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回 访旧迹竹泉现迷踪
话说贾代化与北静王府结了亲,亲朋好友又都来祝贺,宁国府中连日大摆宴席,招待亲朋。
因为给侄子贺礼的事,贾代偲与妻子雷氏又争执了几句。贾代偲一怒之下,遂骑了马,带了庄儿,信步由缰,又往城外走来。到了城外,想想也并无可去之处,心中又惦记竹泉先生,便又往山中而来。
竹门虚掩着,贾代偲心头猛然一喜,以为竹泉先生还尚未离去。及此开了门,才发现木屋之中,已经空无一人。只因无人打扫,桌面和椅子上,也已落了薄薄的一层尘土。看来,竹泉先生从那次谈话之后,立刻就离开了。
虽然已是仲春,但山中却春寒料峭。埋在墙壁和地层的火龙,因早已熄了火,更是显出房内格外寒冷。
贾代偲长叹一声,也不顾椅子上有尘土,便无力地坐了下来。庄儿不明就里,笑道:“爷,这竹泉先生好好的,怎么舍了这样清幽的一个去处,说走就走了?”
贾代偲也不答话,思量了半日,又站起身,在房内四处翻寻,看是否能找到竹泉先生遗留下来的什么物品。
书房内空空荡荡,墙上的画卷,已经全部被摘了下来带走了,就连所有的抽屉中,也空无一物,甚至连一张纸,竹泉先生也没有留下;卧房之内,倒是竹泉先生的一床被褥尚在,想来是如此粗笨之物,又不值什么,故而竹泉先生也就留了下来。贾代偲将被褥打来,仔细查看了,也并未发现任何有用的东西;便来到厨房,锅碗瓢盆之类,也都还在原处,米缸之中,还有一些未吃完的白米,灶台边,整整齐齐堆着一些尚未用完的柴草。
一无所获的主仆两个,又回到卧房,在床边坐了下来。
庄儿笑道:“爷若是心情不好,咱们就在这里住上几天,各色东西都是齐的。”
贾代偲笑道:“夯货,依你说,咱们就做第二个竹泉先生倒好。”
庄儿笑道:“咱们自然是比不上竹泉先生的高雅,只不过小住几日,也碍不着什么。爷若是有意,小的就将火龙点燃,这房子也就可住的人了。”
贾代偲笑道:“你哪里知道,能独处这山林之中的,非胸中有大丘壑不可。若是寻常之人,在这山林之中,只住上几日,怕也要疯掉了。”
庄儿笑道:“爷说这些我也不懂,只是感觉竹泉先生身上有一股不同的气质,能让人的心中,沉静下来。小的也说不出这是为什么。”
贾代偲道:“你这话有几分着调了。”一边说,一边继续四处乱看。
忽又想起来了什么,叫道:“庄儿,你和我一起将这床榻抬起来,挪到一边去。”
庄儿虽不明白,但爷吩咐,不敢不听。两个人用尽力气,将床挪到了房间的另一边。原来放着床榻之处,竟然有一张纸。
贾代偲忙捡了起来,纸上已满是尘土。贾代偲轻轻抖去尘土,定睛一看,果然正是竹泉先生的笔迹,看纸上的字,竟是一首《如梦令》,只见词曰:
常忆堂前椿萱,陡然满门蒙难。兵戈入梦来,惊起痴儿春眠。冲冠,冲冠。何日得雪仇怨!
末端又写道:郑异材于丁酉年辛丑月乙卯日书。
后又有一行小字:涕泗滂沱,不能自已!
贾代偲一见此词,心内大吃一惊,一直以为竹泉先生超然物外,原来心中竟一直未能释然。亦或者,他的内心一直在两种处境之中挣扎,一种是对陡然间失去所有亲人的恨,一种是劝诫自己看破红尘,放下一切。想来也是情理之中,一夜之间,失去所有亲人,即便这亲人都十恶不赦,又有谁是能真正放下和想开的?
因又在心里默默地算了一下,发现这天正是新春之日。也许,这家家团圆的日子,更是能勾起竹泉先生的满腹愁肠。
庄儿见主子拿了纸张,半日不言语,遂笑道:“爷,纸上写些什么?爷怎么只管发愣?”
贾代偲忙掩了,笑道:“没什么,你带火折子了吗?”
庄儿忙从荷包中取出火折子,吹着了,递与贾代偲。贾代偲轻轻长叹一声,遂将这张纸,付之一炬。又对庄儿笑道:“罢了,也没别的事,我们回去吧。”
庄儿只得答应了。主仆二人又寻原路下山。
进了城,贾代偲心内踌躇半日,带了马,往宁国府中走去。看门人见四爷来了,忙上前赔笑说话,另有两个忙接了贾代偲和庄儿手中的马缰,牵了到后面去喂草料。
贾代偲道:“老爷在家吗?”
看门人笑道:“四爷今儿来得巧,老爷今日并不曾出去,刚听里面的人说,此时正在书房里呢。”
贾代偲便带了庄儿,直奔书房而来。
原来这贾代化的书房,在一个单独的跨院内,场地甚是开阔,最初乃是宁国公贾演用的,当日贾演常在此处理一些公事。自从贾代化丁忧返京之后,就将自己原来的小书房,让给了儿子贾敬,自己搬到了这个大书房内。
贾代偲一径走进跨院,只听得院内一阵舞枪弄棒的声音。仔细一看,正是大哥贾代化,在舞一柄长剑。旁边另有一个教头模样的人,正在旁边指点:“老爷,左手臂再高一些!”
“老爷,好!这招到位!”
“老爷,直刺的时候,再用些力气!”
贾代化转身的时候,看到了四弟,略略点了一下头。贾代偲不便打扰,就在旁边观看。
直到一套剑法使完,贾代化拿起架子上的巾帕拭汗,贾代偲方笑道:“大哥,怎么忽然练起剑来了?倒好招式!”
贾代化笑道:“咱们父亲当年一心要咱们兄弟习文,可是咱们都习文不成,倒是这舞剑,我觉得有趣。也不过是花拳绣腿,若是让行家看了,笑掉大牙了。”又转向那位教头模样的人,对贾代偲道:“这是我新请的杨教师。”
杨教师忙走来见礼,贾代偲以礼相还,口内道:“不敢当!不敢当!”
贾代化又对杨教师道:“今儿就到这儿吧。明日还请杨教师早点来。”
送走了杨教师,贾代化让贾代偲书房内坐了,笑道:“四弟今日来,可是有什么事?”
贾代偲笑道:“不过在家闲着无聊,来找大哥说说话。我能有什么事,不像大哥整日忙于公务,不得个闲暇。”
贾代化笑道:“你不知道,圣上又有南巡之意,可能会让我侍驾。故而略学上几招,也好拿出来唬唬人。”
贾代偲忙道:“前几年圣上南巡的时候,我那时还小,听说出了大岔子,怎么这圣上还有南巡的心思?”
贾代化忙制止道:“四弟不可胡言乱语,圣上南巡,也是查看百姓生计,于国于民,都是大好事。前些年那件事,早就了毕了,再不会又什么岔子了。”
贾代偲笑道:“听说当时有好几家权贵,因为参与这件事,被满门抄斩?”
贾代化长叹一声,道:“可不是。一家姓吴的,一家姓郑的,还有一家姓莫的,原都是位高权重,一夜之间,便全部不存在了。另外还有几家流放的,一路上哭的叫的,惨不忍睹。不过想起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若是他们成了事,只怕这边的人,也是一样的景况。”
贾代偲笑道:“那几家被满门抄斩的,竟没有一个能逃脱的?”
贾代化笑道:“四弟,你今儿怎么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你想想,刑部是干什么的?能让他们逃脱了?”
贾代偲忙道:“这不是咱们弟兄说些闲话吗?官场之中的事,着实是要谨慎小心。大哥如今身担要职,也说不得要多加小心。”
贾代化笑道:“四弟,你这样说,我倒想起来,近来家中如何?”
贾代偲不好意思地笑道:“也不过那么着,还能过得去。”
贾代化笑道:“咱们原来都是在父亲身边,大手大脚的惯了,也从来不管什么家事。如今顶门立户的,难免会有些不适应。对了,你最近忙不忙?”
贾代偲笑道:“我每日不过看会儿书,也没别的事。不忙。”
贾代化笑道:“若是不忙,大哥倒是有件事拜托你。”
贾代偲忙笑道:“大哥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就是,这‘拜托’两个字,我如何承受得起?”
贾代化道:“是这样,咱们母亲前段时间生日,金陵王家派人送了一份厚礼来。前儿和人聊天,忽然想起来,王家的老太太,生日就在四月间,今年竟还是个六十岁整寿,我们不去给人家老太太祝寿,实在说不过去。但一时我这里竟想不出来一个妥当的人到金陵,刚好你来了,你就替为兄走这一趟,如何?”
贾代偲忙笑道:“这事儿不值什么,大哥尽管交给我就是了。当年那王老爷在京,我也是会过几次的。必定能将此事给大哥办的妥妥当当。只是不知大哥准备让我什么时候启程?”
贾代化笑道:“此时已是二月间,若是乘水路去,只怕要一两个月,四弟家中没什么要紧事,这一两日就起身,如何?怕是路上天气不好,不免要耽误几日,咱们只能早到,若是晚了,就不好看了。”
贾代偲心内盘算一下,道:“大哥,等我回去了,和你弟妇说了,就按大哥说的办。”
贾代化又从抽屉里拿出五张银票,笑道:“四弟,你这一去,只怕要三四个月,只恐弟妇在家里一时要用钱。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拿了去,留与弟妇一些,作为家里使用,另一些你拿了去做盘缠。这两日你安排好家里的事,就到我这里来,拿了贺礼去。”
贾代偲忙要推辞,贾代化笑道:“你我兄弟,客气什么?”
贾代偲只得收了,又进去给方夫人请了安,方返回家中。只因贾代偲这一去,竟也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第七十五回 返原籍代偲心惆怅
话说贾代偲拿了银票,一路上盘算,回到家里,只拿了二百两与雷氏,又说明了大哥的话,雷氏道:“既是如此,你不免要走一遭,只是要早去早晚,免得我们母子,在家里惦念。”
贾代偲笑道:“我在家你天天和我吵架,我走了,你倒落得清静,何必盼着我回来?”
雷氏笑道:“人家好意,你且说这些没用的话。我不也是一心巴望你上进吗?你若是有个前程,将来也是光耀你贾家的门楣,便是沾光的,也是你儿子,难道还便宜了外人?”
两日之后,贾代偲辞了妻儿,带了小厮庄儿,到宁国府中拿了贾代化早已准备好的贺礼,贾代化另又派了两个会些拳脚的人跟随。一行四人,骑了青马,到通州码头乘了船,将马也寄在船上,顺水路往金陵而来。
一路顺风顺水,一个月后,便到了扬州。贾代偲在心内算了一算,觉得日子还早。便对随行的三人道:“早就听说扬州繁华,不如我们就在扬州下船,尝一尝这里的菜蔬,游玩数日,再到金陵去,如何?”
这三人也巴不得玩乐一番,都忙不迭地答应了。遂取了马,拿了行李,四人下船。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一道残阳铺在水面上,水面上一片金光灿灿。随着水波涟漪,那金色又渲染开了,竟化作五光十色。
及至上了岸,更是一片繁华袭来,人群熙熙攘攘,来往不断;店铺林林总总,各有特色。饭庄的菜香味,花草店的花香味,胭脂铺的脂粉味,一径钻入每个人的鼻孔之中,竟不知闻哪一个的是;绸缎铺内五颜六色的绸缎,瓷器店绚丽夺目的瓷器,书画店银钩铁画般的笔墨,也以期映入眼睑,竟不知看哪一家的对;店铺门口,都有伙计在招揽顾客,口口声声叫着“大爷”,竟不知应哪一家的好。
庄儿笑道:“爷,这里竟比京城还热闹。”
贾代偲笑道:“你又胡说,这里如何比得了京城?不过另有一些京城中没有的新鲜事物罢了。”
四人眼花缭乱地转了半天,才在一家看着质朴整洁的迎宾客栈落了脚。放下行李,四人又出来吃饭。
客栈不远处,就有一家很气派的酒楼,名为万家酒楼。伙计看到这四位穿戴不俗,忙满脸堆笑地迎了过来,笑道:“四位爷,我们家的菜是最正宗的,包四位爷满意。楼上还有一间雅阁,临着窗,可以看到河面上,爷请进来吧?”
阵阵饭香,从楼上飘来,贾代偲一笑,也就随了伙计,走了进去。厅内熙熙攘攘,宾客满座,伙计忙在前引路,带着四人一径上楼。四人落座之后,伙计捧了茶壶,一边斟茶,一边笑道:“四位爷,吃点什么?”
贾代偲道:“将你们的特色菜蔬,选六个送了来就是了。另外再拿一壶好酒。”
伙计答应了,不一时,送上来六道菜,却是蟹粉狮子头、糟鲥鱼、红烧长鱼、清炖鸭子,清炒笋尖、鸡丝卷、另有一碗豆腐羹,一大碟子烧麦,一坛花雕酒。
四人在船上一个月,难免饮食粗糙,此时见了这等精致的菜肴,也顾不上多说,登时大吃起来。
一时杯盘狼藉,庄儿满意地站起身,从袖子中掏出拴在汗巾子上的金三事儿,一边用牙签剔牙,一边踱到窗口,倚着窗栏,看那河上的景致。
夜幕已经降临,河上的船只,全部亮起来灯笼,船上的灯与水面的倒影,交相辉映,另有一番景致。窗下的街道上,更是灯火通明,与白天相差无几。
庄儿一会儿笑道:“爷,这里一个汉子,倒如铁塔一般,好威武人物。”
一会儿又道:“爷,那里闹出笑话来了,两个人扭打在一起。”
贾代偲笑道:“你这小厮,也算在京城中见过一些世面的,怎么今儿像没出过门的样子?”
庄儿笑道:“一方水土,一方风土人情,这边的景致,倒与金陵差不多。”
贾代偲笑道:“这里离金陵,也不过一二百里路,自然相差不大。”
庄儿道:“就是这样,倒让小的想起来家里的景况。”
贾代偲想起他与自己曾经在竹泉先生房后的湖中的对话,便知道这个小厮又想家了,正要安慰他一番,忽听庄儿惊叫道:“爷,那个人,倒像竹泉先生!”
贾代偲大惊失色,忙站起来,来到窗口,向下观看,只见下面人烟滚滚,哪里有竹泉先生的身影?便道:“你这小厮胡说!”
庄儿道:“爷,小的怎敢胡说?只不过一晃,人就不见了。”
那两个跟随问道:“四爷,竹泉先生是谁?”
贾代偲忙掩饰道:“不过是我在京城认识的一个朋友。人家现在好好的在京城,可是这小厮胡说。”又道:“罢了,咱们且回去,在船上不曾睡好,今儿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
四人回了客栈,庄儿和贾代偲一间房,那两个跟随另外一间。
贾代偲听得隔壁很快想起了鼾声,方悄声告诉庄儿:“以后,在人前不可再提起竹泉先生这四个字!”
庄儿刚想问个缘由,抬头看主子一脸严肃,又想起两人最后一次到山林中去的情景,心中也有些明白,此事怕有些根由,只得道:“爷吩咐,小的记下了!”
虽然客栈中的床铺,比船上要舒服的多,但贾代偲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及至天快凉了,才打了个盹。
第二天,贾代偲顿时没有了闲逛的兴趣,对三人道:“我昨儿晚上又想了想,咱们带着贵重的贺礼,在此处只管耽搁,只恐夜长梦多,不如还是给王老爷家送了去,再来游玩,也放心许多。”
这三人如何敢表示异议?遂连声答应了。三人便辞了店家,骑了马,一路奔金陵而来。
第三天的傍晚,遥遥已经看到金陵的城门。
贾代偲道:“你们三爷如今在咱们金陵的旧宅子中居住,咱们就投到三爷那里去吧。”说毕,一抖缰绳,直奔城门而来。
及至进了城,贾代偲心内顿时涌出无限感慨。
这里是自己打小生长的地方。在鼓楼前,自己曾经带着两个小厮,和别人打过架;在玄武湖,自己闹着要划船,险些掉进水里;在秦淮河边,自己和三个哥哥曾经一起比赛过骑马,那时自己年幼,输给了三位哥哥,还哭了好一会儿;在大报恩寺,自己和生母一起去拜过佛……
一边想着,一边不由得放慢了马步。
当年,自己是堂堂宁国府的少爷,无忧无虑,终日只是要寻出新鲜法子玩乐;如今,自己虽然鬓发未白,却也有了沧桑之感,终日因家事被妻子抱怨。
他在心中长叹一声,寻路往宁荣街而来。
宁国府门外,已经不再像往年一样,永远都聚满了簇簇的轿马,永远都有十几个奴仆,在门口守着,等待传话进去。此时,黑色的大门掩着,只有东边的角门开着,一个年老的奴仆,倚着门口的石头狮子,正在打盹。
庄儿忙走过去,叫了一声“欧叔”。老奴一惊,身子一歪,差点摔倒。至极看清了眼前的人,顿时笑逐颜开,道:“这不是庄儿吗?你怎么回来了?”
庄儿笑道:“岂止是我,四爷也回来了。”
老奴这才转过身,看到了贾代偲,忙跪了下来,笑道:“四爷怎么回来了?奴才老眼昏花,竟没有注意到。”
贾代偲笑道:“你起来说话,三爷在家吗?”
