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为什么要写这部书?
一部未能完结的《红楼梦》,呈现出“断臂维纳斯”一般的残缺美。这种残缺美,给了数百年来的读者,无数遐想的空间,但也成为更多“红迷”们,心中最大的遗憾。著名作家张爱玲,就曾经说过,“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
高鹗先生续写的后四十回,虽然引来了无数争议,但数百年间,也无人能出其右。
然而,在《红楼梦》之前,也就是说在四大家族的鼎盛时期,又发生过什么扣人心弦的精彩故事呢?
宁国公贾演和荣国公贾源,将宁荣二府,交到儿子手中后,贾代化和贾代善将如何振兴家业?
宁国公的四个儿子,除长子贾代化外,其他三子去了哪里?又有什么样的结局?
贾代善是否有兄弟姐妹?他们又演绎着什么样的人生?
贾母究竟是如何炼成的?她在贾府的五十四年,经历了哪些大风大浪?
贾母为何会将自己最疼爱的女儿贾敏,嫁到千里之外的林家?
薛家为何会弃文从商?
史家和王家,又曾经各自发生过什么故事?
那位神秘的妙玉,究竟和贾家又有什么关系?
本书将从贾母嫁入贾家之后着手,为你展示发生在《红楼梦》之前的、四大家族之间的故事和悲欢离合;将为你破解《红楼梦》中造成贾府现状的前因。
2、这本书讲了一个什么故事?
红楼人生,精彩纷呈;红楼故事,如痴如醉;红楼迷案,百思不解。
《红楼之前尘影事》,将为您呈现另一部精彩的红楼人生;这部书将荣国公的继承人贾代善与其妻史彦(《红楼梦》中的贾母)为主线,缓缓为您展开另一段令人痴迷的红楼故事;王家、薛家、史家、江南甄家、四王八公,将在这部书中,悉数登场,呈现不一样的红楼迷案。
皇权、政权之间的争斗;官场、商场之间的较量;嫡庶、妻妾之间的角逐,构成了书中的精彩纷呈;真挚的爱情,温暖的亲情,深厚的友情,上演了一个个感人的故事情节。
第一回 良辰美景佳偶天成
十月初六,金陵。
荣国府中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红的帷幔,大红的长毯,大红的囍字,大红的对联。仆人们穿着簇新的青衣,来回穿梭,有人从府中源源不断地抬出裹着红绸的礼盒,也有人络绎不绝地将装载着各种新鲜的菜蔬、肉类的箩筐,从角门抬进厨房。
一匹额头上系着红绸的骏马,被拴在旁边。它四肢修长,躯干强壮,好似蛟龙一般;又周身雪白,毛色晶亮,如同玉雕银砌一样。骏马的旁边,是一顶簇新大红的花轿,漆着红漆的轿杆上,挽着用红绸扎成的红花,红色的轿帏上绣着精美的鸳鸯戏水、喜上眉梢的图案;轿顶上垂下来嫩黄色的流苏,点缀出一丝婉约的妩媚。
一个刚刚束发的小厮,掩饰不住内心的喜悦,一边忙着整理礼盒,一边悄悄和身旁的略大些的小厮说:“赖哥,听说这史家的小姐,长得漂亮着呢。”大小厮正在把几匹用红绸裹着的云锦放进抬杠,他轻轻踢了小厮一脚,笑道:“悄声儿些,让上头听见,你胡乱议论我们大少奶奶,把你的舌头还拔了呢!”小厮吐了吐舌头,又赶忙低下头,整理手里的活计。
早在几天之前,已经陆陆续续有至亲好友,同僚下属,带着家人,抬着礼物,来到荣国府祝贺。荣国公贾源,这几天忙的不可开交,虽然家中有上百名下人,这几天都各司其职,应接不暇;且各级官吏,亲朋好友之间的迎来送往,也非他莫属。
后堂内,即将成为新郎的贾代善,这几天也被折腾的不轻。他的四个教引嬷嬷和喜娘、傧相,不断地提醒他,到了女方家里,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忌讳什么,千万不能做什么,听的他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但他依然耐着性子,彬彬有礼地笑着回答:“妈妈说的极是!”他的目光越过正在帮他穿戴新衣的丫头,看到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穿着青色背心,银红小袄的女子,她满面凄凉地注视着自己,眼中已经有了隐隐的泪光。他不由得心中一痛。
这是父母在前两年,安排给他的通房丫头唯音。唯音原本是母亲房里的丫头,本名小环。当母亲将唯音赏赐给他做侍妾之后,他才发现小环歌声曼妙,舞姿轻盈,于是,他回明母亲,给她改名唯音。这两年的时间,唯音陪他在灯前读书,陪他在月下观影,陪他在花间饮酒,陪他在枕上闲话。
当时,与唯音一起被放在代善房里的,还有一个叫好音的丫头。不过,只有唯音走进了代善的内心,牵扯着他的全部柔情。
今晚之后,一个姓史的女子,将取代唯音,成为陪着自己身边的女人。她又不同于唯音,她将是自己的正室夫人,与自己荣誉与共,生死相依。她叫什么来着?对了,好像叫史彦。美士为彦;彼其之子,邦之彦兮。从名字看,这个女子似乎不简单呢!也难怪,她的父亲,可是堂堂保龄侯,虽然比贾家低了一级,但却是不折不扣的书香门第。
贾代善又看看唯音,心中长叹一声。等新夫人进门,他一定要好好商量一下,给唯音一个姨娘的名分。
奶妈张嬷嬷着急忙慌地走了进来,看到代善还的头发还散乱着,就开始急的叫:“哎哟哟,大爷,你怎么还没梳好头,外面催着你赶快走呢!”她一转身,发现了角落里的唯音:“唯音姑娘啊,快来,给大爷梳头。”
“哎。”唯音答应一声,声音里有一丝只有代善才察觉到了的凄婉。她先是转过身,用已经被自己揉搓的不成样子的藕荷色绣金瓣菊花的绉纱手帕,沾了沾眼角的泪水,挤出一丝笑容,走了过来。
精致的象牙梳轻轻地在代善头上划过,代善隐隐能感觉到唯音的手在微微地颤抖。
很快,穿着大红锦袍,戴着花翎官帽,蹬着粉底皂靴的贾代善,就被众人簇拥着,出了二门。丫头们退回房里,婆子们继续把代善送出大门,在前呼后拥之中,贾代善骑上洁白的高头大马,在一阵《凤求凰》的唢呐声中,去史家迎娶他的新娘。他的身后,跟着那台大红的花轿。
贾家宽敞明亮的客厅之中,已经高朋满座,济济一堂。客厅对面新搭的戏台上,有几个穿着簇新戏服的优伶,正在尽情演绎一出《双官诰》,端的有穿云裂石之声,引商刻羽之奏。
等新娘子的大红花轿进门的时候,《双官诰》正好唱到了尾声,苦尽甘来的三娘捧着丈夫和儿子给自己的双凤冠,欣喜不已。
贾代善早已被不绝于耳的唢呐声,锣鼓声,鞭炮声,道贺声,吵得头昏脑涨。他如同木偶般地任人摆布,按照别人的指引,牵着自己的新娘拜堂,行礼,送入洞房,然后又出来给亲朋好友敬酒。
此时,洞房内一片寂静,只有两枝巨大的龙凤红烛,在静静地燃烧。新娘史彦悄悄地将盖头掀起一个角,偷偷地打量着这间装饰精美的房间。身下坐着的,是一张奢华的螺钿床,床前的地平似乎是檀木的,幽幽地发着古朴而雅致的光芒;床地平的前面,是碧绿凿花的地砖;红色的床帐,红色的被褥,红色的鸳鸯枕……
门外传来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史彦慌忙放下盖头,端端正正地坐好。脚步在房门口停了一下,又穿过游廊,往远处去了。
史彦的心中此刻忐忑不安,不知道,自己究竟会开启什么样的新人生?听父亲说,贾家的这位大公子,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她相信,父亲不会骗自己。可是,毕竟贾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公公、婆婆,伯伯,伯母,妯娌,姐妹……丈夫的房中,也一定早就有两个“屋里人”,自己又该怎么和她们相处?
早在一年之前,她得知自己已经与贾家大公子订下亲事时,便开始在母亲和奶妈的帮助之下,准备嫁衣。她紧张而好奇地期待着,又有些惧怕新婚之日的到来。当这一天渐渐逼近,她的心便越发慌乱。昨晚,在自己的绣房之中,她更是紧张的几乎没有合眼。然而,此刻却感觉不到困倦,依然是紧张,心慌,好奇,忐忑……
耳中隐隐传来外头大厅上的鼓乐之声,反而越发衬托出这洞房内让人难捱的寂静。史彦盼着外面的宴席早点结束,以终止自己这孤独的等待。可是,当她想起母亲低声教导她的新婚之事,她又有点羞怯。
等吧,每个女子,大概都是这样过来的。
终于,门口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有婆子在笑:“大爷,快进去吧,大奶奶都等急了。”有丫头在笑:“大爷,我们要讨喜钱!”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响起:“好,好,每人一吊钱!”又是一阵乱哄哄的欢声笑语。史彦的心开始紧张的怦怦跳,这一刻,终于要来了吗?这个将与自己相伴一生的男子,究竟是黑是白?是高是低?是长脸是圆脸?他的性子,又是急躁还是温和?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随着一阵脚步声,一双粉底皂靴出现在史彦的盖头底下的眼前,她羞怯地垂下头,甚至不好意思再看这双靴子。一根秤杆伸了进来,挑起了史彦的盖头。史彦不由自主地抬起了头,面前是一位玉树临风的男子,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眼似桃瓣,睛若秋波。她慌忙又低垂眼帘。
贾代善的心中,也是猛然一喜。虽然,早就听母亲提起过,这位史家小姐美貌无比,但此刻依然有些超出意料。只见她翠鬟斜幔,乌云垂耳,娇眼横波,眉黛微颦。在自己的注视之下,史家小姐的脸上,飞起一层红云,越发显得柔媚可人。
旁边的喜娘,不解风情地递过来两杯酒:“大爷,饮合卺酒了!”代善的目光,久久不忍从史小姐的脸上移开,他伸出手,喜娘把一个雕刻着合欢花的精致玉杯递在他的手里,另一个同样的杯子,被放在史小姐手里。夫妻二人对视一下,一饮而尽。喜娘拿回两个酒杯,一仰一覆,置于床下,口里说道:“恭喜大爷,大奶奶,白头到老,琴瑟和鸣!”
喜娘带着丫头,退出了房间,掩上了房门。贾代善在床沿上坐下,握住了妻子的手。那张娇媚的脸上,红云更加浓厚。新娘子戴满了珠翠的头,更深地低垂了下来。
罗帐细垂银烛背,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
第二回 晨妆罢悄声问夫婿
第二天一大早,两个新人还没有从梦中醒来,唯音就用大铜盆,端着一盆温水,悄然走进房内,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低眉顺眼,轻声呼唤:“爷,奶奶,起来梳洗了,等会儿,还要去给老爷、太太敬茶。”
史彦一激灵,条件反射般的翻身坐起。她看到身上大红的罗缎被褥,头顶大红的罗缎帷幔,才醒悟过来,自己已经不再是娇生惯养的史家小姐,而是贾家的新妇。母亲和奶妈曾经教导过自己,新婚之夜的头一天,要早点起来,要服侍丈夫起床,要去给公婆奉茶,要去给婆婆侍候早饭,还要去拜见婆家的其他长辈。
贾代善慵懒地翻了一个身,又用被子裹了裹身体,嘴里嘟嘟囔囔,道:“唯音,再睡一会儿。”唯音?这大概就是丈夫侍妾的名字了吧?史彦心头泛起一阵淡淡的酸味。她揭开大红幔帐,房屋中间,正站着一个穿着水红色绫缎小袄、青碧色撒花长裙的丫头。这丫头低垂着头,手里毕恭毕敬地捧着一个大铜盆,看到史彦探出身来,丫头又说道:“奶奶,请你梳洗。”说话间,丫头抬起头来,一副清秀的面容呈现在史彦面前——容长脸儿,杏仁眼儿,鼻若悬胆,唇似红莲。
史彦下意识地问:“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忙赔笑道:“回奶奶,我叫唯音。”
唯音?这就是唯音?史彦不由得又仔细打量了这个唯音几眼,似乎,她那双亮晶晶的杏仁眼儿,隐隐透漏出一丝忧郁。
看到史彦下了床,唯音赶忙把铜盆放在架子上,取过衣架上大红色的缂丝绣襦,披在史彦的肩上。史彦忙道:“不敢劳烦姐姐,你还是叫我的丫头雨晴和云梦来吧,她们也更熟悉我的习惯。”唯音一边帮着史彦挽起袖口,一边轻声道:“奶奶说哪里话,服侍奶奶,也是我的责任。两个妹妹正在梳洗,马上也就进来了。”说着,又将巾帕递在史彦手里。
正说着,史彦的陪嫁丫头雨晴和云梦,已经走了进来。三个人一起服侍史彦梳洗完毕,唯音又出去换了一盆水进来,才叫起了赖在床上的贾代善。贾代善梳洗的功夫,史彦的另外两个陪嫁丫头月明和风袅,捧过来了史彦今天要穿的衣服——五彩百子缂丝锦袄,百鸟朝凤大红绣裙。
史彦对着镜子,在青丝间戴上一枝金九凤甸儿,又整理一下衣服上的丝带,看到身后的贾代善,正用深情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她不由得红了脸,转过身,柔声问道:“你看我这样穿戴,可还得体?”贾代善俯下身,悄悄在史彦耳边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贾代善的几个教引嬷嬷也走了进来,笑道:“给大爷、大奶奶道喜。那边老爷和太太已经在等着了。”贾代善和史彦相视一笑,史彦再一次羞红了脸。几个人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这对新婚小夫妻,来到正房。
正房的八仙桌上,正燃烧着两支通红的蜡烛。贾源和夫人陈氏,一左一右,分坐在八仙桌两边。陈夫人,是贾源还没有功成名就的时候,就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进门的,只能勉强算是小家碧玉的出身。随着丈夫的升迁、封爵,陈氏已经是名正言顺的诰命夫人,言谈、举止、日常用度,也不再像往年一样,已是一副贵妇做派。
他们的身边,是女儿贾筱和幼子贾代仪。史彦毕恭毕敬地跪在锦缎蒲团上,一丝不苟地按照嬷嬷的指教,给公婆递了媳妇茶,又和小叔子小姑子见过了。贾源才满意地点点头,转过身去教训儿子:“代善,切不可因新婚耽误学业,明日回门之后,立刻开始温书。”说完,起身走了。
史彦知道,按照贾府的规矩,公公和媳妇儿是不在一张桌上吃饭的。便忙福了下去,口内说道:“送老爷。”
贾代善和弟弟贾代仪,向母亲辞别之后,紧跟着父亲身后,走了出去。屋里,除了下人,就只剩了史彦和婆婆陈夫人,小姑子贾筱。史彦的心,不由得狂跳起来。自己今天究竟有没有犯错?婆婆对自己的表现和衣着,是否满意?她悄悄抬起头,正碰上了婆婆严肃的目光。
陈夫人咳了一声,道:“彦姐儿,以后早一点起床。”
“是,太太。”史彦的心沉了下去,看看窗外还一团漆黑的庭院,心想自己果然做错了什么。
一个穿金戴银,衣着不俗的媳妇走了进来:“太太,传早饭吗?”陈夫人的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从嗓子里发出一个字:“传。”
很快,就有媳妇、丫头,络绎不绝地端着各式精致的菜肴走了进来。早有两个媳妇抬过来一张大饭桌。史彦赶忙走上去,把媳妇、丫头们手里捧着的饭菜,一样样摆在桌子上,旁边的丫头又递给她两双象牙筷子,史彦把一双摆在主位上,一双摆在左边的侧位上,又拿起碗来,给陈夫人和贾筱都盛上一碗碧糯粥,方才转过身,低眉顺眼,柔声细语地赔笑道:“太太,妹妹,吃饭了。”
陈夫人站起身,坐在主位上,贾筱坐在侧位上。陈夫人道:“彦姐儿,你也坐下吃吧。”史彦慌忙回答:“太太和妹妹先请。”陈夫人也就不再客气。
在自己家里,嫂子也是这么伺候自己和母亲的。等自己和母亲吃完,嫂子要么另外回房再吃,要么就再添上几个菜,与吃些剩下的菜一起吃。新婚第一天,史彦便体会到了嫂子的心情。未来的小姑子贾筱,恐怕也难免这样的处境。
等史彦终于可以回到自己的房里,感觉到浑身都被汗湿了,尽管已经是初冬季节。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长出了一口气,又打发了唯音出去给自己重新沏壶茶之后,才敢对着四个陪嫁丫头说了一句:“唉,媳妇真不好当啊!”
