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宁家旧事
自从宋家想和郑家联姻后,宋氏就没再见过方子笙。今日也并非她心血来潮,想见见她。只是因为昨日和她还算相熟的张家夫人,来家里坐了坐,说了些话,才让她不得不请方子笙前来坐坐。
屋子里升着炭炉子,十分暖和。宋氏和方子笙各捧着一杯茶,慢慢喝着。
半晌,宋氏才道:“昨日你随你爹爹去明府的事,我已经知道了。纯心,既然老爷将你记在我的名下,我也说你两句。你身为客人,在明家直接掌掴主人家的下人,传出去对你的名声有碍。”
方子笙手上的动作一顿,淡淡说道:“是!”
宋氏看她反应冷淡,笑笑,有些讨好地说道:“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你可有想要的礼物,我给你备下。”
生辰?
方子笙想了想,抬头:“不看夫人费心,我衣食无忧,什么都不需要。”
宋氏觉得场面越发尴尬,就见帘子一挑,郑芸潇走进来:“哟,难得啊,居然能在娘亲这里见到你啊,好妹妹!”
方子笙不说话,她身后垂手伺立的荼靡瘪瘪嘴。
“芸潇!”宋氏责怪地喊了她一声,“和你妹妹一道坐了吧。你妹妹生辰快要到了,我请了裁缝来给你们做新衣。等会儿量完了尺寸,你陪着你妹妹去街上的金楼里挑几件头面吧!”
“我不去!”郑芸潇冷笑,“去别人家做客而已,居然掌掴主任家的下人。说出去,我嫌丢人。要去她自己去,我还要去给娘亲熬药,没空!”
宋氏脸上的笑有些勉强。
方子笙掌掴明家下人这件事,她本是不可能知道的。因为郑骏手下的人,口风都很严,若非郑骏指示,他们不会多说一句废话。
但偏偏有人想让她知道,甚至还想借她的手,好好惩治一番方子笙。但她怎会让外人如愿。如今,二小姐是老爷的心头肉,若是动了他,受一顿责骂事小,惹老爷生气心疼就事大了。
宋氏想到这里,觉得有些头疼,指指外面:“我这里丫鬟多的是,哪里就用你来亲自煎药。你们姐妹二人,平日里来往也不多,怎么见面就这般刀枪鼓棒的。芸潇……”
听到娘亲有些疲倦的声音,郑芸潇噘着嘴,身子一扭,就往外走:“丫鬟再尽心,怎比得上我的孝心?娘亲身体不好,我哪儿也不去。什么宴会,什么踏梅之类的,怎比得上娘亲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去煎药了……”
看着这对母女互动,听着郑芸潇明里暗里的讽刺,方子笙只是沉默。
被郑芸潇这一搅和,宋氏更不知道该和方子笙说些什么,赏了她点东西,就让她走了。
路上,方子笙捧着手炉,听着旁边的油菜回报。
油菜的声音不大,刚够方子笙听到:“昨日来了一位张家太太,进门就说夫人怎么这么娇惯二小姐。”
“张家?”方子笙喃喃,“她和秦家二夫人张秦氏,是什么关系?”
油菜笑眯眯:“这个奴婢还特意去查了查,她们原本不是本家。因为偶然的机会,连了宗。”
原来如此。张秦氏对她心存不满,所以才会借刀杀人,想用宋氏给她点苦头吃。
方子笙回头看了看宋氏的院子。
不算上郑芸潇,其实宋氏对她还算不错。她知道,宋氏忍着让着,无非是因为郑骏宠爱自己。但她也不会忘记,那日她和花开被关在宋隆彪的屋里时,宋氏可没有第一时间出现。
别说宋氏不知道。作为郑家的当家主母,这家里里里外外的事情,有哪一件是她不知道的?除非她不想知道。
方子笙不曾纠结此事。对于郑骏和宋氏,还有郑纯心的娘亲,她没有资格职专,也不想多嘴。
“那日那位公子的身份,查出来了吗?”方子笙将话头偏开。
油菜胸有成竹地一笑:“这个自然。那是宁家二公子宁鸣。小姐,这宁二公子可不是个简单人物。七年前,宁家家遭大便。这位二公子不仅没有像大公子宁睿一样,消沉颓废,而是立刻进了一家酒楼,负责管账。他在数字上极有天赋,数算非常好。”
“那位宁大公子宁睿,恰恰是大小姐和大公子的授琴师傅。他的一曲什么长相思,当年迷倒了众多大家闺秀。只可惜人走茶凉。宁老爷出事后,宁家境遇一落千丈,宁大公子只得接受郑老爷的好意,来到府里教授公子小姐。”
方子笙若有所思。
宁家?
“可查出他们说了什么?”
油菜嘿嘿笑着,卖了个小关子:“怕是小姐不爱听!”
方子笙顿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盯着油菜的脸:“看来又与我脱不了关系。说说吧,郑芸潇这次准备干什么?”
油菜笑嘻嘻:“小姐,你是不知道,如今咱们府里,小姐院子周围,当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但其他地方的守卫就相当松懈。我晚上老是睡不着觉,经常没事就去大小姐的院子逛逛,还真让我听到了大小姐的打算!”
方子笙似笑非笑地盯着油菜:“难道以前,你给你主子回话的时候,也这样弯弯绕绕?”
油菜神色一紧,讪讪的嘟囔了一句什么,而后附到方子笙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方子笙面无表情的听着,目光看向远方的天空。那里正有一群大雁,排着整齐划一的队形飞过。
这日宁鸣辞别郑芸潇,回到家中,就见破旧的房门外挤着许多人。他神情一愣,恼怒异常。
听到修容说宁鸣求见的时候,郑芸潇正在房里翻看裁缝送来的衣服:“二小姐的衣服已经送过去了?”
长垣绣房的绣娘,讨好地笑道:“还不曾!夫人吩咐小人先来给大小姐试装,若有不合适的,小妇人还要带回去改动。”
“把她的衣服拿过来!”郑芸潇丢掉手上的衣服,瞥眼瞅着绣娘。
绣娘迟疑了一下,吩咐身后的小丫头,将衣服送上来。
打开包袱,里面是一件云锦棉裙。
郑芸潇眼底的怒气越发浓重。她一只手紧紧攥着衣角:“这料子是谁挑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端国标记
绣娘知道,二小姐的料子比起大小姐的料子,简直好的太多。她谨慎说着:“这料子本是夫人挑的,恰好碰上郑老爷回来,后来郑老爷又亲自选了几匹料子给二小姐。夫人说,这些都是因为二小姐的生辰到了。”
“生辰?生辰?”郑芸潇喃喃。
她也过过生辰,怎不见爹爹如此厚待与她。近来,爹爹回到府中,便去郑纯心的院子里看她。自己见到爹爹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她专程去娘亲院里等爹爹,也见不到爹爹。
郑纯心,郑纯心!
郑芸潇一拳砸在桌案上,瞪了绣娘一眼:“滚……”
绣娘吓了一跳,喏喏地指指郑芸潇手下压着的衣服:“大……大小姐,那是二小姐的衣服,小妇人还要去交差……”
郑芸潇一下将衣服拨在地上,神情冰冷地看着绣娘抱着衣服仓皇逃出去。
修容沉默了几息:“大小姐,宁二公子来了!”
郑芸潇慢慢坐下,抬眼盯着修容:“去,带他进来,小心些,别让人看见了。”
修容领命而去。一个瘦弱的人影尾随修容,离开郑芸潇的院子。
那个人影沿着府中弯弯绕绕的小路,来到方子笙的院子,然后唤了正在睡觉的油菜出来。
一看到来人,油菜的困意烟消云散,笑嘻嘻凑过来:“苦瓜,你怎么来了?”
这个明叫苦瓜的小姑娘,干干瘦瘦,巴掌大的小脸上,天生一副苦相:“自然是你交代我的事情办好了!……那个宁二公子来了,修容姐姐正要带他去见大小姐。你不是说,让我及时通知你吗?”
油菜笑眯眯,从袖子里摸出一角银子:“干得好!”
看到银子,苦瓜松了口气,瞥瞥她:“你看起来挺累的?不是说二小姐性子好,对院里的下人也十分体贴吗?莫不是你昨夜去做贼了?”
油菜笑而不语。
她昨夜心血来潮,跑到孟府见了木月一面,得知程曦还没回来,便又折回郑府。路上,碰见宵禁后巡街兵将,折腾了大半夜,好一番狂奔乱走,才摆脱了那群人的追捕。这不,今日又困又累,和方子笙报告一声自己不舒服,就跑到屋子里去补觉了。
“你娘亲的病如何了?”油菜拉着她坐在什么地方。
“还是老样子!”苦瓜皱眉,年纪小小,额上却有三道深深的抬头纹,“怕是我送回去的钱,都被她给弟弟买肉吃了。她总是这样,只顾念着弟弟!”
苦瓜笑笑,站起来:“不跟你说了,我还有活要干。待会儿让陈妈妈抓到我偷偷溜出去,又要扣我的月前了!”
油菜冲她摆摆手,待她远去,才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走另一条路,摸向郑芸潇的院子。
油菜前脚走,荼靡后脚迈出小院,径直朝往后门而去。
出的后门,荼靡一面走一面回头看。她借口要出府去给二小姐买点心。因为郑骏特别交代过,二小姐不能随便出门,倒是吃的用的,都可以让丫鬟们去办,甚至可以不经过宋氏的同意。
虽然此举对宋氏掌管整个郑家的内务有影响,她却并不多嘴。只要郑骏开口,她从不违逆。
荼靡去了附近的车马行,上了马车,一只手慢慢抬起,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耳朵。
曾经她的耳廓里,也曾纹过一个和那个沽酒的小妇人一模一样的符号。她敢肯定,那个小妇人一定是认出了方子笙。
荼靡闭闭眼,觉得手心******她本来以为那些已经过去了,谁知道就算来到大周,那些过去也不能磨灭,随时随地都会被人揭开。
等她来到小妇人沽酒的地方,却发现那里关着门,一旁饭摊上的老板好心问道:“姑娘,你别看了,哪一家人,昨天连夜搬走了。说是老家有人病重,他们要回去照顾!”