老奴忙站起身,笑道:“三爷今儿上午出去一会儿,中午已回来了。四爷是直接进去,还是我给四爷传一声儿?”
贾代偲笑道:“我进去就是了,等你传进去做什么?难道还等着三哥来接我?你将我的马牵到后面喂一下。”
老奴忙答应了,那两个跟随之人,也随了老奴,牵了马匹,往后面马圈去了。只有庄儿跟着贾代偲进去。
院内的小厮早已看到,将贾代偲请进书房坐着。不一时,贾代仕的声音就从窗外传进来:“哎呀,老四,你怎么来了?”一边说,一边掀帘子进来。
贾代偲忙站起身,给哥哥请了安,又说明自己的来意。
原来,这贾代仕与贾代偲,乃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从小儿就更加亲密一些。贾代仕听了四弟的话,道:“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听说还有十来天,才是王家老太太的生日,四弟你只管在家里住几日再去,咱们兄弟,好好说说话。”
贾代偲笑道:“三哥吩咐,我自然要听着。此时还应该去给嫂子请安才对。”
贾代仕笑道:“也是,你直接进内院就是了,偏偏这小厮多事,将你让到这里来。”
说着,便携了四弟的手,二人一起进去。早有丫头传了进去,陈氏已穿戴整齐了,在上房等着贾代偲。
贾代偲进得房来,先给嫂子请安。
陈氏笑道:“咱们自己骨肉,不该怎么客气。四叔远道而来,想是辛苦极了的。我已命丫头去收拾房子,四叔只管住下。你哥哥也着实惦记四叔。”又转身命丫头道:“将哥儿唤了来,与四叔请安。”
不一时,一个七岁左右,身穿湖蓝色衣裤,眉眼与贾代仕有六七分相似的男童,走进来与贾代偲请安。
贾代偲原是为父亲守丧的时候,与这侄儿相处过的,遂笑道:“二三年不见,敞儿长得这么大了。”便从袖子中掏出一把川金扇来,送与侄子做礼物。
贾敞忙拜谢了,笑道:“叔叔,先生正在书房教我读书,我还要去一下,叔叔见谅。”
贾代偲忙道:“敞儿只管去,念书要紧,早早考个功名,与你父亲争气。”
又有丫头进来道:“回爷和奶奶,四爷的房间收拾好了,并四爷带来的行李,也安置在房内了。”
贾代偲忙向嫂子告辞。陈氏也不挽留,只道:“四叔有什么要用的,只顾告诉丫头们,让她们上我这儿来拿。”
贾代偲谢了,同了丫头,一起往西边的小院子来。
第七十六回 游旧舍兄弟祭父母
原来这西边的小院子,就是当年贾代偲的住处。此时,贾代偲再次入住旧房舍,心内倍感亲切。
北边的墙壁上,还留着自己用短剑画的疤痕;窗棂上,还有自己用小刀刻下的字迹;院子里的一棵西府海棠,是自己八岁的时候,见花匠买了花草树木来,闹着要了一棵,定要亲手种下的,如今枝繁叶茂,姿态亭亭,已开满了胭脂般的花瓣。
盆架上,已经放了一个盛满了水的大铜盆,另有一条巾帕搭在盆架顶部的横梁上。贾代偲刚洗了脸,就有贾代仕的小厮,来请他去吃饭。
贾代偲忙跟了他来到后园。
原来就在后花园的夕照轩,贾代仕已摆了一桌酒席。等贾代偲入了席,贾代仕笑道:“老四,咱们兄弟,比不得父亲在时了,家中如今竟没有太多的预备之物,你又来的匆忙,有些食物急切之间买不来,幸而哥哥我还记得几样你爱吃的菜,就吩咐厨子预备了,你尝尝看,可还合胃口?”
贾代偲忙笑道:“三哥说哪里话?只要咱们兄弟说说话,就够了,那在乎吃些什么。”
贾代仕笑道:“你一路奔波,想来也是辛苦极了的,今儿晚上简单一点,略微喝些酒,你好好睡一觉,明儿咱们弟兄,再好好在金陵城逛逛,有个谢记酒楼,原是你最爱吃的,明儿咱们就上那去。”
贾代偲笑道:“三哥,我明儿倒想在咱们这院子中,好好逛一逛,又是几年没回来了,倒着实惦记咱们家这旧宅子。”
贾代仕道:“这院子,是咱们从小儿玩熟了的,又有什么好看的。自从咱们家都进了京,家中的奴仆,也大都进京去了,如今家中的人手不够,这院子也疏于打理,竟有些荒芜了呢。只这近房舍的一块园子,还是旧日气象。”
贾代偲笑道:“原来家中人口多,如今倒是清净些。”
贾代仕道:“四弟,你如今在京城中怎么样?”
贾代偲听哥哥这么一问,顿时想起来自打为父亲守丧之后回京,嫡母立刻将兄弟几人分了家,自己如今的落魄来。只因与哥哥刚见面,不好提起来,只得道:“还是老样子,家中倒有两件喜事,三哥听说了吧?”
贾代仕道:“你可是说敬哥儿中秀才和敬哥儿定亲的事儿?大哥前段时间写了信来,我心中也十分欢喜,咱们贾家,可算出了个有才之人,也不枉父亲在世时,日日惦记着让我们兄弟弃武从文了。”停顿了一下,贾代仕又道:“四弟,大哥还说,如今咱们家中已是分了家了,你已搬出去住了,可还习惯?”
见哥哥主动提起,贾代偲也不好隐瞒,只得将嫡母分家不公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又道:“常言说,‘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想当初咱们父亲,还是赤手空拳,拼的这份家业?咱们虽不敢比父亲,也要自己能顶门立户,才算得一个男人。哪能因为母亲偏心,就怨声载道?”
贾代仕沉默一会儿,道:“四弟说的也是,怎奈我们是庶出,比不得哥哥们。也只能靠自己争气了。所以我家中虽然如今不景气,也定要请个先生来,专门教导敞儿,他若是能有出息,就什么都有了。”
贾代偲忙笑道:“咱们兄弟久别重逢,说这些做什么?小弟借花献佛,敬哥哥一杯。”
贾代仕一笑,举起酒杯,忙饮了。二人又说些闲话,直至深夜,才各自回房。
第二天,贾代仕原要请四弟出去游玩,贾代偲不肯,定要在家中四处走一走。贾代仕只得陪他来到后园。原来这后园,占地有二十几亩大,当年亭台楼阁,奇花异草,池塘轩榭,太湖山石,应有尽有。只其中每日打扫庭院,修建花木之人,就有十几个人。
如今却只在园子的前面一带,依旧有人洒扫整理,倒也依然生机勃勃。只园子的后面一带,新修了一堵墙壁,中间一个月亮门,装了铁栅栏,竟用铁锁锁了。
贾代仕道:“等我命人拿钥匙来,你进去看看。”
贾代偲满止住道:“三哥不必麻烦,我在门口看一眼即可。”你道贾代偲为何不肯进去了?只因他看这情景,也知道后园中疏于管理,必定荒芜不堪,若是进去,看到昔日熟悉的场景,如今已面目全非,难免心中更加悲凉。
贾代仕也只得由他。贾代偲遂走近铁栅栏,只见铁栅栏上已结了薄薄的一层蛛网,他只得用手轻轻扯掉蛛网,攀附着栅栏,往内看时,只见后园内果然轩台倾斜,画廊上隐隐地满是青苔,地面上杂草丛生,有的竟有半人多高;不远处的凉亭,原本是朱红色的漆已经变成深褐色,且斑斑驳驳,更是增加了无限的凄凉。
看到四弟脸上的落寞,贾代仕忙道:“前几年,我们在陵墓上为父亲守丧的时候,你嫂子一个人在家,只嫌园子太大了,家中人口又少,有些害怕,就命人修了这堵墙,就越发没人上这后面来了。故而冷落了下来。”
贾代偲忙道:“三哥不说,我倒险些忘了,既然我来了金陵,还该去祭拜一下父亲和咱们母亲。”
贾代仕道:“这个容易,今儿是来不及了,明儿咱们就去。我回头让你嫂子准备一下,也就是了。”又道:“四弟倒不必多看了,咱们还是出去逛一逛。”
贾代偲只得依了,兄弟二人,在金陵城逛了半日,又在谢记酒楼吃了饭,方回。
第三天一大早,贾代仕的小厮就来请贾代偲,道:“四爷,三爷已经准备好了祭祀之物,要与四爷一起往咱们家陵墓上去,饭也是在那里吃。”
贾代偲忙答应了,穿了素服,走到外面等着。不一时,贾代仕走内院中出来,也是一身素衣。两人一起来到大门口,黑漆大门依然紧闭着,只有角门开着。门口有两个小厮,已备好了马,马背上放着祭祀之物。四人上了马,一提缰绳,四匹马撒开了蹄子,沿着街道,疾驰而去。
原来这贾家的祖坟,就在城南二十里外的一处风水宝地。当日还是宁国公贾演,特意请了风水先生,四处勘察,好不容易选下的。
几匹马风驰电掣,不一时就到了坟山附近。远远地就看到坟茔两边青松郁郁,翠柏森森,当中甬道用青石铺路,甚是气派;走近了看,明堂、神台、烛台全是用汉白玉雕刻而成,上面各种纹饰,极其精美;坟茔远处土山环抱,坟门上一块汉白玉的牌匾,上面用隶书写道:“宁国公贾氏先茔”。
坟茔的不远处,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里面绿树成荫,花草繁茂,另有十来间房舍。当日贾代化兄弟为父亲守丧之时,就住在这里,故而一切动用之物,都是齐备的。如今院落的门房内,住着一家姓周的奴仆,担任守坟之责。这老周头早已得知,今天三爷和四爷要来祭拜,故而早已将房内收拾整齐,坟茔上也重新整理了,只等着两位主子到来。
此时听见马蹄声,忙从房内迎了出来,给贾代仕兄弟磕头请安。
贾代仕道:“老周,累你!”
老周头忙赔笑道:“小的多蒙主子恩典,这些事儿,可有什么累不累的。听说两位爷没吃饭就来了,小的吩咐家里的老婆子正在给两位爷准备一些粥饭。等二位爷祭祀了老太爷,可略略用些,爷只管放心,都是极清洁的。”
跟随来的两名小厮,早已将马背的祭祀之物拿了下来,老周头帮着,贾代仕兄弟俩一样一样的陈列在祖父和父亲坟前,焚过了纸钱,兄弟二人哭了一场。
两兄弟之生母的坟茔,只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兄弟二人又整理了一些祭祀之物,在母亲坟前焚化了。兄弟二人更是哭的痛心。
小厮和老周头忙劝解一番,拉了兄弟二人到房内吃饭。
贾代偲想起父母在日,自己何等风光,如今却如此凄惶,心内不是滋味,也懒怠吃饭;贾代仕也只是吃了几口粥,也就站了起来。
老周头忙一把拉住,道:“二位爷都不肯吃东西,想是怪老奴招待不周,这却如何是好?”
贾代仕忙道:“我们兄弟心中有些伤悲,故而吃不下东西,与你何干?你只管将坟茔看护好了,切莫让乱生杂草,日日记得供奉老太爷些汤水,也就尽责了。”
说完,便同贾代偲走了出来,上了马,四人回去。一路上,兄弟二人都默默无言。及至进了城,贾代仕方极力拉了贾代偲,往夫子庙附近游玩。贾代偲见了些少年时常见的杂耍、玩意,心中方又欢喜起来。兴致勃勃,买了许多小玩意,要带回去给几个侄儿和儿子玩耍。另又买了些脂粉,准备拿回去哄妻子开心。
贾代仕见兄弟转悲为喜,也放了心。
第七十七回 过寒家主仆暂别离
转眼又过了两天。贾代偲打听的王家已经开始有宾客送礼走动,也忙和三哥说了,兄弟二人一起拿了贺礼,带了小厮,到王家敬贺。
这都太尉统制县伯王武,原是在京城中与贾代化、贾代善都极其投缘的。平日里家中有事,也常常邀请贾代仕过来玩乐。如今听得这兄弟二人走来,忙亲自出门迎接,口内笑称“不敢当”。
贾代仕道:“还该亲自进去,给老太太磕头。”
王武笑道:“我母亲昨儿晚上着了些凉,此时有些不大舒服,有劳二位兄台记挂,且到花厅内喝酒,另有几位亲朋都在,也都是极熟识的。”
原来今日的宾客,都是金陵城内的各级官宦,这兄弟二人因自己是白衣之身,不便久留,只喝了几杯酒,便借口家中有事,向王武告辞而去。王武款留不得,忙亲自又送了出来,再三表示谢意,又拉了两兄弟到书房内,给贾代化写了一封书信致谢,交于贾代偲带回去。
贾代偲又和哥哥在金陵城内玩了两天,将少年时常去的地方都玩遍了,便和贾代仕告辞。
贾代仕道:“咱们兄弟多年不见,你便多住些日子,又该如何?”
贾代偲只因心中有一桩心事,无心久留,执意要告辞。贾代仕只得依了,又准备了一些孝敬方夫人的东西,命贾代偲带回去。
贾代偲一行四人出了金陵,便对那两个跟随之人道:“你两个可带了这些东西,先回府去,好教老爷放心。我另外还有一点小事,要晚几天进京。”
那两个跟随之人听了,只得满口答应,辞别了贾代偲,拨转马头而去。
眼看着两个人走远了,庄儿方笑道:“爷,你老人家准备去办什么事?”
贾代偲笑道:“你这蠢货,以为我要做什么?你不是说思念父母吗?咱们就去你家中走一趟,如何?”
庄儿又惊又喜,慌忙跳下马来,给贾代偲磕了一个头,含泪笑道:“小的这点子事儿,爷竟还记在心里。若是能再看父母一眼,小的就算立刻为爷粉身碎骨,也是死而无憾。”
贾代偲笑道:“你还不赶紧起来,在前面带路。”
庄儿忙答应一声,抹了一把眼泪,重新上了马,又犹豫道:“爷,小的家里房小屋窄,到处脏兮兮的,还有一股子味,只恐爷受不了。”
贾代偲道:“你若是不想回去,咱们就此回京,也就罢了。”
庄儿忙道:“如何不回去?回去!”遂打了一个响鞭,往前就走。向北五六里路,又向西七八里路,眼前就是一条河,不远处还有一座青山。又走几步,就进了一个村子。
村子甚是破旧,大都是土坯茅草房子。几个浑身泥土的孩子,正在村口打闹。忽见了两个器宇轩昂的人,骑了马走来,吓得立刻缩到墙角,直勾勾地只管盯着两个人看。
贾代偲对庄儿笑道:“你仔细看看,这里面可有你的亲戚?”
庄儿竟果真盯着那几个孩子看了看,又摇头道:“这几个孩子,大不过五六岁,便是小的亲戚,也不能认得。小的随爷进京,都七八年了。”
又走了几步,来到一所格外衰破的院子门口,门口的一个木架子上,撑着一个破烂不堪的渔网,发出一股子鱼腥味。土坯砌成的院墙,也不过四尺来高,上面还苫着一些稻草。没有门框,只有一个荆棘编成的柴扉虚掩着。
庄儿有些羞赧地笑道:“爷,就是这里了。”
贾代偲道:“你父母可在家里?”
庄儿忙跳下马,推开柴扉,冲着房内叫了一声“爹”。
很快,房内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谁呀?”接着,就走出来一个有些佝偻的老人。老人的头发斑白,衣衫破旧,手里还拄着一只木棍。
庄儿一见,早已“扑通”一声跪下,膝行着走到老人面前,扯着老人的裤腿,放声大哭。
老人睁着一双昏黄的眼睛,辨认了半天,方也滚下泪来,哭道:“是我的江儿啊!江儿啊!”
贾代偲也忍不住要掏出手帕拭泪。
庄儿哭了半天,方想起贾代偲来,忙站起身,抹抹眼泪,笑道:“爹,我们家四爷来看你了。”
老人忙要跪下来,贾代偲忙从马上下来,一把搀住老人,笑道:“老爷子,不敢当!不敢当!”
老人局促不安地道:“四爷来了家里,这可怎么坐呢?也没有茶水让四爷解渴。江儿你也糊涂,怎么将四爷领到这里来?”
庄儿笑道:“四爷定要来的。我和爷这次是回金陵办点事儿,即刻就要回京的。”因又在院内瞅了一圈,见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便忙进屋内,搬出来两把竹椅子,一把请贾代偲坐了,一把请父亲坐在上面。
又问道:“爹,我娘呢?还有我弟弟妹妹呢?”
老人又抹了一把眼泪,道:“江儿你别怪爹,爹没本事,没照顾好你娘。自打那年你们进了京,你娘就又病了。你临走的时候,留下来一点银子,都给你娘买了药,又典当尽了家里略微值点钱的东西,也没能留住你娘。”
老人话未说完,庄儿已又是满面泪痕,泣不成声。
只听老人又道:“去年因渔船税交不上去,只得将你妹妹早早嫁了出去,换得几两银子,勉强交了渔船税,如今家中,只剩下我和你弟弟,你弟弟到田里去了。留我在家给他做碗饭吃。”
庄儿道:“妹妹嫁在哪里了?我去看看她。”
老人忙道:“去年来了一个外地的客商,嫁与外地客商去了,哪里还找寻她去?那家看起来甚是富贵,想来你妹妹也总能吃饱穿暖。也就罢了。”
庄儿顿时心头明白,这妹妹十有八九是被卖出去了,又不好戳破父亲,只得伏在父亲腿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老人道:“你这孩子,如何只管哭?四爷在那里,你倒是去给四爷烧碗茶喝。”
贾代偲忙道:“不必了,老人家,我们回来看看,也就即刻回去的。”踌躇了一下,从马背上的褡裢中取出五十两银子,递与老人道:“老人家莫怪我说话太直,我看家中甚是艰难,这里有一点银子,且去购置一些东西,也算你家儿子,没有白跟我一场。”
老人慌忙推辞道:“四爷不可如此。当年这孩子已是卖了死契的,府上已经给足了银子,我怎好再要四爷的钱?”