四个丫头围着她又是捏肩,又是捶背,又是悄悄地说:“姑娘,我看这贾家太太真是威严,可比不得咱们太太好性。”
史彦低声道:“大约婆婆和母亲,终究是不一样的吧。我瞧着太太只有看着那个妹妹时的眼神,才是最慈爱的。”
贾代善的教引嬷嬷走了进来,笑道:“奶奶还该换身衣服,一会儿,奶奶和爷还要去东府里,给那边的大老爷和大太太请安。”
啊?
啊?
史彦和四个丫头面面相觑。
贾代善也走了进来,看着妻子重新梳妆打扮,镜子中皎皎的粉面,弯弯的娥眉,正在插簪子的纤纤细手,风摆柳一般的盈盈腰肢,让他心动不已。
重新施好了粉,匀好了妆,整好了钗环,史彦才和丈夫又出了门。贾代善骑马,史彦乘车,去给东府中的伯父和伯母请安。
东府中的伯母方氏夫人,比陈夫人要和蔼可亲得多。她一把拉住史彦的手,赞不绝口:“彦姐儿,瞧瞧你这模样儿,多可人疼,我那个侄子,真是个有福的。”转过身去,她一叠声的吩咐丫头:“我刚让你们准备的老爷从京城带回来的果馅椒盐金饼和密云龙呢?赶快给你们善大奶奶端过来。”
方夫人一边说着,一边给史彦介绍自己的两个儿媳妇:“这是你化大嫂子,这是你仲二嫂子。你的两个哥哥和两个兄弟,今儿跟着老爷出去了,回头再见吧。”史彦一一给两位嫂子见礼,两位嫂子也忙不迭地还礼。
又有两个俊俏的男童走来,给史彦见礼。方夫人忙笑道:“这两个是你化大哥哥的儿子,大的叫贾敷,小的叫贾敬。”又有奶妈抱着一个刚满周岁的男孩,奶妈便代替怀中的男孩,给史彦见礼。
方夫人又道:“这是你二哥哥家里的儿子,叫贾敖。”
史彦忙命丫头拿了三个装着金锞子的荷包,一一给了他们,笑道:“侄儿们莫嫌简薄,留着玩吧。”
三个孩子又给史彦施了礼,各人的奶妈带了他们出去。
很快,就有丫头捧着一个小小的茶盘走来。方氏道:“彦姐儿,这茶是上用的密云龙;这点心,也是老爷前几天从京城带回来的,圣上钦赐的。你快尝尝。”
密云龙?史彦想起苏轼的词:“共夸君赐,初拆臣封。看分香饼,黄金缕,密云龙。”据说,这种茶极为甘馨。史彦捧在手里,轻轻啜了一口,果然,立刻异香满口,口舌生津。她连身赞叹:“大太太,果然好茶。”方夫人笑得更开心了:“彦姐儿,日常闲了,就到伯母这里来,伯母养了四个儿子,真想有个像你这么可人疼的女儿呢。”
“是,大太太。”史彦依然毕恭毕敬的,她可不敢像伯母这么放得开,想说啥就说啥,母亲说过,到了婆家,一定要谨慎小心。听说,伯母和婆婆的关系,可不太好。
临走的时候,方夫人拉着史彦的手,一直送到二门口,眼看着史彦上了车子,才依依不舍地回去。
虽然一天的时间,就是走走亲戚,给婆婆端端茶饭,但史彦的浑身,依然像是散了架。她知道,自己更重要的是心累,处处都要察言观色,时时都要谨慎小心,生恐一不小心,做出了什么,被婆家人看不起。倒亏得自己也是大家子出身,从小就受到了各种教导的。
已是两三天都没好生睡觉,也没好生吃饭。史彦可算是累坏了,晚上一挨着枕头,就沉沉睡去。
第三回 新妇回门百感交集
三天回门。
当史彦再一次坐在母亲文夫人的房内时,竟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虽然,她离家才仅仅两天;虽然,她对这间房子,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任何角角落落;虽然,这房间内的任何物品都没有丝毫变化——还是那顶绣着金色福寿图案的淡青色帐子,还是那张攒海棠花围描金漆的拔步床,还是那台梅花式样的紫檀木案几,还是那个雨过天晴色的汝窑美人觚,还是那扇缂丝百子图的围屏……
此时在史彦眼里,这曾经被她无视的一切,有了一种异样的亲切感。这熟悉的一切,使得她想像幼年时从外面回来一样,钻进母亲的怀里,撒娇地叫一声“娘亲”,然后再任由母亲那温暖的手,怜爱地摩挲着她乌黑的秀发。
可是,当她看到身边跟着的几个贾家的婆子媳妇儿时,她只能强压下心头的这种欲望,毕恭毕敬地给母亲磕了头,规规矩矩地坐在搭着银红撒花椅搭的椅子上。当她抬头去看母亲那慈爱的脸时,分明看到了眼中闪烁着的晶亮的泪花。
贾家的婆子媳妇儿们给文夫人请了安,文夫人便一叠声儿地吩咐道:“高进家的,快将亲家家里的妈妈,嫂子们,让到西边暖房里,那边已经摆下了酒席,你替我招待着。”一个精明利索的媳妇儿,忙答应着,走了过来。
史彦心里明白,这是母亲要支出去她们,才好和自己说体己话。
贾家的媳妇们道了扰,跟了文夫人的陪房高进家的,到西边暖房里吃酒去了,文夫人这才拉住女儿,坐在自己身边,笑道:“我的彦姐儿几天不见,更漂亮了,也懂规矩了!”一语未了,已扑簌簌地掉下泪来。旁边的丫头劝道:“太太,姑娘今儿回门,正该高兴才是,怎么掉起泪来。”
文夫人一边用手帕擦着眼泪,一边嗔怪道:“你们小孩子家,懂些什么!”
文夫人的院子里,早已为回门的女儿准备好了一切,史家原本有一班很好的小戏子,文夫人却嫌是女儿听熟了的,特意另外又从外面叫了一班;宴席也异乎寻常的丰盛,文夫人把女儿从小儿爱吃的菜,全都摆上了桌面;墙角处已经放置了一摞礼盒,里面满是史彦喜爱的物品,等着她晚上带回贾家去。
当嫂子甄氏客客气气地请史彦喝茶吃点心的时候,她才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家,她俨然已经成了一位客人。
贾代善给岳母请了安,早就到外面的席上,与岳父史锃,大舅哥史玄以及史家邀请的一些陪客一起吃酒去了。
文夫人又悄声问道:“彦姐儿,在那边可还习惯吗?”
习惯吗?史彦一时语塞。其实,不习惯。从一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陡然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上有公公婆婆,下有小姑小叔,都要自己的服侍。房内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屋里人,让她一时不知如何相处才好。除了自己的几个陪嫁丫头,几家陪房,偌大的府邸,就再也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她在早上醒来的时候,常常会有片刻的迷茫,不知道自己究竟身在何处。只有头顶上那顶大红的帐子,身上的大红锦被,在提醒着她的身份的改变。丈夫贾代善虽然温柔体贴,却也只是一个相处了仅仅两三天的人,她甚至羞怯的还不敢主动和他说话。
她又想起今天早上自己回门之前,去向婆婆辞行时,婆婆那张威严的脸庞,那虽然客气却颇有距离的语气,委婉地提醒她早去早回,自己则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一叠声儿地答应,就更是有一丝不自在。同样都是母亲,自己的母亲,脸上永远都是慈爱,婆婆的脸上,永远都是严苛。可是,自己能告诉母亲,自己不习惯吗?
她看看母亲的脸,那张脸上又是笑又是泪,又是担心又是怜爱,便笑道:“太太放心,一切都好的。婆婆人很温和,家里也就一个小姑子,年龄虽小,倒也知书达理的,和我亲热的了不得呢!还有东府里的大太太,只说想有个像我这样的女儿呢。”
文夫人欣慰地点点头,但眼泪依然又一次淌了下来,她一边又拿起手帕拭着眼泪,一边道:“彦姐儿,千万好生服侍婆婆,和小姑子好好相处。有什么不懂的,不知道的,多问问你婆婆,凡事别自己拿主意,惹人见怪。”
史彦的心里,也是一阵百感交集,但她依然笑道:“太太放心。”她扫了一眼屋子,嫂子甄氏此刻出去张罗什么了,她又对母亲笑道:“以后,太太也对我嫂子多宽容着些。”
文夫人笑骂道:“死丫头,我难道还苛待你嫂子了?”
史彦笑道:“不是苛待,嫂子也年轻,难免有做错事的时候,太太多担待她就是了。”
文夫人大吃一惊,忙道:“难道你犯什么过错了?”
史彦忙笑道:“没有,只不过两家子的生活,难免有不一样的地方,要慢慢的习惯。”见母亲依然有些不放心,她又道:“太太不信,只管问我妈妈。”史彦的奶妈冯嬷嬷也笑道:“太太只管放心,咱们姑娘知书达理的,亲家太太欢喜着呢。”
文夫人这才放了心,又叹道:“可不是,你嫂子也是甄家金尊玉贵的大小姐,从小儿被丫头、媳妇儿捧凤凰似得捧大的。只是做了人家的媳妇儿,哪里有做女儿的自在?谁家的女儿,都是这么过来的。倒是我的彦姐儿,两三天不见,竟真的长大了,知道体贴别人了。”
正说着,嫂子甄氏已经又走了进来,手里拿着戏单子,笑道:“妹妹,今儿这班小戏有好些新曲子,妹妹读书识字,知道的多些,等会儿点两出好的,让太太和我听听。”
史彦赶忙站起身,一边给嫂子让座,一边问道:“杪儿呢?”