荼靡的心,不停地往下坠,上了马车,就让车夫往郑骏所开的什么酒楼赶。
郑骏名下产业众多,对外他却只是什么酒楼的东家。所有庶务,不太重要的,他都会在酒楼里处理,重要的,他都会在家中处理。
听到云鹰的话,郑骏抬眼看到一脸焦急的荼靡。
“怎么了?难道是纯心……”
荼靡摇头,直至跪下:“郑老爷,奴婢……奴婢有错!”
郑骏使了个颜色,云鹰去扶荼靡,她却不肯起来:“老爷,那日小姐去明府,后半晌我们根本没在明府。我们出府了!”
郑骏当下毛笔,认真看向荼靡:“为何出府,去了哪里?”
“我们……我们……”方子笙曾嘱咐荼靡不许告诉任何人袖箭一事,她不敢不听,只得随口扯谎,“小姐说想吃街上的糖炒栗子,还有什么哦什么点心。我们就出去走了走。那天,从明家后门溜出去时我们穿的是男装!”
“什么?”郑骏失控惊呼,“怎么会是男装?”
荼靡赧然:“小姐说男装方便,我们路上碰到了……”她闭闭眼,“碰到了和我以前身份一样的人。”
郑骏如遭雷劈,半晌才回过神来:“你是说,你们碰上了储秀阁的人?”
荼靡牙齿都在打战,点点头。
大端储秀阁,是隶属于皇宫的一个机构,专门培养女性影卫,然后每个皇子公主,都能分到一两个。荼靡有幸,自小根骨清奇,被储秀阁阁主相中,后来在一次刺杀中,伤了腿脚,只能被放弃。当她离开储秀阁的时候,阁主亲手用刀将她耳廓上的记号刮去。
到现在,她还记得那把刀和耳朵接触时,那钻心的痛感。她不想放弃,却不得不放弃。可她不后悔。
“她认出纯心了?”郑骏艰难地问道。
荼靡惨白着脸:“她见到男装的小姐时,吓了一大跳。不过时尚相似之人有许多,她必须经过调查,才能确认小姐的身份。后来我们又去了别的地方,却好像没看到她跟踪我们!”
郑骏握紧拳头:“云鹰,速去查探……”
荼靡插嘴:“奴婢已经去过了,她已经连夜离开了。听周围人说,她自说叫静娘。而且她已经嫁人了!”
郑骏诧异:“储秀阁之人,也能婚嫁?”
荼靡摇头:“奴婢不知。储秀阁的训练,人人分开,若非她耳朵上的记号,我根本认不出她来。不过,她既然还留着记号,证明她还没有被分配到哪位主子身边,暂时仍归属储秀阁。只有学成被分配出去,或者和我一样因故放弃影卫身份的人,才会消去耳朵上的记号。”
第一百一十七章 陈李两府
“你还记得她的容貌吗,画下来,我派人去找,一定要尽早找到她。”郑骏招手,“云鹰,去请几位画师来,带荼靡去画出她的真容。另外准备车马,我要去城守那里走一趟。”郑骏起身。
他打算找城守下一份通缉单,就说是端国密探。
此刻,对自己身份泄露的方子笙,毫无知觉。她正在研究秦府的帖子。
秦家大小姐秦墨染,给她下了一张帖子,说是秦家闻香园的梅花开了,不输空空寺的梅林,请黎阳城各家未出阁的小姐齐聚一堂。
花开端着药汁走进来。
“荼靡回来了吗?”方子笙接过药碗,将秦墨染的帖子递给花开,“你瞧瞧——”
“还没!”花开认真看着,“要给小姐准备衣服吗?”
方子笙摇头。
她本就不指望秦家会为上次她莫名失踪一事负责,可秦墨染如此大张旗鼓的请她赴宴,总觉得来者不善。
“小姐不打算去?”花开递上一杯热水,接过药碗。
方子笙又摇头:“不去是不给秦家面子。去了,怕又不让人清净!”
“是因为明小姐的事吗?”花开已经从荼靡那里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总有一种感觉,方子笙对她的信任越来越多。
“明穗……”方子笙叹口气,“秦家势力庞大,她和秦桐羽的身份之差,注定秦家人不会接纳她。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小姐要帮明小姐吗?”
方子笙笑着瞥一眼认真的花开:“我有何能耐帮她?我倒是有心,就怕她又怕我多管闲事。等着吧,也许她会来找我。”
“奴婢觉得,小姐能帮明小姐!”花开笃定。
“怎么说?”方子笙来了兴趣。她如今想的最多的是,好好养身体。至于其他事,她并不太想出手。
无论阳谋阴谋,诡计手段,她并不陌生。她也有心帮一下明穗,却并不想违背明穗的意愿。
“奴婢就是感觉!”花开认真地说。
单看方子笙雷打不动每日打拳练箭,就能看出她是一个十分自律的人。这样的人,如果要做成一件事,绝对是持之以恒,成功的可能性,自然也比旁人大。
“你如此夸我,我若是不帮忙,岂不是让你失望?”方子笙笑笑,眼眸暗了暗,“你放心,你和我的约定,我不会忘记。”
秦墨染的帖子,不仅邀请了方子笙,还邀请了郑芸潇。
次日,宋氏很早就吩咐人,备好马车,送两位小姐赴宴。
此次宴席的规模,自然不能和云妃举办的瑞雪宴相提并论,但秦家别院门口,也是车水马龙。
按照老规矩,方子笙和郑芸潇各乘一车。下车的时候,郑芸潇破天荒地等着方子笙往前:“妹妹,我们一道走吧?”
方子笙顿了一下,瞥了瞥身边的荼靡和油菜,点头:“好!”
两人并肩,往台阶上走,只听背后一声弱弱的低呼:“郑二小姐?”
回头,居然是明穗。
方子笙觉得诧异。她本以为这样敏感的时候,秦家不会请明穗,却不料秦家为了避嫌,特意请了明穗。而明穗居然也来了。
明穗显然对郑家这两姐妹,忽然和好如初,感到奇怪。她却不多问,微微一笑,上前亲昵地挽住方子笙的胳膊:“我和你一道,可好?”
方子笙笑眯眯:“好!”
这一瞬间,明穗似乎又回到了瑞雪宴那日一样的保护姿态。
这一次,方子笙本以为秦家的守卫会更加严谨,却发现他们的部署相当松懈。
奇怪,怎么会这样?
秦府的梅林果真很美。落英缤纷中,方子笙看到了上次在梅林,出言不逊的两位小姐。还没等她走过去,那厢的秦墨染,已经迎过来。
“郑大小姐,郑二小姐,这是李小姐,陈小姐!”秦墨染今日的穿着打扮,大有将所有人比下去的意思。
但见那两位小姐不冷不热地冲她们打招呼。
秦墨染瞥了一眼不甘不愿的紫裙小姐。那紫裙小姐磨磨叽叽地走过来,认真施礼:“上次梅林,是我的不对,还望郑二小姐大人大量,原谅我吧!”
那红裙小姐也走过来,跟紫裙小姐做了同样的动作,说了同样的话。
方子笙目色幽暗。原来这就是秦家的道歉,着实让人有些——意外。
郑芸潇并不知晓其中缘故,却不愿看到妹妹得意,故意问到:“咦,两位和我妹妹发生了何事,还这么郑重的道歉。快起来吧!”
紫裙和红裙小姐,立刻从善如流,直起腰来。
紫裙小姐叹口气,做出一副无奈的样子:“也没说什么,就是问了问二小姐的婚事是否定下了。不是有传言说郑老爷愿出很多银子嫁女儿,一时好奇,就问她。”
周围一群群各有心思的小姐们,开始围着自己的小圈子,窃窃私语。
见成功吸引了大家的目光,紫裙小姐调起眉,佯装惊慌地捂住自己的嘴:“啊,我又不小心问出来了。真是抱歉,二小姐,你就原谅我吧,我再也不说了!”
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惹得郑芸潇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郑芸潇也有一些恼怒。
方子笙倒是淡淡一笑,拉住准备上前的明穗:“陈小姐放心,我从没怪过你,谈何原谅。这不过是小女儿间的闲话,说说也无妨。我倒是也听了一些小姐家的闲话。听说小姐家的二姐,本来和马家的二公子有婚约,可一来二去,不知怎的居然嫁给了庶出的三公子。我还听说,李小姐的三姐,过门不到七个月就剩下一个女儿……”
“住嘴!”紫裙小姐涨红了脸。
周围的窃窃私语,顿时一停。
本来她若不愤怒,或许大家会觉得方子笙太过八卦,可紫裙小姐一声怒喝,倒是坐实了自家二姐事件的真实。这丢的就是整个陈家的人。
紫裙小姐急得都流出泪来。
她觉得眼前的郑二小姐实在是太无耻了,这样的事情,她居然说是小女儿间的闲话?此事若让娘亲知道,一定会罚她跪祠堂,说不定还会禁足。若再闹到祖母那里,估计整个陈府的小姐都要被禁足了。
第一百一十八章 更衣香炉
秦墨染在心底叹口气。到底,她还是小看了这位郑家二小姐。若论起胆大,耍无赖,她似乎一个顶俩。
旁边红衣小姐已经傻了眼,再不敢多说一句话。她府上的腌臜事也不少。虽说有些可能大家都心知肚明,可这样的场合,若是被人毫无顾忌地说出来,她也要疯了。
当下红衣小姐闭紧了嘴。
“哎呀,我想起来了。今日我这宴上还有西域来的稀罕动物,诸位小姐若不嫌弃,就跟我去看看吧?”秦墨染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秦墨染说的动物,是五皇子特意搜集而来,送给她的礼物。此刻只能拿出来,解救一下场面的尴尬了。
众人笑嘻嘻一拥而去。
郑芸潇的心情有些复杂。郑纯心的不管不顾,当真让她觉得丢人。可郑纯心又成功地让那两位挑衅郑家的小姐闭上了两张鸟嘴。她撇撇嘴,最后选择暂时远离方子笙。
明穗扯扯方子笙,忧愁道:“你上次在我府中打了水漾,如今又随口说起他人府中的私事,这对你的名声不好。郑叔叔希望给你找个好姻缘。你这样做他会很伤心的!”
