?!”成冲没想到她这样着急。

    娈姜拽着他的手,央求道,“难得我今日有气力,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我们去洛水之滨看看?”

    不论什么时候,只要娈姜开口求他,成冲从来都拿她没办法。可这一次,他却不能答应,“外面天寒,你才刚有好转,不可如此。”

    娈姜听见他一口拒绝,失落之意浮在脸上。

    成冲心中不忍,于是思来想去,复开口道,“你若实在想出去,我带你去宅子后面的旷地透透气吧,我记得那里有一片桂树,可惜此时,恐怕花已尽落了。”

    “那样也好。”娈姜听罢,欣然道。

    于是成冲为她裹了最厚的氅衣,准备妥当一切,方御车而往。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宅院向北,有一片远山,此时重峦浸染,黄赤相间。近处桂树林立,花虽落,叶半存,迎风而动,沙沙作响。

    一车,一马,二人,于林之下。

    “冷不冷?”成冲尽量用身体替她遮挡着风。

    娈姜摇摇头,微笑道,“你陪我去那边坐一会吧。”

    “好,如今不比仲夏,我们稍稍坐一会就好。等你痊愈了,想去哪里都行。来日方长。”成冲虽答应,却忍不住担心她的身体会吃不消。

    “来日方长么……”娈姜默念着。

    她心里一早便有种暗暗的预感,今日恐怕是大限将至了。

    然而成冲却不知情,他将自己的氅衣解下,铺在一块硕石之上,扶娈姜坐在上面,然后自己也挨着她坐下。

    娈姜依偎在他身旁,轻声唤着,“冲哥。”

    “嗯?”

    “真希望日子能一直这样,一直停在这一刻。”她低语着。

    此时的娈姜忍不住后悔,若是她早些时候服下滑胎之药,或许身体就不至于到了这般田地,或许也就能再多陪他一些时日。

    成冲未解其意,只道,“你若喜欢这里,我以后每天都陪着你来。”

    她靠着他的肩膀,望着远方的山峦,有些遗憾地说,“要是我早点听淳于先生的话就好了……可是……冲哥,我真得很想要给你留下一点血脉,却没想到,事与愿违……”

    成冲攥着她的手,安慰道,“我说过,我只要你没事,其他的都不重要。”

    又过了一会,他轻声说,“你若觉得冷了或是乏了,我们就回去吧。”

    “不。有你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很暖。”

    娈姜将眼睛微微地闭起来,尔后说道,“你知道么,我这辈子最开心的事,就是能做你的妻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成冲顺着她的话道,与她十指相扣。

    “你这个人啊,哪里都好,就是不知道好好待自己,叫我如何能放心得下。”娈姜自顾自地说着,声音较先前更为低微。

    成冲侧过头看着她,心里一下子不安起来。

    “你要答应我,若是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她缓缓睁开眼睛,满是不舍地望着他。

    “娈姜,你别说这样的话。”成冲有些慌。

    “不,我要说,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她吃力地说着,语气却很坚决。

    “不会的!娈姜。不会的!你别乱讲。”成冲彻底慌乱起来。

    “我的身体我自己知道,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了……你知道么,我是多么地舍不得你啊,冲哥。我好想一直陪在你身边……一辈子陪着你……永远都不分开。”娈姜在他的唇上轻轻一吻。

    他流着泪,复去吻她,吻她的唇,她的脸颊,她的眉眼,额头与发丝。

    娈姜闭着眼睛,感受着他对她的爱意与温存。

    “你不会有事的。”成冲已是泪流满面。

    娈姜的气息渐渐变得微弱,她望着他,断断续续地说道,“答应我,等我走了以后,你不可以为我难过太久……你还要再娶……还要生子……要好好地生活。只有这样,我才能够安心……”

    “你别说了!娈姜。我求你!不要说了。不要这么残忍地对我……”成冲紧紧地抱着她,泣不成声,肝胆欲裂。

    娈姜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去抚摸着他的脸,轻轻地呢喃,“你喝醉那日……也是这般,哭得……像个孩子一样……真是让我……心疼……”