贾代偲便将银子交于庄儿,道:“这样吧,庄儿你就在家里住几天,将你父亲的生活再安置一下,我先到扬州去,还住在咱们来时的那间客栈内,你安置好了你父亲,就到扬州来找我。”
庄儿忙道:“这如何使得?小的已是看过了父亲,爷要走,小的自然要跟爷一起走。”
贾代偲道:“你看你这幅牵肠挂肚的样子,就是和我走了,心内也放心不下。倒不如让你尽几天孝,等回去了,做事也更尽心些。咱们从小在一起十来年了,倒不用和我客气的。”
说着,便转身上了马,向老人一拱手,竟是走了。走了老远,他回头看时,只见庄儿和老人,还依然跪在门口的土地上,对他下拜。
贾代偲心内暗自酸楚,只觉得自己的人生,自打没了父亲,就一落千丈,不想若是和这家人比起来,竟也是天庭中的日子了。自己从小儿在富贵锦绣堆中长大,何尝知道,世上还有连饭都吃不起的人家?家中有不少买来的奴仆,他们的家中,又是何等状况?想来若不是有了大的难处,又有谁会卖了亲生儿女?就说这庄儿,在自己身边,向来机灵聪慧,爱说爱笑,谁知背后其家境竟如此凄惨?
一边想着,一边已走到了一处集镇之中。只闻得路边阵阵饭菜香味飘来,顿时觉得腹中饥肠辘辘,便也不择好坏,捡了一家看上去干净整洁的小店,就在路边的桌子旁坐下,只要了一碗面条,一盘羊肉,一碗黄酒,登时大吃起来。
不一时酒足饭饱,便又骑马上路。走着走着,不觉天色已晚,贾代偲只顾想心事,竟是已错过了宿头。及至警醒过来,已是前无村庄,后无店铺。就连路上的行人,也只剩了他一个。
他不由得心慌起来,更是催马快走,只要赶到前面,寻一家客栈。谁知越是慌乱,越是找不到路径,稀里糊涂,竟撞到了一座密林之中。
贾代偲心中越发慌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得密林之中一声口哨,登时撞出来两条大汉,手里都拿着朴刀。两人看到贾代偲已经吓得瑟瑟发抖,哈哈大笑,道:“这位爷,赏口吃的?如何?”
贾代偲慌忙道:“我这里有些银子,你二人尽管拿去就去。”
二人又笑道:“我们看你这匹马也不错,还有你身上这衣服,竟也是上好的,也能值几个银子,不如一发与了我们吧。”
贾代偲此刻,心内只是后悔,不该让那两个会拳脚的跟随,早日回去的。但悔之晚矣,这两个人已慢慢逼近了过来,一个抢过贾代偲马背上的褡裢,一个就要将贾代偲拽下马来。贾代偲慌忙大叫:“救命啊!”
一个人的刀刃,已经放到了贾代偲的脸上,眼看着就要往下劈。只吓得贾代偲闭了眼,浑身哆嗦不止。
第七十八回 逢挚友河畔诉肺腑
正在贾代偲魂飞魄散之时,忽听得身后又有一阵马蹄声传来,然后就是箭矢划过空气的声音,接着就是那个将刀刃举到贾代偲脸上的人,一声哀嚎,连滚带爬,翻到了一边;紧接着又是一只箭矢飞来,正射在另一个人的右手臂上,这个人手中的朴刀,顿时把握不住,掉在地上。
一声声调不高,却格外威严的断喝,在贾代偲身后响起:“你们两个,快给我滚!”那两个人忙捡了朴刀,连滚带爬,跑到了密林深处。
惊魂稍定的贾代偲,只觉得身后的声音格外熟悉,忙转过身来,只见一匹黑马之上,坐着一位戴着宽大斗笠的人,斗笠的边沿,将此人的大半个脸都遮住了。
贾代偲犹犹豫豫,叫了一声“竹泉先生”。这人也不答话,一转马头,就往林子外跑去。贾代偲慌忙捡起地上的包裹,上了马,急追而来。
一直等着上了大道,那匹黑马才慢了。贾代偲忙纵马疾走几步,赶了上来。
竹泉先生道:“贾兄如何一个人在这里?”
贾代偲忙道:“因奉家兄之命,回金陵办点小事。原是带着庄儿的,因他回家探望老父,我看他父子多年不见,哭得痛断肝肠,不忍让其即刻分离,故而让他在家住几天再来。我平日里都有家仆带路,从不记得路径,胡乱之间,就走错了路,不曾想就遇上了这桩事。”
竹泉先生道:“贾兄果然是个心善人。”
贾代偲忙道:“竹泉兄如何也到了这里?”
竹泉先生笑道:“自那日贵昆仲走后,我也立刻就下山了。因四处乱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里。”
贾代偲道:“不想竹泉兄竟还有一身好功夫。若非竹泉兄搭救,我今日命将休矣。”
竹泉先生道:“原是小时候身体弱,就练些功夫,强身健体。如今到处乱走,竟也派上了用场。当下太平盛世,倒也没有什么大的盗贼,不过偶尔有庄户人家过不下去,为生计所迫,出来劫掠一些小财物,算起来也都是可怜人,我也不忍伤他性命,只需赶跑了就是了。”
贾代偲道:“竹泉兄可知道这附近哪里有客栈?我们不妨去到那里,买几碗酒喝,叙一叙离别之情,如何?”
竹泉先生沉默了一会儿,道:“这附近并无投宿之处,再往前走十来里路,倒是有一条河,河边甚是宽阔,不会有盗贼出没,不如我们就在那里歇一会儿,说说话,天大约也就亮了。”
贾代偲忙道:“就依兄台。”
两人遂打马赶路,不一时,就到了河边。河水白茫茫一片,河边又有肥美的青草。二人便下了马,让马自在吃草。二人捡了一块草地,就坐了下来。
贾代偲道:“我与兄台,可谓有缘。正巧遇上盗贼,正巧竹泉兄就到了。”
竹泉先生笑道:“你竟不知道?你在那集镇上吃饭的时候,我就看到你了。故意一路随你而来的。否则,哪有这么巧的事儿?”说着,从自己的包裹里,取出来一些点心,又道:“我看贾兄一路上并不曾再吃饮食,想是也该饿了。这都是我在路上买的,贾兄可将就用些。”
贾代偲也不客气,拿起一个胡饼,边啃边道:“既是早就看到我了,竹泉兄如何不与我说话?”
竹泉先生笑而不语。
贾代偲心下也有些明白,不好再问。又道:“兄台又有什么计划?难不成就一直四处飘荡?你那个房子,我又去过一次,安安静静的,并无人迹涉足,不如兄台还回去,咱们二人也可时常会会面。”
竹泉先生笑道:“回去已是不可能了,南方山林更加清秀,我倒有意再在这南方的山林之中,寻一个僻静之所,平平淡淡,了此一生,也就罢了。”
贾代偲也不好再劝,吃了一个胡饼,倒也有几分饱了,就仰面躺在草地之上,看到天空繁星灿烂,月光皎洁,笑道:“今儿晚上这情景,倒和那日咱们在你房后的湖中差不多,宁静,安谧,仿佛又与天地混为一体,超然物外了。”
竹泉先生也躺了下来,仰视着苍穹,笑道:“贾兄心胸豁达,刚刚遭遇了一场劫难,这会儿就觉得宁静、安谧了。”
贾代偲笑道:“若是总想着过去不好的事,人生还有什么乐趣?想我家中,当日父亲在日,我也是阔公子,从不知道愁为何物。如今父亲不在了,嫡母偏心,只分了我一些薄薄的产业,日子甚是艰难。但今儿到了我那家童家中一看,我的处境竟可以算的是神仙日子了。想来人总是要往好处想,才不枉来人世间走一遭。便是我们的父母不在了,也总是希望我们做儿子的,能快乐一些,你倒可是不是?”
竹泉先生笑道:“贾兄这话,可是另有所指?”
贾代偲笑道:“岂敢!岂敢!我因今儿陡然遇上了两件平生不曾遇上的事,故而略有感慨。”
竹泉先生笑道:“贾兄若是困了,可小寐一会儿,有我在身边守着,你大可放心。”
贾代偲笑道:“既是如此,我就睡会儿,等会儿换竹泉兄小睡一会儿。”说着,从包袱中拿出一件斗篷,盖在身上,又将包袱枕在头下,朦朦胧胧之间,竟已沉沉睡去。
一觉醒来,已是天光大亮,一道金灿灿的霞光,正在地平线跃跃欲试,挣扎着要跳出来。不远处的农田之中,已经有了农人在劳作。只是竹泉先生已不知去向,只剩下贾代偲的那匹青马,正在河边饮水。
贾代偲揉揉眼睛,想起昨晚的事,竟像在梦中一般。他愣愣地坐了一会儿,便踱到河边洗脸。虽然已是四月的天气,但清晨的河水依然冰凉。冰凉的河水,让贾代偲的头脑清醒了不少。他捡起河畔的一颗鹅卵石,用力掷向河心,一圈涟漪便在河面荡漾开来。
贾代偲在心内暗自思忖,自己究竟该到哪儿去?上次到扬州去,原是为了游玩一番;这次准备到扬州,是因为庄儿说看到了楼下有竹泉先生,自己潜意识里,是要到扬州,看看能不能再遇到竹泉先生。如今已是无意间遇上了,话也说尽了,竟是不必去扬州了。但若是不去,自己又和庄儿约好了,在扬州的那家客栈会面。
思来想去,贾代偲只得又上了马,继续往扬州而来。
骑了马赶路的贾代偲,没有注意到,就在路边的树木后面,有一个人,远远地看着他上马离开,方才也骑了自己的黑马,往金陵城的方向奔去。
那家迎宾客栈的门口,依然一片繁华,但贾代偲已无心赏玩,只在客栈内闷头睡了三天。
第四天傍晚,庄儿方找了来。一见贾代偲,又跪下磕头,百般感激。
贾代偲笑道:“这可值得什么?以后你攒了体己,咱们府中有上金陵来的,或者每年冬天,田庄上的人到京城送菜蔬粮米的时候,尽可以交于他们,让他们给你父亲带过来,也好让老人家能生活好一点,你也安心。往常你如何不说?让老人家衣食都没着落。”
庄儿又是笑又是泪,道:“小的已是府中的奴才,哪里还敢说家里的事?只恐主子见怪。倒是小的心胸不坦荡,揣度错了爷的胸襟。小的以后唯有尽心竭力,回报主子。”
贾代偲又笑道:“家里都安置好了?”
庄儿笑道:“已安置好了,请了几个工匠,将家里的房子再修一修,另又添置了一些家具。我父亲这些年,有些小的病疾,也请了大夫,给他开了些药,这三五天的功夫,竟好了许多。小的也大可以放心家中之事了。便是村里的人,见小的回来,对我父亲也客气了许多。等小的再攒了钱,就按照爷说的,托人捎回来,给我弟弟娶房媳妇,我父亲也得个儿孙绕膝,再没有什么不知足的了。”
贾代偲笑道:“你自己的媳妇还没有着落,倒想着你弟弟了。”
庄儿脸一红,忙道:“按照咱们府中的规矩,小厮们都是二十五岁才成亲,小的还早着呢。”
贾代偲一笑,也没再说话。二人在楼下吃了饭,歇息一晚,第二天又到码头乘船,返回京城。
这次回京城的水路不太顺,故而一直用了四五十天,贾代偲与庄儿,才在通州码头下了船,奔家中而来。
到了家门口,看门人一见到贾代偲,一边给他请安,就一边急忙忙说道:“爷怎么才回来?西府中出事了,等着爷赶紧过去呢!”
贾代偲忙走进去,妻子雷氏竟也不在家中,小丫头也道:“奶奶到西府中去了。”
贾代偲忙问怎么了,小丫头道:“我听得说,是那边二爷出什么事了,爷还是别问了,赶紧过去吧。”
贾代偲只得又忙忙地出来,重新骑了马,直奔荣国府而来。
第七十九回 论嫡庶点醒梦中人
话说自贾代偲往金陵去了之后,宁国府与荣国府中,各安其事,倒也风平浪静。
史彦每日细心管理家事,分配奴仆职责,督促媳妇和丫头们,每天送了贾孜到东府中去读书。
这一日,史彦在花园里看着婆子们整理春季的花草回来,走到院内,只听见贾孜在东厢房内哭泣,便道:“母亲,我再也不到东府中去了,那两个妹妹都说我是庶出的,不如她们身份尊贵,还说以后不和我玩了。”
接着就是瑶琴又是心疼,又是委屈的声音,在安慰贾孜:“不去就不去,孜儿不哭,只是这事儿还得你那位母亲同意,等娘和她说去。”
史彦便走了过去,早有小丫头打起帘子,又有小丫头在内笑道:“大奶奶来了。”
瑶琴忙站了起来,拉着贾孜走来,口内道:“给姐姐请安。”
贾孜也忙道:“给母亲请安。”
史彦拉了贾孜的手,在炕上坐下,笑道:“孜儿,你刚才和你母亲说些什么?”
贾孜委屈地道:“东府中的两个妹妹,都说女儿是庶出的,女儿再也不想到东府中去了。”
史彦笑道:“你们姐妹从小儿就在一处玩,都是极熟悉的,为何今日她们会忽然说起这个话了?”
贾孜嘟着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史彦笑道:“孜儿上学回来,想是该饿了,妹妹你命人给孜儿准备一些吃的,等我明儿到东府中,却问问大嫂子。”
瑶琴忙道:“姐姐不必去问了,想是小孩子家,不懂什么乱说的。姐姐若是去问,只恐化大奶奶更是轻看了我们母女。也难免抱怨姐姐护犊子,也影响姐姐和那边大奶奶的和气。”
史彦道:“这话不是这么说,虽说人有嫡庶之分,但也不该教导小孩子从小就这样想,都是姐妹,原该亲密些才好。”
瑶琴原也巴不得有人替女儿出头,如今又听史彦这样讲,便忙笑道:“倒是姐姐真心疼孜儿,孜儿有这样的母亲,也是她的福气。”
史彦道:“既是孜儿不愿意去上学,明儿就停一天,等我过去了,后儿再去上学。”说完,又教导贾孜几句,起身回房。
回到房内,史彦便在心内猜度,究竟会是谁将这个想法,教导给了东府中的贾敦和贾畋?奴仆们是不敢的,大嫂子是个性子软弱,不爱惹事的,也不太可能;二嫂子知书达理,也不大可能会教导女儿这些话;只有大太太方夫人,因当年宁国公贾演宠爱侍妾,没少受气,故而对庶出的子女多有偏见。
想毕,便命云梦,将前几天父亲史锃派人送来的鱼翅,拿了两盒子,预备着明儿到东府中去。
一夜无话。
第二天上午吃了饭,史彦便带了云梦和几个丫头,命她们拿了鱼翅,坐了车,来到宁国府中。先拜见了方夫人,笑道:“大太太,昨儿我父亲命人给我送了几盒子鱼翅,虽不是什么稀罕物,倒也能滋补人,听说可以益气、清神、补气血,我赶着孝敬了我们太太两盒子,又拿了两盒子孝敬你老人家。”
说着,便从云梦手里接过盒子,打开来与方夫人看。
方夫人一看这鱼翅如扇如梳,正是难得的上品,忙笑道:“你看看这彦姐儿,既是你父亲给你的,你留着自己吃也就是了,何必又拿过来。”
史彦笑道:“自打我进了贾家的门,多蒙大太太教导我,如今我又没了母亲,大太太就和我半个母亲也差不多,略表孝心一下我的孝心,岂不是应该的?大太太什么好的没见过?只要不嫌弃这鱼翅粗糙就好。”
方夫人道:“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客气了。”命丫头们收了,又和史彦说话。
因道:“我刚听得房后有人在说,孜姐儿今儿没过来念书?正要让人去问问,可巧你就来了。”
史彦忙笑道:“孜儿这孩子不懂事,昨儿回去哭鼻子,说和两个妹妹拌了嘴,我想小孩子家,哪有不拌嘴的?今儿拌了嘴,明儿就好的蜜里调油。打小儿谁没和姊妹们闹过?这也是小事,谁知这孩子今儿竟闹着不来念书了,我哪里耐烦管她?等晚上她父亲回去,少不得教训她一番。”
方夫人忙道:“哟,想不到这孩子气性这么大。昨儿我听得敦儿说,她只说了一句孜儿是庶出,孜儿就哭起来了。这都是我的不是,前儿敦儿忽然问我,为什么孜姐姐有两个母亲,我一时嘴快,就告诉了她缘故,不想这孩子就去和孜儿胡说。”
史彦忙笑道:“就为这点子事儿啊?敦儿原也没有说错。都是这孜儿脾气太坏。我倒是懒得管这些事,左右不过是一个女孩子,长大了少不得打发出门,只不过有句俗话,叫‘高门嫁女’,这么这样人家,将来给女孩儿挑女婿,也说不得定要高门大户,若是女婿将来有出息,多少也能给娘家争点光,故而也不去惹她。只要大礼上不差,也就过去了。”
方夫人道:“倒是你明白,想的长远,女孩儿家只要嫁的好,哪里还论什么嫡的庶的?你明儿只管让孜儿来,我让敦儿给她赔不是。”
史彦忙道:“赔什么不是?又不是什么大事。小孩子家家的,说不定这会子已经忘了呢。”
方夫人道:“原该的,怎么说,孜儿也是姐姐,你放心,这事儿我来调理,本来就是我一句话惹出来的,哪儿不管了?”
