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雪日逛园子
黎阳城的冬日空气湿冷,屋里却暖意如春。
一个身穿银红袄儿,青缎子坎肩的丫鬟,手拿灰鍬,将火盆上的铜罩揭起,慢慢拨弄着熟炭。她抽抽鼻子,觉得这屋里还是有血腥气,拈了两块速香放上,仍旧罩住。
奇怪,明明已过去半个多月了,再浓的血气也该散了呀。
红袄丫鬟摇摇头,朝悬着大红销金撒花帐子的厢式大床上看了一眼。恰逢纱帐的一角被人撩起,露出一张苍白而瘦削的脸。
“何时了?”方子笙咳嗽两声,推开缠在身上的杏子红绫被,“新月,给我倒杯热水。”
“哎!”名唤新月的红袄丫鬟,麻利地递过青瓷盏。
不烫不凉,刚刚好。
方子笙啜了两口,递过去,准备下床,却被拦住。
“二小姐,外面雪很大,今日就不要出去了吧?”新月担忧地往窗外望去。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覆盖了整个黎阳城。
新月心里满是诧异。自二小姐苏醒,半月以来,除了前两天二小姐实在无法下床,后来的日子,二小姐总是准时起床去园子里散步。
天寒地冻的,园子里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枯败的花草,阴冷的北风,新月实在不明白二小姐为何如此执着,非要拖着病体,裹着斗篷,也要在园子里遛上几圈。
其实老爷也劝过二小姐,可最后还是没有拗过她。因为谁都看的出来,老爷十分疼爱二小姐。
这份宠爱,不仅让众人羡慕,也让大小姐嫉妒。毕竟,在二小姐出现之前,大小姐才是府里最受宠的小姐。
都说嫉妒能让人发狂,这不,新月手里现在正攥着大小姐院里的丫鬟银牙送过来的泻药。说是大小姐吩咐让新月她得空给二小姐吃了。
新月皱眉。二小姐的身子本就虚弱,她若是听了大小姐的吩咐,指不定就害了二小姐。
可新月还记得那日银牙送泻药时,所说的话:“新月,你可知,那守后门的吴婆子看上你了。想让你给她的傻儿子做媳妇儿。这吴婆子的表妹陈妈妈,如今正是夫人眼前得力的主儿。如今,陈妈妈因此事,已求到夫人跟前,若非大小姐拦着,新月你呀,早就被许配给吴婆子的傻儿子了。你若不下手,惹怒了大小姐,大小姐说不定会改了主意,成全了吴婆子。到时候,你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想到这里,新月一时间有些愣怔。
新月自小被卖进郑府,爹娘是谁早就忘了。虽说当个丫鬟苦了些,可至少不愁吃喝,老爷夫人又心善,等到满了年岁,求老爷夫人开恩,再利用多年在府里的人缘打点一番,配一个老爷跟前得力的长随不成问题,若运气好些,还能嫁给柜上的掌柜。
比新月早两年进府的秀儿姐,就有这样的运气,嫁给了郑家城西那间首饰铺的曹掌柜。秀儿姐自己当家做主成了当家夫人不说,还三年抱俩,连生了两个大胖小子……
“新月?”望着跑神的新月,方子笙扬声喊道。
新月这才发现二小姐正在穿一件大红猩猩毡的斗篷。此刻屋里没有别的丫鬟,花开在熬药,春暖因为昨夜轮值,这会儿正在睡觉。二小姐手上力气还是不够,穿起斗篷,动作尚有不便,需要她的帮忙。
新月红了红脸,上前伺弄。
二小姐是个话不多的人,脾气温和,新月发现自己有时就算犯了错,二小姐也从不端主子的威风。
这泻药,是下还是不下呢……
“新月,你今日不舒服吗?过一会,待陈大夫来时,我请他为你把把脉。——不然,你就留屋里吧,我自己去就行。”方子笙毫无血色的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方子笙有时候想一个人呆着。
这样她才能好好想想,她为何会在大火中死而复生,成为了郑府的二小姐郑纯心。
她也能好好想想,究竟是谁给自己下的毒?又是谁那么恨她,怕毒不死她,还添了一把火,一定要将她挫骨扬灰?
大齐国的方国公府绵延百年,人丁一直不兴,也因此府里没那么多的糟污事。再加上二叔二婶治家一向严谨,怎会让人有机可乘?
还有哥哥,得知她的死讯,最痛苦的应该就是哥哥了,也不知哥哥的伤是否痊愈了?
还有朱衡,在她回府省亲前,他本是打算废后的……
朱衡……
方子笙觉得心口一阵发紧。
“奴婢……奴婢没事!二小姐,奴婢陪您。”新月忙不迭取过青绸油伞,撩起厚厚的猩红毡帘,顿时冷风拂面,她忍不住缩缩肩。
方子笙拉住新月,瞥瞥她身上半旧的红袄:“我记得老爷送来的衣物里,还有一件羽毛缎斗篷,你去找出来穿上。”
新月推辞不掉,在方子笙的坚持下,将斗篷找了出来。
方子笙接过斗篷,居然还拖着病体,要亲自帮新月穿上,还不忘帮新月扯扯里面的袄裙。
新月受宠若惊,连连阻拦。
两人终于收拾好,相携走出屋子。
雪虽大,却不算太冷。地上已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空气湿凉,呆久了暖房,出来走走,让方子笙觉得有一种久违的广阔感。她深深吸气,小心地压抑着胸口的闷痛。
方子笙心下思索。说来奇怪,自己寄居的这具身体,名唤郑纯心,乃是郑家庶出的二小姐,半月前才从远方亲戚那里被接回来。可郑纯心就算被寄养在外,也不过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为何自己一觉醒来,却发现这具身体伤痕累累。
方子笙曾检查过,除了郑纯心的这张脸,这具身体浑身皆是鞭伤,更有甚者,胸口还有一处几乎致命的伤口。伤口虽然已经结疤,却也能看出事发之时的凶险。
针对身上鞭痕的疑问,郑纯心的爹爹,郑骏是这样解释的。
郑骏说,郑纯心出门游玩,被山贼捉去,后被卖到红尘之地。因她性情刚烈,不服管教,被那里的老鸨好一番毒打。幸好他及时救她出来,不过因为刺激太大,郑纯心醒来后居然失去了记忆。
而其实只是因为方子笙占据了郑纯心的身体,才会什么都不记得了,而方子笙又懒得去敷衍迎合这些陌生人,素性就说自己失忆了。
当然,有关郑府老爷郑骏的这个解释,方子笙是一个字都不信的。
因为方子笙曾揽镜自照,仔细研究伤口的来历。
结果令她大惊失色。
这处伤口非常特别,上一世的方子笙也曾见过这种伤口,可那是在齐国和端国边关摩擦的战场上。与她平级的一位将军,在作战中,被突如其来的一枝飞箭,精准地射中心口,当场毙命。
后来查明,那个既特别又难以愈合的伤口,乃是被一种名叫莲花的特制飞箭所造成。
这莲花箭力量惊人,射程远,杀伤力极强,非常适合远距离射杀。因射杀后,能让伤口出现极多裂痕,犹如盛放的莲花而得名。
同时查明的,还有莲花箭的背景。
这莲花箭身所用材料十分特殊,且造价昂贵,所以只有端国的黑曜司才有。
而端国的黑曜司则是一个直接听命,且仅仅听命于端国皇帝的暗地组织。它替端国皇帝监视大端百官,还负责解决一切皇帝不能直接出面解决之事。
在端国,黑曜司拥有相当大的权利。
但黑曜司一向行事低调,做事又十分谨慎,从无错处。这样一个严密的端国组织,怎会与养在深闺的郑纯心有关,何况郑纯心还是一个大周国的贵族小姐。
所以,方子笙分析,只有两种可能,要么郑纯心这个身份是假的,要么就是这具身体的主人顶替了郑纯心的位置。
如果假设成立,那么这具身体原主人的真实身份是什么?
黑曜司又为何要置郑纯心于死地?
郑骏又为何要谎称她是他的女儿呢?
方子笙百思不得其解,踩得脚下积雪簌簌作响。
走着走着,两人来到后门不远的甬道上,听到隐隐有婆子们的吵嚷声。她们似乎正在吃酒赌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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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泻药变毒药
因为天冷,下着雪,郑府的主子们不怎么出来,况且府里主子又少,后院的婆子们这才偷了空,或赌或饮。
新月有些不安。
吴婆子就在这里当差。
之前吴婆子每次见到新月,都对她很热情。新月本以为那是吴婆子怜她没有爹娘。如今听了银牙的话,新月才知道原来吴婆子是别有用心。
新月想劝二小姐离开,却见方子笙慢悠悠朝众人赌钱之处走去。
新月咬咬牙,撑着伞跟上。
那是一个专门给婆子们歇脚的小屋,生着炉子,炉上还温着酒,几个婆子一面掷骰子,一面说着闲话。
只听一个粗砺的嗓子说道:“她还真当自己是郑府的二小姐了,不过就是个外室养的私生女!听说是她亲娘哭着求老爷将她带回来,要不是看她娘亲可怜,老爷怎会带她回来碍夫人的眼?”
另一个幸灾乐祸的口气说到:“说来也怪,这么多年了,老爷除了夫人,连个通房都没有,怎么就莫名其妙有了个外室。那个外室还住在离黎阳那么远的承州城?这二小姐呀……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老爷的种呢!”
众人嘻嘻哈哈笑起来,语气里夹带着浓浓的尖酸刻薄。
新月小心翼翼地看向方子笙,却见后者若有所思地瞅了一眼自己。
新月一哆嗦,赶忙垂下头去。
方子笙本想继续听下去,可那些人又开始扯些鸡毛蒜皮的腌臜事。说是今日这家的小姐跟人私奔了,明日那家的丫鬟爬床了,诸如此类。
方子笙听着无聊,便折身返回。
新月小心翼翼地跟上去。
当两人拖着打湿的裙摆回到屋里,新月觑一眼方子笙平静的脸,扑通一声跪下。
方子笙挑挑眉,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新月,你这是做什么?”
新月闷声道:“奴婢自知对二小姐撒了谎,还望小姐原谅。”
方子笙坐在碳炉前,接过丫鬟花开递过来的手炉。
感受着手心里的温度,方子笙轻轻叹口气。
还记得,当她还是方子笙,而不是重生后的郑纯心时,从小到大,无论冬天有多冷,她都不曾用过手炉。没有那个习惯,也没有那个时间。因为从记事起,每日起床后,爹爹就会将她带到方国公府的小演武场,教她习武。出得一身臭汗,自然就身子通泰,暖暖和和的。
“那你说说,之前你告诉我说,因我娘亲过世,我住在承州的远房表姑家里。可那些婆子们,为何说我亲娘还在世?”方子笙微微咳嗽两声。
“奴婢——奴婢——不能说!”屋里不冷不热,新月的鬓角却渗出汗珠。她闭着眼,咬着牙,俯身叩首,“请小姐责罚!”
屋里一片静默,只听到炭火黯哑的哔啪声。
新月将额头紧紧贴着青石地砖,心思急转。不过是说谎,论理不是大事,况且这又出自老爷的授意,按二小姐一向温吞的性子,定然不会给她太重的处罚。
新月很笃定。
方子笙的语气依旧不温不火:“抬起头来!”
新月一喜,看向方子笙。这才发现二小姐的目光咄咄逼人。她不由瑟缩着躲开眼去。
方子笙盯住新月冒汗的小脸,瘦弱无力的手缓缓伸向自己的衣袖。
新月是个很标致的丫鬟,体态端庄,眉清目秀,做事也稳妥,就是——不够忠心。当然,方子笙觉得自己初来乍到,也没做什么事,能让这个丫鬟对她死心塌地。
“新月,我不喜欢撒谎的人。既然你说不出原因,我就禀了爹爹,让你去别处吧!”方子笙想了想,又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
“二小姐?”事情的发展,显然出乎新月的意料,“二小姐,这并不是什么大事……”
“对你来说不是,对我而言它是。花开,送她去老爷那里。……啊,还是送她去夫人那里吧!”方子笙起身,准备去床上躺一会。
“二小姐!”新月喃喃。她不能走,更不能去夫人那里。大小姐吩咐的事情,她没有办妥,那么没有大小姐的庇护,吴婆子一定会想方设法,逼她嫁给那个傻子。
不,不行。
“二小姐,是老爷让奴婢撒谎的。”新月连忙改口,“至于原因,奴婢也不知道,更不敢多问。”
是郑骏?
郑骏为何要隐瞒郑纯心母亲的存在?
不,不对。方子笙兀自摇头。新月能被郑骏看中,送过来当她的大丫鬟,一定不简单。新月也不可能这么轻易就供出郑骏,她一定知道背后的秘密。
方子笙眸色一暗,一面将手重新伸入衣袖,一面慢条斯理地瞥着她:“我看你今天没什么精神,连衣裙都不曾整理齐整。方才出门,我为你整理衣裙时,不小心摸到你腰上的小纸包。一时好奇,就拿了来。——这里面有什么,能让你这般神色恍惚?”
新月盯着方子笙举起的小红纸包,睁大了眼。
方子笙笑笑,打开一嗅:“怎么有一股淡淡的甜味?是糖粉吗?”