    说完,娈姜的手坠了下来,在成冲的怀里,她香消玉殒。

第四十二章 出手相劝

    昔美人兮,许我相将。

    今长别离,使我沦亡。

    悠悠苍天,行道靡靡。

    何不与共,慰我彷徨。

    成冲亲手葬了娈姜,尔后守在她的墓前。

    一连三日,他就这么枯坐着。

    周忌父来此凭吊,他视而不见,子突、詹无极等人前来劝他节哀,他亦置之不理。

    第五日的时候,子突不放心,复来看他。正巧遇到成宅的下人,下人慌忙相告,说成冲已多日不饮不食,怕是欲自绝于此。

    子突闻之,心急而忧。

    他来到娈姜的墓前,望着已然倒在地上,神志模糊的成冲,叹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你又何必这般自苦?”

    成冲不为所动,子突又道,“丧妻之痛,实难承受。可哀不至于绝,你若因此而伤身送命,实非大丈夫所为!”

    此时成冲尚有几分清醒,他能听见子突说得话,却不愿开口,也不想睁眼。

    于是子突上前扶起他,嗔怪道,“你这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下去,不出几日,也就没命了!”

    “……别管我……”成冲终于开口。

    “我若不管你,难道任你就这么死了?!”子突诘问他。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成冲睁开眼睛,迷离地望着子突,一副生死无谓,漠然处之的样子。

    子突本是想好言相劝,可见着他半死不活的颓废之态,实在气不打一处来。于是他拎着成冲的衣领,猛然将其一把从地上拉起来,尔后责骂道,“你看看你自己,都成什么样子了?!”

    成冲冷不防地被他直拽而起,模模糊糊地望着他,冷笑一声,说道,“你若看不惯,走便是。我的死活,不劳你操心……”

    子突看他如此不识好歹,不禁气恼地抓着他的肩膀,呵斥道,“你给我振作起来!休得消沉若此!”

    成冲微微皱了皱眉,然后双手甩开子突,后退了两步,摆出一脸厌烦,回敬道,“我说了,叫你少管闲事。”

    此时的子突,耐性已经快要被磨没了,他见不得成冲如此自暴自弃,却又不知如何将其从沉沦之中拉出来,不禁愤然,“看来,我真应该一拳打醒你!”

    成冲听罢,哂笑道,“怎么?想打架么?你尽管出招就是……手下败将。”

    子突闻其言,怒从中来,说道,“好!那我就替弟妹好好教训教训你!”尔后他深吸一口气,单手出拳,直击成冲腹心。

    成冲本就心力交瘁,被他一击,连连退步,身体摇摇晃晃,勉强方得以站稳。

    一旁的仆从见状,大惊失色,慌忙劝阻,“子突将军快快住手!少傅多日水米未进,怕是挨不过啊!”

    子突却并未理会,径直走上前去,挥手又是一拳,成冲竟全然不作抵抗,任凭他出手。

    “连反击的能力都没有了吗?!”子突怒气愈甚。

    成冲看着他,默不作声。

    子突遂抓着他衣襟,厉声道,“你不是很厉害么?当年角斗场的威风,都哪去了?!”

    他脸色煞白,冷眼相视,仍是不发一言。

    此时,子突恨铁不成,遂向他吼着,“你若再不还手,便等着被我活活打死!!”

    成冲轻藐地一笑,嘴硬道,“若如此,我倒要感谢你……”

    子突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大怒道,“求死么?好!我就成全你!!”话音刚落,接连几拳,落在成冲身上。

    成冲被他打得头晕眼花,向后蹒跚数步,直至支撑不住,跪倒在地,身后便是娈姜的墓碑。

    子突却未停下,走到他面前,再次将他拎拽而起,狠狠说道,“今日在弟妹的坟前,我就送你上黄泉路!我倒是很想知道,九泉之下的她,看见你这个窝囊废,会作何感想!只怕也会为你不齿吧!!懦弱无能的东西!我看你有何脸面去见她?!”说罢,右臂抡圆,重拳朝着成冲额头直击而去。

