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花开到荼靡
众人一惊,这才发现郑骏手里攥着一条马鞭,披风戴雪而来。
“你再说一遍,当真是芸潇要下药给纯心?”郑骏的声音冰冷,脸色更是不好。他大步而来,眼角眉梢皆是一片肃杀之气。
“是……是的!”松容结结巴巴。
“老爷!”周石海垂首,将事情的经过一一告诉郑骏。
郑骏一面听,一面领着一个身量不高的人往二门走。
那人一身翠纹织锦羽缎斗篷,将头脸遮盖的严严实实,唯独走路的时候一跛一跛,似乎不良于行。
听完周石海的禀报,郑骏冷声道:“去查,一个人都不许放过。不论……她是谁!”
周石海心底一沉,领命而去。
郑骏本想一路急行,却顾忌那身穿羽缎斗篷之人的腿脚不便,走的慢了许多:“你记住,她此刻已经忘记了所有的过往。你既然选择留在她身边,就千万不要再令她想起那些不开心的旧事。如今,她和大端已经没有关系,她只是我的女儿郑纯心!”
那人影身形一顿,继而开口,居然是少女清甜的嗓音:“荼蘼多谢郑老爷成全。荼蘼知道怎么做!”
此刻的方子笙已经醒来,正懒懒坐在待客院里宋隆彪的床上,发呆。
方子笙让陈妈妈帮她找一架小竹轿,她想回自己的小院。这屋里充斥着一股子令人恶心的气息,更别提宋隆彪还躺在外间。
因为宋隆彪和方子笙两人接连晕倒,宋氏吓得胆都破了,哪还顾得上男女授受不亲这一说。
陈妈妈的小竹轿刚抬到院子里,郑骏和荼蘼也一前一后进了院儿。
外室里的魂不守舍的宋氏,一见到郑骏,悬着的心,如同落到了实地,一眨眼便落下泪来。
看着郑骏一身风雪,想到他可能是冒雪而归,宋氏心疼无比:“老爷,您回来了!陈大夫已经看过了,二小姐和隆彪都没大碍!”
看到宋氏的眼泪,郑骏脸上的冷意消融了许多。他轻轻握住宋氏的手:“吓着你了?莫要担心,你回房歇着吧,剩下的事儿我来处理就好!”
说罢,郑骏冲宋氏安抚地笑笑,越过宋氏,直接进了屋。
一看到床边坐着的面无血色的方子笙,郑骏的心揪了起来。
他曾在清婉面前发誓,一定会好好保护她,许她平安。可如今,不过月余,她却再次晕倒。望着方子笙那酷似秦清婉的面容,郑骏深觉有愧。
郑骏身后的荼蘼,更是眼泪都要掉下来。她缩在斗篷里,拼命忍住想要扑上去的冲动,目不转睛地盯着方子笙的面容,心中狂喜不止。
她还活着,她真的还活着!
“爹爹?”方子笙入乡随俗,冲郑骏笑着。
对方子笙来说,无论她这具身体是不是真的郑纯心,这半个月来,郑骏对她的宠爱是一点也不掺假。
“莫怕,爹爹抱你回去!”郑骏走过去,小心地横抱起方子笙。
感受到怀里方子笙轻飘飘的体重,郑骏心中泛酸。这是个命运坎坷的孩子。明明可以享受钟鸣鼎食之家的富贵,却偏偏出生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宫廷。明明是个明艳可人的少女,却偏偏瘦弱的如同一个孩童。
郑骏将方子笙放上竹轿,荼蘼立刻乖巧地接过旁边丫鬟手里的青绸油伞,为方子笙撑着。
其实早在荼蘼披着斗篷进屋时,方子笙就注意到她了。只是郑骏不开口,方子笙也不好多问。
一路回到方子笙的小院,院里的小丫鬟乱成了一团,不仅连杯热水都没有,就连屋角的碳炉都灭了。
郑骏蹙眉怒道:“新月她们呢?看看这屋里都乱成什么样了?春暖和花开呢?”
跟在郑骏身后的陈妈妈低着头不敢说话,方子笙则是不想说话。
郑骏平复了一下怒气,指着为方子笙掖被角的荼蘼,顺势说道:“既然你这儿连个当家的丫头都没有,这是爹爹新买的丫鬟荼蘼,也放你这屋里吧。”
荼蘼这才摘掉头上的兜帽,露出一张泪水晶莹的脸蛋。她知道这个场合不该哭,连忙在郑骏的蹙眉中擦去眼泪。
荼蘼生得很讨喜,巴掌大的小脸十分圆润,虽然在哭,却让方子笙的心莫名觉得激动。
方子笙掩藏起心底的怀疑,低声道:“多谢爹爹!”
郑骏看方子笙疲倦,又宽慰了她几句,才领着陈妈妈去处理其他的事。
方子笙这才笑着看向荼蘼:“我们之前是不是见过?彼岸花开到荼蘼,你的名字是谁取的?”能取出这样的名字,看来那人也是个将世情看透之人。
荼蘼一愣,继而悲从中来。
不曾想,主子当真忘了一切,这名字明明是主子嫌自己之前的名字拗口,亲口给取的。主子却不记得了。
一时之间,荼蘼有喜有悲。
喜的是忘了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也好,这样主子就不会继续痛苦。
悲的是,清妃娘娘怎么办?
荼蘼死命压抑着喉头的更咽,冲方子笙笑笑,却笑得比哭都难看:“不……不曾见过。只是小姐生得和奴婢之前的主子很像。奴婢一时想起她,才会伤心。这名字乃是……是奴婢之前的主子给起的名字。奴婢很喜欢。”
“我和你之前的主子长得很像?”方子笙似乎很有兴趣,“她是谁,她在哪里?你……你怎么不伺候她了?”
荼蘼嗫嚅,正待说话,却见一个丫鬟小心翼翼地立在门口说道:“二小姐,老爷让奴婢问问您可想吃些什么。”
“小厨房里有什么就端一些上来吧!”方子笙躺在不算温暖的被窝里,闭闭眼,强撑着朝荼蘼笑笑,忽然将手伸出绫被,握住荼蘼的手,“你的手这么凉,先吃些饭菜暖暖身体吧!”
荼蘼的眼泪再也忍不住,跪向床边,垂头咬住嘴唇,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方子笙的手背上,只让人觉得滚烫。
方子笙的心忽然变得异常难受。
方子笙惊疑不定,这分明不该是她应该有的感情。莫非眼前这名唤荼蘼的丫头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当真有什么关系?
第十八章 一切是冤孽
方子笙心思通明,看着荼蘼饮泣的模样,不欲多问,顺着自己的心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荼靡的发顶,低声道:“哭什么,莫要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不好看就嫁不出去了……”
听出方子笙低语里的亲近之意,荼蘼的心情豁然开朗。
是啊,郑老爷说得对,那些都过去了。无论是黑曜司的黑牢,还是那些让人喘不过气来的绵密追杀,都已经过去了。如今,主子已经不是大端国那个名唤萧裕的七皇子,而是大周国黎阳城里一位普普通通的官家小姐郑纯心。
荼蘼带着泪,抬起头,认真地望着方子笙,一笑,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奴婢不嫁人,奴婢要一辈子陪着小姐。如果小姐愿意,奴婢还想生生世世永永远远陪着您!”
方子笙不禁笑开。
就冲荼蘼这些话,要说这个小丫头之前和郑纯心不认识,方子笙铁定是不信的。试想,谁初来驾到,甜言蜜语会说得如此顺溜。
生生世世啊!
方子笙有些恍惚。这句话她也以前也听人对她说过,不仅如此,那人还承诺她一生一世一双人。
结果,他还是食了言。
明明是一国之君,金口玉言,朱衡,你怎么偏偏就对我食了言呢?
因方子笙需要静养,方子笙的小院异常安静,但郑府其他地方却无论如何也平静不下来。一夜之间,郑府的下人被盘查了个遍儿,无一遗漏。
在郑府管家周石海大肆追查事情本源的时候,宋氏正坐在平稳昏睡的宋隆彪身边发呆。
宋氏对宋隆彪的感情很复杂。他虽然是自己的亲侄子,却因自己恨透了那个不称职的哥哥宋隆彪,所以她也不是十分待见这个侄子。
宋氏闺名宋清雨,本是宋家第二房小妾所生的庶女。
宋家老太爷纵情酒色,连娶八房小妾,膝下却只有一子宋鑫成,和一女宋清雨。听说宋氏的姨娘在怀她的时候,天干旱了许久,终于在她出生的那日,天降大雨,宋家老太爷才给她起名叫清雨。
可其实,那个名字不是宋家老太爷给起的,而是宋家老夫人为她取的名字。
宋氏的姨娘是宋家老夫人的陪嫁丫鬟,被宋家老夫人抬举成了二姨娘。但宋家老太爷并不喜欢二姨娘。为了开枝散叶,宋家老太爷又纳了许多美妾,可她们再没人生下个一儿半女。
宋家老夫人或许是因为自己没有亲生女儿的缘故,又或许是因为二姨娘曾是她自己的丫鬟,再或者是因为宋家的子嗣单薄,宋家老夫人十分宠爱宋清雨,简直拿宋清雨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可这份疼爱却在宋家老夫人去世那年结束。
宋氏叹了口气,垂首望着闭目安睡的宋隆彪。
宋氏还记得,嫡母临死前,流着泪扯着她的手,说:“清雨,你哥哥是个不长进的。如今你既然和郑府的公子订了亲,郑家家世雄厚,你以后过了门,你哥哥若是有什么难处,你就看在我的面上多照应照应他。娘亲求你了……”
宋氏不想答应。那个时候她恨宋鑫成,简直恨不得他去死。
可望着如亲娘般照顾她十几年的嫡母,宋氏最终还是点了头。宋家老夫人终于放了心,阖然长逝。次日,二姨娘就服了砒霜,追随宋家老夫人而去。
因此宋氏就更恨宋鑫成,恨他毁了自己,恨他气死嫡母,更恨他连累了姨娘。
可无论怎么恨,宋鑫成还是自己血脉至亲的哥哥,逃不掉挣不脱。更别提他手中还握着自己的把柄。想到这里,宋氏揉揉发酸的眼,觉得口渴,起身想要自己去倒一杯茶来喝。
谁知刚喝了一口茶,差点被闯进来的人给吓得摔了茶盏。
“娘亲,娘亲!”郑芸潇风风火火闯进来,脸上一片惨白,“娘亲,怎么办,怎么办,爹爹会打死我的!”
宋氏赶忙擦去眼角的泪,嗔道:“你又闯了什么祸?”
郑芸潇不知该如何开口。周石海的手段她清楚,鸣蕊所下之毒十分罕见,手法也非常隐蔽,可就算那样还不是被周石海查得清清楚楚。若是爹爹知道自己图谋伤了郑纯心,一定会生气的。
“大小姐,都到这个时候了,您若不告诉夫人,老爷那里定然会罚您的。”伺立在旁的修容低声劝道。
郑芸潇耷拉着脑袋:“我……我让松容去陈大夫那里,向明镜讨药。我怕让丫鬟去外面买药,会被爹爹查出来。可谁知明镜那么蠢笨,这么快就被陈大夫发现了。”
“药?什么药?你要药做什么?”宋氏惊得朝郑芸潇旁边走了两步。
“我……”郑芸潇气呼呼地喊起来,“我只是想让郑纯心吃吃苦头。那只是泻药,又不会伤人!”
“什么?”宋氏白了脸。
“我……我还让银牙偷了新月挂在身上的库房钥匙,然后配了一把钥匙,开了库房的门,放了两只猫儿进去。”郑芸潇觑着宋氏的脸,低声嘟囔。
“那猫儿是你放的?”宋氏绞紧了手中的帕子,脸色焦急,“还有吗?还有什么一并说出来!”