新月似乎听到自己的牙齿在打战:“二小姐,那——那不是糖粉,是泻药。奴婢这几日有些积食,特意寻来药用的。”
“嗯?泻药?”方子笙挑眉,轻轻拈了一点,尝了尝,眉间的温柔蜕变成冷厉。
方子笙盯着新月的脸,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确定这是泻药,而不是让人肠破肚烂的毒药蟹甬吗?”
“毒——毒药?”新月懵了。
新月从没听过“蟹甬”二字,却知道“毒药”二字意味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银牙明明说那是泻药的。
莫非大小姐不仅仅只是想让二小姐吃吃苦头,而是想借刀杀人?
新月脸色一白,瘫软在地。
“新月,毒杀主子的下场,我想你该知道。”方子笙平静的说着,“大周律法严谨,谋害家主,将处以剐刑。其实,原本背主处罚没这么重,听说是因陛下身在潜邸时,被心腹属下背叛,九死一生。从此十分忌讳背主之人,所以特别加重了刑罚。剐刑又叫“凌迟”,乃是将受刑人衣服剥净,用渔网紧紧勒在身上,使其皮肉块块凸现于网眼之外,刽子手手拿一柄极薄极利的刀,一块一块慢慢剐,至死方休……”
新月已吓说不出话来。
方子笙起身,“花开,去请夫人,让夫人派人去官府报案吧。”
新月如同疯了一样,扑过去抱住方子笙的腿:“二小姐,奴婢……奴婢真以为那只是泻药,奴婢不敢害小姐的……”
第三章 大夫会生气
“新月,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不喜欢撒谎之人。你说谎在先,私藏毒药在后。于情于理,我都没有理由再将你留在身边!”方子笙盯着新月崩溃的脸,“花开,快去叫人来!”
“是大小姐指使奴婢的……”新月急了,“这药是大小姐给奴婢的。”
新月知道,如果不能留下,等待她的只有死路一条。若再不说实话,等到了夫人那里,夫人一定会护着大小姐,那么这“毒药”只能是她自己的主意。甚至连老爷也不会相信自己是清白的。
方子笙眉眼一挑:“我如何信你这一次说的不是假话?”
“二小姐,真的是大小姐。”新月声声叩首,头上很快就渗出血来,“奴婢自小入府,和大小姐院里的三等丫鬟银牙交好。前几日,是银牙将这包药送来给奴婢的。她说这只是泻药,大小姐只是看不惯老爷宠爱二小姐,所以才想给您吃点苦头。而且,奴婢真的没有打算给您下药。您身体这般不好,若是出了差错,奴婢也逃不了责任……”
屋子里只剩下新月的声音在回荡。
方子笙瞅瞅涕泪横流的新月,又瞅瞅木头一样伺立在旁边的花开,只觉得无奈。
方子笙只不过看新月最近心思恍惚,又发现新月动不动就去摸腰处,才一时兴起,趁着为新月拉袄裙,偷了她藏着的东西。
到园子后,方子笙才发现那不过只是一个普通的药包。可方才好奇之下随便一尝,居然发现还是自己认识的毒药。方子笙不想随便怀疑新月的忠心,所以故意用剐刑试探,不料着毒药果真是冲着自己来的。
不曾想,纵然重生,她面临的依旧不是简单平凡的日子。关于上一世,方子笙尚且又无数疑问。谁知道醒来后,面临的仍是恨与怨的纠缠。
“够了!”方子笙止住新月的控诉,语气里露出疲倦,“起来吧,我累了,你先下去!”
新月还想再说,却被花开劝着,流着泪依依不舍地走出门去。
花开扶着方子笙躺在床上,一向不爱多嘴的她,忽然开口问道:“二小姐您为何要骗新月,说了那么严重的刑罚?”
无论是下毒也好,背主也罢,那剐刑分明是罪孽深重之人的待遇,花开觉得新月还不至于。
方子笙闭上眼,低声说道:“新月以退为进,以为只要主动承认说谎,我就会放过她。身为下人,在主子面前玩手段,我不过是小惩大诫,吓吓她罢了。你放心,只要她忠心,我不仅不会为难她,还会护着她。不过,你怎知我方才骗了新月?”
花开闻言一笑,心底松了口气:“奴婢以前曾在宁王府服侍过几年。宁王主管刑部,日子久了,奴婢自然也知道一些。况且这样严重的刑罚,多少有些见识的人,都不会相信小姐的话!”
方子笙笑了:“可新月相信了!”
花开愣愣,不语。
的确,新月只是被二小姐稍一吓唬,就露了怯,还供出了大小姐,可见新月还是过于纯善。也因此,花开才想帮她说话。
“宁王?”方子笙嘴里噙着这个名字,望向花开的眼里,来了兴趣,“你既然在宁王府,却为何现在来了郑家?莫非——是做错了什么?”
花开似乎并不介意方子笙的试探,仔细替她掖好被角:“有时候,错与不错,不是我们这些奴婢们说了算,而是主子们说了算。论起来,要杀要打、要骂要卖,不都是主子的一句话吗?”
方子笙笑开。
原来花开是拐着弯的给新月求情。
方子笙摆摆手,意味深长道:“你放心,只要忠心,我不会亏待她的。下去吧,新月的事,我自有分寸。”
花开放下心头大石,掀开帘子,想出去瞧瞧新月。却发现新月似乎不敢远去,一个人坐在院子东侧的抄手游廊上掉眼泪。
花开想了想,放下帘子,去整理老爷方才派人送来给二小姐解闷的话本子。
游廊上,新月满腹委屈。
新月忆起年幼被卖的时候,人伢子劝慰哭泣的自己,说被卖也不算坏事,至少以后不怕挨饿受冻。可如今想来,却是命不保夕。
新月觉得委屈,她只是一个丫鬟,就算有些小心计。也不过只是一个丫鬟。老爷让她撒谎,她就撒谎。大小姐让她下药,她就下药。否则,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能决定她的生死,就跟眼前的二小姐一样。
“怎么哭了?”一道温和的嗓音从不远处传来。
新月抬头去看,但见一身半旧青袍的陈大夫,正蹙眉瞅着她。陈大夫身后还跟着背着药箱的小厮明镜。
此刻,明镜也好奇地盯着新月。
“没什么。您来了,奴婢去禀报给二小姐!”新月用衣袖擦擦眼泪。
陈图经却若有所思地盯着她哭肿的双眼和渗血的额头。继而,他从袖里摸出一方素面手帕,上前亲手替新月擦眼泪,一点也没看到身后明镜骇然的表情。
新月飞红了脸,却没有闪避。
陈图经是郑骏半年前,特意寻来的江湖名医,虽然年已不惑,却十分儒雅温和。若不是新月偷听了他和郑骏的谈话,也不信他真是她想象中,那粗鲁野蛮的江湖人。
新月曾伺候了陈图经大半年,直到二小姐半月前入府,新月才被老爷亲自指给二小姐做大丫鬟。那大半年里,陈图经对新月很好,好到从不避讳外人的眼光。新月也曾有过奢望,可在陈图经亲口拒绝她之后,她便绝望了。
也是,新月苦笑,她不过就是个无父无母的丫鬟,命如草芥,怎能配得上他这样的贵人。
可他如今,又是在做什么?
新月咬咬牙,打开陈图经的手:“陈大夫快去吧,二小姐还等着您呢!”
陈图经不以为忤,陡然捉住新月的手腕,为她号脉。
一瞬间,新月只觉得浑身战栗。
“你心绪不定,随后我给你开一个方子。你年纪小,莫要多思多虑。头上的伤,稍后跟我回去,我帮你处理一下。”陈图经低声说道,“新月,好好服侍二小姐,莫要耍小孩子脾气。等你到了年纪,我请郑老爷给你找个好归宿……”
新月睁大眼,愤然甩开他的手:“奴婢的事不劳陈大夫挂心。奴婢还有事,先走了——”
“哎你这丫头,怎么这样放肆?”明镜不满。
明镜跟了陈图经半个月,正想讨好一下陈大夫,终于找到机会了。
陈图经冷冷瞥了明镜一眼,任凭新月哭着离开。然后陈图经的目光落向正堂。莫非是二小姐郑纯心为难了新月?
陈图经施施然朝正堂走去。春暖掀了帘子,请他进去。
然后方子笙在花开的搀扶下,从床上起来。
陈图经并未问起新月一事,只是认真替方子笙把脉。
方子笙盯着陈图经那张年轻到可以让人能忘记他年纪的脸,低声问道:“听说,之前去承州接我的时候,陈大夫也在?”
“二小姐想说什么,不妨直说?”陈图经蹙眉。
陈图经本以为她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却没想到那霸道的蛊毒还是拔不出来。一时间,陈图经心生挫败。
“不知陈大夫是否看出,我胸口这处伤疤的来历?”方子笙注意着陈图经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陈图经想了想:“没看出来。”
紧接着,陈图经抬眼,意味深长地直视着方子笙若有所思的脸:“伤口已经长好,二小姐追究这个似乎没什么用处。过去的已经过去,莫要多想。好好休养身体,才是二小姐目前该做的。”
“那我娘亲呢?”方子笙扬起眉头,试探道,“我身为人女,娘亲如今身在承州,我岂能不管不顾?”
陈图经眼皮都不曾抬一下:“这话,二小姐应该跟郑老爷说。陈某不过是个大夫,管不了郑家的家务事!”
方子笙有些诧异。
陈图经每日都来诊脉,言谈举止从来都是风度翩翩。
可今日,怎么看起来对她很不满?
第四章 花开是美人
既然知道别人不待见自己,方子笙便不再多话。
陈图经诊脉后,开始为方子笙施针,而后也不多说什么,告辞离去。
方子笙只觉得浑身酸麻,随口和花开说道:“也不知陈大夫有什么烦心事。这半月以来,我总以为他是个不因外物喜怒之人,却原来也是个性情中人……”
花开扶着方子笙坐起来,拿了一个大迎枕放在她身后:“或许和新月有关。方才新月在游廊上坐着哭,好像被陈大夫看到了。”
“新月?”方子笙转念一想,“是了,之前新月一直在他那边服侍。我也奇怪,新月服侍陈大夫好好的,为何爹爹会让她来我这里?”
花开垂着头,低声说道:“倒是听说,此事是陈大夫提起的。他说新月体贴伶俐,给二小姐作伴最好。所以老爷才会特意挑了新月来二小姐这里。原本老爷是打算在外面重新买个人的。”
“重新买?”方子笙若有所思,“这府里丫鬟应该不少,难道竟没有可以来我屋里当大丫鬟的?”
花开垂头,声音闷闷的:“府里的丫鬟——都是夫人调教好的!”
方子笙恍然。
原来如此。
按婆子们所说,郑纯心是个莫名其妙多出来的私生女。郑骏的夫人宋氏,不管表面如何,内心怕也是不喜欢这个庶女的。若是挑了宋氏调教出来的丫头,放在二小姐郑纯心的屋里,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
可见,在此事上,郑骏并不相信宋氏。
方子笙摇摇头。
郑骏是否太过小心了。郑纯心不过只是一个庶女,他这般护她宠她,怪不得会无形中惹怒了宋氏所出的大小姐郑芸潇,也无怪乎郑芸潇会对她下手。
“若是我,这样的心理落差,也要好一番适应!”方子笙有些理解郑芸潇的小儿心性,接过花开递过来的茶盏,“既然你知道陈大夫亲口向爹爹推荐新月,可知陈大夫为何会那样做?”
花开依旧垂着头,说话也是木木的:“听说陈大夫半年前入府时,一见到新月,就跟老爷要了她做丫鬟。半年来,陈大夫对新月很好。或许因为这样,新月动了不该动的心思。恰逢二小姐回府,于是,陈大夫顺水推舟就送了她来这里。说起来,新月如今养成了这样的性子,可能也和这半年陈大夫对她的纵容有关。”
方子笙笑笑,觉得花开的推断不对。
陈图经既然特意提出要新月做丫鬟,还对她百般回护,证明他对新月是有情义的。不过,陈图经是个江湖人,他所谓的情义,或许是男女之爱,又或许是怜悯之情。再者,连花开都知道新月对陈图经动了凡心,陈图经不会不明白。但他不但没有回应,还将她送到自己这里来。看似他拒绝了新月,可也或许正是为了保护她。
身为丫鬟,若是能在小姐屋里服侍,等到出嫁的时候,身份地位都会比普通的丫鬟要高,也会得到夫家更多的尊重。
看来,新月在陈图经那儿,可比自己要得脸的多。
方子笙心思一转,那么若是能让新月,去陈图经那里打探关于郑纯心的事,一定比自己的试探要来的更为快捷。
“新月呢?”想到便立刻行动,方子笙心中有了决断,“去唤她进来!”
花开正要离去,方子笙似乎又想到了什么,特意吩咐春暖去寻新月,而让花开将屋里的碳炉灭掉一个。
方子笙觉得地上烧着火龙,太热了,影响自己的思绪。
花开领命,刚放下手上的铁钳,就见二小姐正坐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
方子笙似乎刚刚发现,花开长得非常美丽。鹅蛋脸,凝脂鼻,樱桃小口杏仁眼。按照当下人的审美,花开绝对是美人里的翘楚。只不过,身为一个丫鬟,这样的美貌,也不知是福是祸。不过,花开似乎也有所觉,总是垂着头,一副卑躬屈膝的模样。
这样很好,至少她懂得隐藏。
方子笙笑笑:“花开,你以前在宁王府里服侍的是谁?”