方子笙笑笑:“事情既然人能做出来,为何还怕人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她们先下的战书。而且,我已经很客气了。”
明穗无语。如果这样还算客气,她真不知道不客气的方子笙是什么样子了。
方子笙拉着明穗一同去看稀奇。
兵家有云,要以最小的兵力获取最大的胜利,她提前已经让云溪探明了紫衣和红衣小姐两家的虚实。既然她们不让自己好过,她为何要怜惜她们?
明穗显然有些心不在焉,看着杀伤力惊人的方子笙,她忽然扯住方子笙,低声说道:“你上次说,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可是真的?”
方子笙笑笑:“姐姐想通了?”
明穗摇摇头,神情沮丧:“还不曾!”
“那就慢慢想,反正离选秀还有段日子!”方子笙笑眯眯,一偏头,只见一个盛满果酱的盘子往她身上扣来。离的太近,她一时不能躲开。一旁的荼靡和油菜也赶不及救援。
方子笙今日穿的袄裙,因为这什么果酱,一下子毁于一旦。
油菜趁明穗和荼靡收拾衣服,悄悄凑在方子笙耳边,道:“她是故意摔倒的!”
方子笙心中有数,垂首望望跪地求饶的丫鬟,抬抬下巴:“油菜,扶她起来,不是什么大事,换一件衣服即可。”
“小姐,这一件衣服能买好几个她这样的丫鬟!”油菜故意夸张地喊,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她说了,她不是故意的,快扶她起来!”
方子笙再次出言,却见一位颇有些清雅的丫鬟匆匆而来,脸上皆是愧色:“小姐见谅,她刚入府不久。还请小姐移步,后院里有备好的衣服什么的!”
油菜和荼靡交换了一下眼神,荼靡高声到:“小姐,马车上备有衣服,奴婢去取。”
油菜扶着方子笙的手,要跟着那个年长的丫鬟走。明穗本要跟去,却被方子笙编了个借口拦下。
油菜一面走,一面警惕地望着四周。人迹越来越少,油菜收敛了平日嬉闹的神色:“小姐,不对劲,这周围环伺着许多武功高强的人!”
方子笙扯扯油菜,用眼神示意她保持安静。
油菜不为所动,她的本质就是保护方子笙。当下,她想要拉住方子笙逃窜,却看到方子笙冲她摇头:“莫急,莫急!既来之则安之。秦家,还不敢太过分!”
方子笙想的很清楚,郑国公府和云妃死一条绳上的蚂蚱。郑骏和秦家,也并非有仇,所以秦家无论如何,都会留有余地。她倒想看看,秦墨染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来人带他们进了一座小院,院子不大,布置的极为清幽。一踏进去,只觉得暖意洋洋,院中居然是百花盛开。但方子笙见过秦家四季园的神奇,并不像油菜那般看花了眼。
“小姐,还请在屋里稍后,奴婢已派人去领您取衣服的丫鬟过来。”年长丫鬟说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方子笙大大方方朝屋子走去。一推门,里面空无一人。
油菜一看没人,稍微松了口气,却更加戒备。这里虽然没了武林高手的气息,却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香气。
方子笙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禁闭的窗户下的桌案上。那里正摆着一个香炉。
炉子青烟袅袅。
“这阵势还真是大呀!”方子笙嗅着空中的异样香气,不由喃喃。
只听一声响,一堵墙上忽然开了一个门。之前那门和周遭颜色境景物都融为一体,不好辨认。如今门一开,倒让这座屋子显得更为神奇。
“听说你和母妃特别像,本殿下还真是好奇啊!”一道清凉的嗓音,从门后传出,接着一个什么样的少年出现在两人面前。
油菜虽然不认识眼前的少年,却认得他言辞间的话。毕竟,在整个大周,敢自称殿下的,除了皇帝的儿子,还没有别人。而能出现在秦家别院,并能住在这样难得的院子里的皇子,只有云妃的儿子,五皇子。
“小姐,是五皇子!”见方子笙没有跪拜的意思,油菜低声提醒道。
方子笙直挺挺地站着。
“见见本殿下,还不下跪,当真是胆大!”五皇子冷笑,“你可知犯上无礼是什么下场?”
“什么惩罚,”方子笙认真地说着,话锋却突然一转,“不过秦家带我来,是让我更衣的,莫非五皇子这里便是更衣的地方?”
在这里更衣?
五皇子笑起来,神色轻佻:“你若要在这里更衣,也不是不可以!”言罢,目光猥琐地在方子笙身上扫了扫。
油菜瞥一眼方子笙,见她并未动怒,才低声道:“小姐,既然我们来错了地方,不如这就离去吧?”
“当我这里是何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五皇子懒洋洋从桌案上的盘子里,捏了颗葡萄,丢进嘴里,“郑纯心,我有话问你。答的好,也许能活着离开这里。若答的不好嘛……”
五皇子手指头轻轻一掀,一盘子玛瑙样的葡萄滚了一地。这是冬日,这葡萄本就珍贵,他这番做,不过是为了警告。
方子笙施施然坐在一张离五皇子不远的什么凳子上。
第一百一十九章 弥生葡萄
五皇子嘴角的讥诮加深,自语:“还真有意思!”
“费尽心机让我来,五皇子有话就请问吧!”方子笙冲油菜瞥一眼,油菜立刻退到她身后,眼观鼻鼻观心。
“不急不急……”五皇子慢悠悠地说着,“不如先看一场歌舞?”
歌舞?
油菜脑袋有些不够用。
方子笙抿抿嘴:“歌舞就不必了!……弥生此毒,的确能让人意乱情迷,然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五皇子可知道,弥生的解药并不难得。”说着,她伸手从地上捡起一颗葡萄,当着五皇子发愣的脸,慢慢吞下。
油菜果断也捡起一颗葡萄吞下。
方子笙回味无穷,又面带可惜地望着一地的葡萄:“如此,五皇子殿下,就算用歌舞拖延下去,我也不会说实话了!”
五皇子忽然哈哈大笑,继而冷厉的眼一望方子笙,喊道:“来人,将香炉抱出去!”
立刻有侍卫从门外走进来,搬走燃着弥生之毒的香炉。
“你怎么知道的?”五皇子还真是好奇。
弥生此毒,是他千辛万苦,才从国师那里偷来的,还只偷到一点点。若不是他手下无用,关于郑纯心在承州的任何线索,都查不到,他也舍不得用在此处。
不料,居然被她撞破了!
“只是碰巧见过,闻过,用过!”方子笙笑笑,表情有些暗淡。
弥生乃是齐国宫廷的秘药,等闲不会使用。她第一次见识到这种毒药的厉害,是在朱衡逼迫辰妃,玉玺下落的时候。
辰妃倔强,不肯招认,朱衡便在香炉里下足了此药。结果,辰妃不仅说出来先帝死后,玉玺被三皇子朱陵越帮到了先帝的寝陵,还说了许多鲜血淋漓的往事,包括辰妃背叛先帝的丑事。
辰妃苏醒后,整个人羞愤不已,撞墙自尽。她还记得那个场面,辰妃的疯狂嘲骂,如同响在耳边。
从此,齐国再没有那个容颜绝世的辰妃。尚记得,小时候随爹爹入宫,辰妃还曾抱过她,对她笑,给她糕点吃。眨眼间,鲜血擦去一切记忆。
“郑纯心,你还当真让人刮目相看呀!”五皇子冷笑着,“上次梅林捉你,我折了两个高手,还是被你逃了。今日,你居然还能看出弥生之毒。怪不得,你留在承州的线索一点都看不出真假。郑纯心你到底是谁?”
梅林?高手?
方子笙目光幽暗:“原来上次梅林中,那两个杀手是五皇子的人。那还真是失敬了!……也怪不得,秦大小姐又用赏梅的名字来下帖子。莫不是五皇子不怕在我手下再折损几个高手?”
“狂妄!”五皇子还未开口,伺立在他身后的一个身形魁梧的带刀侍卫怒喝。
五皇子身边的侍卫,皆是他亲自挑选,亲手调教,更别提当日折损的两人中,还有他的姑家表弟。
“赢文!”五皇子皱眉,不悦地瞥一眼带刀侍卫。
“上次帮你的人是谁?”五皇子蹙眉,“车余,刘掌他们二人身手不弱。就凭你身边那个车夫,你一定逃不了。救你的人是谁?”
原来不仅五皇子没有查出楚忆的存在,连秦家都没有查到。这楚忆,看来比想象中的,还要不简单!
方子笙无意回答他的问题:“我不明白,我一介民女,是何缘故让五皇子如此费心,莫非是因为我的这张脸?”
五皇子盯着眼前这张酷似母妃的脸,心中不由生出怒火。
这张脸,这张脸!
不错,一切都因为这张脸。
母妃省亲,本是幸事。可随着母妃的归宫,宫中谣言四起。居然有人说他不是父皇的亲生儿子。是当年云妃为了诞下儿子,和皇后抗衡,故意李代桃僵,用他调换了生下的小公主。而唯恐天下不乱的四皇子还特意跑到他面前论求真假。
他恨,他怒,他疯狂地冲向母妃的宫殿,想要问个究竟,却又不小心被父皇听到。
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母妃的眼泪中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从此,父皇对他的宠爱似乎淡了许多。
他越想越心惊,恨不得立刻飞到黎阳,亲眼见见传言里的郑纯心,她究竟有多像母妃。
如今,见到了,他的心也凉了一半。
太像了,太像了!
“哼!”五皇子端起面前的一杯什么酒,一仰而尽。谁也没瞧见,他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在微微发抖。
她必须死,必须死!只有死了,才不会有人记得她这张脸,谣言才会慢慢停止。
“来人!”满腹的恨意让他不再去想秦墨染乃至整个秦家的反对。只要杀了她,一切就能平息,他也能回到过去。他不能因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女子,丢弃曾拥有的一切。
四个带刀侍卫从门口跨进来,明晃晃的大刀,反射着阳光,照得油菜眼睛发酸。她暗暗做出攻击的姿势。
“给我杀了……”
“五皇子!”