“我……我还让陈妈妈拦着春暖,让她不要把郑纯心去了宋隆彪……哦,表哥院里的事情告诉娘亲!”郑芸潇低头玩着衣角。
“你……你,你……”宋氏大惊失色,“这些事情都是你做的?我——”
宋氏作势要打郑芸潇,郑芸潇却犟着脖子喊起来:“要怪就怪郑纯心,如果不是她夺走了爹爹的宠爱,我怎么会这么做!娘亲,你不知道,爹爹对她有多好。那处库房里有那么多的宝贝,爹爹眼都不眨一下就都给了她。她郑纯心凭什么,我才是郑府的嫡出的大小姐,她算什么,一个乡下地方来的私生女,也敢跟我抢……”
“啪”一声响亮的巴掌打在郑芸潇的脸上。
郑芸潇愣了,屋里服侍的丫鬟婆子都垂下眼,顿时屋里一片静默。
郑芸潇的眼泪流出来。
宋氏愣愣地看着自己停在空中的手,看着女儿的眼泪,顿时心头一紧,嗫嚅着喊道:“芸潇……”
郑芸潇觉得难以置信。
从小到大,娘亲一向温柔可亲,无论她闯了多大的祸,娘亲都不曾摸过她一下。可如今为着一个庶女,娘亲居然打了她。
“你……爹爹都没打过我——”郑芸潇躲过宋氏拉她的手,一面茫然,一面后退,忽然转身跑了开。
修容立刻追了出去。
宋氏失魂落魄,被陈妈妈扶着坐下。
宋氏想流泪,却哭不出来。
芸潇啊芸潇,你说她比不过你,可若真的相比,我们才是没资格的那一方啊……
宋氏闭着眼流泪道:“冤孽,都是冤孽呀……”
第十九章 主院的审判
因为周石海的手段了得,那些摄于大小姐郑芸潇淫威的丫鬟婆子一一松口。蟹甬一事,库房闹猫一事,包括宋隆彪强迫花开一事,都被查的清清楚楚。
唯独宋隆彪被下药一事尚有些疑问。
次日,主院正堂上,郑骏盯着地上跪着的花开和银牙,神色不虞。
“花开,你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郑骏明知故问。他心里怒火滔天。
这花开乃是黎阳知府吴翎善亲口求郑骏,从宁王府相熟的人牙子手中买来的。虽说这也算是郑骏和吴翎善之间的一桩交易。可花开的父亲是故去的礼部侍郎苏呈阗。郑骏年少之时,曾和苏呈阗曾有一面之缘。如今苏家一族,上上下下二十多口,只活下这么一个小丫头。
郑骏本想拿花开当女儿一样养着,可毕竟花开只是一个官奴,在官府尚有记录。这府里又人多嘴杂的,为着花开着想,郑骏只能让她做一些不太累的活计。
再后来,纯心来了,经过大半年的相处,郑骏觉得花开是个好姑娘,将她放到纯心身边,对她们都好,便做主将花开给了纯心。
可郑骏怎么也没想到,这才不过半个月,就有人敢对花开动手,还如此的不留余地。
“都不知道吗?”郑骏冷冷一哼。
郑骏旁侧楠木椅上坐着的宋氏,抬头朝不远的陈妈妈瞥了一眼。
陈妈妈意会,上前道:“回老爷的话,花开触怒宋公子,宋公子下手也没个轻重,这才打伤了花开姑娘。老爷……”
“触怒?”郑骏冷冷瞥着面前跪着的郑芸潇,声音里带着愤怒,“春暖触怒了芸潇,被打得浑身是伤,丢在柴房里。新月玩忽职守,丢了库房的钥匙,让猫儿将库房闹得乱七八糟,如今也被关在柴房里。就连花开,也跟着她们不守规矩,触怒了宋隆彪,是吗?”
宋氏瞬间苍白了脸。
一时间,整个屋子的气氛有些压抑。
片刻,郑骏偏头看向宋氏,一向温柔地眼眸里忽然多了一抹审视。他张了张嘴,到底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郑骏站起身,走到花开面前,想了想,最终还是跳过花开被打一事,问道:“你说你亲眼看见银牙给宋隆彪下药,可是真的?”
“是真的!”花开面不改色。
银牙慌了神,嗫嚅着辩解:“不……老爷,不是奴婢,奴婢没有下药!”
“那你说说,松容从明镜那里得来的蟹甬之毒,你放到了哪里?”郑骏逼问道。
银牙面如土灰,可怜兮兮地看向面前跪伏的郑芸潇:“是……是大小姐让奴婢将药给新月,让新月得空给二小姐服下。可奴婢不知道那是毒药,奴婢以为那只是泻药——而且,奴婢把药都给了新月,奴婢手里根本就没有,怎能给宋公子下药呢?”
郑骏神色复杂地看向郑芸潇:“芸潇,抬起头来,爹爹要听你说。”
郑芸潇一直垂着头,不去看郑骏的表情。
郑芸潇知道郑骏定然已查明了真相,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可她还是不甘心,明明郑纯心只是一个私生女,凭什么要因为她的事情而处罚自己。她不服,她要用沉默宣告自己的愤怒。
郑骏望着郑芸潇头顶的翡翠攒银丝八爪菊花钗,有些发怔。
这支钗是郑骏去年送给芸潇的生辰礼物,记得那时他还觉得芸潇天真可爱,年纪太小,甚至打消了宋氏为她定亲的想法。可如今看来,芸潇已经长大了,不仅敢肆无忌惮的伤人,伤的居然还是她的手足姐妹。
“郑芸潇……”郑骏蹙眉,再次喝道。
那厢宋氏已经开始低泣。
望着对峙的夫君和女儿,宋氏终于忍不住,当着一种众奴仆的面儿,慢慢跪向郑骏面前:“老爷,是妾身的错,这都是妾身的错,是妾身教导无方……”
“不是我娘的错,是爹爹……”郑芸潇被宋氏语气里的悲凉刺激到,红了眼,愤怒地站起来,指着门外,喊道,“爹爹明明对娘亲说过此生绝不纳妾,可那个野种,她是从哪里来的……”
“啪……”
重重的巴掌,直接将郑芸潇打得头晕眼花。伺立一旁的修容,赶忙上前扶住郑芸潇。
宋氏惊得不敢再哭,只愣愣盯着一向温和的夫君,心中低低念着:他打了芸潇,他打了芸潇……
郑芸潇泪如雨下,更咽着犟道:“她就是野种,郑纯心就是野种……”
郑骏再次高高举起手,望着眼前倔强的女儿,他却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咬牙瞪眼的少女。
那个少女也曾这样倔强地喊着:“我不嫁,我不嫁,我宁愿死,也不会入宫……”结果,少女一次次被打翻在地,又一次次爬起来。那时,望着少女嘴角流出的鲜血,年少的郑骏恨不得长出翅膀,能带着那个倔强的少女远走高飞,可最终……
郑骏慢慢收回手,深吸一口气,望望地上跪着的宋氏和倔强的郑芸潇,吩咐周石海:“从即日起,没我的允许,大小姐不许出院落一步。”
郑芸潇一面抽噎,一面倔强地死盯着郑骏。
“清雨,你先前提过要给芸潇定亲,若打听好了就办吧。这些日子,让她好好读读女戒,省的去了婆家也这般不服管教,胡言乱语。”郑骏面如表情地扶起宋氏,说出的话,听在宋氏的耳朵里比冰雪都冷。
“老爷……”宋氏拉向郑骏绣着暗纹的袖角。
郑骏一顿,不着痕迹地躲开宋氏的手:“花开,你接着说!”
宋氏恍惚。
郑骏如今穿在身上的什么衣服,是宋氏一针一线亲自所作。宋氏总以为他穿着这样的衣服,他们会更亲近。可如今看来,只觉得讽刺。什么叫绝不纳妾,什么叫举案齐眉,都是假的,都是虚的。他的心里,从来都有另外一个人,是她永远也比不上的人。
“银牙下药,本来是想让二小姐喝的,可谁知道宋公子不小心拿到了那杯有毒的,这才中了毒……”
花开的话刚刚说完,就听到陈妈妈惊呼一声:“夫人……”
宋氏直挺挺往后倒去。
第二十章 新月像碎玉
郑骏眼疾手快,伸手捞住宋氏,将她抱入怀中。
“娘亲!”郑芸潇吓傻了,挣开修容的搀扶,扑过去。
郑骏狠狠一瞪郑芸潇,冲周石海喊道:“快去请陈大夫……”
陈图经来的时候,郑芸潇已经被劝回她自己的院子。花开银牙等人也被押下去。屋子里静悄悄的,陈妈妈和丫鬟婆子们守在门口,唯独郑骏一人待在屋里。
陈图经咳嗽两声,进屋给宋氏把把脉,而后郑骏唤了陈妈妈等人进去,自己则陪着陈图经出来。
门外,雪已经停了,天却越发冷了,一说话白气缭绕。
“夫人没什么大碍,只是急火攻心,你莫要忧虑!”陈图经和郑骏并肩往外走。
“都是我驭下不严,才给你惹来麻烦。赶明我再挑两个手脚干净的小厮给你。”郑骏尴尬地笑笑,“纯心那儿,还好吗?”
陈图经迟疑了一下:“二小姐此次毒发,太过突然,我只能又给她吃了那种可能绝经的药。若再吃上一次,我不敢保证她以后还能有子嗣。”
郑骏一愣,急切道:“剩余的药材已经在路上了。想来再过几天就能到。纯心她……她不能没有子嗣。我答应过清婉,一定要给她挑个好夫婿,让她幸福快乐的过日子。”
“说起这个,今日我去为二小姐诊脉之时,她曾问起她娘亲一事。她说,身为子女,不能放任娘亲一个人留在承州!”
郑骏愕然:“怎么会……之前我让新月隐晦地跟她说,她很小的时候她娘亲就过世了。难道,被纯心察觉了?”
陈图经摇摇头:“二小姐被流星锤砸到脑袋,论理,既然能失去记忆,也可能会在某个时刻突然恢复记忆。不过,我看,二小姐应该还没想起来。若是想起来,就不会试探着从我这里得到消息了。”
郑骏捏捏拳头:“那些人还没放弃,如今还在彬州四处寻找纯心的踪迹……”
陈图经见郑骏精神疲倦,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想来一时半会他们也想不到,萧裕居然是个女孩子。不过,你真不打算告诉你四哥,纯心的事?”
四哥?
郑骏沉默,良久才说道:“知道又如何?秦家如今还在骗他。不过,这都是他咎由自取,若是当年他再坚持一下,说不定清婉……嗨,说这个做什么,走,你去看看我新买的药材,里面有几味是你需要的……”
陈图经摇摇头:“稍后再去看也是一样的。我有些事要问你,有关新月,你打算如何处置?”
郑骏蹙眉,有些无奈:“你说呢?人是你推荐给我的,如今出了事……”
陈图经瞥他一眼,不语,心中却思绪万千。郑骏总是问自己,为何总对新月刮目相看。
为何呢?
陈图经还记得幼年的往事,那时他还不是一个江湖浪子,而是大周陈国公最受宠爱的小儿子。但他的娘亲并非陈国公府的主母,只不过是府里的一个美妾,却也是陈国公最宠的小妾。
那时陈图经因着爹爹陈国公的宠爱,嫡母陈国公夫人并不喜欢他,嫡母所出的四个哥哥也不喜欢他。
陈图经小的时候十分懦弱,每次他被哥哥们欺负,下人们都选择视而不见,唯独奶娘的女儿碎玉姐姐会护着他。因此,碎玉曾被嫡母罚过多次。有时饿她两顿,有时冬日里让她穿着单薄的衣衫去扫雪,有时又让她去洗整个府里的衣服。总之,嫡母无时无刻不再想方设法地折磨碎玉,同时也折磨着陈图经。
可惩罚过后,碎玉仍像一只护崽的母鸡一样护着陈图经。直到那次陈图经被大哥推进湖里,看他挣扎,围观的人都在笑。在他们眼中,陈国公府五公子的命并不比一个下人来得重要。
绝望中,陈图经看到那个跑的发辫凌乱的少女,满脸惊慌地一头扎进水里,奋力朝他游来。
碎玉会游泳,却游的不是很好。所以,碎玉将他艰难地推上岸后,就再也没了力气。看着碎玉尚在水中挣扎,年幼的陈图经哭着跪在几位兄长面前,求他们救救碎玉。
然而那只是枉然,在兄长们的笑声和下人的漠视中,碎玉渐渐消失在湖水里。陈图经最后看见的,便是碎玉那乌黑的发顶……
陈图经用手拍拍心口,叹了口气,认真地冲郑骏说道:“新月她……和我的奶姐碎玉生得很像。我曾受过碎玉的大恩。当日来你府中,第一次见到新月,我还以为是碎玉重生了……近平,新月她还是个小姑娘,虽然骄纵些,却应该不至于害人。看在我的面上,这次就饶了她吧。”
近平是郑骏的号,陈图经甚少这样叫他。
郑骏有些内疚,这一次自己千方百计把陈图经骗回来,都半年了,陈图经都不曾这样唤过自己,不料却因为一个小丫头,他居然这样郑重的拜托自己。
郑骏连忙说道:“已经查清楚了,下毒的是一个名叫银牙的丫头。虽说新月拿了她给的药,可下毒的毕竟不是新月。稍后,我去问问纯心,看她如何定夺新月的去处,可好?”