花开一向木然的脸,忽然变色。
过了半晌,花开才垂眼回道:“奴婢在宁王府时,在宁王世子书房里当值。”
“书房啊!”方子笙细心地发现花开白皙纤长的手在微微颤抖。看来花开并不喜欢自己问到这个问题,“恩,没事了,你去看看,新月怎么还没过来!”
花开领命而出。
院子里大雪纷飞,立在廊檐下,花开没有立即去找新月,而是木呆呆地盯着灰蒙蒙的天空发呆。
宁王府,宁王世子,梨漾,花开,还有苏云笑。
苏云笑,苏云笑……
花开在心底念叨着这个久违的名字,心如刀割。
花开还记得小时候,娘亲总是笑着跟爹爹说,我家云笑小时候就这么美丽,长大后来提亲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她那时还小,不懂娘亲的调笑,而爹爹则会接着娘亲的话逗趣,凭他是谁,我可不舍得我的宝贝云笑出嫁。
眨眼间,七年已逝。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礼部侍郎苏呈阗的小女儿苏云笑,而是一个身负罪孽的乱臣之女,也是一个命如草芥的官婢。她还有了一个符合她丫鬟身份的新名字,花开。
花开想哭,却早已没了眼泪。
她的泪水早在七年前,就已经流完了。
七年前,大周国舅楚天翼拥兵自重,谋反作乱,意图谋反。大周皇帝李勤宇雷厉风行,设计诛杀国舅父子五人,然后鸩酒一杯,要了先皇后楚轻烟的命。
就连楚轻烟所出的大皇子李昀,也被皇帝忌讳,赐死皇后次日,便封他为寿王,前往封地,并且无诏不得擅离封地。
不仅如此,皇帝还派兵守在寿王封地附近,日夜监视寿王李昀的一举一动。
楚家乃是武将世家,征战沙场多年,麾下雄兵百万,陡然被皇帝诛杀,其部属心有不甘,多有异动。皇帝李勤宇手起刀落,一月之余,几十位楚家将领被杀,且死法各不相同。
有宿醉而死,有寻花问柳死在红尘的,有调戏良家妇被关入大牢,刑讯逼死的,也有被构陷入狱,含冤而亡的。
除此之外,曾与楚家有亲,或有旧的官员,一众遭到清洗。
一时间,整个朝堂风声鹤唳。
皇帝李勤宇的疑心越来越重,杀的人也越来越多。许多政见不同的官员,利用这次机会,纷纷攀扯对手与楚家有关。于是又是一大群官员落马,家破人亡的惨剧每日都在上演。
而苏家,只不过是这场浩劫中的一家而已。
“啪”的一声脆响,打断花开的思绪。
循声望去,但见是一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正叼着半块绿莹莹的翡翠玉镯。另外的半块则在青石地上碎成好几块。
花开眉头一皱,朝廊下不远的花斑野猫走去。
第五章 连累或利用
方子笙的丫鬟春暖,四处去寻新月的时候,新月正站在郑府大小姐郑芸潇的院子侧墙外徘徊。
新月正在等银牙。
隔着院子,新月听到墙那边的院子里,两个丫鬟一面扫雪,一面闲聊。
“哎,刚发了月钱,过两日得了假,我们一块去铺子里挑些珠子。你帮我做支别致的珠花吧?”
“我的手艺哪能比得上银牙,你怎么不找她去?”
“……人家现在是二等丫鬟,哪像我们还是管洒扫的三等丫鬟。人家呀,懒得理我们。前几日,我跟她说话,她正眼都不看我一眼,只忙着和二小姐院子里的新月说话。”
“说来也怪,银牙她进府七八年了,一直不得大小姐的欢心。怎么这忽然就成了大小姐跟前的红人呢?莫不是跟——那院的那位有关?”
“你说二小姐呀?——不应该呀,你忘了,二小姐入府那日,大小姐吵闹着不肯承认二小姐的身份,后来老爷很生气,直接让人将大小姐送到祠堂里跪着。若不是夫人在老爷跟前求情,指不定就得将大小姐关个一两天。所以说,大小姐讨厌二小姐还来不及,怎么可能因为银牙和新月交好,就高看了她?按着大小姐的性情,没找错处发卖了银牙,已经算是便宜她了。”
“怎么可能?老爷那么宠爱大小姐,肯定不可能关她那么久。不过,银牙忽然得了大小姐欢心这事,当真有些蹊跷。谁知道她使了什么阴谋诡计!”
“说这些做什么,好冷,快快扫,扫完了好去屋里烤烤手。”
墙这头的新月瞬间煞白了脸。
新月不是傻子,不会不明白那两个丫鬟话里话外的意思。
新月惊疑不定,莫非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银牙才得了大小姐的欢心,因为大小姐想要银牙笼络自己去教训二小姐?
还没等新月想明白,那厢体态修长的银牙就出现在院子门口,正四处找着新月。
新月盯着银牙身上簇新的青绫小袄,只觉得刺眼。
新月木木地喊着:“银牙?”
银牙喜滋滋跑过来,瘦削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红晕。
银牙将新月拉到园子里的僻静处,眼神发亮:“莫不是成了?”
新月答非所问:“银牙,你还记得我们一同被卖到郑府的时候吗?那时候你得了伤寒,日日咳嗽,是我天天给你熬药,帮你干活。你说,你会报答我,会永远对我好的。冬日里,我手上生了冻疮,也是你心疼我,不仅帮我做活洗衣,还省下月钱,给我买了膏药涂。银牙,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姐姐……”
银牙诧异:“怎么好端端的说这些干吗?新月,你是不是不舒服,你头上这是怎么弄的?莫不是被二小姐她发现了?”
银牙大惊。
新月望着只“关心”二小姐的银牙,觉得有些疲倦,推开银牙摸上她额头的手,扭过头去,艰难地说道:“没有,二小姐还不知道。这是我不小心磕的。”
没有就好,没有就好!
银牙松了口气。她八岁被卖进郑府,熬了整整八年,才好不容易成了大小姐院子里的二等丫鬟。她可不想因为新月的办事不力,而毁了自己的前途。
这件差事,银牙可是在大小姐郑芸潇面前发过誓的。
“新月,你要相信我。你看这么多年,我们情同姐妹,我难道还会害你不成?——这两日陈妈妈在夫人跟前又办了好几件差事,正得脸,这个节骨眼,你可别做出什么自毁前程的事。若不是大小姐替你周全,眼看你年纪也不小了,你若再不下手,大小姐一生气,就将你许给傻子,那可如何是好啊?”银牙苦口婆心。
新月看着银牙的脸,再也忍不住心底的怀疑,盯着银牙:“真的吗?——银牙,你告诉我,你怎么忽然成了二等丫鬟,莫不是跟下药一事有关?”
银牙心一抽,觉得惊惶不定。
可看着眼前任性的新月,想起陈大夫对自己的冷淡,和陈大夫对新月的纵容爱护,银牙忽然又定了心,摆出一副愤怒的脸来:“怎么?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在郑府这么多年,难道还不能升为二等丫鬟。我本以为你懂我,原来你跟她们都一样,都嫉妒我……”
“真的没有吗?”新月看着银牙气得流出眼泪,心底依旧怀疑。
莫不是自己想错了?
“新月,我真的没想到,没想到你居然会怀疑我利用你得了大小姐的青眼。”银牙发了狠,“这世上谁都有资格怀疑我,就你没有。我被牵涉到这件事里,还不都是拜你所赐?”
新月蹙眉。
她听不懂银牙在说什么。
“你可知道,我原本好端端的做我的三等丫鬟。是你,忽然成了二小姐屋里的大丫鬟。大小姐知道你我关系好,才会让我说服你,给二小姐下药。若是我办不好差事,大小姐身边的修容姐姐说,要罚我进洗衣房里洗一辈子衣服。”
银牙越说越伤心:“洗衣房,你忘了你我以前在洗衣房的日子?整个府邸,丫鬟小厮、护院管家,还有主子,加起来的衣服,何时才有个头。我本来不想和你说这些,都是你逼我的。新月,新月啊……你听我说,就算你为我着想,那又不是什么毒药,只是泻药而已,你为何……如此固执?”
新月已经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银牙。
是这样吗,是自己连累了银牙吗?是因为自己成了二小姐的大丫鬟,才有了这场祸事吗?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新月从袖里摸出手帕,满心复杂地递给银牙:“别哭了,或许真的是——是我连累你了。银牙,你别哭了!”
新月不说还好,一说,银牙哭的更伤心了,最后直接扑到新月肩上,一面哭,一面更咽着说:“新月……我们,我们只是丫鬟,主子让我们生,让我们死……只是一句话。如今府里是夫人当家作主,大小姐又是夫人最心疼的女儿,新月,你可千万莫选错了……”
新月不再多说。
银牙又拉着新月絮絮说了些体己话,才送她离开。
眼看新月的身影远去,银牙揉揉发酸的眼,刚回到院子,就被院里的大丫鬟修容给叫住:“银牙,大小姐有事唤你,快进去吧!”
银牙立刻整整裙子,忐忑不安地进了正堂。
正堂里的琴架后正坐着一个少女。
那少女瓜子脸,柳叶眉,两颗黑眼珠跟熟透的葡萄一样,水汪汪的。
少女穿着月白绣花小毛皮袄,外罩一件金丝撒花坎肩,头上挽着松散的坠马髻,簪着一对梅花吐蕊金钗,脖子上戴着一个晶莹璀璨的黄金璎珞。
“听说郑纯心屋里的新月来了。那事儿,她办妥了吗?”少女嗓音温柔,纤长的手指轻轻勾了勾琴弦,发出单调的音声。
那声音惊得银牙一震,嗫嚅着开口。
第六章 野猫闹库房
“大小姐,银牙她还没——不过,方才奴婢已经让小雪,将那两只野猫偷偷放进二小姐后院的库房。说不定很快,就能听到猫儿将库房折腾的乱七八糟的消息了!”银牙小心翼翼地说着,生怕触怒那看似平静温和的少女。
郑芸潇瞥了瞥银牙,没说话。
这个银牙自小就服侍郑芸潇,可银牙瘦弱,长得又高,活像一根大竹竿,所以郑芸潇不怎么待见银牙。这一次,松容提醒郑芸潇,说银牙与新月二人感情特别好,所以郑芸潇才一反常态,赏了银牙,还吩咐她去办此事,谁知道这都几日过去了,新月那里还是没有消息。
真是无用。
郑芸潇撅噘嘴:“那猫儿能管用吗?”
银牙赔笑:“自然能了。大小姐,奴婢整日拿一些假的金银首饰,树根布料来训那猫儿。它咬坏钗上的金丝花蕊,奴婢就喂它一块肉吃。它用爪子勾花那些绫罗绸缎,奴婢就再喂它吃块肉。这样,将它放到二小姐的库房里,那边定然要翻了天。”
郑芸潇来了兴致:“修容,去问问,看那边闹起来没有!”
修容转身出去,很快就又折回来,垂首道:“大小姐,小雪来报,说那两只猫儿不辱使命,那边正热闹着呢!”
郑芸潇跳起来,指挥修容帮她拿斗篷,带着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方子笙所在的小院。
谁知刚出得院门,郑芸潇迎头差点撞上一个头上戴着大箬笠,身上披着蓑衣的人。
仔细一看,那是一个身材略瘦的少年,生的眉清目秀,粉面朱唇。可不正是她一母同胞的弟弟郑林森。
郑林森今日出外游玩,买了些郑芸潇最爱吃的糕点来孝敬她:“阿姐,我刚买的栗子糕,还热着呢,快来尝尝!——咦,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天机不可泄露!”郑芸潇绕过他,眉开眼笑,要下台阶。
“阿姐不会是想去二姐姐哪里吧?”郑林森好整以暇地说道,“阿姐,爹爹说了,不经他的允许,我们谁也不能去打扰二姐姐修养。阿姐,你忘了你被罚跪祠堂的事了?”
“呸,她算你哪门子的姐姐?”郑芸潇柳眉倒竖,“爹爹护着她,你也想护着她跟我作对不是?”
“当然不是,阿姐,阿姐——”郑林森追上去。
郑芸潇陡然转身,郑林森差点撞到她身上。
郑芸潇嘴角噙着笑:“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好奇,下人们都说她像极了爹爹,难道你不想亲眼看看,她究竟像不像?”