    拳头离面不足一寸,倏然止于半空之中。

    只见成冲左手举起,牢牢制住子突出拳的手腕。

    他抬起头来看着子突,四目相视,一个眼神似剑,一个怒火中烧……足有半晌,二人的手,才几乎同时缓缓放下。

    成冲喘息渐促,复低着头,尔后不知是由于子突这几拳所致,还是因着多日哀痛伤心的缘故,竟从口中呕出一滩血来。

    “成冲,你……”子突见他这般,怒意化作担心,他适才不过是想激成冲振作而已,出拳也终究是有所保留,气势大过于力道。可成冲毕竟身体有恙,是否真得伤到了他,子突也未可知……

    他正忧虑,却见成冲伸手胡乱一擦唇齿间残留的血,淡然而道,“没事……死不了。”

    子突看着他跌跌撞撞地转身离去,遂赶上去问道,“你去何处?”

    “吃东西……活下来……”他面无表情地答。

    说来也是奇怪,自从成冲被子突这一番不分青红皂白的痛骂暴打之后,反而冷静了下来,就此断绝了轻生的念头。

    岁月流逝,不舍昼夜,从不会因着任何人、任何事而停歇,即便是再难过的光景也都会过去。恍惚之间,春去秋来,又是一年。

    如今,公子阆已行过了弱冠之礼,仍居于梧台宫。这一年里,他娶了辛伯的孙女辛宓为妻,尔后又纳了洛邑望族的千金柳氏为妾,只是还未有子嗣。

    成冲则依旧做着他的公子少傅,尽心地去辅佐公子阆,深得其信任与倚重。

    有些事不提也终不能遗忘,有些伤不碰却欲盖弥彰。他几乎每日都去娈姜的墓前,有时对着石碑说上几句话,有时就默默地坐着那,直到夜深。

    好在子突常常提着酒来找他同饮,一日,二人饮到半酣,成冲无意间问他,“子突,你为何不思娶亲,反而要去寻些倡女?”

    子突略微思忖,尔后直言答道,“我原本是觉得娶妻麻烦,后来见着你的遭遇,便觉得岂止是麻烦,简直甚是扰心!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我习惯了沙场征战,索性孑然一身,无牵无挂,反而来得潇洒痛快!”

    成冲苦笑道,“你倒是看得通透。”

    不得不说,因为有了子突,成冲方能从万念俱灰,悲恸欲绝的情绪中慢慢恢复。娈姜的死,也渐渐变成了他心上一道深深的伤疤,虽日夜相伴,却已成习惯。

    王宫,马厩之中,嫘牧正在替马匹添草加料,只听得趣马皁喊他道,“嫘牧!速去将西边厩中那匹紫骅骝牵出来,还有东厩中的赤炭马、卷毛狮子!一并牵来!!”

    “知道了!长官!”嫘牧口上应着,然后去牵引那几匹马。

    一年多的豢马、御马经历,已经让他对宫中所有马匹的名称和习性都了如指掌、信手拈来。想来嫘牧是何等机智精明,这点小事如何能够难得住他。

    这王宫御马署的掌事被称作趣马皁,官同下士,他手下管着四个趣马徒,又叫御马卫,嫘牧便是其中之一。由于嫘牧刚来不久,趣马皁和另三人便理直气壮地几乎将所有的工作都甩给了他。

    一开始,嫘牧默默少言,踏实肯干,可时间一长,他不由得产生了些不安分的想法。想来自己进宫,本是期待着能有一番大作为。如今在这个小小的御马署中,每日不过就是做些替王官贵戚豢养马匹的繁杂小事,即便他做得再出色,日后最多也不过就能做个趣马皁而已。区区下士,叫嫘牧如何能够甘心。于是,慢慢地,他开始在应付工作之余,为自己筹谋起来。

    “你小子快点!别磨磨蹭蹭的!没看见长官在等着呢么!!”另一个趣马卫袖手旁观,却振振有词。

    一帮好吃懒做的家伙,就知道一天到晚差我干这干那。嫘牧心里咒骂着,表面上却装出一副笑嘻嘻的样子,“好嘞!这就来!”他一边应声,一边牵出马匹。

    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从来都是他的强项。

    他将几匹马的缰绳递给趣马皁,依旧一脸讪笑地问道,“长官,你急着领这些马匹做什么啊?”