陈图经点点头。
郑骏紧接着说:“既然你如此关心新月,为何还要让她去纯心屋里当丫鬟?要不,我将她的卖身契给你?”
陈图经摇摇头:“新月无父无母,对如今的她来说,郑府就是她的家。我如今孑然一身,漂游江湖,她跟着我,只会吃苦。——不说此事了!对了,我听周石海方才说,你去庄子上带回一个人,莫非是……荼蘼?”
郑骏心虚:“……荼蘼……荼蘼她在庄子上整日的哭。她说,她只想留在纯心身边。如今看来,在我的府里,纯心身边还真的少不了她。至少,荼蘼对纯心的忠心是无人能比的。”
陈图经思索了一下,说道:“既然你决定了,我就不说什么了。只是,荼蘼的腿伤可曾治好?”
郑骏咳嗽了一下,语意不详地嗯了一声。
陈图经一愣,蹙眉不悦:“没治好?你明明知道她是因为我才受伤的。……我要去看看!”
第二十一章 回归的丫鬟
郑骏想拦却拦不住:“荼蘼只是怕你分心,她希望你能专心照顾纯心。”
陈图经瞥一眼郑骏:“你我相交几十年,莫非你还不知道我的性情。这世上,只有别人欠我的情意,却从没有我欠别人的情意的时候。”
郑骏无语。
其实郑骏也是自私,他也希望陈图经能够专心致志地治疗郑纯心身上的蛊毒和伤痛。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因内疚而心软,答应荼靡,让她重新回到郑纯心身边。
察觉到郑骏跟上来的脚步,陈图经不悦地回头:“你不去看看夫人?夫人急火攻心,好像与你可脱不了关系……”
郑骏赧然,低低嗯了声。
望着陈图经离开,郑骏却没有立刻转身,而是站在原地,望着阴沉的天空发呆。
清雨,芸潇,她们怎么会变成这样?因为陈图经的提醒,他才会亲自物色丫鬟给纯心。他本以为是陈图经多虑了。
不料,现实却是如此残酷。不仅芸潇无法接受纯心的存在,就连清雨,似乎也不太喜欢她。
郑骏深深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心里肺里都是凉飕飕的。
而等陈图经来到方子笙院里的时候,荼蘼正和方子笙在屋里说话。
“你说花开指认是银牙下的毒?”方子笙接过荼蘼递过来的药汁,蹙眉道,“你听谁说的?”荼蘼不过刚来,她怎么能打听到这些事情。
荼蘼肿着眼泡,端着一碟子蜜饯等在旁边:“我见小姐担心她们,昨日趁空去找了周管家,是他亲口说的。”
荼蘼说着,心里十分难受。
之前荼蘼答应郑老爷隐瞒事实真相,一是因为郑老爷有清妃娘娘的亲笔书信,二是因为荼蘼觉得主子做个平凡人能让主子更安全。可没想到这里也是龙潭虎穴。
方子笙喝完药,推开荼蘼递来的蜜饯:“不用了,我已经习惯,这药并不是很苦。”
荼蘼揉揉肿胀发疼的眼,心中酸涩无比。
方才她明明亲口尝过,这药苦涩无比,小姐怎么觉得不苦?还记得以前,主子每次生病都不愿吃药,总是自己三催四请才捏着鼻子灌下去,放下药碗就要立刻吃上几枚蜜饯压压苦。没想到,如今已经不用了。
荼蘼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她的声音显得有些沮丧:“周管家还让我禀报小姐,说老爷已经吩咐他了,关于春暖花开和新月这三个丫鬟的处置,让小姐自己看着拿主意!”
方子笙拿过桌案上的新话本,随意翻了翻,笑笑:“这还用拿什么主意。她们是我的人,自然也要回到我这边。你派人去回了周管家,就说春暖冲撞大小姐,我自会责罚她。至于花开,她毫无错处,被关着也没法子好好养伤,让她快些回来。至于新月嘛……”
荼蘼气鼓鼓地瞪着方子笙。
方子笙瞥瞥她:“你怎么了?”
“不是说,那个新月收下了大小姐送来的毒药吗?”荼蘼从鼻子里哼气。
方子笙笑笑:“收了也不代表一定会下药。况且新月近半月来,做事也很细心认真。她本性不坏,况且我还有事要用她,先让她回来吧!”
荼蘼不满地嗯了一声。
对于荼蘼的自来熟,不知为何,方子笙觉得自己十分能容忍。
方子笙轻轻拍着自己的胸口,陷入沉思。
明明自己已经占据了这具身体,却偶尔还是会被一种不属于自己的感觉影响判断。尤其是在面对荼蘼时,这种感觉更为明显。
荼蘼,她和这具身体的原主究竟有什么关系呢?
陈图经没有惊动方子笙,让小丫鬟单独叫了荼蘼出来,私下两人说了几句话,陈图经为荼蘼查看了一下伤势,就告辞了。
等荼蘼再回去的时候,她发现方子笙已经睡下了。
荼蘼就守着方子笙发呆。
说实话,只要能这样看着小姐,荼蘼心里十分满足,似乎时光再次回到了小时候,两人相亲相爱,不分主仆,如同姐弟。
心里美滋滋地想了一会儿,荼蘼忽然想起那花开春暖等三人,便吩咐小丫鬟去管家周石海那里传信。
周石海那边得了荼蘼传过去的消息,很快将三个丫鬟都送了回来。
三个丫鬟手脚俱全,只不过看上去都有些惨。
花开的脸上手上不是淤青,就是鲜红的伤口,好在都上了药,只不过看起来有些滑稽可笑。
春暖脸上的青肿比之花开要轻些,不过她的屁股却开了花,站在那里,尚觉得两股痛不堪忍。
至于新月,则是其中伤的最轻的,那额头上的伤是她自己叩的,也已上了药。但她的脸色却是其中最差的。
荼蘼十分不悦地盯着地上跪着的三个丫鬟。原来这就是郑老爷给小姐配的丫鬟,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能干人,居然被人作践成这个样子,最后还是没有保住小姐,害小姐再次毒发。
与此同时,地上的三个人,也在偷偷揣测荼蘼的身份。
方子笙挥挥手:“都有伤在身,起来坐吧!我这里今日可算是伤病员的集中地了,算上我,已经是四个人了……这感觉,可不太好!”
小丫鬟们都被赶到门外,此刻屋里的丫鬟,只剩下荼蘼花开她们四个,站的站,坐的坐,都看着方子笙。
“花开,你可知那蟹甬之毒都有什么作用?”方子笙笑眯眯道。
花开摇头。
“荼蘼,你将周管家告诉你的说给她们听听!”
荼蘼瞥着花开说道:“陈大夫说了,吃了蟹甬之毒,一般来说,都会留下病根,且以后不能喝酒,一喝就会伤肺,容易吐血。”
花开木木的,没什么反应。
方子笙懒洋洋地瞥着花开,很想告诉她,其实这病根还有一条,那就是蟹甬混茶水吃下,不仅会七窍流血,还能伤了子孙根。
不过此事隐晦,除了医者,少有人知道。在座的四个小丫鬟都云英未嫁,方子笙不好意思说出来吓着她们。
方子笙知道此事也纯属偶然。朱衡属下有个好色的臣工,纳了许多美妾,他的夫人终于忍无可忍,亲自给他喝了一杯混着蟹甬的茶水,干净利落地断了他后半生的性,福。
听人说那位夫人被自家丈夫领的官差带走时,仰天长笑,一路上将此事嚷得人尽皆知,害得那好色的臣工再无颜留在朝上,只得告官隐居了。
说来也是那宋隆彪倒霉,恰逢方子笙从新月那里偷来此毒药。宋隆彪生性好色荒,淫,这也算伤得其所。
方子笙见到新月面有诧异,问道:“新月你在想什么?”
第二十二章 收买人心
“奴婢……奴婢想问……二小姐你不是说,那蟹甬之毒,只要一点就能让人肠破肚烂吗?可……”新月深觉此时不宜提起此事,却着实费解。
方子笙意味深长地一笑:“你骗了我,我也骗了你,这样我们就扯平了!”
四个丫鬟齐齐愣怔。
新月醒神后低头道:“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欺骗小姐……”
方子笙摆摆手,打断新月的话,望着几人慢慢说道:“经此一事,你们应该也看到了我在这府里的处境,也该看清你们自己的处境。你们是我的人,富贵荣辱与我息息相关。以后行事说话,且记得多想一想。”
四人垂首称是。
方子笙揉揉眉心,笑笑:“也莫这么郑重,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提了。春暖花开你们下去歇着吧,新月你留下,荼蘼你去给帮我找两件衣服,明日我要出府。”
“小姐,你身体还没好,这么冷的天,出府做什么?”荼蘼拦道。
方子笙笑笑不说话。
出府做什么,自然是去茶馆酒肆、青楼妓院,那种鱼龙混杂之地,查探一下齐国目前的局势。
如今在大齐人眼中,她方子笙已经死了。可方国公府还在,方子笙急迫地想要知道,如今方国公府里的亲人们都怎么样了!
在齐国,方子笙牵挂的人太多,好不容易熬了半个月,若再等下去,她估计自己会发疯。
“你去准备吧,我自有打算!”方子笙揉揉眉心,招手让新月走近,“听说你和银牙她们关在一处?”
新月点头。
“银牙可曾和你说过什么?”
新月想了想,认真回道:“银牙说她不曾给宋公子下药,花开是在冤枉她。银牙还说她将药都给了奴婢,那药绝对不是她下的。”
“你怎么说?”方子笙唇角微勾。
“奴婢……”新月咬咬嘴唇,“奴婢说那药被奴婢扔了。”
方子笙此刻已明白,新月和银牙应该是闹翻了。
新月不再相信银牙,银牙也不再相信新月。曾经的相亲相爱,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变成了彼此的怨怒。本是好姐妹,走到这一步,当真让人有些唏嘘。
方子笙叹口气,招手让新月走的更近一。
“我刚醒来的时候,身体不便,都是你亲手照顾我。我念你对我的情义,所以这次我放过你。但是没有下次。还有,新月你记住,人活在世,行事说话,不要只看别人对你说了什么,也要看她对你做了什么。这样你才能判断她是真心,还是假意。”
对方子笙突如其来的善意提醒,新月受宠若惊。
方子笙笑笑,将右手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木盒推过去:“打开看看!”
新月疑惑着打开,发现里面放着一对金锭。
新月震惊。
这可是一笔不小的财物。
方子笙咳了两声,低声说道:“这世上,没有人生来就是做奴婢的。除了无法选择爹娘,其他的事都可以改变。今日你只是一个小小的婢女,他日谁又知道你又有什么造化?……但这造化,却不是平白有的,不仅要有机遇,还要有能力。如今,有一个机会放在你面前,你可愿意改变你的命运?”