正说着,只见唐氏走来,史彦忙起身见礼。
唐氏笑道:“我在房里,听说妹妹来了,就赶紧来说话,妹妹这两日好?”
史彦忙笑道:“不敢劳烦嫂子动问,也不过是家里那些事。大嫂子如今是不用愁的了,儿子博学多才,将来的媳妇儿又出身王府,大嫂子将来有享不完的福了。”
唐氏忙道:“你一见到我就打趣,这可有什么呢?你那两个儿子,也是个个都出色的,你难道还有什么愁的不成?”
史彦道:“说起儿子,我哪里比得了嫂子?你看那赦儿,也不过比敬哥儿小三四岁,竟还是个再糊涂不过的人,听说在学堂里,常常把那位代儒兄弟气的头疼,到如今,连《论语》还背不下来,就更不要说《孟子》了。要想达到敬哥儿的样子,我看是不可能的了。”
唐氏道:“妹妹也不必多虑,小孩子家,再大一些儿,就可以好了。”
方夫人对唐氏道:“你命厨房去准备多几样菜,留你妹妹在这儿吃了饭再走。”
史彦忙笑道:“大太太赐饭,我原该领了才对。只是还要过去服侍那边太太吃饭,不敢久留。”
方夫人道:“眼见的你只听你婆婆的话,就不听我的了?来人——”一个小丫头忙答应了。
方夫人又道:“派人去到西府中告诉二太太,就说我把她媳妇儿留下来吃饭了,她若是嫌没人伺候,就也到这里来,等我伺候她吃饭。”
史彦忙笑道:“大太太爱拿我婆婆开心,我婆婆哪里承受得起?”
丫头笑着去了。
不一时,陈夫人竟然果带了娄氏走来,边走边笑道:“来就来,谁还怕谁不成?”
方夫人再想不到,陈夫人竟真来了,忙笑道:“既来了,等我伺候你吃饭就是。”
几个媳妇儿都笑了,又各自忙着安排案几,将饭菜都拿了来,大家一起吃。贾敦和贾畋也下了学,走进来给两位祖母请安。等方夫人和陈夫人都落了座,贾敦和贾畋也坐了下来。
只有三个媳妇依然站着,方夫人笑道:“你们也都坐下,今儿竟是想不到的一场宴席,倒不用客气的。等有了外头的人,咱们再立规矩。”
唐氏、史彦和娄氏三人,方坐了下来,一时又忙着站起来,给两位太太布菜,盛汤。方夫人和陈夫人也知道这竟是改不得的,也只得由她们服侍,等方夫人和陈夫人都吃了饭,唐氏等三人,才踏踏实实地坐下来吃饭。
只刚吃了几口,忽见陈夫人房里的一个媳妇慌慌张张地走了进来,进门也顾不上请安,只叫道:“太太,两位奶奶,老爷不好了!”
慌得众人都站了起来,方夫人忙道:“究竟怎么了,你倒是说清楚。”
那媳妇儿慌忙跪下,道:“两位太太,老爷刚才晕倒了。竟是为了二爷的事,请太太和奶奶们快过去!”
娄氏忙道:“你且说清楚,怎么又为了二爷的事?二爷又怎么了?”
史彦忙道:“她看来是慌乱极了的,竟不必等她说了,我们倒赶紧过去才是。”
说着,忙拿起陈夫人的斗篷,给她披在身上,手指触及到陈夫人时,已感觉到陈夫人的身体在轻微发抖,忙劝慰道:“太太也不要太急,咱们且过去,看看什么事儿,再说。”遂搀了陈夫人,一行人来到门口坐车。
方夫人忙吩咐唐氏:“你也跟过去看看,究竟有什么事,赶紧打发人给我来送个信。”
唐氏忙答应了,也来不及命人套自己的车,就坐了史彦的车子,一起往荣国府中去。
第八十回 平地波荣府乱成麻
等众人到了荣国府中,正赶上赖全请了太医院的王太医,也正在门口下马。众人只得等王太医进去,才赶了过来。
因王太医正在正房为贾源诊病,婆媳几人不好进去的,只得暂避在东边耳房内,又命人唤了赖全来,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赖全不敢进屋,只在廊下的窗前道:“回太太,回各位奶奶,这事儿竟是二爷引出来的。二爷因在外和人打架,被人拿到了衙门,衙门听说是咱们家的二爷,忙来通知老爷,老爷一怒,就晕倒了。”
娄氏忙道:“究竟什么事,你倒是快说。”
陈夫人道:“我听不清楚,让他进来说,你们都先回避到后面去。”
史彦道:“此时竟讲究不得这许多,让他进来就是了,我们也不必回避,左右是家里的奴才,怕些什么。”便命赖全进来。
赖全走进房内,跪在地上,也不敢抬头,只道:“今儿二爷一大早出门,就在西城附近转,忽然看到一家卖酱肉的,叫王三酱肉店——”
娄氏急的直跺脚,道:“你捡重要的说,说什么卖酱肉的干什么?”
史彦道:“你且别浑他,想必这事儿和这卖酱肉的有关。”
赖全又道:“二爷仔细一看,只见那卖酱肉的王三的媳妇儿,竟是——竟是——”
陈夫人道:“你直说。”
赖全方道:“那王三的媳妇儿,竟是原来二爷房里的碧影姑娘。二爷原是只远远地看着,忽然见碧影姑娘往家走,大约是酱肉卖完了,要回家取些新的来。二爷就跟着碧影姑娘回了家,两人正在说话,这王三见碧影姑娘总不回去,就到家里来找,遂撞上了二爷,因就扭打在一起,二爷喝令小厮,将王三打了个动弹不得。于是,王三的家人就告倒了衙门,二爷还在王三家里不肯走,定要带了碧影姑娘走才算,衙门的人登时就拿住了二爷,到了衙门问起来,才知道是咱们家的爷们儿,这府尹慌了,堂下又有一群百姓看着,竟是偏袒二爷也偏袒不得,只得暂时命人将二爷收在监里,亲自坐了轿子——怕骑马被人看见——到咱们家里来见老爷,老爷一听,一口气没上来,就晕倒了。”
还未等赖全说完,陈夫人已经身子一晃,倒在了史彦身上。
史彦忙扶着陈夫人,慢慢将她放在炕上,命赖全道:“你去看看王太医给老爷诊完病了没有,若是诊完了,请他再来看看太太。”
赖全答应一声,刚要走,史彦又道:“大爷在家吗?”
赖全忙道:“大爷在家,此刻正在老爷房里。”
史彦又道:“若是王太医没有诊完病,就悄悄将大爷请到这里来。”
赖全忙答应了出去。
不一时,贾代善走了进来,唐氏和娄氏也顾不上回避,都忙着问贾代善,究竟怎么样了。
贾代善叹气道:“谁说的了呢?王太医已是把了好一会儿脉了,又在给老爷扎针。且等一会儿再说。”
因看到母亲也倒在炕上,忙走过来掐人中。陈夫人竟也慢慢醒了过来。看到儿子,忙一把攥住,只说不出话来。
贾代善忙宽慰母亲道:“太太放心,王太医的医术是最高明的,想来不会有什么大事,太太千万要保重自己。”
正说着,只听赖全窗外低声说话:“大爷,王太医请你过去。”
贾代善忙又出去。
不一时,只听赖全又在窗外说道:“三位奶奶且让一让,王太医就来了。”
早有丫头放下来了炕旁边的帷幔,史彦等人忙躲到碧纱橱后,只听得帘栊一响,贾代善说道:“请王老爷再看一看家母,虽是已经醒了,还看一看可有别的妨碍。”
只听王太医道:“好说,好说!”
一阵寂静之后,又听王太医道:“贾兄,老夫人的病不要紧,不过着了些惊吓,吃几颗丸药就好,我带来的有,还在那房里的药箱中,待我取来。”
听得王太医出了房门,史彦忙从碧纱橱后转了出来,问道:“老爷怎么样了?”
贾代善皱眉道:“还正在扎着针,等拔了针才知道。”
史彦听得婆婆在帷幔后面叹气,也不好再多问,只得又转到碧纱橱后面。
很快,王太医拿了丸药过来,交代了服用方法,又请贾代善到正房中去。
听得二人出了门,史彦等人忙出来,按照王太医交代的法子,给陈夫人服了药。
陈夫人的脸色看着好了一点,便叹道:“这却如何是好?”
史彦和唐氏一时找不出合适的话劝解,只得面面相觑。娄氏忽想起来丈夫还在监中,又掉起泪来。对陈夫人道:“太太,二爷还在监中,还得想个法子,救他出来才好。”
史彦忙道:“还该派人去打听一下,看那王三怎么样了,若只是受了点伤,我们就多赔一些银子,想来事情也不会太大,若是……”因不好再说下去,命丫头出去叫赖全。
赖全一路小跑着来了,又只在窗外答话。
史彦道:“你派个妥当人,去打听一下,若那王三只是受了伤,赶紧去太医院请几个好大夫,无论花多少银子,一定要将他治好了,你二爷也就没什么大事了。另外多拿银子,去安抚王三的家人,让他们别闹起来。”
赖全忙答应了,安排人去打听。
一时,又听得院子中送王太医出去的声音。陈夫人便挣扎着要起来,去正房中看贾源。史彦忙劝慰道:“太太,且先躺着,等我们去看看也就是了。”
陈夫人坐起来了一会儿,又觉得头晕脑胀,也只得依了。
留下唐氏在房内陪陈夫人说话,史彦和娄氏都忙到正房探视公公。
一个丫头从房内出来,悄声道:“二位奶奶进去也没用,老爷还昏迷呢。刚才听得太医说,老爷有些严重,他要连来三天,天天扎针看看。另还开了方子,也要每天喂老爷喝下。”
史彦踌躇道:“便是这样,也该进去请安。”
因和娄氏一起来到房内,只见贾源脸色蜡黄,卧在床上,竟似无任何气息一般,心内也暗道不好。只得又走了出来,心内盘算,如何回陈夫人的话。
正犹豫之时,只见贾代善送了王太医回来。史彦忙上前问道:“王太医究竟怎么说?”
贾代善摇摇头,道:“王太医说,老爷是在书房晕倒的,若是就放在书房,不曾移动,倒还好些。只因咱们都不在家,几个奴仆慌了,忙将老爷抬到这正房来,这一移动,倒不好了。”
史彦沉默片刻,只得道:“要不就多请几个太医来看看,也多几层把握。”
贾代善道:“王太医就是太医院中最好的太医了,而且他最擅长这种病症,便是请了别人来,也没多大希望。”
史彦道:“话虽这么说,还是多请几个人来看看,也安心些。”
贾代善道:“你说的也是。”转身又叫赖全,命他再去几个相熟的太医家中,请了他们来,都来给老爷诊一诊。
娄氏忙道:“大哥,你二弟如今还在监里,究竟如何是好?”
贾代善皱了皱眉,道:“老爷如今这种状况,还哪里顾得上二弟?他既惹出这样的事来,就叫他吃几天苦头,也算给他一个教训。”
史彦又道:“你还该去和太太说一声,怎么样才能委婉一点,太太也再经不起折腾了。”
贾代善道:“能怎么委婉?也只得缓缓说罢了。”
娄氏见夫妻两个都不再和她搭话,只得讪讪地去了耳房。
贾代善这才和史彦抱怨:“都是她惹出来的事,和一个房里人计较,直闹出事来,又来哭哭啼啼的。”
史彦见丈夫动怒,也不好再说,只得道:“你去看护着老爷,我在这里看护太太。”
贾代善又叹口气,往正房去了。
娄氏已在房内,哭哭啼啼地和唐氏诉委屈,陈夫人不断地叹气。
唐氏道:“妹妹你也别太着急,你看老爷和太太都这个样子,你哥哥嫂子哪里能腾出手来,料理二弟的事?太太跟前,妹妹还该缓着些,等我回了家,和你化大哥哥说一声,看他那里能不能想点法子。”
娄氏听了这话,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忙又谢唐氏。
正乱着,只听院子中,贾代化和贾代仲,都来给贾源请安。谢氏和雷氏也走了进来,探望陈夫人。因都说些宽慰的话,陈夫人方觉得好了一些。
又有别的太医来为贾源诊病。一个下午,府内人来人往,竟没个消停。
天到傍晚,赖全派去打听王三消息的人,方才回来。赖全又来到耳房窗外,回道:“回太太,回几位奶奶,那王三受了重伤,如今还在昏迷,咱们府中已请了两三位太医去,给他诊治,另又拿了二百两银子给王家人,他们暂时不闹了。只看明儿王三能不能醒过来。”
史彦吩咐道:“派人在王家附近看着点,说话千万要和气着些,人家有什么要求,都先答应着。另外一有了消息,立刻就来家里说一声。”
赖全一一答应了,又出来安排人手。
史彦方和唐氏和谢氏、雷氏道:“两位嫂子和四妹妹,这也好早晚了,你们也该回去歇歇,另外回声大太太。”
娄氏急着让唐氏回去和贾代化说情,也迫不及待地道:“就是这样说,三位嫂子辛苦半天,大太太那里也还悬着心。就请三位嫂子早点回去。”
唐氏等人又劝慰了陈夫人几句,便告辞了。
第八十一回 纷然杂陈贾源升仙
话说荣国府中,乱成了一锅粥。贾代善在正房内看护父亲,史彦与娄氏在耳房内伏侍婆婆。又有管饮食的媳妇儿,送了粥来,请陈夫人用一些。
史彦百般劝解,那陈夫人也只吃了几口,就摆手命人撤去,又道:“你们妯娌也去吃一些饭再来,若是都累出病来,越发了不得了。”
史彦便命人将粥饭拿来,和娄氏就在炕桌前,一人喝了几口。
一家人都敛神屏气,不敢说笑。贾赦和贾政放了学,给祖母请了安,看着家里的气氛不对,也不敢声张,只躲在外间,相视无言。
史彦只得命各人的奶妈,将哥儿都带回房去,让他们练字温书。
夜色越发浓了。史彦和娄氏也不敢回房,就在陈夫人的炕头,勉强打了个盹,只等着明日天光大亮,能有好消息传来。
这一夜,荣国府中灯火通明,却又寂静无声。明间内那台金自鸣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催促的每个人心头都越发焦虑;整点时敲钟的声音,又像重锤一样,敲在每个人的头上,让人越发的头昏脑涨。
劳累了一天的奴仆们,各自悄悄在房内打盹,却没一个人敢去睡觉,只等待着主子们随时使唤。
天边渐渐出现了鱼肚白,出现了金色的朝霞,直到太阳从地平面一跃而起。整个荣国府又开始忙乱起来。管厨房的忙去做饭,管花草的忙去浇水,管鸟雀的忙去喂食,无事可做的聚在一起,悄声议论。每位主子的门口,奴仆们都悉数到位,只等着主子们的召唤。
史彦和娄氏的丫头,也都捧了水盆和盥沐之物,来请两位奶奶梳洗。两人都心不在焉地梳洗了,又一起伏侍陈夫人梳洗。
等众人都心不在焉地吃了早饭,赖全又来到窗外,回道:“回太太,回大奶奶、二奶奶,那王三已是苏醒过来了,王家人说,定要一千两银子的赔偿。东府中大爷一大早去找了府尹,二爷在监里也没受什么罪,只要王家这边不闹了,二爷也就可以出来了。”
没等陈夫人和史彦说话,娄氏已是念了一声“阿弥陀佛”,陈夫人看了她一眼,娄氏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脸一红,忙低了头,不敢再说话。
史彦道:“既是只要钱,那就好说,你立刻到账房去支取,另外还要他们不再告了,才能给银子。”
赖全道:“这是自然,大爷也派了几个人,在门外等着小的,小的拿了银子,就和他们一起到王家去。”
史彦忙道:“切不可太过以势欺人,话要好好说。”说着,命房内的丫头,将对牌拿出去,交于赖全,账房支银子去。
赖全走了之后,王太医又来了,给贾源又诊了脉,扎了针,又交代了贾代善几句,匆匆忙忙走了。
贾代善便走到耳房中来,回陈夫人道:“太太,依王太医的口气,有些不妙。依我看,不如给老爷预备一下,冲一冲。若是好了,情愿将东西舍了穷苦人,只当积福了。”
陈夫人一听这话,眼泪又汩汩而下,哭道:“我和你父亲,从微末时走来,也不知年轻的时候,他在疆场上遭了多少罪,才换来这点功名,如今上了年纪,正该享福了,偏又遇上这样不争气的儿子。遭这样的罪!”
又吩咐道:“昨儿我竟忘了,你们也该到京城内的各个寺庙,给你父亲烧烧香,祈祈福,也许有用呢?”
贾代善皱眉道:“昨儿儿子已安排人各处都去了,也都许了愿,只盼着天可怜见,父亲能好了。父亲一时英名,如今儿子因……”看到娄氏在旁,也不好多说,只得咽了回去。又道:“太太安心将息,我还去看护老爷。”说着,便走了出去。
史彦因随了出来,道:“当着太太的面,你说那些话做什么?没得让太太难受。”
贾代善道:“我看着代仪媳妇儿就难受,这都什么事儿?荣国府的二公子,因为和人争风吃醋,险些打伤人命?丑都丑死了。父亲怎么能不生气。”
史彦道:“老爷的事,倒是预备一下不?”