甄氏过门两年,已经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史杪。她笑道:“这丫头今儿一大早就起来了,闹了半天又瞌睡了。刚才奶妈哄她睡觉去了。”
文夫人笑道:“咱们这又是唱戏,又是说书的,也怕吵到小孩子,等会儿宴席散了,让你嫂子把杪儿抱到过来,你再见也罢了。”
史彦忙笑着称“是”。
众人入了席,文夫人便拿了戏单子,定要女儿先点一出。史彦拗不过,只得告了罪,点了一出《殿前欢》;文夫人便命甄氏点。
甄氏颇有些诧异,又忙笑道:“太太在这里,我如何敢先点?还是太太先点出好的,我们听。”
文夫人笑道:“今儿就是咱们娘仨儿,哪那么多规矩?如今是我命你点呢。”
甄氏忙站起身,笑着接了戏单子,揣度着文夫人的喜好,点了一出《蟾宫曲》。放下戏单子,又忙着给文夫人和史彦布菜。
史彦忙笑道:“可是刚才太太的话,今儿就是咱们娘仨儿,嫂子还是坐了,彼此才显得亲密些。”
甄氏这才又坐了,大家吃酒看戏。
吃毕了酒,看过了戏,史彦便和母亲、嫂子,在房里说话。忽又奶妈抱了史杪进来,不等嫂子伸手,史彦已忙将侄女儿接了过来,只见史杪穿着红色的小袄,扎着一个小小的冲天辫,辫稍还系着一朵小花,越发显得小姑娘肌肤胜雪,娇嫩可爱,便逗弄她玩耍。
这史杪便冲着史彦咧嘴直笑,口里还含糊不清地叫了一声“姑姑”。史彦的心里,越发乐开了花。
此时,一个媳妇儿进来笑道:“回太太,回姑娘,贾家姑爷来催着姑娘回去呢。”史彦看看窗外,一轮红日正在西沉,夕阳的金色光芒斜射在窗上,给房内的一切,都镶上了一圈金边。在西边暖房里吃酒的几个贾家的婆子媳妇儿,也都已经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站在她的身边。
她无奈地看看母亲。
文夫人只得道:“罢了,彦姐儿,你和姑爷且回去吧,等过段时间,我再派人接你去。回去的若是晚了,只怕亲家太太见怪。”史彦站起身,又给母亲磕了一个头,文夫人的眼泪又掉了下来,拉着女儿的手,不忍松开。母女二人又低声说了会儿话,才洒泪而别。
坐在回去的车上,听着车轮碾压在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史彦心中才真正有了不一样的感觉,自己与过去娇滴滴的史家小姐的生活,彻底告别了,以后回到这个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家里时,将是客人的身份了。
她不由得在心底叹息了一声。车内的空气有些沉闷,她悄悄掀开车帘,看着车旁骑着高头大马的丈夫贾代善,从此,自己就是贾家的善大奶奶了,她必须开始适应自己的新身份了。
第四回 有条不紊史彦管家
回到贾家,史彦遵照母亲的吩咐,更加谨慎小心地服侍婆婆,交好小姑。
小姑子贾筱,今年才十四岁,性格娴静,举止恬然,倒是个很好相处的。小叔子贾代仪,是公公的侍妾柳姨娘生的,柳姨娘生下儿子没多久,便故去了,又因小叔子原是另室别院的人,倒与史彦接触不多;只有婆婆,依然对史彦一副“婆婆脸”,总是让她心里有几分发怵,生怕什么事情做错了,惹得婆婆生气。好在,昔日即将出阁时,母亲和教引嬷嬷,给了她足够的教导,再加上跟了她来的奶妈冯嬷嬷的随时提醒,以及自己的小心谨慎,倒也没有犯下什么过失。
不觉已是一月有余的光景,史彦在贾家也略微熟悉了一点。
这天史彦刚吃了饭,就有陈夫人的丫头来了,说太太命她马上过去。史彦忙忙地要茶漱了口,带了两个丫头,匆匆来到陈夫人房里。
陈夫人正歪在矮榻上,面前的紫檀木案几上,放着一个厚厚的账簿。看到史彦进来,陈夫人便道:“彦姐儿,既然你已经过门了,我也老了,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管着了。今儿闲着没事,索性将家里管事儿的媳妇儿婆子们都叫过来,交代一声,以后有什么事儿,就由你来支派了。”
史彦忙赔笑道:“太太,我刚进门儿,还不太懂家里的规矩,还请太太多教导一段时间,才敢担此大任。”
陈夫人摇摇头,道:“这倒也不必了。这个家,早晚都是交给你管。你也不用担心,这一个月,我会和你一起管事儿,下个月,就全权交给你负责了。不过也没什么,都有一定的例在,按照规矩办事就是了。就是有别的新出来的事,你只与我商量一下,就是了。”
说着,陈夫人便吩咐丫头:“去,将家里管事儿的人都叫了来。”
顷刻之间,陈夫人的房里,就挤满了乌压压的一屋子人。陈夫人一一告诉史彦,这是管出门的,这是管库房的,那是管银库的,那是管裁剪女红的,谁是管园子里花草的,谁是管礼单与亲友家来往节礼的,谁又是管器皿的……史彦一一记下,陈夫人又将账簿和对牌交到她手里,笑道:“你是识文断字的,断不会比我更差,你回头闲了,好好看一看,心里也就有个谱了。凡事依例而行,大体总不会错的。”说完,郑重地拍了拍她的手。
一种重重的责任感,陡然在史彦心中升腾。
众婆子和媳妇儿们,忙一起口称“大奶奶”,向史彦施礼。
史彦忙赔笑道:“各位妈妈,嫂子,姐姐,我初来,不懂的地方多,以后还请各位多提点着些,否则,出了差错,咱们都难见太太。”
众人忙又一起应诺了。
一个穿戴和主子不相上下,年龄看起来比陈夫人还要大上一些的婆子,对着其他人笑道:“各位姐妹们,大奶奶如今当了家,咱们说不得都要多用些心,别让大奶奶太劳累着了。等年底放年例,太太和大奶奶少不得要赏咱们的。”
史彦立刻想起婆婆刚才告诉自己的,这位是内宅的总管家,叫关匡家的,她的丈夫,现在是贾府的总管家。她忙笑道:“关嫂子说的甚是,各位都是府里的老人儿了,也知道规矩,太太一向宽厚,咱们一起将太太交给咱们的事儿做好,才算不辜负太太的信任,也能让咱们贾家,更加兴盛,大家也都有些好处。”
众人一起笑道:“太太放心,大奶奶放心,关妈妈放心,我们都受了老爷太太不少恩典,若不尽心竭力,为主子效力,天地也不容我们。”
见众人都是明白知理的,史彦的心也略略有些放下了。
当下就有几个管事的,回了一些家务事。陈夫人笑而不语地看着史彦,史彦忙依例妥善处理了。
陈夫人笑道:“就是这样。今儿的事儿不多,你们都回去吧。彦姐儿也回去,好好看看账簿。有不明白的,就来问我。”
史彦忙又答应了,看着众婆子们都走了,又陪陈夫人说会儿闲话,方站起身告辞而去。
但史彦很快就领教了家里这些下人们的厉害。她们再也不像是在陈夫人面前一样,俯首帖耳,低眉顺眼。
虚报账目的,互相之间推诿扯皮的,暗地里使绊子的,不肯配合工作的,互相拆台的……以前,有陈夫人坐镇,她们不敢做的太明显;如今,这些人一来欺负史彦是新妇,料她不肯轻易动怒;二来掂量着史彦没有管过家,便是做点手脚,大约她也看不出来。于是,各种小事端就开始不断地显现出来。
其实,史彦从十五岁开始,文夫人就开始有意无意地训练史彦管家。文夫人处理家事的时候,大都命史彦在旁边坐着,她听也听会了不少管家的法子,随随便便也了解到了不少下人们的手段。
碍于新妇的身份,碍于这些下人们,有不少都是服侍婆婆出来的,史彦也总是给她们留着一些体面,尽量委婉地将她们的所谓的“疏漏”指出来,暗示她们下次小心。有的下人,便收敛了许多;也有的下人,不以为然。
这天,史彦正在房里翻看账目,隐约听到东边厨房有吵闹之声。她皱了皱眉,抬头看一眼雨晴。雨晴立刻心领神会,转身出去了。
很快,雨晴就回来告诉史彦,管厨房的蔡嫂子和采办钱川家的吵起来了,各说各的理,蔡嫂子说采办买来的食材不新鲜,看着一筐一筐的菜蔬、肉类抬进来,能用的却不多;钱川家的说是蔡嫂子把菜蔬都搬运回家里的,反而诬陷她买的东西不好。
雨晴笑道:“奶奶,依我看,两个都有不是,钱川家的买的菜蔬不新鲜也是有的,蔡嫂子偷偷往家里拿东西,也不算冤枉她。我把她们两个都带过来了,在院子里等着呢。”
史彦点点头,道:“你再去将关嫂子叫来。”
关匡家的来了之后,史彦才命雨晴将这两个媳妇儿也都带了进来。两个人跪在史彦面前,依然在争执不休,各说各的理。史彦看了一眼关匡家的,笑道:“关嫂子,你说这事儿怎么处理?究竟是谁的不是?”
关匡家的忙赔笑道:“奶奶,这都是我管教不严,我这就带人查查去。”
很快,关匡家的再次回来,回道:“大奶奶,今儿买来的菜蔬我都查看了,确实有死鱼四五条,烂了的鸡蛋若干,还有一块猪肉,都有味儿了。”蔡家的忙道:“大奶奶英明,有道是‘巧媳妇做不出没米饭’,钱川家的买了这些不能用的菜蔬,我若是用了,主子们吃出个好歹来,我岂不是该死了?”
关匡家的道:“你且别忙,我刚才派人到你家中看了,你家中的腊肉,咸鱼,鸡蛋,米面,堆得柜子里满满的,这又作何解释?大概是拿回家中,还没来得及卖吧?”
刚才还理直气壮的蔡家的,立刻也低下了头。
史彦拿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茶,方道:“两位嫂子是从太太管家的时候,就这样了?还是看着现如今我管了家,年轻好糊弄,才开始弄手脚的?就算且不说这个,这两日太太有些不大爽快,连我都不敢高声说话,你们在后面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莫非是有意告诉太太,我不会管家,是也不是?”
两个人互相偷着看了一眼,都赶忙磕头求饶:“求奶奶原谅我们这一回,我们再不敢了!我们原先都不曾这样的,只是近日一时糊涂,才犯了这样的大错。求奶奶超生!”
史彦道:“本来要饶你们,只是饶了你们,以后难免更是被你们看轻了我,其他人也更是跟着你们学,家里就乱套了——”她忽然脸色一沉,厉声道:“两个人都革去三个月月钱,拨入圊厕行内。关嫂子另外挑两个实在的媳妇儿上来,补她们的缺儿!关嫂子,你再通知家里所有人,谁再被查出什么弊端,立刻打四十棍,撵了出去!”
两个犯错的人,顿时面如土色,瘫在地上。本来,她们做的,可都是府里最肥的差事。即便陈夫人管家的时候,她们也没少中饱私囊,只不过没如此明目张胆而已。没想到,大奶奶管家没几天,自己就被抓了个现行,不仅丢了脸面,还丢了肥差。悔不当初啊,不该这么轻视大奶奶。
此事一出,贾府中的下人才明白,这位看起来温和可亲的大奶奶,也不是那么好惹的。人人都不免加了三分小心。
陈夫人知道后,也有意无意地夸赞了史彦几句。陈夫人的夸赞,更是对史彦的一种强有力的支持。
第五回 燕尔新婚代善忘旧
史彦与唯音和好音——贾代善婚前的两个通房丫头,也早已经熟悉起来了。
这两个丫头,每天都要一大早就来到爷和奶奶的屋子里,服侍他们梳洗。她们的服侍,总是让史彦有些不习惯。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两个女子的特殊身份,也因为她们远没有史彦从小就使唤的几个陪嫁丫头,了解史彦的习惯,熟悉史彦的喜好。雨晴和云梦她们几个,只要史彦一抬眉毛,一撩眼皮,她们立刻就知道自己的姑娘想要什么,想做什么。唯音和好音,很明显是不可能如此熟悉史彦的。
史彦总是客客气气地称呼她们“姐姐”,和她们说话,也难免有一种距离感。
史彦暗自揣度,陈夫人在给儿子安排这两个通房丫头时,也是费了一番心思的。唯音和好音的容貌,自然都是一等的,却是两种不同的类型。
唯音属于典型的江南女子,颇有些弱不禁风的味道,她肌肤白净,云鬓乌黑,两道细长的眉毛斜插入鬓,一张樱桃小口如玫瑰含雪;好音略黑一些,身体也较唯音结实一些,五官却也十分精致,尤其是一双漂亮的水杏眼,透着一丝精干与桀骜不驯。
两个人的性格也有很大相同——唯音娇媚聪慧,温顺柔弱,却心思较重,不爱说话;好音快人快语,有啥说啥,却也有些直爽的可厌。史彦猜想,婆婆之所以给代善安排了两个性格迥异的侍妾,大概就是要看看哪个更合代善的心意。
在史彦过门前的两年多时间,贾代善的心中,只有一个唯音。这个女子温情脉脉,牵动着他的全部柔情蜜意。史彦也永远记得,在新婚的第二天,丈夫半睡半醒之中,模模糊糊称呼自己的一声“唯音”。这声称呼,让史彦心里颇为有点酸溜溜,许久都不能释怀。
虽然,她从小儿就见多了长辈们房里的侍妾,母亲也一再教导她,这是女人必须要接受的,进门之后,也要与丈夫的侍妾好好相处,不能坏了史家的名声,传出“善妒”的恶名。但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做到这一点并不简单——想想看,这个女子,比自己更早拥有了丈夫的爱;想想看,这个女子,可以名正言顺地与自己分享丈夫的爱;想想看,这个女子,可能会让自己只背上一个“善大奶奶”的虚名。
她总是不自觉地去观察贾代善,他的目光究竟停留在何处;他对那个丫头,是否依然深情款款;她也总是有一丝隐隐的担忧,生恐丈夫会在新婚不久,就弃自己于不顾,只和这两个丫头厮混。
然而,史彦却慢慢地发现,自己的担忧似乎有些多余。在贾代善的心里,仿佛已经发生了某种变化。他隐隐约约并不像自己所想的那样,极其看重这两个丫头中的任何一个。新婚半个月,贾代善一直都泡在她的房里,陪她说笑,和她谈论诗文,含情脉脉地看着她,甚至于声称要效仿“张敞画眉”,她羞涩地拒绝了丈夫的要求之后,丈夫依然执意要将一支九凤甸儿,亲自给她插在鬓上。
半个月后,当她不得不忍着心里酸溜溜的感觉,劝丈夫往别的房里去时,丈夫还老大的不高兴,一口拒绝了她的要求。她心里既有点幸福,也有点小小的得意。
贾代善也开始发现,自己的新娘才是自己的挚爱。他越来越觉得,唯音没有主见,只会对他百依百顺,不像妻子一样,凡事都有自己的主意,甚至于在一些让贾代善举棋不定的事情上,史彦也总是能很委婉的给予丈夫恰到好处的建议,让贾代善茅塞顿开。
更重要的,是史彦才是自己的妻子,是与自己荣辱与共的人。更何况,妻子的美貌,也丝毫不在唯音之下。
于是,贾代善忘了自己曾经承诺唯音的话——等妻子过门,就给唯音一个名分,让她成为正式的姨娘。每每他从外面回来,步履匆匆地跨进正房,迫不及待地要见到妻子的时候,他甚至根本就没有注意到,唯音正在院子的角落里,疑惑是在自己房内的窗后,一脸哀怨地看着他。
几乎每一个夜晚,唯音都默默地蜷缩在自己的房间里,听着正房内传出来大爷和大奶奶的说笑声,辗转反侧,难以成眠,心中隐隐作痛。第二天,她又要早早地起来,去服侍大爷和大奶奶起床、梳洗,又眼看着大爷和大奶奶,在自己面前甜甜蜜蜜,如胶似漆。
不知不觉之中,唯音就恹恹得了一病,饮食懒进,周身无力。初时还挣扎着起来,后来只能卧床不动。
听说唯音生了病,史彦忙命人请了最好的大夫来,日日为她诊脉。
然而,不知道多少碗汤药喝下去,唯音的病不仅没有任何好转,反而越来越重。没有人知道,她得的是心病。即便是有人知道,又会有谁同情她呢?她只不过是一个丫头,难道还敢觊觎大爷的爱情?她难道还争得过那位出身名门,娇媚聪慧的史家小姐,贾家的大奶奶?这样想着,她就更加谨慎地隐藏起自己的感情,默默地躺在床上,带着隐隐的心痛,一幕幕地回忆曾经和大爷那段甜蜜的日子。
那时,大爷待她多好啊!每次出门,都会给她带回来各种礼物,有上好的胭脂,有精美的绸缎,有圆润的珍珠,有翠绿的镯子……大爷总是笑着说:“唯音,只有你才配得上这些,快带上给我瞧瞧!”她娇羞地笑笑,脸上更是增加了一丝妩媚。
大爷在书房读书时,也总是只有她才能陪在身边。夏天,她轻轻地给大爷打扇;冬天,她不断地给大爷的手炉和脚炉换上新的炭火;秋天,她用竹剪剪下一枝清丽的菊花,插在大爷的书桌上的花瓶中;春天,她总能最及时地给大爷端来一份他最爱的茶点,奉上一杯清香的雨前龙井……
别的丫头服侍大爷,总是会让他不耐烦,只要她一出现,大爷立刻就笑容满面,由着她给他穿衣,带帽,系上丝绦。
大爷对她的宠爱,每每让好音心存不满,但是她和好音也是好姐妹啊,从小儿一起在太太屋里长大的,全都是太太一手调教出来的。每每看到好音脸色不好,她总是很歉意地拉着好音的手,一脸恳切地看着她,好音很快也就转怒为喜,笑道:“妹妹将来有了出息,可别忘了我。”又叹道:“唉,讨不来大爷的喜欢,只能怨我命薄。”
是的,好音,只有好音才知道她心里的苦。这段时间,等屋里没人的时候,好音就低声地安慰她,劝她想开着些:“谁让咱们都是奴婢呢?”