新月愣愣,半晌才听明白方子笙的意思。
这一盒子金银,拿了,代表此后她新月甘心奉二小姐为主。不拿,则代表她仍有别的心思。
新月愣了半晌,才垂眸望望那盒金子,郑重地跪下去:“奴婢愿为小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方子笙笑笑:“起来吧,你心里明白就好。……新月,你本性良善,却目光狭隘,看到的只是这小小的郑府。但这也怪不得你。此后,跟在我身边,且记得多看多想多思。”
“奴婢领命!”经此一事,新月深知作为一个丫鬟,被别人操纵命运的悲惨。所以,她一定要抓住方子笙口中所谓的机会。
“你附耳过来,我正有一事要你去做!”方子笙眯眯眼,招新月近来,耳语一番。
等新月抱着木盒离开时,荼蘼立在外间的珍珠帘后,噘着嘴不说话。
“在哪儿立着做什么,我让你找的衣服呢?”方子笙觉得奇怪,挑眉问道。
荼蘼抱着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过来,摊开一看里面只有一件大红羽纱的斗篷。
“奴婢知道小姐只是为了调开我,私下和新月说话!”荼蘼噘着嘴。
虽然小姐失忆了,可在荼蘼心目中,小姐仍是小时候和她一起长大的萧裕。一时半会儿,荼蘼依旧改不了之前和萧裕相处之时的模样。
方子笙也不责怪荼蘼话里的不满,笑道:“荼蘼果真冰雪聪明,所以你就随便拿了一件衣服来糊弄我?”
荼蘼摇摇头,耷拉着脑袋:“也不是。小姐,你的身体要紧,你若是有什么事要做,吩咐奴婢去就行。就算是上刀山下火海,荼蘼也不皱一下眉头。只是小姐,荼蘼希望你能保重身体。”
方子笙抿抿嘴,对荼蘼的关心显得有些无奈:“看到方才我给新月的盒子了吗?”
荼蘼点头。
方子笙意味深长道:“我让新月帮我办一件事,那些是给她的报酬。我可是一个很大方的主子。那些金子不仅够她赎身,还能让她在离开郑府后的短时间内过的好好的。”
“小姐,你是故意要帮新月?为什么,明明她拿了大小姐的药,想对你下毒?”荼蘼疑惑。
方子笙翻检着面前的一摞话本子,摇头道:“若是想要下毒,新月早就下了,并不会等到今日。而且,新月纯善,人品也不错,若能收为己用,好好调教,对我也有益处。况且,她和陈大夫似乎……颇有些渊源!”说这话的时候,方子笙悄悄打量着荼蘼的反应。
荼蘼一惊。
陈图经?
新月和陈图经?
荼蘼警惕地听着方子笙往下说。
“我听那些婆子们说,我娘亲不仅在世,如今人也还在承州。但爹爹似乎不想让我知道娘亲的存在。所以才让新月告诉我说,我娘亲已经过世。”方子笙故意说的很慢,她想找出荼蘼表情的破绽,“听说爹爹去承州接我的时候,陈大夫也在,我想让新月帮我从陈大夫那里打听一下真相。”
荼蘼心中震颤不已。
小姐她不是失忆了吗,却为何对过去如此执着?
第二十三章 话本惊人
望着荼蘼淡定的表情,方子笙有些疑惑,莫非是自己想多了,荼蘼和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并没什么关系?要不,依着荼蘼这样外露的性格,不该对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无动于衷呀?
“就算如此,新月身为小姐的丫鬟,为小姐办事本就是她的本分,她怎能收小姐的报酬呢?”荼蘼涩着嗓子,将话题转移。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况且那些是我给她的赏赐。”方子笙笑嘻嘻道,“若以后你办事办得好,我自然也有赏赐,绝不比她的差!”
荼蘼嘟嘟嘴:“奴婢才不要什么赏赐,只要能陪着小姐,只要小姐能平平安安的,这比什么赏赐都强。所以,小姐,你明日不是真的要出去吧?”
方子笙笑起来,这个荼蘼比自己想像中的更有意思,看,她话题转的可真快。
“自然要出去,所以你继续去帮我找衣服,要厚一些,现在的我,怕冷!……嗯,这里还有一个盒子,里面也有一些金银,拿去送给春暖和花开吧!”方子笙指指手边另外一个盒子。
荼蘼愣愣:“小姐,你难道也要让春暖花开她们为你做什么事吗?”
方子笙眨眨眼,笑起来:“春暖和花开是因为我的关系,才会有今日之祸,这些是给她们的补偿。她们和新月不一样。她们是官奴,只要我不发话,这辈子她们都是我的人。这些,花开看的很明白!”
荼蘼点点头,捧着盒子去了春暖和花开的屋子。
春暖和花开的屋子在院子的西边,荼蘼去的时候,花开正在给春暖的屁股上药。
郑芸潇是铁了心,要杀鸡儆猴,所以春暖的屁股受伤情况很严重。所幸陈大夫医术高超,开的药膏涂上去清清凉凉,让春暖舒服了许多。
“经过这件事,至少让新月看清了银牙的真面目。”春暖想起她们被关押时,新月和银牙的争执。
“真没想到,银牙为了讨好大小姐,居然会偷盗新月手上的库房钥匙。被好姐妹出卖,新月看起来好像很伤心!”春暖趴在那儿,只觉得屁股上轻轻挨了一巴掌,回头去看花开。
花开木着脸:“和你说过多少次,莫要私下议论旁人的闲事。”
春暖趔着身子,拉住花开的手,认真地说着:“姐姐,我只是想到我们,才会为新月不值。”
花开愣愣,一向木然的脸微微一笑,语气温柔了许多:“我们不会成她们的。因为苏家只剩下了我,而徐家也只剩下了你。你啊,就是爱瞎想!好了,安心趴着,莫想那么多了!”
春暖喃喃:“我知道,若姐姐你是银牙那样的人,被郑老爷买下的时候,就不会苦苦哀求他将我也买下了。”
花开似乎不愿多提往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春暖,二小姐似乎和我们小时候见过的那些女子都不太一样。或许跟着她,会有不一样的以后。”
春暖点头:“是很不一样。若我是二小姐,都伤成那样了,又是大雪纷飞的日子,肯定要在暖房里好好养病。按二小姐这样四处乱走,可不是跟别家的娇贵小姐不一样嘛……”
“花开姐姐,荼蘼姐姐来了!”窗外的小丫头喊起来。
春暖和花开相视一眼,双双看向门口。
这个突然出现的荼蘼,对二小姐的态度让春暖和花开觉得十分奇怪。荼蘼和二小姐明明是初次见面,却为何总让人觉得荼蘼对二小姐十分熟悉。更奇怪的是二小姐,居然轻易地就将荼蘼纳为了心腹。
荼蘼捧着一个盒子款步走进来。
等荼蘼说明来意,春暖和花开看着盒子里的金银财物,面面相觑。
“我们什么也没做,承不得二小姐的赏!”花开推辞。
荼蘼笑笑,将木盒往两人面前推了推,笑道:“做没做,小姐心里有数。既然是小姐赏的,你们身为奴婢,自然只有接受的份儿。况且,小姐说了,你们忠心护主,这是你们该得的。”
荼蘼的意思很明白。她们是二小姐的下人,秉承君要臣死,臣不能不死的原则,主子的赏赐,若是推辞,那就是不知好歹了。
花开很快反应过来:“奴婢多谢二小姐的赏!”
春暖立刻跟着花开口中称谢。
办完事,荼蘼回到屋里服侍方子笙,却见方子笙正拿着一个话本子发呆。
“小姐,您在看什么?”荼蘼笑嘻嘻凑上去,但见上面写着“虚国方国公府的长房长子大败假国,回京后,大虚皇帝为了表彰他的功勋,特意下旨,求娶方国公府的嫡长女为三皇子正妃……”
“没什么!”方子笙放松僵硬的胳膊,将那本话本子慢慢扣到桌上。
方子笙从没想过,自己有一日居然会成为话本子里的主角。
那本话本上出现的大虚国,其影射的是如今的大齐国。所谓的假国,则是跟齐国一向有仇的大端国。连起来岂不就是“虚假”两国嘛。而方国公府,也是大齐国的方国公府,里面的嫡长女如假包换正是她方子笙本人。
写这本话本子的人,将方子笙的过去了解的虽然不算太清楚,却在大体上没有分差。
只不过那所谓的“长房长子”其实并不是方子笙的哥哥,而是她本人。方子笙的哥哥方庭君一向体弱,而方子笙二叔的膝下只有两个女儿,方家又是大齐的武将世家,怎能没有男丁入军继承家业。所以方子笙很小就假借方庭君之名,跟在方国公方成玉身后,住在军营吃在军营。
那时候,方子笙的性子也和今日不同。三年的宫廷生活,磨平了她的棱角,也淡化了她的血性。
方子笙苦笑。如今若再让韩明瑜见到自己,肯定再也不会笑话她不像个女人了。
“小姐,你的鼻子流血了……”荼蘼惊道,连忙拿了手帕给方子笙掩着,又命门外的小丫鬟准备水。洗漱的间隙,荼蘼还派人去请陈图经。
看到小丫鬟不小心将水溅到那本话本子上,方子笙蹙蹙眉,让荼蘼将话本子收起来。
方子笙心中觉得奇怪,虽说自己如今身处是大周国,可大齐国帝后的故事岂能轻易传出的?
这话本子究竟是谁写的,又为什么写呢?
第二十四章 蚀骨之毒
恰逢次日郑骏来看方子笙,方子笙便旁敲侧击询问话本一事。
郑骏接过荼蘼手中的茶后,笑道:“不过是个话本子,莫不是真写的好?”
方子笙笑笑:“写的倒还不错。爹爹还没告诉我,这话本子到底是从哪儿买来的?”
郑骏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起身道:“不过是下头掌柜们在坊间买的小玩意,你若喜欢,等你伤势好一些,让荼蘼陪你去书肆里逛逛。不过今日,你要陪爹爹去个地方。”
方子笙诧异,却并不多问,在荼蘼等人的服侍下,穿好斗篷,坐上竹轿,一路被抬到大门外。
门外停着一辆马车。
上车后,方子笙才发现里面放着碳炉棉褥等物。郑骏生怕冻坏了她。
“爹爹莫不是要带我去吃好的?”方子笙开玩笑。
郑骏目光温柔地看着方子笙,伸手摸摸她的发顶:“纯心若想吃也可以,不过我们要先去空空寺一趟。”
空空寺的庙宇不是黎阳城最大的庙宇,却是黎阳城最出名的庙宇。因为空空寺的主持大师万虚,卜卦十分精准。
传说万虚大师曾帮先国舅楚天翼卜过一卦,说是他不惑之年有一大劫,度过的可能性十分低微,甚至有生命危险。
楚天翼乃是武将,从不信奉佛道,万虚的话他自然是不信的。可偏偏就是在楚天翼四十岁的第一个月,大周皇帝李勤宇以谋反罪,诛杀了整个楚家,甚至连皇后楚轻烟都不曾放过。
当然这只是万虚大师卜过卦象中的一卦而已。
万虚大师也曾为当朝左相程青海卜卦,说他命中有三子,可如今明面上左相膝下只有一子程曦。为此,有人说万虚大师的卦象不准,但少有人知道,其实左相还有两个不曾上得族谱的私生子。
但今日郑骏带方子笙前去拜见万虚大师,为的却不是卜卦,而是方子笙身上的蛊毒。
万虚大师除了卜卦,在医道上也颇有一番造诣。
万虚大师最爱云游四海,昨日郑骏得知他回了空空寺,次日便忙不迭地带方子笙登门。
他们一行人来到空空寺的大门外,郑骏扶着方子笙小心翼翼下了马车,正待吩咐下人用竹轿抬她,却被方子笙拒绝。
方子笙笑着摇头:“人说入乡随俗。既然来了这里,礼佛自然要虔诚,爹爹放心,我走得动。”
郑骏想到传言里万虚大师乖张的脾气,便不再多劝。因为空空寺不许旁人进入,郑骏只得亲自扶着方子笙,跟着小沙弥来到万虚大师的静室。
一进门,方子笙的目光就落在对面那须眉皆白的老和尚脸上。
老和尚身穿袈裟,双手合十,笑眯眯的模样像足了大肚的弥勒佛。
一见到方子笙,万虚两眼放光,上下打量起她来:“哎呀呀,好一个龙章凤姿的少年郎……可惜可惜,可惜是个女娃娃……若是个男娃娃,这命格真可谓是贵不可言呀……”
这一番胡言乱语被旁边的了诚给截断:“师父,郑老爷带郑二小姐来是看病的,不是来看相的。阿弥陀佛,两位施主请坐。……师父,二小姐是女子,您别这样看着她,会让人觉得您为老不尊的!”