一声女子的断喝,与五皇子的命令,同时响起。
门外穿堂的青石路上,秦墨染被荼靡扶着,一路小跑而来。
“表姐!”五皇子有些喃喃。此生,若说他最听谁的话,那便是秦墨染。他并不希望她看到自己凶残任性的一面。
“五皇子,我答应你请郑二小姐来,只是为了让你见见他她。你也答应我不动她一根汗毛,只说问她几个问题。如今,你这是在做什么?”秦墨染紧紧咬着嘴唇。
她不敢想象再晚来一步,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当日,云妃临走,特意交代,要秦府众人善待郑纯心,更不许和郑家发生冲突。私下,她也知道一些郑国公府和云妃之间的往事。
若今日五皇子把郑纯心给杀了,郑国公府会不会和秦家反目成仇她不知道,但郑骏一定不会放过秦家。
祖父曾说过,郑骏此人不可小觑啊!
“表姐,我……我……”五皇子木然。
“小姐,小姐,你不是跟着秦府的下人去换衣服吗,怎么在这里?”荼靡一脸紧张。
方子笙瞥瞥身上脏污的裙子,朝那边寒着一张脸的秦墨染微微一笑:“啊,于是那个领路的丫鬟也是新来的。我们走啊走啊,不小心就来到了五皇子的住处。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
第一百二十章 仕女雪图
方子笙眸色幽暗地盯着脸色复杂的五皇子,加重语气:“今日,多谢五皇子款待。他日有幸,纯心必回报五皇子今日厚恩!”
眼看方子笙领着丫鬟,大摇大摆而去。几个侍卫面面相觑,最后目光落在秦墨染拉住的五皇子脸上。
“看什么看,都给我滚!”五皇子气急败坏。
眼看一群侍卫做鸟兽散,秦墨染才松下神经,默默盯着一脸委屈的五皇子。半晌拖着他坐下:“你究竟为何非要置她于死地?她与姑母生的那般相似,你难道也忍心?”
就是因为那张脸,她才更应该死!
五皇子愤愤,却默不作声,任凭秦墨染柔滑的小手紧紧握着自己的手。
“你应该知道,郑骏和郑国公府的关系。如今,郑国公府站在你这边,你若杀了郑家二小姐,岂不是伤了两家的和气,也寒了臣子的心?”秦墨染认真解释,“那只是谣言。谣言止于智者。你若真杀了她,岂不是坐实了谣言的真实?五皇子,莫要冲动!”
五皇子闻此,才默默叹了口气,闭上眼,将头枕在秦墨染的肩窝处。
秦墨染登时飞红了脸,却没多说什么,更没有推开他。只是目光里露出淡淡的悲凉。
走在碎石小路上的方子笙舔舔嘴唇,嘟囔着:“那葡萄,还挺甜!”
油菜闻言,差点摔倒:“小姐,刚才我们命悬一线。若不是秦家大小姐及时赶到,说不定我们再想吃葡萄,就是下辈子了!”
方子笙瞥她一眼:“你放心,就算秦墨染不出现,也会有人出来制止他的。”
油菜和荼靡立刻惊讶地看向方子笙。
方子笙笑眯眯:“如今宫中,云妃与皇后分庭抗礼,皇上却什么也不说,证明这一切都是他暗中默许的。既如此,也就是说,皇后所出四皇子,和云妃所出五皇子,都有可能是未来太子的人选。”
“在这个节骨眼,秦家怎么会拿着四皇子的前途开玩笑。你们难道没发现,这个小院周围藏了多少人了?我还说,这别院的护卫怎么比瑞雪宴上还要少,原来都被调来,保护这个香饽饽。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油菜接口。
“可惜这个香饽饽的脑袋不太灵光。他非要和郑家反目成仇,秦家自然不会答应。若秦墨染不曾及时赶到,肯定也会有别的秦家人前来制止。不过,有了秦墨染,他们就不必出面了!”
“为什么最好是秦家大小姐出面?”油菜撇撇嘴。
方子笙略弯腰,眉眼含笑,盯着油菜平平的胸部,神秘地说道:“这个……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小姐!”油菜崩溃,垂首看看自己几乎看不到曲线的胸部,嘟囔道,“奴婢怎么小了,怎么小了?”
荼靡忍不住笑开,方才紧张的情绪终于得到缓解。
方子笙最后在荼靡和油菜的反对中,躲在净房里换了衣服。重新回到宴席时,一群群如花似玉的小姐们,打牌的打牌,掷壶的只壶,行令的行令。
方子笙找了半晌,才在角落里看到正在画梅的明穗。
明穗的画,已经画了大半。
画上有五位曼妙少女,着装艳丽入时,云鬓高耸。她们神情怡然,或戏犬、或漫步、或赏花、或拈蝶。
方子笙诧异。明穗怎会做这样的画?
走近一看,但见少女们脸上,手上罩染的白粉顺势而下,细腻之至,让人感觉肤若凝脂,粉雕玉琢。特别是对纱衣透体和肌肉丰腴的描画上,显出高超的勾线和赋色技巧。
“妙啊!”方子笙赞道。
明穗悚然一惊,眼圈的泪差点就没收住。
“怎么了?”方子笙蹙眉。
水秀瞥一眼自家小姐的神情,恹恹说道:“方才秦二夫人过来,和小姐说其实今日的赏梅宴,是为了给秦公子选妻!”
“秦桐羽?”方子笙凑近画作。
“秦二夫人还请小姐画一副仕女图。说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水秀憋住气,愤愤然瞥一眼园子里的莺莺燕燕。
方子笙微微一笑,拉住明穗的手:“一句赞叹美女的诗词。荼靡,将画收起来,待会拿府里去,给我装裱起来。至于秦二夫人的画,就让我来画吧!”
方子笙长袖一挽,拿过笔洗上的毛笔,又一看右侧有绢布,当即一扯,平铺开来,下笔即画。
用绢布显然比用宣纸要难许多,却见方子笙毫不迟疑,画的十分顺利。
她姿态从容,倒引来几位闺秀驻足观看。
只见她寥寥几笔,就勾勒出一座轻披素纱的木桥,接着木桥后出现一条结冰大河,在画卷中部横卧。再往远处,是河对岸的雪坡、树木、楼阁,若隐若现于皑皑白雪之中。雪花静落,行人悄然,一个明艳的少女最后站立雪中,安静拎着一个瓢。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
“好画!”一人喝彩。
众人望去,但见是位粉雕玉琢的少女,穿着打扮。
少女满眼赞赏:“这种水墨为上的画法当真少见!郑二小姐,这用‘枯、湿、浓、淡、焦’多层次的画法,更突出了水晕墨章的效果。此画当是画中有诗,画中有情也!”
众人皆赞叹有加,纷纷讨论起画作的技巧。
“这是……”方子笙瞥瞥油菜。
明穗也瞥一眼油菜,但见后者摇摇头。明穗才低声道:“你都不知,你的丫鬟怎会知晓。那是慕容家三小姐,自小在画上有天赋。她的画,可是连皇后都夸赞不已。”
“皇后?”方子笙瞥瞥那个看似老实无害的少女。
“慕容家的大公子,娶了国舅家的大小姐。说起来,她以前在京都时,常随她家大嫂一同觐见皇后。所以,皇后赞她的画作,也就不稀奇了!”明穗笑笑,盯着画里的少女发愣。
此刻,水秀忽然低呼一声:“小姐,那画里的少女和你好像啊!”
明穗惊讶地看向方子笙。
方子笙微微一笑,点点头。既然秦二夫人要她画一副仕女图,那就画一幅只有明穗一人的仕女图,交差就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流言蜚语
明穗哭笑不得:“她本是想让我知道世上的好女子多不胜数。你这样做,反而让她以为我自傲,觉得这世上只有我能匹配秦公子!”
“难道你心里不是这样想的?莫非你觉得除了你,还有人能在秦桐羽心中占据一席之地?”方子笙叹口气,“莫要自伤。”
明穗摇头,却不再说话。
因为方子笙的画画技艺,慕容小姐将她引为知己,一直缠着她。无人看见角落里,郑芸潇看着她的脸,充满冷酷。
宴会结束的时候,张秦氏出现,看了看方子笙所画的雪桥仕女图,咬咬牙,将一腔愤怒,尽数压下。
郑家二小姐差点被五皇子给杀了的消息,传到她耳朵里时,她当真觉得可惜,那样嚣张的丫头片子,怎么就没死呢?
当然她也知道,秦家定然不会轻易得罪郑家,所以,即使看到了这样充满讽刺与挑衅意味的图,她也只是笑笑。等她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劈手就夺过丫鬟手里的画,将它撕得粉碎。
赏梅宴过后的第四天,本该去酒楼的郑骏,却沉着脸地坐在宋氏的屋里:“你再说一遍……”
地上跪着的小丫鬟惊慌失措。
宋氏叹口气:“你慢慢说,不要急。”
小丫鬟抖抖嗦嗦:“老爷……说是,说是二小姐和……和亲家少爷有了……有了……”
“有了什么?”郑骏厉声喝道。
“有了……”小丫鬟闭闭眼,豁出去了“有了苟且……二小姐是因为堕了胎,才会一直身子不好……”
郑骏只觉得浑身血液倒灌,一拍桌子,整张桌子铿然断成两半。
小丫鬟吓的惊声尖叫。
宋氏连忙起身,拉住郑骏的胳膊:“老爷老爷,你莫急,莫急!快,快请陈大夫……”
郑骏的手立刻肿了起来。他一把攥住宋氏的手:“宋鑫成他是疯了吗?他是疯了吗?”
宋氏疼的直流眼泪,口中却温柔地安慰着郑骏:“好好好,老爷想做什么都行,只是不要伤害自己。求求你——”
望着宋氏的脸,郑骏有些恍惚。他似乎见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哭泣的少女。她说,求求你,救救我,救救我……
清婉,清婉!