郑林森自然是好奇的,也自然是想亲眼见见的。可一想到爹爹那张严肃的脸,他就打心眼里害怕。
几番纠结之下,郑林森最终老老实实跟着郑芸潇,一同去往方子笙的小院。
谁也没注意,一个矮胖的身影,在郑芸潇一行人离开院子后,悄悄溜出门去,一溜烟朝郑府主母宋氏的院子跑去。
而此刻,方子笙的院子里正热闹非凡。
几个三等小丫鬟,正卯足了劲儿,想要捉住那两只不知从何而来的野猫。
这两只野猫可将她们害苦了。
二小姐的库房里放置的都是昂贵的绫罗绸缎,金银首饰,还有珍贵的药材。这天杀的野猫,将整个库房都糟蹋了个遍儿。
她们护卫不力,让猫儿闯下大祸,就算二小姐有心护着她们,她们也难逃责罚。当即有两个小丫鬟,一面捉着猫儿,一面落下泪来。
方子笙正被花开扶着,立在库房门口发呆。
听花开说,这处院落原本是府中的禁地。郑骏喜欢一个人在这里休息。所以这座院落,布置的格外清雅。
假山处处,一条小溪绕着整个院子一周,不过此刻上了冻,溪水里的鹅卵石隔着冰层,倒是很抢眼。当然,最好的不是这里的风景,而是这个院子的库房。
此处的库房,本是为郑骏所设,里面放置的古董文玩,金银器皿都是极好的。再加上,自从方子笙入府,郑骏购置了许多昂贵的药材充斥其间。这座库房可称得上是一笔不小的财富了。
方子笙出身齐国的方国公府,自小也是见惯了好东西。可见到眼前这些珍品,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么多的好东西,郑骏怎么就舍得全给了一个私生女呢?就算是心底内疚想要补偿,这补偿也着实有些过分了。
怪不得郑芸潇不惜收买新月,想要郑纯心的命了。
方子笙觉得有些头疼。
“二小姐,这——这可怎么办?”一向木呆呆地花开也惊诧了。
那散了一地的盒子里,有不少被摔开,露出被啃了几口的人参燕窝。还有些玉镯翡翠的头面首饰,碎的碎,残的残。好在那些画轴都无事,就是那些青瓷古玩,有一些已经成了碎片。总之,这库房就跟遭劫了一样。
花开无语。
之前花开发现了那只叼着玉镯的野猫,并追上去,还一路追到库房时,才发现几个脸色惨白的小丫鬟正手忙脚乱地捉着屋子里的另外一只猫。
那猫灵巧,众人捉了半日,也只是让库房更乱而已。
方子笙四下瞅瞅,捡起一片溅过来的碎瓷片,想要打中那一面凄厉尖叫,一面上蹿下跳的野猫,却发现手上根本就使不出一丝一毫的力气。
方子笙眼里露出浓重痛意,碎瓷片应声而落。她怎么也没想到,她堂堂一个齐国的飞虎将军,如今居然落得连一个碎片都丢不出去的下场。
这具身体,实在是太弱了!
听陈图经所说,郑纯心两个月前,曾断过两根肋骨,小腿上也中了一箭,更别提还有内伤。可方子笙以为已经过了这么长时间,这具身体,怎么也该恢复了吧。
可为什么她还是浑身无力?
为了让这具身体尽快恢复,方子笙日日忍着病痛,爬起来在园子里一面走,一面悄然练习师傅所教的吐纳。可为何身体还是这般虚弱?
方子笙闭闭眼,忽然无心去看眼前的鸡飞狗跳:“花开,找个人去二门那里寻个护院来,他们应该比较有经验。”
花开连忙去办,刚走到院门处,却又折回来,远远就喊道:“二小姐,大小姐和大公子来了!”
花开话音刚落,就听到隔着一座假山,一道温柔的嗓子喊道:“二妹妹,我和林森来看你了。”
间或夹杂着郑林森的嘀咕声:“阿姐,爹爹说了,不许打扰二姐姐静养,若被爹爹发现就惨了……”
“闭嘴!”郑府大小姐郑芸潇轻轻弹了一下弟弟的脑门,低声道,“都已经走到这里了,你还说这些,有用吗?”
第七章 头疼的宋氏
唠叨了一路的郑林森,叹了口气,最终选择了闭嘴。
郑林森还记得,半月前这位横空出世的二姐姐进府时,着实轰动了一番。听说她当时命不保夕,从房里端出了一盆盆血水,若非陈大夫的妙手回春,说不定这位二姐姐早就香消玉殒了。后来几日,爹爹一直陪在她身边,那份爱护让娘亲背后哭了许久。
本以为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料爹爹竟然背着娘亲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郑林森觉得,虽说自己当儿子的不好置喙爹爹的所为,可看着崩溃的娘亲,他心里多多少少还是有些埋怨郑骏的。
郑芸潇见弟弟蹙眉,用胳膊撞撞他:“哎,别想了,前面有一台好戏等着咱们呢。快去看看吧——”
郑林森早就听到假山后,女孩子们尖利的喊声。如今一听郑芸潇的话,陪着她绕过假山,就被眼前的景象给惊住了。
同时被惊住的还有郑芸潇。
不过两人的惊,却是因为不同的原因。
郑林森是因为不远处那占地三间的库房,太过狼藉。
郑芸潇则是因为,那占地三间库房里的物件,太过昂贵。果然,这个郑纯心一来,不仅夺走了爹爹的宠爱,甚至家产都妄图染指。
她凭什么?一个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野种,她凭什么拥有现在的一切。这些明明都是自己和林森的。
看来果真不能放过她。郑芸潇攥紧了手心里的锦帕。
方子笙很快调整好情绪,看向眼前这两位名义上的姐姐和弟弟:“这里乱,我们还是去屋里说话吧!花开,让她们去寻护院,另外吩咐下去,该上茶的上茶,该清理的清理,莫要乱了。”
郑芸潇冷冷一笑:“我还从没见过妹妹呢,这初次见面,本该备些薄礼的,可一见妹妹这库房里,有这么多的好东西。我送的礼反倒是拿不出手了。”
“这些都是爹爹寄放到这儿的,何时竟成了我的。”方子笙摆摆手,想了想,才说道,“还请——姐姐和弟弟,去我屋里坐坐。”
郑芸潇还想说话,却被郑林森轻轻扯扯袖角。
郑芸潇知道他的意思,无非是觉得她刻薄了些。初次见面,这样失礼,若是传到爹爹耳朵里,指不定又要让她跪祠堂了。
一进屋里,众人只觉得暖洋洋的。
郑芸潇心头不忿。这个院子本是爹爹单独休息的小院,一向不许人随便进出。没想到郑纯心一来就住到了这里。单看这屋子里的摆设,就知道爹爹有多疼她。
郑芸潇的眼眸冷了冷,脸上堆不出郑林森那样的笑:“都半个月了,娘亲也没见过妹妹,特意让我来瞧瞧妹妹,有什么需要的,你直接吩咐人去娘亲院里禀报即可。”
方子笙坐在床头,膝上盖着一方锦被,闻言浅浅一笑:“我伤势未愈,怕过了病气给夫人。等我好些了,再去给夫人请安。”
郑芸潇仔细打量着方子笙,想看出她究竟哪里像爹爹。她觉得郑纯心的肤色并不算是很白皙,眉毛显得太过英气,眼睛太大,鼻梁太高,唇色太浅,反正怎么看都不像爹爹。
郑芸潇心下越发不喜:“听说妹妹每日都会去园子里逛上两圈,娘亲的院子离园子也不远,不过多走两步路罢了。”
原来是来问责她不敬嫡母的!
方子笙不接话茬,偏了头:“花开,快去看看怎么还没上茶?”
花开躬身退下,谁知刚踏出屋子,就见几个婆子簇拥着一位围了个大红斗篷的妇人,进了院门。
花开吃了一惊,慌忙朝屋子喊道:“夫人来了!”说罢,匆匆迎上去施礼。
屋里气氛一凝,郑林森匆匆跑出来:“娘亲,这大雪天的您怎么来了?您不是有些头疼吗?怎不在屋里歇歇?”
“你们……”宋氏轻轻推开郑林森搀扶自己的手,低声道,“回去再跟你们算账。”说罢,整整容色进了房里。
屋子里,郑芸潇和方子笙都站了起来。
宋氏和善地朝方子笙望去。
眼前的少女体型消瘦,脸色惨白。她梳着简单的发髻,随意插着一枝素银钗。身穿一件素雅的莲青碎银的缎袄,外罩湖水蓝对襟褂,葱黄绫棉裙。整个人看起来既朴素又淡雅。
方子笙施礼后,抬起头来,正要开口对她说话的宋氏,却如同被人使了定身术,连脸上的笑也一并凝住了。
宋氏死死盯住少女的眉眼,脑海里忽然回忆起一件陈年旧事来。
在郑府,郑骏书房的规矩很大,不许任何人随意进出,就是宋氏自己也很少进入。但这么多年来,宋氏也算进去过几次。在那有限的几次里,宋氏曾见过一副小像。那小像上画的是个美貌少女。
当时郑骏看到宋氏发现那副小像,神情十分尴尬,借口说是本想给宋氏画一副小像,谁知画艺不精,画出来居然不像她。
宋氏还记得自己当时嘲笑了夫君好几日。可今日瞅着这二小姐的眉眼,活脱脱就是那副画上的模样。
一时间,宋氏的心狠狠的痛了。
果然!
果然早在那个时候,老爷心里就已经有了一个别的女人。
宋氏深吸口气,强迫自己笑起来:“快起来,纯心你身体不好,坐着就成。”
等方子笙起身后,宋氏又强迫自己偏了头,不去看郑纯心那张她心痛难忍的脸,冲郑芸潇皱眉道:“你爹爹千叮万嘱,让你们不要来打扰你妹妹静养,你都忘了吗?下人们来报,你宛凌姐姐的马车已经进了城,马上就要到了,还不快去二门上瞧瞧。”
郑芸潇闻言一喜,又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方子笙,迟疑了一会儿,又想着反正那猫儿暂时为自己报了仇,来日方长,也不怕收拾不了郑纯心。当即便拉了郑林森的袖子,和方子笙说了两句闲话,急急忙忙跑了出去。
此刻,春暖的茶终于端了上来,宋氏轻抿一口。
居然是今年新买的雀舌。
雀舌价贵,郑纯心不过是个外室所生的小丫头,老爷待她,当真是不薄啊!
宋氏将头埋在袅袅茶氤中,安慰自己,又或许是因为这原先是老爷的别院,这些雀舌,都是老爷剩下的。
见宋氏不说话,方子笙开了口:“方才听弟弟说,夫人有些不舒服,可请陈大夫看过了?”
宋氏身形一僵。
陈图经是郑骏半年前特意从江湖上请来的,听说医术颇高。但陈图经为人清高,等闲小病根本不看。郑骏也特意交代了,陈图经在府里,乃是贵客,不得随意打扰。若有了小病小痛,去外面请大夫即可。
再加上郑纯心入府后,郑骏又特意吩咐,说陈大夫只负责二小姐的伤势,严令外人打扰。所以这几日头疼不已的宋氏,请的是城南东头那家老字号的老大夫刘旭洋。
一时之间,宋氏只觉得思绪纷纷扰扰,头更疼了。
第八章 书房与贵客
“没什么大碍。年纪大了,总有些小毛病,无碍的。倒是你,年纪轻轻的,好好保养自己,也省的你爹爹忧心!”宋氏抬眼笑笑,又和方子笙说了会儿闲话。
无非是丫鬟不听话了,要记得来报。若缺什么,短什么,也不要藏着掖着,也要来说,等等诸如此类。
最后,宋氏起身,说道:“今日家里有贵客从京都来,是郑家族长的嫡孙女儿。我也不在你这里多扰了,你好好休息,等你大好了,和你两个姐姐一起玩,可好?”
方子笙笑着点头,送别宋氏。
一出方子笙院落的大门,宋氏觉得自己几乎是落荒而逃。
宋氏脚步匆匆,惹得陈妈妈劝慰道:“夫人您小心点,雪大地滑,您身体不好……夫人……”
宋氏惨白了脸色,猛然抓紧陈妈妈的手,急切的问道:“你看到了吗?她……她和我年轻的时候是不是有些相像?”
说到这里,陈妈妈心头嘀咕。
早就听园子里那些资历长的婆子们混说,说是二小姐比大小姐生的都像夫人。陈妈妈本不信,今日一看,可不是有几分相似。
陈妈妈老老实实道:“也只是一二分而已。说不定那个外室,是因为像夫人才被老爷纳下的。”
宋氏苦笑。
这怎么可能,若当真说谁跟谁相似,说不定还是自己年轻的时候,和那画上的女子相似。要不,当年那般春风得意的郑骏,怎会看上自己?
宋氏立在原地,抬首望着拽棉抽絮一样的大雪,满心伤痛。
那画上的女子,是否就是生下二小姐郑纯心的外室呢?想到这里,宋氏脚步一转,朝郑骏的书房的方向走去。
郑骏的书房设在宋氏院落相邻的院子里,那里藏书众多,打理书房的,是郑骏特意买来的聋哑丫鬟。
唯独守门的是他的亲信小厮云平。
郑府内院里,除了云平是个小厮,其余皆是丫鬟婆子们。
云平正守在书房门口打盹,听闻宋氏前来,慌忙迎上来:“夫人您怎么来了?……夫人,您不能进去,老爷吩咐了,谁都不能……”
陈妈妈上前拉住云平的胳膊:“这府里,还有夫人不能进去的地方,快快让开!”
云平眉头一皱,胳膊陡然一甩,只听陈妈妈哎呦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一旁另外两个婆子本来也要上前拉住云平,一看这架势,露了怯,转头去扶陈妈妈。
宋氏冷着脸:“她说的不错,莫非这府里还有我不能进去的地方,让开!”