    “遛一遛!过几日南宫将军要来选两匹!”趣马皁一边抚着紫骅骝的鬃毛,一边回答。

    “将军来选这等宝马,想必是要办什么大事吧?”嫘牧有意识地跟他打探。

    “好像是护送大王和娘娘下个月祭祖之用。”趣马皁口里嘟囔着,突然反应过来哪里不对,紧接着伸出手,朝着嫘牧脸上用力一拍,骂道,“你个小兔崽子,赶紧干活去,少跟我这乱打听!没规没矩!”

    嫘牧的眼里突然掠过一丝难以觉察的怒意,尔后却在一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他心平气和地应着,“是,长官。”

第四十三章 自讨苦吃

    七日之后,南宫嗣果真来御马署察选宝马。趣马皁一早便准备妥当,如此要事,自然容不得半点差池。

    御马署众人拜迎南宫嗣,尔后,趣马皁依惯例为其介绍御马的情况,正要牵出前几日甄选的几匹宝马,为南宫嗣着重展示之时,却不想突然腹中一阵绞痛。

    难不成是晨起吃了不洁的东西,趣马皁心里暗思,恨不能立即如厕,可司马大人面前,怎容他这般失礼。他越是心中焦急,越是腹痛难耐。

    嫘牧和其他几个趣马卫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候着,他见趣马皁一副汗涔涔的忸怩样子,遂径直走到众人面前,从容道,“禀告长官,属下已经按照您的吩咐,备好宝马,还容许属下为将军一展宝马风采!”趣马皁见他如此冒昧自荐,不由得心生不满,可此时又顾不得其他,只得借此机会,先行解决内急,遂顺水推舟道,“既如此,你便按照之前准备,好好地向南宫将军禀报。”

    “诺!”嫘牧为了这一天,可真是费了不少功夫,趣马皁的突然腹疾正是拜他所赐,整罐牵牛子的汁水加到其汤饭里,不泻个半死才怪。除此之外,那几匹马已被他驯得服服帖帖,扬手挥鞭,驰骋如疾风,持缰紧收,骤停亦稳健。

    嫘牧能做成趣马卫,很大程度是因着南宫嗣的帮忙,他在入宫时曾与南宫嗣有过一面之缘。

    今日复相见,南宫嗣自然记得他,见他御马术精湛,不吝称赞道,“很好。”

    嫘牧得到了南宫将军的首肯,不禁心中喜悦。于是,他趁着为南宫嗣牵送马匹之时,果敢上前道,“南宫将军,您可还记得小人?”

    南宫嗣看了看他,平静而道,“你叫嫘牧,缀衣嫘萦之弟。”

    嫘牧当然不知道南宫嗣是因为他阿姐的关系,才对他多留意了几分,还以为是南宫嗣慧眼识珠,觉察到他是个可塑之才。因而,嫘牧激动地拜道,“得南宫将军厚爱,嫘牧感激。”

    南宫嗣点了点头,只道,“你的马术不错。”说罢,便叫下属将马匹接过,自己亦踏出御马署的门。

    嫘牧见南宫嗣等人动身离开,便偷偷地跟了上去,随行了一小段距离,见着四下无人时,他疾步上前,说道,“将军留步!”。

    南宫嗣回头,见是嫘牧,问道,“有事么?”

    “小人确有一事!还望单独与将军禀报!”在嫘牧看来,这是个极好的机会,或许南宫嗣的一句话,就可以助他离开御马署。

    南宫嗣吩咐随行的下属,“你们先将马匹牵回去。”

    “诺。”下属应声而去。

    南宫嗣复转过身,略带疑惑地看着他,“什么事?说吧。”

    嫘牧既已开口,知道机不可失,便直言不讳道,“小人……想求将军收留!”

    “收留?”南宫嗣不解其意。

    “正是。小人想入将军麾下,自此为将军效犬马之劳!”嫘牧一脸诚挚地说。

    “你,不想做趣马了?想入虎贲军?”南宫嗣听罢,皱了皱眉。

    “是,嫘牧愿入虎贲军!”嫘牧跪在地上,行拜大礼。

    南宫嗣却不言,过了一会,方开口,“王城虎士皆是万里挑一的勇者,没有过人的拳脚功夫,任谁也不能跻身其列。你,会拳脚么?”