郑骏大步离去。
消息很快传到了油菜的耳朵里。油菜惊了惊,着急忙慌地跑去找正在画画的方子笙。
方子笙答应要给慕容小姐画一副春日蝶舞图。她不想食言。
“怎么了?”见到上气不接下气的油菜,方子笙递给她一杯水。
谁知油菜接过水,一阵狂灌。
“小姐,出大事了!”油菜危言耸听。
“嗯!”方子笙笑笑。她连生死都经历过,还有什么大事能够撼动她的心房。
油菜再次强调:“真的出大事了,小姐,夫人院里传来的消息,说是你和亲家公子,也就是宋隆彪,有私情……啊,不,不只是私情,说小姐你是因为堕胎,才会……”
啪一声,方子笙手中的毛笔断裂。
堕胎?私情?宋家?
方子笙目色幽暗:“消息怎么会从夫人院里传来?”
油菜发愣,对啊,怎么会从夫人院里传来?
“去查查,是谁告诉夫人的。查出来后,再查查她最近都和谁联系了。我明明听新月说,最近宋家为了躲债,已经准备搬离黎阳呢?”方子笙镇定地换了一直笔。
“是!”油菜领命而去。
方子笙若有所思,看了看一旁老僧入定的花开,说道:“去查查,最近大小姐院里的人,有没有和宋家接触过的。”
花开离去。
方子笙的心,却无法静下来。宋家,当真是不要命了。
与此同时,郑骏直接杀上宋家。
一见到杀气腾腾的郑骏,一向以大舅哥自居的宋鑫成,立刻白了脸,来不及逃走就被云鹰拎在手里。
“宋鑫成,这么多年,我养着你,总以为你不咬人,之前听话。可如今看来,你是当真要与我鱼死网破了?”郑骏冷冰冰的语气,让宋鑫成不住缩写脖子。
“我……不是我……”宋鑫成讪讪的。
“杀人了呀……”只听一声尖利的喊叫,一个妇人,从内室奔出来。她一面抓着自己的头发,一面往郑骏身上撞。
云海一掌推开宋张氏。
宋张氏后退几步,脚步不稳,甩了个四脚朝天。只见她干净利落地爬起来,披头散发,用右手食指,指着郑骏:“好啊,你敢打老娘,你不怕老娘将宋雨柔的底细,全给抖出来。到时候,你可别老娘无情!”
郑骏使了个眼色,云海立刻上前,将宋张氏的手反剪背后,并用一只手扯下来一块破布,塞上她的嘴。
“说,谣言是谁传出去的?”郑骏开门见山。
“什么谣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妹夫,妹夫,你让他先放下我嘛……咱们自家亲戚,妹夫——”宋鑫成涎着脸。
“啪”一巴掌,直接打掉他两颗牙齿。
宋家躲在门外的下人,看到自家老爷的惨样,没一个敢上前制止。他们是宋家的下人不错,卖身契在宋张氏手里不错。可他们都知道,每月的月钱都是宋鑫成从郑骏哪里得来的。
如今郑骏才短短时日不曾资助宋家,宋家已经艰难到要卖奴仆了。既然早晚要被发卖,还管什么闲事。若是老爷就这样被郑骏打死了,好像也不错,这样他们要么得到自由,要么可以抱抱郑骏的大腿,混一口饭吃。
宋张氏呜呜叫个不停。
郑骏没心理会她,盯住宋鑫成躲闪的眼睛:“说,谣言是谁传的,都谁知道,整个黎阳城?”
宋鑫成咬牙不说,悄悄拿眼睛瞥着自家气鼓鼓的夫人。
郑骏懒得跟他虚与委蛇,做了个手势,只听咔擦一声,宋张氏的尖叫被布块挡的严严实实,不过眼泪宣泄了她的痛楚。
云海折断了宋张氏的两条胳膊。
“若不说,下一个就是你!”郑骏冷冷地注视着宋鑫成的脸。
这张脸,他看了足足有十四年。他一直在忍,他以为留着宋鑫成,至少可以给雨柔一个安慰。谁知道,到最后,他还是要亲手毁了他们。
毕竟,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
第一百二十二章 借刀杀人
宋鑫成苍白着脸,身子一软,跟一块破布一样,被云鹰丢在地上。他望着对面冷酷无情的郑骏,神情瑟缩:“是——是秦家!秦家二夫人,张秦氏,让我这么说的!”
秦家?
秦家!
郑骏觉得难以相信:“她为何要这么做,毁了纯心的名声,对她有什么好处?”
“我也不知道!来传话的是一个丫鬟,拿着三千三百两白银。我……我……她说,三千两白银是给我的,另外三百两白银,让我分发给黎阳城中的大小乞丐,让他们将这个流言传的满天飞……”
“什么?”郑骏想杀人了。
宋鑫成立刻喊道:“可我没有……我没有找乞丐,我留了个心眼。如果你知道这谣言是我传的,一定会杀了我的。所以我利用银牙,买通了雨柔院里的一个丫鬟,让她将这个谣言只传在雨柔的院子里。你放心,外面没人知道!”宋鑫成偷偷觑着郑骏的神色。
郑骏的脸色柔和下来。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这一切都是秦家二夫人所为?”
宋鑫成立刻从怀里摸出一张纸:“她还说,事成后还要再给我一千两银子。你看,这是她写的收条。”
郑骏接过,只见白纸黑字写的很简单。
云鹰开口:“老爷,这证明不了什么。”
郑骏摇头:“雨柔告诉我,之前纯心去明家,当着张秦氏的面儿打了一个明家的丫鬟,可第二日张秦氏却让张氏,来提醒她好好教养纯心。她们有可能是发生了什么冲突。我还听芸潇说,赏梅宴上,纯心为了明穗,好像得罪了张秦氏。这一切或许真的是她做的。”
“老爷,我立刻派人去查探那个给宋家送银子的丫鬟。”云鹰蹙眉。他作为郑骏的头号心腹,自然知晓秦家和郑家的关系。所以,此事还是慎重些好。
为了保险起见,郑骏还是派人软禁了宋家人。他不想节外生枝,在没查出真相前,他先留着宋家的命。
果然,除了郑家,外人根本没听过这样的传言。这个事实,让郑骏心底稍安。
方子笙那里得来的消息,和郑骏差不多。油菜查出,这一切的谣言,来源于夫人宋氏院中的丫鬟小葵。
云鹰也查出,当初被宋鑫成收买的人,是小葵。与此同时,他也查出了替秦家送信的丫鬟,的确是张秦氏身边的丫鬟,名叫秋叶。
事情好像确定下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张秦氏。至少郑骏是相信了,对此他非常愤怒。
但方子笙却觉得这里疑点重重。
油菜噘嘴:“小姐,肯定是秦家二夫人恼恨你,才会不顾礼义廉耻,传出这样天怒人怨的谣言。”
方子笙一面画画,一面摇头:“不像,张秦氏虽然气量狭小,却不是这么没脑子的人。如今,秦家郑家是盟友,她这样做,若是被秦家家主知晓,即使秦桐羽是长孙,这辈子就跟下任家主无缘了。”
“那会是谁?”油菜懵了。
方子笙抬头,望着窗外蔚蓝的天:“可能正是最恨张刘氏的人!”
“借刀杀人?”油菜恍然大悟,“因为讨厌张刘氏,所以利用秋叶,栽赃到张刘氏身上,然后离间郑家和秦家的关系?”
方子笙目露赞许:“我现在明白为何程曦会送你过来了!——你猜的很对。所以,秋叶是突破口,只要找到秋叶,逼她说出真相,那么爹爹才不会那么恨秦家!”
“可我觉得不用这样,老爷都挺恨秦家的!”油菜嘟囔着。
“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方子笙蹙眉。
油菜捂捂嘴,想了想,泄气地说道:“这不是我说的,是我以前,听主子无意中说起的。”
程曦?
“他还说过什么?”方子笙放下笔,“他有没有告诉你,其实程家也很有嫌疑?”
油菜睁大眼睛:“小姐,你不会是怀疑左相吧?”
“不能吗?”方子笙负手而立,“左相和方国公府,因为皇后和云妃,在朝堂一直对立。化解敌方的同盟,这可是一招好棋!”
油菜喃喃:“小姐你想的太多了,相爷不是那样的人!”
不是那样的人?
方子笙不再解释。左相的身世介绍。他一介寒门,若不是精通谋略权利,他岂能短短二十载,就能爬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左相,绝对有可能在这件事里出手。郑骏一时没想明白,只是因为“缘在此山中”。
可方子笙转念又一想,觉得也许真的不会是左相。因为在郑国公府,郑骏似乎并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左相没必要在一个毫无轻重的郑骏身上下功夫。
那么这件事的来龙去脉,究竟如何呢?