贾代善叹道:“预备吧!”
史彦只得又将家中管事的人,都唤了过来,命人四处去寻找好板。
正在忙乱之间,贾代化、贾代仲又来给叔叔问安,方夫人也带了三个媳妇儿,亲来探视。因看到陈夫人落泪,劝慰道:“妹妹也放宽些心,吉人自有天相。我这兄弟一生与人为善,自然会有好报的。”
说话之间,又有各亲朋好友,诸如北静王府、南安王府、东平王府、西宁王府,六公之家,史家、薛家,等等,都已得了信,派了人来问候,有荐大夫的,有送补品的,忙乱不止。又有宫中嘉嫔娘娘,也得了信,亲派了两个太监,拿了几两上等的人参,送了来。
史彦等人忙于接待,又乱了半天。
忽又见贾代偲走来,原来他已是从金陵回来了。兄弟几人聚在一起,又商议该怎么办。
及至到了傍晚,贾代仪也从监中出来了,一进家门,跪在父亲床前,痛哭不止。贾代善忙拉了他出来,怒斥道:“你惹出事来,父亲如今昏迷不醒,你倒哭的人心里烦乱,且安静些罢了。”
贾代仪心中早惭愧不已,听得哥哥训斥,也不敢做声,只在父亲门口守着,默默淌眼泪。
史彦又叫了赖全来问,王家的事可了毕了。
赖全道:“已是差不多了,这几日倒也不可掉以轻心,小的依然还让人在王家守着。另还请奶奶出来,借一步说话。”
史彦忙从房内出来,悄声问道:“还有什么事?”
赖全亦悄声道:“那碧影姑娘,几次三番,寻死不成,王家已写了休书,再不肯让她入门。碧影姑娘的父母,只得接了她在家,她只是日夜痛哭,只怕还要生出事来。”
史彦心内暗自思量,这倒是件难事,若是不管,日后若是有个好歹,只怕代仪又要生事;若是管,如今她已不是家中的奴才,却如何去管?若是给她寻间房住,派人照顾着,只怕娄氏心中不满。
思来想去,只寻不出个主意。因问赖全道:“依你说,此事如何是好?”
赖全道:“小的也没有好主意,只是看二爷,对碧影姑娘倒是一片真心。不如让人接了这碧影姑娘到我家中去,她与房下历来亲厚,让房下好好劝慰她几日。府中这两日忙乱,小的也回不了家,倒也不会有什么不便。”
史彦踌躇了一会儿,道:“这却使不得。二奶奶的性子你是知道的,若是知道碧影在你家里,难保不记恨你们两口子,如今家中乱成这个样子,哪里还顾得了别人?且缓一缓,等我想个万全之策。”
等方夫人等都回去了之后,陈夫人因吃了两日药,也好了许多,定要亲自照顾丈夫。众人劝止无效,又只得依她。
这荣国府中,如此这般,又是乱了两三日。
这一晚,史彦因连日劳累,便回了房内休息,只一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忽又听得院中一阵大乱,有人就在窗下说道:“请大奶奶快过去,老爷已是升仙去了。”
云梦忙取出素净的衣服,给史彦穿戴上,只听得荣国府中,已是哭声一片,响彻云霄。
贾代善强忍着丧父之痛,又忙着各处料理,派人请钦天监阴阳司来择日,派人采买孝布做孝服,木材是前几日已买下了的,忙命人连夜攒造寿材,又派人请了画师来,为贾源传影,又派人请了僧道来,为贾源念经超度,又分派家人各项职责,负责打云板的,负责库房的,负责孝账的,负责陪客吊唁的,负责伺候茶水的,负责所有动用器皿的……
各各忙乱不止。
只有贾代仪,跪在父亲灵前,如同傻了一般,一动不动。人拉他吃饭,他方吃;吃了就立刻又跪在灵前,流泪不止。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贾代善上表请求为父丁忧三年。表奏之日,圣上已是批复了。又准许贾代善承袭爵位,丁忧期满,择日上任。
这贾代善又与史彦商议,究竟是全家都回南为父送灵,还是只他们弟兄回去。
史彦不敢做主,又拉了丈夫,同来与陈夫人商议。陈夫人道:“你们回不回去,我不管,我与你父亲过了一辈子,竟要再陪他几年才行,我是定要回去的。”
夫妻俩听得,只得决定,全家都回南去,只留林之孝、单有才等人带领小部分家人留在京城,看守门户。遂又开始收拾行囊,因人数众多,这收拾东西,又用了数日。
方才一切落定,只待第二天回南,忽有娄氏急匆匆跑了过来,也不顾贾代善还在房内,进门就哭。
第八十二回 携佳人代仪归山林
话说贾代善夫妻俩,正在房内商议回南之事,忽见娄氏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纸,哭哭啼啼,口内只是道:“求哥哥嫂子,为我做主!”
史彦忙道:“有什么事,你且慢慢说。”贾代善不好说话,只是将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
娄氏哭道:“哥哥,嫂子,你二弟竟是和人跑了,这却如何是好?”
贾代善和史彦都吃了一惊,忙站起来,道:“此话从何说起?”
娄氏一边将手中的纸,递与史彦,一边已是哭的说不出话来。
史彦忙展开纸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吾与碧影携手山林,永不再返,汝守亦可,琵琶另抱亦可,若汝琵琶另抱,此信可做休书之证,另须将攸儿托付吾兄嫂之处。”
没有抬头,没有落款。可见,贾代仪已是对妻子伤心之至,甚至不愿再给她一个称呼。
贾代善也已就着史彦手中,看清楚了信中内容,登时大怒道:“这个代仪,怎如此的胡闹?他惹出事来,还没人说他,他倒先跑了;有什么不满,说出来大家解决,如今热孝在身,就留这一封信,不辞而别,成何体统!枉费了老爷、太太,当日那样疼他!”
史彦道:“如今倒是要赶紧想个法子才好,明儿咱们就起身了,今儿又闹出这样的事,岂不让人耻笑?”
贾代善道:“即刻叫了人来,到那女子家中看看,他们是否走了,若是没走,就抓了回来。”说着,便叫人。
史彦忙道:“此事也不必张扬,竟还是叫赖全亲去办理。”说着,命云梦亲自到雨晴家中,唤了赖全来吩咐。
因转过来又问娄氏道:“你什么时候发现这封信的?”
娄氏哭道:“这几日家中忙乱,二爷昨日就没有回来,我也没当回事,只以为他出去散心。嫂子你也知道,二爷自打老爷仙逝,就不大对劲。也几乎就没回过房,偶尔进房来,也只是拿东西。便是睡觉,也是在灵堂或者书房。我昨儿以为他还是在书房。才刚收拾东西,才在桌子的抽屉角,发现了这封信。叠的小小的,压在锦盒下面,若是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到。”
史彦沉吟道:“如此说来,他倒是有可能昨儿就走了?若是昨儿就走了,可就不好寻了!”
说着,赖全已在窗外答应。
史彦命他进来,嘱咐他快去碧影家中,看看二爷在不在。
赖全一时有些不明白,史彦只得简单说明缘故。赖全忙答应了,一溜小跑就走了。
史彦又问娄氏:“家中可还少了别的?”
娄氏依然还在抹眼泪,悲切切道:“我一看见这封信,慌慌张张就来了,还不曾细看。”
史彦道:“你倒是回去再查看查看,看二弟都带了什么去了。”
贾代善急道:“他自然少不得要带些细软,便是查出来,又能怎么样?还能当贼拿了不成?”
史彦忙道:“倒不是为这个,二弟房内现银不多,他少不得要带着金银器物,作为盘缠,我们不妨在各家当铺仔细查查,若是他去典当,倒也是个线索,好歹也能知道他的去向。”
贾代善道:“便是这样说,我们又如何能认识当铺的人?就算认识,人家也未必肯告诉我们。”
史彦道:“只要给他们钱,他们又有什么不说的?更何况,咱们也不是要当铺中的人为非作歹,只不过是为找咱们家的人。”又对娄氏道:“你且回去,将房内被带走的细软列个单子拿来。”
娄氏忙谢了,又急匆匆走了。
贾代善顿时愁眉不展,坐在炕上只是道:“这事儿如何与太太说?亲朋好友,明儿来送行,若是不见代仪,问起来,我们又如何说?代仪也是从小读了一肚子书,极明事理的,竟做出这样的糊涂事了!”
史彦也道:“别的都罢了,只是太太这里不好说。太太正为了老爷的事儿伤心,身子好两天,不好两天的,如今还天天吃着药,陡然间又出了这事,如何能受得了?倒不如先瞒着太太。等太太身体大好了,再慢慢告诉她。”
贾代善道:“怎么瞒得了?明儿咱们起身,不见代仪,太太如何能不问?”
夫妻俩这里正没个主意,忽见陈夫人房里的中秋跑了过来,道:“大爷,大奶奶,太太命你们过去呢。”
史彦看了贾代善一眼,心道不好,贾代善也明白,这八成是太太已经知道了。刚才就忘了交代娄氏,别吵闹出来。也只得随了中秋,往陈夫人院子中走来。
果然,娄氏竟也在这里。陈夫人张口就问:“代仪的事,你们怎么说?”
贾代善只得赶忙赔笑,道:“儿子已派人找去了。回头就有信儿的,太太且不要着急。”
史彦偷眼看看婆婆,见陈夫人脸上并没有太大的怒气,心内有些捉摸不定,也不敢乱说话。
只听陈夫人道:“依我说,这代仪是执意要去了,竟可以不找了。随他吧。我也经不起折腾了。明儿我们该起身就起身,亲友们若是问,就说他先一天去了,好沿路安排食宿。等三年丁忧期满,就说他留在原籍,也就罢了。若再四处打听,即便做的机密,也难免为外人知道,咱们家就更闹出笑话来了。”
娄氏忙跪下道:“太太,这么说,我可怎么办?”
陈夫人道:“只要你还在这个家,自然不会少你一口吃的,少你一件衣穿。”说完这话,再看陈夫人脸上,竟是从未有过的镇定和冷峻。
贾代善和史彦只得答应着,娄氏还要说话,陈夫人道:“你们都先回去吧,我也累了,明儿一早还要赶路,我要歇会儿了。善儿,你留下,我还有几句话嘱咐你。”
史彦忙悄悄扯扯娄氏的衣袖,娄氏只得忍住了,随了史彦出来。
出了院子,史彦悄悄道:“妹妹,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太太心中烦闷,暂时先依了她吧,咱们悄悄派人打听着,也就是了。”
娄氏便不做声,各自回房。
好半天功夫,贾代善方从陈夫人房内回来。
史彦正要说话,赖全也回来了,回史彦和贾代善道:“碧影姑娘从昨儿起,就不在家里了。但我看她父母并不着急,想必是知道的。只是不肯说出来。爷,奶奶,要不要派人再去逼问一下?”
贾代善看了史彦一眼,对赖全道:“罢了,你跑了一天,回家歇着吧。这事儿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赖全看了看主子们的脸色,忙答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史彦便问贾代善:“果真就不找了?”
贾代善长叹一声,道:“你猜太太刚才和我说了什么?太太说,前儿晚上,代仪在她房内哭了许久,这件事,竟是他早已告诉了太太的。”
史彦大吃一惊,忙道:“这么说,代仪走,竟是太太允许的?”
贾代善道:“可不是?代仪虽说不是太太生的,但他生母早亡,打小他也是由太太抚养大的,太太对他,比对我还好。见到幺儿子哭得肝肠寸断,太太不忍心。代仪告诉太太,说当日碧影被撵,是代仪媳妇儿设计的,太太知道自己被代仪媳妇儿利用了,心里也十分恼怒。只是事情过了这么久了,难道还翻出来不成?便是翻出来,也没了证据。反而又惹得别人说闲话。”
史彦道:“代仪都和太太说了些什么?”
贾代善道:“代仪说,他曾经认识一位生活在山林中的朋友,日子极其清幽,咱们家里虽然衣食无忧,却没有那份自由自在。又出了碧影的事,他和他那位娘子,早就水火不容了,只是面子上过得去。他想要带了碧影远遁山林,又觉对不起太太,对不起刚过世的老爷;若是不去,又闹出这样的事来,也怕人日后看不起他,又怕日子久了碧影再出个什么意外。”
史彦想了半日,道:“这样说了,代仪带了碧影走,竟是有两个原因,一是为了他和碧影的感情,二是为了遮羞?”
贾代善道:“大约是吧。既是这事儿太太已允许了,咱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说不定代仪什么时候想通了,这件事的风波也过去了,他也就回来了。若是只管往大里闹,代仪越发不好回来的。只当他出去游玩几年,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代仪在外的日子,咱们也不必担心,太太体己给了他许多银子,也够他使得了。咱们如今且还是想一想,可有什么遗漏的?”
史彦道:“也没有什么了。只是这一回南,又要两年多的时间,再加上路程,也要三年出头了。这边倒是还要拜托东府中大哥哥多照顾一下。”
贾代善道:“这个无妨,我已和大哥哥说过了。”
当下计议已定。
第二天,阖府启程,又是一番忙乱,亲友中有来送行的,又不免互相客套一番。有人问起贾代仪,就按照昨天陈夫人的话说了,众人听了在理,也不犯疑。
贾代善又嘱咐留守京城的奴仆,紧守门户,不要出门惹事,众人忙答应了。方吩咐车马上路。
一行人出了京城,灵柩加上车帐、行李,竟摆出二三里路来。
史彦悄悄掀开车窗帘,看了一眼人声鼎沸的京城,长叹一声。车子已是直奔前面而去。
第八十三回 轻描淡写妯娌言和
话说荣国府中贾代善,与母亲陈夫人以及家眷,伴着父亲贾源的灵柩回南。因带着灵柩不便,故而走了旱路。行程也极其缓慢,到了金陵之时,竟已是金秋时分。
到了金陵,将贾源安葬在祖茔之中,贾代善便不再回府,就带了几个童仆,在祖茔后的十几间房舍内安身。又有贾代仕来吊唁伯父,贾家在金陵的至交好友,诸如都太尉统制县伯王武等人,也都备了祭礼,前来吊唁。
陈夫人也在那房舍内住了十几天,因天气转冷,又秋雨连绵,甚是不便,故而贾代善恳请母亲回府居住。陈夫人也只得应了。
贾源下葬之后,史彦便禀告了婆婆,要给母亲烧张纸去,陈夫人自是满口应允,等史彦来到史家,却不曾想哥哥史玄已经丁忧期满,前不久带了家眷,上京去了,故而两下也没能碰面。史彦只得自去给母亲烧纸,又哭了一场,方才回来。
昔日的金陵荣国府中,这几年因只有数十个奴仆在,故而颇为荒芜。虽早已派了人来打扫安置,后园之中却也并非一两日可以收拾利索的。故而一直又忙了一月有余,这荣国府内才又恢复了旧日生机。
因是孝家,不便出门,史彦与陈夫人、娄氏只在家中清坐,或女红针黹,或教导子女,日子过得倒也宁静。
荣国府这一次返回金陵,别人倒也罢了,只有史彦原来的陪嫁丫头风袅,格外欢喜。史彦婚后没多久,便将风袅也配了家中的一个名叫金富的小厮。两口子的儿子金彩,也已经六七岁了。当年贾家进京,将金富和风袅留在金陵看房子,风袅好大的不乐意。
如今见姑娘和昔日同自己一起陪嫁到贾府的云梦和雨晴都回来了,忙带了儿子,走来给史彦请安。
史彦见这孩子虎头虎脑,甚是机灵,心内欢喜,忙命云梦拿一匹尺头,两个金锞子赏他,笑问风袅道:“你如今家中如何?”
风袅忙和儿子一起跪下来谢了,笑道:“奶奶就是这等客气,这一来,竟成了我们来找奶奶要赏赐了。”又道:“家中也不过是那么着,奶奶当日偏心,只带了雨晴进京,急的我在家里哭了好几天,也不敢和奶奶说。”
史彦见房内没别人,便笑道:“你这丫头懂什么?只因你是我的人,才要留一个在这里,若是有什么事,我也能知道些。你就如同我的一只眼睛一般,竟还来抱怨。将来我们再返京,说不得还要留你在这里,看你还抱怨不?”
风袅忙笑道:“我何尝不知道奶奶的意思?只是舍不得奶奶和云梦姨奶奶,还有赖奶奶。”
云梦和雨晴都笑道:“你这小蹄子,刚见面,就拿我们打趣,倒要撕烂你的嘴。”
说着,三个人便闹成一团。
看着自己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丫头,又聚在一起,史彦心内也是极其欢喜,竟如回到了做姑娘的时候。因又想起早逝的月明,便叹道:“自打我们都走了,你可去给月明烧过纸?”