云平粗黑的脸上,一对浓密的眉毛,紧紧蹙着,魁梧的身材如同小山一样挡在宋氏的面前:“夫人,对不住!当真是老爷吩咐了,不经老爷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去。就算是黎阳知府来了,小人也不敢放行!”
宋氏气得浑身发抖,正待喝令身后那一群婆子媳妇上前抓住云平时,只见二门外的管家周石海,撑着一把伞,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夫人,夫人,老爷和郑家六小姐进府了!”
老爷回来了?
宋氏一惊,觉得身子有些发软,她喊着身后的婆子们:“过来扶扶我,我觉得头疼得厉害!”
正要抬脚离开,宋氏又回头看看一脸凛然的云平,又四下扫扫众人,冷冰冰地说道:“你们都是府里的老人了。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我想你们心里都有分寸。今日这事,我不希望老爷从谁嘴里听到。都听见了吗?”
众人不知她为何来了这一出,但都配合着应了。
云平也点了头。反正夫人也没进去,他不算擅离职守。
唯独管家周石海一面点头,一面将此事放在心上。夫人一向温柔和善,今日怎么如此执着着要进老爷的书房呢?
宋氏这才松了口气,在陈妈妈的搀扶下朝二门赶去。
二门处,正等着的郑芸潇和郑林森,先是拜见了爹爹郑骏,而后看向跟在郑骏身后不远处,那个被一帮丫鬟婆子众星捧月般,簇拥而来的少女。
那少女身形高挑,一双水盈盈的眸子如同会说话般。
但见那少女头上戴着金镶玉的八宝攒珠髻,绾着海骝花宝钿金钗,项上戴着赤金龙凤呈祥的璎珞圈,裙边系着鹅黄宫绦双衡比目牡丹佩。她没穿斗篷,上身穿着银红撒花云纹卷边的绫袄,罩着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下着葱绿盘锦撒花洋绉裙。
郑芸潇眼里露出小小的羡慕。
“见过宛凌姐姐!”郑芸潇亲热地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早就盼着姐姐来,今日可如愿了。姐姐一路辛苦,快进去喝杯热茶吧!”
那厢,一身冷清的郑骏,蹙眉望着郑林森:“你娘亲怎么没来?”
郑林森瞅着那恍若神仙的远房堂姐,随口道:“娘亲在二姐姐屋……”他陡然醒悟,脸色大红,在郑骏的冰冷目光里垂下头去。
伺立在一旁的郑芸潇的大丫鬟修容见此场景,上前低声回道:“老爷,二小姐库房里闹了猫儿,夫人这才去了二小姐的院里。夫人本来有些头疼,想来是如此,才来的迟了。”
郑林森在一旁连连点头。
“闹猫?”郑骏朝身后仗剑而立的云鹰一扬眉头,“去查查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怎么库房里就有了猫儿!”
云鹰应声而去。
大雪中,宋氏也由一帮丫鬟婆子簇拥着,从穿堂的雪地上走来。
众人一一见礼,正要往门内去,郑骏却温柔地冲宋氏说道:“我尚有事,家里还劳你多照顾了。”
宋氏望望郑骏略有青色胡茬的下巴,又望望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心疼地为他拉正略有歪扭的斗篷,低声道:“这是妾应做的,无需老爷费心。只是老爷也要顾念着身体,这几日您都没回来,我日日都担心着您呢!”
郑骏笑笑,轻轻抚抚她因为急切赶路而稍显凌乱的鬓角发丝:“知道了。你放心,等忙过这一段,我就回来陪你们。”
郑骏又偏头看向郑宛凌,笑道:“宛凌,你且跟你十三婶入府,一应事物,都有你十三婶照应。——啊,还有,半月前,我刚刚接回了你二妹妹。她身体不好,所以不能来迎你,稍后,你安顿好了,就去看看她。”
一语既出,众人皆惊。
不是说,不许任何人去打扰郑纯心修养的吗?却为何单单许了郑宛凌去看她?
第九章 云妃瑞雪宴
郑宛凌诧异,这府里的弟弟妹妹不就一个郑芸潇和郑林森吗,何时又多了一个妹妹?她瞥一眼脸色不好的宋氏,没有多问,只是点头:“宛凌记下了,十三叔慢走!”
当下宋氏抚抚鬓角,领着三个小辈回了自己的院子。
屋子里温暖如春,捧着热茶,郑宛凌松了口气,和宋氏说了些闲话,才问道:“怎么以前没听十三婶提过二妹妹呢?”
一屋子人的表情都变了。
郑宛凌嘴角微微勾起,眼里多了几丝趣味。
整个郑家,男人们无不是三妻四妾,唯有这个远房的十三叔,侍妾通房一个都没有。若非十三叔有儿有女,外人还以为他是有隐疾,又或者喜欢的是男人。
其实十三叔不过是旁支四房的独子,和如今郑国公府比起来,本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却不知为何十三叔偏偏得了爹爹的青眼,两人比亲兄弟还亲。十三叔也有出息,虽在仕途上只挂了个虚名,却擅长经商,不过短短十几年,他的产业就遍及整个大周,那份富贵可不是一般人能攒的起来的。
想到这里,郑宛凌瞅了瞅宋氏手腕上的碧玉镯子,蹙眉。
说来也怪,十三叔明明赚了那么多的钱财,可十三婶的穿戴却很平常。按郑宛凌的眼光看,宋氏的穿着打扮只比京都那些富贵的商户家里的夫人们好一点点罢了。
更让郑宛凌百思不得其解的还有,明明所有人都羡慕十三婶好命,能嫁给郑骏如此专一的男人,却怎么又忽然多了一个二妹妹?
宋氏垂首。
郑芸潇见宋氏心绪不佳,避重就轻道:“郑纯心她身体弱,小的时候,庙里的师父给她卜卦,说是她不好养活,须得送出去悄悄养着。还不许告诉外人有她的存在,说是怕冲了她的命气。所以,她自小寄住在远方亲戚家里。这两年身体好了些,爹爹才将她接回来的。对了,宛凌姐姐要在黎阳住多久?”
“莫非我还没来,你就嫌起我来了?”郑宛凌笑起来,“再过几日就是云妃省亲的日子。云妃从京都归来,要在黎阳举办一场瑞雪宴。名义上是见见旧日故交,其实,听说是为了给秦家适龄的子弟儿女,寻门好亲事。我在京都无聊的紧,便求了爹爹,一则来凑个热闹,二则也来看看外祖。他老人家最近身体不好,常写信让我回来看看。”
“云妃要省亲?”郑芸潇心中又惊又喜。
云妃是众妃之首,听说过了年就会晋封为贵妃,那可是除了皇后以外大周最尊贵的女人。
云妃有这么高的地位身份,她举办的宴席,整个黎阳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女儿都会去参加。毕竟这里曾是前京都,皇族宗室子弟留下的也不少。郑芸潇想着,若能陪同郑宛凌去参加宴席,说不定还能得一桩好姻缘。当然,若是能和云妃娘家的侄子们联姻就更好了。
郑芸潇越想越开心,对郑宛凌是越发的亲热和恭顺。
好容易摆脱了郑芸潇的喋喋不休,郑宛凌终于来到郑骏给她准备的院子。
这处院子,也算是十分清幽。古木高耸,地上的落雪一直有丫鬟在扫,一见到郑宛凌一行人进门,几个丫鬟立刻颇有眼色地打起暖帘,将郑宛凌迎了进去。
一进门,郑宛凌神情一愣。
地上烧着火龙,整个屋里暖洋洋的。郑宛凌四下一望,无论是几案上的妆奁宝镜,还是陈设的茗碗瓶盒,跟她在京都用的都一模一样。不仅如此,无论是临窗大炕上铺的深红毯子,还是红底金钱的靠背引枕,俱都是她日常所用的款式。
刘妈妈笑盈盈立在门口:“听说这是十三老爷亲自写了信给大夫人,问起小姐的坐卧习惯。后来四老爷知晓了,便亲自派人将小姐常用的物件整理后写下来送给十三老爷。四老爷啊,真是一点都不想委屈了小姐呢!”
郑宛凌冷笑了一下,并未接口。
飞燕凑上来帮郑宛凌梳洗。
郑宛凌懒懒坐了,一面卸妆,一面指挥着立在门口的刘妈妈:“把带来的礼物都给十三婶,芸潇和林森送过去吧。嗯,还有那位二小姐,妈妈你且再装上一份礼物,亲自给她送过去。那礼的轻重比着芸潇的来。既然十三叔开口了,可莫要失了礼数!”
刘妈妈躬身退下。
飞燕小心翼翼地拿下郑宛凌头上的金步揺:“小姐,程三公子会来吗?”
郑宛凌一脸疲惫:“程曦他若不来,我千里迢迢从京都来到这里岂不是白来了?――云妃省亲,秦家不想放过这个机会,才会借着云妃的名义,给黎阳城适龄的公子小姐都下了帖子,这样谁也不好轻易拒绝。程曦他……他舅舅正要过寿,往年他从未缺席,今年也应该不会例外。所以只要程曦来黎阳,那么孟家定会说服他前去参加宴席,毕竟他早已过了成亲的年龄。”
“可小姐,老爷看上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二公子。若是老爷知道您回黎阳是为了程三公子……”伺立在一旁的丫鬟小雪忽然多嘴道。。
“啪”的一声,郑宛凌丢掉手中两半的清透玉釵,透过铜镜盯住小雪的脸:“武成序不过是武家的二公子,就算是嫡子,他上面还有个同样嫡出的哥哥。程曦……他不一样,他是左相的长子,又是嫡子。”
眼看郑宛凌脸色不善,飞燕将手背在身后给小雪招手,让她莫要再惹怒小姐。
但小雪却似乎没有瞧见:“可大家都说程三公子无心仕途。武二公子现在已经是五城兵马司的副统领了……”
“闭嘴!”郑宛凌打断小雪,眸带怒色,“若你再多嘴,回去后我就禀明爹爹撵了你。就算你是娘亲临死前留给我的,我也不敢再用你!”
小雪扑通跪地,一面哭,一面认真说道:“小姐,不是奴婢要多嘴。夫人临死前百般交待奴婢,让奴婢好好看着小姐。夫人她一直怕小姐和老爷有了心结。如今若因为程三公子,而让小姐和四老爷父女不和,小雪如何对得起过世的夫人?”
郑宛凌望着铜镜里容貌姣好的自己,听着小雪的哀切,握紧手中的木梳。
她喜欢程曦,足足喜欢了七年。
她怎么可能因为小雪的话劝诫,就放弃去见程曦。
她已经等了许久。眼看府里已经开始为她议亲,她怎能再忍?
她不想成为爹爹联姻巩固家族地位的工具,她想要握住自己的命运。
就算不能,至少也要尝试一下。
第十章 郑骏国公府
耳房里的刘妈妈听着屋里小雪的哭声,连眉毛都没抖一下。
小雪是个实在人,所以才会被夫人离世前指给小姐。也只有她敢规劝小姐放弃。可惜小姐本就是个固执的人,两个坚持己见的人凑到一处,定有一方要受难。小雪啊,对夫人也太过真心了,甚至有时候都僭越了奴婢的本分。
至于程三公子程曦,这个名字在京都曾无比闪耀,而如今,他只不过是个占据了左相嫡子名分的摆设而已。
刘妈妈叹了口气,收回思绪,吩咐门外收拾行李的两个小丫鬟跟她一块去送礼。
而此刻的方子笙,则坐在床上,一面喝着乌黑的药汁,一面听花开打听来的消息。
“二小姐,那位贵客乃是郑国公唯一的嫡孙女,郑宛凌。她在郑国公府排行为六,乃是郑国公府郑四老爷唯一的女儿。”其实花开根本就不用打听。她幼年也曾见过郑宛凌。现在说起郑国公府,她十分熟悉。
“郑国公府?莫非就是那个贫寒出身,从步卒一步步坐上元帅之位的郑开莱将军?”方子笙仔细回想着曾在齐国皇宫,看到的那份大周诸臣的名单。
大周官制和大齐相似,这国公一职不过是个虚衔。但郑国公郑开莱,却不仅仅只是一个国公,他同时也是一名武将,身兼左武侯大将军一职。
更重要的是郑开莱的第四子郑清海,乃是大周皇帝李勤宇最为欣赏的吏部尚书。
说起郑国公府的这两个父子,方子笙还真知道一些他们的事迹。
还记得当初看到那份密报时,方子笙曾问朱衡,这郑国公郑开莱的前三个儿子怎么都是庶子,未生嫡子,先生庶子,这对世家来说不是大忌吗?