“去吧,看看能不能找到秋叶,她是整件事情里的关键人物!”方子笙揉揉脑袋,招手让立在门口端药的花开走近。
“肯定能找到,小姐放心,包在我身上!”油菜胸有成竹地一溜烟跑了。
方子笙笑笑。
傻丫头,秋叶这么关键,谁都知道,说不定等油菜找到,也不过是个不能开口的死人罢了。
方子笙尝一口药汁,苦涩依旧。她叹口气,也不知这具身体到底何时能真正好起来。
方子笙不知道,郑骏因为她的亲事,头发都要白掉了。本想着能给她挑一个喜欢的,结果瑞雪宴后她病的更严重了。
郑骏虽然希望方子笙能够活的长长久久,却也一希望她能有后,所以才着急忙慌,想要用银子引来贤婿。可谁知空空寺又传出了,方子笙贵不可言的命格。一时间,求亲的人门可罗雀。
当然,也有不怕死的,也有想要银子的。
但这时,郑骏又改变主意了。梅林遇袭一事,让郑骏充分认识到,方子笙必须嫁到一个可以保护她的家族,才能彻底获得平安。
可那些有能力保护方子笙的家族,一不缺钱,二不缺势,方子笙在四季园无故失踪一事又被这些豪门贵族给知道了个遍。
亲事,就只能这样拖着了。
郑骏叹了口气。
除了郑骏,对方子笙亲事上心的,当然还有郑芸潇。
眼看郑纯心的生辰要到了,郑芸潇在宋氏的唠唠叨叨中,终于答应带着方子笙一起去自家来的首饰店里,挑几套头面首饰。
郑家的首饰店,开在城西。
第一百二十三章 杯中之药
掌柜正是新月羡慕的那位秀儿姐姐的夫君,曹掌柜。
远远就看见郑家的首饰店,夹在一群胭脂水粉的铺子中间,它不算显眼。可一脚跨进去,才发现里面别有洞天。
楼有两层,柜台后摆着一个个雕工精湛的摄丝戗金五彩盒。盒内铺着柔软的黑丝绒,上面摆着一件件技艺精湛的珠宝首饰。
方子笙望过去,但见每个盒子前面都写着首饰的名字。环佩金钿,钗鬓步摇,应有尽有。
荼靡和修容也看花了眼。
方子笙悠悠走着,慢慢欣赏。
那支赤金嵌玉的步摇小巧精致。那支攒丝金凤衔珠步摇也不错。呀,那副金八宝如意对花钗格外引人注目。还有白雀玉搔头,赤金明月珰,珠光宝气,富丽堂皇。
方子笙曾住在齐国皇宫,见到的宝物并不算少。虽然这里的首饰,规格比不上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但胜在款式新颖,造型别致。
方子笙拿起一颗晶莹剔透的琉璃珠,仔细看看。又拿起一对海骝花宝钿花钗,外加一把造型别致的嵌金如意梳,放在身后伙计托着的盘子上。
郑芸潇没怎么挑东西,她的目光一直锁定了方子笙。见她挑的都不是太值钱的物事,鼻子哼了哼。
店里的客人不少,看了会儿,郑芸潇和方子笙,就被曹掌柜请到后院喝茶。
后院布置清幽,有一座三层小楼。楼内每间屋子都藏着真品。郑芸潇还想逛逛,方子笙却说累了,想要歇歇。
曹掌柜便将方子笙领到小楼后面,一座独立的小阁楼歇息。
没过多久,郑芸潇也来了。
“娘亲让我陪你挑头面,这后面的珍品你却不看。等回了府,可莫要说是我不陪你!”郑芸潇把玩着一件晶莹剔透的龙凤玉佩,慢条斯理地瞥着方子笙。
方子笙笑笑:“好!”
荼靡还在絮絮叨叨说着那些流光溢彩的首饰,满眼痴迷。
那厢一向沉默的修容,忽然开口:“既然荼靡妹妹那般喜欢,奴婢向大小姐求个恩典。奴婢想陪荼靡妹妹,一道再去逛逛。”
荼靡嘴角的笑一滞,睁大眸看向方子笙。
“去吧去吧,有机会,我还想带花开和春暖一块来看看!”方子笙揉揉眉头。
荼靡兴高采烈地跑出去了。修容紧随其后,出去的时候,回眸便郑芸潇点点头。
一时间,房内就剩下姐妹二人。
墙上挂着几副字画。郑芸潇懒得搭理方子笙,起身观看,眼角却关注着方子笙的一举一动。
但见方子笙看着窗外蓝蓝的天,发了会儿呆,又低头研究了一番方才拿到的几件首饰,最后似乎有些困了,居然打了个小小的哈欠。
郑芸潇心头不舒服,高喊一声:“茶呢?”
守在门口,等着伺候两位东家小姐的伙计,立刻笑着回道:“方才掌柜已吩咐上茶,不知道今日是哪个当差的小丫头,怕是又偷懒了,小的这就去……”
“哼!”郑芸潇冷冷瞪了他一眼。
茶很快就上来了。送茶的人却不是小丫头,而是曹掌柜的夫人,出身郑家宋氏院里的秀儿。
秀儿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娘亲,却依旧风韵犹存,年轻的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容:“小姐们来,奴婢本该立刻就出来的。可是奴婢的小儿子得了风寒,被他缠磨了一会儿,就来得迟了,还望两位小姐莫要怪罪!”
说着,秀儿殷勤地给郑芸潇和方子笙斟茶。
茶是好茶。
郑芸潇的心情似乎好了些:“能喝到秀儿姐的茶,再等等又何妨。你家么儿好多了吗?”
“好多了!”秀儿笑笑,和郑芸潇一问一答说起往日的旧事。
她们说的热火朝天,方子笙插不进嘴,只好起身,端着茶盏,一面品茶,一面欣赏墙上的画。
看着看着,方子笙想起在杨乃田的铁匠铺看到的那副画,当即心头有些抑郁。再回头,却见秀儿挽着郑芸潇,要出去看看新开的珍品,而且两人似乎并不打算带上方子笙。
方子笙并不想自讨没趣,便任凭这二人甩开自己自去了。
方子笙坐在什么凳子上,一面喝茶,一面觉得一股热气在身体里缓缓化开。一股难言的燥热让她面红耳赤。
莫非是毒发了?
方子笙头晕脑胀,只觉得浑身无力。她冷冷瞥着面前的什么茶壶,心中不由浮现出刚才的画面。从头到尾,郑芸潇一直在夸赞秀儿的手艺,却只是拿茶润了润口。
她,着道了。
方子笙叹口气。她当真是低估郑芸潇了。总觉得她只是被郑骏宠坏了,不料她却真的恨上自己了。
“呵……”方子笙用力咬了一下舌头,疼的她神智有些清醒。她用生出的力气,抽出绑在腿上带着皮套的匕首,只觉得一阵讽刺。今日出门前,她想了许久,才鼓起勇气打开盒子,终于见到了匕首的样子。
它还是它,那样静静躺在那里。无论她是生是死,它依旧刻在心底。
她以为自己心绪会有很大的波动却发现在时间的流逝中许多爱恨都变得浅淡。
朱衡,你是不是早已忘了我?
方子笙用匕首在胳膊上轻轻划开一道口子,镇定地看着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门外传来慢腾腾的脚步声,然后停在门口。
人没有立刻就进来,似乎在等着什么。
方子笙只觉得眼前景物渐渐模糊,燥热越甚,一众难言的心痒开始占据她的灵魂。她忽然想起和朱衡的圆房之夜来。
那夜,他并不温柔。
那夜,她却觉得幸福。
她握紧手中的匕首,在胳膊上划下第二刀。
眼前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她却仍旧保持着坐姿,目光涣散地看向门口。
门外的人似乎终于想好了,缓缓推门。
方子笙继续划下第三刀,只见她眼神清明了一瞬间,立刻又开始迷蒙。
她望着走进门的人,脸上似苦似悲。她轻轻呢喃:“朱衡……”
朱衡?
怎么会是朱衡?
神智模糊的方子笙觉得不可思议。可那熟悉的眉眼,走路的姿态,甚至嘴角的那颗酒窝,分明是齐国的现任皇帝朱衡。
“朱衡……”方子笙觉得浑身战栗。她高高举起匕首,狠狠插入胳膊之中。
对面那人一声惊呼:“二小姐?”
痛觉如同一只神奇的手,将她眼前的迷雾拨去,露出原本的真相。
第一百二十四章 果真狼狈
宁鸣惊呆地望着胳膊上鲜血淋漓的方子笙,心中想起宁睿的痛骂,还有娘亲的哭泣。
他不能停在这里,他应该说些什么。
“你是谁?”方子笙惨白着脸,盯着他,“宁鸣吗?——是郑芸潇让你来的?”
宁鸣不语。
这个计谋很拙劣,但这个计谋也最快。毕竟求亲的人很多,晚一步说不定就前功尽弃了!郑芸潇说,置之死地而后生。他信了,结果却是如今的模样。
“不管你原本要做什么。如果现在你放弃,我可以当做什么都不曾发生。”方子笙抓住最后的理智,“带我出门,找云溪,让他送我去木家,找木月。”
宁鸣没有动,他在挣扎。
在郑芸潇口中,郑纯心不过是个从承州小地方来的私生女,不懂礼仪,不懂情理,只要生米做成熟饭,就算郑老爷不同意,也没什么问题。只要他能忍住郑老爷的报复,吃上一顿苦头最后还是能抱得美人归。
他信了。
可如今这个女子,冷着一张脸,宁肯自残,也不愿被药物摆布,当真让他害怕。
对,害怕!
她的眼神就像淬了血,多看一眼都觉得连骨头缝里都冒出寒气。
方子笙在心里骂娘。若非这具身体实在太弱,凭她以前的伸手,只要一招就能将这胆大妄为的宁家二公子毙命于掌下。
她咬咬牙,用力拔出插在胳膊上的匕首,带着浓重的愤怒,又给了自己一刀。
宁鸣白了脸。
这样的女子,他不敢消受,也驾驭不了。他果断做了一个决定:“我愿听小姐的,还望小姐能信守承诺!”
方子笙脸上溅了许多血迹。她微微扬起唇:“我——从不食言!”
方子笙虚弱地躺在宁鸣的怀里,抱着她一路奔出阁楼。路上居然没碰到一个人。
方子笙心想,宋氏好手段,这个秀儿居然敢那些丈夫儿子的前途,来回报主母,当真是愚不可及呀!
等抱着浑身是血的方子笙从后门奔出,又折返前门找到云溪时,街上的人已被惊动。荼靡连喊带哭地奔过来。
方子笙无语。
这个宁鸣,本以为他会聪明些,不料遇到事情这么愚笨,也不知好好调教一番,能不能值得她留了这么多血来收复他。
云溪冷了脸。
因为这是郑家的首饰店,本身就有许多护院,他就放松了警惕。谁知一会功夫就能成了这个样子,他简直不知该如何面对郑骏。
“去木府!”方子笙晕倒前,扯住荼靡。
云溪要带方子笙回府,荼靡却坚持要去木家。双方争执期间,郑芸潇冷冷望着被荼靡留在身边的宁鸣,转身而去。
荼靡跟疯了一样,非要云溪去木府。云溪望着如同斗鸡一样的荼靡,实在无法将她和之前那个傻乎乎的小姑娘联系起来。最后,他鬼使神差地选择了妥协。
等方子笙醒来时,已是晚上,她正赤身裸体坐在一口大缸中,缸下还生着火。
方子笙瞥瞥眼泪汪汪的荼靡:“这是要把我煮熟吗?”
木月一面添柴,一面气不打一处来:“每次见到你,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先生说,若不是来的及时,你不是血尽而亡,就是被魅毒爆烈身体而亡!”