“呔!臭小子,既然是找老衲来看病的,望闻问切是首要,走走走,快去看看程家那小子扫完地了没有。”万虚大师挤开瘦的跟竹竿似的了诚,“高烈那老小子统共就送给我两坛酒,程家那小子居然还敢眛下一坛。程曦他今日若是不把寺里给我扫一遍,我一定剥了他的皮!”
一时间,静室里人声不闻。
半晌,了诚尴尬地笑着:“误会误会!郑老爷,我师父一向如此,还望您见谅。……师父,我们是出家人,不可口出恶言……”
万虚吹胡子瞪眼:“你还管老衲?你忘了上次我离庙出走,就是因为你太絮叨了?你若再说,我这就走……”
了诚的脸都要僵了,扯扯万虚宽大的衣袖,低声皱眉道:“师父,你不是哭着闹着让我们给佛祖塑金身嘛,郑老爷可是黎阳城最大的财主,您可别再闹了。郑老爷昨日已经捐了一万两白银的香油钱……”
万虚眼睛一亮,看向郑骏的目光,如同在看一座金光闪闪的金山。
“来来来,女娃娃快过来,让老衲为你把脉!”万虚喜滋滋地招手,不忘多瞟了郑骏一样。他除了给佛祖重塑金身,他还想翻修一下后院的僧舍和菜园,还想再多买些田地。
郑骏早已风闻万虚大师的性子,当下也不以为忤,扶着方子笙坐下。
万虚一面搭脉,一面捋着自己引以为傲的胡须。忽然他的表情凝住,目光里难得露出一抹慎重和疑虑。他望望方子笙的面相,半晌后,心中有了答案。
“大师可看出我儿所患什么病?”郑骏的表情很急切,也很期待。
万虚一面摇头晃脑,一面兀自喃喃自语。
半晌后,万虚才重新扬起笑容,居然从怀里摸出一块糖糕来:“来,女娃娃,拿着,你乖乖的出去吃,老衲和你爹爹商量些事哈……”
方子笙被万虚的口气弄得哭笑不得,瞅瞅那被挤得变了形的糖糕,顺从地接过:“多谢大师!”说完,她朝郑骏看了一眼,但见郑骏点头,她才慢慢走出静室。
方子笙前脚刚踏出门槛,后脚就听万虚说道:“嘿,老衲活了这么久,还第一次见到中了蚀骨之毒还能活下来的。”
方子笙还欲再听,却被紧跟着出来的了诚给打断:“小姐若无事,就在寺里逛逛吧。”
这变相的赶人方式,方子笙自然明白,只得独自走下台阶,漫无目的地乱走。
蚀骨之毒,应该就是陈图经口中的蛊毒了吧?可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毒呢?
与此同时,静室内,万虚正在向郑骏解释所谓的蚀骨之毒。
“蚀骨之毒,乃是天下奇毒之一。顾名思义,蚀骨之毒发作时会痛入骨髓。中了此毒,月余发作一次。发作时,如同被万蚁噬心。一月后,体质虚弱缠绵病榻;两月后,内脏出血;三月后,四肢麻痹;四月后,六感渐丧;五月后,就只能是死了。不过,很少人能挨过两个月的。因为那万蚁噬心的感觉,会让人痛的发疯,恨不得挠破肚肠。之前老衲也听过有人活生生将胸口挠开,抓出自己的心脏而亡……”
第二十五章 络腮胡程三
空空寺里香火鼎盛,走在被打扫干净的青石小道上,方子笙的目光流连在直耸入云的古树上。
透过老树光秃的枝桠,方子笙望着被割碎的天空发呆。天大地大,她却被困在离齐国万里之外的黎阳城。生不能,死不得。
“哎!也不知这郑纯心究竟得罪了谁,不是伤就是毒的,怪不得小小年纪就没了性命!”低喃的方子笙操着手,披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脸上一片清冷。
方子笙走得很慢。听着若隐若现的梵音声,方子笙渐渐靠近僧侣们诵经的大雄宝殿。
大殿前是一大片空地,中央立着硕大的香炉。炉中插满了细长的佛香。
香烟袅袅中,方子笙看向大殿深处那尊巨大的佛像。
佛祖眼眸半阖,笑容安详,手捏莲花,静静望着芸芸众生。
方子笙静静地盯着佛像,心底思绪万千。
世上是否真有鬼神,方子笙并不清楚。她却清楚有机会重活一世,再不能像前世那般落得灰飞烟灭的下场。
唰唰的扫雪声从身侧传来,方子笙一扭头,被一个倒退扫地的身影给撞了个正着。
方子笙猝不及防,脚下一滑,堪堪摔倒。
天旋地转之际,方子笙以为自己会摔个四脚朝天。
可谁知一个离方子笙七八步远,嘴里叼着半只馒头的身影,如同瞬移般,忽然就闪了过来,堪堪接住方子笙倒下的身形:“哎,释豆你小子,是你输了,才要帮我扫地。愿赌服输,你气性这么大做什么?再不好好扫地,我就告诉你师父,说你和我赌色子!”
那撞倒方子笙的小沙弥释豆,气呼呼地一丢扫把:“不扫了,我累了!这是主持派给你的活儿,是你故意引诱我和你玩骰子,好让我替你干活。你若不怕主持再罚你,就去跟我师父说呀……我不怕你,大不了我们一起受罚……”
那名唤释豆的小沙弥说完,狠狠一瞪眼,高仰着头,一溜烟窜了出去。
叼馒头的人笑骂:“你不怕,还跑那么快做什么?”说着低头去看怀里的人。
“咦?这寺里什么时候能让女人进来了?”那人诧异的嗓音在方子笙的头顶响起。
方子笙抬头。
映入方子笙眼帘的是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男人。他有一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眉飞入鬓,头发乱糟糟地扎在脑后,不甚白皙的脸上透露出浓浓的惊讶。
这样不修边幅的男人,方子笙在军营里常见,可入了宫,就再也不曾见过。齐国皇宫的侍卫们,大都出身豪门士族,一个个自小都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哪里有这般的粗犷豪放。再加上当值宫廷,他们一个个都收拾的干净利落,随便拉出一个都称得上是风姿卓越。
当下方子笙心里忽然生出一种久违的亲切。她轻轻推开将她揽入怀中的络腮胡子,微微一笑:“多谢!”
络腮胡子上下打量了方子笙一番,摇着头捡起地上掉落的馒头,然后继续啃:“你这小丫头,抱起来瘦的跟只猴子一样,看脸色身体也不太好。……饿不饿?喏,掰你半块馒头吃,吃饱了好长肉!”
猴子?
方子笙挑眉。活了两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形容她的。
络腮胡子说的话虽然不好听,他的声音却十分悦耳,带着少年的清朗,又蕴含一丝着成年男子的低沉。听上去,就如同校好的琴弦悦耳圆润。
因着络腮胡子好听的声音,方子笙接过络腮胡子递来的一小块馒头,慢慢吃起来。
络腮胡子却又不满意:“想你这猫儿一样的吃法,怪不得这么瘦。馒头要这样吃才对……”
络腮胡子三两口将剩下的大半个馒头给消灭个干净:“看到没,要像这样,大口吃饭,大口吃肉,还要大口喝酒……”
“程三!”一声怒喝,一个路过的僧人瞪着络腮胡喊道,“这是佛前,你若再说什么酒肉,我就告诉主持去……”
络腮胡子程三翻了个白眼,含糊地哼了声,瞥瞥方子笙:“小丫头,天冷,你身子弱,别在这儿呆着了,从哪里来,就快回哪里去吧!”
方子笙摇摇头:“我走不动了,能否坐一下?”
程三一挑眉,指着大雄宝殿门槛处的蒲团道:“去吧,天冷,坐那里暖和。”
大雄宝殿里,僧侣们正在做早课。方子笙果真太累,便抬脚慢悠悠走过去,扶着高高的门槛,踏进去。
梵音恬静,坐在僧侣之后的方子笙,背对着佛像,望着扫地的程三发呆。
这时,方才那个指责程三的僧人,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蹙眉道:“女施主,那是礼佛跪用的,你快起来罢。”
方子笙轻轻歪歪头,刚才一路走来,不仅没出汗,反而越来越冷,眼前一阵阵眩晕。她现在一动也不想动。
方子笙虚弱地笑着,冲那个容长脸的僧人道:“佛家云,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只要心中有佛,坐着还是跪着,佛祖不会怪罪的!”
那僧人的眉头抖了抖,隐忍着不悦,不语。方才他也对寺里来了位女施主,觉得奇怪,问了别人才知道,原来这是主持的贵客。
那僧人一向耿直,谁的面子也不卖,正想再指责方子笙两句,却见远处的程三丢了扫把,大步走来,施施然抱起方子笙:“佛祖慈悲为怀,了悟,难道你没发现这位女施主气息虚弱,身体不好吗?”
原来方子笙说话的声音虽低,但程三的耳力很好。方子笙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的清清楚楚,自然也分辨得出来方子笙语气里的虚弱。
了悟嘴硬:“我空空寺多年来,甚少有女子入内,就是因为女子乃是罪恶之源…”
络腮胡子程三大手扣住方子笙的左耳朵,将她的脑袋压进自己怀里:“别听……”
说罢,程三迈开长腿,抱着方子笙下了大雄宝殿的台阶。
“主持说过,你情劫难过,让你远离女子,程三……”了悟急了。
程三走的飞快,方子笙却觉得他脚步极稳。
被程三抱在怀里,听着他胸膛里沉稳有力的心跳,方子笙觉得有些好笑。
第二十六章 佛前辟罗香
上一世,方子笙征战沙场,就算受伤,爹爹方国公方勇也会坚持让她自己走回去,如果当真走不动,就会有担架来抬她。就连军营里的至交好友韩明瑜,都不曾抱过她。
还有朱衡,方子笙和他相交四年,成亲三年,他却从不曾抱过自己。
没想到,来到这一世,有这么多人会因为怜她而抱她。这种感觉,还当真有几分新鲜。
“你别怪了悟。他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未婚妻,嫁给了别人,才会一时想不开,做了和尚。所以他从心里痛恨所有女人。哎,说起来,了悟也是个痴情人。天下女人千千万,你说他何必单恋一枝花呢?”程三叹口气,眼眸亮亮,“小丫头,你是来找主持问诊的吧?”
“你怎么知道?”方子笙并不觉得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陌生男人抱着很招眼。因为她此刻浑身无力,一浪一浪的痛楚从心脏处散发,那种被万虫噬咬的痛苦,让她脸色越发惨白。
方子笙在心底骂娘,这所谓的蚀骨之毒还真是痛的人要死了。
“我小时候身体虚弱,也曾在寺里待过一段时间。那时,有许多人向主持求医。只有那个时候,女人才被允许进寺里。但是主持已有许久不常为人问诊。……看来你家里捐的香油钱实在是不少啊,居然让方丈都动了心。”程三笑盈盈,“咦,小丫头你脸色怎么如此难看,莫非是我抱的不舒服?其实是因为你太瘦了……硌得慌……”
“因为我觉得我快要晕倒了!”方子笙弯着嘴角,低声笑道。这个程三挺有意思的,却不是她早已习惯军营里男人们的插科打诨,怕是听到他方才的话,羞都羞死了。
话音刚落,方子笙意念一松,就理所当然昏了过去。
程三脚步一顿,眉间闪过一丝怜惜。这个小丫头,和琉璃一样,这么小,这么瘦,还这么虚弱。
程三叹口气,抱着方子笙,快步朝后院万虚大师的静室走去。
而此刻万虚的静室里,万虚正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对面的郑骏,问道:“这蚀骨之毒,极为少见,听说只有东于的王庭才有。那小丫头,小小年纪,怎会身中此毒?”