最初,唯音的病,史彦没太放在心上,只是每天命人定时请了大夫来。想来人吃五谷杂粮,谁还能不生病呢?可是,当唯音久久不能下床的时候,史彦这才觉出来不对劲,她亲自走到唯音房里,劝慰唯音一番;又将好音叫来,盘问好音因由。好音不敢隐瞒,也不愿隐瞒,就一五一十地对史彦说了。
史彦听了这话,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究竟是她夺占了代善心目中唯音的位置,还是唯音曾经占据了原本不该属于她的代善的爱人的位置?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让唯音赶快好起来,自己可不能落下来一个进门没多久,就“逼”死了丈夫通房丫头的名声。她再一次劝丈夫,到唯音房里去,语气十分诚恳。
贾代善也慌了,接连几天,在唯音房里,低声安慰唯音,并且再一次告诉她,等她病愈之后,立刻就给她正式开了脸,再专门为她摆酒请客,让她成为正式的姨娘。
但为时已晚,几天之后,唯音带着一丝怨,一丝恨,一丝遗憾,一丝惆怅,香消玉殒。贾代善追悔莫及,史彦震动不已。她回禀了陈夫人之后,以贾家姨娘的身份,将唯音葬在了贾家的坟茔之中。虽然唯音的坟茔只能蜷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可是又何尝不是一种迟到的补偿?
当唯音的棺椁,从后侧门抬出去的时候,远远地看着的这一幕的陈夫人,也不由得掉了眼泪,这个丫头,是自己一手调教出来的,跟自己的半个女儿也差不多。自己将她给了儿子,还不是想让她从此成为贾府的半个主子?没想到,却落得如此结局。怨谁呢?只怨我们都是女人,只怨可怜的丫头,你是个奴才命。
唯音的死,在这所小小的院落里,掀起了一阵小小的涟漪,但很快就风平浪静,悄声无息了。
第六回 产麟儿史彦初为母
第二年的深秋,金风送爽,瓜果飘香。
这天,荣国府中的人,都有些焦灼,又有些喜悦。他们都在迫不及待地等着荣国府中第一个孙辈的降临。
陈夫人早在两天之间,就命人在送子观音的佛龛前不间断地烧香。金陵城中的各大寺庙,贾家也早就送了疏头去,为史彦母子祈祷平安。此时,她虽然端坐在自己的房内,慢条斯理地啜饮着一杯香茶,心内却甚是激动不安。
就连平日里忙碌不堪的贾源,今日也没有出门,只是在自己的书房内看书,等待着内宅内的好消息。
当稳婆终于走出产房,给正在外面焦灼地来回踱步的贾代善道喜的时候,贾代善只听得“母子平安”四个字,就迫不及待地冲进了产房。新生的婴儿已经被包在了大红色绣云鹤图案的襁褓之中,贾代善满心喜悦地接过了奶妈手中的婴儿,隐隐感觉到眼角湿润润的。
孩子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粉嫩嫩的小脸蛋,乌溜溜的小眼珠,一双有力的小腿,使劲地踢腾着。贾代善欣喜地把柔若无骨的儿子抱在怀里,有点爱不释手。他又看看脸色苍白,虚弱无力的妻子,不由得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轻轻握着妻子的手,笑道:“你辛苦了。”
床上的史彦,脸上洋溢着初为人母的幸福,她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然后无力却又有点迫不及待地问:“相公,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好呢?”
此时,贾代善的手,触到了孩子脑后一块不甚明显的包状物。他轻轻转过孩子的身体,看到孩子的枕骨轻微地突起。他心头一惊,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反骨?听到妻子发问,他犹豫了一下,笑道:“就叫赦儿吧。”停顿了一下,他又说,“赦令的赦。字——恩侯。”
“赦儿?”史彦轻轻地重复了一下这个名字:“有点怪呢!”
贾代善轻轻一笑,道:“你忘了,他们这一代是反文辈的。东府里大哥哥的两个儿子,一个叫贾敷,一个叫贾敬;二哥哥的儿子,叫贾敖。”看到妻子终于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贾代善不再说话,此时,他心中想的是:如果这个儿子,将来真的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但愿他的名字,能让他得到“赦免”。
一个小丫头笑嘻嘻走了进来,回道:“大爷,大奶奶,太太和姑娘来了。”小丫头的声音未落,陈夫人和贾筱已经走了进来。她们的身后,跟着七八名丫头、媳妇,个个手里都捧着锦盒。
贾代善赶忙站起身,把孩子重新递给奶妈,规规矩矩地垂手侍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太太。”
产床上的史彦,也挣扎着要支起身体,雨晴赶紧上前一步,一把扶住了她,云梦将两个秋香色的锦缎大靠枕,撑在史彦的背部。婆婆平时总是很威严的脸上,总算有了点笑容,这让史彦心里一阵轻松,她也赶忙笑着称呼了一声:“太太。”
陈夫人摆摆手,道:“雨晴,让你家奶奶躺着吧。”
史彦忙赔笑道:“太太,我不碍事。太太面前,我若是躺着,实在不恭。”
陈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在临窗的檀木椅子上坐下,奶妈赶忙把孩子抱了过来。陈夫人接在手里,脸上顿时笑开了花,欢喜地道:“哟,看看这小模样,像代善,你们说呢?”她身边的媳妇们赶忙附和:“太太说的极是,你看这眼睛,这小嘴,简直就是和大爷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史彦不由得在心里笑了笑,她可真心没看出来,这孩子哪点儿像丈夫,反倒是像自己多一点。
陈夫人忙吩咐众人道:“将给我孙子的东西,拿给他母亲瞧瞧。”几个媳妇、丫头,忙将捧着的锦盒一一打开,拿与史彦细看。锦盒之中,有一副莲花缠枝金镯子,一个紫金寿星捧桃,一块精美的羊脂玉如意,一个紫金点翠的长命锁,还有两套刺绣精美的小衣衫。
史彦忙笑道:“这些东西都是极精致的,让太太费心了,等这孩子长大,知道太太如此疼他,定会好好孝敬太太的。”
陈夫人听了这话,脸上更是绽开了一朵菊花,道:“我自己的孙子,我不拿好的给他,还给谁?”
书房内的贾源,也得知了消息,虽不便进来探视,却也命人进来说话,嘱咐儿媳好好休息,缺什么东西,只管到外面要去。史彦忙谢了,因道:“太太,还该将孩子抱出去,给老爷看看。”
陈夫人忙道:“这可使不得!今儿天气冷,若是吹到了,可怎么好?老爷就算心里急,也得等孩子洗三的时候再说。”说的众人都笑了。
又逗弄了一会儿孩子,陈夫便人站起身,道:“彦姐儿,你好好休息,有什么想吃的,只管和我说去。”她又转向儿子:“代善,产妇房里不可久留,看看就去吧,温习功课要紧。”
史彦赶忙低声细语地道:“送太太。”贾代善冲史彦扮了个鬼脸,用口型比划出“我一会儿再来”的样子,跟着母亲一起出了房间。
史彦依依不舍地看着丈夫走出房间,命雨晴撤去靠枕,疲惫地躺了下来。
这一年以来,她已经完成了由豪门小姐到豪门媳妇的转变。她早已没有了自己做姑娘时的任性娇憨。贾府中的花园和池塘,虽然都比娘家的更大,但她却不敢像在娘家一样,又是乘船,又是玩水。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大家闺秀,豪门媳妇应有的端庄典雅的姿态,每天早晚,毕恭毕敬地去给公婆晨昏定省,服侍婆婆和小姑子吃饭,回来后再打理家事。家中的那些管事的媳妇婆子们,对这位言语温柔,但精明睿智,心思细腻,不是那么好瞒哄的大奶奶,也越来越敬佩,谁也不敢轻易弄鬼。
唯音离世不久之后,史彦就把自己的陪嫁丫头中,最聪明漂亮的云梦,给丈夫收了房。可是,云梦也如同好音一样,不能讨得贾代善的喜欢。即便在史彦的孕后期,代善也坚持住在史彦的屋里,小心翼翼地哄妻子开心,想法设法地给妻子弄来各种补品,连逼带劝地让妻子吃下去。
婆婆陈夫人,已经隐隐地在表达对自己的不满,认为自己霸占住了丈夫,不放他往别的侍妾房里去,说贾家还等着多多地开枝散叶呢。
想到这里,史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要不要再给丈夫选几房侍妾呢?但若丈夫还是如此,岂不是多害了几个青春女儿?原来,丈夫太爱自己,也让人不安啊!亦或者,是家里的女孩子们,都是一样的调教,引不起来丈夫的兴趣?是不是应该从外面买几个女子来呢?
身边的小婴儿,发出娇嗔的呢喃。奶妈赶紧走了过来,抱起孩子哺乳。云梦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燕窝粥走了过来,雨晴赶忙扶起史彦,再次用靠枕撑在她的后背。
自己的四个陪嫁丫头,都是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云梦已经给丈夫收了房,也该给雨晴她们三个,各自找个人家了。她眼前浮现出一个精明能干的大小厮的样子——赖全。这个小厮,曾经做过丈夫的书童,现在主要负责跟着爷们儿出门的差事,也已经到了婚配的年龄。
想到这里,再看看雨晴,和赖全倒像是天生的一对。一个精明能干,一个快人快语;一个浓眉大眼,一个秋波潋滟;一个高大魁梧,一个纤纤巧巧;一个忠心耿耿,一个全心全意。
雨晴看到姑娘总是盯着自己,有点不好意思,笑道:“奶奶今天怎么了?莫不是我脸上有墨点?”看到奶妈已经哄睡了孩子,出去吃饭了,眼前只有自己和雨晴、云梦,史彦便拉着雨晴的手,笑道:“妹妹,我们是一起长大的,你今年也有二十了吧?”
似乎猜出了主子的心思,雨晴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笑道:“奶奶记得没错,我比奶奶小一岁。”史彦笑道:“也该成门亲事了,你觉得那个叫赖全的小厮怎么样啊?”雨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任凭奶奶做主。”
“你这意思,是同意了?”史彦看一眼云梦,两个人相视一笑:“咱们几个,从小就像亲姐妹,云梦给了你爷,也不是我不疼你,要把你给一个下人,你爷轻易也不到云梦房里去,我倒是觉得对不起云梦呢,赖全这个小厮人不错,将来给你们两口子弄个好差事,也不会过的差。”
“奶奶刚生产完,还虚弱着呢,说这些做什么?”雨晴的脸,羞得更红了。
云梦也忙笑道:“能服侍在奶奶身边,是我的福气,说什么爷去不去我房里的。”
史彦笑道:“那这事就这样定了,等忙完了你的事,我再考虑给月明和风袅,也挑个好小厮。”
晚上,当贾代善又进房来,要在史彦身边休息的时候,史彦以自己在产褥期为由,硬是把他撵到了云梦的房里。
不知道究竟是丈夫不在身边,还是因为小婴儿时断时续的呢喃声,史彦一晚上都没有睡好。
第七回 变生不测贾敷夭折
新年快到了,管家关匡呈上了一份家中年满二十五岁的单身小厮的名单,请大奶奶史彦安排婚姻。名单上,赖全赫然在列。史彦和云梦会心一笑,就顺水推舟,将雨晴指给了赖全。不久之后,赖全被安排到银库,负责掌平的事务。等待他的,将是一片大好前程,甚至将会惠及他的子孙。
日子不紧不慢地流淌着,冬天过去了,春天过去了,天气慢慢地转热了。已经嫁进贾家一年多的史彦,生活的越来越顺畅。
她和东府中的两个妯娌,都成了极其要好的姐妹。化大嫂子唐氏,是方夫人的娘家外甥女,是和化大哥自幼就定了亲;仲二嫂子的父亲,是金陵知府谢灏的女儿,也算的是书香门第,知书达理,端庄典雅。闲来无事,姊妹几个赏花听戏,讨论家事,教养儿女,自得其乐。
东府里的老三贾代仕和老四贾代偲,都是伯父贾演的侍妾所生,如今还没有定亲。
婆婆陈夫人,虽然严苛,但对这个出身大家,做事有条不紊,又对自己毕恭毕敬的儿媳妇,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再加上儿媳妇进门刚一年,就给她生了一个白胖可爱的大孙子,渐渐对史彦也和善宽厚了许多;小姑子贾筱,虽自幼娇生惯养,金尊玉贵,心底却是最纯良的,如今也已成了史彦的好友,没事就到嫂子的房里,或者逗弄小侄子,或者跟着嫂子一起看看书,下下棋,绣绣花,说说话。
儿子贾赦已经半岁多了,躺在母亲怀里,会紧紧地抓住母亲的衣襟不撒手,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满是娇嗔;看到父亲,也会立刻就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张小嘴,总是“呀呀呀”地说个不停;一双强有力的小腿,也总在不停地踢腾着。看着孩子,史彦的心都快要化开了。
这天的午后,略有一些闷热,闲来无事的史彦不便出门,便在房里给儿子刺绣一个喜鹊登梅的大红肚兜,天气已经进入仲夏,晚上睡觉必须戴上肚兜,才能防止儿子在踢了被子之后,也不会受凉。虽然家中有专门做针线的女人,但看到儿子戴上自己亲手缝制的肚兜,才是一位母亲最开心的事。
云梦坐在主子的身边,正在给小少爷做软底小靴,玄色的鞋面上,绣着嫩绿的草丛,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正爬在草叶子上,似乎正在鸣叫;奶妈一手摇着团扇,一手轻轻地晃着摇篮里的已经酣然入梦的小赦儿。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随着门帘啪嗒一声被打开,小丫头楚枝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冒冒失失地道:“奶奶,不好了。”云梦赶忙站了起来,轻声斥责道:“慌什么?没看到赦哥儿正在睡觉?”楚枝吓了一跳,赶紧用手帕握在嘴上。摇篮里的小赦儿,发出哝哝唧唧的声音,奶妈赶忙轻轻地拍打着,听到儿子很快又睡着了,史彦才轻声问道:“怎么了?你忙的急脚鬼似得!”
楚枝压低了声音,道:“回奶奶,刚才太太那边派人来传话,说东府里的敷哥儿出天花了!让我们都小心着点,这两天千万不敢出门,更不敢到东府里去!”
天花?!