方子笙笑起来。
“笑什么?”木月没好气。
方子笙懒懒扭了扭脖子,只觉得一股钻心的痛,从胳膊上传来:“呃——就是觉得人活的久了,什么事都能碰到!”
“说的跟你有多老一样!”木月翻了个白眼。
方子笙微微一笑。可不是,她已经跨越生死,总该有些感悟吧!
“小姐……”荼靡憋着嘴哭,“老爷也来了,正等在外面。”
方子笙打量了一下屋子。屋子的描述。
“嗯,宁鸣呢?”方子笙心中迅速理清思绪,“爹爹打算如何处置他?”
木月起身,轻轻拍拍缸沿:“罪有应得,你管他那么多!——先生吩咐了,让你少说话。再过半个时辰就能出来,你且养养精神吧!”
方子笙也的确疲累,合目歇息。
宁鸣,宁鸣!
之前听到油菜提起宁鸣时,她就留了心。家逢大变仍然自强自立,甚至能承担起整个家庭的衣食住行,宁鸣此人绝对有潜力。她要想回到齐国,查明生前发生的一切,必须借助外力,而宁鸣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此人意志坚定,能忍辱负重,又有软肋。若能好好培养,前途定然不可限量。
所以,她早就有心将他收服己用。
她早就让油菜打听出来,郑芸潇和宁鸣凑在一处是为了什么。所以她一直在等他们出手,只不过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粗暴的方式。
方子笙揉揉眉心。
这样也罢,至少已经用血镇住了宁鸣。下一步就用金钱吧。
只不过,也不知郑骏会怎么想?
郑骏会怎么想,郑骏恨不得杀了眼前跪地求饶的宁鸣。
可他不能。
宁鸣之父与他有旧,宁鸣之父与他有旧,况且其中缘由十分复杂。
“伯父,一切都是小侄的错,还请伯父恕罪!”宁鸣跪的端端正正。
郑骏叹气。
半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方子笙被木月轻轻松松抱出大缸,放入内室的什么大床上。
窗户外有轻轻的拍窗声,木月翻了翻白眼,没搭理。
荼蘼拿着木月送来的衣物,给方子笙换上。
等换好衣物,木月才走到东南角的窗前,猛然推开窗,一人一狐惊呼出声。
“圣人云,非礼勿视。这么晚了,公子,你难道不睡觉吗?”木月挡住程曦的视线,却没挡住身后荼蘼的好奇窥探。
“天呀!”荼蘼扯着方子笙的衣角,惊呼,“小姐,是那日瑞雪宴上,那位钓鱼的公子!”
程曦笑眯眯,一双丹凤眼流光溢彩,朝荼蘼挥挥手。
方子笙扶着心口,被荼蘼搀扶着走过来,隔着窗口与程曦对视。
“果真狼狈!”程曦评价。
方子笙不语。她的狼狈是有代价的。不过,她不愿多说。
火狐狸早就窜到方子笙脚下,轻轻蹭着她的衣摆,显然十分高兴。
第一百二十五章 三方插手
木月懒懒哼了声:“这只色狐狸,果然能分辨谁是美人!”
荼蘼红着脸,蹲在地上,好奇地盯着火狐狸。火狐狸也正大乌黑的眸子,和她对视。半晌,火狐狸傲娇地一甩尾巴,小跑着跳上窗台,重新投入程曦的怀抱。
荼蘼脸上红白相间,小心翼翼地问木月:“木小姐,它是不是不喜欢我?”
木月笑笑,没接话茬,只是盯着程曦问:“公子不是说有话要问郑小姐吗?”
程曦想了想,冲方子笙说道:“近来无事,就莫要出门了!”
“为何?”方子笙相信他绝不是随口说说,当下认真问道。
“近来,京都关于你的传闻很多。无论是郑国公府,还是左相,甚至还有陛下,都派了人来黎阳。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有任何事,相信郑老爷都能解决。你还是好好养伤的好!”程曦说道“左相”时,深情颇为凝重。
“如此说来,你应该也知道五皇子来了黎阳?”方子笙锁眉。听起来好像是她的这张脸,又惹祸了。
程曦点头,瞥一眼天空中的繁星,又回头看看方子笙。
外室的火苗还不曾完全灭掉。晕黄的光线照在方子笙不算白皙的脸庞上,让他有一种错觉。眼前的少女,分明就是云妃秦清婉。
“为什么?”方子笙冷静地问,“我需要理由。如果不知道理由,说不定下次要杀我的,就不是五皇子,而是另外的人。”
程曦对五皇子要杀她一事并不吃惊。他沉默了会儿,才叹口气:“如今太子之位高悬,最有可能被立为太子的,就是四皇子和五皇子。你的出现,不过是他们争斗的一个引子。左相拿你作伐,五皇子也不能容你毁了他的一切。”
“可是有什么不好的传言?”方子笙想起郑宛凌离开黎阳前,曾跟她说起的话。
郑宛凌说:“妹妹,云妃位高权重,或许此事动不了她。可十三叔你们一家若是牵涉其中,怕是难以脱身……”
郑宛凌所说的,如今一一应验。
方子笙沉思。
郑宛凌怎能预料到如今的形势。郑宛凌她虽然聪明,却不见到能有这么深远的目光。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有人在她回京前,告诉了她这个讯息。
是谁呢?
郑宛凌明明前一日还伤心欲绝,可第二日却渐渐好起来。若说一个人看透世情她相信,可郑宛凌是那样执着而坚持的人,怎么可能一夜之间就想开了。
莫非是谁和她说了什么,又或者是许了什么。
方子笙觉得此事透着蹊跷。她瞥瞥程曦,摇头。反正那个人定然不是程曦。
“公子,你为何不直接告诉她?”木月急躁,“京都传言,说五皇子不是龙子,而你才是云妃和陛下的女儿。因为云妃需要儿子争宠,所以就李代桃僵,你和五皇子就掉了个个。”
“什么?”荼蘼和方子笙两人都愣了。
这流言还真是要人命啊,怪不得五皇子恨不得杀了她。
“不仅如此。还有另外一个传言,说你是云妃和郑骏的女儿。说是云妃入宫前,早已不是完璧之身。所以才会引得陛下也派了人来。”木月语不惊人死不休。
荼蘼连连摇头:“怎么可能,我家小姐明明是——”她陡然捂住嘴,不敢再说下去。
方子笙对她这样时不时蹦出两句莫名其妙的话,已经免疫。
木月倒是好奇:“明明是什么?”
荼蘼笑笑:“明明是我家夫人和老爷的女儿。那说小姐是云妃和老爷女儿的流言,简直太无稽了。明明年纪都不对。”
程曦好奇地望着这个漏洞百出的小丫头,意味深长道:“人是会撒谎的。生辰八字自然也可以造假。只是这样一来,三方插手,你在承州的一切都会被翻出来。不知郑老爷知道后,会不会觉得头疼。”
方子笙沉默。
荼蘼确实睁大了眼。这这这,她要赶紧告诉老爷这些不好的消息。若是小姐的真实身份泄露,那后果
荼蘼撩起裙子就要往外跑。
木月诧异:“你去哪里?”
方子笙拉住木月:“莫要拦她。”
程曦魅惑一笑,眨眨眼:“要不要我去偷偷听听她会和郑老爷说些什么?”
方子笙觉得身子发虚,软软说道:“那就多谢公子了!”
“得令!”程曦瞬间消失在窗口。
荼蘼跑出房间,直奔正堂。
如今堂上正坐着担忧又愤怒的郑骏,他面前还跪着若有所思的宁鸣。
“老爷老爷!”荼蘼气喘吁吁,顾不得礼仪尊卑,凑到郑骏耳边,将那些传言一一告知郑骏。
郑骏似乎并不意外,等她说完,关切地问道:“可曾解毒了?”
荼蘼点头,满脸优色。
望着这个一路跟随他们的小丫头,郑骏心头一软,伸手摸摸她的发:“莫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只要她养好身体,这些我来解决。”
荼蘼眼泪都快流出来:“老爷,老爷,要不让小姐回去吧?夫人总以为这里能安全些,可事实并非如此。老爷,怎么办?小姐要怎么办?”
“别哭,相信我!”郑骏拍拍荼蘼的肩膀,“这里是她的家,她应该留在这里,而不是破折号”
郑骏最后也没说出什么来,只是掉头盯着宁鸣:“今日纯心无事,我且留你一条生路。若不是看在你爹爹当年是被国舅一案牵连,我定要将你送到设么地方去。”
宁鸣脸色一白,半晌没吭声。
国舅一案,这四个字,如同一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谁都知道,当今皇后的宝座,来的并不容易。七年前你,国舅府拥兵自重,意图谋反。皇帝雷厉风行,设计诛杀国舅父子五人,然后鸩酒一杯,要了先皇后的命。就连先皇后所出的大皇子,也被皇帝忌讳,被封为寿王,前往封地,并且无诏不得擅离封地。
不仅如此,皇帝还派兵守在寿王封地附近,日夜监视着寿王的一举一动。
国舅乃是护国大将,麾下雄兵三十万,陡然被皇帝诛杀,其部属心有不甘,多有异动。皇上如同杀人上了瘾,一夜之间,数十位楚家将领被杀。死法各部相同。
第一百二十七章 前世今生(番外)
初夏的天尚带着春寒的湿凉,潮润的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花草木香,还潜藏着浅浅的血腥气和腐烂味道。
黎阳城整个笼罩在黄昏中,炊烟渐起,孩童哭闹的喧嚣让这座城池有了些许生气。
大周已经攻陷黎国大半城池,作为黎国都城的黎阳城,气氛压抑而沉重。难民越来越多,朝局也越来越乱。
黎阳城北菩提山下的菩提寺里,靠近菜园的三间草舍中,传来刀剑短接之声,紧接着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怀抱一人仓皇逃出草舍。
他背后斑驳的木门上溅着几处鲜血。门里有金戈之声。
男子脚步蹒跚,方叶在他怀里幽幽醒转。
方叶听不到一丝声音,入鼻是铁腥浓重的血气,天色渐暗,却能看清直插云霄的粗壮枝桠。她有些茫然,眉心蹙起两道浅纹。
渐渐的,随着那种如坠深海,隔绝一切声响的空洞感觉慢慢消失,利刃相接的刺耳声,箭矢的啸鸣声,都由远及近,猝不及防地钻进方叶的脊梁芯子里。
头似乎瞬间被炸裂,方叶胸口一滞,血呛进气管,开始猛咳,头顶传来男子的惊喜声:“子笙!”