郑骏张了张嘴,苦笑道:“在下也不清楚。纯心她幼时被养在承州,等我将她接回来的时候,才发现她中了蛊毒。近来,一直是陈图经为她诊治,可他无法完全替她祛毒,所以他才让在下来寻大师。”
“陈图经?江湖人称毒王的陈小五?”万虚睁大眼,“你居然能请的动那个混小子?”
“在下与图经乃是多年好友,所以他才肯卖给在下一个面子。”郑骏有些汗颜。
其实陈图经是郑骏拐骗来的。郑骏本以为陈图经得知他在骗人,定会生气离去,不料这一住居然就是半年。如今想来,陈图经能心甘情愿留在郑府,很大一部分原因,或许跟那个长得像陈图经奶姐的丫鬟新月有关。
真是庆幸啊!郑骏轻轻一叹气。
“啧啧!陈小五这小子,去年听说江湖洛水山庄的庄主罗连赢,他的女儿,中了奇毒,几番请陈小五亲去诊治,他都不曾理会,只丢了一张药方给罗连赢的属下。好在那药方救了罗连赢的女儿,否则罗连赢怕是要发下江湖通缉令,要了陈小五的人头呢。”万虚笑嘻嘻,“听说那罗连赢可是花了大手笔,又是金钱又是美人的,送了不少给他。可他愣是懒得搭理江湖第一世家的罗家。他这脾气,老衲喜欢,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郑骏汗颜。他当真不知道万虚大师是个如此八卦的人。
“无怪乎陈小五不认识这蚀骨之毒。就连老衲,也是机缘巧合下,才认识这种毒的。”万虚挠着光秃秃的脑袋,“此毒虽然出自东于王庭,在以前,却根本无药可解。”
郑骏的脸瞬间变得惨白。
万虚忙接口道:“你莫失望,老衲是说以前,并非现在。也算你运气好,如今高烈正在黎阳城,若是他出手,这蚀骨之毒也算是遇到克星了。”
“高烈?”郑骏百般思索,却从未听说过此人。
“高烈他……”万虚脑中闪过一个火爆脾气的老头,眨眨眼,忽然问道,“听了诚说,你和郑国公府虽是远亲,但其实关系特别好?”
郑骏不知万虚为何问起此事,沉吟着不知该如何做答。
万虚叹了口气,做了个无奈的表情:“高烈老头那脾气臭不可闻。这天下不知哪家姓郑的,曾得罪过他。为此,高烈发下誓言,说是他此生绝不救姓郑之人。”
郑骏一愣,结合到万虚方才问道自己和郑国公府的关系,觉得十有八九那个得罪高烈的人,就是郑国公府。可那个高烈究竟是谁呢?
不等郑骏相问万虚高烈的真实身份,只听外面的了诚慢条斯理地走进来:“主持,郑家二小姐晕倒了!”
郑骏一惊,当先冲了出去。
等方子笙醒来时,万虚大师正在为她银针扎穴,旁边是一脸焦急的郑骏。
“嘿嘿,小丫头,你可还认得老衲是谁?”万虚眉开眼笑,从怀里又摸出一颗糖来,亲自送到方子笙嘴边,“吃些糖会舒服一些。哎,都是老衲疏忽,忘了你体内的蛊虫闻到辟罗香会受刺激。那大殿前的炉子里烧的正是辟罗香,下次要玩,千万不要去那里了,你可知道了……”
方子笙哭笑不得。这简直是飞来横祸嘛。她冲万虚点点头,向四周看看:“那位程三师父呢?”
“程三师父?”万虚瞪大眼。
万虚身后的了悟笑起来:“郑小姐,程曦不是寺里的僧人,难道你没发现他并未身穿僧袍?”
方子笙舔舔嘴唇,觉得口齿间还残留着馒头的香气:“我以为他是带发修行……”
了诚想说,程曦若是要出家,左相程智琢第一件事就是拆了空空寺。可他想了想,选择隐瞒了程曦的身份:“程三是来给主持送酒的,他犯了错,才会被扣下来当苦力的。”
万虚在一旁默不作声。他捋着白须,若有所思地盯着方子笙的脸,心里念念有词。
半晌后,万虚才转头看向一旁关切方子笙的郑骏,说道:“郑老爷,老衲实在能力有限,无法医治令爱,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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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章 初见宁鸣
“不过郑老爷你也不必担心。老衲方才为令爱卜了一卦,她死里逃生,可谓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郑老爷,冥冥中自有定数,你也莫要再问高烈是谁,静等着,自有贵人前来帮令爱解毒。”
郑骏先是一喜,继而一愁。
万虚大师卜卦的精准,可谓是从未失手。可关心则乱,郑骏还是有些担心。带着这样喜忧掺杂的心情,郑骏扶着方子笙的竹轿,来到庙门外,上了马车。
上车后,看到方子笙和荼靡笑着说话,郑骏才松了口气。
郑骏心想,单看纯心蛊毒被辟罗香引发时,万虚大师一套针法便能将纯心体内的蛊毒压下去,就知道万虚大师所言非虚。
郑骏心情大好,掀开暖帘,冲车旁骑马护卫的云鹰高声道,“云鹰,你速去东街,让望春楼摆下酒席,我要带小姐去坐会儿!”
“爹爹果真要带我去吃好吃的?”虽然这半月以来,郑骏对方子笙好的无以复加,听到这话,方子笙仍有些惊讶。郑骏对郑纯心的宠爱简直是方子笙从未所见过的上心,连她一句戏话,也放在心上。
郑骏望望方子笙冻得发红的脸颊,怜爱地摸摸她的发顶:“只要是我儿所愿,爹爹只要能做到,一定不让我儿失望!”
方子笙沉默半晌,一种别样的心情在心底滋生。
“小姐!”坐在方子笙旁侧的荼靡低喃着,有些失神地盯着方子笙瞬间变红的眼。荼靡跟随主子近十年,这还是头一次见到主子有想哭的表情。
荼靡低下头,两滴眼泪落在自己交叠的手背上。
望春酒楼是黎阳城最大最好的酒楼,门口人声鼎沸,车水马龙。
方叶抬头望向不远处那栋写着“望春楼”三字的三层牌楼,只见它雕梁画栋,门口廊檐下一字排开三十二串大红灯笼,每串上下是八个灯笼相连。大门两边还立着两顶硕大的绢纱地灯。
方子笙兀自笑笑。
黎阳不愧为大周旧都,这样豪奢的酒楼若是点起灯笼,怕是会照的楼前整条街街的天空都红彤彤的。
下了马车,荼蘼为方子笙带上幕笠遮挡容颜,然后扶着方子笙,跟着郑骏进了酒楼。
刚踏上台阶,就见一个身穿鸦青色杭绸素面夹袍,胖乎乎的男子迎上来,恭谨地引路:“老爷,菜已经上齐了,全是店里的招牌菜。另外,按您的吩咐,雅间里已摆上四个碳炉!”
郑骏点点头:“嗯!水宗,你去忙即可,我这里不用你管。”
刘水宗笑着,不肯离去,引了他们一行人上了三楼。
踩着木梯刚到三楼,众人就听到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吼道:“宁鸣,你小子居然敢质疑老夫做的账目?你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身份,想我陈宇做账房二十年,你还是头一个敢说老夫账目有问题的……”
众人望去,但见三楼西侧一个偌大的房间里,摆着两列整齐的黄花梨木四脚高案,案上案下码着捆好的账册。七八个账房先生正在对账。
那个怒红了脸的陈宇,看起来颇有些年纪,气的嘴唇发抖,手里拎着一本账册,摔向一个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
那年轻男子颇高,腰却微微勾着:“陈先生,您莫急,或许当真是我算错了。我再去重新对……”
“咳咳……”刘水宗冷着脸,朝身后一个低眉顺眼的下属一瞥,丢了个眼色给他。
那属下一望刘水宗的神色,立刻小跑过去,劝道:“这账目繁杂,对起帐来让人头昏脑涨的。陈先生且消消气,都不是大事,再找别人重新来算就好。冷先生,要不您来对账吧……”
被点名的冷学涛看向堵在门口的一行人,一扫见刘水宗不悦的脸,立刻笑盈盈地捡起地上的账本:“好好好,我来对,我来对。陈老哥,小辈不懂事,你你还跟他一般计较不成……”
刘水宗心里对这个结果稍显满意,瞥瞥郑骏若有所思的表情,恭谨地引着众人继续往前走。
方子笙正待跟上,一瞥眼,恰好与那名唤宁鸣的年轻男子四目相对。但见宁鸣此人面容清俊,只是眼下有些重重的黑晕,想必是常常熬夜所致。
往前走了十几步,早有下人打开雅间的门,众人鱼贯而入。
这间雅间空间很是开阔,地上铺着厚绒地毯,东西各立着一个婢子垂手伺立。房里装饰全是暗红深褐等庄重色。
刘水宗指着桌上满满当当足够十个人吃的饭菜,说道:“二小姐请看,这是八宝野鸭、佛手金卷、炒墨鱼丝、金丝酥雀、如意卷、绣球乾贝、炒珍珠鸡、奶汁鱼片、干连福海参、花菇鸭掌、山珍刺龙芽、莲蓬豆腐、草菇西兰花……听说二小姐身子弱,还有一道红豆膳粥,最是养人……”
郑骏也不嫌刘水宗啰嗦,等他说完,笑道:“好了好了,你也该去忙了,我带的人也不少,哪里就劳驾到你了?你快去吧,莫要再来了……”
刘水宗这才又说了几句闲话,告退。
刘水宗前脚走,后脚郑骏笑盈盈冲方子笙道:“快尝尝,只是每样都不能多吃。你身体不好,尝个鲜就好……”
方子笙点头,刚拿起筷子,就见旁边的荼靡比她还快地拿起筷子,一并拿起的还有一个精致的五彩莲池鸳鸯碟。
荼靡准备为方子笙布菜。
从古至今,那些积蕴之家,秉承食不言寝不语,用膳之时,主子若是想吃何菜,只消看一眼,自有布菜的婢子给夹在碟里碗里。
方子笙虽然做过三年的大齐皇后,却因为常常一个人用膳,所以从不太讲究这些。况且,出身军营的她,也不爱讲究这些。除非是皇宫盛宴,等闲时候,方子笙用膳都喜欢亲力亲为。
看到荼靡望过来的目光,方子笙不知为何,心一软,朝那盘珍珠鸡看了一眼。
荼靡立刻心领神会,下筷的动作行云流水,无一丝拖沓,连碗筷相扣的声音都没有。她喜滋滋将一块鸡肉放到方子笙碗里。
方子笙回了荼靡一笑,正待下口,只听隔壁雅间忽然传来桌倒盘倾的哗啦声。紧接着一个略高昂的声音喊起来:“孽子,孽子!那苏云笑早已是个官奴,你和她根本不可能,你若再多说一句,我就让你一辈子再也见不到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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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吴苏前缘
方子笙所在的雅间,因为隔壁的吵闹,陷入静默。
静默中,隔壁雅间里,另一个稍显低沉的声音,也显得格外清晰:“爹爹,儿子不求与云笑妹妹再续前缘,只求爹爹能将她带回府里,让我和娘亲亲自照顾她,也好让儿子弥补我们的过错。”
“过错?什么过错?我和苏呈阗只是口头戏言,你和苏云笑哪里有什么婚约。……守颍,你听爹爹的。苏家是乱臣贼子,你莫不是还想让整个吴家跟着你受累?……德王府的嫡孙女昭荣郡主,才貌双全,你还有什么不满意?”
“儿子并非……”
“婚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今日我带你来到这里,就是想避开你娘亲。你也知道,直到现在,你娘亲还惦记着云笑……”
“爹爹,云笑究竟在哪里?若爹爹肯将云笑带回,儿子定会听从爹爹安排。若爹爹不肯,和德王府的婚事,儿子定不敢应许……”
“孽子孽子……你回来,你去哪里……”
接着隔壁雅间的房门,咣当一声被狠狠摔上,继而方子笙雅间门口,走过一个身影颇高的男子,紧接着一个身影稍矮,身穿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的胖子,追了出来,却在看到门内发呆的郑骏后,愣住。
那胖子很是吃惊,与郑骏对视两眼,忽然鼻子一酸,进了郑骏的包间,郑骏连忙给他让位。
胖子坐下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近平,被你看到这个样子,当真是……唉,守颍被我惯坏了,让你见笑了!”