史彦和云梦对视一下,两个人都因为这个突如其来的坏消息,吃惊不已。
谁都知道,天花有多厉害。听说,本朝的某位皇帝,就是死于天花。对于抵抗力很差的婴儿来说,天花更是极其严重的一种传染病。
史彦不由得又看了一眼摇篮中的儿子。她略略平复了一下心情,尽量用了轻松的口气笑道:“这也没什么,治愈的也多着呢,只要能灌足了浆,就不怕了。这两天你让二门上的小厮,常去打探着些。”
她又看了一眼云梦,侄子出了天花,自己作为婶子,就算不能亲自过去,总要派人去问候一声。云梦立刻明白了姑娘的心思,笑道:“奶奶怎么忘了?月明是出过天花的,这丫头命大,六天就灌足了浆,很快就好了。奶奶倒是派月明去问候一声。”
“你说的是。”史彦不由得笑了,自己心里一慌,就把这事儿给忘了。她一边叫进来月明,一边让云梦打点了几样点心,一匹大红尺头,让月明给东府里化大奶奶送去,给敷哥儿祈福用,同时让月明转告化大奶奶,原来京城太医院出来的刘太医,告老回了乡,现在金陵城中,治疗天花有好方子,不妨让化大爷去请来看看。
月明很快就回来了,她告诉史彦道:“化大奶奶多谢奶奶的礼,化大爷已经去请刘太医了,等敷哥儿好了,亲自来给婶子磕头。”等屋里没人的时候,月明悄悄告诉史彦:“奶奶,我看敷哥儿的病有些凶险,化大奶奶哭得了不得呢。敬哥儿还有敖哥儿,都已经被送到城外的道观去了,说是‘避痘’。”
是吗?史彦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眼前浮现出贾敷的样子来。虽然才只是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却聪慧机敏,乖巧懂事,读书过目不忘,见人有礼有节,比个大人也差不到哪儿去。第一次见到贾敷的时候,他的母亲化大嫂子让孩子给婶子读一段书,孩子摇头晃脑,读声朗朗:“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仄,辰宿列张……”
史彦赶忙一边夸赞,一边将一个装着“状元及第”金锞子的小荷包,递在孩子手里,孩子倒退一步,有模有样地给史彦行礼:“谢婶子!”
这么好的一个孩子,若真有个什么意外,可不让人疼死!
史彦很想亲自去看看这个可怜的孩子,但婆婆有命,不许她到东府中去。无奈,她只能几乎每天都派月明去探望敷哥儿的病。月明回来后的神色,却越来越凝重。当她对着史彦直摇头的时候,史彦甚至连问也不敢问了。
终于,到了第七天头上,东府中传来噩耗,贾敷因天花夭折。当那副装着贾敷的小小的身躯的棺木,从宁国府抬出去的时候,贾敷之母贾代化的妻子唐氏,哭的昏死过去。
几天之后,到郊外道观避痘的贾敬和贾敖,被接回府中。乱成一团的宁国府中,没有人注意到,年仅五六岁的贾敬在道观中的这几天,究竟受到了什么影响;更没有人想到,这件事,也将对未来的贾敬,产生至关重要的影响。
生活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个人除外——唐氏。她从此开始一病不起,终日涕泪涟涟,甚至经常会突然抱着年幼的贾敬,直呼“敷儿”。母亲直勾勾的眼神,让年仅五六岁的贾敬,开始产生了一种抗拒,他越来越害怕母亲的拥抱。
不久之后,当父亲贾代化带着贾敬却道观还愿时,道观的袅袅香烟,悠长沉厚的钟声,才再次让幼小的贾敬,寻求到了一种宁静。
这起突发事件,也给荣国府中带来了一点不甚明显的涟漪。
这天,伺候完婆婆的早饭,史彦和婆婆说了几句闲话,看着婆婆有些疲惫,就准备向婆婆告辞,陈夫人开了口:“彦姐儿,你等一下,我有话说。”
史彦赶忙垂手侍立,低眉顺眼地道:“是,太太请吩咐。”
“彦姐儿,代善现在只有赦儿一个孩子,我想着还要再给他收两房侍妾,多生几个孩子。万一……”陈夫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也不是我盼着自己的孙子不好,多几个孩子,赦儿将来也多几个兄弟帮衬着。你说是不是?再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总要多几房服侍的人,才显得体面。”
史彦忙赔笑道:“太太说的极是,云梦已经放在房里一年了,也没开怀,我也这样想着呢。”
陈夫人点点头:“既然你没意见,我就着手办这事儿了,我娘家兄弟前儿来说,他们隔壁人家有一个姑娘,不仅长得漂亮,女红刺绣,也样样在行,就是穷了一点,愿意给人家做小,我看,下个月初六就是好日子,就让这姑娘过门吧。”
“是,太太,我这就传工匠去,给我这妹妹好好装饰几间屋子。”虽然嘴上答应的爽快,可史彦还是不可避免地在心头泛起一阵酸酸的感觉。
东厢房很快装饰一新,史彦又亲自挑了两个出色的丫头,等着服侍新来的姨奶奶。
初六也很快就到了。一顶花轿伴着阵阵唢呐,从荣国府的后门抬进了史彦的院子。
当这位名叫瑶琴的姑娘,来给史彦递茶的时候,史彦的心中,不由得一痛,这个姑娘,果然长得漂亮,明眸皓齿,齿白唇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她娇滴滴地躬身下拜的时候,更是如弱柳扶风。史彦偷眼瞟了一下贾代善,只见贾代善喜形于色,眉飞色舞。
晚上,贾代善笑逐颜开地和史彦打了一躬。史彦忙笑道:“你只管去罢,别让新人等久了。”目送着贾代善进了瑶琴的房间,史彦感觉自己的眼眶,有些湿漉漉的。
第八回 春风得意史锃高升
生活,不会永远一成不变。这一秒,可能会发生小小的挫折;下一秒,也有可能会发生意想不到的惊喜。
秋天到了。这天上午,史彦拿着给小姑子准备的新衣服的面料,去给婆婆过了目,又陪着婆婆说了会儿闲话,命好音将面料交给裁缝去赶制,刚回到房里,有小丫头来回:“奶奶,史家来人了。”
哦?史彦又惊又喜,赶忙站了起来,刚说了一个“快请”,云梦已经笑嘻嘻地走了进来,她的身边,赫然是母亲文氏夫人的心腹家人高进家的。史彦赶忙对着高进家的,先给父亲和母亲请了安,然后高进家的才给史彦请安。
彼此见礼已毕,史彦一边请高进家的坐下,一边笑道:“高姐姐怎么忽然来了?不知可是母亲那边有什么吩咐?”
高进家的满面春风,掩饰不住的笑容绽放在嘴角唇边,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方道:“回姑娘,我是给姑娘道喜来了。咱们家老爷升迁了,昨儿刚到的邸报,老爷被任命为尚书令,择日进京赴任。太太让我来接姑娘家去走走,一来吃杯酒,大家欢喜欢喜;二来给老爷送行。车子都在府外头等着了,姑娘快去回这边太太一声。”
“真的?”史彦心头也是一阵欢喜,父亲史锃已经年近百半,虽然才华出众,也有了一个侯爵,但也只是在金陵做一个闲职,如今被调到京中,做了尚书令,就遂了父亲尽忠报国的心了,也不辜负了父亲的满腹经纶。
想到这里,史彦忙对高进家的笑道:“怪道一大早就听见枝头的喜鹊叫,原来今日果有喜事。我们即刻就回太太去才好。”说着,便急不可待,带了高进家的,往陈夫人院中走。
原本正在榻上歪着,让丫头们捶腿的陈夫人,听了史彦的话,顿时欢从额角眉间出,喜向腮边笑脸生,忙坐起身来,一叠声儿地催促:“彦姐儿啊,那你还等什么?赶快和你高姐姐回去啊!告诉亲家老爷和太太,我明日备了礼,也瞧瞧亲家去。代善呢?他该也一起去才好!”
史彦忙笑道:“大爷一早就出门了,说是下午方能回来呢。”
陈夫人不满道:“这孩子,整天在外面跑,也不知道忙些什么!你如今先去,等他下午回来,我命他立刻就去。”
史彦忙答应了,又回房换了出门的衣服,方坐了史家派来的车子,又命奶妈抱了儿子,在后面另坐一辆车,和高进家的一起回去。
等史彦到了娘家,看到史家的大门口,已经满是簇簇的轿马,都是前来贺喜的官员。史彦的车子,绕过黑漆大门,来到后面的角门。下了车,史彦又坐了在宅内走动的小轿,下人们抬到文夫人所住的后院。抬轿子的小厮退下来之后,高进家的才伸出手,搀着史彦下了轿。
母亲文夫人和嫂子甄氏正在房间里,忙着给尚书令史锃打点行囊,看见女儿进来,文夫人顿时喜的笑逐颜开,一边看着女儿给自己请安,一边笑道:“彦姐儿,在那边还好吗?快来,让我看看我的宝贝外孙子。”
旁边的奶妈,赶紧把赦哥儿抱了过去。
史彦又给嫂子请了安,嫂子甄氏,也慌忙给小姑子还礼。
小侄女史杪已经两岁了,越发出落得粉妆玉砌,乖巧可爱。看到母亲和姑姑相互行礼,小姑娘也奶声奶气地道:“姑姑万福。”史彦的心中一阵欢喜,这个小丫头,可是越来越懂事了。她忙从裙边解下一个刺绣精美的荷包,系在小侄女裙子上,小姑娘再次娇娇弱弱地蹲下身子,福了一福,笑道:“谢姑姑。”
史彦又问母亲:“太太,老爷呢?”
文夫人笑道:“可不在外面应酬客人呢。”
史彦停顿了一下,还是有些忍不住,便问了一个她最关心的问题:“太太,这次老爷进京,不知是他一个人去,还是太太也跟着一起去?”
文夫人道:“老爷一个人先走,等他在那边安排妥当了,还要再买一处宅院,才能把我们都接了去。你哥哥也要参加科举,当然是在京城更方便一点。”
“哦。”史彦心里不由得升起一阵惆怅,看来,娘家人阖家进京,是不可避免的。母亲他们将来跟着父亲都进了京,自己这边就没有娘家人来往了。不过,总不能因为自己要与娘家人亲近,就阻止了娘家人的高升进取。
仿佛看透了女儿的心思,文夫人叹了一声,道:“彦姐儿,等我们都进了京,就剩你自己在金陵了。我可真心舍不得啊。”
“太太,父亲和哥哥的前程要紧。”史彦笑着安慰母亲,她又转过身对嫂子笑道:“等哥哥中了科举,嫂子也不愁凤冠霞帔了。”
甄氏不由得红了脸,笑道:“妹妹就爱拿我打趣儿,妹夫将来可是要做荣国公的,妹妹自然更是少不了凤冠霞帔。”
文夫人又道:“彦姐儿,你派个人回去,和亲家太太说一声儿,怕是你今天回不去了,你也帮着我和你嫂子,收拾收拾东西,再说,估计要到晚上客人都散了,你才能见到你父亲呢。”
“太太说的是。”史彦一边答应着,一边命云梦出去,随便吩咐哪个跟了来的婆子,回贾家去回禀陈夫人。
果然,一直等到吃了晚饭,父亲史锃才走了进来,史彦给父亲请了安。史锃吩咐道:“彦姐儿,我不日就要进京,连你母亲他们,不久也要进京。你在贾家,谨慎服侍公婆,多劝贤婿读书,将来女婿若是能做了京官,我们也就可以在京城团聚了。”史彦一一答应着。
晚上,史彦又住在了自己曾经的闺房。一切都没有变,床上的被褥,还是自己最爱的那床杏子红绫被;床上的帐子,也还是自己出嫁前的葱绿双绣花卉纱帐;床头的几案上,还摆着自己十八岁生日时,父亲送给自己的墨烟冻石鼎;窗户上,母亲已经又糊上了一层新的绿色纱窗……
原来,母亲一直都在派人精心打扫这件房屋,以期自己能回来住。可是,在这间闺房中,自己还能再住几次呢?
久久难以入睡的史彦,在床上翻来覆去。躺在地平上的云梦笑道:“奶奶睡不着吗?要不,我们去后花园走走?”史彦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你这个小蹄子,就你知道我心里想什么。”
后花园中月光如水,夜漏沉沉,花影寂寂;小池塘中藻荇交错,清脆的蛩声从草丛中传出,稀疏的竹影映射在墙壁上。主仆两个在枕霞阁中坐下,看着池塘中的随风轻轻摆动的荷叶,云梦轻轻道:“姑娘,真静!这才是我们的家啊。”
这声姑娘,把史彦唤回了她的少女时代。婚后,云梦和自己的其他陪嫁丫头,都改了口,和贾家的奴仆一样,称自己“奶奶”,自己作为“姑娘”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在这静谧的夜里,在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丫头面前,在自己娘家的花园里,史彦终于又返回了过往。
在这枕霞阁中,有自己多少童年的欢乐?那一年,自己失足掉下水去,差点丢了小命,直到现在,脑门上还留着一个当时留下的疤。
主仆两个相视一笑,大概,云梦也想起了这段往事。当时,在水中拼命挣扎的自己,还能听见云梦和雨晴惊慌失措的叫声:“姑娘!姑娘!”“来人啊,救命啊!”事后,母亲要责打两个丫头,还是自己拼命拦住,才让这两个丫头,免了一顿好打。
已经是仲秋时分,夜风很凉。云梦道:“姑娘,我们回去吧,当心着了凉。”
是啊,若是着了凉,云梦又是逃不掉的责任。想到这里,史彦依依不舍地和云梦一起回去了。
第二天,又有无数的客人,来家里为父亲祝贺。公公贾源和伯父贾演,还有贾家的弟兄们,也来道贺,史锃和儿子史玄在外头大厅接待官客,文夫人和甄氏在内堂接待堂客。
婆婆陈夫人和伯母方夫人,在吃了早饭之后,也带了礼品,一起坐了车来。方夫人使劲地夸赞,文夫人养了个好女儿,模样又标致,心思又聪慧,竟是个无可挑剔的。婆婆陈夫人也难得地和伯母步调一致,对史彦赞口不绝。
文夫人彬彬有礼地客套着,因笑道:“这孩子原是在家被我惯坏了的,哪里能事事周到?若是有了错处,两位亲家太太该骂就骂,该责罚就责罚,她才能长进些。”
方夫人和陈夫人都忙笑道:“亲家太太说笑了,贵府的家教,原是最出色的,我们贾家有福,才娶了这么好的媳妇儿。”
正说笑之间,甄氏的母亲也来道贺。文夫人忙将众人都让到客厅,直吃了一日酒,至晚方散。
三日之后,父亲离家上京赴任。史彦和母亲、嫂子送到仪门外,依依不舍地洒泪而别;哥哥史玄,直送父亲到了十里长亭。
第九回 恃宠而骄瑶琴撒泼
瑶琴进门已经半年了,也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
虽然同样都是贾代善的妾室,但瑶琴是自由人,属于良妾,她对史彦的称呼,是“姐姐”;而云梦和好音,原本一个就是史家的丫头,一个是贾家的丫头,属于奴籍,她们对史彦的称呼,是“奶奶”。
这一个小小的区别,使得瑶琴比云梦和好音,身份高了一层。在这两个比自己更早进门的丫头面前,瑶琴就有了骄傲的资格。再加上半肚子的身孕,以及贾代善的宠爱,瑶琴高傲得像即将下蛋的小母鸡。而好音,自恃为太太陈夫人所赐,身份又比云梦高了一层。与史彦关系最密切的云梦,反而成了贾代善房里,身份最卑微的侍妾。
云梦倒是没觉得有什么,她一心只是要服侍好自己的姑娘。但好音却甚是不服——她是太太赏赐下来的,又比瑶琴进门早,凭什么瑶琴比她地位更高?自己反倒要称呼她一声“二奶奶”?于是,这两个人,就难免会经常明争暗斗的。
虽然瑶琴在史彦面前,也是一副毕恭毕敬、有礼有节的样子,史彦总是能感觉到她骨子里的不服气,她的眼神,也总是带着某种挑衅的味道。是啊,说真的,瑶琴比府里所有的年轻女子,长得都要水灵,肌肤吹弹得破,媚眼水波潋滟。
史彦尽可能默不作声,只是在瑶琴和好音闹得不像话的时候,才将两人各训斥一顿。
转眼又是新年,荣国府中张灯结彩,欢笑盈门。
史彦跟着婆婆,一起到东府旁边的祠堂,拜了祖宗,奉上祭祀,给东府的伯父伯母行了礼,回到家里,又饮了屠苏酒,吃了胶牙饧,喝了合欢汤,散了吉祥果,如意糕等。
赦哥儿已经在蹒跚学步,他穿着红缎子的吉服,像个红色的小肉球。他学着母亲的样子,给祖母磕头——与其说是磕头,不是说是趴了一会儿。即便是这样,也已经把陈夫人欢喜的无可无不可,一叠声地命人赶快把自己的宝贝孙子扶起来,又拿出几个金锞子,塞在孙子胖乎乎的小手中。
接着是家下人等,按照等级和次序,给主子们磕头,领赏。
陈夫人满心欢喜,笑盈盈地道:“罢了,今儿闹了一天,我也乏了,你们也都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儿还要去亲朋好友家中贺岁。”史彦等人都忙答应了,方才回去。
随后的几天,史彦跟着婆婆给各家世交好友拜年,请吃年酒,被请吃年酒,看戏,听曲……忙的不亦乐乎,累的晕头转向。
一直到了初九,时间才算空闲了一点。一大早,贾代善就到东府中和几个兄弟吃酒去了。史彦回明婆婆,要请自己房中的几个姐妹,吃个年酒。陈夫人点点头,道:“彦姐儿,你能这样想,很好,你们姐妹们之间和气,代善也少操心。家里常请的那个唱曲儿的吴大姐儿,着实是个再灵透不过的,你吩咐人叫了来,给你们姐妹们助兴。”
史彦答应一声,回到房里,吩咐房里的几个丫头,各自去安排,月明命人去传吴大姐儿,风袅去厨房交代菜肴,云梦去通知瑶琴和好音。
很快,小丫头们就在后厅的明间内,设下锦帐围屏,放下梅花暖帘,置下炉安兽炭,摆下丰盛酒席。史彦正位,瑶琴左边第一,好音右边第一,云梦左边第二,分次序坐下。吴大姐儿抱着琵琶,毕恭毕敬地朝上磕头,请问唱什么曲子。还没能史彦开口,瑶琴道:“你唱一曲《南石榴花》,我听听。”
瑶琴话音未落,好音立刻开了口,道:“二奶奶已经来了半年,也应该知道我们这公侯府第的规矩了,有大奶奶在,怎么轮得到我们做小的先点曲子?自然应该大奶奶先点了,才轮得到二奶奶。”
“什么?”瑶琴的脸色立刻就变了,她那双如水般的眼睛,立刻倾泻出滔滔泥石流;她那两湾如远黛般的秀眉,立刻化作出了两条昂首吐信的小蛇;她那玫瑰含雪般的樱桃小口里,喷射出来的话,更是如利剑一般伤人:“大奶奶还没说什么,轮得到你开口吗?也是我肚子里的哥儿想听,我才点的!放在爷房里都两三年了,连个蛋都没下出来,还好意思说这说哪儿?”