    “小人……不会”,嫘牧愣了一下,尔后迅速接道,“但小人可以学!”

    “呵呵。嫘牧,你要知道,宫中百官皆安分守己,各司其职。你来御马署不足两载,小成尚不足谓,岂可三心二意。本将劝你一句,身为下臣,最忌心浮气躁,好高骛远。还望你能脚踏实地,好生历练!”南宫嗣意味深长地说。

    嫘牧听罢,默不作声。

    南宫嗣看了看他,又道,“若没别的事,本将还要去大王那里回禀。”

    “小人……恭送将军。”嫘牧跪在地上,心中不悦。

    然而,这并不能让他心灰意冷。在他看来,南宫嗣之言并没有道理。他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宫中那些有权有势之人,在他这个年纪,恐怕已经至少是下士或者中士了。所以,他若想早日出头,就必须当机立断,尽快找到一条适合自己的路,一条能够让他飞黄腾达、大富大贵的捷径,为此,他什么苦都愿意忍受!

    好生历练,哼,在这个破御马署有什么好历练的,我嫘牧之前在宫外历练的已经够多了!什么司马大人,当初不也就是个武夫,如今得势,便一脸的瞧不起人。像你们这些人,我嫘牧见得多了!嫘牧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中暗暗抱怨。

    等到他一脚迈进御马署的大门,见着趣马皁正在等着他,脸上写满了怒意。趣马皁为官多年,自然心计不浅,很容易猜到这一切都是嫘牧搞的鬼,因而正等他回来,准备狠狠收拾他一顿。

    “长……长官。”嫘牧刚想开口,却不由得他分说,已经被其他三个趣马徒按倒在地,一顿五花大绑,吊在了马厩里。

    “今天你倒真是长脸啊!为着能让自己出风头,你可没少挖空心思吧?!”趣马皁一边挖苦着嫘牧,一边持着马鞭狠狠地抽打他。

    “属下……不知道……长官在说什么……”嫘牧努力摆出一副无辜之态。他知道,一旦他认了,趣马皁必定不会放过他,八成还会向大王奏请,把他赶出宫去。他才刚刚和阿姐相认,怎么能就这么丢人现眼地被逐出去,到时候阿姐或许也会被牵连……所以,嫘牧便下定决心,无论怎么挨打,都不能承认。

    趣马皁的泻下还没好利索,打了一会就没力气了,于是叫来其他三个趣马徒,轮番毒打嫘牧。从下午到入夜,嫘牧挨了数不清的鞭子,身上被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直到很晚,这几人打得实在疲乏,便各自回去歇息。嫘牧仍被这么吊着,整整一夜,身上的伤口渗出血来,火辣辣的灼痛。然而,这些疼痛对于他来讲,都是小事,此时,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想办法脱身。

    第二日,趣马皁一早来到马厩,看到嫘牧已经昏厥过去,便令趣马徒朝他身上泼了一桶冷水,嫘牧惊醒。只见趣马皁又持着马缰,站在他面前,说道,“嫘牧,我再问你一遍,前日里是不是你故意设计我,害我在南宫将军面前出丑,然后你好借机攀上谄媚?”

    “属下……冤枉……还望……长官明……察。”嫘牧虽然几近虚脱,脑子却还清醒着。

    趣马皁见他依然嘴硬,便又狠狠地打了他一通。

    快到正午的时候,趣马皁见嫘牧实在快要支撑不住了,又加上他这般硬骨头,怎么打也不肯招,心想着还是别弄出人命的好。于是就让几个趣马徒把他放了下来,勒令他接下来每日只能吃一顿剩饭,而且要独自干完御马署所有的活。