郑骏蹙眉,给胖子斟上一杯酒。
胖子一仰而尽,叹口气:“近平,你也知道当年因为兵部侍郎苏呈阗谋反一事,我被连累许多。若非我还有些门路,这黎阳城守的位置,怕是也轮不到我来做。”
郑骏不语,冲云鹰使个眼色,云鹰立刻走出去,站到门口把风。
那胖子正是黎阳城守吴翎善。只见他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仰而尽后,红了脸颊,说道:“我知道我愧对苏家。可我有什么办法?苏家满门除了苏云笑,全都死了。当日我那孽子求宁王世子买了云笑回去。我以为这样就结束了,谁知云笑她竟然触怒了宁王妃?若不是恰好碰上你,我都不知该如何救下云笑。郑兄,你可知道,当日宁王妃可是要将云笑卖入妓院的。是我……是我拼着一张脸面,去求德王爷帮我救下云笑的……可……”
郑骏拦下吴翎善倒酒的手:“生气之时要少饮酒……荼靡,去给城守大人倒杯茶……”
“喝醉了好,喝醉了就能一醉解千愁……”吴翎善喃喃,“近平,你可知我那傻儿子到底有多傻?自从云笑被宁王世子带走,他日日酗酒,若不是我夫人大病一场,那孽子定要将自己废在酒桶里。这才消停几年呀,这几年他死活不肯成亲。如今德王府的昭荣郡主看上他,这是多大的喜事,他居然还惦记着苏云笑……”
“大人,您喝醉了!”郑骏瞥瞥立在门口不敢进来的城守侍从,朝他招招手让他进来。
吴翎善当真是有些醉了,又哭又闹被云鹰和自家侍从一并连搀带扶,送去三楼角落里的客房去休息。
方子笙望着一桌子的菜肴,顿时没了胃口。她看向郑骏:“爹爹,苏云笑……是花开还是春暖?”
郑骏沉默了一下:“是花开。”
方子笙点点头,继而问了另外一个问题:“这望春楼,爹爹可是入了股?”
郑骏笑笑:“不错。刘水宗正是望春楼的大掌柜。而且不仅是爹爹,就连方才的吴翎善吴城守也是望春楼的东家之一。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会在三楼有各自的雅间和房间。以后,你若想来尽管来这里即可!”
方子笙点点头。
郑骏蹙眉:“快尝尝,再不吃就要凉了!”
方子笙摇摇头:“爹爹,这些菜太多,我想全部带回去,和院子里的丫鬟们一起吃吗?人多热闹……”
郑骏朝那边仍旧吵闹的吴翎善的房间,看了一眼,点点头,找人将席面全数带回。
望春楼的名声在整个黎阳城,甚至是京都都是有名的。对于方子笙的做法,院子里的小丫鬟都感激涕零。
方子笙只留下一碗红豆粥喝,其余菜式全留给一众丫鬟。
听着院子西边丫鬟们屋子里传来的笑声,方子笙指着面前的黄花梨月牙凳:“花开,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花开顺从地坐下,神色木然地盯着方子笙。
此刻的方子笙已经从郑骏嘴里,得知了花开身份的来龙去脉。她叹口气,望着花开,低声道:“我今日见到吴守颍了……”
花开一愣,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方子笙静静看着花开手忙脚乱地擦眼泪。
“他……他好吗?”花开似乎并不意外方子笙得知自己的身世。她一面落泪,一面紧张地望着方子笙,“吴哥哥,他还好吗?”
方子笙递给花开一条专门准备的手帕,迟疑地回答:“不太好。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和吴城守,啊,是吴翎善大人,他们正在争执……”
花开一听,眼泪越发来的急切:“吴……吴哥哥脾气倔,他总是惹……惹世伯生气……”
“不过他好像快要成亲了!”方子笙淡淡地说,“对方是德王府的昭荣郡主。”
花开如同被人使了定身术。整个人都僵住了。
半晌,花开忽然痛哭失声,将脸埋在两手间,肩膀一耸一耸。
方子笙轻轻叹了一口气,看向窗外的蓝天。情之一字,伤人伤己。
等花开哭了许久,终于平复下来的时候,方子笙亲自倒了一杯茶给她:“花开,或许该叫你苏云笑。有些事我想你应该知道。当日你被宁王府发卖,宁王妃本打算将你卖入风尘之地,是吴翎善求了德王爷,在宁王妃那里得了个面子,才将你托给人伢子的。也是吴翎善请我爹爹买下你,并带你回郑府的。”
花开动容,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方子笙继续说道道:“之前你身为官奴,亦是吴守颍求得宁王世子,将你带回宁王府的。他们,从不曾忘记你。”
第二十九章 恩威并施
花开木然地望着方子笙,喃喃道:“是,奴婢知道……”
“不,你不知道。”方子笙摸摸花开的发顶,冷清的眼眸里带着几不可见的温柔,“吴守颍从不曾忘记你。只是,吴翎善作为吴家家主,他不得不与你划清界限。但他亦是关心你的。我告诉你这些,只是想问你,你现在还想嫁给吴守颍吗?”
“嫁?”花开喃喃。
这个字眼离花开如今的生活太远。身为一个万人不齿的官奴,花开从不敢奢望自己可以像平常人一样,嫁人生子,平安度日。
花开觉得,她的一生早在七年前就已经被毁灭。如今对她而言,活着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报仇,可以为爹爹平反。
“如果你想嫁,我有办法!”方子笙怜惜地望着花开,“虽然会很麻烦,也需要些时日。不过吴守颍好像也不同意和德王府的亲事。如果你能和他见一面,说服他等你,过一段时日我必能让你光明正大地嫁给他……”
花开木然地盯着方子笙,神色古怪。
二小姐在说什么?为何她一句也听不懂。这些年,花开身为一个女子,身为一介官奴,她深知想要报仇,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更别提她一个官奴想嫁给一位官家子弟。
“小姐,即便奴婢能嫁给吴哥哥。可奴婢大仇未报,奴婢怎忍心让他陪奴婢一起承担?况且奴婢如今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为了找出当年陷害我苏家的幕后黑手。可奴婢不知何时才有机会找到凶手,更不知到那时奴婢是死是活。所以,奴婢有什么资格让吴哥哥等我?”花开摇头,“奴婢此生,惟愿不想成为吴哥哥的负累。”
“报仇?”方子笙挑眉,继而敛去眉宇间的怜惜,“好!既然你不愿意就罢了。”
两人沉默半晌,方子笙才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吴守颍说,只有吴翎善将你带回吴家照顾,他才会同意娶亲。你既然不想嫁给他,可曾想过去吴家?”
花开愣了半晌,才幽幽道:“奴婢如今是二小姐的人,奴婢不想也不愿去吴家的。”
“你不后悔?”方子笙认真地问道。
花开庄重地朝方子笙磕了一个响头:“奴婢不后悔!”
方子笙审视地盯着花开,面上若有所思。
花开再叩首:“奴婢多谢小姐今日告知奴婢这些事。这些事——对奴婢来说,真的十分重要!”
“起来吧,你身子还没好利落呢!”方子笙叹口气,拉起花开,“这世间的许多事,唯心而已,你也莫要再想太多。”
花开点头。
方子笙盯着花开沉默的表情看了一会儿,忽然微微一笑:“你可愿替我办件事?”
花开一愣:“小姐,替主子分忧,本就是奴婢份内之事,还请小姐吩咐!”
方子笙笑笑,似真非真地调侃道:“这份内之事,也分情愿和不情愿,不是吗?”
花开不语。她承认方子笙说的不错。对下人而言,伺候主子,听命主子是她们的职责,但的确有偷奸耍滑和忠心为主之分。
方子笙看着花开木愣愣的表情,笑起来,叹道:“一般人听到我这般说法,都会回答说,她一定是心甘情愿为我办事的。只有你……你呀,就是有些时候太过老实……”
花开看出方子笙是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轻轻一笑:“那是因为奴婢知道二小姐不喜欢那样的人。奴婢也不想违心说那些话哄二小姐高兴。”
“来,坐这里!”方子笙拉着花开坐下,迟疑半晌才问道,“你觉得荼靡有什么奇怪之处吗?”
花开沉默。对于此事,她不想随意开口,搅乱二小姐的视听。
见花开不语,方子笙沉吟许久,才颇有些为难道:“我想让你帮我监视荼靡,如果能探出荼靡以前的身世背景,就再好不过了……嗯?你这是什么表情?”
花开一脸震惊,嗫嚅地盯着方子笙:“奴婢,奴婢只是觉得二小姐您那么信任荼靡,怎么会突然怀疑她……”
方子笙笑着叹口气:“你想错了。我并非怀疑荼靡对我的忠诚。我只是觉得,荼靡和失忆之前的我,好像认识。而且,相交匪浅?难道这些日子以来,你没有这种感觉??”
花开想了想:“说起此事,不仅是奴婢,春暖和新月我们的确有这种感觉。只不过小丫鬟们……”
“她们,她们怎么了?”方子笙好奇。
花开抿抿嘴:“她们倒是觉得,荼靡只是为了讨好二小姐而已。”
方子笙失笑。
果真是各花入各眼,同样的一件事,因为境界不同,大家看到的真相也各不相同。
方子笙轻轻蹙眉。荼靡对她的好,她都看在眼里。但是,每当看到荼靡的时候,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就会不受控制,变得异常温柔,就好像荼靡是它的亲人一样。据此,方子笙坚信,这具身体的原主人和荼靡一定认识,并且关系很深。
可是荼靡为何要选择隐瞒呢?理由会不会和郑骏隐瞒她的理由一样呢?
那么,那个理由说不定就是揭开郑纯心身世的真相。
可虽说方子笙占据了这具身体,却不能完全控制它的情绪。所以她无法冷静地询问荼靡,只能用如此迂回的方式,让花开替她打探荼靡的动静。
方子笙无奈地叹了口气。她是一个喜欢直接的人,却因为顾忌这具身体原主人的心情,而渐渐改变。
“你放心,我并非是不满荼靡。我只是想知道荼靡是否知道我以前的事情。毕竟我娘亲如今还在承州。而且,我猜测荼靡可能知道我身上鞭痕和箭伤的真实来历。”方子笙伸手捉住花开生着老茧的手,淡淡说道,“这世上不只是你想报仇。我也想报仇,我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将我害成了今日的模样……”
说到此处,方子笙心中情绪激昂。
无论她是方子笙,还是郑纯心。一个是她自己的灵魂,一个是她借居的身体,她都会为之所追寻事情的真相。这样她才对得起自己重活一世,也对得起将身体留给她的郑纯心。
花开盯着方子笙熠熠发光的脸庞,点点头,还不待再说上两句话,只听外面传来荼靡的声音:“花开,花开……””
第三十章 书房偷听
荼靡端着一盘蜜饯,掀开暖帘,走进来:“花开,你也去尝尝,望春楼的招牌菜,果真不同凡响。这里有我伺候就成!”
花开略有不安,瞥了一眼方子笙。
但见方子笙镇定如斯地望着荼靡,笑眯眯道:“荼靡,你若喜欢吃,以后我让望春楼多送几次。不过,那却不是白吃的,你每个月的月例都要扣一半交给我,不够的我再添上……”
荼靡噘嘴道:“小姐,您以前不是这么小气的……”
以前?
这二字一出,在场的三个人都明显震了一下。
荼靡立刻补救道:“奴婢是说……奴婢听春暖说,小姐您是郑府里最大方宽厚的主子,所以猜着小姐您以前,一定不会和我们这些奴婢们‘斤斤计较’的……”
花开若有所思,又偷偷瞥了一眼状若发呆的方子笙。
但方子笙并不打算逼问荼靡,也不想打草惊蛇。
方子笙冲荼靡笑笑,替荼靡圆场道:“是啊,我以前就是太大方,才惯的你们都没上没下的。这样吧,只要你月例的十分之一,再少可是不行……”
荼靡心思一动,凑过去挨着方子笙,认真道:“奴婢说笑呢,只要小姐你每个月赏奴婢吃一次望春楼的珍珠鸡,奴婢情愿把所有的月例银子都给小姐!”