朱衡却说,是因为郑开莱先娶了嫡妻,然后到边关杀敌立功,期间在边关纳了几个小妾。于是,嫡妻还未生子,他就已经先生了三个儿子。
方子笙还真的不曾想过,郑骏居然和郑国公府有着这么密切的关系,连郑国公府的嫡女都会舍弃亲外祖家,而直接入住郑府。
“我爹爹和郑国公府是什么关系?”方子笙推开春暖递过来的蜜饯。
花开整理着花瓶,却发现里面的腊梅有些发蔫,便拿出来准备扔掉:“郑国公小时候,家里贫穷,老爷的爷爷,也就是小姐您的曾祖父,经常资助他。就连郑国公和郑国公夫人的亲事都是您的曾祖母给撮合的,而且当郑国公去了边关建功立业时,郑国公夫人就一直留在郑府生活。”
“再后来,郑国公得了先皇赏识,受到嘉奖,又因为战功赫赫,被封为国公。”
“可那时郑府却开始败落。小姐您的曾祖父和祖父相继患病,继而离世,只留下老爷一人继承偌大的家业。那时老爷还小,老爷的叔叔堂兄弟们都想将他逼出郑府。”
“在那样群狼环伺的危急之时,是郑国公亲自接了老爷去京都,从小教养他长大。后来老爷不仅拿回了本应属于他的家业,还将产业扩大了许多。”
方子笙点头。
原来如此,可见是因果循环。怪不得郑宛凌来到承州,不去自己的外祖家,反而来到郑府。在郑国公心里,说不定郑骏能抵得上一个亲儿子。
这样也好,郑家有郑国公府这样的后台,对她以后行事作为都有好处。
“小姐,库房的事,已经由老爷身边的云鹰接手了。奴婢也问了那几个小丫鬟,她们说去的时候,库房的门是开着的。可那钥匙只有新月才有,如今新月还在外面跪着呢。她说钥匙一直没离过她的身。云鹰打算将她带走询问,想问问小姐的意思。”春暖走进来说道。
方子笙想也不想直接拒绝:“告诉云鹰,若是有任何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新月询问,但是我的人,他不能随便带走。”
“奴婢去跟他说吧!这些花败了,园子里的腊梅,开的正好,奴婢去摘上几枝新的插上,小姐看了也喜欢。”花开手里拿着残花,准备出去。
方子笙点了头,觉得身体有些疲累,便躺下歇会儿。
方子笙这厢躺下歇息,那厢郑宛凌屋里的刘妈妈,已去过宋氏和郑芸潇的院子,正由郑林森院里的小丫鬟陪着,朝方子笙的院子里走。
路上刘妈妈打探着二小姐的事:“二小姐住的怎么离主院这般远?”
小丫鬟名唤翠翠,闻言笑笑:“妈妈有所不知,虽然偏远,却是府里最好的地方。老爷爱静,以前那儿是老爷单独休息的地方。半月前,二小姐入府的时候,因为老爷让她搬了进去,为此大小姐还和老爷吵了一架。最后大小姐还被罚跪了半日的祠堂。”
“有这事儿?”刘妈妈递过一个荷包,“里面是些不值钱的物事,姑娘拿着玩。且与我多说说二小姐,省的我初来驾到犯了二小姐的忌讳。”
“妈妈你这折煞我了!”翠翠推辞,拗不过刘妈妈,捏了捏里面的硬物,笑眯眯接过,“妈妈莫担心,听说二小姐心善又大方,新月这半个月得了许多赏赐,大家都艳羡不已呢!再者说,国公府的六小姐是贵客,二小姐怎敢冒犯刘妈妈你呢,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外……”
翠翠的笑容,在看到不远处拎着篮子踏雪而来的花开时顿了顿。
早听说二小姐院里的花开生的漂亮,还真是漂亮。若非花开和翠翠一样穿着二等丫鬟的服饰,翠翠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来到园子里呢。
说起花开和春暖,府里的人没有不羡慕的。
半年前,老爷莫名其妙从京都买回两个貌美丫鬟,将她们安排在如今的小院里。那时,还没听过有二小姐这个人。
那个院子,平日里只有老爷可以随意进出,而花开和春暖则很少出门。
为此,大家私下议论纷纷,说老爷似乎有意抬举这两个丫鬟。因为这些闲话,夫人还暗自伤神了许久。
后来花开忽然开始频繁出门,还认识了许多好姐妹。花开性子虽然木讷,人却十分机灵,会办事会做人。久而久之,大家就对她的敌意变淡了。就连夫人都对她花开了几分颜色。
翠翠一面想着,一面瞅着花开耳朵上的那对明月珰。听说那是二小姐赏给她的,真好看!
翠翠有些嫉妒,朝花开招手:“哎,你过来……”
花开慢吞吞走过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流光溢彩。
花开安静地等着翠翠开口。
“你不好好伺候二小姐,来这里做什么?”翠翠口气里有些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第十一章 梅花待客院
翠翠的优越感是有理由的。
翠翠觉得,自己虽是奴婢,可爹娘都在,过两年到了年纪,爹娘就会赎她出去。至于花开,长得再好又如何,曾是个官家小姐又如何,有个犯事的爹娘,这一辈子都只能是最低等的官奴。
“二小姐想要腊梅,让我去园子里看看,是否有合适的。”花开低眉顺眼。
“腊梅还没开呢!”翠翠没好气道,眼珠子一转,忽然想起什么,笑眯眯道,“我记得府里西北角边有个待客的院子,那里的腊梅品种特别,好像是开了,你快去看看吧!”
花开告辞,翠翠嘴角带着莫名的笑,殷勤地给刘妈妈引路:“妈妈这边走。”
刘妈妈见多了丫鬟间的明争暗斗,也不多问,陪笑着随翠翠而去。
走了两步,刘妈妈回头看看风雪中花开瘦弱的背影,心中幽幽一叹。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个漂亮的小姑娘看来要吃亏了。
人常说,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话果然不错。之前刘妈妈去宋氏和郑芸潇那里送礼,送刘妈妈出门的是陈妈妈和一等丫鬟修容。到了郑林森这里,居然只打发了一个心眼多诡的二等小丫鬟送她去二小姐的院子。
刘妈妈觉得这个郑林森公子也不是个拎得清的。
刘妈妈抬头望望飘飘洒洒的大雪,又望望远处层层叠叠的飞檐,为郑骏的家族传承叹了口气。子弟不成器,再多的富贵怕也守不住。
到了方子笙的院落,进屋的时候,刘妈妈眼尖,看到方子笙正捧着一本书在看。看书不怪,怪的是这二小姐看的却是一卷兵书。
原来方子笙虽然累,却睡不着,干脆起来看会儿书。
春暖看茶,刘妈妈恭谨地接过,心头疑惑。之前听翠翠说二小姐是个外室生的,又养在承州的乡下地方,她本以为会看到一个粗鄙的女孩子。
谁知却并非如此。
眼前的二小姐虽然脸色苍白,却掩不住眉宇间的那股子明艳。她的五官生的十分精致,只因年岁小还未长开,待过两年,一定是风姿卓越。
不过,怎么瞧着这二小姐有些眼熟。
刘妈妈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只得存着疑惑垂下眼喝茶。
方子笙眉间带了两分笑,吩咐春暖打赏了刘妈妈,又和她说了些闲话,才吩咐春暖送她离开。
因为花开和新月都不在,春暖不敢擅自离开,便只把刘妈妈送出院门后,又给她指了方向,这才回转。
刘妈妈领着两个小丫鬟走在回去的路上。
风雪大,三人走的不快,刚走到一座蜂腰桥附近,就看到方才和翠翠说话的那个摘梅花的丫鬟花开,正跪在大小姐郑芸潇面前,高举着手里的梅花给大小姐看。
不仅如此,就连翠翠也跟在郑芸潇身后,垂手哈腰的,显的十分恭谨。
郑芸潇随意拨弄着那几枝梅花:“听翠翠说,你去待客的院子里摘花了?”
翠翠低着头,不敢吭声。她暗地里使了坏,本想跟着去看花开笑话,谁知道这么巧,偏偏被大小姐发现。
花开垂着头,低声道:“奴婢看园子里的腊梅开的也好,便没远去。”
雪地里,郑芸潇瞥一眼心里有鬼的翠翠,但见翠翠身子一颤,赶紧低下头去。
郑芸潇心底不喜。
这个翠翠,因为和陈妈妈沾亲带故,才能混到林森院里当差。本以为是个清楚伶俐的,不料心里居然这么多弯弯道道。郑芸潇想着,她须得跟娘亲说说,将这个翠翠调离弟弟屋里才是,否则看她这个掐高踩低的模样,迟早要带坏弟弟。
不过,这个花开也得教训教训。
郑芸潇将花开手里的梅花,一枝枝抽出来,再一枝枝扔掉:“这些花不够好看,还是翠翠说得对。那边的待客院里,腊梅开的正好,你去那里摘一些给二小姐装点屋子,更好看!去吧,若是不认识路,我让翠翠领着你!”
翠翠闻言,浑身一震,双膝一软,就要下跪。
郑芸潇却眼疾手快,一把拉住翠翠,低声道:“你也不照照镜子,莫不是他还会看上你?”
翠翠的眼泪夺眶而出,却被郑芸潇甩开手,嫌恶地盯着她。
翠翠不敢再哭,站起来,认命地领着花开,视死如归地朝待客院的方向走去。
花开这半个月,不怎么出门,也不知道待客院究竟发生了何事。但她却知道,这位大小姐怕是有心要对付自己。
对于郑芸潇的手段,花开多少知道一些。毕竟之前的半年,她多次遭到郑芸潇的戏弄和折磨。但她一一忍了下来,直到后来郑芸潇觉得郑骏无心纳花开和春暖做妾,才放了她和春暖一马。
谁知,二小姐一来,自己居然又成了大小姐眼里的“敌人”。
花开此刻也看出翠翠是故意骗她去待客院的,她伶俐地上前扶住差点摔倒的翠翠,低声道:“姐姐,那待客院里,可是住着什么难惹的人?”
翠翠悚然,瞪了花开一眼,又回头看看跟在她们身后不远的大小姐一行人,嘴唇动了动,终究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翠翠心想,如大小姐所说,她和花开的容貌比起来,的确有差别,那宋公子就算再眼瞎,也只会看到花开而已。
“走吧!”翠翠咬咬牙,决心帮郑芸潇一同骗花开。
花开心底有谱,这一去定然有什么可怕的事在等着她。眼看待客院近在眼前,花开转念一想,忽然一扭身,朝东边通往二门的小路跑去。
翠翠傻眼,郑芸潇身后的几个婆子,也风驰电掣般朝花开追去。
花开只觉得风声在耳边尖叫,眼前除了大雪,好像还有血光。
一瞬间,花开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七年前。
七年前的那个雪夜,府门外是官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爹爹拎着剑,扶着娘亲,冲花开高声喊着,快去后门,快逃,云笑,快呀……
小小的苏云笑一面哭,一面跑。雪沾着泪,满嘴苦涩。
猛然一回头,苏云笑看到的是倒在血泊里的娘亲,还有正和黑衣人搏斗的爹爹。还有一个黑衣人正往她的方向追来。
小云笑害怕,想要回去看看娘亲,却被爹爹吼着快逃,她只能尖叫着朝后门跑。
小云笑的脑中只有一句话,她不想死,她不能死。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爹爹和娘亲,死了,再也见不到吴哥哥了。
“嘭”一声闷响,花开和一个人影撞在一处,又各自弹开。
一个少年焦急的声音响起来:“公子,公子?你这丫头,跑这么快做什么,赶着去投胎啊?”
第十二章 无巧不成书
“是谁?”被花开撞倒的年轻公子站起来,他虽然生的周正,却脸色发青,眼睛也浑浊的不像个少年人。
“公子,就是这个不长眼的丫鬟!”他的小厮扯着嗓子,拽起地上头晕目眩的花开。
花开身后那几个婆子也张牙舞爪地追上来,她们一看到年轻公子,立刻敛了狂态,认认真真上前行礼:“宋少爷!”
地上有积雪,宋隆彪其实摔的不疼,就是被花开撞到的胸口发疼。
宋隆彪皱着眉,十分不悦地朝花开看去,恰好和内疚抬头的花开碰了个对眼。
顿时,宋隆彪的眼发直了。
继而,宋隆彪揉揉眼,害怕是自己眼花了。因为花开又垂下头去,宋隆彪还特意弯下腰去瞅花开,继而脸上露出大大的笑容。接着,宋隆彪似想到了什么,冲那群婆子喊道:“一个个这急急躁躁是干嘛呢?她可是犯了什么错事?”
几个婆子嗫嚅着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小姐的打算,婆子们多少猜到了一些,眼前的这一幕似乎正中大小姐的下怀。
几个婆子面面相觑,一个稍显机灵的笑道:“这丫头没什么规矩,方才冲撞了大小姐,奴婢们不过想拿她回去,好好调教调教……”
宋隆彪趾高气扬:“既然没什么事,就散了吧!姑娘,你可摔疼了?来,我扶你去旁边歇歇吧!”
花开不动声色地推开宋隆彪伸来的手,正要站起来,只觉得脚踝处传来钻心的疼。她居然把脚给崴了。
察觉到花开不对劲的宋隆彪,心底暗喜。又看那几个婆子识趣地散了,便不由分说,上前将花开打横抱起,故作温柔地笑道:“莫怕,我带你去歇歇!”
花开白了脸,正待挣扎,只听宋隆彪轻轻说道:“你若是不听话,我可就将你丢给那些婆子们处罚了!”
花开不理宋隆彪的威胁,兀自挣扎着要下去,却被那名叫小乌的小厮,一掌劈在后脖颈,软软倒在宋隆彪的怀里。
宋隆彪皱眉:“你这是做什么?”