“切,什么哥儿?也可能是个姐儿呢?”好音一向牙尖嘴利,此时更是毫不示弱。
“你敢咒我肚子里的孩子?等爷回来,打折你的腿!”瑶琴骄傲地挺着肚子,威风凛凛。
史彦火了,怒斥道:“满嘴胡吣的都是些什么?都给我住口!”
云梦也赶紧劝道:“二奶奶,好音姐姐,一人让一句吧,大奶奶好心摆了酒请我们吃,又是大过年的,太太知道了,咱们都要受责罚!”
瑶琴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一拂袖子,转身就走了。
很快,从瑶琴的房里,就传出来刺耳的哭声,夹杂着她断断续续的抱怨:“大爷啊,你快回来吧!谁都敢指责我了,丫头都爬到我头上去了,我还活得什么劲啊?我肚子里的孩子,也被人咒骂啊!大爷啊!”紧接着,屋里又不断传出来东西被打碎的声音。
史彦的脸色变的铁青,她吩咐云梦:“先派人去把吴大姐儿送回去。”转身又命小丫头们把酒席撤下去,让好音自己回房,然后她扶着月明的胳膊,来到瑶琴的房里。
地上已经一片狼藉,有破碎的花瓶,扯烂的衣服,散落了一地的梅花。看到史彦进门,瑶琴不由得一愣,她的抱怨声也戛然而止,但依然在不屈不挠地啜泣,甚至根本不来给史彦见礼。
史彦一声不吭,端端正正地在桌子旁边的檀木椅子上坐下,月明赶紧递上来一杯茶,史彦不声不响地啜茶,正眼也不看瑶琴一下。喝完了茶,风袅端来一个绣墩,摆在史彦脚下,蹲下身子,给史彦捶腿,云梦也已经进来了,站在史彦身后为她捶背。史彦惬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两个丫头的服务。
渐渐地,瑶琴的啜泣声也停止了。她心虚地站在旁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敢开口说话。
好半天,史彦才睁开眼,月明又递上了一盘子铰成各式花样的,玲珑剔透的小面果子。史彦拿起一个,不紧不慢地嚼着。瑶琴小心翼翼地踅到史彦跟前,满面赔笑地叫了一声“姐姐”。史彦摆摆手,把她的话打回去,又闭上了眼睛。云梦和风袅,又开始轻轻地为史彦捶打。
足足过了有一个时辰,史彦终于又睁开了眼,她看了一眼已经完全没有了火气的瑶琴,不紧不慢地道:“妹妹啊,这屋里怎么乱成这样?要不,你自己收拾一下?”
站了半天的瑶琴,如逢大赦,赶忙一叠声儿答应。瑶琴的小丫头要去捡地上的碎花瓶,史彦道:“你这孩子懂什么?哪有你家二奶奶会收拾屋子?让二奶奶自己收拾,你去给我打盆热水,我刚吃了点心,要洗把手。”
小丫头慌忙答应一声,悄悄看了瑶琴一眼,瑶琴无奈地冲她点点头,她才去了。
小丫头打了水来,跪在史彦的脚下,将沐盆高举,史彦便在盆中不紧不慢地洗手,又眼看着瑶琴,艰难地弯着腰,来回忙着收拾房内被扔了一地的杂物。
看着屋子里又恢复了整洁,史彦方道:“妹妹啊,今天姐姐做东,妹妹似乎不满意那些菜,也没吃好。要不,明天妹妹做一次东?让姐姐托妹妹的福,尝几道好菜?”
月明笑道:“二奶奶,大奶奶喜欢吃八宝鸭子,佛跳墙,蜜汁火腿,炒蟹黄,抓炒翅尖,鸭舌汤,最好再有一坛上好的状元红,大过年的讨个好彩头,祈愿赦哥儿和二奶奶肚子里的哥儿,都能高中状元,还劳烦二奶奶费心。今儿吴大姐儿在咱们家受了惊吓,明儿再来了,说不得二奶奶要多赏她几个钱,为人家压压惊。二奶奶说是不是?”
贾府中的额外宴席,都是需要做东人自己拿出钱来的。月明的这份菜单,再加上明天请唱曲儿的钱,足够花掉瑶琴一个月的月例了,月明报好了菜单,看着脸色慢慢发青的瑶琴,得意地冲史彦扮了个鬼脸。
史彦满意地点点头,站起身,扶着月明的肩,一步三摇,派头十足地走出瑶琴的屋子,在院子里使劲咳嗽了一声,一直在房中竖着耳朵听动静的好音,慌忙跑了出来,满面赔笑道:“奶奶刚才没吃什么饭,现在可有想吃的?我吩咐厨房做去,算我孝敬奶奶的。”
史彦一声不吭,转身回房,好音紧走两步,给史彦掀开暖帘。史彦坐下之后,好音又忙捧了茶,递与史彦。史彦缓缓饮了两口茶,才平缓却颇有威严地道:“你也是太太屋里出来的,知道府里的规矩,以后不可再拿爷的子女乱说话。”好音低下头,服服帖帖地道了一声“是”。
第十回 依依不舍史家赴京
转眼就是灯节了。
文夫人头一天就打发了人,来请亲家太太和女儿,第二天去家里看灯听戏。陈夫人看了看身边垂手侍立的儿媳妇,想了一想,道:“彦姐儿,明天我还要到东安郡王府中去,给老太妃问安,你自己回娘家去吧。”
史彦忙笑道:“要不我也不回去了,明儿也跟着太太去东安郡王府,伺候太太。”
陈夫人摆摆手,道:“不必了,你母亲可能很快也就进京了,你们娘儿们团聚的日子也就少了,你还是回去吧,陪着你母亲好好说说话儿。要是晚了,就不用回来了,打发人来家说一声就罢。”
史彦心中一沉,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忘了母亲也即将跟随父亲进京的事。同时,她又为婆婆的考虑周全而感激在心。她还是第一次知道,原来在婆婆威严的外表之下,也有一颗善解人意的心。原来,每一个人都有多面性,不能因为一个人做的某一件事,而给她(他)定性。
第二天一大早,史彦带着儿子和奶妈,以及房内的众多丫头媳妇儿,一起回到了史家。
路上,史彦悄悄掀开车子侧面的小帘,偷偷打量着这个繁华的城市。因为是灯节,街道两边热闹异常,几乎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上了各式的彩灯。有双龙戏珠,有鸳鸯戏水,有八仙过海,有刘海戏蟾,有团团簇簇的绣球灯,有粉粉嫩嫩的莲花灯。此刻是上午时分,灯内的蜡烛没有点燃,但这些花团锦簇,造型逼真的彩灯,依然浓浓地渲染着节日的气氛。
街道上行人簇簇,店铺门口货物林立。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传进史彦的耳中,卖绫罗绸缎的,卖珠宝玉器的,卖书画古董的,卖绢花珠翠的,卖香料药材的,卖汗巾冠帽的……香浓诱人的食物香气,飘进史彦的鼻翼,卖酱鸭烧鹅的,卖鹌鹑野兔的,卖梨干胶枣的,卖胡饼点心的,卖各色干果的,卖蜜饯香元的,卖包子汤羹的,卖煎鱼炖肉的……
各种行当的杂耍艺人,也都在这一天聚在街头,展示着自己的技艺,吐五色水的,表演蹴鞠的,表演踏索上杆的,表演药法傀儡的,表演猴子百戏的,当街说书唱曲的……
史彦悄悄偷窥着这街道上的繁华喧嚣,一时竟忘了即将与母亲分别的幽怨。
贾家离史家并不远,两刻钟的功夫,车子就站在了史府的后门。史府的后门,也挂着数盏红纱制成的精巧彩灯,底端垂着彩色的灯穗,渲染着浓浓的节日气氛。
听说亲家母到王府中去了,只有女儿独自到来,文夫人心内更加欢喜。虽不是嫌弃亲家母有什么不好,但这样更可以让母女们尽情地说些体己话。白天,史彦陪着母亲和嫂子吃了会儿酒,玩了会儿骨牌。天色便渐渐暗了下来。史家院内的各式彩灯,也都点燃起来,五彩缤纷,交相辉映。
文夫人便吩咐让家中的小戏子们装扮了,好好给娘儿几个唱一场。
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戏台上开始演绎《西厢记》的《听琴》。
只听那红娘道:“妾见先生有囊琴一张,必善于此,俺小姐深慕于琴,今夕妾与小姐同至花园内烧夜香,但听咳嗽为令,先生动操,看小姐听得时说甚么言语,却将先生之言通达……”张生忙连连拜谢了。
下一幕,张生做理琴状,叹道:“琴呵,小生与足下湖海相随数年,今夜这一场大功,都在你这神品……却怎生借得一阵顺风,将小生这琴声吹入俺那小姐玉琢成,粉捏就、知音的耳朵里去者!……”
一阵清越婉转的琴声,从“张生”指下飘出,悠悠荡荡,凄恻缠绵。正如莺莺小姐所唱,“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的环佩叮咚?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控,吉丁当敲响帘栊?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
“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史彦不由得一阵惊叹,一个唱戏的,竟然能有如此精湛的琴技。
嫂子甄氏笑道:“妹妹你不知道,这是你哥哥刚请的一班小戏,里面有个弹琴的,是真正的琴师,是他在后台为张生配琴。前几天,他还弹过《玉簪记》里的《琴挑》,《续琵琶》里的《胡笳十八拍》。你哥哥也正是相中了这琴师的琴技,才请了来的。你要是爱听,我吩咐他们再给你弹一段。”
史彦忙笑道:“果真难得,哥哥真是个有兴致的,竟想出这个法子来。”
几段戏听下来,时候已经不早了。几个才总角的小厮,被唤进来放烟火,五彩缤纷的火焰,渲染了浓烈的灯节气氛,映红了每一个人的脸。
看看天空中冉冉升起的圆月,文夫人拉住了史彦的手,开口道:“彦姐儿,你父亲已经在京城买下了一栋宅子,要我们都进京去,你哥哥看了黄历,二十二是好日子,我们就要进京去了,以后,就留下你自己在金陵了。”
文夫人停顿了一下,又道:“你以后要好好服侍公公婆婆,和小姑子好好相处,督促姑爷好好念书。”说到这里,文夫人的眼中已经有了隐隐的泪光。
该来的,终于来了。史彦心中有无数的不舍,和婆婆相处,虽然已经算是比较融洽了,可毕竟婆婆不是母亲,自己只有在母亲面前,才是可以毫无顾忌的娇憨女儿,在婆婆面前,自己只能是低眉顺眼,小心谨慎的媳妇儿啊!母亲走了,自己就只剩下贾府媳妇儿一个角色了。再也不能偶尔来娘家无拘无束的任性一回了。
京城离金陵,千里迢迢,自己和父母,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上一面?