风袅忙正色道:“何尝不去?我们都是一起长大的,年年的清明,中元节,我都带了金彩去给她烧纸。可怜她过世的时候,才刚刚二十岁,花一样的年龄,去一次,我就要哭一次。”说着,便一声长叹。
云梦和雨晴想起当年的姐妹,也不由得顿时黯然下来。
史彦忙道:“这可有什么?你们也不必如此,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人各有命,谁能怎么样呢?雨晴你明日让风袅带着你,替我和云梦去给月明烧张纸,也是我们主仆一场。”
雨晴忙答应了。风袅便要告辞,道:“奶奶也该歇着了,明儿我再来和奶奶说话。”
云梦忙又拿出自己亲手绣的一件衫子,给了金彩,道:“这是家里决定回南之后,我匆匆忙忙,给这侄儿做的,难免有些粗糙,让这孩子将就着穿吧。”
风袅忙命金彩给云梦磕头,因众人又细看这件衫子,乃是一件浅绿色的罗缎,下摆绣着一圈流云纹,后背绣着五福图,原是极其精美细致。
风袅笑道:“几年不见,云梦姐姐的针线越发出色了,这样精致的图案,怕是费了不少功夫。”
史彦笑道:“你不知道,你云梦姐姐拜了一个好老师了,就是咱们家的二奶奶。”因想起娄氏,心内又很是感叹,原要和她好好相处的,如今竟成了明争暗斗,云梦跟着人家学了几年针线,人家倒也是好好费了一番心思教导了。如今二弟贾代仪已是远走高飞了,自己以后还是不要再和她计较了,好好相处,才是常情。
风袅不明白史彦的心思,更是极口的夸赞,道:“没想到咱们家二奶奶好个模样儿,竟还有这样出色的针线活,真是难得。只是二爷怎么就没有一起回来?”
史彦忙道:“你已去拜见过二奶奶了?”
风袅道:“原是太太、奶奶们刚回来的时候,我们奴仆一起拜见的。倒没有专门去见二奶奶,想来我们算什么?哪里够资格去拜见二奶奶?”
史彦笑道:“以后二奶奶若是有什么事吩咐到你,你可要尽心着些,二爷因身体不适,留在京城养病。想来病好了,也就回来的。”
风袅忙答应了,又向史彦告辞。
史彦笑道:“你且去吧,明儿闲了,只管来,咱们好好说会儿话。”忽又想起来一件事,问道:“你这孩子也六七岁了,可读书没有?”
风袅忙笑道:“奶奶说哪里话,他一个奴才秧子,读什么书?”
史彦道:“两个哥儿如今回南,也没有老师了,倒得请一位先生在家,回头哥儿开始读书的时候,就让你儿子跟着做个书童,便是奴才,也要读些书,将来也好给他安排个体面点的差事。”
风袅忙道谢:“倒是奶奶还想着我们,这竟是这小子想都想不来的福气。有了奶奶,我们就没有什么愁的了。”说着,又命金彩给史彦磕了头,母子二人方才出去。
雨晴笑道:“我也跟着出去吧,和她去准备一下,明儿祭扫月明的物品。”
史彦含笑点头,雨晴忙也追了出去。
这里云梦和史彦笑道:“奶奶,听你的口气,倒要和二奶奶和好了?”
史彦笑道:“没有什么解不了的事儿,如今你们二爷又去了,她一个女人,带个孩子,又来到这人生地不熟的金陵,何必还与她为难?想来她当时也是因为东府中分家,眼看着庶出的四爷没分到啥东西,故而心内也有些恐慌,才使了些手段。其实倒也可以理解。而且,她好歹也教了你几年针线,你也着实长进了很多,明儿闲了,你倒常备些东西,去和她说说话。金陵又是咱们从小生活的地方,如今虽然都是这家里的人了,对于二奶奶来说,咱们也算得半个东道主,若是还计较过去的事,也显得咱们没理。别的不说,她的儿子总也是赦儿和政儿的堂兄弟,将来孩子们大了,看着长辈不和,像什么样子?外人知道了,也是先笑话我这个做嫂子的。”
云梦忙笑道:“奶奶说的是,我这就吩咐人,去买几样咱们金陵有名的点心,给二奶奶送去。”
不一时,果见后门上的婆子送了几样点心来,却是桂花糕、千层糕、如意糕和小笼茶糕。婆子笑道:“回大奶奶,这都是按照云梦姑娘的吩咐,在老字号店里买的,味道是最正宗的。”
史彦看了,果然不错,就命云梦拿几百钱赏她,婆子接了赏钱,磕了个头,欢天喜地去了。
史彦便命云梦亲自捧了,来到娄氏的院子里。
这娄氏自打贾代仪远走高飞,便日日伤心落泪,此时又到了一个陌生之地,更是愁肠百转。此刻正在廊下,对着几盆泥金色的菊花发呆,忽见史彦走来,忙站起身,赔笑道:“嫂子如何走了来?若是有事吩咐,只管叫了我去吩咐就是。”
史彦忙笑道:“原也没有什么事,我是在金陵长大的,想着妹妹初到金陵,未免诸事不大了解些,就命人出去买了几样金陵的老点心,妹妹尝一尝,可合不合胃口?”
娄氏也深知,自打嫂子接手管家之后,便发现了自己的一些弊端,对自己也不待见,如今忽然间史彦亲自送了点心过来,心内也十分惭愧,忙笑着往房内让。
史彦道:“倒是这廊下清亮,这几盆花开的也好,不如咱们就在这廊下说会儿话。”
娄氏忙答应了,命丫头们搬出一个小几和绣墩,又沏了好茶,妯娌两个坐下说话。
史彦深知,娄氏此时心中伤痛,便恳切劝导她一些话,道:“二弟不过一时糊涂,哪里有弃家不顾的?想来在外冷静一些日子,也就回来了。别的不说,就说这攸儿总是他的亲儿子,又聪明伶俐的,他如何能舍得下?妹妹且宽心些,若是伤了自己的身体,倒不好了。”
娄氏忙笑道:“多谢嫂子教导,我心内竟豁然开朗了许多,想来以前竟是我自误了,错想了嫂子,难得嫂子心胸宽大,不与我计较。”
因说了一会儿话,就有丫头来回道:“大奶奶,大爷回家来了,要找什么东西,请你过去。”
史彦忙站起身告辞,娄氏送到院门口。
第八十四回 探书斋娇女思亡父
话说史彦回到自己房内,见贾代善正在房内喝茶,便问道:“你如何回来了?”
贾代善道:“今儿接到苏州的信,说咱们妹妹和妹婿,这两日就到金陵来,拜祭老爷。故而来告诉你,一来要准备一下,二来还要多劝慰太太,切莫太伤心了。太太那边,我刚才已是回了她了,她听了妹妹要来,又是高兴,又是伤心,你一会儿去劝劝她,陪她说说话。”
史彦忙答应了,又和他商议,贾赦和贾政上学之事。
贾代善笑道:“这哪里还用你提醒?我儿子的学业,我难道还不操心?今儿东府中三弟到坟上去,说起家里敞哥儿如今的一个先生,好学问,人又儒雅稳重,打明儿起,就让赦儿和政儿过去,和敞哥儿一起念书。”
史彦忙道:“难为大爷想的周全,就是这样才好。赦儿也老大不小了,总是不长进,让人发愁,倒是政儿,读书还能说得过去。”一边说着,一边又命云梦拿饭来给贾代善吃,又打点了几件衣服,笑道:“如今这天气,竟是一天比一天凉了,你自己在那边,凡事注意着些。若是缺什么,就派小厮来家里拿,千万别凑合。”
贾代善答应了,吃了几口饭,急忙忙就又回祖茔那边去了。
这里史彦一边吩咐下人给贾筱收拾屋子,一边又忙带了云梦,来到陈夫人房内。
果然,陈夫人正坐在房内,一言不发,眼角依稀还有泪痕。
史彦忙赔笑道:“太太,我刚听得大爷说,妹妹这两日就要来了,我已命人去给妹妹准备住处了。太太和妹妹,又是一年多没见了,想来妹妹家的那两个孩子,应该也长高了许多。诺儿必定出落成大姑娘了,那谊儿上次还不太会说话,这次来了,定能一口一个‘外祖母’的叫太太了。”
见史彦提起外孙女和外孙子,陈夫人忙拭了拭眼泪,脸上露出了笑容,道:“我也是这样想着呢。只是外孙子再亲,也不如我的孙子和孙女。”
史彦忙笑道:“手心手背,都是太太的骨肉。更何况妹妹家的那两个孩子,怎么看怎么招人疼,别说太太,就是我和弟妹,也喜欢他们,喜欢的不得了。诺儿真真儿是个千金小姐的体统,虽说才七八岁,行出来的事,一步也不会错,怎能让人不爱?难为妹妹将这个孩子,教养的这么出色。”
陈夫人的脸上,越发喜悦了起来,笑道:“你不知道,我从小儿怎么教养你妹妹的。原本咱们家也只是普通人家,哪里懂得那么多礼节?后来老爷做了国公,结交的都是权贵了,出门怕人家看不起,我悄悄请了好几个大家子出来的教引嬷嬷,不仅教导筱儿,不怕你笑话,连我也跟着学。”
史彦忙笑道:“自然是太太将妹妹教导的好了,妹妹才能教出诺儿这么好的孩子。有了这么好的孩子,太太还有什么不遂心的?我原来常听我那位甄氏嫂子说,甄家太太,对妹妹喜爱的不得了。”
看着婆婆欢喜起来了,史彦也放了心。正要说话,忽见有媳妇进来笑道:“太太,饭已预备好了,可传不传?”
陈夫人道:“传。”
一时,娄氏也来了。史彦和娄氏一起服侍了婆婆吃饭,又陪着陈夫人说会儿话,方才回房。
又过了两天,史彦正在房内逗弄女儿贾敏,忽然有媳妇进来回道:“大奶奶,姑娘和姑爷到了,正在府门口下车。”
史彦忙命人去唤娄氏,妯娌二人一起到门口迎接。只见贾筱一家人,都是素衣素服,素车素马。史彦心头便是一酸,彼此见过了,史彦又悄拉贾筱,低声道:“妹妹,等会儿见了太太,妹妹切莫太伤心,如今太太的身子也不大好。”
贾筱忙用帕子拭了一下眼泪,道:“嫂子吩咐,我知道了。”
一行人一起进去,陈夫人已在正房等候。
甄宁给岳母见了礼,因看到内眷都在,不便久留,就告辞出去。
贾筱方跪在陈夫人脚下,已是有些控制不住,只使劲压抑着自己,道:“女儿不孝,不能服侍父母身边,如今父亲没了,连面也不能一见……”竟已是说不出话来。
陈夫人听了这话,一把搂了女儿,拉了外孙女,顿时大放悲声。甄诺也是哭个不停,甄谊本是不懂事的,此刻被奶妈抱在怀里,见到母亲和姐姐都哭得肝肠寸断,也咧着小嘴,哇哇直哭。
史彦一看,刚才的话,竟是白嘱咐了,心内亦伤感不已,却又只能忙和娄氏一起上前,劝慰母女二人。
直劝了半日,这母女与祖孙数人,方才止住悲伤,各自落座。又有丫头们拿上脸盆和巾帕等盥沐之物。史彦和娄氏忙一个伏侍陈夫人,一个伏侍贾筱,两人重新洗了脸,方说些话。
贾筱立时便要去祭拜父亲,陈夫人道:“今儿晚了,那里远,又带着孩子,等明儿去也罢了。你们远道而来,想是该饿了,先吃些东西。”
早有媳妇们捧了几样点心,在外面伺候,听了陈夫人这话,忙捧了进来。
贾筱道:“此时我也吃不下去,咱们家中,竟也是许多年不曾来了,等我出去走走。”
史彦忙道:“妹妹,等我和你一起去。”说着,两人辞了陈夫人,走出院子。
贾筱道:“嫂子,我一时忍不住,竟忘了你的话。”
史彦忙道:“这也是人之常情,妹妹也想开些,如今还是只能多顾一下太太了。”
贾筱道:“嫂子说的极是,我一心要往父亲的书房走走,不知那里可有人?”
史彦道:“前两天回来的时候,重新打扫过了,每日有两三个小厮,在那里伺候。你若要去,我命人叫他们走开就是了。如今我们且在这树下等一等。”
因看到一个婆子走来,就命她到书房那边说一声去。
一时,婆子回来道:“大奶奶,姑娘,小厮们都散去了。”
史彦便携了贾筱的手,往贾源原来的书房中走去。
原来这书房,也是在一个极大的院子之中。往年贾源还在金陵之时,常在这里接待宾客,偶尔也在此处理公事。
院子之中,种着几株硕大的桂花树,当下正是“雪花四处剪鹅黄,金屑千麸糁露囊”之时。
二人走到院子附近,已闻得阵阵幽香扑鼻。
贾筱遂道:“父亲是极爱桂花的,故而在他的书房边,种了这几株桂花,如今,竟只有这花香在了。”
史彦只恐贾筱又要落泪,回头被陈夫人看出,勾起愁肠,忙笑道:“妹妹应该知道,老爷原是个极豁达的人,最愿意看到咱们都欢欢喜喜的。既是咱们来了老爷的书房,说不得要笑一笑,便是老爷在天上见了,也高兴些。”
贾筱忙忍了眼泪,道:“嫂子说的是。”说着,便推了院门,走了进去,来至桂花树下,用手指轻轻碰触树干,忽然一阵风吹来,桂花如同一阵金雨落下,正是:鹫峰遥度西风冷,桂子纷纷点玉壶。
贾筱忙伸出纤纤素手,来接这金色的落花,又捧着这桂花,含泪对史彦道:“嫂子,正如你说言,父亲知道我们来了。我幼年时,每年秋天,常闹着让父亲摇桂花下来,我在下面接着,就如现在一般。”
史彦也心内一酸,忙道:“妹妹,老爷书房内,还有许多他的旧物,你若是喜欢,就挑两件回去,做个纪念。”
贾筱忙答应了,又从袖子中掏出一方丝帕,将手中桂花包了,又放在袖子中,方随了史彦,来到书房之内。
书房的窗下,摆着一张花梨木翘头书案,书案上依然摞着几本厚厚的书籍,另有一个紫檀木的笔悬,一个紫檀嵌百宝笔筒,一个羊脂玉山峰笔架,一个羊脂玉的螃蟹笔洗;书案前是一张花梨木的灯挂椅;西墙边上,放着一张紫檀木嵌百宝罗汉床;北墙边上,放着一张紫檀木的矮几,上面摆着一套汝窑茶具,另有一个小小的香炉,炉内还燃着一支檀香,散发出淡淡的香气;墙壁上,挂着几幅古人字画。
贾筱叹道:“这书房,竟还与我父亲在时,一模一样。”
史彦忙笑道:“这是你哥哥重新又布置的……”话出了唇,又觉不好,忙又道:“妹妹喜欢哪一件,不如拿了去。”
贾筱忙勉强笑道:“嫂子既这样说了,我也就不客气了。这个笔洗,还有这个笔架,原是我从小儿就喜欢的。若是嫂子同意,我就拿了去,做个念想。”
史彦忙道:“这有什么?不过此时妹妹若拿了,到后面去,太太看了,未免又伤心。且只管在这里放着,等妹妹回去的时候,我用锦盒装了,给妹妹带去,也就是了。”
贾筱忙道:“那我就先谢谢嫂子了。”
史彦又道:“我们出来也好一会儿了,只怕太太惦记着,也该吃晚饭了,我们先回后面去,如何?”
贾筱忙道:“嫂子说的是,我也不过来看看,既已经看了,正该回去。”说着,二人又走了出去,将门掩好,来至陈夫人院中。
众人吃了饭,又准备次日祭拜之物。谁曾想,这次祭拜,竟又出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
第八十五回 秋风夜夫人嘱儿孙
次日一大早,众人便拿着祭祀之物出来,府门外早已备齐了车马,史彦、贾筱、娄氏以及奴仆们,都身穿重孝,前往贾氏祖茔,祭拜贾源。
众人原是一致劝陈夫人不要去的,陈夫人定然不依,道:“我从京城随了你们父亲返回原籍,为了什么?还不是为随时都能去看他一眼?今儿你们都去,我如何能不去?”
众人苦劝无效,也只得依了。因天气越来越凉,坟茔又在郊外,四处空旷无遮挡,更是有些寒凉,史彦便又命各人的丫头,都给主子包上一件斗篷在包袱内,只等到了那里再添换。
一路行来,只见凉风阵阵,吹的树木东倒西歪,卷起地上的落叶,恣意飘荡;不时有飞鸟悲鸣着,从天空掠过。凄凉的秋景,更是使得众人愁肠百转。
甄宁已经先一步到了祖茔,由贾代善陪着祭祀了岳父。因知道今天内眷们都要来,便回避在贾代善起居的房内。
不一时,内眷们也都到了。史彦下了车,忙去搀扶陈夫人,手指触及陈夫人的手臂,便觉得陈夫人的身体,有些轻微的发抖,忙道:“太太可是有些冷?丫头们带的有斗篷,我给太太披上?”见陈夫人点头,史彦忙转身,命丫头们将陈夫人的斗篷取来。
中秋忙打开包袱,从里面取出陈夫人的灰白色立领对襟素绫斗篷,递与史彦。史彦忙展开了,给陈夫人披在身上,又道:“今儿天气有点冷,太太不如到后面房舍内等一等。”
陈夫人摇摇头,并不说话。
史彦回头看时,只见娄氏已搀扶着贾筱下了车。贾源的坟茔前的供台上,祭祀之物已经摆下,只得舍了陈夫人,和贾筱、娄氏一起来到供台前。
贾筱便跪了下来,燃了香烛纸钱,遂放声大哭。
史彦和娄氏也忙在旁边跪下,陪着哭了一会儿,又劝贾筱。
却见贾筱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只是止不住。
史彦见此状况,忽又想起自己母亲亡故时的状况,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的肝肠寸断?任人再劝,也是无法止住悲声?竟不如让她好好哭一场,倒还好些。想到这里,便又陪着落泪不止。
正在众人呜呜咽咽之时,忽听得身后丫头惊叫之声:“太太!太太!”