    嫘牧又饿又乏,身上又灼痛难忍,他迷迷糊糊地倒在马厩的地上,无人问津。

    说来也巧,这日傍晚的时候,嫘萦带着两个女辅前来御马署送冬服冬靴,像这等小事,原是不需要她亲力亲为的,但是她总要想个理由来见见嫘牧,因此专程而往。

    趣马皁跟嫘缀衣是同级的官职,但嫘萦深得姚姬娘娘的喜爱,这一点宫中人尽皆知,也正因如此,一般宫里的百司下士见到嫘萦,都会多给她几分颜面,尊她一声嫘缀衣。

    然而,趣马皁与嫘萦却并不和睦。虽然二人交集不多,可由于嫘萦平日里事情繁杂,顾及不得御马署这等小司,以至于分配衣裳、领取服饰的事,御马署常常是轮到最末。诸如此类的小事累积起来,趣马皁便怀恨在心。前不久,趣马皁方得知嫘牧是嫘萦之弟,昔日里对嫘萦的种种不满,难免会发泄在嫘牧身上。

    今日,嫘萦本是挑选了上等的冬服,亲自前来御马署相送。趣马皁一见到她,不免有些惊慌,心想着,若此时被她撞见了遍体鳞伤的嫘牧,恐怕会不依不饶,大闹一番,反参他一本……

    嫘萦未见到阿牧,不得已而相问,趣马皁却是闪烁其词,令她不禁心生疑惑,更执意要见到嫘牧。

    “嫘缀衣,趣马徒嫘牧虽是你胞弟,但如今是在宫中,不是你们姐弟二人闲话叙旧的地方!我御马署亦有规矩,且嫘牧今日已被我安排要事,难以分身,恐怕没时间与你相聚!缀衣请回吧!”趣马皁无奈之下,只得正色道。

    “趣马皁言重了。我并非想要与嫘牧长话叙旧,只是你既知道我们的关系,让他出来与我见上一面,总可以吧。嫘萦相信趣马皁也不至于是那般不近人情的人。”嫘萦耐着性子,复相求道。毕竟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嫘牧仰人鼻息,她怎好翻脸。

    趣马皁见嫘萦如此难缠,心中愈加不安,正不知该如何打发她,却听见一声,“缀衣要见我?”

    只见嫘牧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没事儿人似地走了出来。他故意穿得繁复且厚重,长衫绰袖,倒很好地遮住了他的伤,只有颈上的一道血痕尚隐隐可见。

    “阿牧!”嫘萦见到胞弟,甚是惊喜,“你没事吧?”她关切地问。

    “阿姐放心,趣马皁大人对我百般照拂,简直是恩同再造!阿牧在此好得很,又怎会有事?!”嫘牧一边说着,一边瞟了瞟一边的趣马皁,他的脸色倒是极为难看。

    “是么?那真要是谢过趣马皁了!”嫘萦信以为真。

    “不必,不必,都是我分内之事……”趣马皁勉强挤出了一个笑脸。

    嫘萦见阿牧没事,便放心了。正要离开,瞥到他脖子上的伤痕,忍不住问道,“你受伤了?!”

    众人闻之,皆惊。

    阿牧慌忙用手向上拉了拉衣襟,敷衍道,“没事,前几日遛马时候摔了一跤,恰好擦在木枝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严重么?”嫘萦心切地追问着。

    “不严重,已经快好了。”阿牧怕嫘萦为他担心,连连说着。

    “阿牧,我那里有上好的外伤药,一会记得找我取。”趣马皁见嫘牧没有把他供出来,忙不迭地殷勤道。

    “多谢长官!”嫘牧应着。

    等到送走嫘萦,趣马皁问嫘牧道,“你为何没告诉嫘缀衣你的伤从何来?”

    “回长官,我的伤,确是前些日遛马时不小心摔得!”嫘牧言之凿凿。

    趣马皁盯着他上下打量,足有半晌,方哈哈大笑道,“嫘牧啊嫘牧,你小子,倒还真是有点意思!”