想到这里,史彦的鼻子,便也有些发酸。赦哥儿还在拉着母亲的衣襟,口齿不清地闹:“母亲,我要杪姐姐的花灯,我要杪姐姐的花灯。”不等史彦说话,甄氏已赶紧转过身,吩咐丫头道:“去,给赦哥儿拿一个一模一样的花灯来。”
穿着藕荷色小袄的史杪手里,正拿着一个莲花状的小花灯,里面的烛光一闪一闪,映射着她的小脸,愈发显得粉嘟嘟地可爱。小姑娘兴奋地在席间来回穿梭,引得步履蹒跚的小贾赦,跌跌撞撞,追逐不已。在摔了一跤之后,就来扯着母亲的衣襟闹了。
一盏同样款式的花灯,很快就拿了过来。甄氏将花灯递在小贾赦手里,笑着嘱咐道:“哥儿,小心着些,别跌倒了。当心烛火烧着外面的纱。”
小贾赦笑逐颜开地接了,放开了母亲的衣襟,摇摇摆摆地走到杪姐姐跟前,两个孩童笑嘻嘻地互相搀扶着,互相说着不甚清晰的童语。史彦的心头忽然一动,她抬头看向嫂子甄氏,甄氏也正好含笑看着她。
文夫人笑道:“这两个孩子,倒是投缘,不如给他们定门亲事。”史彦笑道:“这要看嫂子的意思了。”甄氏也笑了:“我倒没什么说的,妹妹你是不是还应该和亲家太太说一声?”史彦笑道:“嫂子还是请进哥哥来,我问哥哥一声,若是哥哥同意,我好回禀婆婆去。”
文夫人道:“我都同意了,还怕你哥哥不同意?”
史彦笑道:“太太既如此说,我立刻就回去禀告婆婆,明天就送定礼过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冲淡了史彦心中与母亲即将远别的哀伤。本来,史彦是准备留下住一宿的,有了这件事,她就不得不赶忙回去,去禀告婆婆,知会丈夫。
听了史彦的话,陈夫人想了想,史家现在正是大富大贵之时,史彦的家教又好,不愁将来的史家孙女,也成为一个好的孙媳妇,于是满口答应。又叫了贾源和贾代善来,爷俩儿也连声称妙,亲上加亲,贾家更是与史家成了至交之家。
只因史家进京在即,两家人也顾不得多等,看了黄历,第二天就是好日子。陈夫人便一边命人叫过来官媒婆陶妈妈做媒人,一边亲自打点定礼,两柄金囍字如意,两柄紫檀木如意,两柄玉如意,两匹大红五彩罗绸,两匹大红纱蟒,两匹织金莲五彩蟒绸,再加上各色酒水点心,鱼肉,还有史彦一直佩戴在身边的一个鸳鸯玉佩,贾赦的庚帖,整整十六抬定礼,送进史家。史家也忙按照礼节,回了礼来。
这门亲事就这样定下来了。史彦不由得感觉重任在肩,以后,对儿子的教育更是要严苛了,否则,不仅儿子没出息,还会坑了自己的亲侄女儿。
在这份忙忙碌碌之中,二十二日很快就到了。史彦一大早,又来到娘家,一看到史家门口一辆接着一辆,排满了整条街道,装载的满满当当的车辆,史彦的泪就掉了下来。她看着车辆络绎不绝地开始出发后,才从后角门进了内宅,在正堂上,她规规矩矩地给母亲磕了头,母亲一把拉起她,眼泪也簌簌而下。
此去经年,萋萋满别情;无语凝噎,萧萧班马鸣。
第十一回 瑶琴产女哭天抹泪
春天如期而至,后花园中一片生机勃勃。如丝般嫩绿柔滑的柳条,如霞般绚烂热烈的桃花,如绸缎般荡漾的池水,如精灵般欢快的鸟雀,掩盖了史彦与母兄分别的哀伤。
赦哥儿的小步伐已经非常矫健,两条小腿儿飞一般的在花园中来回穿梭,一会儿爬到了山坡上,一会儿跳到了桥面上;一会儿命人给他摘花,一会儿又让人给他捉鸟。将他身边的几个丫头和嬷嬷,忙得团团转。
史彦的注意力,全部被儿子吸引了过去。她坐在落英缤纷的桃树底下,看着儿子小小的身躯忽隐忽现,忍不住浮现出幸福的笑容。小姑子贾筱,坐在她身边,用花针穿着桃花花瓣,要为自己编一条美丽的花环。
看着贾筱白里透红,如桃花一般的笑脸,史彦便想拿她逗逗趣,想了想,遂笑道:“妹妹,你今年也十六岁了吧?”贾筱头也没抬,继续忙着手里的活计,笑着回答:“是啊,嫂子,我十六了。”
“哦。”史彦忍住笑:“妹妹,你念没念过一首诗,《诗经》中的,叫什么《桃夭》。”
贾筱应声而答:“当然念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妹妹,我看你现在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呢!”
“哎呀,嫂子!”贾筱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我告诉太太去!你欺负我!”
“这有什么好害臊的?谁还不是都要‘之子于归,宜其室家’的?”史彦笑道:“你告诉太太去,太太也只会夸我这个做嫂子的,考虑的周到,知道替妹妹操心。”
“哎呀,嫂子!我不理你了!”贾筱说着,转身就要走。
忽然一个小丫头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大奶奶,不好了,二奶奶可能要生了。”
“什么?”史彦心内一惊,忙一下子就站了起来,道:“大夫不是昨儿还来看过,说还要半个月吗?”
“刚才二奶奶又和好音姐姐拌了嘴,她一生气,没注意,就摔了一跤。此时正腹痛难忍呢。还请大奶奶赶紧过去才是。”小丫头不敢隐瞒,只好实话实说。
史彦顿时火冒三丈,这两个女人,自己上次已经好好地教训了她们一顿,这才安生了几天,又吵起来了。但她立刻就醒悟过来,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也不是挑错的时候。她赶忙一叠声地吩咐:“快,去传稳婆!”她看了看身边的贾筱:“妹妹,你先回房去。”贾筱知道不好,也明白这不是自己该去的地方,忙答应了一声,抱着手里的花环,转身走了。
史彦又高声嘱咐奶妈道:“胡嫂子,看好赦哥儿,别由着他乱跑。”一边说着,一边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往自己院子里赶去。
院子里已经乱做一团,瑶琴痛苦的声音,伴随着他人低低的劝慰声,从东厢房中传来,廊下的几个小丫头抖衣而颤,不知如何是好。
史彦瞥了一眼好音的屋子,倒是一片难得的安静。
“稳婆呢?来了吗?”史彦问几个小丫头。小丫头们已经答不上话来,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史彦一跺脚,进了瑶琴的屋子。几个媳妇正在围着瑶琴,有的给她擦汗,有的给她打扇,有的端着茶水,在旁边服侍,也有人在一个劲儿地劝慰她:“二奶奶,你忍一忍,稳婆就快来了!”
一个媳妇看到史彦,慌忙走了过来,满面赔笑地叫了一声“大奶奶”。
史彦问她:“二奶奶怎么样了?”
这媳妇道:“回大奶奶,看着没什么大事,稳婆只要来了,就好了。”
史彦正要再派人去催稳婆,陈夫人房里的丫头端阳走了进来:“大奶奶,太太问怎么回事。”史彦拉着她一起出了屋子,笑道:“姐姐去回太太,二奶奶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没什么大事,稳婆马上就来。请太太等着抱小孙子就是了。”
打发走了端阳,史彦忙又折回瑶琴的房间。
正在忙乱之时,二门口一阵吵杂之声,门外的有婆子高声叫:“邓妈妈来了。”
“快请进来啊!”史彦顾不上等着媳妇们说话,自己高声开了腔。
邓妈妈走进房内,见史彦也在,忙要趴下给史彦磕头。史彦忙道:“免了吧,妈妈还是赶紧看一下二奶奶。”邓妈妈忙答应了,急匆匆走进内房。
云梦悄悄拉拉史彦的衣袖,低声笑道:“奶奶还请回房里等着去,这也不是奶奶能帮得上忙的。”
史彦一边随着云梦又出了房间,一边连声叹气道:“你说的何尝不是,只是这两个人,究竟是为啥又吵起来了,万一瑶琴和孩子有个闪失,好音没个好儿,我也逃不了责任。她如今可是你家大爷心坎上的人。”
云梦笑道:“奶奶多虑了,这事儿与奶奶什么相干?再说,二奶奶怎么能比得了大奶奶?”
史彦又叹了一口气,道:“算了,你去把好音叫来,我问问她。”
好音已经吓得带了哭腔,她打旋磨地跪在史彦面前,苦苦哀求:“大奶奶,等爷回来,求你千万别说我和她吵架了,爷本来就不待见我,抓到了这个由头,还不得把我撵出去!”
史彦怒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明知道她怀着临月的身子,干嘛还要惹她?即便我不说,她自己能不说吗?她可就等着揪你的错呢!”
好音抹泪道:“哪里是我惹她?今儿原是我看着天气好,就拿了双鞋面在院子里绣,二奶奶偏走了过来,又是说颜色搭配的不好,又是说蝴蝶绣的不像蝴蝶,倒像个蛾子。我一时没忍住,就回了两句嘴。二奶奶就动了气,伸手就来抓我,我一躲,她就摔倒了。你看我脖子上,还有她抓的一道疤痕呢。”
史彦仔细一看,果然看到好音的脖子上,有一条不甚明显的疤痕,因听了好音这话,倒也在情理之中,又素知瑶琴最是个爱逞强的,此事的责任倒大半在瑶琴身上,遂看一眼可怜巴巴,跪在地上不肯起来的好音,不由得心也软了,叹道:“我又何尝不知道她的性子?只是如今在这关节上,连我也不得不让她三分,你倒和她吵起来了。她说的不中听,你转身进去就是了,又搭理她做什么。罢了,你也起来吧,你是太太给的,你爷也未必敢把你怎么样。”
正乱着,一阵响亮的婴儿哭声,传进屋子。史彦腾地一下站起身子,地上的好音也站了起来。一个小丫头已经掀开帘子,走了进来:“回大奶奶,二奶奶生了一位小姐。”
“哦?”史彦赶忙又问:“二奶奶人怎么样?”
“邓妈妈说没事儿,好着呢。”小丫头道。
史彦看了一眼好音,好音长吁了一口气。生了个女儿,这下好了,瑶琴的腰杆子,不会那么硬了,自己或许也有了活路了。
史彦低声交代好音:“你去回一声太太,话说灵活着点,只要太太不怪罪,你就没事了。”好音这才醒悟过来,赶忙给史彦拜了一拜,急匆匆走了。
邓妈妈也走了进来,笑道:“给大奶奶道喜,二奶奶生了一位千金。”
史彦忙笑道:“有劳妈妈了!”又赶忙转身吩咐云梦:“拿一匹缎子,五两银子,给邓妈妈做谢礼。”
邓妈妈一面满面喜悦地接了东西,一面趴在地上磕了一个头,笑道:“谢大奶奶赏,破费大奶奶了。”
史彦笑道:“劳烦邓妈妈,赶明儿洗三儿的时候,还来走一趟。”送走了邓妈妈,好音也回来了。她冲着史彦笑了笑,史彦明白,没事了。
该去看看新生的孩子了。史彦站起身,带着云梦等人,来到瑶琴房里。
瑶琴虚弱地躺在床上,盖着大红缎被,抹着眼泪。新生的小婴儿,裹在襁褓之中,一张皱皱巴巴的小脸,小小的鼻子,正躺在旁边的小床上,已经睡着了。
史彦紧走几步,坐在床上,拉着瑶琴的手,笑道:“妹妹刚生下孩子,正是可喜可贺,怎么反倒哭了?”瑶琴抹着眼泪,道:“一个丫头片子,能有什么用?”
史彦的脸沉了下来:“这就是妹妹不对了,男孩女孩,都是贾家的根苗,都是爷的血脉,我还不嫌弃呢,妹妹怎么能这么说?”瑶琴看了看史彦的脸色,啜泣声小了很多。
过了一会儿,她又道:“长这么丑,爷会嫌弃的。”
史彦笑了:“妹妹这你就不懂了,新生儿都是这样,明天就会好很多,三天之后就长开了,你就知道孩子多漂亮了。”
史彦又转过身,叫过了一个媳妇,问道:“去问问二门上的小厮,你爷今儿去哪儿了,派人赶紧去找回来。”媳妇答应一声,转身去了。史彦又道:“妹妹好好养着,想吃什么,只管叫人找我要去。”
等史彦出了瑶琴的屋子,又听到里面传出来似乎有点压抑的啜泣声。
婆婆陈夫人,则根本没有过来。
第十二回 桃之夭夭贾筱许嫁
贾代善给瑶琴生的女儿,取名贾孜,取“惟日孜孜,无敢逸豫”之意。史彦笑道:“爷难道希望家里出个女秀才?”
贾代善摇摇头,笑道:“瑶琴美则美矣,只是吃了不读书的亏,行事浮躁,哪里比得了娘子的知书达理?但愿这个女儿,不要像她娘一样浅薄。多少读些书,无愧我簪缨之家的名声。孜儿将来的教导,也还要劳烦夫人多费心。她那个娘亲,只怕是指望不上的。”
哦?史彦不自觉地扬了扬眉毛。想着丈夫原是最宠爱这瑶琴的,本以为这件事丈夫定会教训好音一顿,谁知悄没声儿地就过去了。就连对瑶琴的态度,贾代善也陡然有了转变。也不知道好音那丫头,究竟是怎么和婆婆说的;又不知道婆婆,究竟是如何和丈夫说的,这件事,竟然就再也无人提起。
以色侍人,终不长久。这句话看来是没错的。瑶琴的蛮不讲理,也终于遮掩住了她的美貌光环。
夫妻二人正说着话,云梦走了进来,笑道:“老爷叫爷出去呢,说有一位什么守备王老爷来访。”
贾代善忙道:“给我取见客的衣服来。”
趁着云梦取衣服的时间,史彦笑问:“这位王老爷是什么来头?以前怎么好像没听说过呢?”
贾代善道:“这是朝廷新派过来的守备,说是在西北战事上立了功,左迁到这边来做个武官。虽说官职不大,但人家既然来访,咱们也不能薄待。”
看到云梦已经取过来衣服,贾代善便解下家常的衫子,伸出胳膊,让云梦给他穿上袍子,又道:“听说,他原籍也是金陵人士,这次也算是衣锦还乡了,赶明儿,你和太太还少不得要去和他的家眷走动走动。”
“这个自然。”史彦笑道。看着贾代善急匆匆走了,她由不得又陷入了沉思。因为生了个女儿,瑶琴这几天格外的安静,再也不像以前一样,今天要吃肥鸡,明天要杀肥鸭,动不动就一副弱不禁风、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声称肚子里的哥儿要如何如何了。看来,瑶琴的悄无声息,与贾代善对她的态度变化,也不无关系。只可惜了新生的小丫头,洗三儿之后,越发显出粉妆玉砌的,却奶奶不疼,亲妈不爱,只由着奶妈摆布。以后,自己确实少不得要多疼疼这个小丫头了。
正想着,陈夫人的丫头端阳一掀帘子,走了进来,笑道:“大奶奶,太太叫你去说话呢。”史彦赶忙站了起来,跟着端阳,来到婆婆的房里。
陈夫人正歪在榻上,出神地想着什么,丫头中秋正在给她捶腿。她面前的矮几上,放着两张精致的帖子。史彦弯下身,给陈夫人行了礼,陈夫人摆摆手,中秋退到旁边去了。史彦诧异地发现,平时总是围在婆婆身边的小姑子贾筱,此刻不在屋里。
陈夫人道:“彦姐儿,刚才有一位什么王老爷的家眷,送来了两张帖子,请我们明天去吃酒看戏。我寻思着,咱们和她们也素无来往,也没听说过这位王老爷,怎么忽然下这个帖子?你可知道些什么?”史彦赶忙把从丈夫那里听来的话,说了一遍。
陈夫人点点头,道:“这就是了,老爷嘴紧,向来不和我说这些。如此说来,明天也少不得要走一趟了。只是不知道这王老爷的家眷,都是什么样的性子,能不能合得来,否则没得尴尬。”
史彦笑道:“太太,不过是些应有的礼节,我们走到了就是,若是合得来,以后就多走动;若是合不来,少来往就是了。”
陈夫人笑道:“你说的是。既如此,你吩咐下去,准备一些礼物,我们明天带上。”
“是。”史彦一边答应着,一边回头吩咐云梦去办理此事。
陈夫人沉思了一下,又道:“彦姐儿,昨天晚上老爷和我说,要把你妹妹许给体仁院总裁甄家,说是已经和甄老爷说好了。今儿,甄家就派了官媒来提亲了。我一想,这不就是你嫂子的娘家吗?所以叫你来问问。”
哦?史彦忍不住笑了,原来天下竟真有这么巧的事儿。她想起前几天和贾筱在花园中开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玩笑,又赶忙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回道:“太太说的没错,这就是我嫂子的娘家,不知道可是提的我嫂子的兄弟?”