史彦心头一惊,忙转过身,只见陈夫人倒在两个丫头怀里,便忙奔了过来。贾代善原是因为弟妇娄氏在场,不好靠近,只远远地看着。此时看到母亲倒了下来,也忙跑了过来;娄氏也要过来,只因贾筱哭得身子发软,要丢下她,只恐她也倒了下去,又听得身后声音不对,忙低声对贾筱道:“姐姐,太太有些不好了。”
贾筱只因沉浸在悲痛之中,先时竟没有听到身后丫头们的惊叫,听了娄氏的话,方才一惊,忙和娄氏,跌跌撞撞,也奔了过来。原在房舍内的甄宁,听得外面声音不对,也已从房内出来。
只见陈夫人面白气虚,浑身瘫软,竟是一动不动。
贾代善忙吩咐道:“赶紧扶太太上车,即刻回城!”一边又叫了一个小厮来:“火速打马回城,找了原先家中常用的申大夫到府中等候!”小厮忙答应了,骑了贾代善的好马,疾驰而去。
一行人也顾不得许多,七手八脚,将陈夫人抬到车内,贾代善便陪着母亲在车内,命车夫回城。因又要急着回城,又恐车马脚步太急,颠着了陈夫人,只得命车马尽量稳当一些,缓缓回城。
史彦和贾筱、娄氏等人,也顾不得祭祀尚未完结,只留甄宁带着家人在此收拾祭祀之物,随后也坐了车,跟着陈夫人车后,依次进城。
及至进了府,申大夫已在客厅内等候。
几个媳妇儿从后面抬出藤条软凳来,将陈夫人放上,绕过客厅,穿游廊,一径来到房内,放下帷幔,方请了申大夫进去。
贾筱在耳房之中,只是对着史彦哭泣道:“嫂子,都是我没听你的话,惹出太太的病来。”
史彦忙劝慰道:“这事儿怎能怨的妹妹?太太原是自打老爷去了之后,就一直身子虚弱,今儿我本该极力劝止太太,不要往那里去的。”
贾筱忽又想起来,问道:“代仪兄弟,今儿怎么没见?我昨儿以为他与哥哥一起在坟茔的。”
史彦看了一眼娄氏,只见她脸上已是有些变颜变色,忙道:“代仪兄弟的事儿,等我回头有时间,再和你慢慢说,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咱们还是先顾着太太的事。”
贾筱也看出有些不大对劲,便也不再问了,依然只是叹气。
好半天的功夫,方听得院子之中,有送申大夫出去的响动。几人忙都走了出来,来到正房,只见陈夫人已醒了过来,心内方略略松了一口气。
贾筱便坐在陈夫人床头,拉了母亲的手,赔笑道:“太太可觉得好些了?”
史彦忙捧了一杯茶来;娄氏便扶起婆婆,拿了靠枕,放在陈夫人身后。陈夫人接了茶,轻轻啜了一口,叹道:“你们也不必着急,我刚才竟是看到老爷了。不久之后,我定要随了他去了。”
三人都大吃一惊,贾筱忙伸手摸了摸母亲的额头,竟也并不发热,忙道:“太太说哪里话?我父亲已经登仙去了,你如何又能看见他?”
陈夫人摇摇头,不再说话,又将茶杯递与史彦。
史彦忙道:“太太可是还要躺着?大夫已是开了药去了,等会儿熬了药,太太吃上两剂,就可大好了。”
见陈夫人点头,娄氏又忙轻轻将靠枕抽了去,扶陈夫人躺下。
陈夫人闭了眼,摆摆手道:“你们都出去吧,我要静静躺一会儿。”
史彦和娄氏对视一眼,忙轻声道:“太太,留筱妹妹在这里和你说话,我和娄妹妹去给你备些饭食,等药拿来了,再煎了来,可好不好?”
陈夫人缓缓点头,史彦悄悄捏了捏贾筱的手,暗示她和陈夫人说话缓和着些,便和娄氏轻轻出了房门。
来到院子里,娄氏无奈地对史彦叹道:“嫂子,难道太太竟是中了邪了?”
还没等史彦说话,只见贾代善已送了申大夫回来。
史彦忙问道:“大夫怎么说?”
贾代善皱眉道:“奇怪了,这申大夫竟说太太的脉息没有什么异常,只开了两剂安神定魂的药。我已命小厮另又去请几位大夫来看看。”
史彦忙道:“刚才太太竟说,她是看到老爷了。”
贾代善也大吃一惊,忙道:“难道太太竟真是撞客着了?”
娄氏忙道:“不如我们再请个懂法术的僧道,来家里看看?”
贾代善踌躇起来,道:“太太若是真的撞客了父亲,如何请得僧道?再说,若是撞客着了,必定会高烧不退,神志不清,言语混乱,乍冷乍热,太太如今倒是没有这样的症状,是再清醒不过的。”
史彦也思忖了一会儿,道:“也可能是太太因过于思念老爷,一时有了幻觉,心内又过于悲伤,情急之下,便晕倒了。倒是先将大夫开的药,给太太吃了,看看再说。”
贾代善道:“药已交于厨房,煎熬去了。我还要到房内去看看太太,你们等着药煎好了,拿来就是了。”说着,就往房内走。
一时,陆续又有几位金陵城中的名医,依次为陈夫人诊了脉,却都摇头告诉贾代善,说老夫人并无任何病疾,只是虚弱一些,吃些补品,好好休息,也就是了。
等这几位大夫都走了,贾代善等人便也放了心,只将申大夫开的药煎了,给陈夫人吃了。史彦又早命云梦,在自己院子里,用银铫子煎了一碗人参汤送来。
陈夫人只吃了两口,就放下了,笑对儿女们道:“我已没什么大事了,你们各自忙去吧。”
史彦等人看着陈夫人神色还好,便请贾筱去吃饭,自己先陪着陈夫人,等贾筱吃了饭,再来换自己。
贾筱见母亲也有些精神了,便答应了。
轮换着都吃了饭,贾赦和贾政也都从东府中念了书回来,便都聚在陈夫人房内说话。
陈夫人看着满堂的儿孙,欢喜道:“我和你们老爷这一生,头些年虽吃了些苦头,如今能有你们这些儿女、孙辈,还有这两个好媳妇儿,也就够了。竟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你们以后,定要谨守老爷在世时对你们的教导,齐心协力,兴盛家族。”
又拉了贾赦的手,笑道:“赦儿,你是祖母最疼的,也是咱们家的长子长孙,你日后定要长些出息,也不枉祖母疼你一场。你读书不好,竟是祖母教坏了你,只认定咱们家少不了你一个官儿做。如今祖母想来,原是错了,你日后要多读书上进,方可光耀门楣。”
又将贾政唤至身边,笑道:“政儿,你读书好,日后定要和哥哥守望相助,咱们贾家,就更兴盛了。”
史彦听了陈夫人这话,竟有些临终遗言的味道,心内便突突的,只不好说出来。
贾代善也隐隐觉得不对劲,忙笑道:“太太今儿累了,有话儿等明儿再说。”
陈夫人道:“我今儿高兴,竟要把心里的话都说出来,你别管。”
窗外忽然又刮起了一阵风,劲风敲打在外间的窗扇之上,窗扇便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第八十六回 心无憾萱堂登极乐
话说陈夫人正在房内与儿孙们说话,忽听得窗外一阵风刮来,刮得外间的窗扇乱响,史彦便忙站起身,走出来,问丫头们道:“姐姐们,今儿这样的天气,窗户竟没有关好吗?”
重阳忙笑道:“大奶奶,如何不曾关?从咱们一回来,我立刻就关上了,不知什么时候,竟又开了,想是风太大了?”一边说,一边忙又关窗。
史彦亲看着她们关好了,便又进来。
这里陈夫人又对娄氏道:“代仪媳妇儿,你虽有些错处,但对我也是极孝顺的。前些年你孝敬我的那些绣品,件件都是最难得的,也费了你好多心思在里头。且难为你为代仪留下一条根,就是家里的功臣。你嫂子是个心善的,不会亏待你的,你日后要和你嫂子好好相处。代仪将来回来,心里也喜欢。”
娄氏忙赔笑道:“太太教导的是,原是我有些小心眼,错认了嫂子,我前儿已经给嫂子认了错。以后定当帮着嫂子,太太日后多看我的行动,就知道了。”
陈夫人笑笑,又拉了贾攸在怀里,道:“你看这个小孩子,将来也是个极聪明的,等你长大了,要好好孝敬你母亲。”
贾攸虽不大懂祖母的话,此刻也忙点点头,奶声奶气地笑道:“老太太吩咐,孙儿记下了。”
陈夫人捏了捏他的小脸,笑道:“我这么好的一个孙子,我如何能舍得下?”
史彦听这话,竟是更不祥了,因看了贾代善一眼,贾代善也正看向妻子,两人这一对视,便都明白了对方心中的疑惑。
只听陈夫人已在叫史彦了:“彦姐儿,你嫁过来已是十几年了,操持家务,服侍我和老爷,教养儿女,体贴丈夫,甚是辛劳,从没有什么过错,以后这个家,还要你多操心,将我这些儿孙,都照顾的好好的。”
史彦忙笑道:“太太吩咐,我记下了。只是太太说了这些话,应该也乏了,不如喝杯茶,且歇一歇,刚才那参汤,太太也只喝了两口,可要再吃些什么?”
陈夫人道:“我还有些话,若是不说,怕没机会了。你们都去吧,留代善和筱儿在,我们娘仨,竟要说些悄悄话,你们可依不依?”
史彦和娄氏都忙笑道:“太太说哪里话?我们且去给太太准备一点吃的。”说着,忙带了孩子们也都出去。
及至两人出了陈夫人的院子,命奶妈们将孩子都带回去,就有些大眼瞪小眼。
娄氏道:“嫂子,你听太太这些话,竟……竟……竟成了什么了?”
史彦叹道:“原先申大夫给太太看了病,咱们去看太太的时候,太太说了一句,‘看到老爷了,就要和老爷去了’,难道……竟是真的?”
此言一出,两人都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因想到这一层,也不敢走远,只在院子外面徘徊。偏偏今晚的天气异常的冷,不一时,这妯娌二人已冻得站立不住。丫头们忙要回房去给两位主子拿添加的衣服。
娄氏道:“嫂子,我那个院子离太太这里近些,不如咱们先到我那里坐一会儿,只命丫头在这里等着,有事让她们立刻来回就是了。咱们走了,她们也好就在旁边的下房里暖和一下,若是咱们只管在这里站着,她们也不好进去的。”
史彦只得道:“既是这样,咱们就去你那里说说话。”因转身吩咐两人随身的小丫头,道:“你们且在那下房里略坐坐,机灵着些,有什么动静,赶紧往二奶奶那里叫我们去。”
小丫头们忙答应了。
二人遂穿廊越宇,来到娄氏的院子。
贾攸已是在东边耳房里,由奶妈带着睡觉去了。
房内的小丫头见二位奶奶走来,忙炖了热热的茶来,笑道:“二位奶奶今儿可冻着了,需的喝杯热热的茶,暖一暖。”
且不说史彦和娄氏,在房内吃茶说话,只说陈夫人留了贾代善和贾筱在房内,要和两人说些体己话。
这贾筱先道:“太太,正是有一件事要问你,代仪兄弟往哪里去了?”
陈夫人长叹一声,便将贾代仪的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又道:“这件事,竟也是我糊涂了。那个叫碧影的丫头,和代仪从小儿一起长大,服侍了她十几年,从没个错儿,我竟一时偏听偏信,就撵了出去,以至于酿成这样的事来。也不曾想到,代仪对那丫头,竟是有如此的情义。你父亲这一去,我竟如同没了心肝一样,想来代仪也是如此,不如遂了他们的心愿,由了他们去吧。”
贾筱也着实感叹了一番,又道:“也许我那兄弟,在外面清净几年,也就缓过来了,那时再承欢太太膝下,也是一样。”
陈夫人道:“我是见不到他了。筱儿,甄家富贵,女婿也算是上进的,你又有了儿女,也万事齐备了。如今这个时候,你又守在我身边,我再没有什么不满足的了。你将宁儿唤过来,我和他说几句话。”
贾筱心内也是慢慢升腾起不祥的感觉,只是此时却不好违拗母亲,只得命丫头出去找姑爷来。
不一时,甄宁匆匆赶来,给岳母施了礼。
陈夫人笑道:“我的孩子,筱儿配了你,原是我心中最畅意的一件事了。以后,还望你们夫妻互敬互爱,这丫头从小儿被我宠坏了,若是有什么做的不到的,你看着我的面子上,多担待些,我就没什么不放心的。”
又嘱咐贾筱道:“你对姑爷也要知冷知热,百事照顾周到些,姑爷是个好性子的人,你不可对姑爷乱耍小性子。”
甄宁忙笑道:“岳母说哪里话?娘子向来极其体贴的。对我父母也极为孝顺,又知书达理,哪里又有什么不是?”
陈夫人笑道:“如此,我就放心了。我也没什么事,不过叫了你来,白嘱咐一句。”
甄宁狐疑地看看妻子,贾筱道:“太太没什么说的了,你且回房歇息吧。”
甄宁忙又施了礼,退了出去。
陈夫人又对贾代善道:“我一生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算是好的了。你媳妇儿又贤惠知礼,你们夫妻二人,以后定能让咱们家更兴盛。只是代仪既然走了,他那一个孩子,还要你多照顾,也就算对得起你父亲了。”
因一手拉了贾代善,一手拉了贾筱,道:“我这一辈子,吃过苦,享过福,与你父亲一辈子和和美美,从没红过脸儿,儿女媳妇,又都是极孝顺懂事的,我也算值了。自打你父亲去了,我倒开始一心里只想着你们小时候,咱们家只有咱们四个人,你父亲,我,你们姊妹两个,那才是咱们最幸福的时候。这时,竟又回来了。”
贾代善和贾筱心内一惊,互相看了一眼,都不明白母亲这话,究竟是何意思。因又抬头看母亲的脸,只见陈夫人满面笑容,眼中又散发着一种幸福的光辉。
贾筱忙低声唤了一声“太太”,陈夫人却并不答应,也不动弹,眼中的光辉也在慢慢消失,只有笑容凝固在眼角和唇边。
贾代善也忙唤了一声“母亲”,陈夫人依然不动弹,抓着两人的手,却慢慢松了,身体也将要倒下。
贾筱和贾代善忙同时扶了母亲,轻轻放在床上,又低声呼唤,那陈夫人竟再也没有醒来。
兄妹二人放声大哭,哭声惊动外间的丫头,房外的媳妇、婆子们,忙都进来,见陈夫人竟已是去了,忙又去告知两位奶奶。
史彦和娄氏都吃了一惊,慌忙起身,跌跌撞撞,奔了过来。
只见贾筱因此行原是奔父丧的,不曾想竟又送走了母亲,正在哭得肝肠寸断,史彦忙劝阻道:“妹妹且先别哭,太太已是登仙了,我们做媳妇女儿的,还该赶紧捡几件太太生前最爱的衣服,给太太换上,等下怕就不好换了。”
又转身劝贾代善先出去,等她们给陈夫人换好了衣服,再进来。贾代善听了在理,忙止住悲声,转身出来,又命人出去,给东府中三爷送信。只因陈夫人之丧,有些猝不及防,凡事都不曾预备,故而更是忙到十分。
房内,史彦命丫头寻出婆婆的官诰服饰,给陈夫人穿戴了,贾筱又定要拔下自己的一根玉簪,给母亲带在身边。
收拾齐备,史彦方又出门,意欲唤贾代善进来,只见贾代善已在安排诸事,便也就罢了。
一时,东府中贾代仕的妻子陈氏,也穿了素服进来。这陈氏,原本是陈夫人的娘家侄女儿,此时见了姑妈亡故,也是哭得泣不成声。
家中陆陆续续,便不断的有亲朋走来,陈夫人的娘家,贾家的近支,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家,都来祭拜。听说陈夫人临终前的举动,都连连称奇,又安慰贾代善道:“老夫人已是去往西方极乐,也是常人没有的福气。”
贾代善虽是悲痛,但想起母亲临终并无任何痛苦,倒也有些安慰。
停灵七七四十九天之后,全家人身披重孝,将陈夫人送往祖茔,与贾源合葬。
第八十七回 辞长嫂贾筱话隐忧
话说陈夫人与贾源合葬之后,贾代善日日在坟茔为父母守丧,史彦在家中紧守门户,约束下人,操持家务,管教儿女。
这一日,已是仲冬时分,贾筱便向嫂子请辞,道:“嫂子,我已来了这两个多月,如今父母之事皆已了毕,我们也该回苏州去了。再有一两个月,就该过年了。若不再不回去,只恐那边公婆见怪。”
史彦忙笑道:“妹妹说的是,只是你哥哥不在家,等我派人往坟上去,和你哥哥说一声,等他来了,明日亲自送你们,再走。”便叫了楚枝来,道:“你去二门上叫个小厮,吩咐他往坟上和大爷说一声,姑娘要回去了,明儿请他来家,送一送姑娘。”
楚枝答应了去了。
史彦又吩咐另一个小丫头楚华道:“你去叫人到老爷书房去,有一个羊脂玉的笔洗,一个羊脂玉的笔架,拿了来,用锦盒装好了,明儿给姑娘带回去。”这丫头也答应一声,去了。
贾筱忙道谢:“有劳嫂子费心了。”
史彦又道:“还有太太的几件首饰,我已是包好了,也送与妹妹拿去,做个念想。”说着,命云梦在房内捧出几个盒子,打开来给贾筱看,却是一对儿镶鸦青宝石蝶戏双花金簪,一对儿九凤绕珠赤金缠丝步摇,一个赤金点翠的项圈,一圈圆润光洁的珠串,那珠子,颗颗都有莲子大小。
贾筱忙笑道:“嫂子,这些首饰,你和娄妹妹戴也就是了,给我做什么?”