    自此以后,趣马皁对嫘牧的态度发生了很大的转变,以至于嫘牧在御马署的境遇再不像先前那样糟糕了,日子似乎好过了起来……

    然而,嫘牧想要离开御马署的念头却一刻也没有打消过,不但如此,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天比一天强烈。

第四十四章 为时不晚

    孟春之月,成周八师的军营中需要更补一批战马,御马署因此小小地忙碌了一阵。

    一日,嫘牧护送战马从王宫前往西郊军营。刚到军中,恰好碰到成冲。想来二人虽同在宫中,但由于御马署地偏位远,并不能经常遇到,今日在宫外,反倒得以相遇。

    多日未见,昔日的主仆二人便多聊了几句。

    嫘牧看着成冲的状态,知道他已经从丧妻之痛中恢复了过来,慰藉不少。

    等到成冲问及他近况,他笑笑,只道,“趣马徒的琐事,不值一提。哪里比得上虎贲勇士的威风!”

    成冲听他如此说,随口而道,“将士百司,皆靠双手吃饭,无需相较,尽力就好。”

    嫘牧看着他,想起了当日自己在成宅之外被人追债殴打之时,成冲救下他后,也说了类似的一番话,遂慨叹,“少傅大人还是一点没变。”

    “是么?你倒是变了不少。”成冲微微笑道。

    嫘牧摇了摇头,“不,阿牧也没变。只是……”

    话说了一半,他沉默了。

    “只是什么?”成冲问。

    “只是以阿牧现在的能力,暂时还得不到自己想要的,所以只有委曲求全,从长计议。”

    “委曲求全?”成冲听得云里雾里,遂问道,“你在御马署,过得不好么?”

    嫘牧长叹了一口气,答道,“倒也不是,只是阿牧志不在此。御马署安逸,终不是长久的地方。”

    “那你想怎样?”成冲看着他。

    “我想……”嫘牧犹豫着,他想要的现在就如同水中捞月。

    “但说无妨。”

    “我想当将军!我想做一个叱咤疆场,扬名立万的大人物!”嫘牧扬起头道,眼睛里闪着光,他不想对成冲有所隐瞒。

    成冲听罢,愣了一下,尔后笑了笑。

    “难道少傅也在笑我痴人说梦,不自量力?”嫘牧有些不快。

    “不,我一早猜到,以你的个性,恐怕不会满足于栖身御马署。只是没想到,这么快,你就给自己寻了条颇为难行的路。”成冲坦然而道。

    见嫘牧不语,他接着又说,“想当将军,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王城虎士数千以计,再加上成周师、殷师十万甲士,上将军唯有两人。想来我入虎贲军近七载,如今也只是个中卫而已。”

    嫘牧听了他的话,惊喜与惆怅交杂而生,惊喜的是成冲居然没有嘲笑他的想法,反而心平气和地给了忠告。惆怅的是他想到连成冲这样的人,都还没做成上将军,他一个小小趣马卫,又如何可得?

    不过嫘牧向来是哪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知难而退可不是他的性格。再难实现又怎样,既然是他想要的东西,哪怕豁出命,也要得到!

    于是,他看着成冲,坚定地说,“阿牧知道其中的艰辛,更知道要做人上人,便需吃常人不能吃的苦!阿牧从来不怕吃苦,只怕没路可走,没苦可吃!!”

    成冲被他的话所触动,虽然还并不确定阿牧是否真得能胸怀壮志,义无反顾,可是此时此刻,成冲倒是愿意帮他一把。

    “你若想当将军,需从虎贲卫做起。”成冲给出了一条明确的建议。

    “我知道……只是虎贲卫选人严苛,要通武艺,会拳脚,阿牧尚不能及……”嫘牧说着,有些惭愧。

    “确是如此。但除此之外,别无二径。”成冲如实道。

    其实嫘牧这两个月里,已经有意地在跟宫中的武侍讨教了,有时为了能学个一招半式,不惜将自己的月俸递上,又或是鞍前马后地替人家奔走效劳……只可惜,那武侍自己也是水平有限,所以一来二去,嫘牧并没有多大长进。

    今日见了成冲,嫘牧不由得一瞬间计上心头!他何不求成冲教他几招?要知道,成冲可是王孙的武师,若能得到他的授艺指点,想来通过虎贲士的选拔,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少傅大人,我……”嫘牧不知如何开口,方能让他答应自己的不情之请。