小乌无辜:“公子,你对付府里不听话的丫鬟,不都是用这一招吗?——你不是说,她们这都是以退为进,欲迎还拒,嘴里说着不要,其实心里喜欢的不得了?这样做,是你帮她们做决定,岂不是快哉?”
宋隆彪瞥瞥他:“那是咱们府里的丫头,怎么能和郑府相比。再者说,你瞧瞧这位姑娘的容貌,当真是绝色呀——”
远处的郑芸潇亲眼看到宋隆彪抱着花开,朝那待客的小院走去,不由低声笑道:“人算不如天算,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呀——银牙呢,过来!”
银牙战战兢兢地走上前来。
那个宋隆彪宋公子,花开不认识,银牙可认识。
宋隆彪是郑府主母宋氏的娘家侄子。从小溺爱无比,最爱风月,最喜美人。从面相上看,宋隆彪还算是个风度翩翩的公子哥,其实却是个好色之徒。
宋氏的娘家人很少来郑府,那宋隆彪这一次来,听说时因为他在大街上调戏了某位官员的小妾,被人家派人追杀,无奈之下,只得躲到郑家来。
可宋隆彪就算被那家官员打过一顿,也不知悔改,昨夜一宿又去寻芳问柳,这不,今日刚刚回府就碰上了投怀送抱的美人花开。
原本,那待客院里住着的就是宋隆彪。郑芸潇本就是打着将花开,亲手送到宋隆彪面前的目的而去。花开这撞的一下,当真是无巧不成书,可不是自己掉进了狼窝里?
不过,大小姐叫自己做什么?银牙心头不解。
“银牙,本小姐现在给你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去二小姐院里,告诉你那个好姐妹新月,就说她们院里的花开,此刻正在宋隆彪的院子里,让她去求郑纯心快点来救花开!若晚了,说不定那个花开,以后就是宋隆彪的人了!”郑芸潇脸上在笑,眼里却露出森森寒意。
郑芸潇非常讨厌宋隆彪。
不仅是宋隆彪,郑芸潇还非常讨厌整个宋府。若不是为着娘亲,她恨不得一辈子都不见任何一个宋家人。
这个宋隆彪,来到府里躲难不说。前几日,连宋氏院里的一个三等丫鬟小酒儿,去他院里送些吃食,都被他看上了,若不是陈妈妈去的及时,指不定小酒儿就被他给糟蹋了。
至于花开,生得那般美丽,也算便宜他了。
不过,郑芸潇可不是故意便宜宋隆彪的。因为小酒儿一事,宋氏已经警告过宋隆彪,若有下次,一定要将他赶出府去。这次有了花开此事做筏,郑芸潇觉得以后就再也不用看到宋隆彪那张让人觉得恶心的脸了。可谓是一举两得。
银牙听着郑芸潇的吩咐,傻了眼。她却不敢违抗,立刻转身朝方子笙的小院走去。
银牙一面走,一面心里觉得可怖。早就知道大小姐心狠手辣,没想到这一次大小姐不仅要毁了花开,还想一起毁了二小姐?谁不知道那宋隆彪色胆包天花开虽美,二小姐也不差呀!
银牙变了脸色,当下再不敢胡思乱想,迎着雪,朝方子笙的小院里赶。
而此刻的方子笙,正一面翻着一本郑骏送来给她解闷的话本,一面听春暖吩咐小丫鬟们在院子里堆雪人。
因为身体的原因,方子笙心情十分不好。花开看出来了,所以自请去摘梅花,而春暖则想着堆个雪人,让方子笙开开心。
小丫头们本来因为库房闹猫一事,惊慌失措的。可见到二小姐淡定如斯的模样,就都稍微放了放心。
再加上库房闹猫一事,已经被周管家和云鹰接手,小丫鬟们心事忐忑之际,只想多做些事,但求二小姐展颜一笑,以后惩罚她们的时候,下手轻一些。
正听小丫头们叽叽喳喳讨论如何堆砌雪人时,一道不合时宜的尖利的嗓音,在院门口响起来:“新月,新月呢……”
这是陌生的声音,方子笙蹙眉,吩咐一个站在窗台前盯着外面堆雪人的小丫头道:“去看看是谁在外面大!”
论理,银牙不能在主子院里大声喧哗,可银牙本意就是找方子笙救花开,所以只得故意犯了忌讳。
小丫头出去片刻后,方子笙就见春暖将银牙半拖半拉地弄进了屋子。
望着脸色惨白,一身娇弱的二小姐,银牙想起自己要新月下药给二小姐一事,本觉得愧疚,再转念一想,新月觉得自己也是受了大小姐的胁迫,顿时得到了心理安慰。继而又想到自己是为了救花开而来,觉得形势危急,便立刻开门见山道:“二小姐,不是奴婢要吵您。是花开出事了……”
“花开怎么了?”春暖脱口而出,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不该在主子面前多嘴。
方子笙并未责怪,淡淡地看着银牙:“是啊,花开怎么了?”
“花开她……她……”银牙涨红了脸,“她扭伤了脚,被宋公子抱回了他的院子。宋公子的小厮,还打晕了花开。……二小姐,花开是您的人,您去救救她吧,那个宋公子不是个东西。虽然夫人封锁了消息,可奴婢还是私下听说,前几天小酒儿差点被那个宋公子给强了……”
春暖咋然变色。
第十三章 怀疑与试探
“求二小姐救救花开!”春暖扑通一声跪地,两行眼泪立刻流了下来。
花开,花开。春暖只觉得心如刀绞。春暖知道,她自己能从大牢活着走出来,并且活到今天,全是花开的功劳。若花开有个闪失,她宁愿陪花开一同去死。
方子笙没有像银牙预料到的那样,立刻起身去救花开。
方子笙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银牙:“什么宋公子,你又是在哪里看到花开被抱走的?郑家发生这样的事,你最先应该禀报的应该是夫人吧?”
不是方子笙多疑。
如果换一个人来传达这个消息,方子笙说不定会信。但这个人若是想要联合新月给她下毒的银牙的话,方子笙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多怀疑一番的。
银牙愣愣。
之前新月说过,二小姐最是和善柔顺,耳根子也特别软,特别好说话。换言之,也特别好糊弄。可眼前这个二小姐,明眸璀璨,分明是不信自己嘛。
“宋公子住在待客院里。花开去那里摘梅花。奴婢恰好路过,才发现的。宋公子是夫人的内侄,算是府里的半个主子,夫人对他多有宠爱,他行事作为,奴婢们不敢阻拦,所以才斗胆来求二小姐。”银牙低声说道。
“二小姐,求求您!求求您——”春暖不敢想象,如果去的晚了,花开会是个什么样子。
春暖想起来,当日她和花开二人还在宁王府时,宁王的三公子看上了花开,本想霸王硬上弓,却被花开挠花了脸,若非后来宁王世子及时赶到,说不定不是花开触柱而亡,就是那个不知廉耻的三公子掐死了花开。
后来,也是因为此事,惹得宁王妃大怒,将她们两人发卖。
方子笙微微咳嗽了两声,起身,吩咐道:“春暖,将院里的小丫头,留两个力气大的给我抬竹轿,剩下的都分散出去,让她们分别到夫人院里,和二门上的周管家那里,告诉他们这件事。你拿斗篷来,我和银牙先去拖住那个宋公子。你再亲自去夫人院里,求夫人速速赶往待客院。听到了吗?”
春暖立刻执行。
接着院里兵分几路,各自去了。
银牙撑着青绸油伞,扶着方子笙乘轿远去。方子笙瞥了银牙一眼:“不必打伞,你且指路,你们两个快一些!”
雪簌簌而落,路上几乎没有什么人。偶尔才能听到不知名的鸟儿尖鸣几声。
“小心!”
前面抬轿的小丫鬟脚一软,差点摔倒,幸好银牙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又走了一会儿,眼看还有一段路,后面的小丫鬟一个不慎,脚滑摔倒,连带着方子笙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方子笙被惊慌的银牙扶起来,后面抬轿的那个丫鬟崴了脚,银牙本来打算顶替她。可方子笙看看银牙竹竿一样的瘦弱身材,摆摆手,示意自己能走过去。
方子笙走的不慢,这让银牙有些惊讶。传言里二小姐的身体十分虚弱,可看上去她恢复的还不错。
但银牙哪里知道,方子笙是因为撑着一口气,才能坚持走的这么快。
虽然花开和方子笙只有半个月的主仆情分。可花开聪慧,体贴,虽然不爱说话,喜欢扮木头桩子,可她的存在,当真让方子笙迅速了解了自己的周遭情况。方子笙十分倚重她,也十分喜欢她。
且不说,这样的丫鬟,好好调教,将来一定能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就凭花开的忠心表现,方子笙觉得自己也该救她,而且必须救她。
不是很远的路,方子笙却走得气喘吁吁。
方子笙在心底苦笑。这具身体还真是耗损太多,不过幸好底子还不错,恢复能力也强,否则她就更头疼了。
除了那个找地儿休息的崴脚小丫鬟,方子笙银牙三人又走了半晌,还是一个人也不曾遇见。
到此刻,方子笙这时心里开始有了计较。
银牙的出现,本就让方子笙怀疑。如今这一路行来,居然什么人都没看见,方子笙猜想,看来很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给她清了场。
想到此处,方子笙瞅瞅左边搀扶自己的银牙。只见银牙半垂着头,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却能感觉出她双手颤抖。
方子笙故意抓紧银牙搀扶自己的手,似笑非笑地说道:“别担心,我还没到,戏上演不了。”
银牙眼神一颤,嘴唇迅速抖动几下,几乎要喊出来。她不安地想,莫非二小姐看出了什么?
银牙的小动作和小表情,显然没有逃过方子笙的眼睛。
方子笙在心底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有些冒进了。这具身体废成这样,那个宋公子又是男子,若是武力搏斗,自己定然要吃亏。不过,说不定,这正是某人引她来此的目的。
越靠近宋隆彪的院子,就越能听清楚里面的吵闹。
谩骂声和巴掌声越发真切,银牙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方子笙却在靠近院门时停了下来。
与此同时,银牙正紧张不安地看看院内,又看看若有所思的方子笙。
“呸,下贱东西。爷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你个不知好歹的东西,居然敢咬爷,给我打,狠狠的打,把她的牙齿都打掉了,我看她还能不能猖狂……”宋隆彪的声音显得十分愤怒。
清脆的巴掌声响彻于耳,银牙哆嗦着瞅瞅方子笙。
来到主屋前,方子笙一面授意银牙敲门,一面推算以春暖的脚程去请宋氏,宋氏她们什么时候能赶过来。
但同时方子笙又有些担心。
既然那人为了让她能顺利来到这里,还特意为自己清了场,说不定那人也会拦下春暖等人。
事实还当真如方子笙担心的那样。
当春暖一路小跑,出了小院后,刚跑到一处假山那里,就被两个突然冲出的健妇给按个正着。
大小姐郑芸潇慢吞吞从不远的亭子里撑着伞走来:“还说曾是出身官家的小姐,一点规矩都不懂,跑这么快作甚!府里来了贵客,若是冲撞了贵客,你担得起吗?去把她给我关起来,等我禀报了娘亲,再让陈妈妈好好教教她府里的规矩。”
春暖还没张口,一块不知做什么用途的破布,被强行塞入她的口中。两个健妇扭着春暖就往别处走。
春暖大惊,百般挣扎却无能为力。
郑芸潇看着远处,微微一笑:“宋隆彪,你可莫让我失望呀——”
第十四章 京都郑小姐
银牙哆哆嗦嗦在方子笙的授意下敲了门,一个长脸的小厮开了门,喝道:“你是谁?”
“我是……”银牙还没说完,只见方子笙攒足了劲狠狠踢向小厮胯下,顿时一阵鬼哭狼嚎,惊动了里面的人。
“谁?”里面的人明显不悦。
方子笙想再一脚踹开门,却明显没了力气,只得冷着脸往里走。
屋子里一片狼藉。
满地碎瓷中,站着一个被挠花了脸的年轻男子,只见他蹙着眉,脚踩在烂泥一样瘫着的一个女子身上。
但见那女子披头散发,满脸鲜血,可不正是花开。
银牙望着花开的模样吓得魂飞魄散。
以前就听说舅老爷宋鑫成好爱赌,他府中的丫鬟媳妇,只要他看上的,就没有逃出他手掌心的。后来又听说表公子宋隆彪也像极了舅老爷,连强抢民女的事都曾干过。大街上公然调戏美貌女子,也是他的长项。
如今,宋隆彪分明是霸王硬上弓没有得逞后的恼羞成怒。
方子笙望着花开半旧的小袄上,那撕裂的几颗盘云扣和凌乱的脚印痕,心底卷起一阵风暴。
整个大齐军中,谁人不知她方子笙最为护短。但凡她的属下犯错,她自会责罚和教导,但若是有人妄图替她教导手下,她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银牙看着脸黑的能拧出水来的二小姐,默默躲向她背后装木头。
“你是谁?敢到我这里来撒野?”宋隆彪的心情极度不好。
那个绝的小丫头,看似柔弱,谁知道一醒来就要往外面跑。他好心怜她崴了脚,从背后抱住她,想劝她歇息一下,谁知她二话不说,张口就咬上自己的手。
如今,宋隆彪的右手虎口处还鲜血淋漓呢。
宋隆彪一怒之下欲摔开花开,谁知花开居然趔趄着腿,抓到什么就扔什么过来。
这幅暴烈的性子,居然让宋隆彪来了别样的兴趣。他觉得,既然这小丫头喜欢这种方式,也不错。谁知他刚扑过去将她禁锢在怀里,那小丫头居然拎起手边的一张梅花式洋漆小几,差点砸得他脑袋开花。
“你不认得我?”方子笙懒懒坐着,一副倨傲的态度。
见方子笙这般不慌不忙,胆大妄为的表现,宋隆彪有些摸不准她的来历。
眼前的少女柔柔弱弱,似乎等一下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她会是谁呢?莫不是姑父半月前领回来的私生女?