方叶的目光从枝桠繁茂的老树上挪到头顶。那是一个披头散发的男子,他隐约可见的半边面容上满是血迹,葛麻的圆形领口已被血水浸透,脖颈处露出反卷的皮肉,血还在往外渗。
方叶的脑袋一下子懵了。
这是哪里?他是谁?
男子抱紧方叶,右手拖着三尺长刀,朝西边的菩提山跑去。鲜血划过他纵横纠结的掌纹,沿着刀身,嗒嗒不断落于地上。
他身后是正在搏杀的黑衣人。
“等等,你……”方叶心神稍定,话未出口,就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劲风打断。
一只羽箭陡然穿透她半抬的右手,将一簇血溅在旁边粗砺坑洼的石道上。
紧接着数十枝箭矢啸鸣而来。
“东家快走……”随着箭入人体的钝闷声,身后传来一声垂死的长喝。男子闻声咬牙,声音里露出几分痛苦:“子笙,抓紧我!”
男子顾不得方叶是否抓紧自己,松开托着方叶腰腿的左手。双手并用,挥起长刀,格开来箭。
似乎笃定他穷途末路,那些追击的杀手们不再往前,任凭弩手们一箭接着一箭,毫不停顿地射着。
“子笙,快,往山上跑!”男子内息渐弱,汗布满额,“这是唯一的生机,快……”
敌众我寡,她往哪里跑?方叶松开抱着男子脖颈的手,颓然委地。那些箭立刻改了方向,往男子的脚下射来。
方叶恍然。原来她才是弓弩手们的目标。她用手撑着地,从箭缝里朝向对面望去。
对面是几个只露出眼睛的黑衣人,和四五个从容射箭的弩手。那些人浑身散发的冷意让方叶迅速做出判断:“他们要杀的是我,你快走吧!”
男人动作稍一凝滞,一枝箭突破防守,方叶嘶的一声,那箭擦破她的眉角,一道殷红血痕迅速显现在她枯蔽瘦削的脸上。
男子不敢再分神,冷厉的嗓音里满是焦急:“我带来的人死伤殆尽,他们的死,不是为了让你死在这里。只要你能逃出去,他们就不算枉死!”
方叶艰难地双臂撑地:“你若不走,死的就不是我一个人了!”她冷静地望着对面岿然不动的黑衣杀手们。
男子眼前闪过一张酷似方子笙的脸。她说,郑骏,求你,一定要救出子笙……
方叶闷哼一声,一支箭牢牢插进她的右肩。
郑骏心下一紧,只见一道剑光闪过,卷住呼啸而来的几支利箭,同时一个身形高大的蒙面人挡向郑骏身前,沉声道:“快带她走!”与此同时,四五个与蒙面人同时出现的劲装大汉也加入战局。
郑骏略一迟疑后,抱紧方叶转身朝院外逃去。身后空气却传来异样震动,一道锐利而暗含杀机的锋刃朝郑骏掖下攻来。
它的目标是方叶。
郑骏反应机敏,借前仆之力将方叶平平扔出,脚尖轻点,身躯在空中旋转,手上大刀毫不犹豫刺向身后。
方叶重重跌落于地,痛感麻痹了全身。她奋力偏头,看到男子与两个高大的身影缠斗在一处,你来我往,种种招数的名字在她心中一一闪现。
她试探地活动手指。不行,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她根本无法控制。
方叶沉默地忍受着身体里火烧火燎的痛。那种痛如无数条迅猛的小蛇,不停地游曵在她的四肢百骸中。
“子笙……”方才助阵的蒙面人脚步虚浮地跑来,一瞥死死支撑的郑骏,上前抢过方叶,“往南走!”
痛让方叶陷入昏迷。临晕前,她想,真没想她居然有活生生被疼晕的一天。还记得当年楚霄曾笑话她,说她一点都不像个女人,从战场上下来时,浑身是伤,却面无表情,害他还以为那些血都是别人的,原来还是她自己的。就连沉默寡言的陈惺都忍不住问她,她是不是痛的已经不知道痛了。
她当时怎么回答的呢,记不得了。唯独记得大火漫天之时,蛊毒发作的她趴在东南窗前的长案上,窗外是烈焰熊熊,耳畔是尖叫哭喊。她似乎看到了府门外负手等待的他。
他在等着她死,等着整个方府的覆灭。端国方国公府,传承二百一十三年,终于走到了尽头。
呵,她真傻,她以为他是真心,原来都是谎言。她万不该信他,也万不该说服整个方家站在他那一边。狡兔死,走狗烹,她果真还是天真了。
当方叶再次醒来,浑身麻木不堪,却不是那么痛了。她四下一望,发觉自己躺在干燥温暖的床铺上。
木窗上透进淡淡月光。
方叶沉思着把右手举到眼前。
那只手污秽不堪,骨指修长,手心的箭洞还在渗血,指缝和指甲里全是乌黑的血泥。沿着手往上看,细瘦的腕上是鞭子撩起的血痕和青紫。
她仔细看着右手腕。这果真不是她的手。她的手腕上应该有一朵梅花的。那本是她初次代替阿兄上战场,杀死敌军的勋章。阿兄心疼她受伤,她便特意将那个伤疤纹成了梅花模样,以安慰阿兄。可阿兄知道后,只是叹气。
第一百二十八章 前世今生(番外二)
她知道,阿兄觉得那都是他的错。若非他身体不好,她也不必小小年纪就代兄入军中。她应该和世家大族的女儿们一样,享受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再嫁入门当户对的氏族,一生无忧。
阿兄,他总觉得是自己亏欠了她。
想到这里,方叶轻轻闭上眼。
咯吱一声,门被推开,一人拎着一个食盒走来。昏黄的灯光将他的影子拉的细长,投射到墙壁上,显出一种安静的气氛。
“该喝药了!”
一碗乌黑的药汁被递过来。端着药碗的手白皙纤长。淡淡的药香让方叶忍不住想呕。
所有人都以为她天不怕地不怕,但其实她怕吃药。这点只有阿兄知道,若非不得已,她定是不肯吃药的,每每总是阿兄哄着她骗着她,妥协了各种条件她才会答应喝下那要人命的苦药。
“你伤的很重,若再不喝药,我不敢保证你是否还能保住你的四肢。”
方叶悚然一惊,慢慢抬眼。
那是一个身量颇高的男人。室内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看出男人大概的面部轮廓。他很年轻,端药的手很沉稳,气息绵长。他会武,且不弱。
“谢谢!”方叶干涩着嗓门,勉力坐起来,无力地去接药碗。男人掩在暗处的长睫一颤,似乎想到了什么,缓缓将药碗递到她泛着干皮的唇边:“喝吧,喝了好好睡一觉就好了!”
男人的声音很温柔。这个认知让方叶有些恍然。阿兄也总这样宠溺地对她说,阿叶乖,喝了病就好了。
眼泪猝不及防,滴在黑乎乎的药汁里,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发狠般拼尽力气捧住药碗,一仰而尽。
她不能成为残废。不管她现在是谁,她都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去问个清楚,才能亲手报了方家一百三十五人的血海深仇。
喝完药,她跌落在被褥间。男人看着脸带泪痕的她,忽然问道:“吃糖吗?”
方叶蹙起的眉慢慢松开:“不,谢谢!”让她苦着吧,这样她才能记得自己活着是为了什么。
男人不再说什么,装好药碗,悠悠往外走去:“待会有了力气,记得把桌上的粥喝了。”
方叶很饿,却并不想吃饭。躺在床上的她很快睡着了。梦里那场大火不眠不休,如同她心底翻涌不止的恨意。
桌上的白粥从冒着热气到渐渐坨成一团。
方叶睡得极不安稳,这个夜也不太安稳。黎阳城内明火执仗,每一条街道上,都有官兵在挨家挨户地搜查,重点是药铺和医馆。他们找的是一个浑身鞭痕的少年郎。
当温暖的阳光洒在窗前的小几上时,方叶醒了。她忽然发觉手脚比昨日多了力气。坐起来,四下打量。
这个房间不算宽敞,除了身下的床,床头放着一张曲足高案,摆着铜镜梳篦等物,下面摆着一张雕工精细的月牙凳,墙上装裱着几副墨色浓重的山水画,墙边立着一个四足刻了兽首的三彩柜。
当当两声敲门声,伴随着少年清亮的声音:“姑娘,你醒了吗?”不等回答,门被推开,一张明媚的笑脸映入眼帘。
那是一个很好看的少年,身着干干净净的石青葛麻长袍,头戴雪青缎面蕃帽,帽檐下的脸轮廓鲜明,眉目深秀,肤如凝脂,唯有右眼眉角下约二指宽处有一颗芝麻大小的痣。
若细看,能发现那其实不是什么痣,而是墨青色的蝴蝶纹身。
“该喝药了!”少年眉开眼笑,从食盒里端出药汁和白粥,“呀,昨晚的粥怎么没动?莫非你不爱吃?即便不爱吃,你多少也要吃一些,否则怎么有力气恢复?来来,喝药吧!”
少年递过药碗:“昨夜应付那些官兵耽误了些时辰,要不这药早就熬好了。”
看看自来熟的少年,方叶垂目看着自己脏污的手,嗓子沙哑:“我能先洗漱吗?”
少年怪叫一声:“呀,我忘了!”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小桂昨日去了府里,还没回来,药铺里都是男人,所以没办法帮姑娘洗漱,要不你等等,午后小桂就能回来。”
方叶点头,顺从地接过药碗,略一皱眉,一仰而尽。
接着一颗黑乎乎的药丸递过来。少年眨眨眼:“这是三哥亲手做的糖丸,别看样子不好看,可甜了,你尝尝?”
方叶想起昨夜那个男人询问自己是否吃糖的情景。这糖,怕是那个三哥让这少年送来的吧!
方叶道谢,却不接:“苦口良药,这样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