    “有话直说,何必吞吞吐吐。”成冲猜出他是有求于自己。不过他想着,若是嫘牧开口求他,要他暗中在虎士选拔中徇私舞弊,以违反规则和公平的方式助其进入虎贲军,他可是万不会答应的。

    “我想求少傅大人教我一些拳脚功夫!”嫘牧想不出其他说辞,只得厚着脸皮求成冲。

    “什么?!”成冲有些出乎意料。

    “是阿牧唐突了!可是,阿牧是真心想要求少傅大人帮帮我!我现在虽然身无长物,可有朝一日,我定会有出息的,也必会回报少傅大恩!”嫘牧说得百般诚恳。

    成冲沉吟片刻,方开口道,“拳脚功夫是习武之人的基础,多半要从幼时入门,渐至贯通。若待弱冠之年,筋骨已成,方从头学起,只怕虽十倍功夫,也只得收效一分。且学武之事,需稳步积累,欲速则不达。想来你应该也比我小不了几岁……”

    嫘牧听着成冲的话,犹如被泼了一桶冷水,遂以为成冲是要拒绝自己,没想到,成冲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喜出望外。

    “就算昼夜苦练,要达到一方造诣,也是难上加难。不过,你若只为通过虎贲军选拔,倒也为时不晚。短则半载,长则数年,何时能及,就看你的天赋造化了。”

    “……少傅大人……的意思是,同意教我学武了?!”

    “你既想学,教你几招,又有何不可。”

    嫘牧激动万分,噗通一声地跪在地上,拜道,“师父在上,请受徒弟一拜!”

    成冲一惊,不由得后退了一步,忙道,“快起来,不可如此,我也不是你师父!几招拳脚而已,你就当是武艺切磋!”

    嫘牧闻之,一边起身,一边说道,“你放心,宫里的规矩我懂,我不会给你添罗乱的。以后我私下里叫你师父,人前还是称你‘少傅大人’,如何?”

    成冲未及答话,便听得有人喊他,回头见是子突。

    “你在这做什么?南宫将军有事找你商量!”子突对成冲说。

    “我知道了。”成冲应道。

    “那两位大人忙,阿牧先行告退。”嫘牧知趣地说着。

    “好。”成冲道,子突却自始至终未看阿牧一眼。

    等到二人去见南宫嗣的路上,子突开口问成冲,“我记得那家伙原是你宅邸的仆从,为何好端端地进宫来了?是你荐他来的?”

    “算是吧。”成冲答。

    “他刚才何故要拜你?”子突又问。

    成冲没想到,阿牧跟他拜师的一幕恰好被子突看见,便草草解释道,“没什么。他有些小事来求我。”

    子突听罢,不屑地说,“小事?恐怕是净给你添些麻烦事吧!”

    “不至于。”成冲笑道,“你对阿牧,似乎有些成见?”

    “那家伙一副刁滑之相,一看就知道是个极不安分的人!你还是少来往为妙!”

    “子突中卫几时学了相人之术,有空也教教我。不过你待人,向来是先兵后礼,反复不定,想来当初对我,不也是如此。”成冲觉得他言过其实,于是开他的玩笑。

    “哎?成冲,你这话什么意思?合着你还跟我记仇是不是?!”

    “记仇算不上,不过你总该请我喝顿酒吧!”

    “臭小子!我请你喝的还少了不成?!”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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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周乱世英雄介绍:
东周初年,王权渐落,诸侯强起,四方争霸。一场繻葛之战,周天子大败而收场,一个小卒成缨挺身而出,为救周王而身死,遂有公卿府托孤之事。
七载之后,因缘巧合,其子成冲入宫而为公子侍,入军以作虎贲卫。历公卿府剧变,经函谷关伐戎,名扬斗场,情属佳人,少年成冲逐渐成为一个有勇有谋,重情重义的男子汉……
然而,深宫之中,尽是尔虞我诈,诡谲多变;名利诱惑,终是世事无常,人心难测……渐渐地,成冲亦随之卷入一场凶险万分、惊天动地的权谋动乱之中……
道义,情感,命运,抉择……成冲该如何力挽狂澜,又能否全身而退……东周乱世英雄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东周乱世英雄,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东周乱世英雄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