见到陈夫人点点头,史彦又说了下去:“我嫂子的品貌,太太是见过几次的,听说她这个兄弟,也是仪表堂堂,今年十八岁,和妹妹倒是年貌相当。”史彦想了一想,又道:“太太,大爷在我娘家,曾经见过这位兄弟几次,太太何不将大爷唤来,亲自问一问?”
陈夫人道:“代善可在家里?”
史彦道:“刚才被老爷叫出去了,就是这位王老爷来访,想必就回来的。”她转过身去,吩咐云梦:“叫二门上的小厮看着点,大爷会完了客,请他到太太这里来。”
见陈夫人不吭声,史彦只得又继续说下去:“太太,这甄家也是世代读书人家,听说,这甄公子在家也是日日苦读,想必不会错的。”
陈夫人道:“我何尝不知道这甄家?原来在你娘家,也曾经见过几次这位甄夫人的。只是因接触不多,不知道你嫂子的母亲,性子如何?这甄家的儿子,读书好不好的,倒也不打紧,咱们这样人家,便是不读书,将来也少不了一个官儿做,甄家也是极富贵的,也有功名在身上,想来也不愁儿子将来没有官做。只是夫婿和婆婆的性子,难得好的。”
读书好不好,倒也不打紧?史彦一时间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但转念一想,也可以理解。婆婆和公公成亲时,贾家还没有封爵,婆婆也只能算是小户人家出身,自己读书不多,所以对读书看的也不重。她又赶忙说道:“太太,这位甄家太太,我倒是常见的,看上去性子很温和,待人也亲热,不像是难相处的人。”
陈夫人放心地点了点头,笑道:“其实,几次在你们家见这甄夫人,我倒也看她不错。只因是场面上,想着未必看得真,故而有点放心不下。你既这么说,也就罢了。”
史彦忙笑道:“妹妹长得漂亮,女红又好,又通情达理的,只怕这甄太太见了,欢喜还欢喜不过来呢。”
正说着,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回道:“太太,大爷来了。”话音未落,贾代善已经走了进来。
陈夫人便忙问贾代善,对甄家那位少爷印象如何时。贾代善忙笑道:“回太太,这甄家的公子,单名一个宁字,我们曾见过好几次的,长得一表人才不说,也是最温和好说话的。书读的也好,我倒真比不上他,只有我舅兄倒是可以和他略比较一二。妹妹若是许了她,倒是天作之合。”
陈夫人听了儿子这样说,自然更是欢喜,忙命人去请了贾源回来,一口应下了这门婚事。择了黄道吉日,两家下了定,单等着两人再长大一些,就与他们成亲。
从婆婆房里出来,史彦顺路来到了贾筱的绣房。
绣房内精致无比,迎面一架缂丝五彩花卉紫檀木架子的屏风,屏风后面是一张楠木镌海棠拔步床,上面悬挂着绣花草倩碧色罗帐,床的旁边,是一张紫檀木的桌子,桌子上摆着各种古董顽器,另有一个雨过天晴色的六棱瓶,瓶中盛开着一束刚从园中采来的桃花,幽幽地散发出一丝香气。
贾筱此时正坐在窗户下的绣凳上绣花,一幅“喜上眉梢”的画面,在贾筱的手下,栩栩如生,灵动可爱。看到嫂子进来,贾筱忙拈着绣花针,站起身来给嫂子让座。
史彦笑道:“妹妹的花儿越发扎的水灵了。”
贾筱也大约明白了刚才在母亲的房里,发生了什么事儿,她没有了以往的憨顽,娇羞地低下头。
几年之前,当听闻自己和代善刚刚定亲的时候,自己何尝不是如此的害羞?史彦心里想道。一股甜蜜的滋味,涌上了心头。但随之而来的,是淡淡的失落,做人女儿和做人媳妇儿,差别真的太大了。自己嫁过来两三年的时间,已经由一个娇憨的女儿,成了一个低眉顺眼的媳妇儿,家里大大小小的一切,自己都必须要应付自如,否则就可能贻笑大方,也可能被人揪住把柄,还可能被婆婆挑出各种毛病。在婆婆担心着自己的女儿,可能会受到未来婆婆的苛责时,她可曾想到,她对自己的媳妇儿,也有些过于苛求?
“嫂子?”贾筱探究似地叫了一声,她发现嫂子脸上,没有了刚进门的笑意盈盈。
“哦,”史彦赶紧又笑了笑:“妹妹,嫂子那里还有几幅好花样,回头给妹妹拿过来。”她转过身,看了一眼云梦,又补充道:“云梦是个绣花的好手,你有什么不会的,就问她。”
“谢谢嫂子。”贾筱的脸上,又露出了一丝憨玩。
尽情地享受这愈来愈短暂的女儿时光吧。史彦在心中叹息。
第十三回 言笑晏晏王家摆宴
第二天吃过早饭,史彦回到房里,重新梳妆了,带了好音和云梦贴身服侍;命丫头月明和风袅跟着,随身收拾宴席上替换的衣服,与婆婆陈夫人及其跟随人员,一起坐车赶往王家。一路上,排军开道,四个小厮在车后抬着衣箱跟随。
王家,坐落在青云街上,很气派的府第,黑漆大门上,整齐地排列着数行亮锃锃的铜钉;正门三间,上面捅瓦泥鳅脊,门口的白石台矶,凿成莲花样式。院墙是清一色的雪白粉墙,墙基是气派的虎皮石。黑漆大门左右不远处,有两个同样刷着黑漆的角门。门口簇簇的轿马,黑压压的人群,大概都是前来拜访新守备的宾客。
王太太,是一位四十多岁,看起来很和善的一位贵妇人。她满头珠翠,穿着五彩缂丝夹袄,绿绫弹墨宽襕裙子,裙子的下摆,隐隐约约露出大红绫子高底鞋儿。
王太太的身边,站着她的儿媳妇王张氏。王张氏大约只有十六七岁的年纪,一双漂亮的丹凤眼,透着一丝灵动;两湾细长的柳叶眉,显出一丝干练;白里透红的鹅蛋脸,略带一丝妩媚;脖子上一个金灿灿的项圈上,镶嵌着莲子般大小的珍珠,衬托出她的富贵逼人。
陈夫人送上带来的礼物,王太太先是推辞一番,然后方连声称谢,命丫头们收了。宾主双方互相寒暄问候已毕,王太太请陈夫人婆媳移步后园荷花厅。王太太笑道:“贾夫人,那里凉快,不远处又有水有荷花,眼界敞亮,花香淡淡,更适合饮宴听戏。”
陈夫人因见这王太太是个极和善的,心里便有几分亲热,遂笑道:“什么夫人不夫人的,不如以后我们就姐妹相称好了。我看妹妹比我要略小几岁,恕我拿大,就自称姐姐了。”
王太太忙拜了一拜,笑道:“妹妹给姐姐见礼了。姐姐能认我做妹妹,正是我的福气。我们家虽然原籍也是金陵,但在边关久了,对咱们这里也已经有些生疏了,以后凡事还要姐姐多照顾。”
陈夫人忙伸手搀住,一行人一边说着,一边已经来到荷花厅。果然,这里碧波荡漾,碧叶连天,鸟鸣啾啾,微风徐徐。因为时节还早,荷花开的不算多,绿叶中只是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红。果然是“霞苞电荷碧,天然地、别是风流标格。重重青盖下,千娇照水,好红红白白”。
等几个人分宾主落座,就有婆子拿着戏单上来,请问唱何戏。
原来这王家别出心裁,在荷花厅的不远处,碧水的中央,搭着一个戏台,荷花厅正是赏戏的最佳地点。陈夫人笑道:“妹妹府上也想绝了,把戏台设在这个位置,果然好雅致。”王太太笑道:“这还是我这个儿媳妇的主意,这孩子,虽说年龄小,主意倒多。我就是嫌她话太多。这是我家老爷在边关的时候,为儿子娶的,她父亲是我家老爷手下的一个将领,颇有点其父身上的豪爽气。”
史彦听了这话,不由得便转过身,把目光投到那个看起来很是娇弱的王张氏身上。只见王张氏听了婆婆的话,正在用团扇握着嘴,咯咯咯地笑。
王太太又沉下脸,道:“你看看这孩子,贾家伯母在这里,你一个劲儿地傻笑,还不快吩咐上菜。”
王张氏的脸上,依然是满满的笑意,她福了一福,道:“贾伯母别见怪,媳妇儿来自边关,不大懂得咱们这里的礼仪,以后还请伯母多教导。”
陈夫人忙笑道:“不敢,不敢。”
王张氏转身去催着婆子们赶快上菜,王太太便接过来婆子递过来的戏单,转到陈夫人手里,请她点戏。两个人客气了半天,陈夫人先点了一出《阳关折柳》,王太太点了一出《拾画》。王太太又让史彦,史彦忙站起身笑道:“两位太太在这里,我哪里能点?太太们点的就是好的。”
王太太笑道:“姐姐,看你家媳妇儿,真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一举一动看着都让人敬服呢,说出来的话,也极是懂礼知分寸的。不像我们那一个,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凡事没有规矩。”
史彦忙笑道:“婶子过誉了。张氏妹妹想来年纪还小,故而有些顽皮,倒让人心里喜欢呢。”
陈夫人满意地点点头,又笑道:“既然你王家婶子让你点,有道是‘长者赐,不敢辞’,你点一出就是了。”
史彦笑道:“既如此说,“恭敬不如从命”,婶子和太太恕我大胆了。”
等史彦点过戏,丰盛的菜肴已经络绎不绝地捧了上来,各种山南海北,中原外国,或干或鲜,或水或陆的珍奇食材,应有尽有。但菜式和贾家相比,不算精致,甚至有一丝“粗犷”。或者,这与王家多年在边关的生活有关。陈夫人和史彦,却忙不迭地齐齐夸赞;水面上,也已经飘来了婉转动人的曲子;初夏的微风轻轻吹拂着,更是增加了一层惬意。
看着陈夫人和王太太聊得很投机,史彦和王张氏也开始说些家长里短。
史彦笑道:“不知妹妹可有闺名?”
王张氏笑着回答:“嫂子不知道,我父亲是行伍出身,字都不认识几个,哪里还能给我起名字?因我是重九生的,父母都只叫我九姐儿。”
话匣子一旦被打开,王张氏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起自己的事来。原来,这王张氏今年才十六岁,过门才仅仅三四个月。王家在边关之时,王张氏之父和王家老爷,早就给王张氏和王家的少爷王武订了亲。当王家即将升迁的消息传到边关,双方父母赶忙给儿女完了婚。当王家奉旨回京,再奉旨调任金陵的时候,王张氏就随着王家一起来了。
“怪道呢,”史彦在心中感叹,“看着还这么小。”
不过,这王张氏,虽然年龄小,倒也啥都敢说。她悄悄和史彦抱怨,婚后的生活太拘束。她又悄悄看了一眼两位谈兴正浓的太太,低声笑着告诉史彦,婆婆对自己倒是不错,就是规矩太多,自己完全应付不过来。
史彦忍不住地笑,这个小媳妇儿,倒真是率真的可爱。谁家的女儿,不是这么过来的?只不过被礼教约束,不敢大胆的说出来罢了。看着王张氏一脸的天真,听着王张氏把自己当姐姐一样倾吐心扉,史彦心里,倒也真心希望,能有这么一个可爱的妹妹。
正想着,忽听王张氏又道:“嫂子,这金陵城内外,可有什么好玩的山水?如是能出去一游,是最好不过的了。”
史彦忙道:“妹妹,咱们女子,原是应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城内虽有好山水,只怕咱们也轻易去不得。”
王张氏道:“这又有什么?当初我在家里,常和父亲出去游玩。我们那边的山林,甚是雄壮,站在山林之中,格外的爽快呢。”
史彦一时竟不知怎么回答方好,又不忍打击她的兴头,只得用言语岔开,只问她一些来金陵时,路上的风土人情。王张氏更加有了兴致,便一一说与史彦听。
吃完了宴席,听完了曲子,陈夫人和史彦一边道谢,一边告辞,一边请数日之后,王家婆媳莅临贾家吃酒。
回到府中,陈夫人对着史彦有些轻蔑地笑道:“这王家的媳妇儿有意思,简直是什么都不懂,真不像一个大家子的媳妇儿。不过,王太太倒是好教养。有了王太太的调教,这媳妇儿大概也会好一点。”
哦?是吗?史彦不敢反驳婆婆,心里却不认同。她喜欢率性直爽的王张氏,喜欢她无拘无束的样子,这才是真性情啊!史彦觉得,年仅十六岁的王张氏,撩动了她心中的某根弦。从小,自己生活在侯门府邸,被母亲和几位教引嬷嬷教导,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才是知书达理,什么才是大家闺秀……嫁进公府贾家,更是步步小心,时时留意,恪守着做儿媳妇的本分,细致入微地服侍婆婆,关心丈夫,照顾小姑。自己的天性是什么?她根本不知道。此刻,她更希望,自己敢和王张氏一样,大胆率性一回,放肆地大说大笑一回,无拘无束地玩耍一回。
也就是想想罢了。史彦又在心中叹息。这些恼人的规矩,到底都是谁定的?小赦儿蹦蹦跳跳地进来了,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母亲”,便扯着母亲的衣袖撒娇。史彦脸上立刻笑开了花,爱怜地摩挲着儿子的小脑瓜,心内暗想,自己若是做了婆婆,绝对不给儿媳妇定那么多规矩,只要大礼上不错就行——自己将来的媳妇儿,可是自己的亲侄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