不对,看着少女的气度品格,如何也不像是个私生女,那她会是谁呢?宋隆彪沉思。
方子笙微微一笑,忽然变了一种口音:“我也姓郑,若论起来也该叫你一声表哥。但我初来驾到,本不该叨扰。可你无故抓了我的丫鬟,我不得不来看看。”
她口音的改变,不仅让银牙大惊,就连地上匍匐着的花开都颤了颤身子。
那种口音,分明是字正腔圆的京都口音。
怎么会,二小姐怎么会京都口音?
宋隆彪虽然好**,却并不傻。他整日出没三教九流的红尘之地,京都的口音他自然也能听得出来。
由此,他想起前几日姑母吩咐他的话。说是郑国公府的嫡孙女,要来郑府住上一段时间,让他收敛一些。
郑国公府那是什么人家?全京都首屈一指的豪门大户,他如何敢惹,他又如何惹得起?
当即,宋隆彪的气势有些弱了,讪笑着嗫嚅道:“原来,原来是郑国公府家的小姐——这是小姐您的丫鬟?这是个误会,我……我看她脚崴了,想带她回来,再给她找个大夫。我没想到她居然把我当成了坏人……郑小姐,您看……”
方子笙对自己误导宋隆彪的结果相当满意。她只是试探一下宋隆彪,看他是否知晓郑宛凌来郑府一事,可巧他居然真的上当了。
世人皆是如此,欺软怕硬。若她只是以郑纯心的身份出现,那如今的形势说不定连她都会受到侮辱。
不过说来,这宋隆彪应该是心虚则乱,否则也不会没注意以她“郑国公家小姐”的身份前来,怎么可能只带银牙一个丫鬟,还不得是众星捧月,前呼后拥?
银牙则在一旁傻了眼。这也行?
方子笙又微微一笑,睨着宋隆彪只是不说话。
宋隆彪一怔。
望着这位郑小姐的笑容,不知怎的,他的心神**有些**。此刻的郑小姐,看起来就像是盛开在雪山上的一株妖娆的红莲,耀眼璀璨。
“公子……”差点被方子笙踹断命根子的小厮小乌,跌跌撞撞走进来,“公子,她是来坏你好事的,莫要放了她……”
“闭嘴!”宋隆彪顺手给了小乌一巴掌,赔笑道,“下人不懂事,冒犯小姐了!”
“一句冒犯就行了吗?”方子笙的笑瞬间凝住,冷冷瞥着宋隆彪和小乌二人,“银牙,冒犯主子是什么处罚?”
银牙愣了一下,垂首道:“小则掌嘴,大则杖刑!”
“好啊!看在表哥的面上,银牙,掌嘴一百!”方子笙一挑眉,伸手指着地上碎裂的茶盏,“表哥,你这里莫非连杯热茶也不曾有?”
银牙垂首,偷偷瞥了一眼方子笙,见她冷厉的目光盯着自己,立刻上前,挺直腰杆,指着小乌的鼻子道:“冒犯我家小姐,你吃罪的起吗?”说着,一记耳光就扇了上去。
小乌瞪大眼,正想躲开,却被宋隆彪私下踹了一脚,顿时泄了气,老老实实让银牙掌嘴。
反观宋隆彪,不仅不敢阻拦,还跑到屋门口,冲院子里高声喊道:“人呢,都死哪儿去了,还不上茶?”
原来宋氏得知宋隆彪的秉性,这院子里一个年轻的丫鬟都没有,都是那些容貌平常的媳妇婆子。
看到宋隆彪抱着一个昏迷的丫头进了院子,那几个媳妇婆子便很有默契地缩在屋子里,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如今宋隆彪这一喊,众人就都忙活了起来。
听着屋子里啪啪的巴掌声,地上的花开,垂着头,眼泪顺着血污的脸往下流。
花开的心情很复杂,有许多年,许多年没人替她出过头了。就连她被宁王家的三公子欺负的时候,她本以为会护着她的宁王世子,都选择了沉默。
从那以后,花开就不再奢望所谓的忠心能换来什么回报。可如今,方子笙的以身犯险,让她冰冷的心有了一点点的感动。
花开还记得,小时候一犯错,大哥就会替她向娘亲请罪,把所有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大哥……
花开闭闭眼,大哥死在了菜市口,连口薄棺都没有,直接被扔了去乱葬岗。她那时已成了官妓,若非宁王世子相救,说不定她早已不是清白之身了。
相对于正在打人的银牙,则是越打越兴起。
银牙是个女子,自然更多的是同情弱女子。再想起小酒儿和花开的丫鬟身份,一种兔死狐悲的愤怒,让银牙下手越来越重。银牙忍着手疼,如同发泄一般,一巴掌一巴掌不遗余力地扇着这个为虎作伥的小厮。
一旁的宋隆彪则好似没看见。
宋隆彪觉得,如果打一个下人,就能消了郑家小姐心里的火气,也算值得。反正,下人本就是贱命,为主子卖命是他们的职责。
谁也不曾注意到,方子笙左手捞过一个尚算完整的青瓷盏,右手摸出从新月那里得来的红纸包,不慌不忙地将那毒药“蟹甬”倒入了其中。看书的朋友,你可以搜搜“”,即可第一时间找到本站哦。
第十六章 蟹甬非泻药
陈图经的表情很诧异。他摇摇头,从药箱里找出一个普通的青瓷瓶给宋氏:“每日温水服用一粒,连服七日。”
旁边两个大夫见陈图经不曾说出个所以然来,有些不悦。当着宋氏的面,他们却无法开口询问,只得气呼呼拎起药箱,谢绝宋氏的告辞,相携而去。
宋氏想问清楚宋隆彪的情况,却见陈图经脸色不悦,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陈大夫,隆彪他究竟是怎么了?当时这屋里只有二小姐和他,还有两个丫头一个小厮。这好端端的怎么会吐血呢?”
陈图经想了想,收拾药箱:“不是什么大事,夫人请放心。我还要回去给二小姐配药,先告辞了。”
出得门来,陈图经先去二门走了一趟,而后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
自从新月前去照顾郑纯心,陈图经就谢绝了郑骏送他别的丫鬟的好意,只要了明镜一个小厮帮自己日常采药,晒药,制药。
方才宋氏派人来请陈图经的时候,明镜恰好被陈图经打发去了府外的药铺里,去买一味不常用的药材。
此刻,明镜已经回来了,见到陈图经,便殷勤地小跑过来帮忙拎药箱:“先生,药已经买回来了。您累了吗,我给您泡杯茶吧?”
陈图经摇头,拒绝了明镜的帮忙,兀自拎着药箱往屋里走。
明镜觉得莫名其妙,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先生,您怎么没撑伞,衣服都湿了,小人给您拿一件干的换上好吗?”
陈图经没接话茬,将药箱放在桌子上,一转身坐下,看着明镜,平静地说道:“方才宋公子吐血晕倒。我帮他扶脉,又看了桌上的茶水,发现他是中了毒!”
明镜觉得莫名其妙,他不知道陈图经为何说起宋隆彪:“是谁如此大胆,居然敢给宋公子下毒呢?”
陈图经冷冷的看着明镜:“不错,我也想知道为何会有人给宋隆彪下了蟹甬之毒!”
明镜依旧不明所以。
“蟹甬之毒并不常见,乃是我云游大齐之时,无意中得到的。”陈图经语气变得严厉,“所以整个大周,想要找到此种毒药,十分不易。方才我已发现,药箱里那瓶蟹甬之毒,少了半瓶。明镜,你可知道它们去了哪儿吗?”
明镜一愣,继而反应过来,扑通跪地:“先生,我……我不知道……我以为那是泻药,是您之前曾说它有泻药的效用……”
陈图经想起某日,明镜指着一瓶药粉,问他是做什么用的,他不欲告诉明镜那是毒药,便挑了它的泻药功效随口一说。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阴差阳错之下,明镜才会误以为那是真的泻药。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你,莫要动我的药箱。”陈图经冷冷地盯着他,“蟹甬虽然有毒,用得好,却也有别的好处。无论它是泻药,还是毒药。如今你偷盗药粉,还因此害了人,且自行去周管家那里论罪吧!”
明镜惨白了脸,扑过来:“先生,我……小人没想害人的,先生,您救救我,救救我!”
门外响起一声不高不低的咳嗽。
明镜这才发现管家周石海,领着两个魁梧的护院,正等在门口。他自己说的话一字不落全落入了周石海的耳中。
周石海正是陈图经亲自领来的,为了直截了当让明镜认罪,他们之前才故意没出现。如今,真相大白,周石海在心底叹了口气。
明镜是大小姐幼年的时候,从街上捡回来的。他聪敏伶俐,眉目清秀,这才在新月走后,得周石海推荐来了陈图经的院子。谁知道这才半个月,明镜就干出这等不靠谱的事。
明镜灰败着脸色,老老实实跟着周石海离开陈图经的院子,来到二门外。
雪变小了,府里的喧闹已经停止,轻微的风声中,明镜盯着周石海挺直的肩背,低声喊道:“干爹!”
周石海身形一僵,住了脚,连带着那两个护院也停下脚步。
明镜是周石海干儿子一事,知道的人不多。
周石海一向谨言慎行,若不是明镜伶俐可人,十分会讨人喜欢,他也不会私下里答应让明镜唤他干爹。
周石海有些恍惚。
早些年周石海在江湖上被人追杀,拖累了妻女。后来报完仇,一身伤病,若非碰上路过的郑骏,说不定周石海早已是一坯黄土了。后来,周石海万念俱灰,又无颜去见大难不死的妻女,便留在郑家,一个人过了日子。
这十几年,周石海也寂寞。所以在前不久,他不慎得了伤寒之时,明镜日日来给他问安,还亲自熬药给他。明镜的所作所为,让周石海老怀欣慰,一时感动之下,周石海便遂了明镜的心意,认他做了自己的干儿子。
可谁知……
周石海回头看着明镜,面无表情,却忽然上前一脚踢翻明镜:“你个糊涂东西!”
明镜泪流满面,爬起来扑过去,紧紧抱住周石海的大腿:“干爹,你救救我!是大小姐,是大小姐屋里的松容姐姐,找我要泻药的。她说她最近肚子不好,她……她……”
周石海恨铁不成钢地盯着他:“街上的药铺都关门不卖药了,非得要你帮她找泻药?既然是泻药,怎么就又变成了毒药?”
明镜摇着头,哭的惨兮兮:“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问过先生,先生说那药有泻药的功效,所以我真以为那只是泻药……”
周石海盯着明镜那张泪水模糊的小脸,忽然长叹一口气,冲身后的两名护院说道:“先将他先关起来。再去大小姐院里,将松容带来!”
松容被带来的时候,战战兢兢,没等周石海问上两句,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什么都说了。倒不是松容胆小,只是她明白,她担不了那个责任。
二小姐入府前,虽然府里只有老爷夫人,大小姐大公子四个主子,可丫鬟婆子小厮却并不少。因此,曾有过大公子郑林森身边的丫鬟被外人收买,给大公子下毒一事。松容还记得,那个丫鬟名唤鸣蕊,生的粉雕玉琢,十分美丽。
鸣蕊下毒一事被查出来后,鸣蕊死咬着不肯说出幕后主使,只说她是因为被大小姐郑芸潇打了两巴掌,骂她狐媚子,所以心底憎恨,才会选择在大小姐郑芸潇来大公子屋里玩耍的时候,给大小姐下了毒,谁知不巧却被大公子喝下。
鸣蕊的供词,是无人相信的。
但鸣蕊一口咬定,她就是主谋。
郑骏大怒,吩咐周石海当着所有奴仆的面儿,活生生将鸣蕊给打死了。
如今,松容虽然不知道周石海为何要查泻药一事,松容觉得,那只不过是泻药而已。反正这事出自大小姐的指使,若是真有了什么事,只要大小姐出面,也不过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罢了。所以,松容十分配合。
“是大小姐让奴婢去寻明镜偷拿陈大夫的泻药的。大小姐说二小姐对她无礼,她想给二小姐吃些苦头。大小姐还让银牙将药,送给了二小姐房里的新月,要新月趁空给二小姐服下!”松容低眉顺眼,将事情的经过一一说出。
周石海有些无语。
周石海如何也不曾想到,这一切居然都是大小姐郑芸潇的主意。可那“泻药”怎么会被宋公子服下?
正当周石海想继续说什么时,一道冷冰冰地嗓音在众人身后响起:“你说,是芸潇要给纯心下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