史彦道:“太太的首饰又岂是只有这几件?这几件都是太太极爱的,给妹妹做个念想。”
贾筱忙又道谢,因道:“我原是也想拿几件母亲的饰物,又唯恐不太合适。嫂子竟主动拿出来了,倒叫我惭愧起来。”
忽又有丫头进来笑道:“大奶奶,姑娘,二奶奶来了。”话音未落,娄氏已走了进来。
史彦忙笑道:“妹妹来的正好,我原正要让丫头去找你来,你筱姐姐说明儿要回苏州去,我这里拿了几件太太的首饰,给她做个念想。”
说着,忙又将盒子打开,一一给娄氏看了。
娄氏笑道:“就是这样好,我也是刚在外头,遇上嫂子的丫头楚华,问她那里去,她说是姑娘要走了,嫂子命她去老爷的书房,给姑娘拿东西。我忙着就来了。依我说,姐姐就再住几天。如今老爷和太太都不在了,大哥又在那边为老爷太太守丧,家里着实冷清。若是姐姐再去了,只怕更冷清了。”
贾筱叹道:“我又何尝是想去的?巴不得在这里,与嫂子和妹妹日夜相处,只是我们来的日子不短了,只恐那边公婆惦记。”
正说着,只见甄诺一阵风跑来,躲到贾筱身后,又按捺不住地偷偷伸出小脑瓜来,往外窥视。
贾筱道:“你这丫头,又闹些什么?”
不一时,贾孜也兴冲冲地跑了进来,笑道:“诺妹妹,我看见你了,你还不给我出来。”
史彦笑道:“你们这两个孩子,又在玩什么把戏?”
贾孜见母亲发问,忙站住,笑道:“回母亲,我和诺妹妹玩抓子,她输了不让我打,风一样就跑了,我就追了来。”
史彦忙笑道:“这是什么大事,值得这样闹?你是姐姐,原该让着些妹妹。你们玩了半天,也该饿了,吃些点心再玩。”便命云梦拿了几样点心出来,
贾筱从身后扯出来甄诺,笑道:“既是输了,就该让姐姐打。怎么能耍赖?进来了,也不给两位舅母见礼。你来的也正好,我们明儿就回去了,你和两位舅母告个别。”
只见甄诺跑的小脸红扑扑的,头发上的两个金累丝蝴蝶,还在一颤一颤的。听见母亲教导,忙笑吟吟施礼道:“大舅母万福!二舅母万福!”
史彦忙一把拉住,笑道:“你看看这丫头,竟和筱妹妹像一个模子扣出来的,又水灵又聪慧。将来不知哪个有福的,娶了家去呢。”
甄诺已是有些半懂不懂,遂在史彦怀里扭来扭去的撒娇,道:“大舅母说些什么?”
贾筱忙道:“你们吃了点心,还和孜姐姐到后面玩去。”
甄诺忙答应了,伸手拿了一块藕粉桂花糕,就拉了贾孜,又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
贾筱方道:“嫂子说这话,竟说着了。正有一件事,原要和老爷和哥哥商议的。不想忽然就听得老爷的凶信,忙着就赶来了。”
史彦忙问是什么事。
贾筱道:“自打我们家去了苏州,我们老爷和忠义亲王家里走的甚近。那千岁家里,有一个儿子,今年八九岁了。那日到王府中给王妃拜寿,王妃看着两个孩子在一起玩耍,就笑着说要给两个孩子定亲。”
娄氏忙道:“这还不是好事?王爷是当今圣上的亲弟弟,咱们诺儿若是嫁了去,可就是皇亲了。”
史彦忽然想起来,贾代善曾经和自己说过,圣上派了甄家到姑苏,原是为了监视忠义亲王的,想来甄家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故而有些不情愿。因见娄氏不知其中微妙,又不好说明,只得道:“咱们都是女人家,哪里懂得这些?甄家老爷久在官场,想必考虑的会更多一些,皇室之家,虽然体面是尽有的,倒不如咱们普通官宦人家自在。甄老爷就这一个孙女,自然希望她过的快活,竟不要她去享什么表面上的尊贵。想当年嘉嫔娘娘进宫的时候,甄夫人也是万般的舍不得,只是圣旨已下,由不得你不同意。如今圣上的亲弟弟,又要孙女做媳妇儿,甄老爷自然又舍不得了。”
贾筱也忙道:“就是这样说,咱们不想攀附王府,但若是王妃真提出来了,倒也不好拒绝的。好在那天王妃只是玩笑着提了一句,又赶上咱们家有事,我们从苏州出来了。”
史彦忙道:“你们若是不想结这么好亲事,不如就早点给诺儿定门别的亲,那王府中也就不好提了。”
贾筱道:“急切之间,哪里有合适的人家?我原倒是想着,和老爷、哥哥商议一下,就将诺儿定给政儿,只是如今咱们家又有这样的事,怎好此时下定的?又不是孩子们长大了,急着要定。”
史彦在心内盘算了一下,竟也找不出来合适的人家,只得道:“这倒真是一件难事,等明儿你哥哥来家,我和他说说,看他有没有合适的人家。此事倒要尽快办才好。”
娄氏忙笑道:“姐姐也不用愁的,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比如若是我们家摊上这样的事,欢喜还来不及。只是没这样的机会。”
史彦忙用别的话岔开,因道:“可是呢,刚才提起嘉嫔娘娘,她可曾给家中去过信?听说她在宫中,正得圣宠。原先咱们老爷生病的时候,她还派人送了人参来。”
贾筱道:“倒是来过几次信,也不过说一切安好。且路途太远了,哪里有那么方便?我婆婆两个女儿,一个早亡,一个进了宫,再见不到面。想来也是够苦的。我们都是官宦人家的女儿,虽说嫁的远,偶尔也能走动走动,嘉嫔娘娘可没有这样的机会。”
史彦笑道:“我倒是听你哥哥说,圣上又有意南巡,若是能让嘉嫔娘娘伴驾,想来就可以与甄夫人见上一面了。”
贾筱先是一喜,忙道:“果真?”继而又叹道:“便是圣上南巡,哪里又会让嘉嫔娘娘伴驾?她是最年轻的,入宫时间又短,只怕轮不上。”
史彦笑道:“事在人为。嘉嫔娘娘入宫也有一年多了,又得盛宠,且她知道圣上南巡是到金陵、苏州、江浙一带,怎能不尽力争取这个机会?说不定这事儿就成了呢?”
贾筱笑道:“若真能如此,我婆婆只怕要欢喜的睡不着了。故而我也不愿意让诺儿嫁到王府中去,虽说王府没有皇宫那样严禁,终究是不自在些。”
正说着,只见有媳妇进来笑道:“大奶奶,姑娘,二奶奶,饭已准备好了,可传不传?”
史彦笑道:“不如今儿你们俩,都在我这房里吃吧,咱们热闹些。”
娄氏和贾筱都忙笑道:“就是这样好。”
史彦遂命:“将姑娘和二奶奶的饭,还有哥儿、姐儿的,都拿了来这里。”那媳妇答应一声,忙去准备。
外间早有小丫头听见,忙着摆放桌椅。
不一时,饭菜齐备。贾赦、贾政、贾攸、贾孜、贾敏、甄诺、甄谊也都随了各人的奶妈过来。
史彦便请贾筱坐首席,贾筱只是不肯,笑道:“长嫂比母,如今母亲不在了,嫂子就是当家人,我怎敢僭越?倒是嫂子先坐了,我们才敢坐。”推让了半天,史彦和贾筱并坐在正面的左右位置,其他人方入了席。瑶琴、好音、云梦、端阳,带了小丫头在旁边布菜、奉汤。
众人吃了饭,史彦和娄氏又陪着贾筱在家里四处走走。
贾筱恋恋不舍地抚摸着院子中雕花的游廊,抚摸着大理石架子的插屏,抚摸着一棵棵花草树木,长叹一声。
又笑道:“嫂子,夜风寒冷,咱们且回房吧。”
史彦明白此时贾筱的心思,也不好多劝,因又随意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回房。只等第二天贾代善回来之后,一起送贾筱一家回苏州。
第八十八回 争家产妯娌再反目
次日早起,天气格外阴冷。天空中乌云密布,似乎要下雨了。凄厉的寒风,刮的树枝来回摇摆,犹如群魔乱舞。
贾代善早早从坟茔中回来,及至来到房内,史彦便将昨日贾筱的担忧,说了一遍,又道:“妹妹今儿要回去,只恐回去之后,王妃再提起这事儿,你说如何是好?”
贾代善低头沉默半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依我看,这王爷府中的想法,只怕没这么简单。都是久在官场的,岂能不猜忌出来,甄老爷去了苏州,究竟为了什么?若是将诺儿定给了王爷之子,便是有点什么事儿,甄老爷顾虑孙女,还能什么话都说吗?”
史彦忙道:“依你这么说,这门亲事,王爷竟是非做成不可的了?”
贾代善叹道:“自古以来,女子不就是官场争斗中的牺牲品?皇上封了甄家的小女儿进宫,大约也是为了约束甄老爷;如今忠义王爷要甄家的孙女做媳妇儿,大约也是为了拉拢甄老爷。这甄家,看着风光体面,倒是两下里为难。不过凡事也要往好处想,只要这忠义王爷不闹出什么动静,又有什么妨碍?诺儿嫁过去,也算一桩好姻缘。”
史彦听了这话,半日无言以对,只觉得甚是惊心动魄。沉思良久,竟也没个主意,只得命丫头拿饭来与贾代善吃了。
只刚吃了饭,就有贾筱走来,向哥嫂辞行。
贾代善笑道:“妹妹,今儿天气这样阴冷,不如再住两天,等天气晴好,再走不迟。”
贾筱笑道:“我倒是想留,你妹夫急着要回去。我们来的日子也不短了,眼下也快该过年了,算算日子,赶我们回去,大约也就是我们太太的生日了。倒是不回去也说不过去了。”
贾代善听了,也只得罢了。
史彦和娄氏将贾筱送出二门,贾代善又陪着他们的车轿,直走到城外十里长亭,方回来。
史彦见丈夫回来,忙上来接了衣服,笑道:“爷,今儿是在家里住,还是回那边去?”
贾代善道:“自然还是要回那边去的,否则岂不让人耻笑。”
史彦道:“天气更是冷了,你既要回那边去,等我再给你收拾一些大毛的衣服。炭炉都命小厮拿过去了,你在那边也谨慎着些,可别着了凉。”说着,亲自动手,给贾代善包上了厚厚的一包大毛衣服。
贾代善便出门带了小厮,又往坟茔去了。
史彦因无事,便准备做一些针线打发时光,忽听得丫头在外笑道:“二奶奶来了。”
话音未落,只见娄氏已走了进来,笑道:“嫂子做什么呢?”
史彦忙让座,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这大冷的天,又出不得门子,准备做些针线。”
娄氏笑道:“哥哥又往那边去了?”
史彦道:“可不是。让他在家休息一天也不肯。”
娄氏停顿了一下,方道:“我有一件事,与嫂子商议,还请嫂子不要多心。”
史彦听了这话,竟像有些原因的,便忙问道:“是何事?你只管说。”
娄氏又踌躇了半日,方又笑道:“原是我小家子的见识。想太太已经过世这一两个月了,太太在世时,也有不少的珠宝首饰,衣服绸缎,是不是也清点一下,嫂子好收起来,免得丫头们作弊。”
史彦便不做声,空气瞬间便有些尴尬起来。
娄氏见史彦半日不做声,心里有些慌了,正要说些话来转回,只听史彦轻轻一笑,道:“妹妹究竟是怕丫头们作弊,还是怕我这个做嫂子的作弊?”
娄氏忙赔笑道:“嫂子说哪里话?太太房里那么多丫头,哪里保得住个个都是尽职尽职的?若是拿了什么出去,我们不知道,岂不成了笑话?我原是一心为家里着想,嫂子可别多心了。”
史彦又是轻轻一笑,道:“太太的那些首饰衣服,只从太太仙逝,我已都命中秋锁了,钥匙就在我这里。只有前天拿了一些出来,送你筱姐姐做念想,妹妹也是亲眼看见的。妹妹若是不放心,不如就将这钥匙交给你保管,如何?请妹妹也想一想,太太尸骨未寒,你大哥还在坟茔守孝,我们做媳妇儿的,就在家里分婆婆的首饰衣服,说出去岂不让人耻笑?妹妹若是钱不够花,只管告诉我,我给你一些,也就是了。”
娄氏忙又笑道:“嫂子这话说的重了,我怎敢不放心嫂子?原是我不知道钥匙在嫂子这里,只当还是那几个丫头管着,既是如此,我也没什么说的了。”
史彦又道:“妹妹倒也不必拿这话来哄我,你房里的端阳,原是太太的丫头,又是与中秋极好的,故而妹妹一直都在极力抬举她。我拿了钥匙去,只要妹妹顺便问一问端阳,就不难知道根底。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娄氏听了这话,越发慌了,忙道:“嫂子既如此说,我也越性说出来吧,便是亲兄弟,父母都不在了,也难免分家另过。一样都是老爷的儿子、媳妇,嫂子如今当着家,你兄弟又不在家里,我也不敢争什么,只分我们母子应得的一份,也就罢了。”
史彦便冷笑道:“妹妹这话说的痛快,只是有一件事妹妹大约忘了,依照本朝法令,母亲的财物,只有亲生子女可以继承。所以,太太的财物,我便是拿了些给筱妹妹,也是她应得的,倒是妹妹想分,只怕有些名不正,言不顺。想当日太太登仙的时候,妹妹在太太床前说什么来着?大概也都忘了吧?”
听了这话,娄氏的脸上顿时变颜变色,一想反正已撕破了脸,也遮掩不住了,只得道:“就算是太太的财物,我们母子没有份儿,老爷的财物,我们也是应该分些的。据我所知,按照本朝的法令,无论嫡庶,都是有一样的继承资格。”
史彦忙又冷笑道:“若是说起老爷的财物,倒不是咱们两个女人能做得了主的,虽然老爷不在了,咱们贾家还有其他的长辈在,还有咱们舅舅家,若是分家,也得将长辈们都请了来,大家合议了,才得个法子。长辈们都在,也能给妹妹做个主,免得我们做哥嫂的,让妹妹吃了亏。而且,这日子只怕也得等一等,总不成老爷太太刚一走,咱们就闹起来,贾家如今也是有体面的人家,丢不起这个脸。”
话已说到了这个份上,娄氏也心内后悔,原来只是想拿一些太太的首饰去,不想竟稀里糊涂的就谈崩了,只是也无法挽回,只得勉强笑了笑,道:“太太也说了,嫂子是个善良人,不会让我们吃亏,我也没什么不放心的。我今儿言语冒失,得罪了嫂子,嫂子多担待,我回房去了。”
史彦也冷冷地道:“那我就不送妹妹了。若是嫂子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你只管说,别闹出岔子来,让人家看笑话。”
娄氏只得施了一礼,转身回去。
史彦眼看着娄氏走了,已是气得手脚冰凉,不觉已将手里拿着一根打结子的丝绦,揉成了一团乱七八糟。
云梦忙拿了一杯茶走来,赔笑道:“奶奶喝杯茶,何必和二奶奶计较?她做过些什么,奶奶还不知道的?为她气坏了身子,倒不值得了。”
史彦道:“刚到金陵的时候,我还一心想着她不容易,要与她和好,她也倒说得好听,我也只当她转过来了,不想竟一点都没改过来,还是一心只惦记着家里这点东西。我倒要看看,她究竟能拿了什么去!”
因胸中堵着一口气出不来,只想告诉丈夫拿个主意,偏丈夫又不在家里,又不好因为这点事,就派了人去,倒让贾代善担心,只气的在房内来回踱步。
偏又奶妈牵了贾敏进来,身后跟着红绡和绿绮两个小丫头。
只见贾敏穿着蝴蝶穿花妆花缎小袄,翡翠撒花罗缎裙子,脚下一双天水碧色绣芙蓉花鞋,娇声嫩语,撒着娇要母亲抱,小脸上略微又有些委屈之状。
史彦的怒气顿时就跑到了九霄云外,一把将女儿揽到怀里,笑着问道:“敏儿刚才做什么了?此时饿不饿?谁给了我们敏儿气受?竟板着个小脸?”
贾敏含糊不清地笑道:“娘,我刚才和红绡、绿绮,在婶婶房里和攸哥哥玩,忽然婶婶回来,大声训斥攸哥哥。”
贾敏的奶妈郝嫂子忙笑道:“二奶奶今儿脸色有些不大好。我们也不好多呆的,忙着就回来了。”
史彦心内暗道:“这明明是因为刚才的事,因不敢惹我,便拿了孩子出气。”又不好说破,只得嘱咐郝嫂子道:“你以后只管带着姐儿在这院子里玩,别老往二奶奶院子里跑。这天气越发冷了,别让姐儿受了凉。”
郝嫂子忙答应了,又道:“姐儿这半日没有吃东西,我去给姐儿炖碗鸡蛋来吃。留红绡和绿绮在这里陪姐儿玩。”
史彦笑道:“就是这样,你亲自去弄,不要厨房里的人动手才是。”
郝嫂子忙又连声答应,转身去了。