珍珠鸡?
方子笙愣愣。那分明是她在望春楼上点名吃的第一道菜。荼靡这样说,怕是为了让她能多吃一口珍珠鸡。
方子笙眼眸变的温柔,瞥瞥因为喝了两盏酒,脸色红扑扑的荼靡,冲发呆的花开说道:“花开,你去小厨房给她要一杯醒酒汤来,省得她一会儿难受……”
花开木然的脸上,忽然露出一抹笑容。她本就生得美丽动人,只因一向垂着头,木着脸,望过去跟个木美人一样,一点也不生动灵气。这一笑,瞬间惊艳了方子笙和荼靡,也添了屋内的容色。
花开躬身后退:“奴婢这就去……”
日子很快又过了两天。这两天最让方子笙诧异的事,莫过于黎阳城守吴翎善造访郑府。
或许是因为吴翎善醒来后,自知酒后失言,才会上门来寻郑骏说明真相。此时,恰逢方子笙去郑骏的书房里借书。
郑骏的书房里,藏书众多,三列两行七层的书架摆的整整齐齐。方子笙就坐在其中一架书架后,怀里抱着一个手炉,捧着一卷孤本,本想借走,却看的一时入了迷,只听门外有人声时,才将注意力转移。
听起来,是郑骏亲自领人来了书房。方子笙身为女眷,自然不好此时出去。
方子笙干脆静下心来看书。这里虽说有些冷,却也别有一番气氛。
来人除了郑骏,另一位像是那夜遇见的黎阳城守吴翎善。因为吴翎善的声音着实有些特别,所以很好辨认。
吴翎善应该比郑骏还要年长几岁,可是因为吴翎善音调高昂,所以只论声音,听起来吴翎善倒比郑骏年轻似的。
刚一进门,吴翎善就笑道:“哎呀,近平,早就听说你年少之时,喜欢读书。看看这书房,果真是藏家万卷书呀……”
“大人请坐!”郑骏将吴翎善引往黄柏木箭腿高案后的金漆木雕花椅。
吴翎善也不客气,坐上主位,笑容变成忧愁:“那天我酒后失态,可曾说过什么不该说的话?”
郑骏一笑,摇头:“不曾。”
吴翎善忽然指着郑骏,瞪大眼道:“近平,你果真不厚道。我那日明明说了许多,尤其是和苏家有关的……”
郑骏亲自为吴翎善斟茶,闻言笑道:“非礼勿听。那并非是我要听的,是大人你,非要拉着我的手说的。不过,那些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当日在场,皆是我的心腹之人,大人不必担心会传扬出去。”
吴翎善叹了口气:“传出去又何妨?近平啊,我膝下只有守颍这一个儿子,他又偏偏不肯成亲。你看看,如今和他年纪一样大的儿郎们,谁家的孩子不都有了一两个。再加上我夫人,她身体一直不好……传扬不传扬的,还有什么打紧?”
郑骏不语,在吴翎善对面坐下。
“人都不在了,还要这些功名利禄做什么!”吴翎善重重叹了口气,“近平,云笑她……在你这样可好?”
“她很好。”郑骏笑笑,“大人可要见她一面?”
吴翎善立刻摆手,脸色一瞬间变得有些苍白:“不见了不见了!我,我有什么资格见她。当年她娘亲和我夫人定下娃娃亲,直到苏家被抄家的前两年,我夫人才告知我此事。唉,她当日求我去救云笑,可我……我们自身都难保,我哪里还有能力去救云笑呢?”
吴翎善想起当年苏家被抄家后,自家爱妻听闻消息,哀哀哭倒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不觉叹道:“人生在世,多数时候皆是身不由己。我虽然不曾救得云笑,可后来我却一直调查苏家一事的幕后黑手。这么多年过去了,果真让我查到了!”
郑骏一愣,不知吴翎善怎么说到了这里。
郑骏故意咳嗽两声,想提醒吴翎善此刻的场合。
但吴翎善似乎并不觉得不妥。只听他不高不低地说着:“我查出,密报苏家谋反之人乃是武攸咨。他为了让自家堂弟武陵取代苏呈阗礼部侍郎的职位,才密报陛下,说吴呈阗和国舅府关系匪浅,正因此,苏家才会遭逢大祸。”
郑骏又咳嗽两声,只见吴翎善皱眉道:“近平,你可是嗓子不舒服?”
郑骏摇头。吴翎善能坐上黎阳城守的位置,必定不是个简单人。今日自己一再打岔,吴翎善却仍执意说下去。看来,吴翎善今日的目的就是为了此事。
想明白后,郑骏苦笑,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只烫的舌头疼。
那厢,吴翎善似乎不曾看到郑骏被烫后愁苦的表情,继续说道:“近平啊,其实,苏呈阗的性格,怎么可能与不可一世的楚国舅有关系呢?那分明就是武攸咨的构陷。唉,可叹苏呈阗还把武攸咨当做是好朋友,却不知背后被他捅了一刀。”
说到此处,吴翎善似乎忽然来了精神,目光炯炯地盯着郑骏:“如今,武攸咨已经坐上兵部尚书的职位,而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就此逍遥下去。哎,近平啊,我愧对苏家呀……”
郑骏心中一跳。不明白为何吴翎善要告知他这些。
郑骏蹙眉,武攸咨?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来。四哥最近好像打算与武家联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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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狭路相逢
此事,虽然未曾过了明面,但私底下郑家有许多人都知道。
在这个节骨眼,吴翎善告知他,有关武攸咨密报苏家谋反一事?莫非是想假借自己之口,告诉四哥此事?
可为什么吴翎善要这么做,莫非他不想让郑国公府和武攸咨成为亲家?
吴翎善盯着郑骏若有所思的脸,认真道:“近平,你可千万要记住,武攸咨此人,不可相交啊……”
郑骏不好表态,起身为吴翎善续茶。
吴翎善点到即止,正经的表情开始变得懒散:“哎,对了,你这儿有酒吗?咱俩喝上两杯,继续说可好?”
郑骏还未来得及答话,只听守在门口吴翎善的随从李戈,开口道:“大人……云妃娘娘过几日就要到了,您还有许多事要忙。另外,出门前,夫人吩咐属下劝着您,说您最近肠胃不好,莫要多饮酒……”
吴翎善眼睛猛然一睁,拍着大腿喊起来:“哎呀,看我,果真又忘了!我被我那逆子气的,最近总是忘事。近平,云笑就拜托你了。我得先走一步了!”
说起云妃省亲,郑骏倒想起一件事来:“大人且等等,我还有一事相求!”
“嗳,难得你居然有事要求我?你说……”吴翎善诧异。郑骏背靠郑国公府,他是在想不出郑骏有何事会求自己。
“此次云妃省亲,秦家借云妃之名,要举办瑞雪宴,听说给许多家的小姐下了帖子。可是我的二女儿……”
“二女儿?我记得你名下,不只有一子一女吗?这何时又多了个二女儿?”吴翎善格外吃惊。
无怪乎吴翎善吃惊,毕竟吴翎善将郑骏引为知己的原因,多半是因为郑骏这一生也和吴翎善一样,只有发妻,而未曾纳过妾。
吴翎善觉得,或许正因为受自己性子的影响,儿子吴守颍才会也是死心眼,世间那么多好女子都视而不见,只想守着那定过亲的苏云笑。
所以,一听到这莫名其妙多出来的二女儿,吴翎善瞬间看向郑骏的目光有了失望。
这就好像你一直觉得那人性情高洁,如同一方白雪。可走近了,才发现,白雪下居然还藏着一捧污泥。这感觉当真让人有些不舒服。
郑骏解释道:“小女自小身子娇弱,养在远方亲戚家里,如今大了,才被我接回来。如今她也到了许亲的年纪,也该去见见世面才对。”
吴翎善哼了一声:“谁不知你是郑国公最喜欢的子侄,莫非秦家不曾给令爱下帖?”
郑骏讪讪笑道:“帖子倒是有,只不是只给芸潇下了帖子。纯心她并未收到帖子。大人,你知道的,郑国公府和秦家在十几年前就有蹴晤。”
吴翎善沉默不语。
郑骏求吴翎善的原因,是因为吴翎善的夫人许茗,和秦家大夫人许晶茹,乃是嫡亲的堂姐妹。也正因此,吴翎善才能在七年前,依靠秦家的势力,免了那场灾祸。
“这些后院之事,不该由郑夫人出面吗?”吴翎善胖乎乎的脸上带着不满。他深深觉得自己受到了欺骗。
郑骏沉默。芸潇不喜欢纯心,清雨也不喜欢纯心。如今芸潇被他禁足在家,他怎好意思去让清雨出面。
眼看郑骏脸上为难,吴翎善摆摆手:“好了好了,看在我们相交多年的份上,我也不好多说你什么了。可叹天下父母心!你放心,稍后,我让夫人去秦府里走走就是。”
郑骏心喜,送了吴翎善出书房。
而听完这一切,坐在书架后的方子笙则有些失神。
苏呈阗?武攸咨?
云妃?瑞雪宴?
还有——相亲?
方子笙觉得有些好笑,同时又为郑纯心觉得庆幸。为了一个庶女,郑骏居然愿意亲自去求帖子,这份用心当真让人有些承受不起。
方子笙叹口气。
若她是真的郑纯心,按着瑞雪宴这样的宴席,出了名,自然有好人家的公子前来提亲。可她并非郑纯心,看来郑骏注定要失望了。
正当方子笙准备从地上起来之时,云平从书房外走进来,一面走还一面和荼靡嘀嘀咕咕:“你看,二小姐根本就不在。她只是来借书的,肯定已经回去了,难不成老爷和城守大人议事之时,二小姐还能在一旁听着?”
“你去如厕这么久,我却一直等在旁边的屋子里,我说二小姐没出来,就是没出来。”荼靡愤怒。
“哎,哎,里面你不能再进去了,若不是因为你要找二小姐,我才不让你进来呢,哎,你听见我说话了没有……”云平喊起来。
方子笙正想站起来,却觉得脚有些发麻。她扬声道:“我在这儿!”
荼靡欣喜,过来扶她。
云平傻乎乎地瞅着方子笙:“二小姐……”而后,云平又望望门的方向,心生诧异:老爷居然真的让二小姐听他和城守大人议事?这太匪夷所思了?他想起前几日听下人们碎嘴,说老爷让二小姐随意进出书房一事被夫人知道了,夫人很是哭了两日。
而此刻,刚走出书房外不远的吴翎善,则碰上了他人生中最不想碰见的人。
花开身穿桃红洒花小袄,头插一只银素钗,正急匆匆往吴翎善和郑骏的方向赶来。
吴翎善体胖,走的颇慢,眼神却极好。他先是瞅见对面远处那少女腰上垂挂的一把粗糙难看的桃木小剑。
吴翎善一面想着,这剑这么这般眼熟,一面往那少女的脸上望去。
这一看不打紧,但见那少女面容白皙,眉目如画,和当年苏呈阗的夫人刘语瑶生的一摸一样。
吴翎善瞬间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半晌后,吴翎善才几不可闻地轻轻吐出口气。脑海中忽然浮现出,旧日他常常和苏呈缜举杯痛饮的情景,一时间,世事纷纷扰扰,让这个年已不惑的男人忍不住红了红眼圈。
别人都说他吴翎善是个性情中人,他也觉得如此,他更觉得他本不适宜做官。可依照当年的情景,他若不做官,岳父定然不肯将爱妻下嫁。无奈,他这一入朝堂,弹指间,已有二十载。
这二十载,他变了许多,昔日故人亦变了许多。看看当年那趴在自己怀里流涎的娃娃,已成了婷婷少女。
对面的花开,此刻也认出来那胖硕身材娃娃脸的吴翎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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